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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 第一卷 春雪

_8 三岛由纪夫(日)
  舍监认真听取王子说明情况时,发现他们越说越有出入。他们原先说,他们傍晚在校园里散步,回到宿舍,然后去吃饭,吃完饭回到宿舍时发现戒指丢失。后来克利萨达殿下说,堂兄散步时戴着戒指,回到宿舍后,吃晚饭前把戒指摘下来放在宿舍里。就是说,戒指是在他们吃晚饭时丢失的。可是,帕塔纳蒂特殿下本人对这段时间越回忆越含糊,他记得散步时的确戴着戒指,至于晚饭前是否摘下来放在宿舍时,已经记不清了。
  这是判断丢失还是失窃的重要根据,于是舍监询问他们散步的路线。那是一个美丽的黄昏,两位王子翻过禁止人内的天览台的栅栏,躺在草地上休息。
  舍监是在一个细雨时下时停的闷热的下午调查这件事的,当他一听到这个情况时,立即站起来对王子说,三个人现在就一起去天览台仔细寻找。
  天览台在习武场的角上,是一个草坪环绕的小高地,原先是明治天皇检阅学生习武训练的地方,具有纪念意义。在学校里,是仅次于纪念明治天皇亲手栽种的杨桐树神坛的圣地。
  今天,两位王子在舍监的陪同下,无所顾忌地跨过栅栏,进入天览台,但要在被细雨濡湿的五六十坪大的草地上寻找戒指绝非易事。
  光是在王子所说的躺下来聊天的地方寻找显然不够,于是决定三个人从三个角落分头寻找。稍微下大的雨水浇打着脊背,他们一棵棵地扒拉着草根彻底寻觅。
  克利萨达殿下有点不情愿,虽然也在寻找,嘴里却发着牢骚。温和厚道的帕塔纳蒂特殿下因为是自己的戒指,老老实实地在草坪的斜坡上一丝不苟地寻觅。
  对于这两位王子来说,如此细致人微地一块一块观察草坪还是第一次。虽然可以借助守门神“雅”的金色闪光进行辨认,但祖母绿宝石的颜色与绿草极易混淆。
  雨水顺着衣领逐渐透到背上,王子们怀念起故乡温暖的雨季。草根的嫩绿仿佛沐浴着太阳的光泽,其实天空仍然阴云密布,湿漉漉的草坪上,开着小白花的野草挂着雨珠低垂脑袋,依然干燥的含带花粉的花瓣却闪烁着光泽。有时长得很高的杂草的锯齿状叶子在草坪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虽然知道戒指不会掉在这个地方,却还是要翻动草叶,不意发现一只小甲克虫趴在叶子背面躲雨。
  因为眼睛一直仔细盯着草坪的一草一叶,这绿草的叶子在王子的眼里逐渐扩展开来,仿佛变成故乡蓊郁茂盛的密林。那无比辉煌的积雨云迅速笼罩在草坪上,天空一半是湛蓝,一半是黑暗,惊天动地的雷声似乎就要轰鸣降落。
  王子专心致志寻找的已经不是祖母绿的戒指,而是京香公主那无法捕捉、失落飘渺的面容,在野草绿色的伪装里细细寻觅,厌烦焦躁的心情几乎想哭出来。
  这时,学校运动部的学生们身穿运动服,肩上搭着毛衣,手里撑着雨伞,从旁边走过,不由得停下脚步观看他们。
  戒指丢失事件闹得沸沸扬扬,大家都已经知道。不过,男人戴戒指一般认为是懦弱的习惯,所以对戒指本身、对戒指的丢失、对他们热心的寻找,极少有人表示好感和同情。当这些学生意识到是两位王子正冒雨埋头寻找戒指时,再加上对一口咬定是失窃而四处张扬的克利萨达殿下的憎恨,便对他们尖酸刻薄地冷嘲热讽起来。
  不过,当时他们没有发现舍监也在其中。当舍监站起来时,他们大吃一惊。舍监以一种令人害怕的温和语气叫他们上来帮忙。学生们一听,一个个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去。
  三个人从三个方向一起向草坪中心靠拢,大家开始绝望。这时,雨霁云开,露出微弱的阳光。下午接近黄昏的斜阳洒在湿漉漉的草坪上,映照出水珠闪闪发亮的草叶的凌乱复杂的影子。
  这时,帕塔纳蒂特殿下忽然在一棵草根下发现无疑是祖母绿宝石的斑斓绿光。然而,当他用手扒开草根,洒落在泥土上的些微亮光立刻散乱,原来只是草根闪着金色的亮光,根本没有戒指的踪影。
  清显后来才听到这次徒劳无益的寻找戒指的事情。尽管舍监的做法出于真心诚意,但不可否认也给王子造成无谓的耻辱感。结果两位王子收拾行李,离开宿舍,搬进帝国饭店,对清显说无论如何也要在近日回国。
  松枝侯爵从儿子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非常痛心。如果对王子的回国就这样不闻不问,势必在他们的心灵上造成无可挽回的伤害,一辈子都对日本留下阴暗丑陋的印象。侯爵试图调解学校和王子之间的对立关系,但是王子的态度十分强硬,看来目前调解无望成功。于是侯爵觉得,必须想一个办法,无论如何先劝阻王子暂时不要回国,然后再使他们的情绪平静下来。
