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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炽①红龙的归来

江南(当代)
  天之炽1红龙的归来
  江南作品
  楔子·莲花
  
  秋天是君士坦丁堡最好的季节,从地势高的地方往地势低的地方,枫叶一层层地变红。好像神在这个季节里颇乐意扮演一位写意画家,把天堂里最纯粹的红色颜料随手撒泼在君士坦丁堡的山顶上。
  黑海上不时会飘来雨云,洒下一阵略带凉意的时雨,但很少阴天,阳光也是一年中最好的。
  雨后初晴,皇家卫士们拄着长枪,昏昏欲睡,枫叶翻转着飘落,把温暖的阳光切成碎片。
  君士坦丁堡是新罗马帝国的首都,皇宫位于城市的一角、可以眺望大海的地方。这是皇宫中临海的一角,靠近花园,人迹稀疏,卫士们的工作是保护他们身后那座美轮美奂的圣女塔。
  这座高塔修建于百年前,曾被称作建筑学上的奇迹,塔身由绯红色的大理石构筑,上面是绿色的琉璃顶,地基则是纯白的石英岩,颜色之梦幻,就像童话中公主的闺阁。
  据说百年前的皇帝深爱着某位美丽的皇妃,但皇妃是位虔诚的信徒,她立志成为秀修女。皇帝既不忍心皇妃离他而去,又不忍违背她的意愿,便下令在皇宫中建造这座圣女塔,作为她的修行地。
  塔中只有一间位于极高处的精美卧室,皇妃就住在那个高高在上远离人世的地方,身披白袍,素面无妆,日复一日地读经和祈祷。唯有在傍晚的时候,她会换上昔日的盛装,画好妆容,在阳台上站上片刻,那是深情的皇帝便从寝宫的窗户望出去,依稀得见爱妃的模样,知道她还在自己身边。
  某天傍晚皇帝掀开窗帘往外看去,天空中布满阴云,皇妃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出现在阳台上。皇帝忽然落下泪来,因为他知道皇妃去世了。他自己的后半生也在那个孤独的卧室里度过,如今它的陈设仍然跟当年与一样。
  百年过去了,这座梦幻般的建筑越来越冷清,少有访客,因为它充斥着“祭奠某位逝者”的气氛,后来的历代皇妃都选择远离这座丧气的塔。所以看守圣女塔的任务也变得分外轻松,除了得防备塔中的幽灵——据说那位辞世的皇妃的灵魂仍旧在塔里徘徊,寻找去阳台的路。
  黑色的礼车无声无息地滑行而来,在圣女塔前停下。卫士们骤然惊醒,下意识地按住腰间的剑柄,摆出防御的姿态。
  司机走下车来,他一身漆黑的军服,戴着雪白的手套。他冷冷地看了一眼卫士们:“混账,这是皇帝的陛下的贵客!”
  旋即一枚金色的徽章递到了卫士长面前,居然是新罗马皇室的狮子徽章,这种徽章只有几枚存世,持有它的人有权在宫中自由行走。
  卫士们脚跟一顿站得笔直,枪托落地发出整齐的声音。车中毫无疑问是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可这样的人为什么要来圣女塔呢?欣赏古建筑?
  最近几个月塔上可是住着人的,不久之前皇帝陛下还下令说若没有他的特别许可,任何人都不得踏入圣女塔,连尊贵的皇太妃都不例外。
  司机恭恭敬敬地拉开车门,贵客迈出礼车,摘下军帽仰视圣女塔。他站在阳光中,自身却黑得像是永夜。
  那居然是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身体修长,脸色苍白,眉眼极其锋利,像是在砾石中磨出来的刀刃。他也穿着漆黑的军服,白手套一尘不染,右臂套着带火焰徽记的红色臂章。
  这可真不可思议,如此年级的孩子就能成为皇帝的贵客,还穿着高级军官的制服。虽说世家子弟中不乏加入军队谋求资历的,可这个男孩未免太小了点。
  “皇帝陛下特许了,我有一个小时的时间见塔上的那个人。”男孩冷冷地丢下这句话,单手托着军帽踏入圣女塔。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封闭。
  不愧是百年前曾被称作奇迹的建筑,内部也是美轮美奂的,拼花大理石的地板光可鉴人,屋顶贴满银箔,落下金色的枝形吊灯,罗马式的立柱气势宏大,上面用黄金绘制着各种花卉。
  百年前的那位皇帝大概是担心皇妃在这里度过余生会太寂寞,所以不遗余力要把它的每个细节都装饰好。
  男孩对这一切都视同不见,沿着螺旋形的楼梯直赴塔顶,军靴踏出的脚步冷峻逼人。
  推开两扇精美的白色大门,那间传说中的卧室终于出现在他的面前。百年前的皇家卧室远比今日的卧室要大,简直是间宫殿,四面八方都是拼花玻璃窗,阳光进入,这间卧室就变得五颜六色。当年的家具留到现在已经有些陈旧了,金箔片片剥落,丝绸帷幕也已经褪色,令人不由得感慨时间的残酷。
  男孩笔直地穿过卧室,来到那张被四根罗马柱包围的窗前,猩红的布缦围绕着这张床,透过布缦的缝隙可以看见美丽的少女正在午睡。
  她十八九岁年纪,穿着朱红色的长裙,头上盘着精致的发簪,发间插满东方式的黄金发簪,发尾铺散开来像是一匹丝绸。这一幕便如古老的壁画,似乎她从千年之前就沉睡在这张画里了,那延续千年的梦如此美好,令人不愿惊醒。
  男孩在床前的矮凳下坐下,腰挺得笔直,等她醒来。
  挂钟的声音嘀嗒嘀嗒,随着太阳的位置变化,卧室里的光影也在变化,一切都恍如迷梦。设计师的用意就是营造出一种远离尘世的氛围,坐在这样的光影中祈祷,就像沐浴在天堂的圣光中。
  接近黄昏的时候,女孩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她忽然看见坐在床前的男孩,微微吃了一惊,旋即恢复了平静。
  “你是皇帝陛下的使者么?”她低声问。
  “不,应该说是您父亲的信使。您的父亲托我带话给您,”男孩低下头,平静的目光落在女孩那张明艳无瑕的脸上,“我不能拒绝一个死者最后的要求。”
  “我父亲死了么?”女孩的眼中掠过一丝哀伤。
  “是的,王女殿下。十七天之前,我们的军队攻破了锡兰的王都,经过审判,您的父亲锡兰王殿下被判处死刑。”男孩的声音里完全听不出感情起伏。
  “他死得像个英雄么?”王女轻声问。
  “与其说像个英雄,不如说是位真正的王。他的抵抗令我损失了数以千计的十字军战士和十七名精英骑士,最后所有人都撤走了,他独自坐在被烈火包围的王座上,等着我们冲进锡兰皇宫。”
  “他还爱我么?”
  “是的,这就是他让我带给您的话,他说他爱您,但后悔让您生为王女。”
  “可我不后悔当他的女儿。我苏伽罗,生是锡兰的王女,死了也仍是锡兰的王女,而我的父亲锡兰王,是一位真正的英雄。这样的人生,我为什么要后悔呢?”王女的眼神很认真。
  男孩沉默不语。
  “你是谁?教皇国远征军的参谋么?”王女问,“我听说过,教皇国有一支全部由男孩组成的精英军队,却没想到你们居然这么小。”
  “不,不是参谋,是指挥官,我指挥了攻破锡兰王都的战役,您可以把我看作杀死您父亲的刽子手之一。”男孩说,“对于我们这种人,不用因为年龄而宽恕,我来这里也不是请求您的宽恕的。”
  “我不宽恕你,因为我没有怪过你,你就是个孩子,是别人手里的战争工具,你什么都不懂。”王女轻声说。
  “真讽刺,在我自己的国家里,没有人把我当作孩子,可我的敌人却说我是孩子。”男孩站起身来,“我来这里的目的已经达到,请恕我告辞。我向皇帝陛下申请的许可只有一个小时,我只能见您一个小时。如果还有什么事是我能为您做的请告诉我,我还剩大约五分钟时间。”
  “你能……杀了我么?”犹豫了片刻,王女低声问,她的眼神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求助于猎人的母鹿。
  直到此刻,她才流露出了属于女孩的脆弱。她颇为勉强地拉开了自己的红裙,红裙下只有轻薄短小的丝绸亵衣,猝不及防地,曲线姣好的身体呈现在男孩的面前。
  但那绝不是什么美好的享受,曾经美好的身体如今已经支离破碎。脖颈以下,除了双手以外王女身上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骨骼,大量的钢钉穿透她的肌肤和骨骼,把这具破碎的身体重新“拼合”在一起。
  可以想见如果不是剂量惊人的麻醉剂在她体内发挥作用,她早就活活地痛死了。所以男孩来的时候她没有察觉,那时候麻醉药剂的药性正强。
  男孩那张始终如同冰封的脸上终于出现了裂痕,流露出属于男孩的悲伤。
  “为什么会这样?”男孩低声问。
  “因为我父亲并没有如皇帝所期望的那样臣服于新罗马帝国的军势,他组织军队抵抗。锡兰军利用山区的地形优势设置了滚石,重创了皇帝陛下视若珍宝的狮心骑士团。战报送到君士坦丁堡的那天夜里,皇帝陛下愤怒得失去了控制,他带着一柄铁锤来到这里,把我的骨头一根根敲断。”王女轻声说,“可第二天早晨他又后悔了,我对他还有用,不能那么快死,他让医生用钢钉把我全身的骨骼复位,可医生竭尽所能也只能做成这样了。”
  “真是个疯子。”男孩说。
  “现在他也还是不会让我死的,他甚至会宣布要立我为他的皇妃。我的父亲已经死了,我是锡兰最后的王女,他娶到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占有锡兰。”王女看着男孩腰间的佩剑,又看看自己手腕的镣铐,“所以,你能杀了我么?我动不了,我连杀死自己都做不到。”
  男孩沉默了很久:“很遗憾,我不能杀死你。您是新罗马皇帝的拥有物,作为教皇国的军人,我无权决定您的生死。我如果那样做的话,会影响到教皇国和新罗马帝国间的外交关系,我自己也会上军事法庭。”
  王女的眼中流露出了遗憾的神色,那种遗憾是那么的可怕,简直叫人心碎,可她什么都没说。
  接下来发生的事却超出了她的预料,男孩抓过她的手,从口袋里摸出一柄古铜色的钥匙。那是一把万能钥匙,由技艺高超的锁匠打造,各种形状的齿搭配组合,能够打开全世界九成以上的锁。男孩没费多大力气就打开了王女手上的镣铐。
  “胳膊还有力气对吧?您背后不远处就是窗台,”他低声说,“那个皇妃和皇帝相望的窗台。”
  他俯下身,轻轻地吻王女的面颊。这本是贵族之间很常见的告别礼,但他沾到了王女脸上温暖的眼泪,动作微微僵硬了一下。王女也努力地抬头回吻他,她的嘴唇那么柔软,那个吻里带着遥远的、连环般的芬芳。
  “不要太孤独啊。”王女轻声说。
  男孩一怔,仿佛听到了自己心底传来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他缓步退后,然后忽然转身大步离去,没入阳光照不到的黑暗里。
  “真是个不讨人喜欢的孩子,小小年纪就那么没礼貌,公爵和公爵夫人见了我们也会打个招呼什么的。”皇家卫士们低声议论着那个穿军服的男孩。
  “看那身军服是教皇国来的大人物呢!没准是炽天军团的人。据说是靠着他们的帮助我们才顺利地灭掉了锡兰国,这种上宾皇帝陛下都得礼遇,他凭什么跟你打招呼?别小看他小小年纪,肩上就已经挂少校军衔了,家里肯定是什么大贵族。这种人将来还不得当总督啊?”
