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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目漱石-三四郎

_11 夏目漱石(日)
着走着,看到那红色确实是辣椒,这时她停下来了。
“真美!”
她说罢坐在草地上。草只是沿着河边狭小的地面生长,不如夏季时那样翠绿。
美祢子完全不顾忌自已一身漂亮的衣裳会被弄脏。
“不能再向前走了吗?”三四郎也站住,催促般地问。
“谢谢,已经够啦。”
“心绪依旧很糟吗?”
“都是因为太累了呀。”
三四郎也只得在污秽的草地上坐下了。美祢子和三四郎之间保持着四尺远的距
离。小河在他俩的脚下流淌。秋天,水位低落,河水很浅,水面露出的石头尖上停
着一只[脊鸟][令鸟]。三四郎望着河面,河水渐渐混浊了。一看,原来是庄稼人在
上游洗萝卜。美祢子将视线投向远方。面前是广袤的田野,田野的尽头是森林,森
林的上方是天空。天空的颜色渐渐变了。
一派澄碧的空中出现了好几种色调,清澈见底的蓝色次第变薄,似乎要归于消
失。上面笼罩着渐渐浓重的白云,随后又消融了,飞走了。天空微微蒙着一层阴郁
的黄色,分不清哪是地平线,哪是云天连接之处。
“天色混浊了。”美祢子说。
三四郎从河面抬起头,向天上望望。三四郎当然不是头一次看到这种天气,然
而“天色混浊了”这种说法,倒是第一次听到。他定睛一看,这天气除了用“混浊”
二字来形容之外,再没有更合适的词儿了。三四郎正想回答些什么,女子又开口了:
“好重啊,真象块大理石。”
美祢子眯细着双眼皮眺望高高的天空。然后又这么眯细着眼睛静静地望着三四
郎。
“就象大理石一样,不是吗?”她问。
“哎,是象大理石啊。”三四郎只能这样回答。
女子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三四郎首先开口。
“处在这样的天色下边,心情沉重,精神却轻松。’
“这话什么意思?”美祢子问。
三四郎没有多作解释,他未回答她的问题,又接着说:
“这天空可以让人安然入梦。”
“看样子在动,实际上一点没有动哩。”美祢子又在眺望远处的云层了。
菊偶市场上招徕游客的叫喊声,不时地传到他俩坐着的这块地方。
“声音真大呀。”
“从早到晚都这么号叫吗?真佩服!”三四郎说道。
这时,他忽然想起被抛下的三个同伴,正想说什么,美祢子答话了。
“生意人都是一样,正象大观音像前的那个乞丐一般。”
“地点并不坏,对吗?”
三四郎很少开玩笑,于是独自一个人很有趣地笑起来。因为他觉得广田先生关
于乞丐的一番谈话,实在太滑稽了。
“广田先生常常讲出那样的话来。”美祢子十分轻松地自言自语。随后,她立
即改变了语调,用一种比较活泼的口吻补充道,“在这样的地方如此呆坐下去,也
算是够格的啦。”
这回是她津律有味地笑了。
“可不,就象野野宫君所说的那样,随你等到几时也不会有一个人打这儿通
过。”
“那不正是如愿以偿吗?”她紧接着说。然后又为前面的话作了解释,下了结
论,“因为是不向人求乞的乞丐呀。”
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生人。看样子,他是从那晒辣椒的人家走出来,不知何
时过河的,如今渐渐向两人坐着的地方靠近。这人穿着西服,留着胡子,看年纪,
大致象广田先生。他走到两人面前,霍然抬起头来,从正面凝视着三四郎和美祢子。
那眼光分明充满着憎恶的神色。三四郎如坐针毡,顿时局促起来。那人不一会儿走
过去了。
“广田先生、野野宫君他们想必在寻找我们吧?”
三四郎目送着陌生人的背影,忽然想起了什么。
“不,不要紧的,我们是迷路的大孩子啦。”美祢子显得十分冷静。
“因为迷了路,他们才会找的呀。”三四郎依然坚持自己的见解。
“因为都是想躲避责任的人,所以巴不得的呀。”美祢子的口气更加冷峻。
“你是指谁?广田先生吗?”
美祢子避而不答。
“是野野宫君吗?”
美祢子依旧不作回答。
“心绪好些了吗?如果好些,咱们该回去了。”
美祢子瞧瞧三四郎。三四郎刚立起身子,又坐在草地上了。其时,三四郎感到
自己总有些地方敌不过这个女子。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内心已被对方看穿,于是
随之而来的是一种不可捉摸的屈辱感。
“迷途的羔羊。”
女子望着三四郎重复着这句话。三四郎没有回答。
“你知道这句话在英语里是怎么讲的吗?”