  恰好这时就要放暑假。
  侯爵和清显商量,决定邀请两位王子到松枝家的海滨别墅度暑假,由清显陪同。
第三十一章
  清显提出也邀请本多一起去,得到父亲的同意。初夏的第一天,四个年轻人乘火车出发。
  父亲到镰仓别墅的时候,往往都是町长、警察署长等许多人到车站迎接,从镰仓车站到长谷别墅,一路上都用从海滩运来的沙子铺路。但是这一回,侯爵事先向町政府打招呼,即使是王子,也以学生的身份对待,免除一切迎送。所以四个人从镰仓车站坐人力车很轻松地到达别墅。
  人力车沿着草木葱郁的弯弯曲曲的山路登到尽头,别墅的巨大石门呈现在眼前,门柱上刻着取自王维诗句的屋号“终南别墅”四个大字。
  这座日本的终南别墅占地一万多坪,整整占据一个山谷。前一代人在这里修建茅草葺顶的房子,在数年前烧毁,现在这个侯爵立刻在原址上修建起这座和洋合壁的、拥有十二间客房的宅第,把阳台向南伸展的整个院子改建成西洋式庭院。
  站在朝南的阳台上,正面可以遥望大岛,火山喷发在夜空如同燃烧的篝火。沿着庭院走五六分钟可到达由比滨。侯爵曾经常在阳台上用望远镜观赏妻子在由比滨海里游泳的景象。但是,由于庭院和大海之间的田地与整个景观很不协调,便环绕庭院南端种植松树,打算遮挡田地。松树长势很好,成林以后,固然可以从庭院眺望大海,但会失去望远镜观赏的乐趣。
  这里夏天壮观绮丽的景色无可比拟。山谷如扇形展开,右面的稻村崎和左面的饭岛恰似庭院东西走向的山脊连结一起,极目远望,天空、大地以及两个海角拥抱的大海仿佛都囊括在松枝家的别墅领地之内。只有随心所欲伸展漂浮的云影、偶尔掠过的飞鸟、海上航行的小船才侵入这块领地。
  所以,天空的云彩诡谲变化、气象万千的夏季仿佛降临到以扇形的山坳为观众席、以辽阔的海面为舞台的、飞云乱度的剧场上。设计师原先不同意用拼木镶嵌露天阳台,侯爵斥责道:“轮船甲板不就是木头吗?”使得设计师无言以对。结果侯爵使用特别坚硬的柚木把阳台镶嵌成方格纹图案。清显曾经坐在阳台上一整天观看海天云彩微妙的千变万化。
  那是在去年夏天。
  大海上空凝结着如刚刚搅拌的炼乳般的积雨云,沉闷的阳光照射进云朵皱襞的深处。阳光凸现出阴影部分,更显出倔强的感觉。然而,阳光在云谷之间阴郁地沉淀的部分里,仿佛沉睡着远比这里的时间缓慢的另外的时间。而另一边被阳光照射的巍然昂藏的云朵部分似乎一直迅速流淌着悲剧性的时间。这两部分都是绝对的无人之境。所以,沉睡也好,悲剧也好,其实都是完全同样性质的游戏。
  如果目不转睛地凝视云彩,它的形状毫无变化;但如果稍微把目光移开,它会瞬息变幻。状如万马奔腾的壮美云彩不知不觉地变得如蓬头散发般紊乱破碎。而在注视的时候,凌乱的云彩茫然若失般一动不动。
  仿佛是什么东西松散开来了?如同精神的松弛,刚才还充满阳光、坚固凝结的白色形态瞬间就沉溺于最愚蠢懦弱的感情里。而且是完全开放的。清显见过,零碎的片云迅速聚集在一起,不可思议的阴影如千军万马向庭院发动猛烈的进攻。那个时候,先是海滨和田地阴暗下来,接着阴云从庭院的南头开始一直往这边袭来,模仿修学院离宫园林,密密麻麻种植在庭院斜坡上的枫树、杨桐树、茶树、扁柏、瑞香、满天星、厚皮香、松树、黄杨树、罗汉松等草木刚才还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叶尖的色彩犹如马赛克般闪闪耀眼,现在突然黯然失色,连蝉鸣的声音也如哭丧般阴沉。
  最美丽的景色是晚霞。极目远眺,仿佛所有的云彩都预感到自己一到傍晚就会披上霞光,变成或红色、或紫色、或橙红色、或淡绿色……而在染上这些色彩之前,云朵会紧张得脸色苍白。
  “这庭院真漂亮。没想到日本的夏天这么美。”乔·披高兴地两眼发亮。
  两位王子站在阳台上,没有比他们褐色的皮肤更合适此时此地的夏天的了。今天他们的心情格外开朗愉快。
  清显和本多都觉得阳光强烈,两位王子却觉得阳光温煦。他们沐浴在阳光里,从不厌倦。
  “先冲个凉,休息一下,然后带你们到院子里走一走。”清显说。
  “干吗要休息呢?我们四个人不是这么年轻、这么精力充沛吗?”克利萨达殿下说。
  清显心想,对于这两位王子来说,也许他们更需要“夏天”,胜过京香公主、祖母绿戒指、朋友、学校。仿佛夏天可以弥补他们的任何欠缺,可以治愈他们的任何悲哀,可以补偿他们的任何不幸。
  清显想像着自己没有亲身经历过的暹罗的酷暑,但是也逐渐陶醉在四周这绚丽灿烂的夏日里。庭院里蝉声如雨,冷静的理智如冷汗一样从额头蒸发出去。
  四个人从阳台下来,来到宽敞的草坪中间的日冕周围。
