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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 第一卷 春雪

_2 三岛由纪夫(日)
  清显翻来覆去地苦思冥想,但最后变成怪圈,绕不出来。
  每当这样的时候,平时讨厌的学校也成为散心解闷的去处。午休时间,他总是和本多在一起,不过本多的话题多少有点无聊。自从那一天本多和大家一起在正房的客厅里聆听月修寺住持尼宣讲佛法以后,他就痴迷上了佛法。当时清显也在场,但是心不在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现在本多却把当时听到的教义按自己的理解逐一阐述,灌进清显的耳朵里。
  佛法在清显的经常耽湎于梦幻的心灵里没有留下丝毫痕迹,却在本多的十分理性的头脑里注入新鲜的力量,这实在很有意思。
  月修寺位于奈良近郊,作为尼姑庵,却属于法相宗,这本来就很少见。其偏重理论的佛学教义可能对本多具有吸引力。不过,住持尼为了引导人们进入惟识的大门,把佛理讲得深入浅出,还特地援引不少浅显易懂的例子。
  “住持尼说,她是从瀑布口上的死狗想到这次宣讲佛法的。对吧?”本多说:“毫无疑问,这也体现出住持尼对你们一家人的慈悲心怀。那掺杂着贵族语言的古典京都口音犹如微风轻摇的屏风帷幕一样,在不动声色之中隐现着无数淡淡的表情。那一口京都口音使佛法的宣讲更加感人。
  “住持尼讲述的是过去唐代一个名叫元晓的人的故事。他为求法,奔走于高山峻岭,夜宿荒冢之间。夜半醒来,口渴难耐,便伸手从旁边的洞穴里捧水喝。他从来没喝过这么清凉甘甜的水。喝完又睡去,早晨醒来,曙光映照在昨夜喝水的地方,原来他喝的是积存在骷髅里的水。元晓顿觉恶心,把喝的水都吐出来。然而,就在这时,他悟到一个真理:心生则种种法生,心灭则骷髅无异。
  “不过,我感兴趣的是,这个元晓在悟道之后,是否能够又喝了骷髅里的水而发自内心地觉得甘甜清凉呢?纯洁也是如此。你不这么认为吗?不论女人多么堕落,纯洁的小伙子从她身上照样可以体会到纯洁的爱情。但是,当知道这是一个极其厚颜无耻的女人时,当知道自己纯洁的心灵所描绘的只是一个一厢情愿的美好世界时,他还能从这个女人那里体会到同样纯洁的爱情吗?如果可能的话,你不认为这是非常了不起的吗?自己的心灵本质和世界的本质如果能够如此牢固地结合在一起,你不觉得非常好吗?难道这不就是掌握了解开世界之谜的钥匙吗?”
  本多明白自己还没有接触过女人,清显也不懂女人,所以他无法反驳本多的奇谈怪论,但是这个任性的少年似乎觉得,正因为自己与本多的本质不同,他生来就已经掌握揭示世界秘密的钥匙。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自信。他觉得自己经常做梦的体质、自命不凡却又容易惶恐不安的性格、天生的美貌等等,都是深深嵌入自己柔软肉体里的一颗宝石,不痛不肿,但为了时而从肉体深处放射出来的明亮的光芒,也许他具有类似病人的矜持。
  清显对月修寺的来历一无所知,也不感兴趣,反而是与月修寺毫无关系的本多去图书馆查找资料,调查清楚。
  月修寺建于十八世纪初,作为寺院,不算太老。第一百一十三代东山天皇的女儿为缅怀年轻驾崩的父皇的遗德,笃信清水寺的观音菩萨,对常住院的老僧讲述的惟识论感兴趣,逐渐皈依法相的教义,剃发为尼。后离开原先的皇家寺院,另创学问寺,即为现今之月修寺的开山。法相尼姑庵的特色保持至今,但皇家寺院的传统已在前一代消绝。聪子的大伯母虽有皇家血统,但成为第一代的臣下住持尼……
  本多突然单刀直入地质问道:
  “松枝!你最近是怎么回事?我说什么话,你都心不在焉。”
  “没的事。”
  清显猝不及防,只好含糊其词地回答。他的那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看着本多。朋友知道自己的傲慢,这没什么羞耻的,可怕的是知道自己的苦恼。
  他明白,如果现在对本多推心置腹地道出真情,本多就会毫不客气地闯进他的心里。而清显绝不允许任何人这样做,他恐怕会立刻失去这惟一的朋友。
  然而,本多立刻看穿清显的心事。为了继续保持他们的朋友关系,必须舍弃粗俗的友情,不应该在刚刚涂好油漆的墙壁上不慎留下自己的手印。必要的时候,甚至对朋友经受临终的痛苦般的折磨也要视而不见,尤其这是一种隐藏才能变成高雅的特殊的痛苦的时候。
  这种时候,清显的眼睛充满一种真切的恳求。本多甚至喜欢他的这种目光。这是希望把一切都停泊在暧昧的美丽岸边的目光……。在这种濒临破裂的冷酷状态里,当友谊处在一种交易的无情对峙中,清显才变成恳求者,而本多成为审美的欣赏者。这才是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期望的状态,是别人称呼他们两人的友谊的真正本质。