三四郎未曾料到她会提出这样的问题,所以一时说不出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我教给你吧。”
“嗯。”
“Straysheep①,懂吗?”
①意为迷羊。《圣经·马太传》中十八章载:某人牧羊百只中有一只迷途,
随舍九十九只于山中,往寻迷羊,复得。其欣喜之情胜于九十九也。借以
歌颂身心宽大,犹如牧羊之人。
三四郎逢到这种场合,便穷于应付了。关键的时机已过,头脑冷静下来,回顾
已过的事便感到后悔,心想还是可以这样那样作一番回答的。话说回来,又不能预
料到后悔,为了应付,就装出泰然自若的样子,大言不惭地乱说一通。他还没有这
般轻薄,因而只是沉默着。他又觉得这样闷声不响太叫人难为情了。
对于“Straysheep”这个词儿,三四郎似懂非懂。他之所以不懂,与其说是
词本身的涵义,毋宁说是使用这个词儿的女子的用心。三四郎一个劲地端详着女子
的面庞。这时,女子忽然认真起来。
“我显得那样狂傲吗?”
她的语调带有辩解的意味,三四郎被一种意外的感受打动了。过去象在五里雾
中,心想,要是雾散了该多好。女子的这句话驱散了迷雾,露出了她清晰的姿影。
三四郎又觉得雾散得有点可恼。
三四郎想使美祢子的态度恢复到原来那副样子,那是多么有意思。——就象两
人头顶上广漠的天空,既不清澄又不混浊。但又想到,这不是靠几句讨好的话就能
使她恢复常态的。
“好,咱们回去吧。”女子猝然说道。
她的话里没有带着厌恶的情绪。然而,三四郎听起来,这语调十分沉静,仿佛
对方已看到自已是个毫无意思的人而心灰意冷了。
天空又起了变化。风从远方吹来。广阔的田野上,只有一轮太阳,看着叫人寂
寞难耐。草丛里腾起的水汽使人浑身发冷。留神一看,发现在这种地方竟然一直坐
到现在。假若是自己一个人,早不知跑到哪儿去了。美祢子也一样,不,美祢子也
许会在这种地方久坐下去的。
“好象有点冷了,先站起来吧,不要受凉。怎么样?心绪完全恢复过来了吗?”
“哎,完全恢复过来了。”美祢子爽朗地回答着,骤然站起身来。当她站起来
时,独自嘀咕了一句“straysheep”,声音拉得很长。三四郎当然没有答理。
美祢子指着刚才那个穿西服的汉子走的方向说,要是有路,她想从那辣椒旁边
穿过去。两人便朝那边走去。茅屋后头果然有一条细细的小路。走了一半光景,三
四郎问道:
“良子小姐决定上你那儿住吗?”
女子微笑了一下,接着她又反问了一句:
“你为啥问这个呢?”
三四郎正想说什么,看见脚下有一块泥地,约莫四尺多宽,泥土下陷,积了一
汪水。水洼中央放着一块垫脚石。三四郎没有踩那石头,他立即向对面一跃,随后
回头望望美祢子。美祢子将右脚踏在泥水中的石头上,谁知石头不很牢靠,用力一
跳,肩膀便摇晃起来,以便保持全身的平衡。三四郎从这边伸过手去。
“抓住我的手。”
“不,没关系。”女子笑了。
三四郎伸手的当儿,她只是摇晃着,不肯跨过去。三四郎缩回了手。这时,美
祢子将全身的重量压在踏着石头的右脚掌上,左脚向前一跃,跳过来了。她老怕把
木屐弄脏,用力太猛,身子倾斜着向前冲去。在这种形势下,美祢子的双手一下子
扑到三四郎的两支胳膊上了。
“straysheep”,美祢子喃喃地说。三四郎能够感觉出她的一吸一呼的颤动。

铃响了,老师走出教室。三四郎甩了甩蘸着墨水的笔尖,正要合上笔记本。这
时,坐在旁边的与次郎招呼起来。
“喂,给我看一下,有的地方漏掉了。”
与次郎拿起三四郎的笔记从头向下看,本子上写满了straysbeep的字样。
“这是干什么?”
“记听课笔记腻烦了,随便乱画来着。”
“这样不用功怎么行?课堂上讲过,孔德①的超唯心论与贝克莱②的超现实论
是有联系的呀。”
①ImmanuelKant(1724—1804),德国哲学家。
②GeorgtBerkeley(1685—1753),英国哲学家。
“有些什么联系?”
