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盗梦侦探-筒井康隆

_6 筒井康隆(日)
「對了,我已經完全治好了嗎?」
「嗯,治療結束了。」
帕布莉卡如此宣佈的時候,眼中閃過一絲不捨的留戀。這一道眼神沒有逃過能勢的眼睛。雖然迄今為止他也有過不少被年輕女性愛慕的經歷,但還是覺得那道眼神祇是自己的一廂情願罷了。
「治得這麼快,全怪你的意志和理性。」帕布莉卡說,「不過還剩下一點事情希望你能處理好。一個是現實中的人際關係問題,這件事就不多說了;另一個是虎竹死亡的真相。這一點很重要,不能丟下不管。你能做到吧?」
「嗯,我會再給筱原打個電話看看。那傢伙如今好像挺喜歡我,給我打過好幾個電話,要我回去參加同學聚會,哪怕一次也行。」
「受欺負的孩子會永遠記得當年的經歷,可欺負人的孩子卻忘得乾乾淨淨。這種事情很常見。」
離開帕布莉卡房間的時候,能勢再也無法抑制對她的不捨。他在門前回過頭,恰與帕布莉卡的眼神撞上。
「不管怎樣,我都不會忘記你的。」
「這種現象叫做『感情融通』(rapport),是患者對醫生產生的愛戀情感,」能勢的外衣上,胸口部位粘著一個線頭,帕布莉卡幫他取下來,接著說,「不過這樣的現象同樣有可能發生在醫生身上。我也忘不了你的個性。」說話的時候,她的視線一直落在能勢的胸口。
「唔……眼睛腫成這樣,我自己也知道很難看,不過既然就要分別了,能不能最後給我一個吻呢?」
16
「能勢竟然送了一千萬過來。」
千葉敦子一走進所長室,就聽見島所長的聲音從桌子後面傳來。他剛放下電話聽筒,臉上滿是笑容。
「啊,那麼多。」
「是資本家嘛。這麼說治療很順利了?」島所長站起身,讓敦子坐在會客用的扶手椅上,自己還是像往常一樣窩進了沙發的一角。
「我想差不多應該痊癒了吧。」
「難怪能勢那麼高興。話說回來,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治好他,真不愧是帕布莉卡啊。」島所長拉扯了一會兒閒話,還是拐彎抹角地問到了最關心的問題,「你是怎麼給他治療的?唔,作為個人而言,我還真是挺想知道的。」
「這個嘛,」敦子笑了,她明白島的興趣所在,「治療過程中我們的關係還不錯,他患的是焦慮症,所以只是做了夢境分析,並沒有像理事長那時候一樣,您不用擔心。不過,道別時有過一次輕輕的親吻,一次而已。」
「哦……你說的親吻,」島寅太郎低沉的聲音裡透著懊惱,「那個,和我那時候一樣,是在夢裡的吧?」
「不,是在現實裡。能勢先生很有魅力,讓我有了一點小小的逆向『感情融通』。」
「哎呀,真是豈有此理。」
「對不起。」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隨即同時笑了起來。只是島寅太郎的笑聲並不能掩蓋他表情中的嫉妒。
「理事長,」敦子換了個姿勢,「前幾天理事會上的事……」
「啊,」島寅太郎的表情也頓時變得凝重起來,他自下而上抱歉地斜望向敦子的臉,「讓你和時田不開心了。我自己也沒想到事態已經到了那種地步。的確像你說的一樣,早該開一個理事會了。」
島所長似乎不太願意觸及這個話題。他打心底排斥這些複雜的人際關係。
「我知道您不喜歡這類話題,」敦子用抱歉的語氣說,「但是不管怎麼樣,還是要想個善後的辦法。」
「是的是的,我知道。不單單是津村,連柿本都變成那樣了。乾副理事長和其他理事當然也都應該知道了。」
「非常對不起。」
柿本信枝精神錯亂,開始在研究所裡大鬧,以至於不得不把她拘禁在醫院的一個單間裡。而且柿本又是自己的助手,敦子責無旁貸。下次理事會上肯定會有人追究她監督不嚴的責任。
「聯繫過她的家人了嗎?」
「這……」敦子有點過意不去地低下了頭,「我想這只是暫時的精神錯亂,沒說她發病,只說是過於疲勞,需要休養。」
柿本信枝一個人寄宿在猖江,她的家人都在青森。
敦子抬起頭補充了一句,「我來給她治療。很快就會恢復的。」
「嗯,交給你了。」島寅太郎誠懇地望著敦子,「我不想看到你被理事們指責。」
「我一定治好給他們看。」敦子想到等一下需要去找時田浩作,柿本信枝用過的反射儀裡還保存著數據,要讓他趕緊對裡面的圖像做個分析,「還有一件事,理事長。關於接任山邊先生總務一職的人選……」
「哦,那件事情不是已經全權交給乾副理事長去處理了嗎?」
「我還是希望由理事長來決定人選。對於副理事長,我始終無法信任。」
「是啊,」島寅太郎深深地皺起眉頭,顯出額上的川字紋,「他好像不單單想要讓我下台,還想把你和時田也一起趕出研究所,實在叫人難以理解。到底是為什麼呢?你和時田很可能拿到諾貝爾獎,這對研究所而言也是至關重要的時刻……」
「島教授,」敦子用上了從前的稱呼,身體向島所長的方向傾了一下,說,「乾先生曾經也是諾貝爾獎的候選人吧?」
