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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炽①红龙的归来

_2 江南(当代)
  “这倒不清楚,不过他在机械学上门门课都是满分!”
  “也就是说你对于你兄弟能把机动甲胄玩得多好根本没有把握,他也可能是只训练过一个月的新手,而他现在的对手是马斯顿第一、从来没有败过的‘屠龙者’腓特烈!”上校瞪着眼,摊摊手,“而你却用所有的钱押你兄弟赢?凭什么你兄弟就不会输,他是胜利女神么?”
  米内少爷一下子傻眼了,显然在之前的几分钟里他完全没有就此思考过。
  “不不不不,我兄弟没问题的, 他绝对不会输,”米内少爷结结巴巴地说,想来是觉得自己冲动了但不愿承认,“我兄弟绝没问题!”
  “凭什么他就绝没问题?”上校被这个傻小子绕晕了。
  “他就是这样,他要做的事情都会做成的,什么他都行,我说我兄弟很棒的嘛……他不仅机械学课程都是满分,连神学分析那种课也考满分,可他连图书馆都不混的!钢琴、诗歌和绘画也都是全校第一!”
  “完全没关系的两回事好么?你觉得你兄弟会用什么来征服腓特烈少爷?钢琴?诗歌?绘画?还是神学?”上校完全傻眼了,以他的阅历和智慧,却败在这个智商欠奉但笃信兄弟的少爷手下。
  腓特烈少爷把玩着膝上的女孩,可心思全不在她身上。还差最后几分钟比赛开始,他凝视着对面角落里的黑武士,琢磨着这一局的战术。
  猎狐犬击中他胸口的时候,两个人都在空中,别人应该都没看清右肩上那个看似龙爪的装饰物下移,裘卡杜也没时间对黑武士讲出这个秘密,也就意味着黑武士会误以为是猎狐犬的攻击没有得手,还会以左胸为第一进攻目标。
  这样的话他可以引诱黑武士来进攻,用盾挡住,然后趁他近身的机会一击废掉他。
  但这样的话很多人会看到他右肩的“龙爪”下移,他的秘密就保不住了。有没有既能保住秘密又击败黑武士的办法?略略思索之后腓特烈就放弃了这个想法,那个黑武士,尽管到现在为止都没有表现出任何实力,但只是听他说话跟他对视腓特烈就会觉得不安。
  他的语气很平静,他的眼神也很平静,但可怕的就是那种平静……像是平静无波的井,你不知道里面的水有多深。
  必须用最保险的办法,引他近身,用盾挡住,双蒸汽核心动力爆发,一举拿下他!腓特烈少爷恶狠狠地吻在女孩嘴上,咬得她樱唇鲜血淋漓,然后在她的臀部拍了一巴掌,像丢一件废品那样把他逐出休息区。
  赢下十连战之后他就是马斯顿历史上前无古人甚至后无来者的甲胄格斗之王,到时候投怀送抱的女人多到他都应付不过来,根本不值得他放在心上。
  黑武士也站起身来,却没有立刻踏入格斗场。
  “继续增加蒸汽压。”他低声吩咐机械师助手。
  “蒸汽压足够了,你打完这场,蒸汽的损耗不会超过40%。”助手懒懒地说。
  助手都是上校的雇员,他们对机动甲胄的熟悉程度远远超过那些穿甲胄的男孩,每局比赛就一分钟,黑武士在现在的动力储存下活动两分钟绝不是问题。
  “蒸汽压180%,三相阀流量3.5倍,冷凝管关闭,燃烧喷口全开,神经电流回路16倍接驳……”黑武士一一报出自己所需的各项数值。
  助手先是惊讶,不明白何以一个来自下城区的男孩会那么懂机械方面的东西,接下来是皱眉,他听得出这个调试时可行的,而且出力能在短期内上升40%,但甲胄本身会进入一个非常不稳定的状态。
  “那样你简直是背着炸弹格斗!压力管道会爆开!你会被炸死在里面!没准还会波及周围的人!”助手拒绝了,但有些夸大其词。
  “没关系,还有镇流开关不是么?镇流开关在最关键的时候可以确保它熄火。”黑武士的话里带点恳请的语气,但不卑不亢,“不增加功率,黑武士是不可能战胜屠龙者的,它是双蒸汽核心的。”
  助手脸色变了变,确实,他也知道屠龙者的秘密,这个秘密如果公布出去,格斗会有不公平的嫌疑。腓特烈少爷在不犯错的情况下,基本没人能战胜他,除非临时增加出力,这点上说,黑武士的要求也是合理的。
  “有镇流开关保护,没事的。”黑武士低声说,同时将两个金币无声无息地递到助手手里。
  两个金币对于机械师助手来说是两个月薪水了,又有镇流开关的保护,况且这个男孩那么懂机械,怎么会把自己置于险地呢?助手的心思动了动,面无表情地将金币揣进兜里,没有切断甲胄背后的管道,任黑武士继续充入煤油蒸汽。
  甲胄的状态都被调到黑武士所需的数值上,助手急促地喘息着,颇为紧张,这种调试他还是第一次做,但穿着黑武士的男孩一直以平静的眼神看着他。无声无息之间,这具甲胄进入了高度亢奋的状态。
  168%……172%……178%……蒸汽压力逐步接近黑武士所需的程度,可就在助手准备切断管道的时候,黑武士无声无息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任何人被甲胄的金属义肢握住都无法挣扎,黑武士用的力量不轻不重,助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压力表上的数值继续上升,230%……247%……272%……黑武士中的男孩依然盯着他的眼睛,眼神还是那么平静。
  黑武士正在把自己变成一颗真正的炸弹!难道他是裘卡杜的死党,想要抱着屠龙者一起开炸?种种猜测在助手的心里一闪而过,就在他准备放声大喊的时候,黑武士切断了蒸汽管道。
  整整300%!黑武士背负了正常值三倍的蒸汽,抓起铁棍走向格斗场。
  腓特烈少爷已经等待了他足足半分钟之久,但蒸汽笼罩着休息区,人们只能隐约看见助手仍旧围绕着黑武士做检查和调试,也只有耐着性子等待。此刻那修长的黑影刚刚冲破蒸汽走出来,屠龙者的面罩就“啪”地掉落,主持人也敲响了铜钟。
  屠龙者浑身巨震,浓密的蒸汽从后腰的气孔喷出,双蒸汽核心同时运转,上来就是1400马力的峰值出力,它旋转着接近黑武士,双手铁棍带起死亡的旋风。
  黑武士只得展开防御,铁棍左右格挡。但屠龙者的重击无休无止,一轮结束跟着下一轮就开始。屠龙者如此运转也不必担心过热,双核心的状态下坚持一分钟以上也是没问题的,只不过蒸汽消耗快一倍而已。
  腓特烈少爷振作精神,发出尖利的咆哮,牢牢地控制住了场上的局面。任何格斗术都有破绽,但当你的速度快到对方跟不上,那所有的破绽也就都不存在。黑武士想要找到屠龙者的弱点,就必须以快打快,但单核心怎么能跟双核心比速度?
  铁棍震动,铁屑飞溅,黑武士的甲胄也在震动。毕竟是用军用废品改装的东西,部件之间的固定并不那么好,黑武士虽然格挡了屠龙者的每一棍,但力量还是传到了甲胄内部,令这台拼凑出来的机械摇摇欲坠。
  不仅如此,还有细小的管道开裂,喷出炽热的蒸汽,满场都是灼烧味。
  腓特烈少爷心中喜悦,他并不知道黑武士负荷了三倍的蒸汽量,这才导致管道开裂,但管道开裂显然说明黑武士的状态并不好。他这么猛攻本来是要给黑武士以偷袭自己胸膛的机会,但黑武士已经被压制得无力反击,照这么打下去看似恐怖的黑武士会在毫无反击之力的情形下被碾压到死。
  黑武士嘴缝边的一丝血迹也在证明这一点,甲胄中的男孩已经受伤了。
  原来男孩也不过是吹吹大气而已,自己竟然被他迷惑了,腓特烈少爷觉得有些丢脸,之前他竟然会担心自己被打败,可单核心和双核心的甲胄之间的差距,又怎么是技巧能弥补的呢?
  他忽然停下了轮转式重击,退后几步,铁棍轻敲自己的左胸,又向黑武士勾了勾。和对战猎狐犬时一样,他发出了最凶狠的挑衅——要么攻过来打中我的要害,要么就去死!
  “好!”黑武士轻声说。
  他拔掉了自己胸前的红色插入栓!休息处的助手惊呆了,立刻就想趴下!那就是机动甲胄的镇流开关,在甲胄濒临崩溃的时候,镇流开关会强制熄火!负荷300%蒸汽的机动甲胄原本就是炸弹了,那男孩还解除了炸弹的保险!
  黑武士发出了轰然巨响,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黑武士的胸膛中炸开了,他全身上下的钢管崩断,巨量的蒸汽云完全笼罩了它,它后腰的蒸汽孔里喷出的不再是蒸汽,而是青蓝色的火焰!
  修长的黑影如滑翔的雨燕切开蒸汽云,铁棍末端的反光在空气中划出七八米长的弧光,但屠龙者右胸的“龙爪”已经下滑,挡住了左胸要害,同时双铁棍自下而上捣向黑武士的后颈。
  黑武士的铁棍带着一连串的火花从屠龙者的胸口擦过,腓特烈少爷凶猛地咆哮着,却忽然觉得自己失去了力量……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的心脏被刺穿了,所有的血液都流走了。
  他低下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左胸开裂了,那坚韧的“龙爪”连带着下方的铍青铜甲板一起开裂了,裂缝中是那台青蓝色的小型蒸汽核心。黑武士的金属义肢已经伸了进去,抓住了那颗蒸汽核心,随着它发力后撤,蒸汽核心带着细微的铜管被扯了出来,犹然在它手中转动,仿佛一颗跳动着的心脏。
  全体观众都惊得站起身来,忘记了欢呼忘记了鼓掌,原本人声鼎沸的格斗场一时间鸦雀无声……那是何等的一击,翩若惊鸿,可又无坚不摧!
  那一刻,上校所说的故事忽然如长卷般呈现在米内的脑海里:叶尼塞皇国的荒原上,七米多高的黑铁巨人普罗米修斯挥舞着五米多长的利刃,全身上下的12部连射铳吐出致命的火舌,但是风从西南方吹来,压低了春天的长草,黑色的炽天铁骑提着传说中的圣剑Excalibur走来。普罗米修斯把密集的火力网向它罩来,但它忽然加速,鬼魅般接近黑铁巨人,刺眼的弧光在瞬间闪灭,等到人们能重新看清一切的时候,炽天铁骑已经带着沉重的金属心脏离去。它来的时候和去的时候一样轻盈,不可琢磨。它的身后,黑铁巨人轰然倒塌,技术天才抽出短铳打碎了自己的头颅。那是一个时代的尾声。
  这仿佛骑士传说的一幕,竟然在一个黑暗的地下格斗场中重现了,于是虚无缥缈的往事,忽然历历在目,化为真实的历史!