  古老的日冕上刻着“1776PassingShades”字样,雕刻着蔓草花纹的状似伸长着脖子的鸟形青铜指针正对着西北和东北方向之间,固定在罗马数字盘的十二上,而指针影子已在将近三点的地方。
  本多用手指摩挲着数字盘上的S,本想问王子暹罗的正确位置在哪个方向,但又怕引起他们的怀乡情绪,只好作罢。他转过身,背对着太阳,自己的影子无意识地遮挡在数字盘上,抹去了指着三点的指针的影子。
  “对,这样子好。”乔·披王子兴致勃勃的目光看着日冕,说:“这么站一天,就可以把一天的时间完全消去。我回国以后也在庭院里造一个日冕,要是遇到幸福的日子,就叫仆人从早到晚一直站在太阳底下,用他的身影遮住日冕,让时间停止脚步。”
  “恐怕仆人会活活被晒死吧。”
  本多挪开身子,强烈的阳光又照射在日冕数字盘上,指针的影子重新出现在三点上。
  “不会的。我们国家的仆人晒一整天太阳都满不在乎,阳光要比这里的强三倍哩。”克利萨达殿下说。
  清显想像着在他们闪闪发亮的褐色皮肤里面一定深藏着阴暗冰凉的黑影。他们大概就这样在自己的树阴底下歇息吧。
  清显忽然心血来潮地对王子说去后山散步很有意思,于是本多也顾不得歇一口气消消汗,只好又跟着他们爬山。清显原先对什么事都提不起精神,现在却这样积极主动,不禁令本多惊讶。
  可是,当他们登上山顶,站在山脊上的时候,却见松林在海风中摇曳鼓荡,千姿百态,明亮耀眼的由比滨海滨尽收眼底,登山的汗水立刻荡涤清爽。
  四个青年人恢复少年时代的活泼童趣,在清显的带领下,踏着山白竹、羊齿茂密的山脊小路往前走。一会儿,清显停下来,脚踩着去年的落叶,指着西北方向,高声说道:
  “你们看!从这儿才能看得见。”
  其他人也都停住脚步,透过树间,只见在一片开阔的山谷底下密集着大大小小的房屋,其中矗立着一尊高大的佛像。
  从山上可以正面看见佛像圆浑的后背以及衣服上的粗犷线条,脸只能看见侧面,顺着丰匀的肩膀流畅飘逸的袖子线条可以窥见些许胸部,青铜的肩膀在阳光的直射下耀眼闪亮,而平坦照射在宽阔胸部上的阳光显得清澄明朗。已经西斜的阳光把青铜的螺髻一个一个清晰地浮现出来。两边长垂的耳朵如同热带植物上垂下来的长长的果实。
  本多和清显吃惊地看着两位王子立刻跪在地上。他们不顾身上笔挺的洁白的亚麻布裤子,跪在潮湿的竹子落叶上,对着远处沐浴着夏日阳光的佛像合掌膜拜。
  清显和本多不由自主地对看一眼。这种信仰早已远离他们,在生活中荡然无存。他们对王子这种虔诚的信仰固然敬佩,毫无嘲笑之意,但仿佛觉得一直认为同样都是同学的王子突然飞到与自己的观念、信仰截然不同的另一个世界里去。
第三十二章
  绕过后山回来,又在庭院各处转了一圈,四个人这才心满意足,在海风习习的客厅里休息,喝着从横滨运来后在井水里镇凉的柠檬汽水。于是,所有的疲劳一扫而光,大家又想在日落之前去海里游泳,便各自做好准备。清显和本多先换好衣服,他们一身学习院式的装束,下身是红兜裆裤,上身是裸露后背、两腰的、锯齿状针脚缝制的白色棉布游泳衣,头戴草帽。一会儿,王子也出来,他们穿着英国造的横格游泳裤,裸露着茶褐色的肩膀。
  清显和本多做朋友这么长时间,却一次也没有在夏天邀请他到别墅来玩。只有一年秋天请他来别墅拣栗子,所以本多和清显一起去海里游泳,还是小时候在片濑的学校院游泳场练习以来的事。而且那时候两个人也不是现在这样的亲密朋友。
  四个人立刻跑到庭院,再穿过庭院尽头尚未密集长高的松林和宽阔的田地,向海边奔去。
  清显和本多在下水之前绝对要做准备活动,两位王子看着他们不禁捧腹大笑。说起来,这种笑声是对只是眺望佛像而没有跪拜的他们进行的轻微的报复。在王子眼里,这种现代式的、只为自己的修行,在社会上也一定显得可笑。
  不过,这开朗的笑声无疑表示着王子心情的舒畅,清显也好久没有见到这两位异国朋友这么开心过。他们在海水里尽情嬉戏玩耍之后,清显也忘记了自己这个主人应尽的接待客人的义务,为了各自能够使用本国语言充分聊天,清显和本多、两个王子分别躺在沙滩上休息。
  淡薄的云彩笼罩着落日,阳光没有刚才那么强烈。皮肤白皙的清显觉得这样的阳光非常舒服。他只穿着兜裆裤,伸展着湿漉漉的身子轻松地仰躺在沙子上,闭目养神。
  本多盘腿坐在他的左边,茫然看着大海。大海风平浪静,轻波微浪荡漾得他心旷神怡。
  他的视线应该和水平线等高,奇怪的是,总觉得自己眼前便是大海的尽头,也就是广袤的陆地的起点。
  本多一只手抓起一把干燥的沙子,慢慢撒落在另一只手掌上,沙子从手掌洒到地上,于是又下意识地抓起一把沙子,他的眼睛、他的心灵已经痴迷于大海。