「嗯,那已經是快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像是集中爆發一樣,出現了大量罹患心身疾病1的病人,正是他確立了非常有效的治療方法,這一功績也使他成為最有競爭力的候補人選。可惜的是,那時候的醫學界對精神醫學遠遠缺乏理解,最後一個英國的內科醫生把他的方法引入自己的理論當中,結果獲了獎……」說著說著,島寅太郎似乎也開始漸漸領會了敦子的言下之意,「是啊,從那時候開始,乾副理事長就變得越來越偏執,對人也越來越刻薄……對了,他還開始主張正義啊、醫德什麼的,還有科研人員的職業道德等等,簡直都像是狂熱的宗教信徒了。」整個人幾乎都橫在沙發上的島寅太郎終於坐起了身,「好像這種傾向尤其強烈,晤……不過也可能是因為你們成了諾貝爾獎候選人的事情被大家傳得沸沸揚揚,讓他倍感打擊吧。」
島所長說的這些,敦子早已經想到了。她繼續把臉靠近島寅太郎,後者此時已經因為他自己的話而瞪圓了雙眼。敦子自覺地運用起自身的美貌和毒藥2的芳香,同時以一種教誨般的聲音說,「乾先生的狂熱正義感非常危險,而且他現在充滿嫉妒。他的人格已扭曲到什麼地步,您是看得出來的吧?」
「是啊,是啊,」島寅太郎簡直像是被催眠了一樣,眼神呆滯地望著敦子,只知道隨著敦子的話點頭,「最近他的臉看起來就跟惡魔一樣。」
「時田從技研購入的LSI明明很少,可是葛城偏偏說『量大得不正常』,這件事情背後肯定也有問題。」
「嗯,嗯,」島寅太郎再一次隨著敦子的話點頭,仰天朝後倒了下去,「難道說連葛城……」
「肯定也是同謀,目的就是為了陷害時田。我看,需要請一個信得過的人查查賬目。」
島寅太郎陷入沉思。
善良的島所長本來有一顆平靜的心,然而自己強行灌輸給他的疑惑卻硬生生在他心裡掀起了滔天巨浪,敦子對此感到很是內疚。她整理了一下情緒,找回自己剛剛來到所長室的時候帶有的熱情,「顯然所裡有人在搞陰謀。我懷疑津村和柿本都是犧牲品。我們也正在調查反射器和收集器是不是被人動過手腳,」敦子將手放在島的大腿上,「島教授,和我們一起,戰鬥吧。」
「嗯,好,好,」島寅太郎站起身後,步履蹣跚地走向窗邊,看起來有點心不在焉,「讓我好好想想,唔,是啊,好好想想。」
島寅太郎反覆絮叨著,望向窗外。敦子行了個禮,「那麼我就先告辭了,有什麼進展我會及時向您匯報。」
「嗯,嗯。」
島寅太郎回過身,帶著一絲微笑向敦子點了點頭,隨即便朝著所長室隔壁的小房間走去。那個房間裡有張小床,每當他太過疲憊,或者遇上什麼煩心事情的時候,都會悄悄鑽進去打個盹。這種習慣帶有一點逃避現實的孩子氣,但卻也是他自己的精神安定法。從理論上分析,確實也很符合他的性格。
然而對於敦子來說,島寅太郎的性格太過溫厚,簡直可以說是懦弱,作為一同戰鬥的夥伴而言,實在太讓人難以放心。敦子一面沿著走廊走向病房樓,一面暗自思索如果島所長無法戰鬥又該怎麼辦。從剛剛的表現看來,島所長實在不是個可以依靠的戰士。
醫院與研究所之間有一條短短的遊廊相連。敦子乘電梯上到五樓,一出電梯門,便可以看見面朝大廳的護士站窗口。敦子來到窗邊,五樓的護士長向她點頭示意,走了過來。
「千葉醫生?」
「羽村小姐,我想看看柿本的情況。」
「哎呀,」穿著一身白衣、體型微胖的護士長面露難色,「小山內醫生吩咐過,不能讓她見任何人。」
「嗯?他說的不只是探視的人?」
「是的。特別強調了包括其他醫生在內。」
敦子啞然。
「怎麼回事?誰讓小山內擔任柿本的主治醫師的?」
「不知道,不過這一層的負責人本來就是小山內醫生。」
藉著前去探查柿本信枝病情的機會,把她轉移到五樓的病房,這肯定是在柿本發病之前就計劃好的。也是敦子失策了。
「不管怎麼說,柿本是我的助手,理應由我負責治療。」
「您這麼說,我們會很為難……」護士長的臉有些發紅,好像馬上就要哭出來了一樣。然而敦子聽說過她和小山內之間有著不正當關係的傳聞。她比敦子大兩三歲,也算是個美女。
「您應該知道,我有權診斷醫院裡面所有的病人。」
「是的,但是小山內醫生說,這一次例外。他說尤其不能見千葉醫生,不然病情會惡化。」
小山內的目的是要讓護士們相信完全是敦子導致了柿本信枝的發病。一陣憤怒讓敦子感到有些眩暈,但她還是保持住表面的平靜,微笑著說,「這裡面好像有什麼誤會。柿本發病的原因並不在我。算了,我直接和小山內說。電話請借用一下。」
小山內不在研究室裡。敦子放下了聽筒,心想,還好不在。護士長和另外四個護士都在場,要是在電話裡和小山內爭執起來,只會導致敦子在醫院裡的權威下降。
回到研究所,敦子又向時田浩作的研究室走去。不知怎的,她覺得自己好像是擱下了研究的事,轉而去追求諾貝爾獎的榮譽,更為了毫無異議的政治四處奔走。這算是本末倒置了吧。乾精次郎的批判或許也並非毫無道理。敦子一邊想著,一邊苦笑起來。好吧,至少自己還能笑得出來。敦子自我安慰著,走進了時田浩作大門敞開的研究室。然而裡面的情況卻讓敦子的笑凝固在了臉上。
冰室不在房間裡。顯示器依舊閃爍著暗淡的光,到處都是散亂的容器、小盒子,連地上都堆滿了芯片之類的玩意兒,就好像有人在找什麼東西、把房間翻的亂七八糟,又像是這裡剛剛發生過一場打鬥似的。通向裡屋的門也大開著。一進去就看見時田浩作蓬頭散髮地癱在椅子上喘粗氣。這個房間的樣子也和外面差不多。
「怎麼了?」敦子膽戰心驚地問。肯定出了什麼極其糟糕的事。
「迷你DC不見了。」敦子還是第一次看到時田浩作的眼睛這麼紅。是他自己把房間翻成這樣的嗎?
