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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炽①红龙的归来

_7 江南(当代)
  其他的撒旦教教徒吃惊地看向世界之蟒号,黑色的列车已经被凄厉的红光包裹,似乎是一条浴血的黑龙。表面上看不出这列火车藏着这么多的红灯,它们都藏在了钢铁里,呈现出与钢铁差不多的质感,此刻全都疯狂地闪动着。
  “达斯蒙德该不会触动什么机关了吧?”有人疑惑地说。
  “这东西该不会爆炸吧?离它远点儿。”有人不安地说。
  西泽尔没有服从命令,却也没有更多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站在窗前。那名持枪对着他的撒旦教教徒不知这个孩子发了什么疯,便也走到他背后,跟他一起向外看去。
  他忽然愣住了,教堂四周原本是一片平整的草地,因为接连下了两天雨而成了泥泞的半沼泽,再往外面是学院整齐的白色建筑群。几分钟前还有身穿教皇国黑色军服的男人在不远处闪现,第一批被他们释放的学生没能到达建筑群便被军人拦截之后带走。
  校舍后面一直升起隐隐的蒸汽云,很显然是装载炽天铁骑的战车停在那里,仔细看的话还能看见图书馆的方向有星星点点的反光,那是远程来复枪的枪管。
  可现在这些都消失了,人影、蒸汽云、枪管的反光,全都消失了,只剩下死一般的寂静。几分钟前外面还暗流涌动,此刻外面寂静如死。
  难道说教皇国真的答应达斯蒙德的条件,把军队都撤走,把道路给清空了?真有这样的好事?可他们原本就没想从火车站撤走啊。那名撒旦教教徒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喜悦。
  这时候在车厢的最深处,那台蜘蛛般的机械正把巨型铁棺中的甲胄缓缓地吊起,达斯蒙德似乎完全被那件甲胄迷住了,根本没有意识到外面已经闹翻天了。
  缠绕在甲胄表面的碳酸雾气逐步散去,它的真实形态渐渐暴露出来,极致的美和极致的狰狞并行于那具昂藏的金属身躯上,狮虎般强壮的身躯搭配巨猿般的手臂,银色的双手却意外地细长,像是绝世美人的纤纤素手,世间千万种美集中在那具身体上,最终的结果却是令人不寒而栗。
  它甚至没有头部,躯干上方本该是头部的地方代之以一对银色的金属飞翼,眼孔和嘴缝这类机动甲胄必备的原件在它身上也找不到,那是个无头无脸的怪物。它不适合出现在机械盛行的当代,更适合出现在古代书籍中,以某种妖魔的名义。
  “达斯蒙德!达斯蒙德!那东西看起来很邪!别管它了,谁会买这样的东西?我们快走!这里有……有什么不对!”留守在缝隙外的那名属下小声地呼唤达斯蒙德的名字,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小声,像是……怕惊醒那铁爪上悬挂着的金属人形。
  达斯蒙德却只是呆呆地仰望,似乎悬挂在他前方的不是一具金属甲胄,而是绝世美人的赤裸胴体……可在下属的记忆中,即使是最妖冶美丽的女人也未能让这条变色龙这般的深情。
  他轻轻地跪在那具甲胄前,双手在胸前合十,轻声念诵:“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下属惊呆了,这怎么是达斯蒙德会说出来的话呢?
  变色龙达斯蒙德,号称撒旦教团的成员,可一生只为他自己的欲望活着,他是可以封锁教堂把数百人活活烧死的暴徒,他也是会在神之供桌上便溺的狂徒,人性和神性这类东西早在很年幼的时候就被他践踏于脚下,可此时此刻,他竟像个虔诚的弥赛亚圣教信徒,念出了赞颂神的祈祷词。
  整列火车里都回荡着这神圣的祈祷词,钢铁车厢成了巨大的共振腔:“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下属死死地塞住自己的耳朵,可那声音根本无法隔绝,最终他发觉那声音的来源……似乎位于他自己的颅腔中央。
  不可思议的高温迅速地融化着干冰,冰窖般的货物仓在顷刻间变得像是火炉的中心位置,炎烈的火风沿着那道缝隙喷薄而出,那名下属所见的最后一眼,是铁爪上的金属人形动了起来,把那修长的、白银色的手按在了达斯蒙德的头顶。
  曼妙的金色火焰从这个无耻暴徒的身上腾起,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焦化,然后化为灰白的尘埃零落。
  下属掉头奔向远处的那扇门。“鬼啊!鬼啊!”他疯狂地尖叫,可那真的是鬼能形容的东西么?就像神话中说的那样,他们打开了错误的匣子,把错误的东西放到了尘世中。
  教堂中的情形同样让人不寒而栗,那具顶天立地的巨型管风琴自行演奏起来,声音如雷鸣如狮吼。原本列车上的红灯单调机械地闪动,现在它们却在呼应管风琴的节奏。
  圣像在颤抖,帷幕在颤抖,玻璃窗颤抖着崩碎,化为彩色玻璃的暴雨,整座教堂都在那威严的旋律中颤抖,似乎有一万个灵围绕着这间教堂高唱。
  “神圣灾难!”龙德施泰特大吼。
  他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高速冲向那扇机械门,旋动钥匙,机械门轰隆隆地封闭。但还不够快,他张开双臂,以炽天使的巨力帮助这扇门合拢。从列车的末端开始,刺眼的光明如潮水般涌向机械门,那名撒旦教教徒恐惧至极的尖叫声随之传来。但门已经差不多合拢了,他扑到渐渐合拢的门缝上,哭喊道:“开门!开门!救我!救我!”
  龙德施泰特用尽力量合拢了机械门,最后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到了,那人背后有一双百倍明亮的、翡翠色的眼睛……他无力对抗,整个人连同甲胄被那道凝视震退。
  车厢中传来尖叫声、管风琴自行演奏、龙德施泰特扑过去关门……这一连串的事情在极短的时间里发生,学生们呆住了,老师们也呆住了,连暴徒们都呆住了。
  “快走!快走!”西泽尔推开那名持枪逼着他的撒旦教教徒,冲着在场的所有人大吼,“离开这里!快啊!”
  撒旦教教徒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上步用枪柄砸在西泽尔的脸上,把这个忽然发疯的小子放翻了。
  “快走……快走……不然就……来不及了……”西泽尔痛苦地在地上翻滚。
  漆黑的天空里传来巨大的风声,几名撒旦教教徒冲出前厅,望向正上方。风声在教堂正上方盘旋不去,似乎是什么庞大的东西悬停在那里。
  “不下雨了?”有人惊讶地说。
  教堂周围真的不下雨了,可分明百米之外还是暴风雨肆虐,确实有什么东西悬停在教堂的正上方,大到能够遮蔽这间教堂,为它挡住暴雨。电光撕裂夜空,照亮了空中的白色十字架,和那艘黑色的巨型飞艇*。
  这种硬式飞艇在各国已经有少量的应用,巨大的气囊中充满了比空气更轻的氢气,从而悬浮在空中。但那种氢气极难获取,因此飞艇很难做得很大,充其量也就是贵族的玩具,可这艘大得简直遮云蔽日……这真的是这个时代的技术能实现的东西么?
  黑色的金属巨人顺着粗大的缆绳从天而降,它们沐浴在闪灭的电光中,一时是漆黑的,一时是惨白的。它们沉重地坠落在教堂周围,缓缓地直起了腰,近十米高的钢铁身躯仿佛顶天立地,双肩的火炮上流动着慑人的寒光。
  那是完全不同于机动甲胄的东西,它们极高极瘦,骨架中空,闪电之光从中穿透,甚至那隆隆运转的蒸汽核心也是包裹在骨架般的金属笼子里,那是它们的心脏。
  钢铁心脏上的无数气门喷发出滚滚的白色蒸汽,骷髅般的黑色巨人迈动大步走向教堂,每一步都留下一米半长的深深脚印。操作它们的军人穿着纯白色的军装,以白色十字架作他们的领徽。
  “圣堂装甲师莱希特伯爵报告,普罗米修斯成功降落在圣域中央,监测到欧米茄已经苏醒,开始清除神圣灾难。”白衣军官面无表情,“哈利路亚!”他的声音转化为电信号,最终以纸带的方式出现在遥远的翡冷翠。
  多年前,由叶尼塞皇国天才机械师“秘银之鬼”彼得罗夫设计的巨型机动傀儡重现于马斯顿,那被历史记载为失败之作的超级武器普罗米修斯仍在这个世界上悄悄地传承着。
  “跑啊!快跑啊!”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那是教皇国的军队!是来救我们的!”
  达斯蒙德正准备释放人质,所以大门是层层打开的,师生们能够隐约看见外面的情形。他们先是被这异形的机械惊呆了,接着欣喜地想到那是来救援的军队,普罗米修斯的胸口涂着白色的十字架,十字架是教廷特有的标志。那还等什么呢?这时候留在教堂里就等于留在战场上。
  “别跑!别跑!快趴下。”西泽尔却喊出了完全不同的声音。
  刚才喊大家快走的是他,现在喊别跑的也是他,在大家看来他像是得了失心疯,没什么人理睬他,大家都一个劲儿地往教堂门口涌。连那些撒旦教教徒都跟着人们往外跑,达斯蒙德是见风使舵的人,他的手下自然也是,这种时候谁愿意留在教堂里对抗那可怕的机动傀儡?
  阿黛尔完全没动,她本能地服从着哥哥的命令。拜伦少爷也没动,作为见习骑士他的军事知识足够让他觉察到这里面隐藏着某种危险。安妮犹豫了一下,西泽尔才来得及冲上去把她拉了回来。法比奥少爷已经跑出了几步又愤怒地返回,他不能允许安妮被西泽尔拉着。
  西泽尔鱼跃出去,把安妮和阿黛尔扑倒在角落里,旁边有个人跟过来压在女孩们身上,却不是拜伦或者法比奥,而是米内。
  半秒钟后,普罗米修斯们的肩膀震动,滑膛炮弹带着火风离膛。它们钻透了拼花玻璃窗,发生了剧烈的爆炸,白炽色的火光把那些奔跑中的人影吞没。
  铸铁的窗格在高温中熔化,帷幕化为夭矫的火龙,熔化的玻璃液体如同横扫的暴风雨。紧随着普罗米修斯降下的还有战车,它们轰隆隆地撞向那些窗户,用车身把窗户堵死。
  法比奥和拜伦被冲击波推动,狠狠地撞在对面的墙上。但因为靠近墙角,他们没有被爆炸的碎片波及。这间古典的教堂采用旧式的建筑方法,四角的石质基座是最坚硬的,最适合躲避冲击波的位置就是四角。
  从滑膛炮发射到烈火清洗教堂,前后不到一秒钟的时间,三分之一的生命化为灰烬,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焦黑的人体,幸存的人们在火光中号啕大哭。
  “他们杀人质!他们杀人质!”拜伦少爷怒吼,“军队怎么能杀人质?”