  黑武士的金属巨手缓缓合拢,在腓特烈少爷的尖叫声中,那颗用影金属制造的机械心脏化为碎片,无敌的屠龙者从此成为往事,只靠一个蒸汽核心,腓特烈少爷连踏进格斗场的勇气都没有。
  黑武士冷冷地望向观众席,漫长的沉默之后,某个兴奋的家伙忽然亮出了他的大拇指,指向下方!跟着他,无数的大拇指亮了出来,无一例外地指向下方,包括那些曾痴迷于腓特烈少爷的女人。如果腓特烈少爷是枝妖冶的玫瑰,那么黑武士就是剪断玫瑰的冰冷剪刀!
  腓特烈少爷傻了,他从未被惩罚过,也从未考虑过这种可能。他怎么会被惩罚呢?那些热情的观众,尤其是那些会给他献花献吻乃至于投怀送抱的女人,是爱他的啊!他们怎么会同意惩罚他呢?
  但失去了第二蒸汽核心后屠龙者的运转已经失控,他甚至没有办法凭自己的力量站起来,他被困在他自己最得意的甲胄里了。看着缓步逼近的黑武士,他那张俊俏的脸蛋扭曲变形,像是花容失色的女人,又像是受到惊吓的孩子,泪水和汗水混合着往下流。
  黑武士在他的面前缓缓地站定了,那双平静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不带任何感情:“没想到自己也会是被惩罚的人吧?你听过那句话么?‘欲带王冠,必承其重。’或者换一种简单的说法,每颗想带上王冠的头颅,都要有被砍下来的觉悟。”黑武士的声线毫无起伏,如同阐述一条众所周知的真理。
  可他并未打出那惩罚的一击,而是抛下铁棍,转身离场,他的背后,苍白的腓特烈少爷眼神呆滞,身体缩在甲胄中一抽一抽。
  “300%的蒸汽压力……一击爆破。”那名助手轻声说,“天呐!”
  此时此刻只有他完全明白那男孩是怎么做到的,经过极端的调试,他把黑武士变成了一台暴走的机械。全部的蒸汽动力都在那一击中发出,那一瞬间机械的出力达到正常值的几倍,绝对超过3000马力,换而言之,那一刻,黑武士变成了一台军用级的甲胄!
  这么做的后果是,那具甲胄已经从内部被毁坏了,黑武士掏出屠龙者的心脏的时候,它自己的心脏也在缓慢地停止跳动!
  男孩们并排坐在长椅上,压抑着自己的呼吸,看向蒸汽室的最深处。浓密的蒸汽中,那个操纵黑武士的男孩在换衣服。
  他离场两三分钟后,观众们才反应过来,新的马斯顿格斗王出现了,可他自始至终就没有露过脸,也没人知道他的名字。所有人都在乱哄哄地寻找他的时候,他却平静地返回蒸汽室,换起了衣服。
  那男孩走了出来,其他男孩都吃了一惊。
  任谁都会认为一个能够打到腓特烈少爷的人,要么孔武有力,要么锐气四射,可这个男孩眼帘低垂,神色淡然,看上去是那种被打都不敢反击的家伙。他也就十七八岁,头发漆黑,皮肤苍白,看起来像是混血儿,兼具东西方的传统。他原本说得上英俊,可惜他清寒了点,怎么看都不像米内描述的“风度翩翩的世家公子”。
  但他确实换了一身贵族学院的校服,素色的衬衫,蓝色的丝绸领巾,过膝的暗红色长衣,胸口别着一枚金色的校徽,校徽上是三个同心的齿轮。
  那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校服!
  马斯顿只是一个小小的公国,最高统治者也只是一位公爵,原本不该有“王立”机械学院这种东西。但那间机械学院的建立者是旧罗马帝国的最后一位皇帝尼禄,有着上百年的历史,因此保有“王立”这个尊贵的前缀。它位于马斯顿的上城区,出过很多位获得勋位的王牌机械师,该校的学生也是非富即贵。
  那里的男孩衣冠楚楚,出入有仆人跟随,那里的女孩裙上熏着暗香,高跟鞋的嗒嗒声撩人心扉。可这些穷苦的下城区小混混只能偶尔看着那些雍容而美貌的女学生,偷望着她们的背影心生渴望,而遇到那些男学生,则会考虑劫上一道。
  但今天他们中没人抱有类似的想法,这些出来混的男孩也许认字都困难,但他们很早就从伤痛中明白了这个世界的真理之一,所谓“人人敬畏者即为英雄”。
  一个学院派的男孩从贵族云集的上城区来到肮脏破败的下城区,在血腥气弥漫的格斗场上打到了屠龙者腓特烈少爷,那么无论他是谁,无论他看起来有多孱弱,他都是个值得敬畏的家伙,是任谁都要尊重的英雄。
  头发梳地油量的小少爷冲进蒸汽室,左右手各提一个沉重的钱袋,跑得气喘吁吁,感觉像是刚刚打劫了银行。
  “快走!趁他们那边还乱成一团!赢来的钱我都兑出来了!哈哈哈哈,我在上校那个老家伙面前装呆卖傻,他还以为我真傻呢!”米内眉飞色舞。
  “其实不用装,你本色出演都没问题的。”他的兄弟淡淡地说。
  其他男孩都听出了那句话里的意思,可憋着不敢笑,倒是躺在担架上的裘卡杜低低地笑出了声。男孩低头看了他一眼,裘卡杜立刻闭上了嘴。男孩还是那种平静无波的眼神,让你说不清他是你的朋友还是敌人,只觉得他很远很远,像是远在天边。
  男孩在裘卡杜的担架前跪下:“我没想到你真会猛攻他的胸口,要不是你,我还猜不到他肩上那个装饰物会下移做盾牌用。”
  “我们出来混就要相信朋友。”裘卡杜满脸倔强。其实她哪有几个朋友呢?过去没有,未来更不会有,她暴露了女孩的身份,在坏小子的圈里已经混不下去了,那帮坏小子会没完没了地纠缠他。
  “能问你的名字么?”裘卡杜有种奇怪的预感,这是她和这个男孩第一次见面,但也是最后一次。他们如鸿雁相对飞过,翼梢相触,旋即背向离去,再不回顾。所以她想知道这个男孩的名字。
  男孩犹豫了片刻:“西泽尔,我叫西泽尔。”
  “西泽尔,你真棒,谢谢你。”裘卡杜诚心诚意地说,“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很高心认识你,裘卡杜。”男孩俯身亲吻她的额头。
  这在贵族之间是个很常见的礼节,但俯身的时候,西泽尔悄无声息地把一摞金币放进裘卡杜的绷带里。
  “你妈妈得少用吗啡,那不是唯一有效的药。有些病,换别的医生看是有希望的。”他低声说。
  裘卡杜一愣,难怪西泽尔见到米内的第一件事就是伸手去钱袋里摸了摸,原来不是检查收货,而是要拿几块出来给她。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裘卡杜全身骨折,要是被那些坏小子知道,她出不了这间蒸汽室就会被洗劫一空,就算她是女孩也没用。
  她心里感动,用那只还能动的胳膊搂住西泽尔的脖子,以一个锡兰女孩的大胆,狠狠地亲在他的面颊上。她身上那股缥缈的香气充塞鼻端,令西泽尔微微僵硬,但立刻又恢复了常态。
  他早就知道裘卡杜是个女孩,因为他察觉到裘卡杜身上淡淡的体香,那是机油味都遮不住的,锡兰女孩都有身体熏香的习惯,天长日久香味仿佛渗入了她们的肌肤里。腓特烈少爷在女人这方面见过识广,也敏锐地察觉到了。可那帮坏小子却不知道这一点,只觉得裘卡杜太过于娘气。
  “我不叫裘卡杜,我叫裘卡。”女孩认真地说,“裘卡杜在锡兰是男孩的名字,用在女孩身上的话就叫裘卡。”
  “可你的刀上确实刻着裘卡杜。”
  “那是我哥哥的佩刀,锡兰女孩是不带刀的,”裘卡的神色黯然,“他和父亲一起死了,他是保卫王都的勇士。”
  西泽尔沉默了几秒钟:“如果你真的知道我是谁,大概就不会谢我了。”
  他起身离去,裘卡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琢磨着他的最后一句话,迷惑不解。
  “难怪能把黑武士调试到那种程度,原来是王立机械学院的高才生啊。不过米内小少爷和西泽尔大少爷,赢了钱就急着走,是那么信不过我的信誉么?”西泽尔和米内刚出蒸汽室,就听到背后传来苍老慵懒的声音。
  上校站在阴影里,黄铜打造的义肢闪烁着冷光。他用两根黄铜手指指着西泽尔和米内,那两根手指的末端都是漆黑的洞口。毫无疑问那是填充小型子弹的随身枪,上校把它装在了自己的义肢上。这对作为资深机械师的上校并不难,之前米内亲眼见过他从义肢上打着火点燃了雪茄。
  “应该不必如此吧?我的赔率是1赔17,米内也就赢走了几百个金币。这对上校您来说算不了什么。”西泽尔站住了,慢慢地转过身来。
  “我们是在谈钱的问题么?”上校耸耸肩,“我们是在谈规矩,你破坏了这里的规矩。”
  “规矩?”
  “你自己下场比赛,让你的兄弟来下注赌你赢,这听起来是不是有作弊的嫌疑呢?何况你还毁坏了黑武士,维修费也得几百个金币,你准备把变成废铜烂铁的黑武士扔给我然后一走了之么?”上校的声音越发阴冷,“虽说你们上等人是不必怕我这个平民的,但我在上城区也有几个好朋友,也许我该和你们教务长谈谈。”
  “我说上校老爷,这怎么能算作弊呢?我兄弟也没叫我赌他赢,我就是相信他所以赌他赢,这你也是知道的。”米内的脸色苍白,但还是唠唠叨叨地试图分辩,“弄坏了你的甲胄我们赔就是了,不过……不过能不能打点折?我看修那堆废铁不用花那么多钱吧?”