「一定是被偷了!」敦子的尖叫和哭喊一起發出,「肯定是被偷了,再怎麼找也沒用了。一共有幾個?」
「五個……不對,是六個。有一個很久以前就找不到了。」
「你做了幾個?一共就六個?」
時田無力地點點頭。
「那怎麼辦?!」敦子發出自己平時最為痛恨的帶著哭腔的聲音,就是那種女性向男性求助時的聲音,「冰室呢?」
「不知道。早上來的時候就不在。我找過他,但是哪兒都沒找到。」時田以一種無能為力的眼神望向敦子,點著頭說,「他失蹤了。」
1心身疾病(Psychosomaticdisorders),是指以心理、社會因素為重要病因引起的某些軀體疾病,如神經性嘔吐、偏頭痛等,但與神經症等是有區別的。——譯者
2毒藥(Poison),克裡斯汀·迪奧公司的香水系列。——譯者
17
早晨的董事會上,資延提出議案,調難波擔任無公害汽車第三營業部的部長。除了能勢之外,其他所有與會人員都贊成這個提案,能勢龍夫只能帶著鬱悶的心情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社長特別叮囑能勢,要他以直屬上司的身份來和難波溝通。能勢彷彿已經看到難波臉上憤慨的表情了。
這就是資延的報復吧?能勢一邊心中嘀咕,一邊透過窗戶俯瞰下面道路兩旁的房屋。時至正午,天色晴朗,然而能勢卻不得不苦笑起來。這樣的報復確實很符合資延一貫的作風。董事會上,老奸巨猾的資延還提出要讓社長的外甥擔任開發室主任的職務,那口氣就好像這個提案完全是他自己想出來的一樣。而且,依照難波的性格來說,本來誰也不可能認為他能勝任銷售工作,但這個不合情理的調職案也得到了絕大多數的贊同,顯然是資延事先做過了手腳。他之所以沒有與能勢商討,當然就是要追求一種心理上的報復感吧。說起來資延還真是孩子氣得很哪。
資延心裡很清楚,能勢不可能強烈反對這項調動,因為向社長提出「開發室主任的人選,欣市這個人怎麼樣」的正是能勢。雖然社長應該也知道難波不能勝任營業部長一職,但想到能讓外甥就任開發室主任,他當然也不會表示反對。至於難波是不是願意接受這種調動,反正會有能勢處理,社長基本也沒放在心上。
其實能勢自己也覺得這是自作自受。自己實在太過輕率了。僅僅為了應對資延的攻擊,未加仔細考慮便做出了那樣的反擊。不過,他當初說那句話的時候,事先也是知道社長的外甥很快就會調到生產領域,如此一來,難波在開發部勢難立足。這一步與公司今後的發展關係重大,而且除了開發部之外,能讓難波一展才華的部門依然數不勝數。
只是沒想到資延會把難波調去做營業部部長。這傢伙想的還真周到。開發室主任是副職,營業部部長是正職,看起來還是升職。既然是你自主研發的無公害汽車,那就交給你自己銷售吧,而且又是升職,你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原來如此。其實對於無公害汽車的銷售方法,難波一直都在提出自己的建議。能勢繼續望著下面的道路,搖頭苦笑。
能勢想起了幾天前在帕布莉卡的房子裡見過的夢境。那時候難波是在賣菜。現在看來,那個夢應該是在預示難波將會被調去營業部門。誠如帕布莉卡所言,自己對於資延會做何種報復還是有些在意的,所以夢境便將答案展示給自己看了吧。在夢裡,難波賣的蔬菜是他自己種出來的,那麼答案自然就是讓難波負責他自己開發的無公害汽車了。
能勢忽然挺起身子,放聲大笑。說起來,無公害汽車的暱稱正是「蔬菜」啊。他為夢境、也就是潛意識的不可思議輕歎了一聲,然後再次搖了搖頭。
總不能一直這麼感歎下去。不管再怎麼拖,該辦的事還是要辦。能勢回想起帕布莉卡曾經讓自己處理好「現實中的人際關係問題」,於是讓秘書找難波過來。
不管難波如何頑固、如何具有工程師氣質,他畢竟也是開發室的主任,若是連一些最基本的禮儀都不遵守的話,這個位置絕對坐不下去。因此,難波一改往日身處開發室的時候那種不修邊幅的裝扮,好歹梳理了一下頭髮,換了一身正經的西服來了。