  “那是军队,但不是你想象的那种军队,那是教廷的专属军队!”西泽尔大口地喘息以积攒体力,“星历1794年,他们制定了《宗教秘密法》,凡是教皇国的盟友都必须接受那项法律,才能得到教皇国的技术支持,根据那项法律,任何国家境内一旦出现‘神圣灾难’,那么以灾难发生地为中心,一公里为半径,这个领域被称为圣域。在圣域内,只有教廷的军队有执法权,任何国家和政府都不得干涉。我们现在就在圣域的中央,在这里他们杀人都是合法的!”
  “神圣灾难?什么神圣灾难?什么《宗教秘密法》?我从没听说过有这样的法律!怎么会有这么不讲理的法律?”拜伦少爷惊呆了。
  “关于神、关于魔鬼,这些超越人类认识范畴的事件都是神圣灾难。他们从不讲理,在神权之下,人只是蝼蚁。”西泽尔蒙住阿黛尔的眼睛,不让她看见这惨烈的景象。
  “你是怎么知道的?你到底是谁?”拜伦死死地盯着西泽尔。
  “别问了,来不及解释,我们先想办法离开这里!”西泽尔四下张望,可是所有的窗都被战车堵死了,只有讲堂大门还开着,一发红水银在那里爆炸,青铜大门熔化了一半,倒塌在地。
  黑色的身影笔直地穿过火焰,走向盛放璎珞和蒂兰的铁棺。那是龙德施泰特,他也想要把铁棺推到角落中去。以炽天使的力量,做到这一点并不很难,但那台用于交换血液的泵机仍然连接着蒂兰和璎珞,龙德施泰特犹豫了两秒钟,担心这时候移动铁棺会中断血液的交换,只差最后一线了,蒂兰已经睁开了眼睛。
  这时普罗米修斯的另一侧肩头震动,炮弹划着燃烧的轨迹,准确地穿越门洞射入教堂。火焰的冲击波把龙德施泰特狠狠地抛了出去,砸在悬挂十字架的墙上。下一刻,一颗炮弹越过层层门厅,笔直地集中了蒂兰所在的铁棺,爆炸的气浪把铁棺带着蒂兰抛向空中。
  “不!”龙德施泰特绝望地号叫。
  铁棺沉重地砸落在地,火红的飞灰从棺中扬起。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扑向那些即将弥散的灰,好像那些灰烬就是他的蒂兰,他要强行从死神手里把她抱回来。那些火热的灰贴着他的甲胄飞过,他的双臂间空空如也。
  “我们还要去湖边的小镇啊!我们还要弥补……失去的时光!”他喃喃地说,看着那些蒂兰化作的火红的灰烬在他的身上逐渐熄灭。
  黑色的魔神仰天痛哭,那么绝望那么孤独……原来无论你拥有什么样的力量,当你被夺走了最心爱的东西,你的悲伤都跟孩子无异。下一刻,发射完毕的重炮从普罗米修斯们的肩头脱落,骨骼间的连射铳开始喷吐火光,弹幕覆盖了骑士王。
  “圣堂装甲师莱希特伯爵报告,普罗米修斯已经进入事发地点,清场完毕,平民死亡率约30%,开始搜寻欧米茄。”巨人们纷纷从背后拔出了弧形剑,踩踏着倒塌的青铜门进入教堂。
  被封锁在列车中的欧米茄似乎意识到猎杀它们的人已经抵达了,它们疯狂地撞击着车厢壁,想要找到薄弱处逃出来。
  车厢顶部忽然腾起了金色的光焰,世界之蟒号的车厢用几种金属混合铸造,连龙德施泰特都无法从内部破坏它,但此刻它如同被置于火焰中的奶酪,一边熔化一边坍塌。
  “要出来了!”有人高呼。
  拖着虹状的焰流,第一具欧米茄冲出了车厢。左右两侧的普罗米修斯迅速抢进,四只钢铁巨手分别锁定它的四肢,将它摁死在地面上。这些机动傀儡有着铁钳般的巨手,跟身材比例完全不相称,却极其适合锁定欧米茄。蒸汽核心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把红水银燃烧产生的惊人力量输送到双臂中去。
  而欧米茄发出牛吼般的怪声,身上再度腾起那种危险的金色火焰,普罗米修斯的机械手立刻红热起来,像是被烧红的钢件。这样下去只需十几秒钟的时间欧米茄就能熔断身上的束缚再度逃逸。
  但第三台普罗米修斯冲上前去,弧形剑自上而下贯穿了欧米茄的躯干,把它钉死在地面上。三台普罗米修斯分别抓住欧米茄身体的不同部位,向着不同的方向撕扯。
  金色的鲜血如水泻般从欧米茄的甲胄里涌出,侵蚀着它碰到的一切物体,无论是大理石地面还是普罗米修斯的身躯,把金色的烙印烫在上面。如果达斯蒙德还活着就会明白,他在那具蜘蛛般的机械上看到的所谓金色油漆,其实是欧米茄的鲜血。那台机械,本就是用来固定甚至肢解欧米茄的。
  拆解了欧米茄的四肢之后,普罗米修斯们继续撕扯欧米茄的甲板,每片甲板都连带着白色的、绵长的丝线,这种丝线像是某种动物组织,却又坚韧得像是钢铁。
  它们又以铁拳锤击欧米茄的躯干,最后一台普罗米修斯将手伸进了欧米茄的胸腔里,蒸汽核心爆发,金属关节依次收缩,整台机体的力量都集中在那只铁手上,捏碎了什么东西。欧米茄的蠕动这才停止。
  第二具欧米茄出现的时候,周围的普罗米修斯都把火力倾泻在它身上,它被弹幕压在列车上,无法逃脱。最终的结果和第一具欧米茄无异。
  第三具欧米茄选择的出口和前面两具欧米茄不同,它烧熔了车厢底部,钻了出来,普罗米修斯骑士的视线受到巨大的机械身躯的影响,当他们发觉的时候那具欧米茄已经远离了列车,它看起来笨拙,但行动起来速度并不慢,但他似乎找不到逃离教堂的路,只是本能地远离普罗米修斯,沿路破坏一切障碍物。
  普罗米修斯骑士立刻分为两队,一队追杀那具逃走的欧米茄,另一队继续守在火车旁边。
  所有这些景象都该让人魂飞魄散,但欧米茄之血泼洒出来的时候,神秘至极的香味四下弥漫,闻了那种味道,人就如同浸泡在温水中,舒适安宁,想要就此睡去。法比奥少爷和安妮的目光都渐渐迷离,靠着军队养成的意志,拜伦少爷还在抗拒睡意。
  “别睡!别睡!”西泽尔强撑着自己的精神,摇摇晃晃地起身,“我们得离开这里!我们得离开这里!”
  可这时想要离开教堂谈何容易,处处都是火焰,能见度极低,到处都是燃烧产生的毒气,教堂大门虽然已经坍塌,但是想要达到那里必须跨越火场,中间还得经过普罗米修斯和欧米茄的战场,那里弹火横飞。
  “我……我在前面带路!大家贴着墙走!贴着墙就一定能到门口!”拜伦少爷也站了起来,“大家一个拉着一个,不要松手!”
  他们穿越层层火焰,沿路看到有漆黑的人影跪在废墟里,双手合十,姿势极尽虔诚。他们身上的衣服还完好,身体却被不知名的力量烧成了焦炭。地面上有欧米茄的金色血迹,这些都是那具欧米茄曾经经过的地方。
  “怎么了?他们这是怎么了?”法比奥少爷喘息着,他想要哭泣,却又哭不出来。
  那是他假面骑士兄弟会的成员,他们侥幸地逃过了普罗米修斯的滑膛炮,却未能躲过欧米茄。
  “我也不知道,别停……别停……我们不能停下。”西泽尔说。
  前面的火焰中出现了墙一般的巨大黑影,沿着墙壁摸索,他们竟然已经到了世界之蟒号的旁边。这里的香味越发浓郁,因为对前两具欧米茄的杀戮都发生在这里,那种奇怪的白色肌体碎片和金色血液溅得四处都是,沿着黑铁的车厢不断往下流。
  他们靠着大厅的墙壁,和普罗米修斯之间存在着视觉的死角,普罗米修斯们看不到他们,他们从火车下方爬过,忽然看见前方的黑暗里站着一个黑影。风把烟吹来,他们才发现那是一具被掏空了的欧米茄残骸,他们已经来到了一具欧米茄被杀的地点。西泽尔强忍着恐惧看了过去,隐约看到了人体般的结构,却又和人体不尽相同,仿佛肋骨的骨骼结构,断口的边缘闪着钻石般的锋利光芒。
  第三具欧米茄还在火场中四处逃窜,这件教堂复杂的建筑结构给它提供了方便。
  “守住这里!”普罗米修斯I号的骑士,那位战场指挥官莱希特伯爵离开火车。不能让那东西继续这么游荡下去,他必须亲自动手捕获它。
  就在这个时候,又一道虹状焰流从车厢缺损处升起,第四具欧米茄似乎意识到最强大的敌人正在离开,于是选择这个时间现身。它落下的时候,那双纤细如女性的银手插入一台普罗米修斯的胸口,一路切割着普罗米修斯的钢铁骨骼下坠。它坠落底面,那台普罗米修斯的残骸在它背后轰然倒地。
  守在火车旁的普罗米修斯骑士缺乏莱希特伯爵那样的果断,他们犹豫着没敢设计,因为设计的话就很难不波及那位驾驶舱里的骑士。只是几秒钟的时间,那具欧米茄的背影已经被火焰遮蔽了。
  “第四具欧米茄脱离列车!第四具欧米茄脱离列车!”普罗米修斯骑士们放声高呼,“失去目标!失去目标!”
  他们的位置很高,视线并不受火焰阻碍,但放眼所及根本没有第四具欧米茄的影子。反倒是第三具欧米茄在普罗米修斯的射击中断了一条腿,但仍在地上爬动着想要逃离。
  “我们快走!”西泽尔紧张地看向前后左右,同样没有发现那个危险的金色身影,“那东西就在附近!我们快走!”