  上校脸色一沉,似乎正要发作,后面忽然传来急促地脚步声,有人大呼小叫。
  腓特烈少爷只穿了条皮裤,赤裸上身面孔扭曲,提着杆长枪冲了过来,几名黑衣伙计试图拉住他,却被他带的不断跌跟头。
  “上校!别跟他说了!一枪崩掉!死在这里的人没人知道怎么死的!”腓特烈挣扎着想要摆脱那些伙计。
  上校这时候倒是不生气了,走到一边冷眼旁观。这显然是最明智也是最恶毒的做法,腓特烈少爷一枪崩掉西泽尔,是贵族杀了贵族,跟他没有任何关系。就算将来真的出事被查,也有在场的这些人作证。
  “上校先生,我想跟你说一句话。”西泽尔说。
  “求饶的话跟腓特烈少爷说也许更管用。”上校耸耸肩。
  “不是求饶的话,是您会感兴趣的话。”
  上校挑了挑眉,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走上前去,把耳朵凑向西泽尔。
  “上校小心!那小子没准带着武器!”某个黑衣伙计恍然大悟,高声提醒。
  但西泽尔只是在少校耳边轻轻地说了句话,两人就这么分开了。上校凝视着西泽尔,脸色变得微妙起来,接着他微笑起来,上下打量西泽尔,仿佛一个老师打量自己最欣赏的学生。
  “上校!别听那小子花言巧语!那小子不可信!”腓特烈少爷大吼。
  他怎么想都想不明白,上校和西泽尔短暂地交头接耳,时间长度不过几秒钟,只够说一句话的,眼下这个麻烦的局面,西泽尔说一句话就能让上校对他的态度扭转过来?那句话难道是魔咒之类的东西么?
  他终于挣脱了黑衣伙计们,不管三七二十一端起枪就要瞄准西泽尔,管他的呢,杀掉再说!愤怒已经冲昏了腓特烈少爷的脑子。
  可上校忽然伸手抓过了腓特烈少爷的古董猎枪,反手一个巴掌狠狠地抽在腓特烈少爷那张光洁如玉的脸上。腓特烈少爷被打傻了,捂着脸呆呆地看着上校,像是一个骄纵的小女人被素来娇纵她的男人给打了。
  “这么好的资质,当什么机械师啊。”上校挥挥手,“那么就此再见了,西泽尔少爷,米内少爷。”
  西泽尔拍了拍米内的肩膀:“我们走吧。”
  米内还没明白过来,怎么就没事了?谁知道上校这老狐狸在耍什么心眼,他的义肢里还填着子弹呢,会不会走几步就听见背后传来一声枪响,然后自己就栽倒在血泊里了?
  “上校让我们走,我就走好了,这里上校说了算。”西泽尔转过身,以正常的步速走出通道,米内跟在后面,亦步亦趋,瑟瑟发抖。
  直到他们离开了射程范围也没有任何异常,上校微笑着看向他们的背影。拐过一个弯,米内在西泽尔背后猛推一把,两个男孩飞跑起来。
  机械修理店的深处,黑色的帷幔背后,摆着两张考究的皮沙发,纯银包裹的扶手闪闪发亮。兑付完今夜的赌金后,上校又换上了和蔼可亲的面孔,邀请腓特烈少爷去自己的小酒廊坐坐。
  脚下是一寸厚的波斯地毯,身边的立柜里摆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名酒,还有身披黑纱的性感女孩帮腓特烈少爷上药,但这些都没法让腓特烈少爷高兴起来。
  这个骄傲如雄鸡的漂亮男孩现在蔫得像只被人拔了毛的死鸡,看那沮丧的模样,简直恨不得扑到身边女孩的怀里去哭一场。
  他输掉了十连战,输在一个莫名其妙的学生手里,从此他在某些女孩心里的地位可要大大打折了,他还输了不少钱,因为他让仆人扮作赌客,悄悄地在自己身上下注。
  腓特烈少爷的家境确实不错,却不像很多人以为的那样富有,他花钱大手大脚,最后竟然需要用甲胄格斗场上赢来的钱偿还高利贷,所以他才要求打这场十连战。
  现在他完了,黑道很快就会追到他家里去问他要债,他只有用家里那些昂贵的收藏品来抵债。
  “道上的事情我会为你说几句话,小事情。”上校点着一根雪茄递给腓特烈少爷,拍拍他的肩膀,“没关系,那孩子不会再来的,过段时间你还会是马斯顿甲胄格斗场上的第一,还会有女孩崇拜你。”
  上校总是这样,对年轻人充满了关怀和爱,拍拍他们的肩膀,对他们说些鼓励的话,无论对方是裘卡杜、米内还是腓特烈少爷。这样年轻人会更听话,给他创造更大的财富。
  “你怎么能放那小子走呢?”腓特烈少爷哭丧着脸,“那小子可是在您的场子里捣乱啊,他还毁了您的一具甲胄。”
  “你是不是很像知道那孩子在我耳边说了什么?”上校冷冷地笑了,“‘那小子说了什么魔咒一样的话呢?让上校那个狡猾的老东西放他走了,以那老东西的性格不该容忍这种事的啊!’腓特烈少爷心里一定是这么想的吧?”
  “没有没有!您这么做一定有您的理由!我只想知道那个理由,好长长见识。”腓特烈少爷谄媚地微笑起来。他输掉了比赛,欠着大笔的钱,没有了跋扈的资本,所以特别顺从。
  “他说‘我知道您在谁身上下注。’”上校吐出一口雪茄烟,目光变得深远。
  “什……什么意思?”腓特烈少爷懵了,“您在谁身上下注跟他有什么关系?”
  “我在他身上下注,换句话说,我也赌他赢!”上校冷冷地说,“这场比赛最大的赢家不是他,是我,因为我下的注多。”
  “怎……怎么会这样?”腓特烈少爷可怜巴巴地问,“他们都说我……说我是您的爱将啊,您怎么会不赌自己的爱将赢?我可是打赢了全马斯顿的人啊,我还打赢了那个龙王……那小子只是运气好而已,我轻敌了。”
  “别为那点名声担忧,钱,关键是钱。”上校把一张支票丢给腓特烈少爷,“我赢了就是你赢了,这些钱够你偿还欠债了。”
  “我……我只是没有想到您会放弃我……”腓特烈少爷红着眼圈。
  “我没说放弃你,但我开赌场是要赚钱的,我在最有希望的人身上下注,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么?”上校缓缓地说,“那个名叫西泽尔的男孩,我观察了他一个月。从他第一天来这里,我就觉得他很有意思。他不是来卖命的,他是来赢的,他很懂机械,他破坏性地提升了黑武士的输出。真有意思,那是军用技术,居然能在那间机械学院学到。”
  “我真的只是疏忽了,如果我知道那小子想阴我,我就会更加注意胸口的防御,他绝对撑不过我的轮转式重击。”腓特烈少爷简直是在哀求了。
  “阴你的不是他,是我。”上校冷笑,“那一局的时候你难道没觉得功率不够,右臂的灵活程度变差了?需要我提醒你么?给你检查甲胄的那名助手是我!”
  “我我我我……”腓特烈少爷觉得自己的世界坍塌了。
  “赌你赢有什么好处?你的赔率低,他的赔率才高!一块金币扔在他身上,我能赢回十块!冠军的用处就是被下一个冠军打倒!你要意识到自己的价值所在!”狰狞的神色一闪而逝,上校还是那张慈祥的脸,“我对结果很满意,我去找那个孩子不是因为他给我惹了麻烦……是因为他很有意思。”
  腓特烈少爷眨巴着眼睛,觉得自己的脑容量有点不够用。
  “他知道我会赌他赢,他也知道我在观察他,他完美地配合了我,我和他都很开心。”上校幽幽地说,“开心得让我觉得不舒服了……让我疑惑操纵比赛的人是他还是我。”
  “有人说过一句很有哲理的话:‘你在看着深渊的时候,深渊也在看着你。’我在观察那个男孩的时候,他也在观察我……那个孩子看起来人畜无害,可真像一座深渊。”上校饮尽了杯中的白兰地。
  敲门声远远地传来,那只机械鹦鹉扑振着红铜薄片制造的羽翼尖叫起来:“坏人来了!坏人来了!”
  上校脸色一变,挥挥手示意那两个身披黑纱的性感女孩带腓特烈少爷离开:“抱歉,我亲爱的腓特烈少爷,谈话得到此为止了,今夜我有贵客登门。”
  
  第三章·十字禁卫军
  
  铛铛车沿着山势上行,空荡荡的车厢里,西泽尔和米内各占一张长椅,仰面躺着。
  黑色礼车是花高价租来的,回程就只有空铛铛车了,这是一种慢速行驶的蒸汽火车,因为车头挂着铛铛作响的铜钟而得名。
  来马斯顿的游客都要尝试这里的铛铛车,顺便领略这座城市的美。早在旧罗马帝国的时代,马斯顿就以温泉出名,那时候这座城市还是旧罗马帝国的领地,城里如今还留着皇帝当年的温泉行宫。温泉眼位于山顶,泉水中含有大量的石灰岩成分,泉水沿着山坡注入山下的湖泊,石灰岩却沉积在山岩上,最后整座山都是白色的。
  从下城区开往上城区,灯光越来越密集,仿佛大把的明珠洒落在山间。夜雾从铛铛车两侧掠过,列车像是形式在云中,随处可见白色的校园、宏伟的教堂,还有郁金香摇曳的梯田。从浴场旁边经过的时候,借助地势还能看见身材姣好的贵妇们披着薄纱坐在泉水里叼着细长的烟斗,烟斗里面填着东方运来的烟草。
  这是座悠闲惬意的城市,有钱人也是太缺刺激,才会去甲胄格斗场里一掷千金。
  宣布成为中立国之后,马斯顿得到了巨大的发展机会,几十年下来,这里不仅是温泉之都,也是商业之都和学术之都。各类高等学府会聚于此,无论是机械学、工程学还是神学,在马斯顿都有相应的王牌学院。世界各地的贵族和富豪都会把孩子送来马斯顿上学,这里自由开放环境舒适,而且能够训练孩子的自理能力。
  米内也不是本地人,他来自西方岛国昂格里亚*,他家里那里算是二流贵族,世袭男爵。而西泽尔则是来自教皇国的首都,翡冷翠。
  更远方的地方,喷吐着蒸汽的黑铁长龙奔驰在铁轨上,带起的疾风中卷着无数的野花野草,东南方传来高亢的汽笛声,那是从东方返航的商船正趁夜入港。山顶的风车群缓缓地旋转着,蛛网般的电线把风能转化的电力送进上城区的住宅里,教堂顶上的青铜钟在机械的驱动下准点报时。
  这一切都要归功于弥赛亚圣教,和弥赛亚圣教所倡导的机械文明。
  在人类的历史上,西方一直落后于东方,早在千年之前,西方最大的城市还只有几万人,东方就已经有了人口数百万的超级城市。东方皇帝居住在金丝楠木构建的辉煌宫殿中,利用“驿马”传递命令,管理着远在千里之外的若干行省,他们的国门由装备精良弩弓的步兵师团和重型铠甲的骑兵师团守护,东方人的青铜巨炮发射的时候,西方人会误以为那是几百条龙在他们的阵地后方吼叫。
  而那时的西方世界战火连连。
  教皇国崛起之前,西方世界的领袖是旧罗马帝国。那是个弱肉强食的时代,各国君主都以征服者自居,他们用皮鞭和烙铁驱赶人们踏上战场。祖父和父亲都战死之后,哭泣的男孩们接替他们的先辈用稚嫩的双手握住剑柄,而他们的母亲和姐妹则被征服者当作战利品掠夺,美艳者充当玩物,平凡者充当奴隶。
  弥赛亚教团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起初他们只是一小群教士,在偏远地方传播一种全新的宗教。他们反对战争,倡导和平。他们说世间存在唯一的神,和平是为神所喜的。神暂时离开了这个世界,但终有一日会归来,那一日天国的审判将会开庭,所有罪名都被写在天穹之上,一报还一报。
  “弥赛亚”这个名字就是古书中的救世主,是神归来时的化身。
  这种教团当然不得君主们的欢喜,于是他们制定新的法律,信徒要是不放弃对弥赛亚的信仰,就会被吊死在绞架上。一时间每个城市里都竖起了绞刑架,绞刑架上挂满了尸骨。
  原本拥有数十万信徒的弥赛亚教团,到后来只剩下百余名坚定的教众。世界虽然广大,却没了他们的容身之地。
  绝望中有人站出来说,古书中记载,在北方茫茫大海的深处有名为“阿瓦隆”的岛屿,那是神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乐园,他们到达那里,就会获得神的拯救。
  另一些教士则说阿瓦隆的传说并不见于正式的经典,不能相信,况且北方大海中满是冰山,木船撞上去的结果就是四分五裂。事实上,在那个时代根本不存在能在北方冰海中航行的船。
  争执的结果就是一群教士留下来隐姓埋名,躲避君王们的通缉,而相信阿瓦隆的教士们则卖光了家产,买了一艘根本不适合远航的木船出海。在留下来的教士们看来,出海是一种殉教行为,无人见过阿瓦隆,它只存在于传说中。
  最后,留下来的教士们都被君王送上了绞刑架,出海的教士们也没有再回到西方的任何一处港口。
  可一百二十年后,一座难以置信的大城出现在南方的荒原上,那是一座由弥赛亚教团建立的城市。当年的小小教团已经建立了无与伦比的自信,改称自己“弥赛亚圣教”。
  他们声称掌握了天地间的真理,因为他们的祖先在北方大海里找到了神存在的根据。
  一切都源于那艘向着冰海迸发的木船。据说那艘船奇迹般地躲过了无数冰山,最终粮食和淡水都耗尽了,教士们集体在船头祈祷,祈求神指引他们方向。这是一条逆戟鲸忽然从船旁经过,咬住铁锚拖着他们冲向前方,冲向海平面上那座隐约的岛屿。
  他们到达了一座被冰雪覆盖的荒岛,在那里,他们发现了不可思议的东西——一种鲜血般的液体,它流淌在万年不化的冰层深处,像是鲜活的血液。
  教士们凿穿冰层汲取这种液体,发现它极易燃烧,燃烧的时候会爆发出惊人的高热,更奇妙的是,它能和各种金属结合,令金属焕发新的属性。比如一根锈迹斑斑的船钉,经过那种液体的浸泡会重新变得闪闪发亮,即使放在海水中浸泡也不会生锈。
  教士们惊呼这就是红水银!是天国中降下的东西!