第五章
  大约十天以后,侯爵父亲少有地很早就回家来,难得父子三人共进晚餐。父亲喜欢西餐,便在洋房的小餐厅用餐,他亲自到地下酒库挑选葡萄酒。酒库里尽是葡萄酒,父亲带着清显下去,一一告诉他葡萄酒的品牌,还教他什么样的酒适合什么样的菜,什么样的酒只用来招待皇室的贵客,等等。虽然对清显来说都是毫无用处的知识,但父亲在这种时候显得比任何时候都愉快。
  饭前喝开胃酒的时候,母亲兴高采烈地谈起她在前天坐着少年马夫驾驶的单套马车去横滨购物的情况。
  “没想到连横滨人都对西式服装那么大惊小怪,那些脏兮兮的小孩子一边追着马车一边叫喊‘小洋妾’、‘小洋妾’。”
  父亲暗示要带清显去横滨看军舰比睿号的下水典礼,母亲心里自然明白清显不会去才说这一番话的。
  接着,父亲和母亲都在苦心寻找共同的话题,连清显都看出来。不知道怎么谈起来的,他们竟然聊起三年前庆祝清显年满十五岁时“待月”的往事。
  阴历八月十七日,在院子里放一盆盛满清水的新盆,并摆放供品,等待月亮出来。这是一个古老的庆祝男孩子十五岁的风俗,如果这个夜晚阴天没有月亮,就一辈子走背运。
  父母亲一聊起来,那天夜晚的情景也清晰地浮现在清显眼前,历历在目。
  一个盛满清水的新盆放在露珠晶莹、秋虫唧唧的草坪中间,清显身穿印有家徽的裙裤,站在父母亲之间。特地熄灭灯光的庭院周围的树丛以及远处的瓦屋顶、红叶山等错落有致的景色仿佛都集中在圆盆的水面上。那明亮的扁柏木盆的边缘,意味着这个世界的终结和另一个世界的开始。正因为事关在庆贺自己十五岁时对人生凶吉的占卜,清显觉得自己仿佛就是赤裸裸地被放置在露珠濡湿的草坪上的灵魂,他的内心世界在木盆边缘里面敞开,而外在形象则置于木盆外面……
  所有的人都默不作声,他从来没有这样竖起耳朵聚精会神地倾听秋虫的呜叫。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木盆的水面。起初由于月亮被水藻般的云彩遮住,盆里的水发黑,接着水藻逐渐漂移,微光在水面上闪烁一下,旋即消失。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木盆里仿佛凝固般的浑沌黑暗突然被撕破,一轮小小的皓月不偏不倚落在水的正中间。人们欢声四起。母亲如释重负,这才摇动扇子驱赶衣服下摆四周的蚊子,说:
  “太好了,这孩子命好。”
  于是,人们异口同声表示祝贺。
  但是,清显害怕仰望天上那一轮真正的月亮。他只看着如同金色的贝壳一样沉在变成圆圆水面形状的自己内心深处--极深处--的月亮。于是,他的个人的内心终于捕捉到一个天体。他的灵魂的捕虫网捕捉到金光闪闪的蝴蝶。
  然而,会不会因为这灵魂的网眼太大,使捕捉到的蝴蝶很快又飞跑呢?他在十五岁的时候,就已经害怕失去。于是患得患失就成为他的性格。一旦得到了月亮,如果以后居住在没有月亮的世界里,那会是多么的惊恐害怕啊。即使他如何憎恨这个月亮……
  纸牌即使缺少一张,也会给这个世界的秩序造成无法弥补的裂痕。尤其对清显来说,某种秩序的极小部分的丧失,犹如钟表失去小齿轮一样,都会使整个秩序封闭在无法动弹的迷雾里。这是非常可怕的。寻找丢失的那一张纸牌,不知耗费我们多少精力,最终岂止失去一张纸牌,纸牌本身恐怕将成为争夺皇位似的国际大事件。清显的思路总是这样发展,我无法控制自己。
  清显发现自己在回忆十五岁的八月十七日夜“待月”的情景时,思绪会不知不觉地联想到聪子,不由得感到惊愕。
  恰好这时,身穿凉爽的仙台绸和服褶裙的管家一路窸窸窣窣走来,报告说晚餐已准备好。于是三人走进餐厅,坐在餐桌前,各人面前摆放着在英国定做的、带有家徽的美丽盘子。
  清显从小就受到父亲的有关用餐礼仪规矩的严格教育,不过母亲至今还不习惯吃西餐。在这方面。最得心应手又不逾矩的当数清显,父亲的动作还残留着刚回国时的生硬拘谨。
  上汤的时候,母亲立即用悠闲平静的语调说:
  “真是拿聪子没办法,听说今天早上她派人去回绝了,前些日子看样子还以为她下决心了哩。”
  “那个孩子已经二十了吧。再这么任性,就嫁不出去啰。我们为她操心,也不管用。”父亲说。
  清显竖起耳朵听父亲继续说下去:
  “总有什么原因吧,也许觉得不是门当户对。绫仓家虽是名门,但现在已经没落了,对方是内务省的秀才,前途无量,还讲究什么出身门第,理应高高兴兴地应允这门亲事才对啊。”
  “我也这么认为。这样的话,我也不想再为她张罗了。”
  “不过,他们家照顾过清显,有这份情义,再说了,我们也要为他们家的振兴尽点力量。要是能找一个她无法拒绝的对象就好了。”
  “有这么合适的人吗?”