  其实原本他们能更快一点,拜伦少爷、阿黛尔甚至米内的体力都还能支撑,但法比奥少爷和安妮却已经摇摇欲坠。火场中遍布毒烟,氧气含量极低,身体略差的人很容易窒息而死。
  法比奥少爷觉得手里忽然一空,安妮已经仰面倒了下去。她的身体素质原本就不好,膝盖还受了伤,支撑到这时已经很勉强了。西泽尔俯下身去,用力拍打她的脸,却没法让她恢复神智,就在他想要把安妮横抱起来的时候,被人在肩膀上重重地推了一把。
  “放开她!我来抱她!”法比奥少爷精疲力尽却又气势汹汹。
  “你已经撑不住了,别勉强,她也不会记得是谁抱的她。”西泽尔扭头看了法比奥一眼,“放心吧,只有能给女孩幸福的人才配跟她在一起。”
  法比奥少年一愣。
  可当西泽尔扭过头来,却发现安妮已经睁开了眼睛。他心里微微一怔,略微泛起一丝苦涩。大概那句话被安妮听到了吧?最后能够得到幸福的人会在一起,他和安妮却做不到,虽然安妮是他在意的女孩,也是他期待的贤妻良母式的女孩,可多年之前那纸判决书下达的时候,他的命运已经被注定了。
  他这辈子所谓的幸福生活也就是有份不错的工作,有份稳定的收入,有间带斜窗的房子,和一个不好也不坏的贤惠女孩……跟尊贵与关荣无关。
  安妮看了他一眼,眼神里似乎有点委屈,可什么都没说,就把目光转开了。
  西泽尔不去想别的,正要抱着她起身的时候,吃惊地发现安妮笑了起来。那是极其幸福极其灿烂的笑,他默默地观察过安妮很久,却从未见她笑得那么美。
  安妮笑着蜷缩在他的怀抱里,双手合十,声如银铃,她说:“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她那双漂亮的眼睛看向屋顶上方。
  “不要看!”西泽尔大吼。
  但已经来不及了,安妮的双眼腾起曼妙的金色火焰,迅速地坍塌为两个黑色的炭球,在空旷的眼眶里滚动。这个本该成为贤妻良母的女孩死了,因为她避开西泽尔的时候看到了不该看的,第四具欧米茄就悬挂在教堂的穹顶上,浑身笼罩着金色的火焰。
  它本没有头,却像是在俯瞰正下方,变幻的火焰中隐约有狮子般的目光……那是人类所不能直视的东西,那些被焚烧为焦炭的人都是因为曾近和它对视过。
  欧米茄笔直地从穹顶上坠落,银手直插西泽尔的头顶。西泽尔根本无法躲避,无论速度还是力量,人类都无法和那种神秘的机动甲胄抗衡。他能做的事情就是把跑过来的阿黛尔推开,拜伦扑上来抱住阿黛尔,不管她怎么挣扎都要带她走。
  但黑色的身影仿佛恶魔般腾起,紧紧地贴住了欧米茄的后背,青蓝色的火光在他腰间闪灭,蒸汽核心爆响,黑色重剑横卷而过!
  那是龙德施泰特,骑士王龙德施泰特,和他的圣剑装具·Excalibur!
  金色的血液在半空中溅开,仿佛一朵金色玫瑰盛开,龙德施泰特将炽天使甲胄提升到400%的极致燃烧,在他的剑下欧米茄只是个装着金色血液的容器。欧米茄的胸膛中似乎滚出了血红色的、眼睛般的东西,没等落地就被龙德施泰特抓在手中。
  黑色的魔神从天而降,沉重地落在西泽尔的面前,缓缓地直起身来。此刻的龙德施泰特已经不再是刚才那个有着孤独眼神的男孩了,他仿佛破茧重生,又像是已经完全死去了,那张苍白而坚硬的脸上再也找不到任何一丝孱弱,紫色的瞳孔中仿佛下着一场暴风雪。
  随着那个女孩的死去,他心中最后的柔软也化成了飞灰,只剩下钢铁躯壳,但此时此刻的龙德施泰特才是人们想象中的那位铁与血组成的骑士王。
  他将那颗血红色的东西伸到西泽尔的面前,缓缓地发力,一瞬间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种错觉,以为那眼睛般的东西发出了尖利的嘶叫。但它仍是在龙德施泰特掌中碎裂了,爆出赤金色的液体,沿着炽天使的钢铁之爪流淌。
  “西泽尔,原来你还活着,”重剑缓缓落下,指在西泽尔的眉心,骑士王的凝视居高临下,他的威压如同即将坍塌的冰山,“我还以为那帮老家伙已经把你埋在某个无名公墓里了。”
  “你们让开,别靠过来。”西泽尔放下怀中的安妮,示意法比奥和拜伦不要靠近。
  “你变了,”龙德施泰特的声音那么寒冷,“你原来不是这种眼神,我真不敢相信那个毁灭锡兰的人会变成这副模样,第一眼我都没能认出你来。”
  男孩们都惊呆了,听龙德施泰特的口气,他和西泽尔岂止是朋友,简直是很多年的好朋友。
  “时间会把一个人变成骑士王,也会把另一个人变成普通的学生。”西泽尔低声说,“你已经看到了,我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只是个想当机械师的学生。”
  “机械师?为什么要当机械师?你是为了操纵机械而生在这个世界上的,却不是为了制造和修理它们。曾经世界顶级的机械师们围绕着我们,为了我们而不断地改进它们的甲胄,因为他们任何的造物都只有在我们身上才能达到完美。”龙德施泰特围绕着西泽尔行走,“机械师能决定什么?机械师能够世界的命运么?机械师连自己的名命运都无法掌握!看看那些死在你身边的人,他们都是机械师,可在这个圣域里他们连活下去的权利都没有!只能任凭屠杀。”
  他蹲在西泽尔面前,抓住他的校服领口:“以前学过的东西还没忘记吧?你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趁着最后那只欧米茄还没死,趁着还有时间,穿上那东西!我们杀出这里!有你的话还有可能做到!”他指向背后,银色的大型机械矗立在硝烟和火焰中,“他们会杀死所有人的,你知道他们会杀死所有人!”
  那是海格力斯之架,武装炽天使的专属机械。达斯蒙德目睹了龙德施泰特的武装过程,意识到这件配套机械对炽天使的意义,就想把海格力斯之架也拆卸带走。沿着车厢里的滑轨,撒旦教教徒们把海格力斯之架推下了火车,却没能找到拆卸它的办法。
  达斯蒙德“赠给”龙德施泰特的那具炽天使甲胄已经挂载上去了,便如钢铁的武士端坐在那里,等待着唤醒它的人。
  “我不会穿……只要我穿上它,枢机会就会再次找到我!我要过幸福的生活,我答应过阿黛尔!过去的一切都跟我没关系了!”
  “你要过幸福的生活?过去的一切都跟你没关系了?”龙德施泰特冷笑,“别说傻话西泽尔,所有穿过这甲胄的人,灵魂深处都被烙下了印记!你永远不可能忘记,也永远不可能洗脱那罪!四年来,我背负着锡兰毁灭者之名,可那个真正灭国者却说他想当个机械师,过幸福的生活……说什么蠢话?”
  “我们曾经掌握暴权,可暴权给你和我带来了什么?”西泽尔摇着头,声音嘶哑,“你失去的,我也统统失去了!我只剩下阿黛尔了!我再失去她就一无所有了!”
  “一无所有?”龙德施泰特狂笑,他从未那么恣意猖狂,“你说得好像我们曾经拥有什么似的,暴权?你真的拥有过暴权么?我们只是暴权者手中的棋子而已!你想要过幸福的生活,你凭什么过幸福的生活?在这个世上你和我都是一无所有的人!没有家世、没有背景,也没有财富,我们看似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的施予!有朝一日我们变成活死人,就只有躺在那些铁质的棺材里,继续效忠到心脏停止跳动,被埋在无名公墓里!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拥有的东西只是手中的剑柄,而你连剑柄都放开了,你用什么来保护你妹妹?灭国者西泽尔,你曾是雄狮,曾经懂得这个世界的法则,是我尊重的朋友和敌人,但现在你连被我杀死的资格都没有!”
  这时候在教堂的另一侧,普罗米修斯们已经捕获了受伤的欧米茄,莱希特伯爵将连射铳顶在它的伤口处发射,将数不清的黄铜子弹送进这东西的身躯。更多的普罗米修斯从天而降,在教堂周围仿佛立起了钢铁的森林。
  “我也想去湖边的小镇。”西泽尔轻声说。
  龙德施泰特微微一怔,火光在那张坚冰般的脸上闪过,让人误以为隐藏在那颗钢铁之心深处的那个男孩重被唤醒。
  “我也想去湖边的小镇,如果可能,我想跟你和蒂兰去同一座小镇,带着阿黛尔。我想在那里过上幸福的生活,那里有对我来说重要的一切,妹妹,和我最好的朋友。”
  龙德施泰特缓缓地弯下腰来,凝视着西泽尔的眼睛,用锋利的铁爪拍打他的脸:“你说,我是你最好的朋友?真的是这样么?我当年可是跟你竞争的人,如果你没有被放逐,那么今天被称作骑士王的人应该是你才对。”
  “你知道的,我从不说恭维的话,即使你把剑指在我的心口上,我也不会说。”西泽尔毫不回避地和他对视,“你是我的朋友,但我不会穿那身甲胄,你快走吧,也许还来得及。”
  “你真是固执啊,那么多年过去了,你仍是我熟悉的那个固执的西泽尔·博尔吉亚。”龙德施泰特无声地笑了。
  他张开机械的臂膀拥抱西泽尔,两人行古老的贴面礼,仿佛回到当年,回到那个佩剑和军徽一同闪耀的年代。
  此刻教堂的深处,莱希特伯爵捏碎了欧米茄胸中那颗心脏般的东西,神圣灾难平息,着了魔似的管风琴停止演奏,红灯也不再闪烁,普罗米修斯们踏着火焰逼近,全身上下的枪口都指向这边,他们很清楚龙德施泰特在哪里,他们的首要任务虽然是解决欧米茄,但也没准备放过叛国者。
  “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人,快带你的新朋友们走,我会试着给你们争取时间,但不会太久。”龙德施泰特在西泽尔的耳边轻声说,“如果能逃出这里,就往圣域外面跑,离开这个地域。再见了,我的兄弟,我和蒂兰未能去到的湖边小镇……要代替我们抵达。”
  他忽然一推西泽尔,跃上了世界之蟒号的车顶,沿着这列火车他走向莱希特伯爵,Excalibur拖在身后,在车顶上划出点点火星。
  “炽天骑士团。”莱希特伯爵微笑。
  “圣堂装甲师。”龙德施泰特低声说。
  翡冷翠的会议厅中,老人们快速地审阅着马斯顿传回的报告。多达一百人的秘书团负责解读纸带,把马斯顿的情况即刻整理为便签,再送达这里。这套情报系统的效率如此之高,令这些究极的掌权者能够在千里之外指挥应对那场神圣灾难。
  “四具欧米茄已经全部处理完毕,现在让我们讨论一下善后,诸位,收尾工作该怎么进行呢?”为首的老人说。
  “教堂里的人都看到了欧米茄的本体吧?而欧米茄的存在是不能被世人知道的,既然是群体性的事件,就群体性地解决吧。”一个老人冷冷地说。
  “是不是应该更慎重一点?我们该怎么跟他们的父母解释这件事呢?这可不是发生在下城区啊,那些孩子的身后事各国的公爵、侯爵和伯爵。”
  “首先,基于《宗教秘密法》,圣域内部都由我们说了算。其次,越是群体性解决越好解释,根据达斯蒙德既往的罪行,曾经在科隆大教堂烧死逾300人。那么这次的1000人也由他来承担吧。”
  “他怎么杀死1000人的?”
  “红水银炸弹,把所有人都化为灰烬了,连同那座教堂,也许还有那座学校。圣堂装甲师赶到的时候已经晚了,虽然竭尽全力也没能从燃烧的废墟中找到生还者。”
  “那么龙德施泰特呢?龙德施泰特怎么处理?”
  “对叛国者需要犹豫么?不杀的话将来会有越来越多的叛国者!”