  大海就在这里终结。这无边无际的大海、这力大无比的大海,就要在自己的眼前终结。无论是时间还是空间,没有比站在分界线上更感觉神秘的了。当自己仿佛置身于大海与陆地的如此雄壮的分界线上时,就觉得正体验着从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转变的巨大的历史瞬间。而本多和清显生活的现代也无非只是一个退潮的滩头、一个涨潮的滩头、一个境界。
  ……大海就在自己的眼前终结。
  遥望波涛的尽头,便可知道,这是经过多么漫长时间的努力,现在终于就要在这里终结一切。在这里,一个环绕世界的海洋规模的极其雄伟庞大的规划最终化为泡影。
  ……然而,这又是多么平静温柔的挫折啊。波浪最后的余韵形成的小小的白色边缘顿时失去感情的紊乱而与濡湿的平坦的沙子的镜面融为一体,化为淡淡的泡沫的时候,浪身大致已经退回海里。
  远处海面上掀起后即将崩塌的巨浪,大约分为四五层,每一层总是分别同时扮演着激昂、顶峰、崩溃、融和、退走的角色。
  那个中间部分呈现柔和的黄绿色的巨浪即将崩溃,它的狂乱、怒吼逐渐变成叫喊,又逐渐变成低声的絮语。巨大的咆哮奔腾的白马变成奔跑的小白马,接着健壮的马身从马队里消失,最后只在沙滩上留下踩踏的白色蹄印。
  在波涛形成的左右粗犷展开的扇面上互相冲撞的两道余波不知不觉地融人沙子的镜面里,而镜面里的影像也在活跃地变化。腾空而起的沸腾翻滚的巨浪在镜面映出尖锐的长方形,如闪烁发亮的霜柱。
  波涛退到远方,又要重叠着一次又一次地朝岸边涌来,但没有一个浪涛露出白色柔和的浪脊,而是齐心协力、气势汹汹地一齐向这边猛扑过来。然而,如果把目光投向更远的海面,就会觉得一直汹涌澎湃地冲击岸边的波浪其实不过是势头衰退的余沫。海面由近及远,颜色逐渐变深,岸边海水的淡蓝渐渐被浓缩、压榨,一直到变成深绿色的水平线,这无限熬炼凝缩的蓝色终于成为一个坚硬的结晶体。虽然以距离和宽度伪装着,这结晶体才真正是大海的本质。在这反复地动荡不安的淡蓝色波涛的尽头,那蓝色的凝固体才是真正的大海。
  想到这里,本多的眼睛、心灵都感到疲惫,便回头看着已经坠入梦乡的清显。
  清显白皙匀称优美的身躯与那一块红色的兜裆裤形成鲜明的对照,他轻微起伏的洁白腹部与兜裆裤相接的地方,已经干燥的沙粒和闪光的贝壳细片沾成一条细道。清显的左臂枕在脑后,本多发现在他的如淡晕的樱花花蕾般的左边乳头的外侧腹上,平时被上半截胳膊挡住的部分,密集着三个极小的痦子。
  肉体的特征实在不可思议,本多和清显交朋友这么长时间,却还是第一次发现他的痦子,就像是朋友无意中透露自己的秘密一样,他不敢正视。本多闭上眼睛,眼皮底下浮现出放射着强烈白色光芒的傍晚的天空,那三个痦子犹如遥远的飞鸟的影子,它们拍打着翅膀渐渐飞来,终于现出鸟的形状,朝头顶上扑将过来。
  本多又睁开眼睛,看见清显正在梦乡里,翕动着清秀的鼻翼均匀地呼吸,微微张开的嘴唇里闪耀着洁白的牙齿的光泽。本多的视线又移到侧腹的痦子上,清楚地看见这些痦子如沙粒般嵌进他白嫩的肉体里。
  干燥的沙滩就在本多的眼前结束,轻波拍浪海滩附近的沙地上到处铺展着干沙的碎白花纹,凝聚成一点点的漆黑,但是镌刻着轻浅波痕的浮雕,密集镶嵌着仿佛变成化石的小石子、贝壳、枯叶等。而且甚至不论多么小的石子,都把从上面退去的海水痕迹朝向大海的方向呈扇形展开。
  不仅仅是小石子、贝壳、枯叶,连被海水冲上岸的马尾藻、小木片、稻草、柚子皮都被镶嵌进去,所以极其细微的黑色沙子也有可能镶嵌进清显结实洁白的侧腹里。
  本多觉得清显着实可怜,便考虑有没有什么办法既不惊醒清显又能把这细微的黑沙子除去。然而在他凝神观察的时候,却发现这细微的黑粒子随着胸部呼吸的起伏也动弹,所以他觉得这黑色的粒子无论如何也不是无机物,而是清显肉体的一部分,即痦子。
  本多觉得这痦子似乎破坏了清显肉体的高雅。
  也许清显的皮肤感觉到强烈的目光的凝视,他突然睁开眼睛。两个人的目光撞在一起,本多现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赶紧避开。清显抬起头,视线跟着他,说:
  “能帮我的忙吗?”
  “嗯。”
  “我到镰仓来,表面上是为了陪同两位王子,其实是想给别人造成我不在东京的印象。明白吗?”
  “我知道你会这样的。”
  “我把你和王子留在这里,自己要时常悄悄回东京。三天不见她,我就受不了。我不在的时候,你对王子敷衍一番。另外,万一东京的家里来电话,你也要替我打马虎眼,这就看你的本事了。今天晚上我就坐末班火车的三等车厢去东京,明天早晨头班车回来。这里的事就拜托你了。”
  “好。”
  听到本多坚定的回答,清显心头幸福地伸出手和本多握手,接着又说道:
  “你的父亲也参加有栖川宫殿下的国葬吧?”