  清显听着他们的谈话,不禁神色开朗,这谜底也就彻底解开了。
  “如果突然有一天我不在了。”聪子这句话指的仅仅是自己的婚事。那一天聪子的心情倾向于同意这门亲事,于是不动声色地刺探清显的态度。如果如刚才母亲所说的那样,她在十天以后的今天正式表示回绝。其理由也是明明白白,那是因为聪子爱着清显。
  这样,清显的内心世界消除了不安,依然如一杯清水那样清澈明亮。这十天里,他无法回到自己那一块平静的小庭院,现在终于又能回来安静歇息了。
  清显沉浸在难得的巨大幸福感里,毋庸置疑,这个幸福是他重新发现自己的头脑明晰而获得的。故意藏起来的一张纸牌回到手里,使得纸牌完整无缺……而这完整无缺的纸牌重新成为一副普普通通的纸牌……这就是难以言状的清晰的幸福感。
  他至少在这个瞬间成功地赶走了“感情”。
  侯爵夫妇缺少那种敏感,没有觉察到儿子正突然沉浸在幸福感里,他们隔着餐桌,相互对视。丈夫看着,长着一对忧郁的八字眉的妻子的脸,妻子看着丈夫刚毅的红脸膛。这张脸原先与行动型性格极其相配,但养尊处优的生活立刻从他皮肤上表现出来。
  在父母亲的对话看似谈兴正浓的时候,清显觉得他们仿佛在举行某种例行的仪式。这些谈话的内容如同按照顺序恭恭敬敬地供奉给神社的玉串,连每一片光鲜的杨桐树叶都是经过精心挑选的。
  清显从少年时期开始,就不知道见过多少次同样的场面。既没有白热化的危机,也没有感情的高潮。但是,母亲非常明白随后而来的什么,而侯爵也非常清楚妻子已经心里明白。这是向瀑布水潭的坠落,但在坠落之前,连垃圾都会手拉着手,以毫无任何预感的表情滑人映照着蓝天白云的平滑的水面。
  果然,侯爵匆匆喝完饭后的咖啡,便对清显说:
  “清显,打一局台球吧?”
  “那我告退了。”侯爵夫人说。
  清显正沉浸在幸福之中,所以这种欺骗对他的心灵没有丝毫的损伤。母亲回到正房,父子俩走进台球室。
  这间大屋子不仅模仿英国风格使用橡木镶嵌墙壁,更是以挂有祖父的肖像画和日俄海战的巨幅油画而著称。描绘克拉德斯通肖像的英国肖像画家约翰·米列斯卿的弟子来日本期间描绘的这幅一百号大的祖父肖像画,身着大礼服的祖父凝视着昏暗的房间。肖像画构图简练,写实的手法把祖父严峻的现实性和理想化表现得维妙维肖,既呈现出世人所景仰的明治维新功臣的叱咤风云的堂堂气概,也通过脸颊上的那颗痣体现对家族的和蔼亲切的神态,两者巧妙地融为一体。从老家鹿儿岛新来的女仆都一无例外地带到这里,向祖父膜拜。祖父临终前几个小时,没有任何人来到这个房间,镜框的绳子也没有腐烂,可是肖像画突然掉在地上,发出巨大的响声。
  台球室里摆着三张台球桌,桌面都是用意大利的大理石制造的。谁也不玩日清战争(中日甲午战争)时期介绍进来的三球比赛,父子只玩四球比赛。管家把红白两球分别摆在左右两边,间隔适当的距离,然后把球杆分别递给父子俩。清显一边用意大利火山灰制造的白垩粉擦着球杆皮头一边注视着球台。
  红白两种象牙球在碧绿的绒布上投射出些许圆影如海贝伸出的触角。清显对这些球毫无兴趣。这球,仿佛是白天在一条陌生的冷清的街道上突然滚到眼前似的那样异样而没有价值。
  侯爵对儿子这种漠然的眼神也总是感到忧虑,即使像今天晚上这样充满幸福的时候,他仍然是这个眼神。
  父亲突然想起来,对清显说:“最近暹罗国的两个王子要来日本,去学习院留学。你知道吧?”
  “不知道。”
  “年龄大概和你一样,我已经告诉外务省,让他们安排到家里住几天。那个国家最近解放奴隶,修建铁路,看样子正在实施进步的政策。你也和他们交个朋友。”
  侯爵弯下腰,呈现出如一头过于肥胖的豹子那种表面的虚假精悍的体格,手执球杆对着目标瞄准着。清显瞧着他的后背,情不自禁地泛起一抹微笑。如同红白两种台球轻轻接吻一样,他在心中让自己的幸福感与热带国家轻轻接触。他觉得幸福感的水晶般的抽象性意外地吸收热带丛林那光辉耀眼的绿色的映照,突然放射出灵动的五彩斑斓的色彩。
  侯爵球技高强,清显本来就不是他的对手。打完头五杆后,父亲就匆匆离开球台,对清显说了一句早在清显意料之中的话:
  “我要出去散步。你做什么?”