  “可他是几乎完美的适格者,他能够驾驭炽天使,同时不会被炽天使侵蚀。”
  “适格者的话再找就好了,这个世界上永远不会缺少棋子。只要我们用心去找。”为首的老人说,“那么我们是否可以达成共识了?莱希特伯爵还在等待我们的授权。”
  老人们沉默着交换了眼神,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就这么决定了,放手让莱希特伯爵继续吧。人类,终究是不能窥探天国秘密的。”为首的老人幽幽地说。
  *作者注:世界上最大的飞艇可能是二战期间由德意志帝国制造的齐柏林飞船,长度接近250米,重达110吨。圣堂装甲师使用的飞艇就是类似的东西,足以盛载普罗米修斯这样的大型机动傀儡,但是考虑到承重问题,圣堂装甲师使用的普罗米修斯是骨架中空的。
  
  第十三章 魔神归来之夜
  
  “人类,终究是不能窥探天国秘密的。”当这句话以扭曲的机械发音出现在普罗米修斯的驾驶舱里,莱希特伯爵扣动了扳机。
  普罗米修斯Ⅰ号胸口的护板下移,喷出了炽烈的火流,那是熊熊燃烧的红水银。面罩落下,甲胄轰鸣。龙德施泰特迎着火流冲向普罗米修斯们,仿佛黑色的闪电。
  这时西泽尔他们就快要接近前厅了,前厅外是回廊,回廊外是拜占庭式的庭院,冲出庭院他们就离开教堂了。很多人也跟着他们一起狂奔,这种时候大家都陷入了无意识的状态,只要有一个人跑就有很多人跟着跑,似乎这样就能逃出去。
  但巨大的黑影笼罩着庭院,那是天空中的硬式飞艇降低了高度,身披黑色大氅和白色军服的军人们抓着吊绳从天而降,他们列着队逼近了教堂正门,手中的连射铳吐出了致命的火光。
  第一眼看见那些军人,西泽尔和拜伦就猛地停住了脚步,把周围的人扑倒,但还是有很多人盲从地想要冲出去,弹雨牵动着他们的身躯跳舞,鲜血染红了墙上的十字架,片刻之后军靴从他们身体上踏过,跟在后面的军人把煤油喷洒在他们的身上,脚后跟在地上一踏,藏在那里的火石迸出火星,烈火就烧了起来。
  “他们要杀我们!他们要杀我们!”有人哭着大喊。
  直到这个时候,这些养尊处优的贵族学生和不理世事的教师才意识到圣堂装甲师的目标不仅是撒旦教团,也不仅是欧米茄,而是这间教堂里的所有人。之前普罗米修斯用滑膛炮重击这座教堂,造成无数伤亡,他们还以为是误伤。
  他们最终还是下达了屠城令……对圣堂装甲师的最后束缚已经解开……西泽尔混在那些哭喊的人中间撤回教堂,脑中一片木然。龙德施泰特说得对,这里的每个人都不会被放过,那些真正掌握暴权的人一直是这么做的。
  圣堂装甲师的步兵踏过了前厅涌入大厅,他们都戴着黑铁的面具,谁也不知道在那张面具下他们有没有表情。看着这地狱般的场面,他们会感觉到恐惧,还是享受的笑着呢?
  “不能就这么等死啊!”有人嘶吼起来,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都会迸发出野兽般的求生意志。
  满地都是从世界之蟒号列车上搬下来的武器,炽天使所使用的武器虽然沉重,但炽天使的体型和人类之间的差距并不悬殊,因此这些武器和人用的武器是类似的结构,人也可以操作。此外还有撒旦教教徒们丢下的大大小小的箱子,达斯蒙特带了成箱的武器以备不时之需,可最终他自己却没用上。
  这间教堂曲折的结构曾经帮助欧米茄逃避普罗米修斯的追杀,此时又暂时地阻挡了军人们的推进速度,男人们抓起附近的任何武器胡乱地射击。其中竟然还混有幸存的撒旦教教徒,劫持者和被劫持者居然站在了同一方。
  但同样的武器在他们手里和在职业军人的手里,效果是完全不同的,军人们冷静地开枪,枪声并不密集,但准确地把那些试图反抗的的幸存者掀翻,而幸存者这边枪声如雷,却多半打在了地面、墙壁甚至穹顶上。
  军人们稳步地逼近,最前方的军人负责火力压制,跟在后面的持着军用刺刀检验尸体,如果没死就在心脏里补上一刺,最后面的军人浇上煤油焚烧。男孩和女孩枕着彼此的尸体躺在火里,他们的动作从未那 么亲昵,他们的面容也从未那么狰狞。银色的高跟鞋、家传的昂贵首饰、钻石领夹和珍珠发卡散落满地,这些平时引人羡慕用来显摆的东西在生命被剥夺的时候一钱不值,即使他们跪着献上这些东西,也无法阻挡那些军人熟练的杀人操作。
  “阿黛尔!阿黛尔!”西泽尔大喊着,跌跌撞撞地走在侧面的走廊里。他原本紧紧地拉着妹妹的手,可是人群忽然就涌过来把他们冲散了,再看周围就只剩他一个人。这种时候人才明白,即使你把手握得再紧,也无法对抗狂潮。
  他的视线因为烟熏而模糊,耳朵也因爆炸而流血,人影在他眼里是重叠的,声音也是。到处都是火焰和闪动的人影,女孩们都穿着校服,放眼过去到处都是蓝色短裙,哪个背影都像是阿黛尔。但再怎么样他都得找到妹妹,阿黛尔一定得在他身边他才放心,虽然他也没把握自己能活着离开这里。
  眼前这一幕似曾相识,火焰、燃烧的帷幕、轰然倒塌的宫殿、哭喊奔跑的人、熊熊燃烧的人……真像多年前那座燃烧着的王都……那个国家叫锡兰,那座王都也叫锡兰。
  他头痛欲裂,跟龙德施泰特的重逢就像是一场宿命,他逃避了那么多年的东西终于还是找上了他。
  他无法面对裘卡那双憧憬的眼睛,也无法接受她的道谢,因为让她孤苦让她流浪的人就是自己。他也不愿意穿上机动甲胄,因为那种被钢铁牢牢包裹着的感觉对他而言是可怕的。
  曾几何时他们都是暴权者手中的孩子,他们被用钢铁武装起来,被送上战场。现在别的孩子都死了,只剩下他和龙德施泰特。
  龙德施泰特也要死了,如果他还是炽天骑士团的团长,带领着世界最精英的骑士团,当然不用畏惧圣堂装甲师,可他现在孤身奋战。失去了蒂兰,支撑他的只剩下那虚无缥缈的骑士道了吧,其实在灵魂深处,那个男孩真是高贵的骑士之王。
  所有人都死了,只剩下他要过幸福的生活,只剩下他在这里漫无目的地寻找妹妹……他有资格么?他真的有资格过幸福的生活么?其实他不知道。
  一个人从角落里冲了出来,把他拉回一面石灰岩墙壁后,是拜伦少爷。他们被分开的时候,拜伦少爷也在西泽尔这一侧。几秒钟之后,一支步兵小队从走廊上经过。
  “振作起来!我们还没死呢!”拜伦低吼。
  “我没事,”西泽尔挣扎着想要起身,“我得去找阿黛尔。”
  “阿黛尔没事,法比奥跟她在一起!”拜伦说,“我看见他们往大厅那边去了,但没能追上他们,我带你去找他们!”
  这个学院最优秀的剑手还保持着出色的体力,一把把西泽尔的胳膊扛在肩上,架着他前往大厅。
  “龙德施泰特……那个骑士王……说你是当初跟他竞争的人?”拜伦低声问,“你的体力怎么那么差,怎么可能是在炽天骑士团受的训?”
  “驱动那种甲胄,靠的不是体力,”西泽尔艰难地说,“是……是其他东西。”
  “什么东西?”
  “你的愤怒、你的仇恨、你的欲望……你所有一切的情感……”
  他们躲过一队又一队的军人,终于进了大厅。这里只有零星的枪声了,显然情场工作已经进入尾声。大厅格局太开阔,没什么能阻拦圣堂装甲师的推进。
  “那边!他们还活着!”拜伦眼力很好,很快就发现了目标,指向列车的前端。
  世界之蟒号横着切开了大厅,两个人影匍匐在地面上,顺着成排的钢铁车轮移动。阿黛尔和法比奥转了一圈又回到了列车旁,他们正悄悄地摸向那扇机械门。军队就在他们周围活动,流弹横飞,但列车既能阻挡流弹又能阻挡视线。
  西泽尔立刻明白了法比奥在想什么,这列运输欧米茄的列车透着阴寒的鬼气,却是眼下最安全的地方,它的装甲层可以抵挡这里的所有武器。真不敢相信这是法比奥少爷做出来的事,安妮已经不在了,法比奥心里的难过应该不亚于西泽尔,可是法比奥还是想到了聪明的办法,而且寸步不离地保护着阿黛尔。
  他们也向着那边移动,其实车厢也只是个临时躲避的地方,最后圣堂装甲师总会搜索列车的。可既然不知道往哪里跑,那就往自己人那里跑。
  拜伦一扯西泽尔的袖子,把他拉到一根倒塌的大理石柱子后,圣堂装甲师的步兵已经分割为小组,开始打扫各个角落,这是清场的最终步骤,不止一个小队向他们靠近,他们军靴上都钉了铁掌,脚步声清晰可辨。
  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龙德施泰特被普罗米修斯们巨大而且交错的剑弧逼到了圣坛下方。最初骑士王保持着强烈的进攻态势,随手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武器发射,用完丢弃,继续挥动Excalibur砍杀,瞬间压迫了在场的普罗米修斯,然后利用障碍物高速移动和游击。在巨神般的普罗米修斯面前,炽天使似乎一脚就能被踩死,但当龙德施泰特带着那道黑色的剑光在普罗米修斯之间飞快地穿梭而过,普罗米修斯的膝盖断裂,如山般倒塌,莱希特伯爵也不得不承认那个男孩无愧于骑士王之名。那不全是靠甲胄性能的战斗,那是一种战争本能,一种能在战场上全然忘我的天赋素养。
  但炽天使所能载荷的能量是有限的,只有五分钟的极限活动时间,尽管龙德施泰特为自己准备了可供替换的蒸汽包,但仍无法和普罗米修斯拼消耗。现在他已经没法再让炽天使甲胄以极限状态运转了,他在普罗米修斯的压制下从门边退向教堂深处。
  圣堂装甲师支付了高昂的代价,莱希特伯爵带领的第一批普罗米修斯尽数倒在了Excalibur之下,只有莱希特伯爵自己凭借强化后的机身数次格挡了龙德施泰特的暗杀式攻击,新的普罗米修斯踏入教堂,围护在他的身边,共同围猎走到尽头的骑士王。
  他用手势示意手下后撤,双手挥舞两柄弧形剑。独力压制龙德施泰特。普罗米修斯Ⅰ号全身上下火花溅射。
  面对骑士王,即使是走到尽头的骑士王,也是很危险的。但莱希特伯爵要杀的就是骑士王。世界上只能有一个骑士王,杀死前面一个,才会有后面那个。自从第一台普罗米修斯运抵圣堂装甲师,所有普罗米修斯骑士都认定机动傀儡才是未来的趋势,炽天使早该退出历史舞台了,之后的世界属于普罗米修斯!