「專務董事找我有什麼事?」
「唔,今天的董事會上,討論了一下人員安排的事。決定調你去做第三營業部的部長。來,坐。」
能勢迅速說完,趕緊伸手指向會客沙發。一直到與難波面對面坐下,他都故意避開難波的臉不看。等兩個人都坐下來之後,他才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對方的表情。只見難波眼中閃爍著說不清的光芒,眼球正在滴溜溜亂轉。看來好像心中有些迷惑,不知道如何應對才是。
「是專務推薦的嗎?」難波的語氣似乎有些生硬。
「算是吧,雖然也不能說心甘情願。」能勢不願落下一個推卸責任的印象,含糊應了一句。
「非常感謝。」難波臉上顯出的笑容看起來陰森可怕。他微微垂首施了一禮。
這種隱藏在冷靜言辭背後的諷刺,在平時的難波身上真可謂難得一見。能勢不禁仔細端詳了一下他那張稜角分明的臉。
「這件事還是很久以前拜託您的,而且說的也不甚明確,我一直在想您是不是早就忘了。」難波忽然又開口說話,語調一變,充滿了愉悅,「雖然說,要進營業部,還是在無公害汽車剛剛完成的時候過去更好,不過我也知道,升職總是要花時間的。或者應該說,為了讓我升職,您應該花費了很多時間吧。總而言之,這是我求之不得的好事,專務在其中所費的工夫,我也銘記在心。其實說起來很有些不好意思,我曾經有一陣子還以為專務您忘記了我的請求了。過去的半年裡,為了讓您記起這個請求,我做了好些讓您不快的事,實在是非常抱歉。因為這件事關乎我的未來,反而不方便對您當面直說,只能採取那種很是彆扭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難波滔滔不絕地說著,彷彿是一個資深的技術骨幹在解釋只有他一個人理解的複雜系統。
聽著聽著,能勢禁不住心中竊笑。他想起早在開發的初期,難波便曾經隱約流露出一些想法,似乎是在暗示,對於無公害汽車該如何投入實際運用,他有自己的一套銷售策略。那意思顯然是想調去營業部。那時候的能勢以為那只是他的一時衝動,也就沒有當做一件正經的請求對待。如今看來,後來難波之所以處處與自己頂撞,還對營業方針橫加指責,應該都是由於他的自身願望無法得到滿足而產生的不滿情緒吧。
「專務覺得有這麼好笑嗎?」難波嘴上指責,自己也跟著笑了起來,「天生不是干銷售的材料,居然也當上了營業部長,這還真是件滑稽的事——您是這麼想的吧?事實可能也是這樣吧。在久經沙場的專務看來,我來當這個營業部長,肯定是既荒唐又危險的。」
「哎呀,不會不會。」
「專務就不要安慰我了。我好歹還知道自己的份量。只不過有一點,專務董事,就算是像我這麼蠢的人,對於自己的將來,也還是會有各種各樣的考慮呀。」
這傢伙並不像自己之前以為的那麼簡單啊,能勢想。他不是單純的技術人員,而有著更加聰敏的頭腦和更加強烈的成名欲。他也認為自己不應該一輩子只做個小小的主任。這樣的人若是當上了營業部長,以他一心搞研發時的那種求實態度,帶著想要成為業務專家的那種強烈信念去探索業務方針和銷售方法,再加上有意識地運用自身能說會道的特點去鍛煉身為營業部長必須具備的人際關係處理能力,也許他會出人意料地成長為一個相當了不起的業務人才啊。
難波的眼睛因為喜悅、安心和希望的光芒熠熠生輝,在那裡興奮得說個不停,他的臉龐,與能勢記憶中的虎竹的臉相重合,不禁讓能勢感到了一股頗為強烈的懷念。
「接替我職位的是欣市先生吧?」
「是啊。連這個你都猜到了啊。」
「這個,我也不是傻子嘛。」
難波再度笑了起來。似乎很久以前他便已經預料到自己開發室主任的職位會被社長的外甥搶走,所以早就做好了轉向新工作的思想準備了。
難波曾經告訴能勢說,他想銷售自己開發的——也就是種植的——無公害汽車——也就是蔬菜。而那個夢似乎也是在提醒他注意這一點。直到難波離開之後,能勢才第一次真正領會到夢境的真實含義,不禁再度讚歎了起來。原來在夢中,所有一切都已經解決了啊。能勢擺脫了罪惡感,頓時覺得神清氣爽。