  古书的传说中,红水银是一种来自天国的液体金属,极其易燃,天使们把这种金属涂抹在利刃上,挥舞的时候就带着耀眼的火光。
  传说神曾经愤怒于人类的堕落,用从天而降的火雨来毁灭世界,那便是由红水银构成的瓢泼大雨,当它们快要降落到地面的时候,神在天地间制造了一道小小的电光,点燃了漫天大雨。整个大地被烈火灼烧了七日七夜,连大海都被烧灼为盐滩,唯有少数义人活了下来。
  历代炼金术师孜孜不倦地寻找着红水银,有了红水银就能制造出绝对高温,大大提升金属冶炼的技术,而且这种来自天国的物质能够彻底改变金属的性能,令它们脱胎换骨。没想到最后找到它的人却是一帮走投无路的教士。
  教士们跪地祈祷,感谢神的恩赐。他们猜测这就是世界上一次被毁灭时残存下来的红水银,它幸运地降落在冰海小岛上,被冰封了起来,一直保存至今。
  他们将那座岛屿命名为阿瓦隆,虽然它跟传说中的阿瓦隆不同,但它同样是神留给人类的礼物。
  秘密返回陆地之后,教团的炼金术师继续研究红水银,就像传说的那样,从黄金、白银、紫铜到灰锡,它都能与之形成优质的合金,这些品质各异的合金被成为“秘金”、“秘银”、“影金属”或者“风金属”,它们有的兼备韧性和刚性,能够造出时间最锋利的刀剑,甚至崩口之后可自行修复,有的则轻得像风又坚硬如铁。
  靠着红水银衍生出超级工艺,教团积蓄了惊人的财富,最终建成了那座名为“翡冷翠”的城市。以翡冷翠为首都的教徒自治国家,人们都叫它教皇国。
  在红水银的帮助下,蒸汽技术终于得以成熟,世界进入了快速发展的轨道。稀释后的红水银被注入先进的双流式超高压蒸汽机,大型帆船安装了那种蒸汽机,在无风的天气也能越过重洋;以前电是少数狂人的想象,被看作异端邪说,但在弥赛亚圣教的推动下,红水银的能量最终转化为电力,从此繁华的城市即使在深夜里也是灯火辉煌的;蛛网般的铁路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原本乘马车三个月才能抵达的地远方,现在被缩短到六七天。
  各国境内都竖起井架,人们朝大地深处钻探,寻找更多的红水银、他们真的找到了。导致锡兰国覆灭的珍贵矿藏就是红水银,在别的国家需要挖掘深井才能找到的红水银,在锡兰的山中竟然向水泉那样汩汩涌出。锡兰国通过红水银贸易从新罗马帝国换得了大量金钱,据说这引起了帝国掌权者们的不满。
  可那座神秘的冰海小岛阿瓦隆却再也没有被找到,好像自从教士们离开了,它就沉入了大海。
  关于红水银是真的来自天国,或者只是一种珍惜矿物,目前还存在争论。但无法否认的是,依靠红水银发展起来的机械文明令教廷成为新时代的主宰,西方各种也都因此获益,因此他们才纷纷成为教皇国的盟国,尊教皇国为西方的领袖。
  新技术的唯一缺陷是红水银太过稀有,只能用于公共设施、军事装备和少数大贵族的生活。列车横贯大陆的同时,马车也还在城市中行走,电灯照亮宫廷的时候,平民家里还点着蜡烛。新老两种时代的特征交错呈现。
  “这一票我们可赚大了!”米内抛着沉重的钱袋,满心欢喜,“今年的仲夏夜庆典就看我们出风头了!先找城里最好的裁缝给我们定上两身最高级的礼服,锃亮的小牛皮鞋子也一人来两双!我们的领巾要真丝锈金!我们请漂亮女孩们喝香槟酒,敞开来喝!”
  最后一局西泽尔对腓特烈少爷,赔率是1:17,换句话说押一块金币在西泽尔身上,赢了就是十七块金币。第一局击倒的话再翻一倍,也就是三十四块金币。前两局米内在腓特烈少爷身上赚了点小钱,加上上校送他的几块金币,米内全部押在西泽尔身上了,这笔钱最后变成了几百块金币。
  这笔钱在王立机械学院里还算不上巨款,作为一座以贵族学生为主的名校,王力机械学院的学生里有的是阔绰的世家子弟。可对西泽尔和米内就不一样了,相比起来米内少爷都是穷学生了,西泽尔更是赤贫阶级。
  每年马斯顿都会举办仲夏夜庆典,外地游客和本地人载歌载舞豪饮香槟,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那天晚上大家都会喝醉,喝醉了就向心爱的女孩表白。家里阔绰的男孩们都会用高级礼服和丝绸领巾把自己武装起来,邀请女孩们喝香槟和跳舞,希望赢得她们的芳心。
  可眼看着别的男孩衣冠楚楚,被花枝招展的女孩们围绕,西泽尔和米内就只有穿着校服,默默地吃着市政厅提供的免费食物,那些衣香鬓影风流倜傥都跟他们无关。
  米内盘算着今晚的收入足够他俩请同学吃上几十顿大餐,开几十次像样的派对,全校的女孩都会知道米内和西泽尔是多么的豪阔,这是何等有面子的事情!
  西泽尔却没有流露出什么兴奋的表情,他靠在窗边向外眺望,浓密的睫毛掩盖了瞳孔本身的颜色,乍看上去那对眼睛是纯黑的。
  “说好的一人一半,你那一半怎么花我不管,可我的那一半不能乱花,我还有用。”他淡淡地说。
  米内愣了一下:“那我出风头的时候你可不要眼红!我敢跟你保证,今年的仲夏夜庆典我一定能泡到漂亮女孩!不就是打扮得帅一点儿兜里有钱么!”
  “你想邀请谁当你的舞伴?”西泽尔随口问。
  米内仰头靠在沙发椅的靠背上,开始畅想:“我想想看啊,跳舞跳的最好的肯定是苏珊,但露露更媚一点你不觉得么?跟你说话的时候她会故意离你很近哦!可要说漂亮的话还是安妮,喔那对长腿!棒极了!但你会不会觉得她穿了高跟鞋的话会有点高不可攀?”
  说道这里信心十足的米内少爷叹了口气:“可我觉得安妮对你有意思啦。”
  “是么?没觉得。追她的人那么多,比如‘假面骑士兄弟会’的会长法比奥,她没有必要对我有好感。”西泽尔还是那种淡淡的口气。他说话总是这样,就像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既不喜悦也不悲伤。
  “别这么看不起自己啊兄弟!我觉得你也有那么几分帅……虽说跟我比还有那么一点点差距……不过有几个漂亮妞儿暗恋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啊!”米内拍着西泽尔的肩膀,“我是在跟你说安妮!学院里最漂亮的安妮!个子最高身材最好的安妮!拜托,你能配合一点给我个激动的表情么?”
  “我只记得安妮说过我长着魔鬼的眼睛。”西泽尔眺望远方,目无焦点。
  “紫色眼睛没什么不好啦,酷!兄弟你相信我没错!自信心爆棚的女孩就是会被坏小子吸引,坏小子多性感啊!跟坏小子比起来白马王子就是一坨屎!我敢跟你保证,你只要把自己收拾得利索点,花钱潇洒点儿,安妮一准儿被你哄得团团转!”