  “总督?总督就能满足他么?我看他没准是哪国的王子,将来没准是一国之王呢!要不然皇帝陛下怎么会开恩让他去见塔上的那个女人?”
  “说起来真是个叫人心痒痒的漂亮女人,要是她还完好无损,我在外面干站着,里面却没个男人陪他她,我可真忍不住!可惜被皇帝陛下给废了。”
  “可不是么?那天晚上我都听见了,跟打铁似的,啪啪啪地一根根骨头碎掉,偏偏听不见一声哀叫,据说是皇帝陛下用软木把她的嘴塞住了。不过你别痴心妄想了,那种女人是你能碰的么?据说皇帝陛下会娶她呢,娶了她,我们对锡兰国的占领就有理由了。”
  脚步声由圣女塔深处快速逼近,卫士们急忙终止了议论,昂首挺胸站的笔直。男孩从他们身边掠过,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司机赶快拉开了礼车的车门。
  就在他从拱门下走出的瞬间,头顶的阳光仿佛黯淡了一瞬,卫士长扭头看向天空,以为天阴了,却看到一袭红裙伴着无数枫叶在空中飞舞,遮蔽了阳光。那个人形落地的时候发出了沉闷的声音。男孩的眼角微微抽搐,但没有停步。
  等卫士们反应过来,白皙如玉的王女正躺在圣女塔下的白色广场上,躺在如火红裙和渐渐蔓延开来的血泊中。可她的脸上竟然带着一丝笑容,谁都不敢相信一个将死的人会笑得那么美。
  “站住!”卫士长怒吼,同时一排枪托,背在身后的长火铳滑入手中,枪口直指男孩的背影,“你在上面做了什么?”
  男孩继续前行,好像既没有看见坠落的王女,也没有听见卫士长的吼声。
  卫士们纷纷端起了火铳,密集如林的枪口指着男孩的背影。他们真的会开枪,他们绝不能就这样放男孩离开,他们都知道塔上的王女根本没有行动能力,双手还被上了镣铐,那种情况下她怎么能坠塔自杀?如果不留住这个男孩,责任就得由卫士们来承担。那可是对皇帝陛下意义非凡的女人!
  缥缈的白烟忽然从他们面前横过,巨大的黑影一闪而过,紧接着所有的火铳都从中间断裂。断口光滑,不见任何毛刺。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锋利的到,能够一瞬间斩断十几支火铳,皇家卫士的精英们甚至没看清那一刀是从哪个方向斩来的。
  身高两米开外的金属人形忽然出现在卫士长身边,手中两米长的弧线刀刃锁住了七八名卫士的咽喉。
  那是恐怖如魔神般的东西,表面流淌着暗金色的微光,内部传出机械运转的声响,关节缝隙涌出滚滚的蒸汽。唯有那对漆黑的眼孔中能够隐约看出人类的气息,那是一对瑰丽的紫瞳。
  寂静,一片枫叶被风卷着经过魔神手中的弧形刃,无声无息地化为两半。
  “炽天……铁骑!”卫士长发出呻吟般的低声,再不敢动弹一丝一毫。
  男孩钻进礼车,端坐在后排,目视前方。
  “殿下,我们去哪里?”司机为他关上车门,再返回驾驶座发动引擎。
  “回翡冷翠,我厌倦这个地方了。”男孩望着窗外无边的落叶,轻声说。
  司机一愣,他跟这个男孩已经有段时间了,这还是第一次从他的身上看出……疲倦和孤独。
  有人说战争是一只杀不死的野兽,你只能短暂的囚禁它,但它终将逃离牢笼。
  自古以来,以高加索山脉为界,人类把世界分为了东西两半,东方的统治者是有千年历史的古国“夏国”,而西方诸国的领袖则是仅有一百年历史的教皇国。
  在夏国和教皇国的制衡之下,东西方之间的和平已经维持了上百年,大国之间谁也不敢轻易发动战争,因为几乎没有人能够承担战败的后果。
  可在星历1884年,因为贸易方面的摩擦,教皇国的盟国新罗马帝国向夏国的臣属国锡兰国宣战,“锡兰战争”爆发。
  顽强的锡兰军若干次成功地阻止了新罗马帝国军的进犯,期待着来自宗主国夏国的援军,但西方诸国纷纷派遣远征军帮助新罗马帝国,各国的机动甲胄部队组成混编大军长驱直入,最终攻陷了锡兰王都。
  那场战争的结果是新罗马帝国的狮心骑士团攻入锡兰王都,焚烧锡兰王宫,审判锡兰王,并把那个老人钉死在十字架上。
  锡兰国的年轻男子几乎全部战死,十四岁以上的锡兰少女都被掳回君士坦丁堡,按照容貌评级之后送给支持查士丁尼皇帝的各位盟友,充当上至君主下至骑士的玩物。
  但那仅仅是开始而非结束,臣属国被灭国,夏国皇廷大为震怒,夏皇宣布对教皇国及其所有盟国宣战。
  教皇国反复宣称自己并未卷入新罗马帝国和锡兰国的战争,但夏国的间谍声称曾亲眼见过没有番号的机动甲胄活跃在战场上,他们不过区区百人,但是所到之处血流成河。正是那支神秘的军队迎着重炮冲锋,最终攻陷了锡兰王都。
  尽管西方强国都拥有机动甲胄,但战力如此强劲的骑士团,不能不令人教皇国的炽天骑士团……世界第一的炽天骑士团!
  百年的和平最终还是被打破了,战争的猛兽重又逃脱了牢笼,除了少数国家得以幸免,世界各国都被卷了进去。
  
  第一章·斗兽场
  
  星历1888年,马斯顿公国。
  那场世界级战争已经进行了四年,仅有少数国家得以置身事外,马斯顿就是其中之一。
  马斯顿是个中立国,很小的中立国,只有一座城市,城市的名字也叫马斯顿。
  最初马斯顿属于西方世界,它的最高领袖是世袭的马斯顿公爵。但前任公爵发现自己拥有的这座城市恰恰位于东西方之间,是四面八方交通往来的要道,便果断地宣布马斯顿脱离以教皇国为轴心的西方国家联盟,成为中立的商业国。
  西方世界对此倒也并不很反对,毕竟中立的商业口岸对各方都有好处,即使现在东西方之间正在交战,西方贵族对东方的茶叶、烟草和瓷器还是非常渴求的,这些都需要通过中立城市的黑市贸易来获得。
  月亮升上了树梢,上校搬了把小椅子,在自己的店门口坐下,点燃一支烟,倒上一杯劣质的白兰地,享受着下班后的慵懒时光。
  没人知道上校的真名,据说他曾是一位响当当的海军上校,后来在一场战争中失去了左臂,无奈地退出了军界,来到马斯顿的下城区,开了这间机械修理店,也贩卖一些古董机械。
  马斯顿分上城区和下城区,贵族们多半居住在上城区,下城区是平民区和商业区。即使在下城区,这条名为石柱街的小街也不算繁华地段,街面上的房子很破,后街的小巷如蛛网般纵横交错。
  这是藏污纳垢之所,娼妓们在街面上的房子里招揽客人,持刀的小混混在后街小巷里抢劫客人,形成了完美的商业链。
  开在这里的机械修理店当然门可罗雀,可上校对这清贫的生活倒也没什么抱怨,他守着那些黄铜轴承和秘银齿轮,有活儿就做做,没活儿就休息。
  黑色的礼车从长街尽头开来,准确地停在了上校的店门口,制服笔挺的司机恭恭敬敬地拉开车门,车里探出一只穿着白袜黑鞋的脚。那只鞋亮的如同镜面,一尘不染。
  上校急忙起身迎客,乘礼车来的客人可不能怠慢。自从教皇国的机械师们研究出蒸汽技术,大型蒸汽机已经不稀罕了,可蒸汽机的小型化还是项保密技术,礼车必须安装小型蒸汽机,因此极其昂贵,乘坐礼车的人也理所当然的非富即贵。
  贵客是个神奇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雪白的袖口、深红色的绣金外套、黑色的羊毛大衣,淡金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没戴家徽戒指,所以不能确定是哪家的少爷。
  年少英俊,家室高贵,当然有资格飞扬跋扈,这个少年也不例外,他轻轻一弹指,一道雪亮的银光飞向上校。
  上校眼疾手快一把接过,那是一枚银币,背后有美第奇家族的“蛇发美人”家徽,真正的硬通货。
  “亲爱的小少爷,欢迎光临小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上校扶了扶夹在鼻梁上的单片眼镜,点头哈腰。
  “想看点有趣的东西!”少年有意无意地掀开外套,露出捆在腰上的牛皮钱袋,眉间眼角透着一股睥睨之气,“可别拿些古董座钟来糊弄我啊,小爷不是来看破烂的!”