  清显没有回答,父亲说了一句清显意料之外的话:
  “要不你跟我到大门口吧,像小时候那样。”
  清显大吃一惊,清亮的黑眼睛看着父亲。侯爵至少在让儿子惊愕上取得成功。
  父亲的妾妇住在大门外几处房屋中的一处。其中两处住着西方人,院子和宅第都是一墙之隔,而且都有后门可通,所以这两家外国人的孩子可以随便到宅第里游玩,只有妾妇居住的房子的后门上锁,锁头都已经生锈。
  从正房的门口到大门的距离大约八百米,清显小时候,父亲经常牵着他的手一起散步到大门口,然后清显由仆人带回去,而父亲去妾妇那里。
  父亲有事出门必乘马车,如果是步行出门,目的地固定于此。父亲总是让清显陪他走到大门,清显幼小的心灵觉得很不舒服。为了母亲,他总觉得自己有义务把父亲拉回到母亲身旁,同时对自己的无能为力也感到恼怒。母亲当然不愿意在这个时候清显陪父亲“散步”,但父亲偏偏故意拉着他的手出门。清显暗中觉察到父亲希望他背叛母亲。
  在十一月寒夜里散步,这是多么不正常啊。
  侯爵命令管家穿上外套。清显也走出台球室,穿上双排金色铜扣的学生制服。管家跟在“散步”的主人身后大约十步,手捧包着礼物的紫绸包袱。
  月色清朗,寒风在树梢上吼叫。父亲对跟随其后的管家山田如幽灵般的身影毫不在意。清显却放不下心,回头看了他一次。这么寒冷的夜晚,他也不穿披风,还是那一身带家徽的裙裾,手戴白手套捧着包袱。山田的脚有点毛病,一瘸一拐跟在后面。眼镜映着月光,如两片白霜。清显平时和他几乎不说话,不知道这个忠心耿耿的汉子的心里缠绕着许多什么样锈蚀的感情的发条。不过,比起性格开朗、颇具温情的父亲,倒是貌似冰冷、凡事漠不关心儿子更善于体察别人的内心感情。
  猫头鹰呜叫、松涛呼号,在多少有点酒酣耳热的清显听来,犹如那幅“祭吊阵亡者”图片中在狂风中摇曳的树叶发出的阵阵喧嚣声。在这寒天下,父亲想像着深夜里等待自己的那温润艳丽的肉体的微笑,而清显只是想到死亡。
  侯爵继续往前走,手杖不时挑起小石子,他有点微酡,突然对清显说:
  “好像你对行乐不感兴趣。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就已经有过好几个女人了。怎么样?下一次我带你去,多叫几个艺妓来,偶尔也应该痛痛快快玩一两次。愿意的话,把要好的同学也带去。”
  “不,我不喜欢。”
  清显不由自主地浑身颤栗,两脚仿佛钉在地上,一动不动。父亲的这一句话竟使他的幸福感如掉在地上的玻璃瓶摔个粉碎。
  “你怎么啦?”
  “我回去了。您休息吧。”
  清显转身朝着比灯光昏暗的洋房门更远的、从树丛中漏出几缕残灯的正房正门疾步走去。
  那天晚上,清显彻夜难眠。倒不是思考父母亲的事情,而是一心一意琢磨着怎么报复聪子。
  她给我设下一个无聊透顶的圈套,使我整整痛苦十天。她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千方百计地折磨我,让我心慌意乱、痛苦不堪。所以,我必须进行报复。但是,我没有她那种用心险恶地折磨别人的阴谋诡计。那有什么好办法呢?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知道,我也像父亲那样极端蔑视女人。直接谈话也好写信也好,难道就不能亵渎她一下,使她痛不欲生吗?我总是心肠太软,不能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别人,所以总是吃亏。对她这个人,仅仅告诉她我对她毫无兴趣是远远不够的。那样会给她留下许多胡思乱想的余地。我要亵渎她!必须这样做。我要侮辱她,叫她此次一蹶不振。必须这样做。那时她才会后悔不该折磨我。
  清显左思右想,最好也没有想出一条切实可行的具体方案。
  寝室的床铺周围摆放着一对六折屏风,屏风上书写着寒山的诗歌。脚边的紫檀格架上,一只碧玉雕琢的鹦鹉停在栖木上。他对时下流行的罗丹、塞尚本来就不感兴趣,不如说我的兴趣都是被动接受的。他睡不着觉,眼睛注视着那只碧玉鹦鹉,鹦鹉的翅膀上那细致人微的刻痕似乎清晰可见,在朦胧幽绿里罩着透明的亮光,鹦鹉仿佛出正在融化,只剩下若有若无的一点轮廓。这怪异的景象使他惊愕。他发现,原来月光从窗帘边上漏进来,照射在鹦鹉身上。他粗暴地拉开窗帘。月挂中天,月光洒满这个床铺。
  月色华美夺目,甚至令人觉得轻浮。清显想起聪子身穿的那件绸缎和服上的冷光。他从月亮里又真切地看见那一双在近处所见的美丽的大眼睛。风已经停了。
  清显浑身发热,犹如火烧,这不仅仅因为暖气很热的缘故。他热得甚至觉得耳鸣,便掀开毛巾被,解开睡衣,敞着胸脯。然而,体内的烈焰仍然将火舌蔓延到身体各处,似乎觉得如果不沐浴这冰冷的月光,就无法平静下来。于是,他脱掉睡衣,裸着上身,脸趴在枕头上,将思虑过度而疲惫不堪的后背对着月光,但太阳穴依然热得怦怦跳动。