  西泽尔笑笑:“如果她真听我的,我就跟她说我的好朋友米内很喜欢你,你应该接受他的邀请当他的舞伴。”
  “别!我米内男爵能撬兄弟的妞儿么?别担心我,我还有翡冷翠的女孩们呐,安妮虽然很棒,可怎么比得上翡冷翠来的女孩?我是专门捕猎翡冷翠女孩的好猎手!”米内表现得自信满满。
  马斯顿不乏名门美少女,但男孩们最期待的是翡冷翠来的女孩。整个西方世界,要说哪里的女孩最时尚、最可爱,像淑女般端庄又像狐狸般狡猾,当然是翡冷翠女孩。有人说整的西方的美女都嫁到翡冷翠去了,她们生出来的女儿当然也是最美的,所以翡冷翠既是圣城,又是美艳和时尚之都。这倒是弥赛亚圣教的先驱们建立那座城市时始料未及的。每年仲夏夜庆典前后,都会有来自翡冷翠的名媛旅行团,那时马斯顿的街头忽然就靓丽起来了。男孩们装作满不在乎,其实目光都追着翡冷翠女孩的裙角。女孩们也不例外,她们想学翡冷翠少女的穿衣搭配和神情。
  “别把你的时间浪费在她们身上,那座城市里的女孩只想嫁给公爵当公爵夫人。”
  “兄弟你这么说话就太悲观了,我们要相信爱情……对了!打败腓特烈的那一招,你是怎么弄的?一下子就把屠龙者的第二核心给抓了出来!喔!真是酷极了!我给你叫好把嗓子都喊哑了。学院里可没教过这种技术,你是在翡冷翠学的么?”
  “其实并不复杂,你只要懂蒸汽输出的原理就能做到。蒸汽机械说到底就是用来控制热能和输出热能的,把热能控制在机械内部,就是燃烧,热能失去控制脱离了机械,就是爆炸,最强的输出位于燃烧和爆炸的临界点。通常机械的设计者都会给它加上安全锁,以免它接近那个临界点,但我把黑武士的安全锁解掉了,让蒸汽输出到达最大,那对甲胄是有损伤的,但我的速度能在瞬间达到最大,还带着安全锁的屠龙者当然没我快。”西泽尔说。
  “说起来你们这种高才生真是叫人沮丧,机械方面的课我怎么都跟不上,神学课程倒还可以,这样下去毕业后只能当个牧师了。”米内叹了口气,“可当牧师有什么用!来跟你忏悔的都是老女人,美少女裙边都别想摸着!”
  “牧师也不错,牧师做得好将来能当主教,红衣主教们可是贵族见了都要行礼的大人物。”
  “那西泽尔你呢?你想当大人物么?你成绩那么好,又是翡冷翠人,想在翡冷翠里混出头轻而易举。别看你现在不怎么样,将来一准儿是个大人物,我看人最准!”
  “大人物么……”西泽尔忽然有些出神。
  “说起来你从翡冷翠跑来马斯顿上学干什么?翡冷翠不是有都灵圣教院么?他们说全世界的高等学府加起来都比不上都灵圣教院!”
  “在一座城市里待得太久,就会有点厌倦那里。”
  “喂喂,说起来翡冷翠有没有什么你暗恋过的姑娘?”米内又蹦到了新的话题,他说话总是这样东一句西一句没个逻辑,“现在还跟她写信联系么?”
  “没有,那座城市跟我已经没关系了,”西泽尔轻声说,“我离开的时候就没想过要回去,连关于它的记忆都扔掉了。”
  “喂喂!我每次说起女孩的话题你就表现出不感兴趣的模样!你不能把每个女孩都跟阿黛尔比,那样你可怎么找得到女朋友?妹妹管什么用,妹妹只是你的临时财产,迟早都要转交给别人的!”米内说。
  西泽尔笑笑,缓缓地闭上眼睛,轨道两侧的灯光照亮了他的侧脸,零星的粉色花瓣从月桂树上飘下,落在他的肩上。
  米内无聊地叹了口气,他知道西泽尔对别的女孩都没兴趣,西泽尔只在乎学校里的第一美女,而那位第一美女阿黛尔偏偏是西泽尔的妹妹。有什么比校花是自己妹妹更叫人沮丧的呢?
  三年前的冬天,传闻有转学生要从翡冷翠来,大家都很期待。男孩们憧憬着翡冷翠的女孩,女孩们也憧憬着翡冷翠的男孩。最显赫的家族都居住在翡冷翠,世界各地的豪门都送孩子来马斯顿上学,唯独翡冷翠来的学生很少,翡冷翠有着凌驾于所有学府之上的“都灵圣教院”。
  为了围观翡冷翠来的男孩,很多女孩都跑去接站,米内也跟去凑热闹。那天格外的冷,傍晚的时候天空飘起了细雪,女孩们都穿了漂亮裙子和高跟鞋,冻得瑟瑟发抖。
  汽笛声由远及近,慢速列车带着浓密的白色蒸汽从远方驶来,减速进站,缓缓地停靠在月台上。乘客出奇的少,等了很久才见一个穿黑衣的男孩从车上下来,站在空旷的月台上左顾右盼,像只离群的黑山羊。
  女孩们根本没有想这男孩是不是她们要接的人,伸长了脖子接着等下一个从车上下来的人。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中颇有几位名门少爷,他们来时都有排场,有些是十几个扛着衣箱的仆役作为先导,后面跟着从小把他带大的奶妈;有的是早已跟市政厅的人打过招呼,市政官或者市政官的秘书亲自到火车站迎接;甚至有人雇了仪仗队来奏乐,看起来不像是来上学,倒像是占领军入城……而这个男孩只穿了一件黑呢大衣,既没有带仆役,也没戴任何饰品,这种人当翡冷翠公子的随从也显得太寒酸了。
  女孩们想,大概翡冷翠贵公子还在车上吧?想必是行李太多还在收拾,也许一路辛苦得换身衣服梳梳头发更精神一些?
  这时浓密的蒸汽仿佛流云般从月台上掠过,隔断了人们的视线,大家只听见男孩在蒸汽中喊:“阿黛尔!”
  “哥哥我要下来啦!接住我哦!”紧接着是“叮”的声音。
  风吹走了蒸汽,就像是大舞台上的大幕被拉开,男孩的身边多了一个白色的女孩。
  世界好像忽然安静了,那女孩像是一团光,照亮了阴霾中的马斯顿。她穿着白色的羊绒大衣,戴着白色的小羊皮手套,那件真丝刺绣的长裙应该是顶级裁缝的手艺,鹿皮雕花的高跟靴子,精致的小帽上系着淡蓝色的蝴蝶结,长长的白纱在风中飞舞。
  她低头往手心里呵气,雪花落在她长长的睫毛上。
  “这就是马斯顿么?真冷啊!”女孩有些惆怅地说,“还很冷清。”
  其实马斯顿并没有多冷,这样的小雪每年也就两三场。马斯顿也不冷清,作为远近闻名的商业之都和学术之都,它的城市规模虽然不大,却也有十几万人口。这话要是由别人说出来,未免显得太过娇气了,可由那个女孩说出来,就带着一种让人怜惜的意味。
  她就像生在温室中的玫瑰,就该被花艺师悉心照顾,不让她受风吹雨打,更不能让她四处飘零,这个世界上适合她的城市只有一座,那就是翡冷翠,万城之城的翡冷翠。
  她的家人怎么舍得把她送到那么远的地方来上学呢?还是在那么冷的天气里……冻着了她怎么办?她难过了怎么办?男孩们全都昏了头,没来由地瞎怜惜起来。女孩们却转着眼睛审视着这对远道而来的兄妹——来自翡冷翠的文件上说他们是一对兄妹——他们实在太不协调了。
  从女孩出现的那一刻起,大家已经确定那就是他们要接的人,那个名为阿黛尔的女孩绝对是符合人们想象的翡冷翠少女,精致、时尚、优雅,透着名门淑媛才有的贵气,那是要用很多钱和很多时间才能养出来的气质,不让她接触社会的阴暗面也不让她伤心无助。
  抱怨天冷的时候她皱了皱眉,可她连皱眉都是美的,不像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紧锁的眉宇中透着筋疲力尽,她皱眉的时候透出的是些许无奈,也许马斯顿的环境确实比不上她熟悉的翡冷翠。
  她身边拎箱子的男孩必定是她的哥哥而不是仆役,那种自然而然的亲昵是显而易见的。阿黛尔根本没有注意来接站的学生们,因为冷的缘故她轻轻地跺着脚,鞋跟叮叮作响,而她的目光始终都落在男孩脸上。她的抱怨也可以理解为在哥哥面前的撒娇。
  可这种公主般的女孩怎么会有那种寒酸的哥哥呢?比起寒酸的衣着,更让人无法忍受的是他的眼神。男孩早已注意到了他们这群人,目光锁定了他们,却没有开口打招呼,很难说清那种眼神的含义,可能是天性冷漠,也可能是不懂礼貌,总之叫人喜欢不起来。
  “学院的人?”男孩问。
  这种问问题的方式叫人不悦,所以大家都没回答。
  “是学校派来接我们的人呀哥哥!”阿黛尔的反应却截然相反、她立刻就笑了,那一笑之间,敌意和寒风一起都融化,男孩们都觉得阳光照在了脸上。
  “马斯顿是座好客的城市呢!”阿黛尔拎起裙子,行优雅的屈膝礼。裙摆打开,仿佛一朵盛开在雪中的白色玫瑰。
  那是非常纯粹的皇室礼仪,如今精通这种古雅礼仪的人已经不多了。片刻之后,女孩们也都拎起裙子行屈膝礼,男孩们手按胸口弯腰鞠躬,绵绵的细雪落在他们肩上。原本他们只是来接站,可这一幕倒像是在恢弘的宫殿中,声名赫赫的世家子弟们想见,矜持而骄傲地报上自己的姓氏。
  整个过程中西泽尔一句话都没说,风雪像是一道白色的帷幕,他站在帷幕之外,于这贵族气十足的一幕无缘。飞雪积在他的黑色外套上,令他看起来越发孤寂清冷。
  最后大家簇拥着这对兄妹去往站外等候的马车,妹妹穿了高跟的靴子,便把手搭在哥哥手臂上以便保持平衡,雪地上留下两串靠得很近的脚印,像是两只小猫偎依着走过风雪,留下纠缠的足印。
  一天之后阿黛尔的名字传遍了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平静多年的美少女圈子再起波澜,因为有强劲的敌手从翡冷翠来了,连带着西泽尔的名字也流传开来。
  关于这对看起来身份完全不匹配的兄妹,各种猜测泛起。
  有人说这对兄妹大概是大贵族家的私生子。私生子嘛,在家族里就是没什么地位咯,家里有人不想看见他们,就把他们送到遥远的马斯顿来读寄宿学校。这就解释为什么阿黛尔显然是在豪门长大,可甚至没有一个仆人跟着。
  有人却反驳说大贵族的私生子也不会穿得那么寒酸,关键是哥哥和妹妹感觉根本不是在用一个环境里长大的!没准所谓哥哥其实是派来保护私生女的仆役呢?