  莱希特伯爵很感谢龙德施泰特的叛国,否则他可能一生都未必能在战场上遭遇穿炽天使甲胄的敌人。
  法比奥和阿黛尔已经快要爬到机械门边了。忽然幽灵般的白色身影出现在了他们身后,那是一名搜索战场的游散步兵,他发现了这两名漏网的学生,机械地端起火铳,杀人对他们来说不算什么了,今晚这种事他们都已经做了很多遍。
  法比奥听见背后的上膛声,忽然一跃而起,抱起阿黛尔向前冲去。几乎就在同时,拜伦少爷冲出了藏身地,鱼跃扑向地上的火铳。附近的军人立刻发现了他,将枪口调转过来,可拜伦看都没看指向自己的枪口,他以舒展的动作翻滚着抬起了那支火铳,停下时做出了标准的跪姿瞄准。
  三支火铳几乎是同时开火,拜伦和那名在法比奥身后举枪的军人都是胸口中弹。拜伦最后一眼看向了那名向他开枪的军人,凭着贵族的骄傲和军人的尊严,他的眼神居高临下,他怒吼说:“军人以对平民开枪为耻!”
  更多的子弹在这位年轻的见习骑士身上打出了灿烂的血花,他仰面倒地,还在抽搐,直到那名军人把刺刀插入了他的心口。
  但他为法比奥争取到了时间,发现法比奥和阿黛尔的那名军人被他一枪打死,法比奥他们也就安全了。法比奥到达了门边,开门的钥匙还插在锁孔上,西泽尔利用短路让陀螺仪失灵后,这扇门已经不会自锁了。
  法比奥拧动钥匙,机械门打开了足够一个人钻进去的口子,他双臂举起阿黛尔,把她塞了进去。可他自己却没有进去,他反向拧动钥匙,将机械门再度锁上。躲在阴影中的西泽尔忽然明白了,那扇门从里面是无法锁上的,因此必须留一个人在外面锁门。法比奥选的锁门人是他自己。
  这位尊贵的公爵之子,假面骑士兄弟会的负责人,总是带着一根手杖炫耀他的贵族风度,此刻确实践行了自己标榜的贵族风度。他锁好了门,转过身来,背靠着机械门急促地喘息。
  那是心脏在做最后的努力去拯救这个中弹的男孩,拜伦开枪的同时,法比奥背后的那支火铳也吐出了火光,他抱着阿黛尔奔跑,阿黛尔当然没事,他却把后背留给了对方。子弹从后往前穿透了他的小腹,鲜血涂在那扇门上,他隔着火焰远远地看着西泽尔,颤抖着伸出手,弯曲两根手指,竖起另外三根,对西泽尔比出了机械师之间惯用的手势。
  那手势的意思是没问题……我做好了……你放心吧……然后他用颤抖的手把那枚钥匙拔了出来,含进嘴里,咽了下去。这样就没人能打开那扇门了,谁会知道钥匙在一个死去的男孩的肚子里呢?法比奥缓缓地坐在地上,慢慢地垂下头,像是睡着了。
  西泽尔觉得浑身上下如同被无数的针刺着,刺出他心里的血来。
  他知道法比奥这么做的理由,那是他们家的贵族之风,也是因为安妮不在了,那个男孩太难过太难过了,他在乎安妮的程度并不亚于西泽尔,失去了安妮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最后帮西泽尔保护了西泽尔最在乎的人,还了西泽尔的人情,感谢西泽尔顶着达斯蒙德的枪口站出去保护安妮,保护他最在乎的人。
  而拜伦呢?明知道跳出去就会中弹,可他还是跳出去了,西泽尔这才想起来拜伦在乎的女孩是……阿黛尔。
  当初他们刚刚来到马斯顿,就有好些贵公子往阿黛尔的校舍里送去花篮,拜伦少爷就是其中之一,那年他还是个十六岁的小男孩,一言一行都流露出骄傲来,手里经常摆弄着佩剑。
  可西泽尔从未相信过这位骄傲的剑手,他警告妹妹不许跟拜伦少爷来往,就像警告她不要跟别的贵公子来往。其实他并不了解拜伦,他只是本能地讨厌贵族,不希望妹妹跟贵族在一起。
  骄傲的拜伦少爷当然不会像法比奥少爷追求安妮那样一追求就是好几年,被拒绝了他就后退一步,昂首挺胸地离去,可他还是暗暗地喜欢着阿黛尔么?或者他冲出去,只是因为见习骑士的尊严,要保护弱者?西泽尔不知道,也不会再有人能回答他这些问题了。
  直到今晚之前,他都说不上喜欢这座城市和这间学院。可现在他忽然明白了这里的好,原来这里还是有让他觉得温暖的东西,可在他拥有的时候,他却没有珍惜。他警惕着这些人,像只受伤的狮子。
  其实龙德施泰特真的是从心里看不起如今的自己吧?他是希望自己穿上甲胄跟他并肩作战的吧?但他并没有逼迫自己,他说希望自己代替他去那座湖边的小镇,可现在大家都要死了,那座不知在何处的湖边小镇将永远也等不到渴望着它的男孩和女孩!
  彻寒的东西在那双幽深的紫瞳中汇聚,形成乌云,形成风暴,他缓缓地起身,站在军人们看不见的阴影里,但他知道阿黛尔能看到他,妹妹那双玫瑰红色的眼睛正通过车厢上的透气孔看他。
  “留在那里,不要动。”西泽尔用唇语对她说。
  他缓缓地转过身,看向另一个方向,那边的烈火中,狰狞的甲胄悬挂在海格力斯之架上,等待人去唤醒。车厢深处,阿黛尔抱紧了胳膊,瑟瑟发抖,三年之后,她再度看见鬼火在哥哥的眼睛里燃烧起来。
  龙德施泰特已经被逼到了壁画墙边,普罗米修斯们的连射铳全部瞄准了他,即使炽天使甲胄的坚韧程度是子弹不能贯穿的,可那剧烈的震动也能让里面的人全身骨骼断裂,死于内脏出血。
  何况龙德施泰特的身体里所剩余的血液已经不多了,甲胄的每条缝隙都渗出血来,汇成深红色的溪流。龙德施泰特脚下一大片血斑,整个人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谁也不知道这个男孩流了那么多血,怎么还能笔直地站着,也许只是靠甲胄的支撑吧?
  成排的钢铁投矛从普罗米修斯背后的暗仓中弹出,莱希特伯爵阴冷地笑着伸手到背后,抽出其中一根。普罗米修斯摆出了大力神般的投矛动作,足长四米的巨臂发力,龙德施泰特挥动Excalibur,将那支沉重的投矛砍断,断矛激飞出去刺入教堂的穹顶。
  可普罗米修斯的双手高速地闪动,莱希特伯爵操纵着这台机动傀儡,以肉眼无法跟踪的高速连续不断地掷出投矛。龙德施泰特被投矛打得步步后退,他的蒸汽储备已经所剩无几,而莱希特伯爵的普罗米修斯的出力越来越高,胸膛中的蒸汽核心高速旋转,发出列车般的隆隆声。
  龙德施泰特的身前身后插满了断矛,他已经退到了墙边,再也无路可退,这样下去他的结果只能是蒸汽背包耗竭之后被普罗米修斯钉死。他跃起闪避,普罗米修斯掷出的投矛扎入了他身后的墙壁,可下一支投矛跟着到了,两支投矛间几乎没有间隔。
  这支投矛来自普罗米修斯的左手,莱希特伯爵一直在左手中藏着这支投矛,他终于得到了这个机会,跃起在空中的时候,龙德施泰特无从防御和抵挡,左手中的杀手矛就立刻射出。
  投矛带着龙德施泰特贯入墙壁,仿佛利箭射穿了鸟儿的胸膛。
  普罗米修斯们高举钢铁手臂,欢呼这伟大的一刻,在多年之前的那场比拼中,炽天使夺走了普罗米修斯原型机的心脏,向全世界证明它们仍是战场上的究极统治者。而今天,强化过的普罗米修斯终于杀死了炽天使中的王者。巨型机动傀儡重新回到历史舞台。
  圣堂装甲师的步兵们也一同欢呼,他们也与有荣焉。
  普罗米修斯Ⅰ号缓缓地弯下腰去,这样它才能捏住炽天使的脖子,莱希特伯爵居高临下地看着垂死的龙德施泰特,想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看出一些恐惧来。
  可他只看到了笑容,弥留之际的龙德施泰特竟然在微笑,他的眼神渐渐涣散,但他的目光越过普罗米修斯的中空骨架,跟随者那个穿越火场的消瘦身影。那男孩的眼中仿佛下着寒冷的雨,他的前方是那台被忽略的海格力斯之架,从列车中导出的电缆还在给它提供能量。
  “所谓骑士王,所谓炽天使的终极。原来也不过如此。徒有虚名的东西,”莱希特伯爵冷冷的说,“现在已经被踩在脚下了!”
  “不,你错了。”龙德施泰特看向他的眼睛,“你就是杀了我,也不会是新的骑士王,你战胜的只是一个叛国者,而不是炽天骑士团,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会让你困扰的事……从你杀死我的那一秒钟开始,只要你敢在众人面前宣称是你杀死了我,那么所有的炽天铁骑都会视你为敌人。”
  “你还以为自己是炽天骑士团的团长么?你现在只是一个叛国者!”莱希特伯爵冷冷地哼了一声,“他们为什么要为你复仇?”
  “他们不是要为我复仇,他们只是不会接受如你这样的人继承骑士王之名。你还不了解炽天骑士团,他们比你想的还要骄傲得多。”
  莱希特伯爵的心中没由来地一寒,旋即他又微笑起来:“那我可得小心了,就把可能为你复仇的人都杀了吧!”