  “哎呦我的小少爷,这可是机械修理店啊,不是皇室珠宝店,最值钱的东西也就是几台古董座钟了。”上校推开店门,“请请,进店再说!”
  “你就装吧!”小少爷冷哼一声,昂首阔步地进店。
  门面不大,里面的空间却不小,铁质壁橱里堆满了奇形怪状的机械或者机械部件,其中最多的就是座钟,满墙的老式座钟都被调到完全相同的时间,连秒针显示都是一模一样的,空气中充斥着嚓嚓嚓嚓的微声。
  随着上校按下开关,自动冲泡红茶的机动人偶在轨道上滑动起来,准确地把茶水注入瓷杯,那边红铜质地的机械鹦鹉一上一下地点着头说:“贵客光临,贵客光临,发大财,发大财。”
  “收藏不错嘛。”少年随手抓起一件小座钟把玩,“东方工匠绘制的珐琅盘,陀飞轮机芯,能显示星空运转的自鸣钟,这东西该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吧?”
  “没错没错,我亲爱的小少爷,倒推一百年这可是顶尖的工艺啊!”上校捧上红茶。
  少年又拿起一件藏品,拭去表面的微尘,透过水晶玻璃的背壳观察里面的机械结构。这也是有年头的古物了,由于保养得很好,金色机芯仍保持着当年的模样,超细链条缠绕在直径不到一厘米的青铜齿轮盘上,链条的每个环节只有芝麻粒那么大。
  “自适应罗盘,无论船舶怎么转向和摇晃,它都会始终指向正北方。”少年煞有介事地作出判断。
  对于贵族男性来说,品鉴古董机械是很有品味的爱好,面对着一块年代久远的怀表,越是能一口说出它的型号、工艺和功能,越是能体现出家境和修养来。毕竟古董机械都价格不菲,不是有钱人家就别想收藏几件来研究。
  “没错没错,”上校连声赞叹,“早期的自适应罗盘的直径可有超过1米呢!可教皇国的机械师把它的直径缩小到了20厘米,精密的陀螺仪确保它不会累积误差,仔细看机芯的话,还会看到当年的顶级机械师‘银之克鲁泽’的签名呢。”
  “这是……斯泰因重机的引擎?四冲程十六气门,我说这东西可是军用品吧,大叔你是通过什么违规的渠道弄到的?”
  “没错没错,翡冷翠那边淘汰下来的残次品,燃烧不够充分,”上校打着哈哈,“可惜只有一个引擎,组装不出军用设备,也许哪位有钱的先生会买去装在他的两轮车上,把两轮车变成一匹奔马吧?”
  少年侃侃而谈,直到店的深处,在壁柜的最末,那台流动着暗金色光芒的大型机械面前,他愣住了。
  那东西看上去像是某种蒸汽机的机芯,扭曲的大型的气缸攒聚在一起,曲折的铜管像血脉那样包裹着核心,这么密集的铜管必定是用来散热的,可以想见那机械在全负荷工作时会输出何等惊人的热量和动力。
  各种闻所未闻的机械结构出现在它的传动系统中,轴承套用昂贵的秘银制成,传动杆是某种流动着紫光的奇异金属,高速齿轮的轴心镶嵌着大块的刚玉,单凭这些昂贵的材料它便是一件珍宝,更别提那匪夷所思的工艺了。
  可这件无与伦比的机械艺术品竟然被某种锋利的武器一刀切断,从那光滑的切口便可想见当年那一斩的轻盈和暴戾,翩若惊鸿,而又无坚不摧!
  “星历1847年,叶尼塞王立机械学院,御用机械师亚历山大·彼得罗夫的作品,作品名‘普罗米修斯’。”上校用一块软布擦拭着这具沉重的机械,动作那么轻柔,仿佛那是少女的肌肤,“那是身高7.06米的超巨型机动傀儡,这东西是它破碎的心脏……普罗米修斯的心脏。”
  “喔!7.06米的机动傀儡?”少年瞪大了眼睛,“世界上果真存在那种东西?”
  上校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人类的本性,追逐更大的东西,追逐更美的女人,追逐更绝对的权力。当年教皇国的炽天铁骑号称西方第一兵器,可北方强国叶尼塞不服,天才机械师彼得罗夫受命于皇,想要制造出能够压制炽天铁骑的武器。彼得罗夫提出了前所未闻的设计理念,他想制造的不再是机动甲胄,而是像战车那样用来驾驶的巨型傀儡。这样它才能肩荷两门机动连射炮,浑身上下一共12部连射铳,炮火覆盖范围是360度的,没有任何死角。它出现在战场上便如顶天立地的巨人,近身武器是5.45米的弧形剑,根本无人能逾越它的剑圈,步兵、骑兵或者炽天铁骑,都没用。”
  “喔!”少年想象着那顶天立地的普罗米修斯站在自己面前,“拥有这样的军队,岂不是无敌于世界了?”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组成军队啊?”上校微笑,“原本就是畸形的怪胎,叶尼塞皇国以倾国之力才造出一台原型机,本想送到战场上去测试,可就在那一战中,它被一名炽天铁骑用利剑切开了外壳,骑士把它的机械心脏生生地掏了出来,带着它穿越战场,从容离去。那一刻是那么短暂,人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名炽天铁骑的样子,就看见普罗米修斯如山的身影倒下。彼得罗夫用短铳打碎自己的头颅自杀,从此巨型机动傀儡的梦想结束了,世界依然由甲胄骑士们统治。”
  “这东西很贵吧?你从哪里搞来的?”
  “它辗转落到了某位收藏家的手里,可那人不太识货,觉得这是某种蒸汽原型机的残骸,以一个很低的价格卖给了我。少爷你想要这东西的话就没办法了,非卖品啊。”上校笑笑。
  “怎么可能?一柄剑?”少年还沉浸在上校的讲述中,竖起手掌凭空那么一斩,“你说炽天铁骑一剑就砍开了普罗米修斯的胸口?”
  “是啊,因为那柄剑是圣剑装具·Excalibur。”上校拍拍少年的肩,“怎么样我的小少爷?小店有没有什么令你感兴趣的东西?”
  “嘿嘿,上校老爷您别开我的玩笑好么?您这里的东西我怎么买得起?”少爷倒是很会见风使舵,立刻收敛了来时的骄狂气,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满脸讨好的表情,“我是来看看您组织的那种比赛的啦。”
  “知道,您不是给了我钱么?我当然会带您去看比赛咯。”上校转动着少年丢给他的那枚银币,掌中一团雪亮的光。
  确实是美第奇家族铸造的银币,可略有不同,美第奇家的家徽中,蛇发美人美杜莎的眼睛中是一片空白,而这枚银币上,有人以精妙的笔法给美杜莎点上了眼睛,让这危险的女妖看起来多情善媚。在银币上点眼睛看起来容易,可要点得那么完美,全靠金属精加工的手艺,上校就有这种手艺,他也认得出自己的手艺。
  这枚银币真正的价值是作为入场券,某种赌局的入场券。
  上校拉开黑色帷幕,露出了生铁铸造的大门,大门上雕刻着狮子搏斗的画面,它们的利爪洞穿彼此的心脏,利齿咬住对方的咽喉。铁门在蒸汽机的驱动下向两侧打开,前方是条漆黑的甬道,浓密的白色蒸汽从甬道尽头涌来,其中夹杂着狂呼与尖叫。那个瞬间,少年有种错觉,仿佛地狱之门在他面前洞开。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黄金与生铁的斗兽场!”主持人站在聚光灯下,手指看台,声嘶力竭地高呼,“胜负就要分出来了!抓紧最后的时间下注!愿好运眷顾您!”
  看台上座无虚席,从衣冠楚楚的绅士到衣着暴露的艳女,刺鼻的烈酒味和诱惑的香水味混合起来,像是某种强烈的兴奋剂,令人心跳加速。他们兴奋地尖叫着,将大把的金银币丢进铁链环绕的格斗场,数以千计的钱币在场地中滚动。
  格斗场中,身穿机动甲胄的格斗者们挥舞着带棱的铁棍搏斗,白色蒸汽从他们腰间的排气孔中喷出,功率爆发的时候,高速气流发出汽笛般的锐音。
  “现在的赔率是1:3!现在的赔率是1:3!‘屠龙者’能否把优势保持到终场呢?‘铁男爵’能否逆转局面呢?最后的机会!请做出你们的选择!”
  在主持人嘶吼的同时,身穿黑丝长裙的女服务员捧着标有斗士绰号的木箱,袅袅婷婷地从观众们身边经过,观众们把写好的支票投入木箱,就算下好注了。
  场上的两名格斗者,一个穿着铁锈红色的甲胄,另一个则穿着黑色的甲胄。那具铁锈红色的甲胄右肩带有金色的龙爪装饰,看起来它就是“屠龙者”了,而那具黑色甲胄的名字则是“铁男爵”。
  屠龙者占据优势,正步步上前,挥舞铁棍连续击打对手的头部两侧。铁男爵节节后退,但防御还是相当顽强。赔率是1:3,这意味着多数观众看好屠龙者,押三块金币在屠龙者身上,赢了也只能赢一块金币,而如果冒险投注给铁男爵,赢了就是三倍的回报。
  “又来了!屠龙者的轮转式重击又来了!我们顽强的铁男爵已经撑过三轮轮转式重击了!这一次他能否顶住呢?”主持人不遗余力地煽动着场中的气氛。
  屠龙者好像不会疲倦那样,狂风暴雨般攻击着,甲胄带着双手的铁棍旋转,仿佛一架沉重的铁质风车。铁男爵一个不慎,防御放松,让铁棍直接打在了头盔侧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甲胄中的格斗者吐出一大口血来,鲜血顺着面具上的铜条往下滴。
  这一刻满场欢呼,那些乐善好施的绅士、温柔端庄的贵妇人,在这里都换上了另一张面孔,看见那口鲜血从铁男爵的嘴缝中喷出来的时候,他们激动得互相拥抱,甚至亲吻陌生人。
  上校领着少年在最后一排坐下,这个位置距离擂台最远,但是最高,一眼看出去,众生百态尽收眼底。少年战战兢兢脸色苍白,全没了进门之前的气势。
  这种残酷的格斗对矜贵的少爷来说确实过了点,格斗用的机动甲胄可不比军用甲胄,对里面的人保护有限,所谓头盔根本就是个铜条编织的面具,两侧用铁梁加固。刚才那一棍显然是把铁男爵的驾驭者伤得不轻,好在他委实顽强,又一次扛住了。
  “亲爱的小少爷,真相还令您满意么?”上校慢悠悠地问。
  “满满满满……满意!太太太太……太他妈满意了!果果果果……果真不愧是马斯顿最给劲的场子!”少年结结巴巴地说,“上上上上……上校老爷真棒!”