  “嗯,好像是。”
  “殿下去世得正是时候。昨天听说,因为栖川宫殿下的去世,看来洞院宫家的纳采仪式要推迟了。”
  本多从清显的这句话里知道,他的恋爱都与国家大事相关,更切实感觉到其中的危险。
  这时,两位王子快活地一起跑过来,打断了他们的谈话。克利萨达殿下气喘吁吁地用蹩脚的日语说:
  “你们知道刚才我和乔·披都谈了些什么吗?我们谈论了转生的问题。”
第三十三章
  这两个年轻的日本人一听是这个话题,不由得对视一眼,但是大大咧咧的克利萨达殿下根本就不注意对方的表情变化。相反,乔·披在这半年里经受异国生活中各种各样的艰辛,与克利萨达殿下相比,虽然白色的脸颊没有涨红,但显然不太情愿继续谈论这个话题。他用听起来多少带着文明语调的流利的英语说:
  “不是那样的。刚才我和克利聊起小时候经常听奶妈讲《本生经》的故事,说是连佛陀在前世作为菩萨还转生为金天鹅、鹌鹑、猴子、鹿王等,所以就开玩笑地猜测我们的前世是什么。我说克利的前世是鹿,我的前世是猴子,结果他不高兴,非说我的前世是鹿,他的前世是猴子不可,所以就争执起来。你们对我们有什么看法?”
  清显和本多明白,偏袒任何一方都会使另一方不高兴,所以只是微笑着,没有表态。于是,为了改变一下话题,清显说,自己对《本生经》一无所知,能不能讲其中的一两个故事。
  “那我就讲金天鹅的故事。”乔·披说:“这是佛陀还是菩萨时候连续两次转生的故事。你们都知道,菩萨就是在未来悟道成佛之前的修行者,佛陀在前世就是菩萨。所谓修行,就是追求无上菩提,利益众生,修诸菠萝蜜之行,据说,菩萨在成为佛陀之前,要转生成各种动物,积善行德。
  “很古很古以前,菩萨诞生在一户婆罗门家里,后来和同一阶级出生的姑娘结婚,生有三个女儿。他死去后,遗族被别人家收养。
  “菩萨死后,投胎转生为金天鹅,具有回忆前世的智慧。不久,金天鹅长大了,浑身金羽毛,光彩夺目,绝世无双。畅游水上,身影如月光明媚;飞翔树间,树梢的绿叶如金色的笼子被穿破。偶尔停在枝头,如同结出黄金果。
  “天鹅知道自己的前世是人,也知道妻子、女儿还活着,被人收养,靠做家庭副业勉强糊口。于是天鹅想出一个办法:
  “我的每一根羽毛都可以打成金条卖钱。为了依然留在世间受苦受难的妻子,打算把自己的羽毛一根一根地送给她。
  “天鹅从窗户看到自己昔日的妻子和女儿们过着贫穷的生活,顿生怜悯之情。而妻子和女儿们看见窗台上停着一只天鹅,大吃一惊,问道:
  “‘啊,这金色的天鹅多么漂亮。你是从哪里飞来的?’
  “‘我就是你们以前的丈夫和父亲。死后投胎转生变成金天鹅,今天来看望你们,我要让你们贫苦的生活变得幸福。’
  “说完,金天鹅把一根羽毛留给她们,然后飞去。
  “就这样,天鹅经常飞来,每次都给她们留下一根羽毛。于是,母女很快就过上富裕的生活。
  “有一天,母亲对女儿们说:
  “‘禽兽之心不可知。你们的父亲--天鹅,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不会再来。所以下一次来的时候,就把它的全部羽毛统统拔下来。’
  “‘哎呀,这样做太残忍了。’
  “女儿们都异口同声地反对,感到伤心。但是,这个贪得无厌的母亲在天鹅下一次飞来的时候,把天鹅诱骗过来,双手使劲抓住,把羽毛一根不剩地拔光。但是,奇怪的是,拔下来的黄金羽毛迅速变成鹤的羽毛那样的白色。天鹅没有了羽毛,飞不起来。妻子就把天鹅放进大罐里,喂它饲料,盼望它再长出新的金羽毛。但是,新长出来的都是白色的羽毛。羽毛丰满后,天鹅飞去,在遥远的云端留下闪亮耀眼的一个白点,再也没有回来。
  “……这就是我们从奶妈那里听来的《本生经》里的一个故事。”
  本多和清显觉得这个故事和自己小时候听的童话十分相似,觉得惊讶,但话题转到是否相信转生的讨论。
  清显和本多从来没有参加过这个话题的讨论,未免有点沉吟不决。清显抬眼瞟了一下本多,显然是探询他的意见。平时我行我素的清显一到讨论抽象性问题时,必定流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这反而给本多一个轻轻的刺激,如同被马刺踢了一脚的马匹,使他昂奋。
  “如果真有转生的话。”本多有点迫不及待地说:“像刚才这个天鹅的故事所说的那样,具有知道自己前世的智慧,这当然很好。但如果没有这种智慧,那么断绝的精神、丧失的思想,在后来的人生里就不会留下任何痕迹。于是产生另一种新的精神、新的思想……这样的话,在时间上并列的各个转生体就只能与分散在同一时代的空间里的每个人的个体具有相同的意义……这不就失去了转生的本来意义吗?如果把转生作为一种思想进行思考,有这样把几种毫不相干的思想囊括在一起的思想吗?现在我们对自己的前世没有丝毫的记忆,所以以后的转生就像努力求证绝无确证的东西一样徒劳无益。要证明转生,就必须具有等同地看待前世和现世,进行比较对照的思想立场。但是,人的思想肯定要偏袒前世、现世、来世中的一方。因为人们无法从置身于历史之中的‘自己的家园’里逃脱出来。佛教所谓的‘中道’大概讲的就是这个道理。但是,‘中道’是不是可以被人掌握的有机性思想,我不是怀疑。
  “退一步说,如果把人具有的一切思想都作为各种迷妄来考虑,那么必须具有第三种立场,从而分别识别从前世转生到现世的一个生命所包含的前世的迷妄和现世的迷妄。只有这第三种立场才能证明转生,而对转生的本人只是一个永恒的谜。这第三种立场恐怕就是悟道的立场,所以只有超脱转生的人才能掌握转生这种思想。但即使抓住了转生这个思想,此时转生不是已经不复存在了吗?
