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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炽①红龙的归来

_3 江南(当代)
  基于类似的理由,在其他男孩那里西泽尔也不受欢迎,在女孩那里倒不一定,他孤僻不合群的性格蛮吸引这个年纪的女孩,譬如那个赶紧抚平了裙上褶皱褶、端正坐好的安妮。
  “法比奥,你这话可说得太自以为是了,谁说西泽尔想当机械师呢?也许人家的目标就是成为伟大的征服者,只不过暂时在这间学院里隐姓埋名而已。”拜伦家的少爷冷冷地说。
  拜伦少爷也是学院里很有地位的社团领袖,主持着以军事爱好者为主体的“银翼兄弟会”,此外他还被公认为学生里最优秀的剑手。
  拜伦少爷讨厌西泽尔还有另一个原因,他是最早给阿黛尔送花的男孩之一,花篮里附了一份措辞优雅的信,邀请阿黛尔一起喝下午茶。作为侯爵之子,拜伦少爷很少在这件事上被拒绝,只要对方还没有男朋友。
  阿黛尔回复了一封措辞同样优雅的信,答允了,结果阿黛尔挽着哥哥的胳膊出现在茶桌旁。
  西泽尔推开侧门,离开了会客厅。自始至终他没有停步也没有回头,更别提回应了。
  法比奥少爷看了拜伦少爷一眼,两人都无趣地耸了耸肩膀。这也是西泽尔身上惹人讨厌的一点,无论你怎么讽刺他嘲笑他,他都不会回应,好像矛枪刺在他身上他都不会疼似的。
  安妮默默地低下头去,纤长的手指在自己圆润的膝盖上跳舞。今晚她穿着那件很美的蝉翼纱舞裙和优雅的高跟鞋子,在女孩群里像只骄傲的天鹅,她做这条裙子,是等着某个人在仲夏夜的庆典上来邀请自己跳舞,可某人从进门到出门,连一秒钟都没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西泽尔并不住在校舍里,他住在校舍隔壁的仓库里,有一条单独的通道把仓库和会客厅连在了一起。
  他算是插班生,入学的时候已经没有空着的男生校舍了,有些房间还有空床,但男孩都不愿跟这个“翡冷翠来的私生子”同住一个房间。最后分管校舍的老师便把西泽尔带到满是灰尘的仓库,表示如果他能接受的话,校方会出钱进行装修。
  这种事情如果发生在别的男孩身上,应该会被看作一种侮辱,可西泽尔却一口答应了。他喜欢仓库的安静,远离人群,还有一扇推开来就可以看到星空的斜窗。
  仓库很大,改造出来的校舍只占了小小的一角,其他的空间里照旧堆满了教学用的机械设备,各种蒸汽机的模型,从最早的瓦式蒸汽机到新式的冲压蒸汽机、双流式蒸汽机,都用锃亮的黄铜打造;一台蒸汽机车的小型化模型停在轨道上,虽然尺寸只是正常机车的几分之一,但那东西确实能满校园地跑;甚至有一台从中间剖开的斯泰因重机,这样学生们便可清楚地看到这台以红水银为燃料的铁马是怎么运行的。
  这里的每件设备都价值不菲,普通的机械学院根本不可能拥有。但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不是普通学院,它以培养顶级机械师为目标,自然要设法取得最好的机械作品展示给学生们看。
  可事实上这间学院里的学生并没有几个想成为顶级机械师,他们都是贵族之后,不想整天跟金属和机油打交道。他们来这里上学只是想混个好学历,以后在政府部门里可以平步青云,毕竟是机械革命带来了西方的繁荣,懂机械的人在哪里都会被人高看一眼。
  而贵族少女们来这里根本就不是学习机械的,在转为机械学院前,这里本是一间很有名望的神学院,至今它的神学教育也算顶级。女孩们多半都在神学分院中就读,让她们稍稍接触一下机械她们都受不了,怕润滑油弄脏了她们的裙子。
  西泽尔却和机械很亲近。有时候他能在斜窗下坐整整一下午,默默地拆解某件机械,用晶莹的油膜把轴承和齿轮包裹起来,再重新组合好。经他调试的机械仿佛焕发了新的生命,运转起来发出丝绒般的微声,金属之间贴合得完美无缺。
  西泽尔自己给人的感觉也像是这样一件机械,流畅自如,但是没有温度,钢铁般坚硬。
  负责教学设备的老师正是看中了他这方面的天赋,才给了他那份勤工俭学的工作。反正他就住在仓库里面,找他也很方便。
  西泽尔脱下湿漉漉的校服,挂在椅背上,转身走进简单改造的淋浴间。原本只在豪华校舍里才有的独立淋浴间在仓库里也有,蒸汽站提供24小时不断的热水。这是管校舍的老师对他的奖励,奖励他愿意接受这间仓库改造的简陋校舍。
  因淋雨而冰冷的身体在热水中渐渐恢复了柔韧性,西泽尔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块冻硬的黄油,在热水中微微地融化了,与此同时左肋下方那处瘀青也越发疼痛起来,好像锋利的刀片被埋在了皮肤下方。
  屠龙者的轮转式重击还是伤到了他,肋下一直麻木地痛着。当时他急着跟米内会合离开,所以没有检查伤口。现在看来伤势比他想的要重,肋下一片瘀青,最糟糕的是一枚细小的螺丝从黑武士上脱落,刺进了他的身体里。
  这种程度的伤口本该去校医院处理,不过现在外面狂风暴雨,校医应该不会在。他也不是那种带着仆人来上学的贵公子,能让仆人去喊校医来校舍里问诊。
  好在他始终准备着酒精和止血用的软膏,还有尖头钳子。他关闭水龙头,用棉花蘸取酒精,给尖头钳子简单消了毒,然后用它钳住了螺丝的末端,螺丝埋得有点深,只有尾端露在外面。他把毛巾叠好咬在嘴里,握着钳子的手猛地用力,螺丝被拔了出来,伤口暴露,血汩汩地涌出。
  他把早就准备好的抹了酒精的纱布按了上去,痛楚数倍于之前,酒精和裸露的伤口接触总是会这样,但这能有效地控制伤口感染。他靠在淋浴间的墙壁上,咬着毛巾直到那股痛感退却,这才给伤口敷上止血软膏,再换上新的清洁纱布。
  这番小小的手术耗尽了他残余的体力,他无力地坐在地上,看着地上零星的血迹和随地乱丢的纱布和钳子,竟然笑了笑……像是自嘲。
  他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衬衣和校服,推开了淋浴间的门。屋里没开灯,黑暗凝重得像是某种胶质。那扇斜窗下方,各式各样的机械包围着一张略带弧度的旧躺椅。
  西泽尔在躺椅上坐下,雨打在斜窗上噼啪作响,今夜没有月光。黑暗里,躺椅上的男孩安静得像是一件雕塑。
  可他的心里远不像表面上那么安静。三年了,他来马斯顿已经三年了,三年里他变了很多。他渐渐习惯了这个慢节奏的城市,熟悉了遍布大街小巷的咖啡馆,从早到晚都有人坐在阳伞下慢悠悠地喝着咖啡;熟悉了入夜后飘来的乐声,马斯顿贵族们似乎每晚都在举行舞会,不这样就难以消磨漫漫长夜;也熟悉了温泉和铛铛车。
  他甚至养成了一个本地男孩才有的习惯,午饭后坐上铛铛车,在停停走走中荒废时光。反正时间很多,不荒废也是浪费。
  暴风雨之夜,这条风月无边的小街依然也只有歇业了,街面上空荡荡的。没有客人的姑娘们在街边小楼里喝酒唱歌,风雨中满是她们的鬼哭可这个时候十字禁卫军来了,黑色的军团挤满了山间道路,斯泰因重机的尾排管吐出浓密的白烟,军徽的反光那么刺眼……那是权与力的狂流,顷刻间降临在马斯顿,如此磅礴,令这座城市几乎无法承受。
  那一刻西泽尔误以为自己重又回到了那百钟齐鸣、万塔林立的翡冷翠。
  最近一直有军事调动,马斯顿人开始还心惊胆战一番,但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反正马斯顿是中立国,外面的硝烟味再浓都跟马斯顿无关。但这一次的军事调动太不寻常了,斯泰因重机、炽天铁骑、阿瓦隆之舟……不仅是十字禁卫军的精锐,连教皇本人都随军进发。
  这种级别的军队,每次调动的费用都很惊人,因此绝不可能轻易调动。一场大型战争的风暴正在逼近,但具体情况还无从得知。
  在他沉思的时候,一双白色的手从躺椅后方的黑暗中探了出来,沿着他的脖子悄悄移动。可没等那双手有进一步的动作,西泽尔忽然起身,锁住了那对细细的手腕,把那个人从黑暗中揪了出来,一把抱住,低声斥责道:“胡闹!”