  “还没请教您的名讳呢?”
  “米内……米内?斯蒂尔男爵,不过现在还不是,我爸爸还没死呢……”少年本想再吹吹牛皮,但中途还是泄了气。
  “哈!”上校跟米内握手,“幸会,未来的斯蒂尔男爵,要不要考虑出笔钱,我们让您那亲爱的父亲快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样您就是名正言顺的斯蒂尔男爵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我我我……我老爹虽然蛮烦的,不过他要是死了我老妈就没人纠缠了,会很寂寞的,还是算了吧。”少年哭丧着脸,“我说上校老爷,您这个场子真真真真……真刺激啊!”
  “人类的欲望,”上校喷出一口青烟,目光蒙眬,“人类渴望看见流血看到死亡,如果这种欲望得不到满足,他们就会寻找替代品,甲胄格斗就是替代品……马斯顿和平得太久了。”
  这就是甲胄格斗,马斯顿如今最刺激也最烧钱的地下赌博,有人在这个游戏上输得倾家荡产,也有人在上面赢得盆满钵满。
  上校就是那个赚得盆满钵满的人,这是他的场子。机械修理店只是伪装,凭着那间店的微薄利润,他根本买不起那些昂贵的藏品。
  他在军队里有门路,高价购买废弃的军用甲胄。这些甲胄运抵马斯顿的时候都是些废铜烂铁,只剩下斑驳的金属骨架,上校便着手做简单的修复,搞不到铍青铜装甲板就用黄铜板代替,秘银轴承太贵就用青铜的,再安装些夸张的冲角和铁刺,把它整得狰狞可怖,让好勇斗狠的年轻人穿上它们搏斗,吸引阔佬来观看和赌博。
  一时间有钱人都涌了上来,上校一跃超过了下城区的黑道头子们,成了这里最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石柱街上的烟花女子永远不会想到,街边那个每天抽着劣质烟卷喝着劣质白兰地的老家伙,有可能是下城区最富有的人。
  第四局结束,铁男爵顽强地撑了下去,返回休息区坐在铁椅子上,机械师助手把管道和他背后的蒸汽背包接驳,制造煤油蒸汽的机械“突突突”地运转起来,把混合着煤油液滴的高压蒸汽注入背包中。
  地下格斗场里用煤油蒸汽给甲胄供能,而军用甲胄使用的是某种更高级别的能源“红水银”,但那是绝对的军用品,在黑市上都买不到。因为能源差异,即使天才机械师也没法让格斗用家甲胄实现军用甲胄的哪怕1/3的性能,但在格斗场上已经足够让观众血脉偾张了。
  屠龙者在对面的休息区整备,铁男爵死死地盯着对手那魁梧的身影,满心警觉,却又透着些许庆幸。
  每场比赛以五局为上限,五局内如果没有人被击倒,那就以点数来分胜负。屠龙者的点数当然占绝对优势,但难得的是铁男爵竟然撑到了最后一局,连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
  对手可是屠龙者,在这片钢铁的格斗场上,屠龙者是个不败的传说,多数对手都没能在屠龙者手下撑过第一局。
  总结前面四局的战况,铁男爵觉得自己能够撑住的原因是放弃了绝大多数进攻的机会,专注于防御。屠龙者的进攻再怎么犀利,但在严防死守的铁男爵面前只是徒具威势而已。
  铁男爵深吸一口气,觉得力量重新回到了四肢里,坚持到这个时候就像爬山的人望见了云雾中的隐约的顶峰,无论多么疲惫,总还能从接近空虚的身体里榨出些力量。他打定了主意,最后一局还是要坚守防御,只要比赛结束的时候他还站在格斗场上,他就算赢了。
  上校会给坚持到终场不倒下的人发放一笔丰厚的奖金,铁男爵就是冲那笔奖金来的。他根本没有想过要赢屠龙者,那不可能!
  报场女孩扭动着不盈一握的腰肢,高举着罗马数字的报场牌绕着格斗场行走,她也穿着甲胄,但不是格斗者们身上那种粗重的机动甲胄,她的甲胄呈明亮的金色,只是一层极薄的合金紧贴她那窈窕的身形,把每一条曲线都勾勒出来,简直像是黄金雕刻的裸女。上校很懂如何调动观众的热情,以及如何唤醒他们对甲胄的狂热。
  主持人敲响铜钟,第五局开始,屠龙者刚从铁椅上缓缓起身,铁男爵已经冲入了格斗场中央。等到屠龙者入场,铁男爵已经占据优势地形,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屠龙者抓不到破绽,只能拖着铁棍围绕铁男爵转圈,铁棍在铸铁地面上磨出星星点点的火光。
  铁男爵举起铁棍护住头盔两侧,他最警惕的就是屠龙者的轮转式重击,那铁风车般的连续击打,隔着头盔仍旧令他头晕耳鸣。他受伤确实不轻,耳朵和眼睛都渗出血来,视野一片血红,但隔着面罩他没法擦。他也不准备擦,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屠龙者的铁棍上。
  屠龙者却并未急于发动那恐怖的轮转式重击,而是扭头望向了观众席。他忽然丢掉了右手的铁棍,握拳举过头顶。观众们也都像屠龙者那样高举了右拳,数百只右拳举在空中,手指一根根地弹起。
  “五……四……三……二……”所有人都在倒计时。
  铁男爵愣住了,不知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恐惧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冷汗呼呼地往外涌。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大家都在玩一场很有默契的游戏,只有他一无所知。他一步步地退向场地边缘,左顾右盼,像是一只被猎犬包围的野兔。
  观众们看向他的眼神也像是看着野兔,那些明亮的眼睛里带着兴奋和快意。
  “一!”屠龙者在全场的欢呼声中大步上前。
  甲胄中传来一声爆响,腰部的喷嘴排出浓密的白色蒸汽,蒸汽模糊了铁男爵的视线。这是甲胄蓄力爆发的表现,机动甲胄跟蒸汽机无异,正常运转的功率连爆发状态下的50%都不到,但爆发状态不能持久,而且动力爆发会给机械本身造成一定的损伤。
  铁男爵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了尖锐的破风声,屠龙者竟然是一棍劈头砸下。铁男爵急忙将双手铁棍相交,格挡在头顶上方。轰然巨响,火花四溅,屠龙者的铁棍正中铁男爵的顶门。铁男爵喷出一口鲜血,屠龙者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优雅地闪开,鲜血在灯下分散开来,纷纷扬扬。
  铁男爵的双手仍然紧握铁棍举过头顶,保持着格挡的姿态。他想不明白刚才那一刻发生了什么,他分明已架好了铁棍啊,怎么屠龙者还是打中了他的顶门?