“你没有听吗?”
“没有。”
“真是个straysheep,实在设法子。”
与次郎捧着自己的笔记本站起身来,他离开桌子招呼三四郎:
“喂,请来一下。”
三四郎跟着与次郎走出教室,下了楼梯,来到门外的草地上。这里有一棵大樱
树,两个人坐在树下。
这地方每到夏初就长满苜蓿。与次郎拿着入学志愿书到办公室去的那时节,曾
经看到这樱树下边躺着两个学生。其中的一个对另一个说:“如果用都都逸①应付
口试,再多也能唱出来。”另一个小声哼起来:“在满腹经纶的博士面前,出个恋
爱的试题考一考吧。”打那之后,与次郎就爱上樱树下面这块地方了。一有什么事,
他总是拉着三四郎到这地方来。当三四郎听到与次郎介绍这段历史时,这才想起他
为何用俗语来译Pity'sLove这句话。然后,今天的与次郎却格外认真,他在草地
一坐下,就从怀中掏出《文艺时评》杂志,打开一页来倒着递给三四郎。
①一作“都都一”,歌唱男女爱情的一种俗曲。
“怎么样?”与次郎问。
三四郎一看,标题用大号铅字写着《伟大的黑暗》,下面的落款使用了“零余
子”的雅号。“伟大的黑暗”是与次郎平素评论广田先生的用语,三四郎也听到过
两三回。然而,对零余子这个名字实在陌生。当他听到“怎么样”这句问话时,三
四郎在未作回答之前先望望对方。与次郎一言未发,他把那扁平的脸孔向前凑了凑,
右手的食指压在自己的鼻尖上,半天不动。站在对面的一个学生,看见他这副样子,
嘻嘻地笑出声来。与次郎觉察到了,才把指头从鼻子上放下来。
“是我写的。”他说。
三四郎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我们去看菊花玩偶时,你就在写这篇文章吗?”
“不,那才是两三天前的事呀,哪能这样快就出版。这是老早以前写的,看看
标题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写的是广田先生吗?”
“嗯,先唤起舆论,为先生进入大学造造声势……”
“这杂志能有那么大的力量吗?”
三四郎连这杂志的名字也不知道。
“没有什么力量,所以很难办。”与次郎回答。
三四郎只好笑笑。
“能销售多少册?”
与次郎没有回答多少册。
“反正没关系,总比不写的要强些。”他自我安慰地说。
渐渐追问下去,才知道与次郎本来就同这家杂志有关系,只要有闲暇,每期都
要写文章,而且时常变换署名。这事除了两三个同人之外,谁也不知道。三四郎恍
然大悟。他也才刚刚知道与次郎同文坛的一些交往。不过,与次郎为何偏要恶作剧
般地使用匿名不断发表他的所谓大论文呢?这一点三四郎依然不得其解。
三四郎曾经直率地问过他:干这等事是不是为了挣几个钱花花,与次郎听后把
眼睛瞪得溜圆。
“你刚从九州乡间出来,不了解中央文坛的动态,所以才说出这种悠然自在的
话来。身处当今思想界的中心,目睹风云激荡的情景,一个有头脑的人,怎能佯装
不知呢?实际上,今天的文权掌握在我们青年人手中,如果不积极主动发表意见,
就是一种损失。文坛以急转直下之势承受着剧烈革命的洗礼。一切都在动荡,都在
走向新的生机,所以落伍是不行的。只有主动亲自把握这种机运,生存才有价值。
人们时常‘文学、文学’地把它看得很轻贱,其实这是指大学课堂上的那种文学。
我们所说的新文学,是人生自身的巨大反射。文学的新气势必然影响整个日本社会
的活动,而且现在已经出现了这种影响。当人们白天睡觉做梦的时候,影响已不知
不觉地产生了。这是很可怕的啊!……”
三四郎默默地听着,觉得他有些吹牛。然而即便是吹牛,与次郎依然谈得神乎
其神,至少他本人显得是那样至诚而认真。三四郎被他打动了。
“你是本着这种精神干的,那么拿不拿稿费对你是无所谓的罗?”
“不,稿费是要拿的,给多少收多少。碰到杂志不好销,稿费也就很难寄来。
所以得想办法多卖些杂志才行。你有没有什么好的主意?”
“与次郎开始和三四郎商量,话题马上转入实际问题。三四郎总觉得有些奇怪,
与次郎却很平静。铃声又急遽地响了。
“先送你这本杂志,请过目。《伟大的黑暗》这个题目挺有意思的吧?这个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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