  语气很严厉,可他还是下意识地笑了笑。
  有人说每个人的真心笑容都是有限的,笑完了就没有了,只剩下应付这个世界的假笑。如果真是这样,西泽尔愿意把所有的真笑容都省下来,给那个猫一样藏在黑暗里的女孩。
  阿黛尔是想蒙住他的眼睛,给他一个惊喜,可她身上的香气早就暴露了自己。不像裘卡身上那种熏出来的香气,阿黛尔的体香完全是天生的,淡而悠远,像是风从海上来,带来了海藻的芬芳。
  西泽尔太熟悉妹妹的气息了,除非他患上了极其严重的感冒,否则阿黛尔只要跟他待在一个房间里他就能闻出来。而且也不会有别人光临这间仓库改造的简陋校舍,可阿黛尔还是不厌其烦地跟哥哥玩这个“猜猜我是谁”的游戏。
  阿黛尔住在女生校舍里,而这间仓库按说是男生校舍,阿黛尔是不该出现在这里的。
  这间学院的学生都是十几岁,正是男女大防要慎重的时候,如果发生什么意外,家长们必然会勃然大怒,这些贵族人家的孩子很多是在童年时候就和门第相近的家族订立了婚约,因此校舍长绝对严查夜不归宿和留宿异性,亲妹妹也不例外。
  但阿黛尔总是偷偷地摸过来,有时候给西泽尔带一罐热汤,有时候是一块热好的小牛肉饼,分管餐厅的老师很喜欢阿黛尔,总是给她额外留些吃的,阿黛尔就带来给哥哥。为此她称自己是只能干的小猫,因为据说能干的小猫会捕鱼养活笨蛋主人。
  阿黛尔坐在哥哥的膝盖上,玩着裙带,摇头晃脑。
  就着窗外照进的微光,这女孩的美带着某种虚幻的特质。她有一头柔软的栗色长发,发间点缀着细细的发绳和流苏坠子,眼睛是美丽的玫瑰红色,乍看上去跟黑发紫瞳的西泽尔没有半点相似。很多人怀疑他们不是亲生兄妹,可看他们相处的模式又确实是从小一起长大,懒得说话的时候,看眼神就能明白对方的意思。
  “今晚其他门都关了,你怎么过来的?”西泽尔问。他自己也是不得不穿越公共会客厅才来到仓库的。
  阿黛尔指了指斜窗:“这怎么难得住你能干的妹妹呢?我从屋顶上爬过来的!”
  “警告过你不准爬屋顶!”西泽尔气得一巴掌拍在妹妹脑袋上。
  “痛痛痛!”阿黛尔捂着脑袋蹲了下去。
  按照校规,只有公共会客厅是男女学生自由活动的场所,男生校舍是女生的禁区,女生校舍也是男生的禁区,都有年迈的校舍长日夜看守。
  但仓库的屋顶和女生校舍的屋顶是相连的,有时候阿黛尔溜不出来,就提着汤罐从屋顶上偷偷过来。西泽尔亲眼见过妹妹的胆量,她从女生校舍楼顶的斜窗钻出来,俯身爬过倾斜的屋顶,真像只灵敏的小猫。当时他又惊又怒,呵斥了阿黛尔整整一周,严令她不得故伎重施。
  通常阿黛尔还算听话,西泽尔不许她做的事她就不敢做,可今天不知为什么又爬屋顶,还冒着大雨。
  “哥哥生日快乐!”刚才还在抱头求饶的阿黛尔一跃而起,双臂吊在哥哥的脖子上。
  她穿着睡裙,两臂是白色的波纹垂袖,小臂光滑如玉。她笑得那么赖皮,却又那么美,她才十五岁,可在不经意间就会美得惊心动魄。
  西泽尔一愣,这才记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
  阿黛尔变魔术似的拎出野餐篮子来,从里面拿出精致的白瓷碟子摆在桌上,又拿出一盒一盒的杏仁饼干、切片芝士和新鲜草莓。
  “还有烤鸡翅哦!”她端出新鲜鸡翅,系上围裙,熟练地操作起那台烤炉来。
  校舍里本是不准安装烤炉的,但西泽尔住在仓库里,以他对机械的了解,用废旧的零件自制一台小烤炉并不难,供能则是从蒸汽主管道上偷出来的。
  很多个下雨的、微凉的晚上,阿黛尔都偷跑到仓库里来,西泽尔在铁箱中点燃几块火炭,再想办法用通风管道送走危险的煤气,阿黛尔在烤箱里烤上鸡翅后,他们就坐在唯一的一张旧沙发上,相互依靠着,就着炭火的微光,西泽尔读一本机械原理方面的书,阿黛尔读一本童话书,鸡翅在不远处冒着油花滋滋作响,雨淅淅沥沥地打在斜窗上,时间无声无息地流逝。
  阿黛尔围着烤炉忙活,一遍遍地给鸡翅刷酱,西泽尔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体会着她的开心。她从小就是这样,很努力地想讨哥哥开心,她小的时候背着西泽尔画画,画完之后忽然拿出来给西泽尔看,西泽尔要是在看到的第一瞬间微笑,她就开心得在花园里转圈。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都长大了,还是那么想讨哥哥开心。
  鸡翅烤熟的时候,生日蛋糕也已经摆好了,那是一只漂亮的裱花蛋糕,奶油上用草莓酱写着“哥哥十九岁生日快乐”,一看就是阿黛尔自己的字迹,她会写一手极其漂亮的花体字。她一根根地插上蜡烛,一根根地点燃,仿佛星海般的光亮起在西泽尔的紫瞳深处。
  跟法比奥少年或者拜伦少爷的生日宴会比起来,这算很简陋了。大少爷们会包下整个会客厅开生日派对,大家喝着香槟酒,品尝昂贵的冰海甜虾,还有乐队演奏,蛋糕至少是三层,甚至是五层高。可随着烛光一一亮起,阿黛尔那张完美无瑕的脸儿被照亮,这间漏风的仓库就变得如宫廷般熠熠生辉。
  “吹蜡烛吹蜡烛!”阿黛尔把哥哥推到蛋糕前,“吹蜡烛前还要许愿!”