  还有人说可你看他俩在一起的情态,根本就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他们用眼神就能交流,连说句话都不用!但他们应该不是亲生兄妹,发色和相貌没有一点相似。
  没有什么结论,但可以确定的是这对兄妹不是堂堂正正的贵族,堂堂正正的贵族都会骄傲地报上自己的姓氏,对于贵族而言,姓氏就等同于地位。在学院的花名册上,西泽尔和阿黛尔连姓氏都没有写明,更别说前面的贵族头衔了。
  翡冷翠男孩的光环彻底毁灭了。私生子的话,在这所学院是排不上号的。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里共有16位伯爵继承人、4位侯爵继承人和1位公爵继承人,如米内这种男爵之后都不好意思提及自家的爵位,私生子根本别指望获得尊重。
  男孩们倒是对阿黛尔的美貌表示出了十足的尊重,一周内有几十个花篮送到阿黛尔的宿舍里,每个花篮里都有一起享用下午茶或者晚餐的邀请。阿黛尔愉快地接受了那些邀请,可无论饮茶还是用餐,她那位惹人烦的哥哥都默默地坐在旁边,手持锋利的餐刀或者叉子……看西泽尔握着这类锋利的东西总让人有种错觉,觉得他下一刻就会把那玩意儿顶在自己喉咙上。
  几天之内,各方追求者都明智地选择了退让,凭借家族的权势他们当然不用看一个私生子的脸色,但阿黛尔永远对哥哥言听计从,这让他们无比沮丧。有人说阿黛尔简直就是西泽尔身上的一件装饰品,带着妹妹他就光芒四射,所以根本不用穿什么好衣服。
  “你虽然拥有那种天使降临般的妹妹,但其实也很没劲,”米内经常教育西泽尔,“这样别的漂亮女孩在你看来都是庸脂俗粉,你这一生还能爱上谁?可那又是你的妹妹,妹妹就是哥哥的临时财产,早晚是要转交出去的,既然要失去,不如不拥有。”
  “总之不要转交给你就好。”西泽尔总是淡淡地说。
  前方再有两站就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了。铛铛车在学院中有一站,因为城中的轨道原本就是学院的教授们设计的,为了方便自己,他们在规划路线的时候特意绕了点道,让铛铛车经过学院。
  米内把脚跷在前面的座椅靠背上,百无聊赖。窗外,夜空澄澈如洗,月下一队红隼翻转飞翔着,大约是猛禽间的求偶仪式。不知何处传来音乐声,大概是某位贵族家里今夜要举行舞会。
  在这种远离纷争的城市,虽然也有甲胄格斗场那样血腥残酷的地方,但依然还算是世外桃源,人们每天都是这么轻松地度过。
  低沉的呜咽声忽然间响彻全城,米内吃了一惊,还没来得及反应,铛铛车已经开始紧急刹车了,车轮带着火花在铁轨上摩擦,米内差点被甩到前排。道标灯由绿变红,显示轨道已经切换到了关闭的状态。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米内一跃而起,摸着被撞疼的脑袋。
  那种呜咽声是蒸汽汽笛发出来的,是市政厅发布的警告。某些事情正在发生,而且是大事件。
  不知什么时候风向已经改变了,坠落的月桂花瓣随着风贴地疾走,那些平时懒洋洋的野猫野狗警觉地看向西边,然后头尾相连地穿过路口消失在漆黑小巷的深处,晚归的人们却还滞留在街上茫然不知所措。
  全副武装的骑警们出现在街头,迅速地控制了各种交通要道,引导行人去往附近的广场。马斯顿的犯罪率很低,骑警们平时也都很散漫,所谓的武装也就是在皮带上插根警棍,可今天他们的胸前交叉着短剑,背着枪管锃亮的长枪。
  在蒸汽机的驱动之下,各处城门开始落闸。在如今这个火药和蒸汽机的时代,很多城市都拆除了城墙,但马斯顿例外,它的古城墙是用白色石灰岩砌成的,是非常有名的古迹。素来对全世界开放的马斯顿在区区几分钟内进入了“完全封闭”的状态。
  西泽尔默默地看着西边,不久之前那里还是星垂平野,现在涌动着深黑色的积雨云,看起来今夜会有暴风雨。野狗野猫们是在畏惧雨云么?或者畏惧随着雨云而来的那些东西……隐隐约约的,黑云下有雷电般的闪光。
  当闪光终于突破黑云的时候,米内看清了,那是巨大的、黑色的……骑兵团!他们骑乘着两轮的军用陆行器,后轮上方交叉着三联装火铳和格斗剑,防尘面罩遮蔽了他们的面容,只露出刀锋般的眼睛。
  “十字禁卫军!”米内惊叹。
  十字禁卫军,那是教皇国的中央军,可能是整个西方世界最令人敬畏的军队,这支军队竟然会出现在马斯顿附近。
  在西方诸国,十字禁卫军也代表着某种时尚。男孩都渴望着一身英武的禁卫军军服,而对贵族女孩们来说,嫁给公爵成为公爵夫人固然是梦想,嫁给英武潇洒的禁卫军军官也是很好的,高阶军官和神父一样,是受到尊重的掌权阶级。
  他们骑乘的那种两轮机车名为“斯泰因重机” ,在神话中,斯泰因是天使们骑乘着巡视天穹的骏马。这种交通机械出现才几十年,就已经取代了大部分的战马,它们不会疲倦,只消耗红水银,速度也不在优良血统的战马之下。火车把骑兵和斯泰因重机一起运抵战场附近,货闸打开,铁马倾巢而出,飓风般抵达战场。
  但马斯顿挡在他们前面,就像是白色的小石子挡在了钢铁狂潮前。
  马斯顿是重要的交通枢纽,铁轨和道路的核心,但作为中立国家,它是不可能对教皇国的军队开放的,想必是不久之前市政厅就得到了教皇国发来的电报,得知十字禁卫军即将过境,从而采取了紧急措施。
  十字禁卫军并无涌入马斯顿的意思,他们在距离马斯顿几公里处分散开来,涌入周边的道路。有些道路就贴着马斯顿的城墙,斯泰因重机咆哮着冲过,空气中满是火药的味道——这支军队携带的火药是以吨计的。
  在这个月桂花盛开的春末,马斯顿的男孩们期待着来自翡冷翠的女孩,马斯顿的女孩期待着来自翡冷翠的男孩,可他们最终等来的却是翡冷翠的神之利刃。
  喷吐着蒸汽的辎重货车混在斯泰因重机群里,车上的货物蒙着黑色的防尘罩,防尘罩用昂贵的天鹅绒缝制而成,绣着不同的图案,有的绣着锁链缠绕的心脏,有些绣着骷髅和十字架组成的神秘徽章。他们被包裹得很严实,显然是不想外人窥见它们的真面目,但风吹过的时候,体积过于巨大的武器还是从防尘罩的下方暴露出来,有些是沉重的旋转火铳,有些是五尺长的锯齿重剑。
  “炽天铁骑!”米内的眼睛都看直了。
  炽天铁骑,无与伦比的战争机器,正是它们最终奠定了教皇国今日的地位。在西方,这种东西被统称为战争用机动甲胄,而在东方,人们畏惧地称它们为“铁傀儡”。
  机动甲胄的历史要追溯到百年之前,当时教皇国刚成立不久,西方的霸主还是旧罗马帝国。各国的重骑兵还都穿着传统的钢铁甲胄,端着重型骑枪,火器配备只是短小的火铳而已。
  旧罗马帝国的末代皇帝、暴君尼禄对蒸汽技术很感兴趣,坚信教士们搞出来的新玩意儿唯有在他的手中才能改变世界,于是他向翡冷翠派出了远征军,威震西方世界的黑骑士团。
  屠城令早在出发前就下达了,尼禄皇帝根本没给翡冷翠的人们以投降的机会,没这种必要,他只是要蒸汽技术,至于翡冷翠,一把火烧掉就好。
  清晨,黑骑士团走过雾气弥漫的原野,前方就是翡冷翠了。黑骑士们并未做多少战斗准备,而是议论着在战斗结束后如何分配漂亮女人。黑骑士团是当时最强的西方军队,可教皇国甚至连军队都没有。
  忽然间,久经沙场的骏马竖起了马耳,眼睛里透出恐惧的光,甚至不敢嘶鸣。战无不胜的黑骑士团在荒野上站住了,前方的雾气中,响起了金属的脚步声。
  脚步声急速逼近,狰狞的黑影踏破雾气而来。他们背负着沉重的锯齿剑,后腰的黄铜喷管吐出浓密的白色蒸汽,黑色的大氅绣着火焰的纹章。他们挥剑穿过黑骑士团,就像死神挥舞镰刀经过生命的麦田,肆无忌惮地收割,背后涌起冲田的血泉。
  那一天,威震列国的黑骑士团彻底覆灭,几乎没有生还者。
  魔神们摘下染血的面罩,年轻俊美的面孔在朝阳中熠熠生辉。他们高举染血的重剑喊道:“哈利路亚!神施火焰与我们的剑上,将一切逆神者化为焦炭!”
  这是机动甲胄第一次暴露于世人面前,骑士们自称“炽天铁骑”,而那种以蒸汽为动力的新型甲胄被称作“炽天武装”。
  弥赛亚圣教拥有一支身穿机动甲胄的神秘兵团!弥赛亚圣教拥有一支身穿机动甲胄的神秘军团!!弥赛亚圣教拥有一支身穿机动甲胄的神秘军团!!!