  但他的视野是模糊的,神智也是模糊的,什么都想不清楚。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仰头望着根本看不见的天空,最后缓缓地跪下,向前扑倒,松开了那两根从中间断裂的铁棍。他确实架住了,但在屠龙者的暴力驱动之下,铁棍锋锐如刀,把他的铁棍劈断了。
  最后一刻铁男爵终于想清了一件事,他明白了观众在计算什么,他们在计算他的失败……他根本没有机会挺到结束,他只是屠龙者用来热身的靶子,屠龙者很清楚,观众们也很清楚,只有他不知道。现在热身结束,这场无聊的比赛也该结束了。
  “腓特烈!腓特烈!腓特烈!”人们高呼着胜利者的名字,其中女人们的声音格外尖利。
  屠龙者扫视观众席,男人和女人都把拳头举高,大拇指冲着下方。
  黑衣伙计们翻越铁链跳进场地,把奄奄一息的铁男爵扶了起来,让他保持跪姿。
  “不……不……”断断续续的声音透过黄铜面罩传了出来,铁男爵用最后的神智恳求着什么。
  他们忽然松开铁男爵后退,铁男爵沉重的身躯失去了支撑,像倒塌的柱子那样倾斜。在他接触地面之前,残酷的铁风车旋转起来,那是屠龙者得意的轮转式重击,两根铁棍连续打在铁男爵的侧脑,早已弯曲的铁梁折断,颅骨开裂,昏黄的灯光中,血仿佛晚来的急雨,泼出很远很远。
  观众席上的尖叫声震耳欲聋。他们来这里除了想赢钱,就是来看这种场面的。
  刚才他们拇指向下,意味着他们赞同胜者“惩罚”败者一次。在旧罗马帝国的时代,皇帝会用战俘充当角斗士,分出胜负之后,胜者会把剑抵在失败者的喉间,然后望向看台。贵族们若是拇指向上,就意味着这场格斗令他们满意,失败者可以不死。若是拇指向下就意味着催促胜者杀掉失败者,无论角斗士之间曾是战友还是兄弟。
  时至今日当然不能在格斗场上处死失败者了,可观众们还是想看点小血腥。
  但甲胄格斗又有规矩,彻底倒地的对手不能击打,所以伙计们把铁男爵扶了起来,这样比赛就还没结束,屠龙者可以在符合规则的范围内打出让观众们满意的“惩罚”。
  铁男爵扑倒在地,头盔翻滚着滑出很远,直到此时米内才看清了铁男爵的面容,那是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干瘦的小脸上流露出一股来自社会底层的剽悍之气和营养不良。
  “他……他死了么?”米内小声问。
  “不至于吧,大概是颅骨骨折,我们有医生,会给他治病的。”上校淡淡地说,“都是些勇敢的男孩呀,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生在这个脏乱差的下城区,没有少爷您的命好。”
  对成年人来说甲胄格斗是极其危险的,铁棍或者铁锤打击在甲胄表面,剧烈震动会导致内脏出血和脑震荡,反而是半大不小的男孩对这种冲击的承受力更强,所以赌场雇佣的都是来自下城区的穷孩子。他们整日里就是在街头巷尾打架斗殴,为点小钱能抡起土砖砸在别人头上,身体锻炼得颇为结实,即使受伤也能撑得更久,让比赛充满了观赏性。
  为了避免某些胆怯的男孩中途退场,赌场会根据他们挺住时间的长短而发放奖金,为了那笔奖金,有些男孩硬是撑到自己的颈椎被打断,从此一辈子躺在床上爬不起来。铁男爵就是想要那笔奖金,否则他本可全身而退。
  伙计们把水桶和拖把拎进场地,快速地清洗地面上的血迹,满头是血的男孩连同那具破损的“铁男爵”一起被挪上小车拉走,很快场地就恢复了原样,关于失败者的一切都被抹除。
  在甲胄格斗场上,只有胜者才有资格站着说话。
  面对欢腾的观众席,屠龙者的胸甲打开,格斗者摘下带有弯月形尖角装饰的头盔,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犹如散射的阳光。
  “腓特烈!腓特烈!腓特烈!”女性们兴奋地尖叫,挥舞手臂希望这个年轻人注意到自己。
  那确实是个会让人着迷的年轻人,眼睛是迷人的海蓝色,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嘴角带着一丝介乎轻佻和邪魅之间的笑容。他的肤色不像是下城区的少年那样干涩粗糙,而是带有东方白瓷般的质感。他赤裸着上身,肌肉线条凝练优美,显然是经过了良好的体能训练的。
  腓特烈少爷,马斯顿最强的甲胄斗士,他被称为“屠龙者”是因为他用铁链拴住了格斗场的前任霸主“龙王”,再一拳打碎了龙王的整个面骨。
  跟那些为钱卖命的男孩不同,腓特烈少爷是出生在上城区的贵族。腓特烈老爷早亡,腓特烈少爷早早地继承了家产,不必为衣食发愁。他参加甲胄格斗是为了乐趣,比起观众席上的看客,甲胄斗士能体会到更大的刺激,每次闪过对手的重击都有死里逃生的狂喜,每次打碎对手的骨头都有报复的快意,鲜血在灯下化沫,仿佛寂寥的红花。
  腓特烈少爷能够成为马斯顿的甲胄格斗第一人,也不仅仅是靠着他舍得在甲胄改造上花钱和营养充分训练有素,他在这件事上确实有天分,对初学者来说笨拙迟缓的甲胄到了他身上就显得轻若无物,合理控制功率和角度,打出连续的暴击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你们想念我了么?”腓特烈少爷像战神一样手指天空。
  “腓特烈、腓特烈、腓特烈……”灯光下无数烈焰红唇都念着同一个名字。女人们痴迷于这个男人的年轻俊美和张狂不羁。她们中有些人在生活里见血就会头晕尖叫,可怂恿腓特烈少爷给铁男爵最后一击的时候毫不犹豫。
  胜者是腓特烈少爷,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些来自下城区的男孩纯属消耗品,打残多少就补充多少,只有腓特烈少爷例外,他是火炬,让马斯顿的格斗场熠熠生辉。
  在观众的欢呼声中,腓特烈少爷跳下擂台,抓起一名负责下注的年轻女孩,将她扛在肩上就走。
  女孩高声惊呼,蹬着那双穿着细高跟的脚,纱裙起落长发散乱,但在这种场合中没有人会帮助她,这是在格斗场,霸主拥有处置一切的权力。何况她一个下城区的女孩,凭着青春的脸蛋和身材来做这份工作,被万众瞩目的腓特烈少爷看上,倒也不能说是坏事。
  腓特烈少爷进入休息区,在铁椅上坐下,把女孩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那双冰冷的铁手拂拭她娇嫩如玉的脸、腰和腿,仿佛擦拭一件精美的瓷器。女孩战栗不止,却没法拒绝,因为腓特烈少爷用一根铁丝把她的双手紧紧地捆在了背后。
  浓密的蒸汽遮蔽了他们的身影,外人无法窥见其中的香艳。
  这时性感的女服务员们再度捧着箱子从观众们身边经过,新一轮的下注开始了。
  “米内少爷不玩玩么?”上校招手示意某位眼神妩媚的女服员过来。
  女服务员当然知道上校是谁,在这里工作的女孩怎么会不懂逢迎自己的老板?于是她冲上校盈盈一笑,扭头冲米内也是一笑,不经意间目光撩人。她并不认识米内,但看这个男孩和老板并排而坐,猜测他是什么重要的客人。
  米内的脸上掠过蠢蠢欲动的神色,但残余的神智好歹控制了他攥着钱袋的手,没把整个钱袋都扔进投注箱里去。
  “不太懂这里的玩法,我还是再看看……再看看!”米内冲上校使劲点头。
  “小赌场里的游戏,能有什么玩法?看谁顺眼就下注在谁身上,随便玩玩咯,对于未来的男爵大人来说,都是些小钱。大人您驾临我们这个小场子洒洒雨,就够我们这些苦命人开心很久了。”上校轻描淡写地说。
  “那那……那那……那我押一个银币!赌那位很帅很帅的腓特烈少爷嬴!”米内咬牙咬了很久,摸出一个银币来,要往女孩手里的盒子里扔。
  “未来的斯蒂尔男爵只下注一枚银币,该不会是逗我们这些穷人玩吧?”上校的声音里忽然透出一股狠意。
  米内一惊,脸色立刻就变了:“不瞒您说,我没带多少钱来……我把年金都取出来了,也就十二枚金币和一些银币,进店之前说的那些话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都是我兄弟教我的。”
  “哦,你的兄弟?”上校挑了挑眉。
  这才是上校真正感兴趣的。甲胄格斗是见不得光的地下买卖,可米内这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孩子竟然能摸到赌场入口,而且持有那枚充当入场券的银币,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他。
  “这样吧,小少爷您特意上门,不赌几把也说不过去,倒显得我招待不周。”上校摸出几枚蜡金色的钱币丢进盒子里,在女孩弹性十足的臀部上拍拍。“这些就当作我帮米内少爷下的注,赢了的话我们对半分,输了的话都算我的。”
  米内眨巴着眼睛,显然是没想明白上校的意思。上校投进盒子里的可是金币,一枚金币能兑换一百枚银币。想米内这种家境的少爷,一年的零花钱大概是二十枚金币,上校随手就送了他几个月的零花钱。
  “那么作为朋友之间的交换,跟我讲讲您那位兄弟,他是谁?他怎么知道这里的?他从哪里得到那枚银币的?他叫你来干什么?”上校跟米内勾肩搭背。“听起来您的兄弟是个蛮神秘的人。”
  “这可不行!米内严肃起来,”我跟您是刚刚认识的朋友,他可是我兄弟,我要是说了他的名字,岂不成了出卖兄弟的小人了?”
  上校愣了一下,干笑着鼓掌:“难得见到这么有义气的年轻人,好好,出卖兄弟的小人自然是不能当的,那么不说他的名字,只说他让您来干什么,这样可以吧?”
  米内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觉得上校说的也有道理,而且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这么想着他的脑袋耷拉下去了:“我兄弟就给了我那枚银币,让我带上所有的钱,穿上我最体面的衣服,雇一辆够体面的礼车,在这个时间到您的店里去,装出傻有钱人的样子。”
  “就这些?”上校听得云里雾里,“你的兄弟就跟你说了这些?”
  “他还说赢了钱分我一半。”
  “我没问你们的分赃条款!我是问你兄弟派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兄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的兄弟是秘密警察?你兄弟属于哪家帮会?你兄弟你兄弟,你那位神秘的兄弟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东西?”上校有点不耐烦了。
  “我兄弟没说,我兄弟就说你店里有扇铁门,铁门后面是个赌场,我先得混进来,然后我自然知道该做什么。”米内挠挠头。
  “那你现在进来了,你知道你该做什么了么?”上校给气得笑出声来,“我的米内小少爷!”
  “进来后一直在跟您说话,还没来得及想,不过时机到来的时候我一定会知道的,等我找到我兄弟。”米内认真地说。
  上校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无力感,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和米内一样眨巴着眼睛。
  该死!这个没脑子的少爷把自己的智商拉低到跟他一样的水准了!他花费了几枚金币,陪这笨小子聊了足足半个小时,就得到这些情报,而那位指使米内的好兄弟依然深深地藏在幕后。
  “如果您的好兄弟让您浑身涂满盐和香料,在炉子里点着火,然后趴在烤猪用的铁架上,我猜您也会照做的吧?”上校对这笨小子无可奈何了。
  “如果他答应把他妹妹嫁给我的话,我就照办也没事儿!”米内龇牙一乐,看得上校一阵绝望。
  
  第二章·深渊
  
  铁男爵被拖车送进隔壁的蒸汽室里,机械师助手们把破损的甲胄从他身上拆卸下来,然后就把他扔在那儿不管了。甲胄远比这个男孩的命值钱,即使是残破的甲胄,只要主体结构没有损坏,少校就能修好它。
  好半天才有个唯唯诺诺的医生被守卫带进来,医生给男孩的头部做了简单的包扎,又给他打了止痛的针。整个过程中男孩都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上方,没人知道这是暂时的脑震荡还是已经彻底傻了。
  之前地上已经摆了两副担架,上面各躺了一个男孩,第一个男孩被打断了胸骨,第二个被打断了两根大臂骨,相比第三个失败者,他们还是幸运的。
  旁边的长椅上还坐着几个男孩,也是面黄肌瘦衣衫不整,和地下躺着的三个男孩没太大区别。他们默默地看着那些呻吟着的失败者,目光呆滞,好像这事儿跟他们全无关系。
  一个男孩忽然从长椅上起身,从地上捞起一个扳手,猛砸蒸汽室门口的铁栅栏:“妈的!叫上校来!我们不玩了!腓特烈那狗养的是个疯子!这样玩下去他会杀了我们的!”