  “那就希望在我十九岁这年阿黛尔能找到喜欢的男孩吧。”西泽尔笑笑。
  “喂!这可不是我的生日啊,是哥哥的生日,不如许愿哥哥找到喜欢的女孩!”阿黛尔望着漆黑的屋顶,使劲地想,“我希望她很温柔,会弹琴……最好还喜欢诗歌!”
  “这是挑选你喜欢的女孩还是挑选我喜欢的女孩啊?为什么她要跟你一样喜欢弹琴和诗歌?”
  “哥哥喜欢的女孩以后会嫁给哥哥啊,她会和我们一起住。这样哥哥不在的时候,我能和嫂子一起弹琴和念诗。”
  “可你以后也会嫁给别人住到别人家里去啊。”
  阿黛尔先是愣住,然后出神,最后睫毛低垂,刚才还神气活现的女孩此刻变得非常沮丧,原本欢快的气氛一下子降温到零度。
  她对婚姻家庭这类事情全无概念,还以为自己永远都会是一个妹妹,会跟哥哥一起生活,从未想过自己也会变成某个陌生男人的妻子。西泽尔随口一句话,她就预见到了和哥哥的别离。
  西泽尔立刻就后悔了,赶紧想法弥补。他轻轻抚摸妹妹的头发:“放心吧,我不会丢下你的。即使将来你嫁了人,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也会在我的房子里给你留一间卧室,把你喜欢的衣服挂在衣柜里,把你喜欢的小熊放在床头,每天晚上都有仆人烧好洗澡水等你。你想来就来,不用通知我,洗个舒服的热水澡睡觉,或者跟我喜欢的女孩弹琴念诗。”
  “可他们说女孩要是嫁人了就由丈夫说了算。”阿黛尔还是很沮丧。
  “我会想办法跟他商量,他会同意的。”西泽尔认真地说。
  “那说话要算数哦!”阿黛尔又吊在他脖子上了。
  “哥哥说话当然算数。”西泽尔轻声说。后半句话他没有说出来,他想说你是这个世界上我仅有的家人了,我怎么会对你说话不算数呢?
  “那就许愿吹蜡烛!”阿黛尔又开心起来,她的郁闷总是像风一样来了就走。
  西泽尔在桌边坐下,想了好一会儿,双肘支在桌面上,双手交握,拇指顶着额头:“我想找份机械师的工作,有份稳定的薪水,够我买个不大不小的房子。我想娶个不好也不坏的女孩,希望她的脾气好,我们之间不会争吵……如果可以的话,还希望她喜欢弹琴和诗歌。”
  阿黛尔愣了一下,没想到哥哥的愿望那么平淡,却用这么郑重的姿势和语气说出来。
  “什么吗?以我哥哥的本事,当个普通人还用许愿啊?”她噘起了嘴。
  “我啊,其实就想过那种很平静很轻松的生活,如果我将来的房子里也能有这么一扇斜窗,让我在下面望天和发呆就好了。”西泽尔摸摸妹妹的头发。
  就在他深吸一口气要吹蜡烛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带着雨意的寒风扫过,蜡烛全灭了。
  黑暗笼罩了一切,雨声铺天盖地,阿黛尔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觉得深重的寒意倾入了身体,哥哥刚许了愿,却被风吹熄了蜡烛……难道这个愿望也算大么?难道这种愿望神都不愿满足么?
  这时她被抱住了,那是个非常结实的拥抱,温暖而有力,挡住了扑向阿黛尔的寒风。
  阿黛尔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抱住哥哥,把耳朵贴在哥哥胸口。这对西泽尔来说是太难得的情绪外露了,通常他都会避免和别人的肢体接触,连妹妹也不例外。
  “没什么,风而已,别想得太多。我们又不求谁,别人愿意也好,别人不愿意也好,我们都会平平安安,过得幸福。”西泽尔轻声说,“我保证!”
  西泽尔把自己的台灯挪到了饭桌上,他们在灯下分享那块蛋糕。
  蛋糕看起来还算漂亮,内里却颇为简陋,一块很普通的硬蛋糕,上面铺着一层奶油。这种蛋糕在校舍的餐厅里就有提供,阿黛尔用零用钱买了奶油和草莓酱,自己做了这个蛋糕。草莓、杏仁饼干和切片芝士在餐厅里也有供应,以分管餐厅的那位老师对阿黛尔的喜欢,当然会任这个觅食的小猫在餐后打包点东西带走。
  在今夜之前,他们的经济情况已经恶化到了一个很可怕的地步,否则西泽尔也不会冒险去甲胄格斗。但在这种情况下西泽尔还是严令妹妹不得接受任何人的馈赠。
  如果阿黛尔愿意接受馈赠的话,有的是大少爷愿意定好蛋糕送到阿黛尔的校舍里去,即使明知这块蛋糕不是阿黛尔要吃,而是给她那位讨人嫌的哥哥过生日也没关系,阿黛尔开心就好。
  即使是那位穷得叮当响的米内少爷也无法拒绝阿黛尔的要求,而且他买来的蛋糕上会写:“祝我亲爱的大舅子西泽尔生日快乐!”