  “我们活在世上,拥有死亡的丰富东西,例如葬礼、墓地、墓碑前枯萎的花束、死者的记忆、亲眼所见的亲属的死亡、还有对自己死亡的预测……
  “那么,也许死者同样拥有生的丰富的东西,例如从死者的国度眺望的我们生者的城镇、学校、工厂的烟囱、不断的死和不断的生的人……
  “所谓转生,难道不就是与我们从生者看死者的角度相反的、从死者看生者的表现吗?这不就是仅仅改变一下观察角度的问题吗?”
  “那么,人在死后,为什么他的思想、精神还能传给后人?这又怎么解释呢?”乔·披语调平静地表示反对。
  本多思维敏捷、血气方刚,略带轻视的口气断然回答:
  “这和转生是两码事。”
  “怎么是两码事呢?”乔·披态度安详地说:“一种思想在不同的个体里会超越时间被继承,这你总得承认吧。既然如此,同样的个体即使超越时间也可以继承各种思想,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吧?”
  “猫和人是同样的个体吗?还有刚才故事里面的人和天鹅、鹌鹑、鹿是同样的个体吗?”
  “从转生思想的角度来说,都把他们称为同样的个体。即使肉体没有连续,只要妄念连续,就可以视为同样的个体。其实,不叫‘个体’,称为‘一个生命的延续’也许更好。
  “我丢失了那颗具有纪念意义的祖母绿戒指。因为戒指不是生灵,不能转生。不过,丧失意味着什么呢?对我来说,丧失似乎就是出现之本。总有一天,戒指又会像绿色的星辰一样出现在夜空。”
  说到这里,王子仿佛悲上心头,不由自主地离开话题。
  “不过,乔·披,那颗戒指也许是什么生灵的化身。”克利萨达殿下天真地说:“说不定自己双脚跑走的哩。”
  “要是这样的话,那颗戒指现在也许已经转生为像京香那样漂亮的姑娘了。”乔·披立刻沉浸在恋爱的回忆里:“别人来信都说她平安无事,可为什么就她不给我来信呢?所有的人都在安慰我。”
  本多对他们的谈话没有留意,却在思考刚才乔·披说的那个有些怪异的观点。的确也可以认为人不是个体,而视为一个生命的延续;不是静止的存在,而是流动的存在。那么,正如王子所说,一种思想在各自不同的“生命延续”中被继承与一个“生命的延续”在各种不同的思想中被继承其实是一样的。因为生命与思想成为一个统一体。如果把生命与思想是统一体的哲学理念推而广之,那么囊括无数生命延续的巨大生命潮流之环、即人们所称呼的“轮回”也可能是一种思想……
  在本多沉思冥想的时候,清显却正和克利萨达一起在暮色渐浓的黄昏里,用沙子专心致志地堆砌寺院。但是用沙子很难砌出暹罗风格的寺院尖塔和屋脊上的鱼尾形装饰。克利萨达巧妙地利用潮湿的沙团堆砌出极其精致的尖塔,他的如女人般纤细柔软的褐色的手在用潮湿的沙子做成的屋顶上小心翼翼地拉捏出翘起的鱼尾形。然而,痉挛似地翘起的、沾满沙子的褐色手指支撑的鱼尾形只在空中停留极其短暂的时间,沙子一干,屋顶装饰便立刻折断崩塌下来。
  本多和乔·披也停止讨论,看着这两个像小孩子一样兴高采烈地玩堆砌沙子的游戏。沙子建造的寺院也需要灯光。如此精巧细致雕刻出来的正门和窗户在黄昏暮色里变成只剩下一团黑糊糊的轮廓。摔碎的白浪,如同临终的白眼,聚集着在这世上行将消失的亮光,寺院在这白色的背景下变成一幅朦胧的剪影画。
  不知不觉之间,他们头顶上已是满天繁星。银河横亘,清晰闪耀。本多对星星知道得很少,但还是立即指出银河两岸的牵牛星和织女星,以及张开巨大的翅膀给他们做媒的天鹅座北十字星。
  四个年轻人倾听着远比白天响亮的涛声,凝视着白天明显隔阂的大海与沙滩现在融化在一个黑暗里,感受着夜空越来越多的星星密集拥挤的威压……他们包裹这天地之间,仿佛置身于一个无形的巨大的古琴般的乐器里。
  这正是一把古琴!他们是混进琴箱里的四粒沙子,里面是无边无际的黑暗,琴箱外面却是光明灿烂的世界,绷着从龙角到云角的十三根弦。倘若有一双无比白皙灵巧的手来弹奏,定然发出日月星辰悠然运行般的美妙音乐,震撼摇晃琴箱里的四粒沙子。
  微风轻拂大海的夜色。海潮的气味、被海水冲到沙滩上的海藻的气味,都让裸露在凉爽夜气里的年轻人的肉体充满颤动的情绪。海风的潮气渗透进肌肤,反而使他们喷发出火热的激情。
  “回去吧。”清显突然说。
  这当然是请客人回去吃晚饭。但本多明白清显惦念的是末班车的时间。
第三十四章
  来镰仓还不到三天,清显就急不可耐地悄悄溜去东京。清显回到镰仓以后,就把了解到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本多。他说洞院宫家的纳采仪式已经明确宣布延期。但是,这自然并不意味着与聪子的结婚发生什么问题。聪子还经常应邀去洞院宫家,洞院宫殿下也对她亲切关怀有加。
  清显并不满足现状,他开始考虑把聪子接到终南别墅共度良宵,为了实现这个危险的计划,想听听本多有什么好办法没有。但是,这件事明摆着就是困难重重。