  消息在几个月内传遍各国,君王们从宝座上起身,惊呼道:“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世界顶级的机械师聚集在罗马开会,半具机动甲胄的残骸被送往罗马大学的研究所,在那里它被仔细地拆解开来,技师们也惊呼道:“这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那是跨时代的战争武器,机械师们说它属于几百年乃至千年后的未来,但弥赛亚圣教提前将它们造了出来。它的外部覆盖着青铜和精钢叠合打造的甲板,内部用秘金和秘银制造的小型化的助力机械,以高纯度的红水银蒸汽驱动。
  教皇国的新技术不仅可以用来造福世界,也能够化为致命的武力。
  就在各国发了疯似的研究炽天武装的同时,教皇国已经高速地行动了起来,之后的几年里,炽天铁骑横扫西方诸国,连续粉碎诸国的军队,君王们纷纷跪在教皇面前忏悔,表示臣服。
  最后,骑士们冲破了罗马城的黑铁巨门,宣布尼禄皇帝为异端,将他烧死在火刑架上,罗马帝国的半数土地被纳入教皇国的版图,另外一半则宣布效忠教皇,成立了新罗马帝国,定都于君士坦丁堡。
  从那一天开始,教皇国统治西方的时代正式开始。
  如今机动甲胄的技术已经传遍各国,通过拆解和仿造炽天武装,各国都组建了自己的骑士团,精英战士们穿上这种超级甲胄就能独自对抗军队。虽然其间也出现过巨型机动傀儡普罗米修斯这样的异类武器,但机动甲胄依然是最主流的决战兵器。
  而机动甲胄的巅峰仍是教皇国的炽天武装,那种甲胄由教皇国的核心技术机关“密涅瓦机关”制造,造价极其高昂,数量极其有限。
  上校这种手眼通天的人也别想搞到炽天武装,哪怕是废品都不可能流入黑市。装配了双蒸汽核心的屠龙者,在观众眼里是耗费重金打造、独一无二的机械,但若是跟炽天铁骑相比,就像在街头摸爬滚打战无不胜的混混遇到了荷枪实弹的职业军人。
  早在三十年前,炽天铁骑就搭载了三枚蒸汽核心,爆发状态下的出力高达惊人的6000马力!这意味着即使不考虑骑士的战技和甲胄工艺的差距,光凭压倒性的功率,一名炽天铁骑就能同时对抗四个以上的屠龙者。
  全世界都为炽天铁骑心动,尤其是女孩,据说每具狰狞的甲胄里都有一位英俊的年轻人,他们在战场上是所向无敌的战争机器,私下里却是谨守骑士道的美男子。
  炽天骑士很少把自己的真面目暴露在外,所以美不美倒是无法确定,但另一个相对可信的传闻是,炽天铁骑其实是一支由男孩组成的军队,某些人戏谑地称他们为“铁甲童子军”。
  通常他们在16岁便成为侍从骑士,经过两年的考验,18岁便可穿着甲胄踏上战场,22岁从炽天骑士团退役,转入其他军事部门。
  谁也不知道教廷为什么要为炽天骑士团设置这样的规则,但恰恰是这支有年轻人,甚至是男孩组成的军队为教皇国扫平了西方世界,听闻“炽天铁骑”这几个字,朝廷的敌人都会不寒而栗。
  在斯泰因重机组成的车流中有一辆显眼的白色装甲礼车。它出现的时候,城墙上看热闹的人都安静下来。骑着斯泰因重机的白衣修士方阵作为那辆礼车的先导,修士们沿路抛洒圣水和白色花瓣,骑兵们在道路两侧列队,手按剑柄昂首挺胸。
  礼车在距离马斯顿不到两公里的山坡上停下,威严的圣者从车上下来,他头戴白色圣冠,手持黄金铸造的十字法杖,遥望马斯顿,唱出祈福的圣言。数百面纯白的旗帜簇拥着他,像是一片白色的海洋,每面旗帜上都用金线绣着玫瑰纹章。
  城墙上的人们,还有上城区的很多人都能看到那位圣者的身影,他们的住宅位置更高。
  礼车上的蒸汽音管吹出庄严的弥撒音乐,仿佛神的祝福从天上降下,落在马斯顿城中每个人的身上。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沉默了几秒钟之后,人们纵声高呼,他们的声音在群山间回荡。
  那辆配备重型装甲的白色礼车名为“阿瓦隆之舟”,是教皇博尔吉亚三世的座驾,教皇博尔吉亚三世亲临马斯顿,正对这座城市施以祝福。
  虽说如今是中立国,但马斯顿在历史上一直属于西方国家联盟,马斯顿本地人多半人都是弥撒亚圣教信徒,他们亲耳听到教皇的祷告,倍感殊荣,便半跪下去,在胸前不停地画着十字。
  教皇是弥赛亚圣教在宗教意义上的最高领袖,是选举出来的、最虔诚的红衣教主,号称“神之代行者”,这个称号意味着他代行神在人世间的工作。
  “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哈利路亚!”米内也跟着大家一起呼喊。
  他倒说不上多么虔诚,可作为一个爱凑热闹的家伙,他觉得喊几嗓子便等于自己加入了这场隆重的祈祷,之后有跟兄弟们吹牛的资本。
  每个人的心中都被莫名其秒的宗教热情充斥着,唯有一个人,他虽然也遥望着教皇,却没有跪下。那是西泽尔,他坐在车厢的最后一排,坐得笔直。此时此刻,在这座城市里,唯有这个十八岁的平凡男孩摆出了和教皇平等的姿态。教皇旗帜上的黄金玫瑰纹章映在他的眼睛里,像是金色烈火燃烧在黑暗的井底。
  
  第四章·猫
  
  铛铛车抵达机械学院站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因为是一所寄宿制的学院,所以十一点就会关闭校门,米内原本还担心回不了校舍,可竟然有人在车站等他们。
  雨已经落了下来,身材修长的男人站在月台上,打着一柄巨大的黑伞,一身白色制服,梳理整齐的金色短发,嘴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这本该是个让人心生亲近的男人,可米内见到他,就像是老鼠见到猫,就差用大衣把脑袋包起来了。
  那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教务长,庞加莱。他的主要工作就是管教学生。
  庞加莱是学院四年前从外地招募来的,英俊挺拔,风度翩翩,还是名出色的剑手。据说曾是名门的剑术教练,年纪只有区区的二十六岁,单身未婚,很多女孩都暗自对他动心。
  他显然是位合格的教务长,在女生那里占尽优势就不必说了,无论多么娇气和傲气的女孩,只要进了庞加莱的办公室都会老实起来,扭扭捏捏地拎着裙摆行礼,完全不是平日里趾高气扬的模样,而男生却在他面前倍感威压,虽然庞加莱总是温和地笑着,可你就是不敢对他不敬。
  教务长大人亲自在车站等他们,只怕有些不好的事情在等他们了。
  “欢迎返校,先生们,”庞加莱扬手冲他们打招呼,“你们在下城区的战绩我已经听说了,盘口1:17,一一击放倒腓特烈少爷,可真不敢相信这样的英雄出自我们的学校呢。”
  “完蛋了……给教务长知道了……”米内战战兢兢地说,“我老爹会打死我的!”
  赌博原本就是违反校规的,参与暴力格斗的罪名更大,至于穿上甲胄登台把对手打得满地找牙的西泽尔……是该严重警告还是立即开除?米内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说起来也怪,上下城区之间其实并不怎么来往,清贵的王立学院更是不太管围墙外的事,可刚刚发生在下城区地下赌场里的事,好像就有人写成了报告放在了庞加莱的办公桌上,连盘口都写得清清楚楚。
  “没什么可奇怪的,如果不是十字禁卫军过境,你们的所作所为也许不会为人所知。”庞加莱领着他们去自己的办公室,“可谁叫城里戒严了呢?市政厅命令封闭学校清点学生,我点来点去少了两个,四处一打听呢?我们的高材生西泽尔先生已经是下城区黑市赌场里的英雄了。”
  这件学院是纯白的城堡式建筑,四面是围墙和建筑,里面是大片的绿地,校园里随处可见百年树龄的月桂树和樱桃树,古老的教堂位于校园的正中央。最初它是一所神学院,后来才改为机械学院,因此教堂很大,蔚为壮观。
  此刻校园里空无一人,大雨落在屋顶沙沙作响,未来的米内男爵心中悲凉,似乎自己是战败的俘虏正赴刑场。
  庞加莱在办公室前停下了脚步:“米内先生,你可以回去休息了。今夜情况很特殊,市政厅已经下令,没有许可的人不得外出,所以老老实实地待在校舍里为好。”
  米内如闻大赦,惊喜地抬起头来,看到身边的西泽尔,脑袋又沉沉地垂了下去。庞加莱带他们来这里,只让米内回校舍去,分明处罚的重点是西泽尔。按照义气的原则,米内此刻应该跟兄弟共同承担,可也有人说能救一人是一人,每条命都是弥足珍贵的……米内心里很是纠结。
  “米内你回去吧,不用陪我。”选择拍拍他的肩膀。
  “我……”
  “今天你已经帮了很多忙了,再见。”
  庞加莱推开办公室的门,西泽尔走了进去,庞加莱进去之后门就关上了,把米内留在了外面的风雨中。
  皮革制的沙发,橡木质地的大书架,墙上挂着巨幅的世界地图,熨烫整齐地制服挂在衣架上,还有蓊蓊郁郁的盆栽摆在大办公桌上,这是间很优雅的办公室,办公室的主人自然也是优雅的。
  大家对庞加莱的背景一直有点好奇,据说他之前是私家剑术教练,可他在衣食住行方面品位0很高,剑术教练虽然也生活在贵族圈子里,却是伺候人的工作,那样的工作能熏陶出这么优雅的男人来么?更叫人赞叹的是他的见识,似乎旅行过很多地方,天文地理方面的东西信手拈来。
  有人说以庞加莱的能力,别说管理一座校园了,给他一座城市他都没问题。可庞加莱说自己对工作无甚追求,又很喜欢马斯顿的温泉,这才接受了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教务长的职位,别的地方给的薪水再高也不会考虑换工作。
  庞加莱拉亮了台灯,灯上罩着玻璃马赛克的灯罩,他自己在色彩纷繁的灯光中坐下,示意西泽尔坐在对面的皮椅子上。本该是教务长严厉呵斥害群之马的场合,可庞加莱并无怒容,打量着同样沉默的西泽尔,似乎充满了好奇。
  “我想,校长很愤怒吧?”最后还是西泽尔打破了沉默。
  “当然咯,你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学生,你被教授高阶的机械知识,本该成为某个国家的机械局官员,或者成为教授,帮助设计最新的机动甲胄。可你却把学来的知识用在了歪门邪道上。”庞加莱摇摇头,“这对我们学院来说,是件有损名声的事。”
  “我明白,”西泽尔微微点头,“这不是上等人该做的事。”
  “是啊是啊,”庞加莱从桌上拿起一张纸,那是一份成绩单,西泽尔的成绩单,“从成绩上看你可真个好学生呢,虽然各科老师都不太喜欢你,但迫于无奈给你高分。机械原理、机械设计、蒸汽动力学、炼金学、神学、诗歌、钢琴……都是满分,剑术和体育差一点,不过那是边缘课程,不重要。以这样的成绩,你原本有机会成为你这一届最优秀的毕业生,前途无量,可今天你惹了大麻烦。不想为自己辩护么?”
  “不用辩护,我知道我做了什么,您也知道我做了什么,事实放在那里,无法辩护。”西泽尔淡淡地说。
  “这点也跟老师们的评价一样,‘独来独往,个性孤僻,没有朋友,在交流方面缺陷明显’。”庞加莱念着成绩单上的评价,“你是那种被放在悬崖上也不会为自己求情,而是会转身跳下去的人么?你这次面临的可是开除的处分。”
  “您不会开除我的。”
  庞加莱一愣:“我没听错吧?你是在挑战教务长吗?你是觉得教务长无法开除你?”