  阿黛尔跟哥哥讲这些天学校里发生的事,西泽尔默默地听。西泽尔在这间学院里没有什么朋友,大家说话也都避开他,他得通过米内和阿黛尔才能知道学校里发生了什么事。好在阿黛尔在道听途说方面是只非常伶俐的小猫,而米内根本就是个八卦分子,从校长的罗曼史到诸位校花的内衣尺寸都有所掌握,他将来如果当不了牧师,那么去军队里当个间谍想必也是能胜任的。
  气氛一如既往地融洽,可阿黛尔觉得哥哥有心事。他淡淡地笑着,但烛光里他的侧脸锋利,感觉摸上去就会割伤手。
  “他们说今天晚上十字禁卫军从城外经过。”阿黛尔说,她知道哥在想什么。
  “是,那个人也来了。”西泽尔轻声说。
  两个人相对沉默,客厅里充斥着阿黛尔吃蛋糕的声音,窸窸窣窣的,她自称小猫,可西泽尔总说她吃东西像是小老鼠。
  “想不想家?”西泽尔轻声问。
  “马斯顿也挺好的。”阿黛尔没有直接回答。
  家对他们两个人而言,是那座名为翡冷翠的城市,他们未必都喜欢那座城市,但无可否认他们生在那里也长在那里,那是他们的家。
  “你想家也很正常,在那里你过的是完全不同的生活。”西泽尔抚摸着妹妹的头发,“在那里你穿天鹅绒和真丝的裙子,出出入入都有人服侍,随时都有新鲜蛋糕,还有锡兰运来的红茶。下雨天你从来不用出门,只在挂着雨水的窗前弹琴和念诗。你还记得那双白色鹿皮靴子么?你过生日的时候我送你的礼物,你穿了它整整一年,还是整洁如新,因为你根本不用在灰尘中走路,你所到的每一处都铺着红毯,人们为你分开道路,还有那匹你喜欢的小马,不知道它现在怎么样了。”
  “可我不能丢下哥哥,哥哥没有我会很孤独。”阿黛尔噘着嘴。她多数时候都是个很温柔的女孩,可是有些事情特别固执。
  西泽尔无声地笑笑,外人看他们兄妹的相处方式,多半都觉得是西泽尔在保护妹妹,其实也许恰恰相反呢,是阿黛尔在保护他。
  “对不起,这些年让你陪我受苦。”西泽尔轻声说。
  “我真的不想回翡冷翠!”阿黛尔急了,眼里竟然闪现出愤怒来,“翡冷翠是很好,可那里的人不喜欢哥哥!他们对哥哥不好!所以我讨厌他们!我讨厌翡冷翠的所有人!”
  西泽尔不说话,继续抚摸妹妹的头发。他很懂妹妹固执的一面,她犯倔的时候你不用跟她争辩,只需这样抚摸她的头,她的怒气就自然而然地消退了,重新变成一只不在炸毛状态的小猫。
  阿黛尔叹了口气,低下头去。她拿哥哥什么办法都没有,最后只有乖乖地服软。
  “翡冷翠是很好啦,有时候我也会想念我们在翡冷翠的日子,想念台伯河上的新年庆典,大家都穿着漂亮的衣服,放焰火,送礼物给孩子。”阿黛尔轻声说,“可翡冷翠再好也没用,没有哥哥的翡冷翠,我是不会回去的。”
  西泽尔笑笑,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
  “如果有机会回翡冷翠,哥哥会回去么?”阿黛尔问。
  “不,我厌倦了那座城市。”西泽尔摇摇头。
  “那就好咯,我也不想回翡冷翠,哥哥也不想回翡冷翠!”阿黛尔抓着哥哥的胳膊,“我们就住在马斯顿!我们要过得平平静静开开心心,我们要比所有人都幸福!”
  沉默了很久,西泽尔微微点头:“好啊,我们要过平静的生活,要比所有人都幸福。”
  突如其来的敲门声打破了仓库中的静谧,阿黛尔惊得一跃而起,难不成是管校舍的老修女发觉她不在,就来哥哥这边查房了?要是被逮住深更半夜她在男生校舍出没,轻则记过处分重则开除出校!
  “西泽尔!西泽尔!你小子赶快开门!有事要你做!”门外的声音尖锐刺耳,像是月下的枭鸟。
  “是破喉咙‘安迪斯’,没事的。”西泽尔低声说,“快点走。”
  “安迪斯老师,我已经睡下了,等我穿一下衣服。”西泽尔高声说,同时抓起雨衣套在阿黛尔身上,拉开了上方的斜窗,风立刻卷着寒雨闯了进来。
  “破喉咙”安迪斯是分管教学设备的老师,而西泽尔的助学工作就是帮着维护教学设备。安迪斯是个烟鬼兼酒鬼,所以嗓子坏了,大家都叫他破喉咙。
  破喉咙每晚都喝得醉醺醺的,还跟下城区的妓女来往,根本没心思工作,在西泽尔住进仓库之前,很多机械品都蒙着厚厚的尘埃甚至支离破碎,学院每年都要花费大钱重新购置教学设备。但西泽尔重整了仓库,用机油洗出机械里的尘土,再用矿物油润滑保养,他把散碎的零件收集起来,按照设计图重新组装,好些校方以为已经丢失的教学设备就这样重又出现了。破喉咙非常得意地宣布是他把西泽尔调教成了一个称职的助手,然后越发沉溺于酒色。
  但他心里是个聪明人,知道没有了西泽尔,他又会玩不转,因此虽然表面上对西泽尔很苛刻,想骂就骂,在校长面前却想尽了办法要保住西泽尔勤工俭学的名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破喉咙成了西泽尔在这间学院里的保护人。
  阿黛尔把带食物来的两个野餐篮子往腰带上一栓,双手抓住斜窗的窗框,轻盈地翻上屋顶。虽说是娇生惯养的少女,但她出人意料地能跑能跳,体能远比哥哥优秀,连剑术老师都说阿黛尔要是勤于训练,会是不错的女剑手。
  “小心点,以后再也不准做这种冒险的事!”西泽尔板着脸呵斥她。
  通常情况下他是无所谓“板着脸”这回事,他很少有表情,可以说一天到晚都板着脸。唯独在面对阿黛尔的时候,他的表情和常人一样丰富,几乎总是微笑着的,所以想要呵斥她,就必须刻意地把脸板着。
  隔着窗玻璃,阿黛尔对他吐吐舌头扮个鬼脸,小猫似的贴着屋顶跑走了。
  西泽尔这才整了整衣服,越过各种机械设备来到门口,打开了们,这时破喉咙都快把门上的铁栓锤掉了。门一开就有一股酒气冲进来,破喉咙今晚又喝了不少,两只眼睛遍布血丝,亮得像灯一样。
  “小子!怎么那么晚才来开门?别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吧?”破喉咙摇摇晃晃地往里闯,差点绊倒在一根粗大的齿链上,西泽尔及时地托了他一把,他才总算站稳了。
  “哦?果然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啊!”破喉咙看见了桌上的蛋糕,眼睛更亮了,呼哧呼哧地喷着酒气,“和女孩躲在屋里吃蛋糕?真是浪漫啊小子!女孩呢?正穿得很暴露地躲在某个角落里吧?没用的!别想瞒过我的鼻子!我闻见你的味道了小野猫!你不出来的话我就揪你出来!等我揪你出来可是要开除的哦!”