  清显的无比白皙光滑的后背赤裸裸地沐浴着月光。月光在这细腻如玉的肉体上映出几许微小的凹凸感,表明这并非女性的肌肤,而是洋溢着尚未完全成熟的男青年的肌肤所透出的些许冷峻感。
  尤其月光恰好深深照射的左边腰间,胸脯的起伏波及腰间似有若无的微动,肌肤格外白嫩,简直令人惊叹。腰间还长着三颗很不显眼的小黑痣,犹如参星,在月光里隐去它们的踪影。
第六章
  一九一○年,暹罗国王拉玛五世传位六世。这次来日本留学的王子,其中一个是新王的弟弟,也是拉玛五世的儿子,其号为普拉恩·乔,名叫帕塔纳蒂特,英语习惯敬称为希思·海涅斯·帕塔纳蒂特王子。
  另一个王子也是十八岁,却是拉玛四世的孙子。两个人是十分要好的堂兄弟。他的号是蒙·乔,名叫克利萨达。帕塔纳蒂特殿下总是用“克利”的爱称称呼他。克利萨达殿下也始终对正统的王子心怀敬意,称其为“乔·披”。
  两人都是虔诚的佛教徒,但平时的装束打扮、生活习惯都是英国式,讲一口流利的英语。新王担心年轻的王子全盘西化,所以让他们到日本留学。两位王子对此没有异议,只是乔·披要与克利的妹妹分离一段时间,这是惟一的伤心事。
  这两位年轻人的恋爱是王室美好的佳话,已经相约待乔·披留学回国以后就举行婚礼,所以不会有任何担心。但是,帕塔纳蒂特殿下在轮船启航时表现出那种悲伤的情绪,从这个不爱过分流露感情的国民的天性来看,不禁产生异常的感觉。
  海上旅行和堂弟的安慰使年轻的王子的别离伤情有所缓解。
  清显在家里迎接两位王子,他们浅黑色的、充满朝气的脸膛给清显留下开朗快活的印象。他们在寒假之前只是随意参观学校,明年入学,但正式编班,得等到掌握日语、熟悉日本生活环境以后的春季新学期。
  洋房二楼的两套客房供两位王子起居。洋房已经安装有从美国芝加哥进口的暖气。在与松枝全家人共进晚餐之前,清显和两位客人都显得很拘束,但饭后只有年轻人在一起的时候,气氛顿时变得融洽起来。王子拿出许多曼谷金碧辉煌的寺院和美丽的风景照片给清显看。
  虽说年龄一样,在克利萨达殿下身上,任性的孩子气尚未脱尽,而帕塔纳蒂特殿下具有与自己相同的梦想型天性。这个发现使清显很高兴。
  他们拿出来的照片中,有一张是以供奉巨大卧佛著称的名叫瓦特·波的寺院全景照。照片系手绘色彩,十分精美,如近观实景。白云簇立的热带湛蓝天空下,点缀着青叶茂盛、绿影婆娑的椰树,金、白、红三色的寺院美仑美奂,一对金色神将守护大门,朱红门扉,金色镶边,洁白的墙壁和排列的白柱上端垂下精雕细刻的金色浮雕,屋顶和墙垣部分则是逐渐复杂重叠的金色和红色浮雕群,正中间的屋顶矗立着金光灿烂的三层宝塔,直刺明亮耀眼的蓝天。这种结构简直令人心荡神驰。
  清显对美的赞叹坦率地形诸颜色,两位王子十分高兴。帕塔纳蒂特殿下的与柔和浑圆的脸庞很不协调的眼角斜长的眼睛以凝视着远方的眼神说道:
  “我特别喜欢这座寺院,所以在来日本的航海途中,好几次梦见它。先是金色的屋顶从暗夜的大海下面浮上来,接着整座寺院逐渐浮在海面上,而轮船在其间航行。当我看见整座寺院的时候,轮船总是在远方。从海水里浮上来的寺院星光闪烁,仿佛从遥远的海平面升起的一轮新月。我在甲板上合掌拜谒,梦实在不可思议,虽然寺院离我那么远,又是在夜间,那金色和红色的一件件精雕细刻的浮雕却清清楚楚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对克利说,好像寺院跟随我们来到日本。克利却笑着拿我开心;说跟随而来的大概是别的思绪吧。当时他每次这么说,我都不高兴。现在觉得克利说得有道理。
  “为什么呢?因为一切神圣的东西都是由与梦幻、回忆同样的因素构成的,由于时空的关系,就会产生与我们相隔的东西出现在眼前的奇迹。而且这三种东西的共同点是都无法用手触摸。从无法用手触摸的东西后退一步,它就变成神圣的东西,变成奇迹,变成仿佛不可存在的美的东西。一切事物都具有神圣性,只是因为我们手指的触摸,才变得污浊。人实在不可思议,只要用手一触摸,就会亵渎别的东西,而本身又具有可以成为神圣东西的基本素质。”
  克利萨达殿下打断帕塔纳蒂特的话,说:“乔·披的话听起来似乎很深奥,其实他谈的不过是自己的恋人。你把她的照片给清显看一看吧。”
  帕塔纳蒂特殿下似乎红晕飞脸,但因为他脸色浅黑,看不出来。清显见他犹豫不决,也就不强人所难,说道:
  “您经常做梦吗?我自己也在记梦境日记哩。”
  “等我学会日语以后,一定让我看看。”乔·披两眼发亮。
  清显对做梦的执着情感对知心朋友都没有勇气公开,但通过英语可以与对方的心灵顺畅地沟通,他越发对乔·披产生亲密的感情。
  但是,此后的谈话时断时续,清显从克利萨达殿下滴溜转动的淘气的眼珠里,猜想到这是因为自己刚才没有强烈要求乔·披把恋人的照片拿出来看的缘故。大概乔·披期待着清显的这个强烈的要求。
  清显终于开口说道:“把追随您做梦的照片给我看看。”
  克利萨达又插嘴道:“是寺院的,还是恋人的?”