「太好了。」能勢低聲自語。
這樣看來,接下來就該給筱原打電話了。雖然帕布莉卡也曾經提過這件事,但能勢心中一直有著隱隱的恐懼,害怕得知什麼不愉快的真相,一直猶豫著不敢給筱原打電話。
他回到家,翻出中學同學會名冊,冊子上寫著筱原的電話號碼。上次和筱原通電話已經是半年前的事了。故鄉的村落已經變成了小鎮,筱原他們在小鎮上的飯館辦了場老同學的聚會。那一次的電話就是為了通知自己出席的,雖然最後自己並沒有去。
筱原好像繼承了父親的五金商店。他接到能勢電話的時候,聲音裡充滿了驚喜。「哎呀,真是難得,大家可都很想你啊。」
「一直都沒空回去看望大家,非常抱歉。」對於曾經一直欺負自己的筱原,能勢也終於可以平靜對待了。「對了,有件事情想要問你。」
「嗯,什麼?」
「虎竹死了幾年了?」
「虎竹什麼?」
能勢提高了音量。「我們是最要好的朋友,你知道的吧。最近我一直想起那傢伙,所以想去祭拜一下……」
「等一下等一下。你這傢伙在說什麼呢?虎竹還活著啊。他身子骨結實得很,現在在做旅館老闆哪。」
「真的嗎?」能勢啞然。
筱原笑了起來:「竟然說虎竹死了,這也太荒唐了吧。你到底是打哪兒聽說的這個消息啊。」
「咦?不是你之前打電話告訴我的嗎?」
「我什麼時候打過那種電話?你上大學的那會兒我倒是給你打過一個電話,不過那時候是通知你同學聚會的事兒,順帶還說了高尾死的消息。」
能勢啞口無言。整整三十年,他一直都把「高尾」和「貴夫」弄錯了1。這時候,他終於想起來虎竹的全名是叫虎竹貴夫。當年他們關係很好的時候,彼此之間一直以「貴夫」和「龍夫」相稱。
「能勢,是你搞錯了吧?」
能勢避開話筒,輕輕長吁了一口氣。「噢,是我弄錯了。」
「虎竹聽到了會生氣的哦。那傢伙一直很想見你來著。」
這麼說,貴夫對於自己當年的那場背叛應該已經釋懷了吧。孤身一人背井離鄉的能勢心中,一直束縛著他的那些隔閡,在已經發展為城鎮的故鄉里、在故鄉的那些老朋友中,似乎早已經被解開,消散在故鄉的共同體所包含的新的人際關係中了。
「高尾怎麼死的?」
「啊,他啊,他很慘的,破傷風。」
看起來,自己以為的自殺,大概也是自己給自己灌輸的盲信吧。恐怕筱原本來也沒跟他說過高尾的死因。
筱原逼著能勢答應下次一定要來參加同學聚會,這才讓能勢掛了電話。能勢也終於明白,虎竹的死完全是自己的臆想。而他的夢境其實早就揭示了這一點:虎竹旅館走廊上的那隻老虎,象徵的不正是活生生的虎竹貴夫嗎?而且兒子寅夫所象徵的貴夫不也進了房間嗎?
今年同學聚會的時候就能見到貴夫了啊。剎那之間,能勢的心情彷彿一下子回到了少年時代,臉上綻開了笑容。他很想找一個人來分享自己的喜悅,顯然,這個人只能是帕布莉卡。自從分別以來,能勢一直期盼著能有機會再見帕布莉卡一次、再與帕布莉卡說一次話。他帶著些許愧疚的心情,安慰自己說,這只是一次非常單純的情況匯報,然後向帕布莉卡的住處撥了一個電話。
這時候還是白天。正如能勢所預料的,帕布莉卡並不在家。
1日語中「高尾」和「貴夫」發音相同。——譯者
18
這個人太善良了,他的善良簡直都要成為一種罪惡了。小山內守雄端詳著沉睡在床頭昏黃燈光下的島寅太郎的側臉,又一次這樣想。他剛剛悄悄潛入了所長室裡的休息問。性格坦誠的島寅太郎從不鎖門,就連小睡的時候,所長室和休息間的門都是不上鎖的,小山內就這樣輕而易舉潛了進來。
作為打工一族,最無法體現自身價值的莫過於碰上一個毫無原則的領導。小山內十分痛恨這個但求萬事太平的所長。這個略微顯出上了些年紀的男人,在沉睡中發出平穩的呼吸,室內瀰漫著他的氣味,略帶溫暖卻又令人厭惡。望著島寅太郎安詳得直如撒嬌一般的睡容,小山內的心中不禁湧出一股足以讓身體顫抖的憤怒。如此遲鈍的廢物,竟然也能算是精神醫生?!