  他猛地一把推开西泽尔,抽动着鼻子,猎犬般围绕着桌子转圈。空气里确实弥漫着轻微的香气,那是阿黛尔留下的,闻起来像是阳光下的海藻。
  西泽尔默默地跟在他后面,冷冷地看着他的背影。
  “小野猫?小野猫?让我猜猜你是谁,是安妮吧?我猜是安妮吧?要不然是露露?我知道你们的小秘密咯!”破喉咙念着学院里漂亮女孩的名字,砸吧着嘴,口水沿着嘴角往下流。
  “没有人,今天是我的生日,蛋糕是妹妹给我准备的。”西泽尔淡淡地说。
  “骗谁呢?今天是你的生日?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吃蛋糕?”破喉咙转过身,一把揪住西泽尔的领子,把他抵在墙上,大口地把酒气喷在他脸上,“你当我是个傻子吗?”
  “您可以随便找,反正没人,”西泽尔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对于有人陪着吃蛋糕的人,当然要过生日,对于只有自己吃蛋糕的人,也要过生日对不对?蛋糕是我妹妹送来的,我回来晚了,就切开了自己吃。没女孩来过,如果您闻到什么味道,大概是蛋糕上草莓酱的甜味吧?”
  破喉咙一愣,仍是满脸凶相:“你骗得过别人,可骗不过我的鼻子啊小子!对于女人的味道我可有个猎狗样的鼻子!”
  “您真的闻错了,是草莓酱的甜香味而已,不信您可以找管校舍的老师来看看。”西泽尔淡淡地说,“不过在那以前你可以看看蛋糕上写的字,看看是不是我妹妹送来的。”
  破喉咙扯着西泽尔来到桌边,看清了蛋糕上残存的“哥哥十九岁生日快乐”,原本兴奋至极的他骤然间失去了神采,一屁股坐在那张躺椅上,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小子!你也太没出息了!我本来还为你高兴呢!我在你这样的年纪,可是很受欢迎的美男子!女孩们都赖在我屋里不走!”
  话是这么说,他心里却不是这么想的。他纯粹就是想从某个角落里找出衣裙单薄战战兢兢的女孩来好开开心,同时拿住了西泽尔的把柄,让这小子更听话点儿。
  西泽尔站在他身边,像个等候吩咐的仆役。破喉咙粗鲁地打着酒嗝,大口呼吸,空气中依然弥漫着那股女孩的体香,但西泽尔知道破喉咙闻不出来。从一开始破喉咙就在耍诈,就算他真的有个猎狗鼻子,可烂醉如泥的猎狗也会鼻子失灵。
  “安迪斯老师,这么晚来,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做吗?”西泽尔问。
  “给我加个班,给我把那两个铜家伙收拾好,明天校长上课要用。”破喉咙斜眼看着西泽尔,“可别弄坏了!弄坏了宰了你都赔不起!”
  西泽尔犹豫了几秒钟:“那么精密的设备,很久都没用过,就算熬夜调试只怕也来不及。”
  “我不管!校长要用!你有意见去跟校长提!我就要求明天早晨它出现在校长的课上,蒸汽充得满满的,润滑油抹得好好地,随时可以动起来!否则你就别干这份活儿了!”破喉咙伸出一根手指,在阿黛尔精心制作的蛋糕上狠狠地一抠,把沾满奶油的手指放进嘴里吮了吮。
  “他妈的!这奶油不是过期变质的吧?怎么有股子酸味?”他勃然大怒,一把把蛋糕掀翻在地,转过身跌跌撞撞地离去。
  走了几步他又回过头来,冲西泽尔诡秘地一笑:“你小子,背地里该不会很恨我吧?想要在我身上捅几个窟窿什么的?”
  “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能在这间学院里待着,都是靠着您的照顾。”西泽尔说。
  破喉咙死死地盯着西泽尔看。一直以来他都对这小子很满意,但一直以来他都对这小子很不放心,西泽尔的沉默中似乎藏着某种无形的锋芒,让破喉咙不敢逼他逼得太凶。就像是一柄锋利的剑,即使它静静地放在那里,你也不敢伸手握紧它的刃。你想捏碎它,它的碎片就必然刺入你的掌心。
  他是故意掀翻那个蛋糕的。妹妹做的蛋糕,换了谁都会珍惜吧?这小子如果真是揣着什么怒火,总该目露凶光了吧?没准还会扑上来推推搡搡。破喉咙不在乎,他身高接近两米,一胳膊就能把西泽尔掀翻在地,他还揣着带刺的铁拳套,一拳能把人打得满脸开花。
  可西泽尔只是默默地站在原地,保持着微微鞠躬的姿势,精美的蛋糕就摔碎在他脚边,阿黛尔自己都舍不得吃的奶油溅得满地都是,可他仍是面无表情,或者可以说是毕恭毕敬。
  “你小子啊……真是一个没意思的小子……”最后破喉咙也没从西泽尔脸上看出什么来,只得兴致索然地走了,一路提着散落在地的机械零件,一路骂着脏话。
  直到破喉咙甩手带上了仓库的门,西泽尔依然低头躬身,影子在地上拉的很长很长。
  下城区,石柱街。
  狼嚎。做这种营生的女孩本就是朝不保夕,怎么开心怎么来。
  引擎的轰鸣声扫过长街,车轮切开洒满落花的积水水面,光亮由远及近,最终那辆黑色的两轮机械停在了机械修理店的门口。那是一台斯泰因重机,在这座中立城市里,竟然有人拥有斯泰因重机这种军用设备。
  骑手刚刚推开店门,那只红铜的机械鹦鹉就扑振着翅膀高叫起来:“坏人来啦!坏人来啦!”
  “我说上校,下次能否调试一下你这只鹦鹉,让它说些好听的?”骑手解下胶皮雨披,将它挂在墙上,理了理那头闪亮的金发。
  雨披下是修身的白色制服,制服胸口是醒目的金色校徽,校徽上是三枚同心的齿轮。那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校徽,深夜到访的人竟然是庞加莱。难怪他如此清楚地知道西泽尔在格斗场上的所作所为,西泽尔前脚刚刚离开,上校的人后脚就启程赶赴庞加莱的办公室。
  庞加莱从那排展示用的铁橱柜下经过,和大步迎上来的上校拥抱。“你们可不就是一群让我头疼的坏人么?”上校笑着拍打庞加莱的后背。
  拉开帷幕,小牛皮沙发上已经坐满了人,肆无忌惮的客人们拿出上校的存酒,大口地饮用来祛除雨夜的寒气,根本没把自己当外人。
  “我说莱卡顿少校!那是五十年陈的绝版威士忌,饮用的时候务必要搭配上好的腌橄榄,诗意地饮用!您这样牛饮简直是把清纯的处女当风月场上的女人强吻啊!我的天呐~马隆少校……那瓶可是有酿酒师签名的绝版酒啊!你怎么把我的酒标给撕了呢?”上校转过脸来,这才惊呆了,“海菲兹中校……你你你……你在干什么?”