  乔·披责怪克利萨达不能这样胡乱比较,但当乔·披取出照片时,克利萨达又淘气地探出头,指着照片,故意解释说:
  “占特拉帕公主是我的妹妹。她的名字就是‘月光’的意思。我们平时叫她‘京香公主’。”
  清显看过照片,觉得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少女,不免有些失望。她身穿绣着白色花边的西服,头发上扎着白色绸带,胸前围着珍珠项链,一副装模作样的表情,要说这是女子学习院的一个学生的照片,谁也不会觉得奇怪。虽然波浪形的披肩发增添一些美感情趣,但略显好强的眉毛、仿佛受惊而睁大的眼睛、炎热的旱季里枯干的花朵一样微微翘起的嘴唇,一切都显示着她对自己的美尚未意识的幼稚。当然这也是一种美,但过多地充满着一只连飞上天空的梦想都没有的雏鸟的温情的自我满足。
  清显不知不觉地将她和聪子进行比较,认为聪子是比这位公主要强千百倍的女人。即使聪子动不动就把我的情感逼到憎恶的地步,但这不是正好说明她是一个女人中的女人吗?而且聪子比这位公主要漂亮得多,她知道自己的美。她什么都知道。最糟糕的是,她甚至连我的幼稚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清显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照片,乔·披害怕自己的恋人被他夺走似地,突然伸出纤细的琥珀色手指把照片取回去。这时,清显看见他的手指闪耀着碧绿的光芒,才发现原来戴着华艳夺目的戒指。
  这只大戒指大约有二三克拉,雕工极其精细的一对金守门神“雅”的半人半兽围绕镶嵌着方形祖母绿宝石。这么显眼的东西,清显竟然一直没有发现,这也充分说明他对别人漠不关心。
  帕塔纳蒂特殿下含带羞涩地解释说:“这是我的生日宝石。我是五月出生的,京香公主在饯行时送给我的。”
  清显吓唬他说:“您戴着这么名贵的戒指,说不定会受到学习院的批评,让您摘下来。”
  于是,王子用本国语言同克拉商量平时把这只戒指收藏在什么地方合适,但他立刻对自己使用本国语言交谈的失礼行为向清显表示歉意,并用英语将刚才商量的内容告诉清显。清显说可以让父亲介绍一家可靠的银行,存在银行的保险柜里。三个人的谈话越发融洽,克利萨达殿下也把自己恋人的小照片公开出来,接着他们也要看清显的恋人的照片。
  年轻人的虚荣心使清显在情急之下冒出这样一句话:
  “日本没有这种互相交换照片的习惯,不过,最近一定把她介绍给你们。”
  清显没有勇气把贴在自己童年时代开始的影集里的聪子的照片公开出来。
  他发现自己虽然一直被誉为美少年,被一片赞美声所包围,但在这座宅第里度过十八载无聊的时光,现在除了聪子之外,没有任何别的女朋友。
  聪子既是他的女友,也是他的敌人,并不是王子所说的那种以甜美的感情之蜜凝固出来的偶人。清显对自己、对自己周围的所有东西都感到愤怒。连酒醉的父亲在“散步”途中所说的那一番貌似充满慈爱的话,似乎也充满着对孤独而经常沉湎于梦幻的儿子的轻蔑嘲笑。
  现在,被他的自尊心拒绝的一切都反过来伤害他的自尊心。这两位来自南方国家的王子身心健康,他们浅黑的皮肤、情感如锐利尖刃闪烁光芒的眼睛、虽是少年却擅长爱抚的那琥珀色的细长手指,这一切仿佛都在嘲笑清显:
  “嘿,你都这个年龄了,连一个恋人都没有吗?”
  清显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是他极力保持高雅的风度,这样回答他们:
  “我很快就会把她介绍给你们的。”
  那么,怎么才能把她的美貌向这两位刚刚结交的异国朋友夸耀一番呢?
  清显经过长时间的犹豫不决之后,终于在昨天给聪子写了一封尖刻的充满侮辱性语言的信。那经过反复斟酌、自以为入木三分的字句都深深烙在脑子里。
  “……你的威胁迫使我不得不给你写这样一封信,实感遗憾。”这样开头以后,接下去写道:“你把一道无聊透顶的谜语伪装成可怕的谜语,又不附带任何解密的钥匙就交给了我,使我双手麻木变黑。我对你这种行径的感情动机不能不产生怀疑。这种行为毫无温情可言,连一丝一毫的友情都没有,更谈不上爱情。在我看来,你采取这种恶魔般的行为,你也未必知道其中深刻的动机。然而我已经基本明白一个比较确切的原因,不过出于礼貌,决定暂不说出。
  “现在大概可以说,你的一切努力和企图都已经化为泡影。我怀着极不愉快的心情(间接地是因为你)终于跨过了人生的一道门槛。在父亲的劝诱下,冶游于花街柳巷,走过了男人的必经之路。直率地说,就是和父亲介绍的艺妓共度一夜。就是说,这是属于社会公德所容许的男人公然的享乐。
  “这一夜良宵使我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改变了我对女人的看法,我成为一个肉体淫乱的小动物,学会骨子里轻蔑女人却又调情逗乐的态度。我认为,这是那个世界给予我的极好的教训。过去我不赞同父亲的女性观,现在我明确认识到,不管我愿意不愿意,我的身体里无疑存在着有其父必要其子这个事实。
  “看到这里,如果以已经一去不复返的明治时代的旧思想进行判断,也许你会为我的进步感到高兴。也许你会暗自窃笑,我对内行女人的肉体侮辱大概会进一步提高我对外行女性精神尊重吧。  “否!绝对不会如此。从那个晚上开始(要说进步,的确也可以说是进步),我冲破一切障碍,闯进了无人到达的荒凉的旷野。在那里,没有艺妓与贵妇人、外行与内行、目不识丁的女人与青社成员的区别。所有的女人都只是善骗的“肉体淫乱的小动物”。剩下的就是化妆,就是衣裳。虽然难以启齿,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明确认为你只是Oneofthem而已。你从小就熟悉的那个温顺的、清纯的、听话的、玩具般的、可爱的“清”已经永远死去……”
  在清显看来还不算晚,两个王子就匆忙道声“晚安”,告辞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这虽然使清显觉得奇怪,但他还是保持绅土风度,面带微笑,仔细了解两位客人的卧具以及其他用品,并且询问还有什么要求以后,才很有礼貌地出来。
  他一边沿着长廊从洋房跑回正房一边想:为什么在这个时候,我竟然一个朋友也没有呢?