既然是以不設防的心態自豪,那就嘗嘗你自己種下的惡果吧。只有如此,你才能看清唯有你自己才正是萬惡的根源。你只不過碰巧收到了兩個優秀的學生,差不多完全依靠他們的功績,你才坐上了所長的位置,而今天更是坐享他們獲得諾貝爾提名的榮譽,並且恣意放縱他們惡魔般的背離邏輯與道德的獨斷專行。你的目光之短淺,於此可見一斑;而你的心智之愚鈍,更體現在無論他人如何規勸也置若罔聞的行為之中。
小山內完全無法接受眼前這個人的一切,自他的本質開始,至他所有的側面。小山內從口袋裡掏出被乾精次郎稱為惡魔之源的迷你DC。
你連自己支持的是什麼都不知道,就鼓勵這個惡魔之源的開發。你看不出這是一種如何反人道的器械。既然如此,你就自我犧牲一下吧。
小山內秉承繼承自乾精次郎處的信念,心中毫無愧疚,將枇杷核大小的迷你DC插入了熟睡的島寅太郎的頭髮。他已經從冰室的口中問明了迷你DC的用法、功能,甚至連這些機器尚未附加限制訪問的開關都摸得一清二楚。島寅太郎的頭髮已經有些稀疏了,迷你DC勉強卡在他的頭髮裡。
小山內退回到所長室,把自己帶來的本用於查房的採集器接到辦公桌邊的電腦主機上,接人了熟睡中的島寅太郎的意識。島寅太郎曾經有過焦慮症的病史,很容易受到分裂症患者妄想內容的影響,不過要想讓他也像柿本信枝和津村那樣慢慢顯露異常狀態,反倒需要花費更多的功夫,不然很容易遭人懷疑。所以來之前小山內就已經讓冰室做了一張磁盤,目前要做的就是用這張磁盤,對島寅太郎間歇性投射專門為他製作的輕度分裂症患者的夢境。
小山內設置好之後,出了所長室,鎖好門,來到走廊上。所長室的門鑰匙一直放在所長辦公室的抽屜裡積灰。就算有員工對這扇門忽然上鎖感到詫異,但也不會單純因為奇怪就強行闖入吧。
穿過走廊回醫院的路上,小山內想起了千葉敦子。他已經知道千葉和時田曾經一起拚命尋找失蹤的冰室和迷你DC。當然是找不到的。但是每當他想到敦子和時田之間有著如此親密的精神聯繫,他的心情就禁不住煩躁起來。最近這段時間,小山內心中對於千葉敦子的愛戀愈發強烈,差不多已經到了苦悶的地步。但同時,他也因為自己無法將這份感情宣之於口而懊惱。對於千葉敦子來說,自己只是副理事長的心腹,是敵對一方的走狗而已吧。所以,不管自己對她的愛有多熾烈,在千葉的眼中,那份愛必然會被扭曲成別有用心的行為,譬如說是為了利用諾貝爾獎而做的表演吧。
小山內看到時田在醫務室裡。他沒有停步,逕直走了過去。在他的眼裡,時田浩作只是個由自卑感堆積起來的巨大肉塊而已。時田之所以搞出那麼多稀奇古怪的器械,歸根結底不過是為了消除他心中的自卑感罷了——至少小山內一直都是這麼想的。正因為那是一種扭曲的能量,所以才會無視道德倫理的制約,一個接一個地生產出無視人性的機器。
精神分析決不能受科技的污染。這正是小山內與他的恩師所共有的信念。
從根本上說,想要以科技的手段去治療那些因為科技文明而發病的現代精神疾病,這本身就是違反倫理的錯誤想法。當然,小山內並沒有抹殺PT儀的應用價值,他也遵從研究所的方針,在醫療中使用PT儀。同時,他也認為,像千葉敦子那樣毫無節制地潛入患者內心進行粗暴治療的方式,乃是違背精神醫師行醫準則的非人道的行為。這樣的行為若是獲得了諾貝爾獎,那就意味著精神科學徹底淪為技術性的學科,所有的患者都將被當做「東西」來對待,小山內辛苦學到的那些充滿人性化的溫暖的精神分析治療手段,都會像古代煉金術或者巫術一樣逐漸失去理論根基,不再被人們視作醫學。因此,除非人們能夠重新審視PT儀的效用,將之限制在合理運用的範圍之內,否則的話,他將不惜一切代價阻止目前的事態發展,不讓時田浩作與千葉敦子之流領取諾貝爾獎。小山內的這份信念,便如乾精次郎想要將研究所的方針拉回到正途一樣堅定。
不過,相比於時田浩作來說,小山內好歹還是能原諒千葉敦子的行為。不為別的,就因為她是女人。女人沒有信念,所以對於時田搞出來的PT儀,她滿腦子所想的只會是它們的使用價值和應用範圍等等。所謂女科學家,無非就是這麼一回事罷了。不能對她們太過苛求。這當然不是在貶低女性。只是資質如此,強求不來的。
然而越是如此想,小山內越是無法抵抗千葉敦子作為女性的魅力。啊——那小麥色的肌膚,雖然無緣得見她的裸體,但那一定是緊致而健康的肉體吧!小山內幾乎可以想像得出,當自己把她緊擁在懷的時候會有的欣喜之情。小山內根據自己迄今為止的人生經歷斷定,只要自己認真向她表白自己的愛意並提出肉體要求,她便一定會充滿歡喜地作出回應吧。不管怎麼說,他的美貌甚至連男性都為之目眩神迷。那是一種充滿了不可動搖的智慧的美,絕非空洞而淺薄的浮華可比,絲毫不會引人厭惡。二十九歲的女子,正是具有旺盛性慾的時候,加上表白的又是小山內,千葉敦子怎麼可能不陶醉在他的懷抱之中?
小山內一想到這裡,就禁不住由此想到接下來必然會發生的一些場景,於是又會感覺到自己的愛意愈發亢奮。他喜歡一邊想像著自己把敦子攬在懷裡的感覺一邊自慰。那雙充滿知性的、閃爍著清澈鮮明目光的明眸,飽含著灼熱的愛慾;微微開啟的兩片朱唇,勾勒出充滿欣喜的曲線;充滿智慧的自我,在被緊擁的快感與性愛的最高潮之中徹底崩潰。
同河馬一般的時田浩作在一起,敦子能幹什麼?最多也就是通過PT儀共享一下感覺而已吧。但是和我在一起的話,得到的可是完全不同的感覺哦,那會是一種近乎瘋狂的快樂。小山內心中暗想。對自己來說,與抱著羽村操子那個皮膚蒼白、有些鬆弛的肉體相比,何嘗不也是一種全新的體驗呢?