  “赶来的时候摔了一跤,胳膊在地面上擦伤了,不该消消毒么?”角落里的海菲兹中校神色淡定,举着瓶子喝了一大口三十年陈的白兰地,又浇了小半瓶在自己的伤口上,琥珀色的酒液沿着那小牛后腿般强有力的小臂流淌。
  大概是觉得有点可惜,海菲兹中校又凑上去吸了几口,连血带酒吞进肚里,几个小时前腓特烈少爷在这里的时候,这还是黑道大佬的会客室,披着黑纱曲线隐约的女孩轻柔地帮你斟上一杯陈酿,上校右手义肢的黄铜指头慢悠悠地敲打着沙发的银扶手,仿佛整个下城区乃至于整个马斯顿城都尽在他的掌握之中,此刻却成了军人俱乐部之类的地方,而且是清一色的上级军官。
  可作为中立国,马斯顿本该没有驻军。
  看到庞加莱进来,这些身穿便衣的军官纷纷手按帽檐向他致意,庞加莱也回以相同的礼节。他伸手示意,军官们放下酒瓶,收敛了随性的姿态,在各自的座位上坐下,腰挺得笔直,仿佛根本不曾饮酒。一看可知他们都是训练有素的军人,随时都能进入整装待发的状态。
  “又增添了几张新面孔,请自我介绍一下。”庞加莱在主位的沙发上坐下。
  “异端审判局七处六科,斯梅尔少校!”面庞白净的男人站起身来,脚后跟一碰立正站好,那身黑色的牧师制服根本掩盖不住那股浓郁的军人气息。
  “异端审判局六处一科,马莫斯上尉!”强壮的中年男人站了起来,看服饰应该是政府部门的文员。
  “异端审判局三处二科,赫斯塔尔少校!”这次起身的年轻人竟然穿着马斯顿骑警的制服。
  所有人都自我介绍完毕后,以庞加莱为首,每个人都把一枚黑色的信封放在了桌面上,侧光看去,每枚信封上都隐隐出现“黑天使”的徽记。上校例外,他没有出示信封,因为发出这些黑色信件的人就是他。
  “为了神座的荣光!”庞加莱举杯,军人们也纷纷举杯。
  杯中酒一饮而尽,他们随手把杯子推向桌子正中央,这意味着今晚不再饮酒了,从这一刻起,他们进入了工作状态。
  对这群人来说,在马斯顿开会和在翡冷翠开会是一样的,他们是最精英的军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保持钢铁般的纪律、刀锋般的意志和野兽般的直觉。
  全世界只有一个国家有“异端审判局”这个机构设置,那就是教皇国。这是个纯粹的军事机构,最初是为了打击那些可能威胁到教廷的‘异端’而设立,但随着它的力量壮大起来,便开始负担更多的职责,其中最关键的一环就是间谍工作。
  为了和隐藏在市井中的异端作战,异端审判局的执行官们通常都具备伪装、刺杀、情报收集和单兵突袭能力,这让他们毫无困难地转型为间谍。
  庞加莱,代号“贵公子”,异端审判局中校,教皇国驻马斯顿的情报负责人,所谓“私家剑术教练”完全是伪造的身份。从五年前起,教皇国的军人们慢慢地渗透进了这座城市,如今以他们的人数,随时都能取得这座城市的控制权。
  “先听‘罪人’说吧。”庞加莱向上校点了点头。
  上校,代号“罪人”,异端审判局设在马斯顿的联络人。
  在成为“罪人”之前他确实是一位上校,但不是普通军队的上校,而是异端审判局的上校。在某次行动中上校被异端捕获,以血祭之名斩下了他的右臂,他便以残疾为理由从异端审判局退役。
  但他没有像正常的退役军人那样靠着有限的津贴生活,而是利用他在军队内部的关系收购废弃的军用甲胄,组织黑市赌博,一举成为黑道上呼风唤雨的任务,生意遍及各国。
  异端审判局很快就觉察这位前雇员的非法营生,也意识到上校的价值,便在一个雨夜又把他“请”回了异端审判局。交易条件简单明确,异端审判局可以容忍上校的非法买卖,但上校必须成为一名编外的执行官,重新为异端审判局服务。
  上校根本没有抵抗就接受了这个交易,作为前任执行官,他太清楚老东家的手段了。
  有哲人说过:“与恶龙缠斗日久,自身亦成为恶龙。”异端审判局从建立之日起就是为了与最暴虐最血腥的异端们在黑暗中搏杀,久而久之,它的手段跟异端组织一模一样,而且它还有教廷的授权。
  就这样,上校被派到了马斯顿。平日里他都可以自由地经营自己的赌场,直到某一天那只机械鹦鹉忽然开始嚷嚷着坏人来了,这就说明来自翡冷翠的密使找上他了。
  “翡冷翠来的消息,对方的指挥官是‘龙雀’。”上校幽幽地吐出一口雪茄烟雾,“目前后续部队还在源源不断地赶来,何时开战还是未知数,但是战场应该离马斯顿不远。”
  听到“龙雀”这个名字,军官们都坐直了。他们本该是完全不为外物所动的完美军人,但这个名字还是击穿了他们僵硬的外壳,令他们心中巨震。
  “我们要做什么?”海菲兹中校问。
  “恰恰相反,诸位应该问的问题是,你们不要做什么。”上校把那封从翡冷翠来的密信递到庞加莱手中,“大人物们的意思是,马斯顿是中立城市,绝对不要卷入战争。作为中立城市的马斯顿比效忠教皇国的马斯顿对我们更有用。换句话说,斯梅尔少校仍是牧师,马莫斯上尉也还是市政厅的秘书,赫斯塔尔少校作为骑警要负责警戒这座城市,给民众提供帮助,而你,我们尊敬的海菲兹中校,你还是下城区屠宰场里的第一把杀猪好手,丝毫不懂杀人。”
  军官们愣了一下,都没忍住,嘴角流露出一丝笑意,至于海菲兹中校则苦恼地挠了挠头。他们在马斯顿的身份是不能自己选的,庞加莱是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教务长,因为给他的身份就是教务长,即使他真正的长项是剑术,他也还是得沉下心来跟孩子打交道。
  而海菲兹中校则不幸地领到了屠夫这个身份,为此他在赶赴马斯顿之前练习了足足两个月杀猪。至今他还得注意杀完猪不要习惯性地玩刀,一个下城区屠夫绝不应该潇洒地让短刀绕着手腕转来转去。
  “那找我们来是为什么?”斯梅尔少校问,“既然没我们的事。”
  “不能说完全没有。”庞加莱晃了晃手中的信,“我们需要确保一列火车安全地通过马斯顿,然后它会返回,我们还要确保它安全地离开。在火车第一次和第二次经过马斯顿的几个小时里,诸位必须确保马斯顿在我们的控制中,以及不要有无关的人看到它。”
  “火车?”海菲兹中校问,“什么火车?”