  他也几次想到本多,但是他对友谊的那种令人厌烦的观念使得清显把他的名字抹去。夜晚的寒风在长廊的窗户上呜叫,一列昏暗的灯光仿佛没有尽头。清显害怕自己这样在寒风里气喘吁吁的奔跑被人发现而受到责备,于是停在走廊的角落里喘气。手臂倚在万字形雕花窗框上,装作眺望庭院的样子,脑子里却拼命整理思绪。与梦境不同,现实是一种多么没有可塑性的素材啊。不是那种朦胧轻飘的感觉,而是必须把凝缩成一粒具有立竿见影的效果的小药丸般的思考变为自己的东西。他深切感觉到自己的无能为力,从暖气热乎的房间里出来,站在寒冷的走廊上,不禁浑身颤抖。
  他把额头贴在寒风呼叫的窗玻璃上看着院子。今晚没有月亮,红叶山和中之岛黑乎乎融成一体,在走廊昏灯的微光里,风中皱起波纹的湖水隐约可见。他觉得甲鱼正从水里探出脑袋瞧着这边,不由得毛骨悚然。
  清显回到正房,在楼梯口正要上去到自己的房间,却碰见学仆饭沼,表情顿时不快。
  “客人已经安歇了吗?”饭沼问。
  “嗯。”
  “少爷这也休息吗?”
  “我还要看书。”
  饭沼今年二十三岁,是夜大毕业班的学生,看样子刚从学校回来,一只手抱着几本书。他的脸上既有风华正茂时期的年轻朝气,也有越发浓郁的忧愁郁闷的神色,那如深色衣柜般的巨大身躯令清显望而生畏。
  清显回到自己的房间,没有打开取暖器,在冷飕飕的屋子里,心神不定,坐立不安,各种各样的思绪在脑子翻来覆去,时隐时现。
  不管怎么说,必须要快!恐怕来不及了吧?我给她寄给那么一封信,过几天还要把她作为自己要好的恋人介绍给王子,而且要做得自然而然,不露痕迹。
  椅子上散乱着晚报,清显没时间看,他顺手拿起一张翻开,无意间看到刊登的帝国剧场演出歌舞伎的广告,脑子闪过一个念头。
  对,把王子带到帝国剧场去看戏。昨天发出的信应该还没到,也许还有希望。父母亲大概不会同意自己和聪子一起看戏,但装作偶尔遇见,这总可以吧。
  清显急忙跑出房间,下楼梯,来到大门旁边的电话室。进去之前,偷偷瞧了一眼大门旁边的漏出一线灯光的学仆的房间,好像饭沼还在用功。
  清显取下话筒,把电话号码告诉总机的接线员。他心情激动,刚才的厌倦愁闷烟消云散。
  听筒里传来一个熟悉的老太婆的声音。清显问道:“是绫仓家吗?请问聪子在吗?”
  “您是松枝家的少爷吗?对不起,已经这么晚了……”从麻布遥远的夜空传来对方极其恭敬却显然不高兴的声音。
  “已经休息了吗?”
  “不……哦,虽然还没有休息,不过……”
  在清显固执的请求下,聪子终于出来接电话。她清脆明亮的声音使清显感到幸福。
  “清,这么晚来电话,有什么事吗?”
  “噢,是这样的,我昨天给你发了一封信。我就是为这件事才这么晚打电话的。请求你接到这封信以后,绝对不要打开,立即烧掉。请你答应这个要求。”
  “这是怎么回事呀?我还不知道……”
  聪子的手段是把什么事情都弄得模棱两可,别看她说话口气平静,其实已经采取这种手法,所以让清显心急如火。尽管如此,聪子的声音在这寒夜里犹如六月的杏子一样,轻重、温馨、成熟都恰到好处。
  “你什么也别问,请你答应我的要求。一收到我的信,绝对不要拆开,立即烧掉。”
  “行。”
  “能保证吧?”
  “能。”
  “好,另外还有一个请求……”
  “清,今天晚上你的要求好多呀。”
  “请你买两张后天的帝国剧场的戏票,带着蓼科老太婆一起去。”
  “什么……?”