  肩部的连射铳向着背后转动。破甲弹填入枪膛,它的实心弹头用坚硬的硬金铸造,枪口火光闪灭,击中了远处的大理石立柱。他又抬起手臂指向背后,装载在小臂前端的轻型榴弹炮发射,正中那海格力斯之架,将它炸成碎片。
  “好了,这下子我安全了。”普罗米修斯的铁手收紧,把颈部护甲和龙德施泰特的脖子一起捏断。
  几秒钟后,大理石立柱上的那个弹洞泊泊地流出鲜血。柱子后面。西泽尔慢慢地低头,看着自己胸前慢慢扩大的血斑。破甲弹打穿了大理石柱,又贯穿了他的胸膛。还差几步他就能摸到海格力斯之架了,龙德施泰特已经看见了,所以硬撑着给他争取时间。
  但莱希特伯爵也早就察觉到了那个男孩诡异的行动,其他幸存者要么是跌跌撞撞地往外跑,自己撞上军人的枪口,要么就是颤抖着蜷缩在角落里,等着被发现,唯有那个男孩悄悄地移动着,去向海格力斯之架。
  西泽尔沿着柱子慢慢地坐倒,坐在了自己的血泊里。他退步了,连潜行这种事都做不好了,其实不是他不想握紧剑柄,而是他已经握不住了,浪费了龙德施泰特用生命为他争取的时间。
  他仰面倒下,脑海里闪动着关于马斯顿的片段,那些仲夏夜庆典的晚上,那些月桂树下躺着读书的男孩女孩,那扇仰头就能看到星辰的斜窗,那列穿行全城的铛铛车,还有温泉、阳光和春末的雨……那些画面越来越模糊,声音越来越远。
  这就是死亡么?意外的并不痛苦,就像是要睡着那样。他觉得自己躺在阳光里,身下是柔软的毯子,鼻端是阿黛尔的气息,有人正在喂他水,温暖的水。
  意识重新回到他的身体里,他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面前的人脸由模糊到清晰。抱着他的不是阿黛尔,而是一袭白裙的璎珞,她正把手腕凑到西泽尔嘴边,让西泽尔吸吮她伤口处的鲜血。
  火光照在她的脸上,温暖得仿佛阳光,令西泽尔想起四年前的那个下午,在那座高高的塔上,她穿着一袭红裙,也是睡在一片温暖的阳光中。
  “我见过你么……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西泽尔用尽全身的力量也只能发出细不可闻的声音。他就要死了,他谁也没能救,但他还是想要索取这个问题的答案。
  魔女正努力从自己那苍白的身体里挤出更多的血来,挤入西泽尔嘴里,闻言忽然一愣。她看起来那么温柔,跟四年前全无区别,可那时候她的名字是苏伽罗。
  西泽尔忍不住看向璎珞,因为她长得跟当年那位王女一模一样,可王女分明坠塔死在了他的面前,之后被封在了白色大理石的棺椁中,葬于君士坦丁堡。岁月仿佛没有在她的身上留下任何痕迹,西泽尔初见她的时候她应该是十九岁,如今她还是十九岁,只是换了身份,不言不语,可那鹿一般的眼神跟当年一模一样。
  尤其是当她把手腕凑到西泽尔面前的时候,默默地看着西泽尔,宛如身着当年那身灿烂的红裙,西泽尔恐惧得简直想要喊出来,问她你是谁?我们见过么?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他并不怕她是幽灵或者其他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他害怕这女孩就像他害怕自己的过去,但他偏偏忘不掉她。
  这些年来他会反反复复地做同一个梦,梦里他端坐在挂着红帐的窗前,默默地听着时钟转动,看着日影西沉,除此之外再无情节。她永恒沉睡,他永远等待,于无声间光阴流动。
  其实他心里深处知道,生命中打动他的第一个女孩并非安妮,而是那个眼神如鹿的王女。
  钢铁的脚步声在璎珞背后响起,钢铁的巨手一把将她攥住,她根本不知道闪避,只是呆呆地看着西泽尔,似乎还在思考西泽尔的问题,我见过你么?在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流露出“灵光一现”那样的表情,她说:“不要太孤独啊。”
  下一刻她离开了西泽尔,笔直地升向空中。
  莱希特伯爵皱着眉头打量着手中的女孩。这真是个奇怪的女孩,在这杀人的修罗场里,她那双淡色的眸子里却全无恐惧,她看着你,让你心里忽然一空。
  其实他早已注意到这个女孩了,她从那具铁棺里爬出来,穿着一袭白裙,轻盈地四处行走,奇迹般地避开了流弹和火焰。她割破了自己的手腕,喂自己的鲜血给那些将死的人,可那些人还是一个接一个地死在了她面前。她没有任何哀伤的神色,继续走向前去寻找下一个伤者。西泽尔是她最后一个救助的对象。
  这就是所谓的魔女么?有着那么美的躯壳,简直令人舍不得毁灭她,可这么美的躯壳里却像是没有装着灵魂。
  巨大的力量通过传动系统到达普罗米修斯的手掌,莱希特伯爵略带惋惜的心情把她捏碎了……可她碎裂的声音不像是骨肉,倒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真是奇怪。
  他把这女孩的尸体扔在火场,带领着普罗米修斯们转身撤离,留下步兵们打扫最后的战场。
  西泽尔觉得自己重又坐在了那张四角带有罗马柱的床前,床上挂着红色的帷幕。这是个漫长的下午,时钟转动,日影西沉,于无声间光阴流动。空间中弥漫着飘渺的香味,既温暖又遥远,通过帷幕的空隙他可以看到身着红裙的女孩在酣睡,仿佛千年的壁画,至今容颜不老。
  这样的梦他很熟悉了,重复过很多遍,梦里没有任何情节,就是等待,他永恒地等待着那个女孩的醒来,而那个女孩却又永恒地沉睡着。最终的结果就是他起身离开,一旦他推开那两扇白色的卧室门,这个梦就结束。
  好像很长时间过去了,他差不多该走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带上军帽转身离去。
  当他握着门把手的时候,忽然听见背后传来轻声的问询:“你是来找我的么?”重复过数百次的梦境发生了变化,莲花般的王女终于醒来,曼妙的目光透过帷幕的缝隙,看着他的背影。
  “是的。”他下意识地说。
  “你不用来找我的。”王女轻声说,“因为我们的契约……早已达成!”
  普罗米修斯们漫步经过火场,火焰仍在燃烧,枪炮仍在轰鸣,被刀刺穿的幸存者发出哀鸣,这一切的声音汇成了悲伤的旋律。
  莱希特伯爵猛回头看去,他忽然意识到确实有一首哀歌正在被演奏,那台伤痕累累的管风琴再度奏响,却根本无人坐在键盘前。
  那本该死去的男孩带着一路的鲜血,正爬往那面涂满龙德施泰特鲜血的壁画墙,被钉死在墙上的骑士王则缓缓地抬起了头,伸出铁爪,抓住自己胸口的投矛,把它拔了出来。
  那绝不可能!莱希特伯爵惊恐地瞪大了眼睛!他岂止是射穿了龙德施泰特的胸膛,他还扭断了龙德施泰特的脖子!
  龙德施泰特笔直地坠向地面,没有再爬起来。爬起来的只是那具骑士王的甲胄,甲胄的各处关节一一解开,把龙德施泰特的尸体“吐”了出来,接下来那具中空的甲胄向西泽尔缓步走去。
  那沾染了金色和红色鲜血的漆黑甲胄,一路行来仿佛一位君王!
  它在西泽尔的身后半跪下去,胸膛打开,似乎是想从背后拥抱西泽尔。西泽尔被它吞噬了,吞噬了西泽尔的甲胄再度起身,缓步走向壁画墙,从那面涂满鲜血的壁画上,拔下了Excalibur,再缓缓地转过身来面对普罗米修斯们。
  这场面完全是神话中的恶魔附身,瑰丽的紫色瞳孔在眼孔深处闪现,管风琴在这一刻发出整耳欲聋的爆音,世界之蟒号列车上原本已经熄灭的红色再度闪烁,刺耳的蜂鸣声席卷教堂!
  那漆黑的炽天使如龙般跃起,Excalibur带着翩然的弧线和无可抗拒的暴力,切向普罗米修斯的胸口!宛如多年前在北方之国发生的那一幕,历史重演,发出那一剑的人宛若是重生的骑士王!
  这时贝隆和庞加莱刚刚抵达学院外墙,后座上已经平息的摩斯密码箱再度发出了神圣灾难的警报。千里之外的翡冷翠,老人们也被警报惊动了,秘书们推开会议室的大门:“第二次神圣灾难!同样的地点!第二次神圣灾难!”
  而所有炽天骑士都听到了头盔中传来的机械拟声:“红龙出现在你的战斗序列中……红龙出现在你的战斗序列中……红龙出现在你的战斗序列中……”无休止地重复。
  什么是红龙?或者说谁是红龙?为什么这个人的出现要以这样的形式告知所有炽天骑士?
  “怎么会有新的神圣灾难?不是已解决所有的欧米茄了么?”远在翡冷翠,老人们怒吼着询问,却没有人能回答他们。
  “救援!救援!圣堂装甲师呼叫救援!检测到神圣灾难!无法清除!无法清除!”莱希特伯爵的声音到达翡冷翠已经化为纸带,可仅 从那疯狂喷涌的字条便可知他的绝望。
  猩红色的身影和贝隆、庞加莱擦肩而过,身后的蒸汽化为细长的轨迹。最后一刻,猩红死神赶到了现场。他笔直地冲向教堂,教堂中的挽歌正演奏到最高潮……熊熊烈火中,魔神般的黑色身影挥舞着裁决的利刃,把莱希特伯爵的普罗米修斯粉碎,每当一截身躯被斩断,莱希特伯爵连同驾驶舱就降低一分,仿佛渐渐沉入地狱。
  最后普罗米修斯Ⅰ号那由黑铁组成的胸腔坠落在地,莱希特伯爵也降到了和炽天使面对面凝视的高度。他尖叫着跳出驾驶舱,不顾一切地往教堂外跑去,他的前方,猩红死神正以最快的速度来援,如同一道暗红色的闪电。
  炽天使紧紧地跟在莱希特伯爵身后,就在它要把莱希特伯爵斩于剑下的那一刻,它背后的蒸汽背包脱落了,腰后的蒸汽喷管里,最后一丝蒸汽溢出。最后一秒钟,它耗完了蒸汽,前冲几步后僵硬地停下,宛如一尊武士雕像。
  死里逃生的莱希特伯爵张开了双臂扑向猩红死神,他简直想要拥抱这位及时赶到的救主,想要哭泣想要跪下感恩。但那尊武士雕像的铁壁最后一次挥动,Excalibur旋转着掷出,莱希特伯爵没能拥抱他的救主,就在猩红死神的面前,他的头颅坠落。猩红死神猛地刹住,一把抓住了旋转着飞来的重剑。
  炽天使们默默地相对,狰狞的铁面坠落,黑色的甲胄中,苍白的男孩直视前方,眼神中一片空白。
  这就是神圣灾难的本体么?这怎么会是神圣灾难呢?猩红死神怔住了,但他还是从导轨上摘下了沉重的巨型燧发枪,指向了那男孩的额头。
  它的背后传来了四冲程引擎的咆哮,古铜色的斯泰因重机破开庭院中的风雨冲入教堂,骑手以极其精湛的车技令它旋转起来,横在了西泽尔和猩红死神之间。
  骑手缓缓地解开了身上的雨披,雨披下他穿着一袭白色的圣袍。在弥赛亚圣教内部,只有两种信徒会穿白色的圣袍,要么你是刚刚入门的白衣修士,白色的袍子象征着你的稚嫩,要么你已经至高至圣,登上了教皇的宝座。
  满是凌乱短发的男人看了一眼满地的尸体,点燃了一根香烟,隔着墨镜的镜片看了猩红死神一眼,目光空阔疏离:“怎么?不是见过面么,李锡尼副局长?”