只要小山內有需要,五樓的護士長羽村操子必然隨時候命。而且只要小山內一聲令下,她也會去陪伴單身且性慾旺盛的乾精次郎。乾精次郎的交合對像本是小山內,然而他的慾望強烈得連小山內都無法承受,哪怕後者發自內心地敬愛著乾精次郎。所以迫不得已,小山內只得獻出自己的情人,分擔一些自己身上的負荷。不過羽村操子的加入並未對乾精次郎與小山內之間身心交錯的愛情造成絲毫損害,他們相互的愛戀本來始於師徒關係,並且隨著越來越多地擁有共同的秘密,他們之間的感情也變得愈發熾烈。
進了醫院大樓,小山內一邊警惕是否有人跟蹤,一邊從廚房內部的樓梯下到地下二層。這裡有幾間早已廢棄的拘禁室。那是過去的時代留下的遺跡,曾經用來拘禁凶暴的患者。大部分研究所成員都不知道有這種地方。小山內掏出鑰匙,打開拘禁室鎖在樓層最外面的巨大鐵門,穿過冰冷的走廊,向裡面走去,一直走到拘禁冰室的房間門前。那是一間只有3個平方的小屋,冰室身上穿著工作服,躺在連床墊都沒有的鐵床上,床邊的桌上放著採集器。此時的冰室正因為安眠藥的作用沉睡不醒,頭髮裡插著迷你DC,正被投射著分裂症患者的夢境,不過從屏幕上可以看出,他正拚命想要潛回到自己舒適的夢裡去。
小山內壓抑著噁心的感覺,仔細端詳冰室肥大的臉和軀體。雖然是為了拉攏他背叛時田,但一想到自己把身體給了這樣一頭豬,讓他享受到那種近乎背倫的快樂,小山內就感到非常鬱悶。自己這輩子都擺脫不了有這傢伙出場的惡夢了吧。真是該死。就讓我把你自己製作的程序投射到你的潛意識中吧,混蛋!然後你就會忘了和我一起的事了。什麼事都會忘了。
小山內看了看顯示器,冰室此刻顯然是在他自己的夢裡,正在同一個差不多相當於真人大小的日本人偶娃娃玩耍。設置在採集器內存裡的看起來應該是以前用在津村和柿本身上的那套潛意識投射程序。那兩個人是橋本根據小山內的命令,用了反射器和採集器投射的。
「單這樣還不夠。」
小山內撇了撇嘴。
讓冰室偷出迷你DC的正是小山內。他把冰室誘到自己的房間,讓冰室以為又可以享用沙發上快感的嘉獎,騙他喝下安眠藥,然後喊來橋本,把昏昏睡去的冰室一起運到了這裡,再命令橋本對冰室也進行潛意識投射,就如同當初對津村和柿本做的一樣。只不過津村和柿本接受的是每三分鐘一次二十分之一秒長度的投射,其效果僅僅是造成津村等人的心理創傷,最多只會導致他們產生關係妄想,並不會引起人格上的巨變。不管怎麼說,津村和柿本只是崇拜千葉敦子的精神醫師而已,只要讓他們染上關係妄想症,成為研究所負面消息的來源就行了,沒必要做得太過分。但眼前這個冰室卻不一樣,他參與了小山內的計劃,熟知小山內的一切陰謀,這種人,當然不能留下。
小山內從反射器裡取出存儲卡,那裡面保存的都是重度分裂症患者的夢。他決定直接投射這些內容。把這些東西埋進潛意識的最深處,讓冰室再也無可以逃避的地方。他的人格必然會崩潰的吧。
投射開始之前,小山內再一次檢查了冰室全身上下的口袋。迷你DC一共應該有六台,冰室卻說只有五台。小山內懷疑他是不是自己偷偷藏了一台。可是只有工作服口袋裡放著一塊啃了一半的巧克力,其他口袋裡什麼都沒有。冰室總不可能把迷你DC藏在巧克力裡吧。
重度分裂症患者的夢境極度可怕,就連小山內自己都不太敢直視顯示器。他開始對冰室的意識進行直接投射之後,冰室立刻變得四肢僵直,表情猙獰,孱弱的尖叫聲之中夾帶著呻吟。這種狀態持續了大約兩分鐘,冰室突然睜開眼睛,對著小山內咆哮起來,好像是受到了極大的衝擊似的。那副驚恐的表情和恐懼的聲音,彷彿是意識到自己正身臨絕境,而想要殺死自己的人正站在自己眼前一樣。小山內的身子不禁顫抖了一下。冰室扭動軀體,不停嚎叫,直到最後才終於閉上眼睛,嚎叫也逐漸轉為抽泣。他的神情漸漸變得癡呆起來,看上去意識似乎已經被強行拖入了潛意識的深淵之中,又在那裡被可怕的夢境慢慢異化一般。再過一會兒,冰室的臉上顯出天真的笑容,彷彿已經接觸到了最本質的快感。那是快樂這一感情的最為根本的實質,絕非那種經過文明的洗禮而變得索然無味的東西。雖然那種快樂必然是邪惡的,但只要見識過它,無論是誰都會覺得,現實原來是如此的枯燥乏味。冰室開始發出低沉的詭異笑聲。
「嘿嘿……嘻嘻……嘿嘿嘿……嘻嘻……」
19
「粉川,喂,粉川!」
能勢龍夫照例在業界聚會上露個臉就想抽身,結果在沿著酒店走廊去向門廳的時候,忽然看到粉川利美從旁邊一處宴會廳的門裡出來,立刻出聲招呼。
粉川是能勢大學時候的摯友。個頭很高,身體健碩,十多年前就開始蓄小鬍子。