  聪子没有说下去。清显起先害怕她拒绝,但立刻意识到不是这么回事。他明白,就绫仓家目前的经济状况而论,花二元五十钱买一张戏票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对不起,戏票我给你寄去。不过,要是座位挨在一起,恐怕人多眼杂,所以稍微离开一点。我是陪同泰国王子一起去看戏。”
  “是嘛,感谢您的好意。我想,蓼科也一定很高兴的。我将愉快地前去观看。”聪子毫不掩饰内心的喜悦。
第七章
  清显在学校里约请本多明天一起去帝国剧场,虽然本多觉得陪同暹罗的两位王子多少有点拘束,但还是高兴地应允下来。当然,清显没有把明天在剧场与聪子邂逅的计划透露给本多。
  本多回到家里,吃晚饭的时候,把这件事告诉了父母亲。虽然父亲并不认为所有的戏都值得一看,但儿子已经十八岁,不应该束缚他的自由。
  本多的父亲是最高法院的法官,住在本乡,宅第里房间很多,其中也有明治风格的西式房间。家庭总是充满正直谨慎的气氛。家里雇有几名学仆,书库和书斋里摆放着密密麻麻的书籍,连走廊都是一排排深色皮革书脊烫金书名的精装本。
  母亲是一个极其乏味的女人,是爱国妇女会的负责人。她对儿子与从来不积极参加爱国妇女会活动的松枝侯爵夫人的儿子亲密交往并不赞成,但也无可奈何。
  然而,除了这一点之外,无论在校的学习成绩,无论在家的勤奋用功,无论健康的体魄,无论循规蹈矩的言谈举止,本多繁邦都是无可挑剔的好儿子。她在人前人后总是对自己的这个教育成果赞不绝口。
  这个家里的所有东西,甚至那些细小的家具什物,都必须讲求规范。大门前的松树盆栽、写着一个“和”字的屏风、客厅里的烟具、带穗的桌布等自不待言,连厨房里的米柜、厕所里的手巾架、书斋里的笔盘、镇纸之类,都要讲究难以言喻的一定规范的形状。
  甚至在家里谈话的内容也是如此。朋友的家里总有一两个老人爱讲有趣的故事。比如说从窗户看见两个月亮,只要大声一叱责,其中一个月亮立刻现出狐狸的原形逃之夭夭。讲故事的人说得一本正经,听故事的人听得津津有味。可是在本多家里,家长管束甚严,连老女仆也不许她们讲述此类蒙昧无知的故事。本多的父亲长期留学德国学习法律,他信奉德国式的理性作风。
  本多繁邦经常将松枝侯爵家与自己家进行比较,结果发现很有趣的现象。松枝家过着西方式的生活,家里的洋货不计其数,家风却出乎意外地守旧;自己家虽然过着日本式的生活,精神生活却多受西方影响。父亲使唤学仆的方法也与松枝家大不一样。
  这天晚上,本多预习完第二门外语法语,考虑到将来进大学学习的功课,为了事先获得一些预备性知识,同时也为了满足自己凡事喜欢刨根问底的天性,便拿过从丸善书店邮购的法语、英语、德语的法典解说随意翻阅。
  自从聆听月修院住持尼宣讲的佛法以后,本多开始觉得自己一直倾心的欧洲自然法思想其实并不完善。由苏格拉底始创,经过阿里斯多德时代,成为罗马法的核心思想,在中世纪通过基督教形成严密的体系,又在启蒙时代大为流行,出现盛极一时的自然法时代。虽然今天暂时衰微,但在两千年时代变迁的思想波涛中,每次复兴都披上新装,改头换面。没有任何思想像自然法这样具有坚韧顽强的力量。大概因为自然法保持着欧洲最古老的理性信仰的传统。然而,本多觉得,越是如此坚韧顽强的思想,这二千年里,健康光明的人本思想的阿波罗式力量就越会受到黑暗势力的威胁。
  不仅仅是黑暗的势力,光明还受到令人目眩的光亮的威胁,于是一直不断地把比自己更光亮的思想作为洁癖排除掉。包含着黑暗的更强烈的光明难道最终也不能被法制世界所吸收吗?
  尽管如此,本多并没有受到十九世纪浪漫派历史法学派以及民俗学的法学派思想的束缚。虽然明治时期的日本需要这种产生于历史主义的国家主义法律学,但是本多反而关注应是法律基础的普遍真理,所以至今他仍然倾心于已经过时的自然法思想。不过,最近他想了解法的普遍性所包含的范畴,如果法能够超越被希腊时代以来的人类观所制约的自然法思想,迈进更加广阔的普遍真理(假定存在这种真理)的领域,那么法本身就可能完全崩溃。本多喜欢在这样幻想的空间里天马行空地驰骋。
  这的确是青年人一种危险的思想。但是,罗马法犹如在空中浮游的几何学式的建筑物,将它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明亮的地面上。当他对这个不可动摇地站立在现在自己所学的近代实定法背后的身影感到厌倦时,偶尔想从明治时期的日本如此忠实的继承法的压迫中摆脱出来,把目光投向亚洲其他广阔的古老法制世界也是很自然的。
  从丸善书店送来的书籍中,有一本L·德隆肖翻译的《摩奴法典》的法译本,似乎可以正确回答本多的疑问。
  摩奴法典约在公元前二世纪至公元二世纪之间陆续编成,是印度古代法典的集大成,在印度教徒中至今仍然保持着法律的效力。十二章二千六百八十四条的法律规定形成一个包括宗族、习俗、道德、法在内的庞大体系,从宇宙起源直至盗窃罪、遗产继承的规定,详细之极。这个亚洲的浑沌世界与基督教中世纪自然法学那种以井然有序的宏观世界和微观世界的观照所构筑的体系实际上形成鲜明的对照。
  但是,正如罗马法对诉讼权的规定是基于反近代权利概念的思想,即主张没有权利救济的地方就没有诉讼权。同样,《摩奴法典》也有关于庄严的国王和婆罗门在法庭身份的规定,把诉讼权限定为欠债不还等十八种情况。
  诉讼法本来是枯燥无味的,但本多被这部法典独特的生动丰富的语言形象所吸引,一直埋头读下去。例如在论述国王通过审理判断事实的正确与否时,将其比喻为“犹如猎人顺着血迹寻找到受伤的鹿的窝”;又如在列举国王义务时,比喻为“如同因陀罗在四月的雨季降下丰富的雨水”,表示应该让国民沐浴恩惠。本多终于看到最后一章,觉得那文字既像法律规定又似格言。
  西方法律的断言命令归根结底是基于人的理性,而《摩奴法典》极其深入浅出地阐述以理性根本无法估量的宇宙法则,即“轮回”,而且显得极其自然,极其合理。
  “行为生于身体、语言、意志,也产生善恶的结果。”
  “精神与肉体在现世相交,有善、中、恶三种之别。”
  “人以精神接受精神之结果,以语言接受语言之结果,以身体接受行为之结果。”
  “人因行为之过错于来世变成草树,因语言之过错变成鸟兽,因精神之过错投胎低级种姓之家。”
  “对一切生物保持语言、意志、身体的三重控制,并完全控制爱欲、嗔怒者,终成正果,即获得终极之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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