  “根据校董会制定的规矩,无论是校长还是教务长,都无权独自决定开除一名学生。开除学籍必须遵循校规。而校规中关于赌博的规定只有第三条第二项:‘凡在校内校外参与赌博的学生,无论情节轻重,均应处以十五日以上三十日以下的义务工作处分。’暴力行为当然是可以开除出校的,但我并没有暴力行为,我没有伤到腓特烈少爷,我只是伤了他的甲胄,这不违反校规。”
  漫长的沉默后,庞加莱忽然笑了:“精彩!精彩!不愧是让所有老师都头痛的西泽尔!我想你对校规一定倒背如流吧?背熟了才知道怎么违反。”
  西泽尔没说话,以他的说话习惯,不否认就是默认。
  “不过你可真是给我惹了麻烦,校长想开除你,校规却不支持,就让我来想办法。”庞加莱挠头,“校规虽然能短暂地保护你,但校方未必没有办法收拾你。据我所知你在学校里勤工俭学对么?负责维护各种教学用机械设备。勤工俭学方面你还是蛮认真的,这说明你还是蛮缺钱的。但勤工俭学的学生必须品性良好,校长大可以说你品行不端,取消你勤工俭学的资格。”
  “校长不会这么做的。”
  “你对自己真是信心十足啊,西泽尔先生,”庞加莱哑然失笑,“说说你的理由,为什么校长不敢取消你勤工俭学的资格?”
  “因为没人愿意干那份工作,如果我不做的话,很多教学机械就会被丢在库房里慢慢生锈,那会造成更多的成本。”西泽尔说,“每年申请那份工作的学生只有一个,就是我。”
  “喔!”庞加莱也无话可说了,两个人就此沉默起来。
  有人敲响了办公室的门,庞加莱的助理推门进来,把一枚黑色的信封放在了办公桌上:“刚刚有人派信差送来的,加急信件,说请您务必立刻看一下。”
  庞加莱拿起那枚信封,在台灯下快速地晃了一下,神色微微变化。那似乎是一封很重要的信,但庞加莱却没有立刻拆开的意思。
  “今晚我还有些工作,你的问题留到下次再谈吧。”庞加莱把黑色信封和成绩单收拢在一起,“你是个很有前途的学生,别毁了自己。”
  “谢谢教务长。”西泽尔站起身来,把沉重的钱袋放在庞加莱面前。
  “校规上没说赌博赢来的钱得上缴,自己收着吧,有了这笔钱你就不用勤工俭学了,能像那几位大少爷一样潇洒地花钱。”庞加莱耸耸肩。
  “这是我和我妹妹下一年的学费,今天是缴费的最后一天。”西泽尔说。
  庞加莱一怔。收学费确实也是他这个教务长的工作,但对缴费的截止日期他也没什么概念。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学生多半都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世家子弟,他们的父母会开具转款用的汇票送到财务老师处,不涉及什么现金往来。像西泽尔这样拿出沉甸甸一袋子金币来缴款的,庞加莱还真没遇到过。
  “难道你是要赢这笔钱来缴学费?你的家里人没寄钱来么?全靠你自己支撑?”庞加莱有些诧异。
  他知道西泽尔在钱上不宽裕,否则也不必勤工俭学。但这间学院的学费极其高昂,可不是靠勤工俭学能够解决的。其他勤工俭学的学生也都有家里的经济支持,自己赚的钱都用来补贴生活和社交,在这间贵族学院里,社交是很重要的一环,多数学生都家世不凡,你结交的同学将来都会对你有所帮助。
  “学费本该从翡冷翠寄来,可现在都四月份了,账上还没看到钱,大概被停了吧。财务老师说再不支付就得办退学了。”西泽尔说,“所以弄到钱对我来说更重要。您刚才说悬崖,钱才是我的悬崖。”
  这个男孩用平静的语调,平静的面孔,说着自己的“悬崖”,而他的悬崖对于这间学院里的其他学生来说,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庞加莱再度打量起这个清寒的男孩,若有所思。
  “如果是出于这样的原因,你本可以告诉我。作为教务长,我可以延长你的支付期限,也许到时候你的学费就寄来了。”
  “有人跟我说,在你还能爬行的时候,千万不要靠在别人肩膀上行走,因为别人总会把你扔下的,那时候你可能爬都爬不动了。”西泽尔轻声说,“但还是谢谢您。”
  “谁跟你说的?真是残酷的话啊。”
  “我原来的老师。”
  “你家里……缺钱么?”庞加莱问。
  “不,他们只是把我忘了。”西泽尔微微鞠躬,“告辞了,教务长先生。”
  西泽尔转身出门,庞加莱坐在灯下沉思。他忽然起身,拉开了办公室的侧门。门后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档案室,一排排柚木质地的大型书柜,上通屋顶。百年来的学生档案都保存在这里,数万个棕色的档案袋中,这枚黑色的档案袋显得异常突兀。
  西泽尔的档案袋竟然是漆黑的。
  吹去浮灰之后,他带着那个档案袋返回办公桌边,就着台灯的侧光,银色的天使暗纹从黑色的背景上凸显出来。这是某种特殊的印刷油墨,混入了金属碎屑,只在特定的角度下才能看出隐藏的纹路。
  天使长着六枚羽翼,两枚遮眼,两枚遮脚,两枚用来飞翔,被漆黑的烈焰所环绕,眼瞳中却是一片空白。
  档案袋里只有薄薄的一页纸,除了姓名年龄身高血型,此外全是空白,家庭成员一栏也是空白,根据这份档案,这个男孩在世界上根本一无所有,连妹妹在法律上都不是他的亲人。
  “异端审判局……”庞加莱轻声说。
  他认识那个名为“黑天使”的纹章,那是某个令人敬畏的机关——教皇国异端审判局的标记。
  这个机构专门负责宗教事务,人数极少,权限极大,对于那些可能威胁到弥赛亚圣教的危险分子,他们有权抓捕和审判,甚至直接抹杀。他们给西泽尔的档案用上了黑天使封套,是在警告浏览这份档案的人不要试图过多地探寻这个男孩的过去。
  可西泽尔转来这里的时候才16岁而已,一个16岁的男孩,何以能威胁到弥赛亚圣教呢?
  庞加莱若有所思,他左手拿着那枚黑色的信封,右手拿着西泽尔的档案袋,翻转的时候,一模一样的银色天使徽记在灯下闪而复灭。
  西泽尔推开校舍的门,喧闹的人声扑面而来。
  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校舍由几栋独立的建筑构成,男生和女生分开居住,但所有的建筑都可以通往中央的会客厅,这是学生们社交的地方,格局和大贵族家的客厅类似,蓝色描金的合欢花壁纸,墨绿色的羊毛地毯,家具用高级的白橡木制作,大厅顶部中央悬挂着水晶吊灯。
  平时会客厅并没有这么热闹,几个有势力的学生社团控制着会客厅的使用权,若不加入这些社团,你就会被礼貌地请出去,漂亮的女孩例外。
  但今晚很多学生都聚集在会客厅里,沙发和长凳都挤得满满的。社团领袖们也都在,他们占据了最关键的几张单人沙发,社团成员们围绕着领袖,听他们讲国家大事。通常社团成员们对这种话题是不感兴趣的,但今天十字禁卫军过境,亲眼看见那雄壮的铁之骑兵流后,他们也兴奋起来。
  这样的军事调动最近发生了好几次,想必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社团领袖们也很乐意在此时炫耀一下自家在政界和军界的地位,把从长辈那里听来的消息加以渲染,侃侃而谈。
  女孩们另外围坐一圈,军事和政治她们都不关心,她们在意的是今年的仲夏夜庆典还会不会按期举办,以及庆典上该穿什么样的舞裙。
  每年的仲夏夜庆典都是展示自我的最佳时机,女孩们会戴上家传的首饰,穿上特意定制的舞裙,等待心仪的男孩来邀请自己跳舞。那时你的舞裙是否时尚,你戴的首饰值多少钱,便可看出你的家世身份,所以仲夏夜庆典对女孩们来说是另一种竞技场。
  学生会主席,这所学院的校花之一安妮定做了一件舞裙,刚刚寄来,立刻就穿来会客厅给亲近的女生看,及膝的素纱裙,用昂贵的蝉翼纱缝制,搭配白色的高跟鞋和月光石的项链,原来就高挑的安妮看上去格外的亭亭玉立,女生们围着她啧啧赞美,羡慕和嫉妒兼而有之。
  西泽尔贴着墙走,远离人群。
  他既没有加入社团,也不是校内知名美女,所以总是自觉地不进入会客厅。平时学生既可以穿越会客厅进入各自的校舍,也可以走别的出入口,但今夜情况特殊,别的门都被锁了,他不得不走会客厅的通道。
  他的脚步很轻,可还是有人发现了他。
  “我说谁呢,匆匆地来匆匆地走,这不是甲胄格斗场上的勇士西泽尔么?让我们以隆重的掌声欢迎英雄归来。”法比奥公爵家的长子手持细长的手杖,遥遥地指着西泽尔的背影。
  法比奥少爷担任会长的“假面骑士兄弟会”在社团中排名第一,他的家世在这帮贵族学生中也排在第一,作为长子,他有希望成为一位真正的公爵。
  法比奥少爷的体育成绩名列前茅,腿脚当然没有问题,但他说这支手杖是查理曼国王的恩赐,象征了法比奥家的荣誉,走到哪里都带着,多数时候像马鞭那样夹在腋下,进门则潇洒地扔给仆人。
  荣誉不荣誉的其实不重要,法比奥少爷是觉得这样比较有气派,令他在少爷的派头上增添了老爷的威严。
  老大开腔了,兄弟们当然鼓掌,可是西泽尔既不停步也不回头。
  “我说西泽尔,我听说学校可是想着开除你呢。”法比奥少爷冷嘲热讽,“不过这对你来说不是好事么?最适合你的地方是军队啊,去军队里杀人吧,没准会成为伟大的征服者呢!当机械师对你来说太屈才了。”
  法比奥少爷有足够的理由讨厌西泽尔,他是公爵之子而西泽尔是个私生子,西泽尔的成绩却在他之上。
  他有好几位德高望重的家庭教师,学院里该学的东西,有一大半他都在家里学过了,所以来马斯顿上学的时候他信心满满,争的就是第一名。他也确实当过一年的第一名,可自从西泽尔出现他就只能当第二。西泽尔上课并不怎么认真,也从不在图书馆露面,没人知道他什么时候用功了,可他就是能考高分甚至满分。
  法比奥少爷喜欢安妮,安妮高挑漂亮,号称有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最长的双腿。法比奥少爷隆重邀请安妮参加他的派对,安妮小姐温柔地接受了,法比奥少爷激动了好久……可是安妮小姐带着新来的西泽尔一起出现在派对上,安妮小姐向每个人介绍西泽尔。
  尴尬的法比奥少爷说没想到你会自带舞伴来,安妮小姐羞涩地说不是舞伴啦是我作为学生会主席有向大家介绍新同学的义务。法比奥少爷面对那张漂亮的、羞红的脸,满心愤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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