能勢發現他和自己兩年前見到他的時候相比瘦了許多,不禁感到很驚訝。
「最近怎麼樣?很沒精神嘛。」
粉川抬頭微笑回應的時候,能勢問。兩個人的交情早已深得不用在乎一切客套了。
「是啊,」粉川苦笑起來,抬頭望著天花板,「果然瞞不過你的眼睛啊。」
「廢話,你都瘦成這樣了。今天來這兒於什麼?還穿著難得的便裝。」
粉川利美是警視廳的高級官員,也就是俗話說的特權階級的精英之一。他和能勢同一年畢業,通過了高級國家公務員考試,在見習警部補1的位置上干了半年,然後依次升任警部、警視,再被調去警視廳任警視正,現在已經是警視長了。這也是精英們通常的發展路線。
「警視總監2讓賢了,」粉川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垂下頭,壓低了聲音說,「警視廳內部開了個歡送會,就在這兒。」
「哦,就是那個眾議院的候選人嗎。歡送會開完了?」
「唔……」粉川吞吞吐吐地說,「他們還要拉我去喝下一場,我推掉了。」
他好像很是消沉,連能勢的臉都不敢直視。這傢伙病了吧?能勢想。
「走,咱們去RadioClub,」能勢以不容分辯的語氣說,「我也是剛從酒桌上逃出來。」
不能這麼扔下粉川不管,能勢心中暗想。上大學的時候,能勢很喜歡和一幫朋友泡夜店,經常喝得爛醉,隔三差五就會跟無賴地痞幹架。那時候多虧有這位劍道四段的粉川在身邊,化解了一次次的危機。要是沒他的話,自己恐怕早就連胳膊腿都保不住了。現在回想起來,能勢常常還會有不寒而慄的感覺。
「還是算了……」
粉川似乎沒什麼興致。按理說,能勢的邀請他應該不會拒絕才對。然而面對這位本可以推心置腹的好友,粉川卻幾乎一言不發,能勢感到其中很不正常。
「哎呀,難得遇上,就坐一會兒,行吧?我叫的車正在外頭等著呢,咱們坐車過去。陣內和玖珂也很想你啊。」
「是嗎……那好吧……」
在去六本木的路上,能勢從沉默寡言的粉川口中得知他在半年前已經升任警視監了。
「哎,已經變成三星了嗎?那可要恭喜你了。下回就該是警視總監了吧。」
這位昔日好友正在向社會上層攀登,甚至可以說是正在步向巔峰。對於能勢而言,心中禁不住生出一種欲哭無淚的感慨。
就在這時候,粉川歎息了一聲。那聲音有著異樣的深沉,能勢不禁覺得像是出自粉川的心底,並且帶出了無盡的悲哀和悔恨,甚至還有埋藏在內心深處的絕望和拒絕。能勢的直覺告訴他,這應該是有關晉陞的煩惱。他感到自己需要傾聽粉川的傾訴,想辦法挽救這位對自己來說無可替代的朋友,同時也是即將屹立於社會頂峰的重要人物。
RadioClub播放的依然還是「Laura」、「Fool」一類充滿了懷舊氣息的樂曲。柚木裝飾的室內保持著令人懷念的暗紅色氛圍。這裡沒有一位客人,寂靜得一如既往。
「您……」玖珂看見粉川,臉上顯出猶如佛像一般的笑容,重重點了點頭,「粉川先生,好久不見了。」
「我們一直恭候您的再度光臨。」吧檯後面的陣內也招呼道。淺黑色的臉上露出潔白得引人注目的牙齒。
平日裡兩個人喜歡坐在吧檯前,帶上陣內一起邊喝邊聊,然而今夜只想兩個人促膝長談。直覺很準的玖珂一看兩個人的模樣就猜中了幾分,直接將他們帶去了靠裡的座位。整個酒吧只有那裡才有點包廂的樣子。
「好了,怎麼回事?」十二年陳的野火雞威士忌加冰端上來之後,能勢單刀直人地問。
「也沒什麼……就是晚上睡不著。」粉川的臉上始終帶著淺淺的笑,然而笑容一直都沒有變化,反倒讓能勢覺得那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
「我就是問你睡不著的原因。」
粉川顯出詫異的神色說:「沒有啊。」
「咦,找不到原因嗎?」
粉川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在咀嚼能勢話裡的意思,然後挺直身子,慢慢搖了搖頭,「沒什麼找得到找不到的,根本就沒有原因啊。」
能勢當初患有焦慮症的時候曾經查閱過大量精神病理學相關的的書籍,聽到此刻粉川這麼說,他腦海裡當即出現了「抑鬱症」三個字。不過,單憑找不到原因這一點就斷定粉川得了抑鬱症,顯然為時過早,而且能勢還記得精神醫學上的一大禁忌乃是不得將病名告訴患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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