  一天夜晚,十分闷热,难以入睡。清显却在睡意朦胧中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中的浅滩,水也是温热的,从海里冲到岸上的各种海藻漂流物堆积在一起,与陆地上的垃圾简直无法区别开来,往往扎伤涉水过河的人的脚。
  ……不知道什么缘故,清显穿着平时从未穿过的白棉布衣服和白棉布裙裤,手持猎枪,站在原野的道路上。原野并不太辽阔,略微起伏,远处是鳞次栉比的民房屋顶,还有自行车从道路上经过,但整个原野弥漫着一种异常的悲沉的光线。虽然那是夕阳最后一抹残光般无精打采的光亮,但不清楚这光线来自天上还是地下。遮盖着起伏不平的原野上的青草也从内面放射出绿光,连已经远去的自行车也发出朦胧的银光。他忽然低头一看脚下,发现木屐白色的粗木屐带和脚背上的静脉都莫名其妙地明亮清晰地浮现出来。
  这时,光线暗淡下来,一群鸟从遥远的天空飞来,当它们齐声呜叫着临近头顶时,清显对准它们扣动了猎枪的扳机。他并非冷酷无情的射击。他的内心充满难以言状的悲愤,与其说瞄准飞鸟,不如说瞄准天空巨大的蓝色眼睛射击。
  被击中的小鸟一齐掉落下来,于是悲叫与鲜血的旋风把天地连接在一起。无数的小鸟发出哀鸣,从它们身上滴落的鲜血凝聚成一根大柱,无休无止地对着一个地点落来,如同瀑布从上面不停地倾泻下来,伴随着凄惨的叫声和猩红的颜色,旋风般一直旋转。
  接着,这旋风逐渐凝固成一棵参天大树。这是用无数的鸟的尸体凝结的大树,所以树干呈现异样的红褐色,无枝无叶。然而,当巨树的形状固定以后,所有的叫声立即消失,周围又弥漫着和刚才一样的悲沉的光线,一辆没人骑的崭新的银白色自行车沿着原野里的道路摇摇晃晃地驶过来。
  他无比自豪地感觉到自己掀开了遮蔽天日的东西。
  这时,穿着和自己同样的白色服装的一群人从原野的道路远远走来。他们态度严肃,在离自己两三米远的地方停下来。这时才看见他们每个人手里都拿着杨桐树叶的玉串。
  为了给清显净身,他们在清显面前摇动玉串,那声音清脆悦耳。
  清显从这群人中突然清楚地看见学仆饭沼的面孔。而且饭沼对清显说道:
  “你肯定是一个残暴的神。”
  清显听他这么一说,回头看自己的身上,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脖子上挂着暗紫色和暗红色相间的月牙形玉石项链,玉石冰冷的触觉扩散到胸部的皮肤上。而且胸部如同一块又平又厚的岩石。
  清显回头朝白衣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从鸟的尸体凝固的巨树上生长出明亮翠绿的树叶,连下面的树枝都覆盖着葳蕤的绿叶。
  ……这时,清显从梦中醒来。
  这个梦实在离奇怪诞,清显翻开好久没有记录的梦境日记,尽量详细地记下来。虽然已经醒来,但身体里面仍然燃烧着激烈的行动和勇气的火焰。他觉得自己刚从战场上回来一样。
  深夜把聪子接到镰仓,拂晓再把她送回东京,马车肯定不行,火车也不行,人力车更不必说。无论如何需要汽车。
  说到汽车,清显的那些朋友家里的车不能用,聪子的朋友家里的车更不在考虑之列。必须是不相识的、不了解情况的司机驾驶的汽车。
  虽说终南别墅地大房多,但不能让聪子和王子碰面。尽管不知道王子是否听说聪子已经订婚,但如果让王子碰见聪子,绝对会留下后患。
  要克服这些重重困难,无论如何需要本多出来扮演他所不熟悉的角色。为了朋友,他答应承担接送聪子的任务。
  本多想起自己的同学、富商五井的长子。拥有自己可以自由支配汽车的朋友就这么一个。为此本多专程去东京,到麴町的五井家找这个朋友商量,请求把他的福特牌汽车连同司机借用一个晚上。
  这个几乎年年都险些留级的游手好闲的公子哥没料到全年级著名的一本正经的秀才会跑上门请求这种事,不禁惊讶得目瞪口呆。于是趁机摆出骄横狂妄的臭架子,说如果理由充分,也不是不能考虑。
  在这个蠢家伙面前,本多一反常态,故意装作慌乱失措的样子,编造假话,蒙骗对方,自己还从中获得快感。因为撒谎,说话有点吞吞吐吐,但对方却认为这是本多鼓足勇气坦白和害羞的结果。本多看着对方信以为真的表情,觉得可笑。理智很难使人信服,但甚至利用虚假的热情就可以这么容易骗取别人的信任。本多以一种苦涩的喜悦的心态看着对方。这应该也是清显眼里的本多的形象。
  “真是刮目相看,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档事,不过,你也够保密的。她叫什么名字总可以告诉我吧。”
  “房子。”
  本多脱口而出好久没有见面的堂妹的名字。
  “这么说,松枝家借给你房间,我借给你车子啰?不过,借也不能白借,下一次考试就得请你帮忙罗。”五井半是认真地低下头,他的眼睛闪耀着友谊的亮光。他觉得自己在智力等各个方面可以与本多平起平坐了,于是庸俗的人生观得到自我确认,终于心安理得地说道:
  “人嘛,其实都一样。”
  这正是本多所希望的结果。作为本多,他获得了一个十九岁的青年谁都想得到的罗曼蒂克的名声。总之,对于清显、本多、五井来说,这是一桩谁也没有吃亏的交易。
  五井的“福特牌”汽车是1912年最新型的款式。由于发明了自动启动装置,再也不要每次都必须司机下车启动。虽然是装有二级变速器的普通T形车,但车身漆黑,车门镶有红边,只是用车蓬围罩的后排座位还保留着马车的痕迹。如果想和司机说话,则通过传声筒,司机耳朵附近安装有一只喇叭,可以通话。车顶上除了备用轮胎外,还有行李架,看来可以长途旅行。
  司机姓森,原先是五井家的马车夫。他向五井老爷的专职司机学开车,到警察局考驾驶执照的时候,公开让师傅在警察局门口等着,遇到学科考试中不会回答的问题,就到门口问师傅,再返回去写答案。
  本多深夜赶去五井家借汽车,为了不暴露聪子的身份,就把汽车开到那个军人租赁公寓前面,等待聪子和蓼科乘坐人力车过来。清显希望蓼科不要来。聪子离家以后,要假装聪子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这需要蓼科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所以她想来也来不了。蓼科放心不下,唠唠叨叨地一再叮嘱,最后也只好把聪子托付给本多。
  “当着司机的面,我叫你房子。”本多在聪子耳边低声说。
  “福特牌”汽车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穿过夜深人静的街道出发驶去。
  本多惊讶地发现聪子态度勇敢,镇静自如。她穿着白色的西装,更增添一份刚强意志。
  ……本多第一次体验到和朋友的情人一起深更半夜乘汽车兜风的不可思议的滋味。现在,他只是友谊的化身,在夏天的深夜紧挨着女人坐在颠簸摇晃的汽车里闻着她扑鼻的香水气味。
  她是“别人的女人”。认为聪子是一个女人,这简直是对她的失礼。本多感觉到,一直维系着他和清显之间关系的不可思议的纽带--清显的冷漠的毒素,在清显对自己的如此信任里,从来没有这么鲜明地复活。信任和侮蔑,正如薄皮手套和手关系那样,互相紧贴组合在一起。因为清显的美貌,本多宽恕了他的侮蔑。
  为了躲避这种侮蔑,只能相信自己的高洁,本多不采取盲目的古板青年那样的做法,而是可以通过理性相信自我。他绝对不是饭沼那样自轻自贱的自卑型男性。如果自惭形秽,那就全完了……只能充当清显家的奴仆。
  当然,尽管疾驶的汽车掀起的凉风吹乱聪子的头发,但是她依然端庄矜持。清显的名字成为两人的禁忌,房子这个名字成为一个小小的虚构的亲切的象征。
  回去的时候走的是另一条路。
  “啊,有一句话我忘了对清说。”
  汽车驶出不久,聪子忽然想起来,但已经无法返回。夏天天亮得早,如果不着急赶时间,恐怕拂晓之前回不了家。
  “我替你转告吧。”本多说。
  “哦……”聪子有点犹豫,最后还是下了决心,说道:“那就请你转告他,前些日子蓼科和松枝家的山田见面,知道清对我们撒了谎。清装出手头还有我的那封信的样子,其实信到的那天就当着山田的面撕碎了……不过,对蓼科,不必担心,她已经什么事都想开了,视而不见……这些话请转告清。”
  本多复述一遍,对内容中神秘的地方,只字不问。
  也许聪子为本多认真得体的态度所感动,一路上话语滔滔不绝,和去的时候简直判若两人。
  “本多,您为朋友这样尽心尽力,我觉得清有您这样的朋友,应该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我们女性里不会有真正的朋友。”
  聪子的目光还残留着纵情放荡的余韵,但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纹丝不乱。
  本多没有回答,聪子低下头,声音阴郁地说:
  “您大概觉得我是一个堕落风骚的女人吧?”
  “您可不能这么说!”
  本多情不自禁地用强烈的口气打断她的话。尽管聪子的话没有蔑视的含意,但无意间说到本多浮现在心头的一个景象。
  本多忠实地彻夜完成接送的任务,无论是到达镰仓把聪子交给清显的时候,还是从清显手里接过聪子送她回家的时候,本多总是镇定自若,心平气静,他为此感到自豪。当然不应该心慌意乱。他的这种行为难道不就是参与一起严肃的冒险吗?
  然而,当本多目送清显牵着聪子的手穿过庭院里月光映照的树影向海边跑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的确在帮人犯罪,而且看到这个罪恶化作多么美丽的背影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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