  其他男孩也都站了起来,就近抓起铁棍和扳手。他们中最小的才十五六岁,最大的看起来也不满二十,身材消瘦但眼神凶狠,跟他们对视连成年人都会畏惧。他们大声地咒骂着上校和腓特烈少爷,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他们可说不上是什么好孩子,每晚在后街巷子里蹲守的就是他们,来石柱街寻欢作乐的男人有的怕露脸,不敢走大路专走小巷子,这些人就成了这帮孩子的猎物。他们很善于玩刀子,好勇斗狠,有钱了就大吃大喝,没钱了就饿着。
  他们是来参加腓特烈少爷的“十连战”的,在这场特殊的赌局中,腓特烈少爷要连续对战十名格斗者。十名有经验的格斗者当然不好找,上校就招募了这批愿意为钱卖命的男孩,训练了一个月就匆匆忙忙地将他们送进格斗场。
  这种男孩没什么值得珍惜的,以后多半长成流氓或步入黑道,他们往往没有家人管,签过协议书之后如果有什么意外也不会有人找上门来玩命,花点钱打发就好。
  这些男孩天不怕地不怕,又受过训练,本以为已经玩熟了那些铁家伙,没准能在擂台上放翻腓特烈,赚一笔够半辈子花的大钱,就算打不过腓特烈,只要坚持个五局不倒下,也能拿到一笔不菲的奖金。可看到前几个人的下场,他们才意识到原来自己和真正的格斗者区别有多大,屠龙者全力以赴的时候简直是台绞肉机,他们就是等待被绞的羊肉。
  “喊什么喊?喊什么喊?”守卫抽出黄铜火铳,隔着铁栏和男孩们对峙,“没人逼你们来这里!是你们自己签的协议!不上场可以,把你们收了的钱吐出来!还有50块金币的赔偿金!”
  “狗娘养的!50块金币想买小爷的命么?你他妈的不开门,就不怕日后走在街上忽然被人废了?”为首的男孩一脸凶相,面目狰狞。
  “有本事就上场去废了腓特烈,废了腓特烈多好,有钱赚,还有名气得!谁废掉腓特烈谁就是马斯顿最狠的男人,有的是水嫩的小娘们儿对你们投怀送抱!可想要我开门,别做梦了!你们日后能在街上废了我,上校不能么?”守卫把一包纸烟连同火柴扔进蒸汽室,“抽根烟好好想想!养精蓄锐!别他妈白费劲儿跟我嚷!”
  男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气势衰弱下来。确实没人强迫他们来,他们是拿了钱的,今天不上场以后就别在马斯顿的街头混了。况且打败腓特烈之后的钱、名声、地位和唾手可得的漂亮女人也让这帮半大男孩难以抗拒。
  他们返回各自的座位下坐下,分享那包劣质的烟,恶毒地咒骂着腓特烈,同时嘲笑操纵铁男爵的男孩自不量力,居然觉得自己有希望撑到终场还不倒下。
  这种男孩就是这样的,他们不惜自己的命,更不会惜别人的命。
  其中最瘦小的那个始终没说话,他不断地掰着自己的指头,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他跟其他人有些不同,肤色为淡褐色,头发和眼睛都是漆黑的,腰间带着一柄黑色的刀子,看刀鞘上的装饰,刀应该是来自东方。
  这显然是个来自东方的男。作为中立城市,马斯顿不很排斥东方人,战争时期人口流散,其中就有涌入马斯顿的。
  “别太紧张,太紧张的话你还没上场就累了。”蒸汽中传来淡淡的声音。
  那是坐在最靠内的男孩,他也没说过话,好像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包括地下躺着的三个,蒸汽室里一共有十个男孩,但不仔细看会以为是九个,最后那个男孩坐得离蒸汽喷管最近,整个人都被蒸汽笼罩了,只能隐约看见面部轮廓。
  “你他妈的闭嘴,谁不害怕?谁不知道这钱不好挣?”虽然长了张清秀的小脸和灵动的眼睛,可瘦小男孩一张嘴就是混下城区的口气。
  在下城区混,你不凶狠是得不到尊重的。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所谓人人敬畏者即为英雄。
  “裘卡杜?”
  瘦小男孩一惊:“你怎么知道?”
  “你的刀鞘上刻着。”
  “你会读我家乡的文字?”裘卡杜把刀挪到后腰藏好。
  “锡兰,我去过那里。”蒸汽中的男孩轻声说。
  “你是第几个上场?”裘卡杜问。
  “第七个。”
  “我第六个,越晚上场越占优势,妈的,我就不信那个腓特烈不会累,而且他的甲胄总这么烧也该过热了。”
  “不,腓特烈不会累,他很聪明,他把那个女孩带去休息区是一种表演,这样可以争取多休息几分钟。”蒸汽里的男孩说,“屠龙者也不会过热,他有两个蒸汽核心,注意到它的左胸隆起了一大块么?第二个蒸汽核心就位于那里,双蒸汽核心的甲胄不好控制,但轮流运转的话不会过热,所以车轮战对腓特烈没用。”
  “妈的,这算作弊么?”
  “不算,如果你也有钱自己改装甲胄,你装四个蒸汽核心都没人管你。”
  “该死的有钱人!”裘卡杜恶狠狠地咒骂,“有钱人都该死!”
  但他的心里很难过,他想,没钱时错么?有钱人在甲胄里装两个蒸汽核心,他们就只有一个,还是用残次品改造的,缺的那颗蒸汽核心他们得用命去扛。
  “别为了赚钱死在这里。”蒸汽里的男孩说,“越到后面屠龙者的攻势就越凶猛,虽然甲胄不会过热,但腓特烈还是会疲倦,他必须速战速决。”
  “妈的!跟你有关系么?你他妈的不也是来赚这笔钱的么?”裘卡杜不耐烦了。
  “裘卡杜你他妈的吼什么?想死的话就往前面排!他妈的这样你和你的老妈很快就能过上快乐的好日子了!”那边的男孩们转过头来,凶恶地吼,“在地狱里!”
  裘卡杜不敢说话了,他在这群孩子里是最没地位的,他知道自己要是再大声说话连上场的机会都没有,那群男孩会在蒸汽室里把他打得不能直立。
  蒸汽里的男孩没再说话,裘卡杜看不清他的脸,却觉得他在看着自己。真是奇怪的人,自己吼了他他却一点都不生气,好似还在等着自己的回答,而自己的那伙“兄弟”却烦得想自己赶快去死。
  “我妈妈病了,她需要药……她每天都需要药!没有药她就会死!”裘卡杜的声音颤抖,恐惧和难过终于压到了他,他按在膝盖上的手紧紧地抓住裤子,强忍着不哭出来。
  “吗啡么?”蒸汽里的男孩沉默了片刻,轻声说。
  “你怎么知道?”裘卡杜再一次被那个男孩惊到了,似乎他的事那个男孩都知道。
  “你的指尖发黄,因为你经常处理含杂质的吗啡粗制品,那种黄色很难洗掉。”
  裘卡杜用手蒙住脸,很久都不再说话。吗啡是种很霸道的药物,能镇痛也能减轻心理压力,可吗啡有很大的副作用,而且会成瘾,戒除的时候生不如死,医生只会开给眼看没救的人,让病人在最后的时间里舒服点儿。那个男孩知道他的妈妈在吃吗啡,也就知道他的母亲余日无多。
  “你父亲呢?”蒸汽里的男孩又问。
  “死了,死在你们西方人的铁傀儡手下,偏偏他的儿子还要操纵铁傀儡,是不是很好玩?”裘卡杜的眼角抽搐。
  东方人管机动甲胄叫铁傀儡。
  “你应该去市政厅申请救济,如果没钱请医生,他们会帮你请一个,虽然不是很好的医生,但凑合着能用。你赚钱买再多的吗啡都没用,吗啡不是治病的药。”
  “你傻的么?”裘卡杜压抑着不敢吼出来,可是两眼赤红,“我们家在马斯顿是没有市民身份的!我们是流民!市政厅不管我们这种人的死活!世界上只有一个国家在乎我们的死活!那个国家叫锡兰!可是那个国家已经没有了!”
  蒸汽里的男孩再没说话,他缓慢地呼吸着,节奏如同钟表。
  第四位挑战者“攻城锤”没能撑过第二局,第五位挑战者“铜狼”更惨,只坚持了45秒……男孩们接二连三地倒在格斗场上,再被拖车拖下去。
  其中最惨的是这群男孩的头儿,他穿着那具名为“攻城锤”的重甲,手持方头铁锤,自以为装备不亚于屠龙者,就在开局之前对腓特烈少爷说了几句狠话。腓特烈少爷用铁链锁住了他的脖子,脚踩着他的后颈,一点一点地收紧锁链,在观众的欢呼声中,攻城锤颈部的护圈缓缓变形,最后压碎了那个男孩的喉骨。
  医生不得不切开他的气管,给他接上呼吸机械,他才保住了一条命。
  血迹擦了一遍又一遍,地面干了又湿湿了又干。
  屠龙者甲胄持续运转,但始终没有过热,每次补充完蒸汽之后它立即就能投入新的战斗;而伙计们清洗场地的时间里,腓特烈始终躲在蒸汽里亲吻膝上的女孩,任凭人们观赏着香艳的一幕,他似乎沉浸在女色中,好几次都是观众和对手等着他上场。
  一切都如蒸汽里的那个男孩的预料。裘卡杜疑惑地看向蒸汽室的最深处,男孩沉默地端坐在那里,消瘦挺拔,一张锈迹斑斑的铁椅子,可他坐在上面就好像那是巍峨的王座。
  守卫用火铳敲了敲栏杆:“裘卡杜!该你上场了!”