  翡冷翠教皇亲临。
  “圣座!”长久的沉默后,猩红死神单膝跪下。
  “辛苦你了,这里的事情交给我吧。”教皇伸手推西泽尔的胸口,将这个早已昏死过去的男孩和整具甲胄一起推翻,“一切都结束了,就这么结束吧。”
  此时此刻,金伦加隧道以西的海边,白色的年轻人则放出了最后一盏悬空灯,看着它飘向茫茫的大海,最终燃烧着坠落在海面上。“别了,骑士王……我想我会怀念你的。”他轻声说。
  
  第十四章·密涅瓦机关
  
  上方的铁门被打开了,阳光照了进来。西泽尔立刻闭上眼睛,以防被强光刺伤,同时深呼吸,以便吸入更多的新鲜空气。新鲜空气很难得,所以在铁门被打开的时候要大口地呼吸,这能帮助他保持头脑清醒。
  他不记得自己在这里待了多久,至少两三个月了,因为看不到光,所以无法计算时间,送饭的频率也是混乱的。
  他也不知道这是哪里,但可以确定的是这里是一所监狱,而且是位于地下的重罪监狱。马斯顿没有这样森严的监狱,他应该是被转运到了别处。
  醒来的时候他就在这里了,四周都是手臂粗的铁栅栏,一举一动都在狱卒的监视之下。狱卒们从没跟他说过话,显然有人禁止他们跟这个危险的男孩对话。身上的伤基本已经痊愈,可以肯定的是这里的医疗条件非常出色。
  这期间他被提审了三次,每次都是同一位军官问他问题,问题很简单,却都暗藏玄机,对方是审讯高手,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
  “西泽尔!西泽尔!”狱卒高呼他的名字,看来今天又要审讯他了。
  他被戴上沉重的镣铐,这也不难理解,能驾驭炽天使的人怎么会不危险呢?升降机缓缓地上升,他站在了高高的穹顶下,阳光从穹顶中央的圆洞里洒下来。这地方让他隐约有种熟悉的感觉。
  还是那位军官在审讯室里等他。军官穿着黑色的常服,没戴任何臂章或者肩章,以免暴露身份,可他的长相却太过醒目,黄金般的长发,雕塑般的面部线条,眼角锋利如刀,走在路上绝对会令少女们魂不守舍。
  “除掉镣铐,出去。”军官对狱卒下令。
  “请坐,我们已经不是第一次见面了,不必拘束。”军官示意西泽尔在桌前的铁椅子上坐下,“今天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次对话了,你的案子很快就会被其他部门接管。”
  “哪个部门?”西泽尔警觉地问。
  “一会儿你就会知道,最后说几句话,我就把你转交给他们。”军官翻阅着手中的案卷。
  “这是我们的第四次对话,可时至今日我对你还是一无所知。我一直在观察你,而你一直避开被我观察。在外面我们也试图调查你的身份,但我们根本找不到和你相关的任何文件,你从翡冷翠去马斯顿上学,但翡冷翠市政厅里查不到你的公民资料。你和你妹妹的银行户头也很神秘,隔一段时间就有人匿名往账上转一笔钱,我们甚至不知道谁在转款。而你的学籍档案已经随着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一起被销毁了。换句话说,你完全没有过去。”
  “每个人都有过去,只是有人不希望我的过去被人知道。”西泽尔轻声说。
  “新来的审讯官级别应该比我高,也许他有权限调查你的过去。”
  “那您的级别是?”
  “我叫李锡尼,你也许听过我的名字。”
  “那么我是在翡冷翠……这里是异端审判局本部?”西泽尔猛地坐直了。
  他当然听说过李锡尼,猩红死神李锡尼,异端审判局第一副局长,翡冷翠唯一能和龙德施泰特相提并论的甲胄骑士!他竟然被羁绊在异端审判局,由猩红死神亲自审讯。
  在很多人看来,异端审判局就是位于翡冷翠市中心的一处地狱。在翡冷翠,最恶毒的诅咒不是愿神降雷霆劈死你这个恶棍,而是祝你和执行官好好地喝一顿下午茶,因为被请去异端审判局喝茶的人,很少再从那扇铁门里走出来。他此刻就被关在这间地狱里。
  “是,你早已回到翡冷翠了。”李锡尼缓缓地说,“所剩的时间不多了,在我把你移交出去之前,能对我多吐露一些事么?我对你很好奇。”
  西泽尔沉默了片刻:“我想跟你换一些情报。”
  “你妹妹平安无事,某个来自教皇厅的特使把她接走了。那位特使的权限高于我,我查不出他的背景。但你妹妹无疑处于严密的保护中。”
  西泽尔点了点头,跟李锡尼说话让他很舒服,不用多说废话,李锡尼很清楚他想交换的是什么。
  “别查我的事,对你不好。”西泽尔说,“这就是我能跟你交换的情报。”
  “就这些?”李锡尼微微皱眉。
  “足够抵得上你关于阿黛尔的那条情报。”
  李锡尼沉默了几秒钟,微微点头:“好吧,谢谢你的忠告,这就把你移交给新来的审讯官。”
  他起身出门,黑袍教士推门进来,两个人擦肩而过,新的审讯官竟然是一位神父,几个穿白袍的人跟在他身后,头上都戴着面罩,他们扛着沉重的木板箱。
  木板箱被放在了审讯室的中央,西泽尔看清了那个熟悉的徽记,长着六翼的猫头鹰。他不由得惊慌起来,李锡尼说的没错,新来的审讯官知道他的秘密!
  香风扑面而来,那香气醇厚如酒,浓郁如麝……不,准确地说就是在某种东方名香里混入了浓重的酒气,在西泽尔的记忆中这是某个女人特有的气味标记。他抬头看去,白袍人中那个袖着手什么事都不做的人站在了他面前……不过不能再称她为“白袍人”了,因为她已经解开了白袍,大大咧咧地分腿而立。
  白袍里是一件玫瑰红色绣金的紧身旗袍,胸口是蝉翼般的薄纱,这是某种东方特色的服饰,但原本裙摆该到脚面,可这个女人身上这件特意裁断,只能盖住大腿根部。很难说清这件衣服到底算内衣还是睡衣,不过确实很凸显她的身材,精致有力的大腿,丰隆的臀部,显得腰尤其的细,不盈一握。
  她把面罩也摘掉了,不过是二十三四岁的容貌,只能算是将熟未熟的大女孩,却画了个烈焰红唇的浓妆,一头凌乱的白色长发,肤色却是极其罕见的巧克力色。
  “哈哈,这不是亲爱的小西泽尔么,需要好好地疼爱一下!”女人把细高跟鞋踩在西泽尔所坐的椅子上。
  “薇若兰教授……”西泽尔的声音近乎呻吟。
  在异端审判局这种地狱般森严的地方看到这种类型的美女,让人有种活见鬼的感觉,西泽尔很少畏惧什么人,但在这个性感的女人面前,他忍不住生出一股想逃的冲动。
  那些白袍人毫不费力地抓住了他,熟练地给他穿上拘束衣,把软木塞塞进他的嘴里。拘束衣通常用来对付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用坚韧的亚麻布缝制,外加十几条宽阔的牛皮带,当这些牛皮带被扣紧的时候,就算是头发怒的公牛也别想从拘束衣里挣扎出来。
  木板箱被几斧头劈开,里面是张奇形怪状的金属椅子,椅背像根弯曲的金属脊椎,上面布满了微小的电极。他们把西泽尔固定在那张椅子上,然后远远地退开。
  “集中精神哦小西泽尔,你知道的……这会有点疼!”薇若兰踏上前一步,亮银色的高跟鞋猛踢在电闸上。
  紫蛇般的电流从蓄电箱中流向那根金属脊椎,最后一刻西泽尔拼命地扭动,用头去撞那冰冷的金属头套,想要摆脱这场酷刑。但所有挣扎都是徒劳的,当六翼猫头鹰找到他的时候,过去的一切终将水落石出。
  仿佛有十万匹野马在脑海中奔驰而过,践踏着他的每一根脑神经。
  痛!剧痛!杂乱的、猩红的画面汹涌而来…五芒星的吊坠像是钟摆那样摇晃,女人在十字架上熊熊燃烧,她痛苦地扭动着,呢喃着,唱着一首摇篮曲……
  被钉死在墙上的骑士王、红裙漫天的苏伽罗、长发委地的女公爵站在熊熊的烈火中,他们齐声说:“不要太孤独啊。”那声音仿佛世纪末的洪钟。
  西泽尔想要纵声咆哮,却又泫然欲泣。他觉得自己正向着无尽的黑色深渊坠落,深渊的底部亮起了金色的眼睛,巨大的黑影向他张开了怀抱。
  “够了!”薇若兰大步上前,美腿飞扬,又是一脚把电闸踢开。
  仿佛一股巨力把西泽尔从黑色深渊中拉了回来。他疲惫至极,分明只是几十秒钟,可他觉得自己刚从一场漫长的噩梦中醒来。他呆呆地仰望着屋顶,瞳孔中一片空白。
  “哎呀哎呀,炽天使对你可是造成了很大的精神污染呢,脑部受损程度不低于25%,神经系统受损率也有差不多20%,记忆错乱的概率大大上升,脑白质可能有物理性的损坏……”薇若兰教授检查着那张座椅上的各种仪表,唉声叹气道。
  西泽尔默默地听着,薇若兰说的话等若对他的判决书,这个女人虽然酗酒又疯癫,却是教皇国中最顶尖的技术人员之一,密涅瓦机关副总长。
  密涅瓦机关是教皇国的最高技术机关,以六翼猫头鹰为徽记,炽天使、世界之蟒号、圣枪装具·Longinus、施泰因重机……全都是出自这个机关。
  总长是佛朗哥教授,一个中年神经病,技术狂。作为枢机卿,他是教皇国最高权力机构的一分子。可他从不参加枢机会,整日都缩在地窖里做研究,人们经常能够感觉到从他所住的地窖传来的强震。
  薇若兰是他的副手,负责在佛朗哥教授发神经的时候掌握密涅瓦机关的大局,因为佛朗哥教授总在发神经,所以事实上薇若兰教授才是密涅瓦机关的最高负责人。
  她又是佛朗哥教授的学生,就读于恒动天学宫的时候就是首屈一指的天才少女,后来进入密涅瓦机关,成为和老师齐名的女神经病。师生两人都在都灵圣教院中讲课,所以都被称作教授,但佛朗格教授的课门可罗雀而薇若兰教授的课门庭若市,因为佛朗格教授讲课全无逻辑可言,而薇若兰教授授课的时候穿得也是如此香艳。
  她和西泽尔从小就认识,从她还是天才少女、西泽尔还是冷面小男孩的时候她就开始调戏西泽尔,多年以来乐此不疲。
  “小西泽尔,这次你可是把自己弄得很糟糕。” 薇若兰挠着长发。
  “会死么?” 西泽尔轻声问。
  “有我在的话是不会死。可你本来有机会成为顶级的甲胄骑士,现在就悬了,你强行操纵炽天使甲胄,神经系统受损很严重。没疯已经是万幸了。”
  “成为顶级的甲胄骑士?我可是在异端审判局有案底的人。” 西泽尔苦笑。
  “一切的案底都可以被抹掉,这只取决于你的价值。” 一直沉默的黑袍神父摘掉兜帽,露出刺针般的灰色短发,寒冷的目光隐藏在墨晶镜片后。
  “圣座!” 白袍人在胸前划着十字,弯腰行礼,只有薇若兰教授挺着傲人的身姿靠在半截木板箱上,无所谓。
  铁之教皇,隆·博尔吉亚。
  换作别人,能亲眼见到教皇已经是莫大的荣幸,别说是教皇亲自过问自己的案子。可西泽尔只是在听到他的声音时候颤抖了一下,旋即恢复了平静,他歪着头,端详着教皇那张冷酷无情的脸: ”亲爱的父亲,你看起来老了。”
  “孩子长大了,父亲自然会老,这是生命的交替。” 教皇的语气很淡, “薇若兰教授,各位先生,方便让我和孩子单独聊聊么?”