  “我很遗憾,你的保密级别不能知道更多了。”庞加莱淡淡地说,“唯一一个有权接触那列火车的人是我,我会亲自和翡冷翠来的押车人接头。”
  “您跟随那列火车行动的话,谁负责城内的指挥。”赫斯特尔少校问。
  “一个级别比我高的人,服从他的名字对你们而言应该说是值得骄傲的事……‘猩红死神’,他正在赶来马斯顿的路上。”
  下面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但确实如庞加莱所说,好几名军官都流露出景仰的神色。
  “下面由我讲解各位所需负责的工作……”庞加莱开始讲述计划,军官们不由自主地前倾身体,全神贯注。
  接受了命令的军官便起身出门,身影没入旁边的小巷,机械修理店里的人逐一减少,最后只剩下庞加莱和上校。橱柜里数百件古董座钟“嚓嚓”地走动,上校抽着雪茄,庞加莱按着腰间的剑柄,都在沉思,屋外的风雨声异常清晰。
  “你在担心什么?”上校问。
  “当然是那列火车。”庞加莱低声说。
  “你也不知道那列火车装的是什么东西吧?这就担心起来了?”
  “不知道,但需要出动异端审判局第一副局长来为它护航,那不会是普通的东西。装备都准备好了吗?”
  “随时随地!”上校吹出一口烟雾,推开沙发,用力踩踏地上的黄铜电闸。
  铁质橱柜里的座钟忽然停顿,接着整齐地逆向行走!当它们额时间通通归零,每台座钟都显示凌晨零点零分的时候,橱柜滑动着向两侧打开,蒸汽先是从缝隙中喷薄而出,接着散逸到店里的每个角落。隔着蒸汽看去,橱柜背后似乎是火,火中屹立着魁伟的身影。
  蒸汽略略散去,庞加莱才看清了,橱柜背后就是上校的蒸汽炉,就是这台蒸汽炉给机械修理店和地下赌场提供能源。但它的能力上限远远不止于此,任何懂得机械的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明白,那根本不是民用品,那是彻头彻尾的军用品!它能输出的不只是民用的煤油蒸汽,还有绝密的军用能源,红水银蒸汽!
  围绕着蒸汽炉的钢铁挂架上悬挂着巨大的金属人形,火光在那些狰狞的躯体上流动,仿佛钢铁的巨神在世界的熔炉里被锻造。
  教皇国,炽天骑士团,“炽天铁骑Ⅳ型”机动甲胄。
  这才是这间地下赌场存在的真正目的,它能提供的绝不仅是那些修修补补的废弃甲胄,还包括了当今世界上最先进的战争兵器!
  庞加莱低低地吹了声口哨:“棒极了,我想李锡尼副局长会嘉奖您的。”
  “真不敢期待来自异端审判局的嘉奖,你们这些刽子手不把我送上绞刑架我就该千恩万谢了。”上校苦笑。
  “说得好像你以前不是刽子手似的。”庞加莱摘下雨披,转身想要出门。
  “那个孩子,叫什么来着?西泽尔?”上校在他背后问,“你查过他的履历了么?”
  “查过了,但什么都没查到。说出来你不会信的,那个孩子的档案袋是黑色的,上面有黑天使的徽记。他是被异端审判局‘加密’过的人。”
  “别人查不出他的过去也就算了,可你就是异端审判局的人,还算个高级军官,你也不知道?”上校皱眉。
  “您也知道的,异端审判局有十个处,每个处多则七八个科少则三四个科,各科门之间不必相互知会。”庞加莱说,“怎么?您对他那么好奇?”
  “你知道的啦,我的特长就是机械,所以总是会对别的机械师感兴趣。那个男孩可以算得上是一个很好的机械师。”
  “查过他的成绩,差不多是学院的第一名,尤其是机械方面的课程,门门满分。”
  “你们能教什么?机械原理?机械设计?那些书本上的东西能驱动机动甲胄么?”上校冷笑,“机动甲胄是门单独的学科,能够理解那种东西的人要么是机械学的大师,要么就是直接接受过机动甲胄方面的教育,前者我们称为循序渐进,后者他们找了个东方词语,叫‘灌顶’。”
  “灌顶?”
  “一种东方式的教育方法,老师可以强行把自己懂得的知识通过一种神秘的仪式灌输给学生。我们是引用这个词,意思是对任何没有机械学基础的人直接灌输机动甲胄相关的知识,把过量的知识压入他的大脑。”
  “你是说……”
  “我什么都没说,但那孩子让我觉得不太安心,你对他最好多留意。”
  “好吧,不过你大概猜不到他来你的场子里捣乱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上校一愣。
  “交学费。”庞加莱推开店门,跨上斯泰因重机,消失在茫茫的雨幕中。
  
  第五章见习骑士
  
  清晨,雨仍在下,校园里积水深的地方可以没过膝盖。
  贵族都不愿在下雨天出门,他们常说只有穷光蛋才会在下雨天出门,为了生计奔波。对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学生们来说也一样,下雨天出勤率会下降很多,男生们要么聚在会客厅里聊天,要么就是在各自的校舍里翻翻闲书,女生们则是打开衣柜,把各种服饰搭配通通试上一遍。
  但今天例外,今天有重量级的大课“机械学演进史”,这门课由罗曼校长亲自授课,学生们当然不愿意给校长留下缺勤的坏印象。罗曼校长踏上讲台的时候,讲堂中已经是座无虚席。
  “女士们先生们,在过去半个学期里,我们回顾了人类从制造出第一个齿轮到奠定了机械文明的漫长历史。可以说是机械革命点燃了这个时代的希望,强劲的双流式蒸汽机带动了列车和大船,精密的飞轮式钟表克服了重力的影响,把计时的精度提高到了秒的级别,但这些都说不上是真正的机械杰作。”罗曼校长环顾台下,“你们应当清楚真正的杰作是什么?”