  裘卡杜用绳子把袖口和脚腕紧紧捆好,起身做了一个复杂的屈伸动作,朋友们从没见过他做这个动作,仿佛一条蛇头尾相扣。他在水盆里沾了点水把头发抹抹整齐,挺起胸膛走向外面。
  “不愿放弃的话就攻击屠龙者的胸口,那是你唯一的机会。”蒸汽里的男孩说。
  裘卡杜没回答,门外,锈迹斑斑的金属架上站立着他的甲胄——“猎狐犬”。他踩动脚踏板,甲胄各部件解锁,便如一个巨人的骨骼打开之后将他整个人吞了进去。面罩带着黑暗从上面降落,他完成了武装。
  “哎呀!裘卡杜你的甲胄看起来有点不对哦!”一个男孩趴在铁栏杆上冲远去的裘卡杜招手。
  裘卡杜疑惑地低头检查猎狐犬,机械这种复杂的东西他搞不懂,但从表面上看猎狐犬没有什么问题。它确实锈迹斑斑,某些固定不好的零件叮当作响,但这种次品级的东西原本就是这样,总不能指望它跟屠龙者那样精密和漂亮。
  “因为那里面装着个死人!”男孩恶意地笑了,其他男孩也哈哈大笑。
  他们不喜欢这个锡兰男孩,他的褐色皮肤和别扭口音都被拿来反复取笑,如果不是裘卡杜还算听话、跑腿还算勤快的话,他们根本不会带这家伙玩。裘卡杜是个锡兰崽子,他们好歹还是马斯顿本地人。
  裘卡杜能参加这场格斗也是运气,他的甲胄“猎狐犬”只有屠龙者的2/3高,其他男孩根本没法把自己塞进去。这个问题连上校也没辙,流入黑市的甲胄骨骼中总有些小号的,大概是为身材特别矮小的军人制造的,机械师只能对甲胄做简单的改造,动力、传动和甲胄骨骼本身是无法改动的,所以最后是根据甲胄挑人。
  裘卡杜很瘦小,而且他的酬金只是别人的一半。
  但猎狐犬那种小东西放在屠龙者面前不就是用来屠杀的么?连铜狼都只撑了45秒,猎狐犬大概会在开局的第一秒就被铁棍砸在头顶,然后轰然倒地吧?男孩们脸色阴沉地议论着。
  “这一局我建议小少爷你押点在猎狐犬身上。”少校漫不经心地说。
  “那小东西怎么能打败那么帅的腓特烈少爷呢?”米内很是踌躇、他连着下注几把在腓特烈少爷身上,虽说都是小钱,可也赢回不少,喜得眉开眼笑。
  “如果个子高就能赢的话,那普罗米修斯就不会被人夺走心脏了。”上校意味深长地笑笑。
  想了很久,米内还是把手里的金币投向了腓特烈少爷那边,年轻貌美的女服务员冲他飞个媚眼,袅袅婷婷地离开了。
  金色的报场女孩绕场一周,主持人敲响了开场的铜钟,腓特烈少爷深吸一口雪茄,搂紧膝上的女孩,把满口的烟吐进她的嘴里,再把她一把推开。面罩落下,武装完成。他从休息区直接起跳,越过铁链围栏直落擂台中央,双手铁棍交击,砸出灿烂的火花。
  矮小的猎狐犬还没来得及调整姿势,屠龙者的轮转式重击就来了,热身完毕之后腓特烈少爷一直采取这样凶猛的开局方式。
  铜狼只在格斗场上站了45秒,因为被腓特烈少爷的气势完全压制了,狂风暴雨般的连击完成后,铜狼就跌出界外了。
  但猎狐犬翻身后仰,堪堪闪过了腓特烈少爷的轮转式重击,接下来一脚踹在了屠龙者的胸口。猎狐犬的重量大概只是正常甲胄的1/2,不到70公斤,但这个重量猛蹬在屠龙者的胸口,冲击力也相当惊人。
  两人同时倒地,屠龙者还在试图翻滚起身,猎狐犬已经跳了起来,铁棍呼啸而下,猛砸在腓特烈少爷的胸口。
  得分有效,但威力有限,并不能伤到甲胄中的腓特烈少爷。屠龙者还躺在地上,但手中的铁棍已自下而上撩起,猛砸猎狐犬的下颌,这一棍如果打中的话,能叫裘卡杜颈部骨折。但裘卡杜再度展现了那惊人的敏捷,后仰闪避,接着推到了安全距离外。
  观众们愣了几秒后才开始喝彩,他们虽然盼望着腓特烈少爷赢得史无前例的十连胜,却也不介意有人能够真正地威胁到腓特烈少爷,好让比赛更加精彩。
  倒是米内的脸色有点难看,因为他刚把一枚金币押在腓特烈少爷身上了……原来上校说的是真的,猎狐犬有机会!
  机动甲胄很少用腿部攻击对手,它的灵活性和人类相比还是有差距的,奔跑、转身、跳跃这类动作对机动甲胄都不成问题,但空翻、高踢腿、地踹这类动作就很麻烦了,重型甲胄一旦翻到在地,连爬起来都很困难。但猎狐犬不同,他小而轻盈,裘卡杜似乎又很擅长某种东方式的柔术,穿着甲胄也能像武术家那样格斗。
  屠龙者还算不上重型甲胄,但起身也颇费了一番力气,腓特烈少爷立刻冷静下来,没有再急于进攻,而是围绕着猎狐犬转圈子。
  就像那个蒸汽中的男孩所说的,腓特烈少爷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嚣张无脑,他很聪明,懂得采取不同的战术来占便宜,就像他跟那个女孩当众卿卿我我,其实是拖时间,他狠狠地惩罚铁男爵和攻城锤,是想从心理上压倒后来的挑战者。毕竟是连战十场,就是腓特烈少爷这种天才格斗者也不能放松。
  猎狐犬的高度只到屠龙者的胸口,裘卡杜双棍十字架起,弓腰低头,直视前方,像只凶猛的小狼,腓特烈顺着他的目光,最后看到了自己的左胸。
  屠龙者的左胸不合比例的凸起,但这种格斗用的甲胄总是搭配各种狰狞的套件,把外形弄得像魔物似的,因此很少有人特别注意屠龙者的胸口。屠龙者的面罩打开,腓特烈少爷无声的笑了,右手铁棍轻轻地敲打自己的左胸,然后向猎狐犬勾了勾……他竟然示意裘卡杜攻击自己的左胸。
  裘卡杜一怔,浑身都是冷汗。
  屠龙者是腓特烈专用的甲胄,他自己花费了重金请上校帮忙改装,无论是外壳的铍青铜装甲板还是加固骨架用的秘银,都是黑市上很难弄到的材料。腓特烈少爷在屠龙者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就算它真的存在弱点,也绝对不能告诉别人……除非那个人很快就会变成死人!
  接下来的时间里双方都保持着克制,腓特烈少爷偶尔抓住机会才会发动轮转式重击,但他心里有所戒备,攻击的时候就不能全力以赴,最重的一击也只是打在了猎狐犬的肩膀上,打塌了肩甲而已。
  前三局就这么耗了过去,双方一触即分,局间休息的时候腓特烈少爷也不再故作潇洒地跟那个女孩亲昵,而是缓慢地深呼吸以恢复体力。这种战斗其实远比那种一边倒的战斗耗费体力,是对技巧的挑战,双方的神经都绷紧到了极点。
  可观众们开始不耐烦了。他们不懂什么精巧的格斗技巧,他们来这里是要看钢铁打击钢铁的,每一棍下去都是闪亮的火花,每一棍都是血花四溅,穿着机动甲胄的两个人像轻量级拳击手那样比拼步法相互试探有什么意思?
  嘘声四起,他们不再豪放地投掷金币,而是把廉价的铜币扔进格斗场,这是厌倦了这场比赛的表示。铜币砸在屠龙者和猎狐犬身上,叮当作响。
  腓特烈少爷再度举起右手,五指张开!观众席上忽然安静下来,人么不由自主地深呼吸,接下来流露出某种渴望。腓特烈少爷一击放倒铁男爵之前也曾比出这个霸气的手势,然后他让观众们如愿以偿地看到了火花四溅鲜血横流的碾压式攻击。
  所有人的手都举在了空中。“五、四、三、二……”场中一片寂静,唯有整齐的倒数声,猎狐犬一步步后退,但不敢太快,怕露出了破绽。
  “一!”腓特烈少爷大吼一声,甲胄动力全开。
  蒸汽瞬间淹没了格斗场,屠龙者魁伟的红色身影在蒸汽中起跳,它跳到了差不多4米的高度!
  这对一台自重约一百公斤的机动甲胄来说简直匪夷所思,军用甲胄的动力峰值能够达到2000马力,但是格斗用甲胄的出力最大也只能到大约700马力,因为精炼煤油的热能根本没法和军用燃料相比。格斗用甲胄也能跳跃,但除了猎狐犬那种超轻型的甲胄外,一般甲胄也就是能越过格斗场边而已。护栏大约1.5米高,屠龙者的跳跃高度是4米,简直是从天而降,没人能想象这带着体重的一击是何等恐怖。
  “双核心同时爆发啊。”上校淡淡地说。
  米内隐约有些明白了。屠龙者直到现在都是两个蒸汽核心交替工作以避免过热,但关键时刻双核心是同时爆发的,这意味着屠龙者的出力提升到平时的两倍,接近1400马力的峰值!
  腓特烈少爷准备用暴力压制猎狐犬的技巧,他起跳之后,铁棍上的力量是平时一记重击的四五倍,双臂张开,攻击范围是直径三米多 的圆,无论如何猎狐犬都得吃下这轮攻击,吃完就叫它不能直立。
  在绝对的暴力面前,东方式的小技巧根本没用!
  猎狐犬没退也没闪,这种情况下它竟然也起跳!它的功率虽然不如屠龙者,但是占了轻的优势,也能跳到3米多高。它顶着屠龙者的铁棍撞进了屠龙者怀里,双铁棍暴击屠龙者的左胸!
  这就是裘卡杜一直等待的机会!他一直在引诱屠龙者对自己发动一次重击,虽然重击对于他来说异常危险,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能攻击到屠龙者左胸的办法。
  任何格斗者,无论穿不穿甲胄,都会本能地保护心脏的位置,腓特烈少爷特意把第二蒸汽核心放在那里也是这个原因。前胸出现空当,只有腓特烈少爷觉得胜券在握大举进攻的时候。
  但假如第二蒸汽核心不在那里呢?以屠龙者的巨大体型,第二蒸汽核心可以藏在很多地方,那个蒸汽里的男孩说的真的可信么?