  如果有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人在场,听到这样的对话,只怕会吓得瑟瑟发抖。他们看不起的西泽尔,被家族抛弃、穷得缴不出学费的西泽尔,眼神可恶的西泽尔……竟然是教皇之子。
  “我们在外面等候,讨人嫌的小西泽尔,在父亲面前要乖哦。” 薇若兰教授带着下属们退出了审讯室。
  门关上了,教皇转过身来,和西泽尔四目相对。几秒钟后,他一巴掌抽在西泽尔脸上,毫不容情。
  西泽尔穿着拘束衣,因此无法反抗,不过即使不穿拘束衣他也不是父亲的对手,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父亲作为圣者虽然勉强,但作为剑手却是超一流的,甚至超过了他自己的武装侍从。
  他还是超卓的军事家,西泽尔的军事知识有大半来自父亲,就是他言传身教,成功地缔造了西泽尔这个“怪物”。
  那一巴掌很重,西泽尔的鼻子和耳朵里都流出血来,视野也是一片模糊。可他竟然笑了起来,“原来我真的回到了翡冷翠,回到了这个禽兽聚集的地方,我亲爱的父亲也还是这样的禽兽。”
  又是一记凌厉的耳光抽在他已经淤血的脸上,“别说这种废话!我告诉过你,你我之间说的每句话都要有价值!”
  “虽说只是私生子,不像婚生子的儿子那么宝贵,但伪装得像个父亲也不愿意么?”西泽尔仰起头,看着白色的屋顶,语气中带着嘲讽。
  他的眼角被打裂了,如果低头就会有血像泪水那样滑落脸庞,但他是不会在这个男人面前做出任何类似流泪的表情的。那会很可笑。
  从童年开始,他和父亲的关系就已经确定了,不是父慈子孝,而是工具和工具使用者之间的关系。工具使用者会尽可能地优化工具,以便使用,但如果工具被用废了,使用者也会毫不犹豫地抛弃它换新的。
  这种关系听起来很扭曲,但西泽尔却很习惯于这样的关系,父亲给他提供资源,他为父亲出谋划策。他从八岁起就担任父亲的秘书,陪同他出席各种会议,大人物们意识到教皇背后站着的小男孩竟是个智囊型的角色,私下里称他为“教皇的小黑山羊”,对他很是忌惮。
  靠着教皇的支持,他在十五岁那年就以参谋的身份奔赴战场,指挥炽天骑士团攻克锡兰王都。教皇是想通过这种手段给儿子积累军功,以便早日登上和世家子弟竞争的政治舞台。
  以他们父子之间的默契,本可以在翡冷翠掀起一场暴烈的腥风血雨,改变百年来的权力格局……但西泽尔在某个关键的事情上没听教皇的话,被大人物们抓到了把柄,剥夺了他的贵族资格,把他逐出翡冷翠。
  他离开的那天只有一个人来送他,不仅是来送他,而且还像跟屁虫那样要跟着他去马斯顿,那就是阿黛尔。父亲根本没现身,他大概觉得这件工具已经废掉了。
  “你七岁就取得了见习牧师的资格,成为瓦伦西亚省的牧师;八岁被任命为我的秘书;九岁成为甘迪亚省的教区长;十三岁成为炽天骑士团的编外骑士;十五岁你就穿上了炽天武装……按照我原本的计划,你十八岁会成为炽天骑士团的副团长;二十二岁进入异端审判局;二十五岁担任局长;二十八岁成为枢机卿……你本该变成翡冷翠的英雄、未来的极东总督,可你把那一切都搞砸了。”教皇盯着西泽尔的眼睛,“这一次你又把事情搞砸了。”
  “我搞砸什么了?”
  “你不该穿上龙德施泰特的甲胄,不该暴露你炽天使驭主的身份!枢机会只知道你是我的参谋,却不知道你能够驾驭炽天使,现在他们知道了,对你的警惕会进一步加剧,我想把你弄回翡冷翠的计划就变得更艰难!”
  “你想把我弄回翡冷翠?”西泽尔失笑,“我和阿黛尔在马斯顿待了三年,没有任何人过问过我们的任何事,最后阿黛尔的年金都中断了,我们连学费都交不上。你却对我说你准备把我弄回翡冷翠?”
  “你希望我怎么表达我的关注?每个月写一封家书给你?”教皇冷冷地说,“你应该对我有信心,这等同于对你自己有信心!你的能力是我花费了巨大的资源培养出来的,只要你还有价值,我就一定会把你弄回翡冷翠!”
  西泽尔没话说了。这话虽然露骨,但听起来确实是父亲的真心话。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虽然不和睦,但教皇对他说的话基本都是真心话,他们都知道虚伪的手法对对方不起作用。
  “战争结束了,”教皇换了话题,“那场战役结束后,夏国的大使送来国书,要求停战。”
  “夏国最核心的军队都被摧毁了,继续作战的话就会损伤到国内的经济,甚至危及夏皇的宝座,他必须权衡利弊。”西泽尔说,“但十字禁卫军的损失也很惨重吧?”
  “炽天骑士团损失3/4,炽天使几乎全部阵亡,十字禁卫军各师团平均战损50%,我们的军事力量倒退了十年。我们也撑不下去了,所以我们接受了停战协议。”
  “枢机会对结果很不满意吧?他们发动战争是为了东方的土地和矿产,可现在巨额的军费花掉了,战利品却很少。”
  “岂止是不满意,简直是暴跳如雷。他们把这场失败归结于我的指挥不力,我想他们正在考虑罢免我。”
  “在他们找到合适的替代者之前,罢免你的可能性几乎是零。他们需要你。”
  短暂的剑拔弩张之后,这对父子开始讨论政治和军事格局,像三年前那样,他们切入问题极快,交换思路也极快,往往是外人还没听懂他们的主题,他们的讨论已经结束了。
  翡冷翠的格局和西泽尔离开的时候无甚变化,枢机会和世家贵族仍旧掌握着这座城市的命脉,而教皇隆·博尔吉亚竟然不在最高级的权力者之列。他更像是枢机会选出来的执行者,枢机会要借助他的军事能力和凶悍的性格,好推动那场对东方的战争,但因为龙德施泰特的叛变,战争以平局收场。
  “局势对我们很不利,一方面我得应付枢机会的压力,一方面各国君主们开始不安分了。”教皇冷冷地说,“过去我们的武力令他们忌惮,他们不得不依附于我们,现在炽天骑士团损失惨重,十字禁卫军也需要休养生息,君主们就开始催促我们偿还战争贷款。”
  尽管教皇国很富裕,但还难以支撑一场世界级的战争,为此他们向西方各国借贷了巨额的战争贷款。这笔贷款本该用东方的土地来偿还,但楚舜华一寸土地也没让给西方人,这笔贷款的压力最终就落在了教皇国身上。
  “我们对各国的影响力变弱了。”西泽尔说。
  “如果解决不好贷款偿还的问题,我们就会失去很多盟友。”
  “闪袭闹得最厉害的一两个国家呢?用军力压服他们。”
  “恐怕短期内我们不再有能力发动那种级别的闪袭了,最好还是外交解决。”教皇冷冷地说,“所以这些天我接见了各国君主的使者,有的君主希望我开放最高等级的蒸汽技术来换取他们的支持,有些君主则要求自己管理当地的教会,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查理曼王迪迪埃,他想向你妹妹求婚。”
  西泽尔的脸色立刻就变了,语调也阴森起来:“查理曼王殿下是活够了么?”
  这完全不是他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说话的口气,翡冷翠的西泽尔和马斯顿的西泽尔好像根本就是两个男孩,此刻他已经回到了翡冷翠,语气里也赫然流露出翡冷翠西泽尔的凶狠逼人。
  在翡冷翠的西泽尔看来,查理曼王国是教皇国的重要盟友,查理曼王迪迪埃也显得很恭顺。但迪迪埃想娶阿黛尔,那纯属活腻了。
  那位尊贵的查理曼王已经年近六十,是个恋童癖,他最爱玩的游戏就是赤裸身体,在宫殿的水池里和小女孩们追逐嬉戏,还喜欢让女孩子鞭打他。如果把年幼的女儿嫁给迪迪埃就是所谓的外交手段,那么教皇会优先考虑闪袭查理曼王国的可能性。
  铁之教皇虽然对儿子很残酷,但对女儿还算温柔。以他的冷酷,虽然对女儿的温柔也就是那可怜的一点点,但已经可以说明女儿在他心目中远比儿子重要了。
  “不是为他自己,是为他的儿子克莱德曼王子。”教皇冷冷地说,“听说克莱德曼是个在女人群里很受欢迎的家伙,这种人想娶我的女儿,我觉得他们一家子应该都活腻了。”
  教皇父子虽然有嫌隙,但在这种问题上总是一拍即合。侍从们私下里说,圣座和西泽尔殿下虽然并不算是模范父子,但在很多时候都表现出惊人的一致性。
  正常的父子之间总有代沟,代沟引发了种种父子冲突。想象一下某个生活在蛮荒之地的家族,和附近的另一个家族是世仇,经常彼此仇杀,某一天父亲拿出一杆猎枪给刚刚长大成人的孩子说,该是你学会残酷的时候了,去隔壁费曼家杀他们的一个成年男人,否则你就别回来了。这时候他对世界还存有幻想的儿子往往都会痛苦,会崩溃,会带着闪亮的泪花问父亲说,为什么我们家不能和费曼家好好相处?为什么非要用这一代人的血偿还上一代的?我不要我不能!你叫我怎么下得去手?
  可要是换到了教皇家,儿子会接过枪说,好的,等我吃饭。然后他踏着风雪出门而去,片刻后隔壁连连爆响,一会儿儿子回来说都解决了,顺手把房子也烧了。
  “所以你应该是个掌握权力的男人,博尔吉亚家需要能握住权力的男人。马斯顿人的死活跟你无关,你只需要保护自己的妹妹就可以了。但你为了那些人的死而发怒,结果暴露了自己,枢机会可不希望我们博尔吉亚家出现一个强大的男孩。”教皇转身离去,“明天,在西斯廷教堂后面的那间小型经堂,枢机卿们会召开一场审判会,决定对你的处置。恭顺一点,不要锋芒毕露,这不是你反抗的时候,等你掌握了权力,变成了狮子,一一咬断他们的喉咙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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