  裘卡杜没想,当他对那个男孩讲出自己母亲的故事并嘶吼时,他知道自己在心里相信了对方。藏得那么深的心里话,那么痛的事,只会在可信的人面前讲出来。
  那真是个奇怪的男孩,他根本不曾许诺你什么,偏偏能让你相信他并遵循他的意志。
  那一刻没有任何观众能看清楚,屠龙者和猎狐犬在空中扭打在一起,相拥着坠地。两件甲胄加起来接近200公斤,格斗者的体重加起来也超过100公斤,300多公斤的重物狠狠地砸在格斗场的铸铁地面上,发出轰然巨响,铸铁表面都出现了凹陷。
  全场观众都站了起来,紧紧地攥着拳,不知道该为谁喝彩,谁能料到竟然是那个东方小个子和那具绝大多数人都穿不上的次品甲胄最终威胁到了腓特烈少爷?最后一刻逆着腓特烈少爷的攻击起跳,展现了东方人特有的决绝和狠意。
  赤红色的身影缓缓的起身,单手拎着青色的猎狐犬。猎狐犬的面罩打开,露出了那个东方小个子倔强的脸,他全身上下至少十几处骨折,接下来骨折的应该是他的脑颅,因为腓特烈少爷的金属手掌正抓着他的头部,猎狐犬的头盔已经崩溃变形,失去了保护作用,现在甲胄的重量和裘卡杜自己的重量都压在他的颈椎上。
  裘卡杜确实击中了屠龙者的左胸,那么重的一击,如果那里面确实有第二蒸汽核心的话,屠龙者应该损失一半动力,甚至失控倒地了。但屠龙者好端端地站着,机械运转一切正常。
  “那确实是你的第二蒸汽核心……”裘卡杜嘶哑地说。
  关键时刻,屠龙者右胸上看起来是装饰物的那只金色“龙爪”向着斜下方滑动,挡住了裘卡杜的铁棍。那只龙爪是当年被腓特烈少爷击败的格斗场霸主“龙王”的右爪,腓特烈少爷一直把它装饰在自己的右肩上,感觉像是某种类似勋章的东西。但那实际上是一面厚实的盾。
  “可惜没人听得到,”腓特烈少爷凑近裘卡杜,“等我一会儿捏碎你的脑袋,就没有人知道这个秘密了。你这个东方来的小贱东西,你帮了我一个大忙呢,再也不会有人怀疑我的左胸是弱点啦,因为尝试过攻击这里的家伙被我捏碎了头。”
  “但现在还不急……也许有别的东西我可以先捏碎……”腓特烈少爷忽然笑了,笑得轻薄放浪,却又魅力十足。他忽然伸出手,抓下裘卡杜的面罩,摘掉了他的包头布。
  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仿佛一匹未经剪裁的丝绸,那绝对不是一个下城区男孩该有的头发,他们十天半月都不会洗一次头,理发就是相互用剪刀把对方的脑袋剪成一个鸡窝。但裘卡杜的头发用肥皂洗得很干净,长过腰际。
  满场惊叹声,这时谁都能看出裘卡杜是个女孩,难怪她能够做出柔韧度那么高的动作,跟她同年纪的男孩韧带已经硬起来了。除非是受过严格的训练,否则绝难做出那么精确的高踢腿来,但女孩不一样,尤其是东方女孩,她们天生骨骼柔软。
  屠龙者把一根手指顶在裘卡杜的胸口上,慢慢地往下滑动。甲胄之下裘卡杜贴身穿了一件麻质的坎肩,这是下城区贫苦少年的标准衣着。屠龙者的指端带有锋利的尖刺,轻而易举地割裂了那件麻布衣服,连同下面一层层的裹胸布。
  裹胸布下的皮肤丝绸般光滑,同样在屠龙者的指端开裂,红色珍珠般的血滴跳出皮肤表面。腓特烈少年打量这个锡兰女孩,清秀的脸庞、不盈一握的腰肢和修长的双腿,果然就像传说中的那样,每个锡兰女孩都有资格成为皇后。
  可惜今天这个“皇后”必须死,裘卡杜死了,屠龙者的秘密才能保住!
  腓特烈少爷扭头看向观众席,无数个指向下方的大拇指。女人们当然不必怜香惜玉,男人们也没有意识到腓特烈少爷想做什么……也许只是完全割开那个女孩的裹胸布让他完整地暴露在大家面前吧?这个惩罚一定会很养眼。
  腓特烈少爷舒心地深吸一口气,手上开始加力,裘卡杜的眼睛和鼻孔都垂下血线,像只被猎人悬挂在马鞍上的兔子。腓特烈少爷闭上眼睛,感受着机械传来的触感,等待着那颅骨崩裂的“咔嚓”一声……
  这时有人在很远的地方说:“她知道的我也知道,只杀了她还不够,你应该试着也杀了我。”
  沉重的脚步声缓缓逼近,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侧方通道的尽头,第七名挑战者竟然提前登场了。
  不知何时,他离格斗场还有那么远,可那声音像是某个人贴着腓特烈少爷耳边说出来的。也不知为何,那个听起来有些缓慢的脚步声却带着隐约的威压,好像那人每走一步,地面都在震颤。
  腓特烈少爷警觉地回头,看见那名格斗者翻过格斗场的边栏,站在了他的正后方。
  第七名挑战者,使用的甲胄名为“黑武士”,原本的骨架是新罗马帝国的狮之心Ⅲ型军中甲胄,改装后自重158公斤,跳跃高度1.8米,峰值出力650马力……腓特烈少爷预先了解所有登场甲胄的技术参数,这具黑武士并不弱,但也没什么特点,甚至比不上铁男爵和攻城锤。
  它的高度跟屠龙者差不多,延长的腿部令它看起来颇为修长,整体黑色,但有些地方的黑漆剥落露出黄铜铆钉来。它上场时面罩就是落下的,因此腓特烈少爷看不出里面那个男孩的脸。
  “他的……他的……”即将脑颅崩裂的裘卡杜忽然出声,同时伸手指向腓特烈少爷的胸口,她要把自己用命换回来的情报告诉那个始终藏在蒸汽里的男孩。
  锡兰国灭后她已经跟着妈妈逃亡了四年,原本她是个很开朗的女孩,可离开故国之后她再也没有一个朋友,她警惕所有人。
  她用纱布把已经发育的胸部裹了又裹,和那帮坏小子混在一起。她知道坏小子们没有把她看作朋友——如果她暴露女孩身份的话但是有可能——只是看中她的灵活听话,但她也没把坏孩子当作朋友。她只是要给母亲弄到买吗啡的钱,吗啡治不了母亲的病,但好歹能减轻母亲的痛苦。
  她的朋友都死了,死在了锡兰王都被毁的那一战中,被西方人的铁傀儡杀死在街头巷尾。
  可这一刻她玩了命也要对那个素不相识的男孩受说出腓特烈少爷的秘密,就算被捏碎脑袋……因为这是四年来她遇到的第一个可以信赖的同龄人,这一刻裘卡杜觉得男孩是他的兄弟。
  “不用说什么,我都知道了,我会打倒他。”黑武士淡淡地说。
  “哈哈!你以为你是谁?炽天铁骑么?”腓特烈少爷哑然失笑。
  他随手丢开裘卡杜,缓步逼近黑武士,两具甲胄胸贴着胸,面罩顶在一起。透过黑铁面罩,腓特烈少爷看见了里面那个男孩的眼睛,深紫色的瞳孔,瑰丽得像是黑暗中的宝石。
  真是诡异的瞳色,腓特烈少爷略感错愕,宗教经典和民间传说中,长着紫瞳的可都是恶魔。
  黑武士没有回答,转身走向角落里自己的休息区,助手开始给他补充蒸汽。伙计们把重伤的裘卡杜搬上拖车,奄奄一息的裘卡杜费力抬起那只还完好的胳膊,冲着角落里的黑武士打出“胜利”的手势,但黑武士没有回应他,反而看向了观众席的最高处。
  “那……那……那就是我的兄弟!”米内少爷正为上一局赚到的小钱兴奋不已,忽然懵了,遥遥指着黑武士,手都抖了起来。
  “那就是小少爷你的兄弟?喔……真不可思议。一位男爵之子,他的兄弟不该是位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么?”少校有些惊讶,“难道小少爷你竟然有结交小城区的小混混当兄弟的爱好?小少爷你还真有点英雄不问出身的豪侠气概啊。”
  “我兄弟确实风度翩翩啊,”米内愣头愣脑地说,“虽然比我还差点吧……但也差得有限。”
  “可一位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怎么会站在我的格斗场里呢?要知道马斯顿只有一位风度翩翩的世家子弟会踏入我的格斗场,那就是腓特烈少爷,因为他从不失败。”上校用金属义肢上的打火器点燃雪茄,据说在某场战争中他失去了那只手臂。
  “遇到我兄弟他可算完蛋了!”米内少爷忽然变得豪气干云,一个漂亮的响指唤来不远处负责下注的女服务员。
  他每场下注都很小,但加上上校赞助的几枚金币,滚了几轮下来也有差不多二十枚了,别人都是存在那里,终场时一起支取,可米内却是每场都要把钱兑换出来,黄金白银捏在手里才放心,足以看出这确实是个不太阔绰的少爷。可这一会米内少爷毫不犹豫地把整个钱袋投入黑武士的箱子里。
  女服务生吃了一惊,旋即俯身在他面颊上蜻蜓点水地一吻,大概是为了奖励这位年轻豪客的气魄。米内张着嘴,呆呆地看着女服务员那婀娜多姿的背影,直到上校敲他后脑才回过神来。
  “怎么啦?”米内抓着脑袋。
  “小少爷你清楚你刚才做了什么吗?你在你的朋友身上押了所有的钱,而你甚至没有让他打开面罩,确认一下他的身份!”
  “没问题的,隔着面罩也不会认错,我们是兄弟啊!”米内信心满满。
  “你兄弟……非常善于操纵机动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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