  “机动甲胄!”法比奥少爷举手回答。
  “是的!机动甲胄!正是机动甲胄,也唯有机动甲胄,才称得上是机械工艺的巅峰!”罗曼校长将猩红色的大幕拉开。
  幕后是巨幅的机械剖面图,成千上万的零件以各种颜色的细线绘制出来,精确到每个螺丝和每个齿轮。这幅剖面图本身就是绘画方面的杰作,而它要人展现的东西却更令人惊叹——叶尼塞皇国产的“神怒II型”机动甲胄。
  在西方各国中,北方之国叶尼塞的机械水准原本并不领先,但叶尼塞盛产天才,连续几代机械师中都涌现了惊才绝艳的人物,强行把叶尼塞的机动甲胄水准拉到了世界一流的阵营。而神怒II型的设计者恰恰就是那位设计普罗米修斯的彼得罗夫,人称“秘银之鬼”。
  神怒II型问世的那一年叶尼塞王国正在内战。凭借着军队的支持,皇弟尼古拉亲王围困了首都,要求皇帝退位,精锐的神怒骑士团也投效了皇弟,围城的军队合计六万人,外加四百五十名机动甲胄骑士。而皇帝能够调动的军队仅有皇家禁卫军不到七百人,甲胄骑士十二位。
  城破是早晚的事,大臣们看着皇帝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死人,如果不是皇家禁卫军还拱卫着皇帝,大臣们很可能会突然发难逮捕皇帝,然后举办盛大的入城仪式迎接尼古拉亲王。
  这时彼得罗夫献上了神怒II型甲胄的原型机,并提议凭借这具甲胄直接闪袭尼古拉亲王。皇帝觉得彼得罗夫莫不是疯了,就算神怒II型的性能能超过原有的神怒I型,但保卫尼古拉亲王的是整个神怒骑士团。可彼得罗夫信心十足,他说神怒II型是变革之作,而所谓变革,必然是摧枯拉朽的。
  “跟神怒II型相比,神怒I型就是该被清洗出这个世界的腐朽之物。”彼得罗夫以极端的骄傲写下保证书,如果计划失败,他愿用自己的人头像向皇帝谢罪。
  在一个漆黑的夜晚,彼得罗夫以飞艇携带神怒II型原型机,直接投放在尼古拉亲王的行军帐篷边。但军事经验极其丰富的尼古拉亲王,竟然把神怒骑士团的驻地安置在近旁,超过三十位神怒骑士迅速的地出动。
  一对三十,那名身穿神怒II型的骑士力战而死,但最后他引爆了动力核心,从红水银火焰照亮了叶尼塞你的冰原,把直径五十米范围内的一切可燃物都燃烧殆尽,尼古拉亲王也不例外。
  失去领袖的军队旋即大乱,皇帝几乎是兵不血刃地结束了这场叛乱。可事后人们一直疑惑,神怒II型的自爆怎么会有那么大威力,要知道神怒I型在满载红水银蒸汽的情况下爆炸,也不过是毁灭半径五到十米之内的、缺乏保护的目标,而当时尼古拉亲王自己也穿着神怒I型甲胄。
  几年之后神怒II型开始装备神怒骑士团的时候,这个秘密才被揭晓。沈璐爱情拥有两个动力核心,这是世界上第一具拥有两个动力核心的机动甲胄。如果不是被三十位骑士围攻,凭借神怒II型的惊人的动力,必定能砍下尼古拉亲王的头。而它爆炸的时候,威力是神怒I型的五倍以上。
  再十年之后,装备双动力核心的机动甲胄才成为各国军队的标准配置。恰如彼得罗夫所说,神怒II型是摧枯拉朽的作品,它一旦面试,那些单动力核心的军用甲胄都该去死了。
  “双动力核心,铍青铜装甲,高达三3000马力的峰值出力,机动甲胄演进史的里程碑之作。”罗曼校长指着剖面图赞叹,“看看这精妙的关节设计,再看看双动力核心的协同方式,有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人类的作品,他更像是神的设计,只是由彼得罗夫的手把它画出来。”
  “但不是没有缺陷,”他话锋一转,“而且是重大的缺陷,恰恰是这个缺陷,导致神怒II型只是昙花一现的作品,之后的神怒III型便放弃了这种设计理念,转而寻求更坚固的外装甲,而不是更高的出力。哪位同学知道神怒II型的缺陷是什么?”
  台下一片沉默。这个问题对学生们来说难度太大了,他们还是第一次正式接触机动甲胄。
  罗曼校长也没期待有人能答出来,这么问只不过是调动学生们思考而已,最终的答案还是他自己揭晓:“因为骑士无法掌控这么暴力的机械。神怒II型对骑士极其挑剔,导致叶尼塞皇国的半数骑士都无法驾驭它。机械本身是完美的机械,这还不够,机械和人能同步,这才是机械设计的最高美学。!”
  “那炽天铁骑呢?”拜伦少爷提问,“不是说炽天武装才是世界上出力最高的机动甲胄么。?教皇国是怎么解决这个问题的呢?”
  “很好的问题!非常好!但是我无法解答。”罗曼校长轻轻地叹了口气,“作为校长,这么说等于在学生面前承认自己的知识还有缺陷。但我不得不承认,我对炽天铁骑一无所知。”
  学生们都愣住了。罗曼校长是世界级的机械学大师,不止一位君主曾授予他奖章,所有机械难题在他那里都迎刃而解,他却说自己对炽天铁骑一无所知。
  “不光是我,其他的机械师也都无法理解炽天铁骑,除非那位机械师恰好来自教皇国的密涅瓦机关。”罗曼校长缓缓地说,“确实,炽天武装是已知的最暴力的机动甲胄,但密涅瓦机关的机械师们把它调试到了几近完美的程度,哈它继暴力又和谐。可惜这种顶尖技术为教皇国所独占。世界个国的机动甲胄都有相同的源头,那就是炽天武装。迄今为止,人们只在战场上得到过三具残缺的炽天武装。,通过研究者这三具残骸,我们知道了教皇国的机械师如何打把机械附着在人身上?,以及如何让它跟随人的意愿行动,但仍有许多难以理解的地方,机械师们都渴望研究一具完整的炽天武装。可那以后教皇国再也不轻易地让炽天武装外流,即使是小小的部件都有专门的人负责回收。教皇国以这种方式确保自己在技术上的绝对领先。所以有人说,全世界机动甲胄就可以分为两类,炽天铁骑,和其‘他机动甲胄’。”
  “那炽天铁骑又是谁设计的?”有人提问,“应该是某个很有名的设计师才对。”
  “没人知道,”罗曼校长无奈的摊摊手,“在你们眼里我应该就是顶级的机械师了,可据说在教皇国的密涅瓦机关里,连负责冲咖啡的女孩都能帮我代课。而密涅瓦机关的历任总长,才是真正的机械学巅峰,机械在她的眼睛里运转,就像星辰在神的眼睛里运转。”
  “就是说最精英的机械师都在密涅瓦机关里咯?在他们眼里我们学的再好也只是一般人。”法比奥少爷问。
  “可以这么说,也曾有人试图以自己的技术挑战密涅瓦机关,譬如那位‘秘银之鬼’彼得罗夫。他反复研究密涅瓦机关的作品,声称自己已经洞察了机械的核心规则,人们也都相信他是可以媲美密涅瓦机关总长的绝世天才。彼得罗夫制造出了史无前例的机动傀儡被普罗米修斯,可炽天铁骑只用一剑就毁了它。密涅瓦机关以那种方式宣布,它是机械学的最高巅峰,所有试图挑战它的人,都得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罗曼校长打了个响指,“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一看彼得罗夫的杰作。”
  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从讲台后方传来,轨道车载着金刚猛士合和转轮王登场,作为一间机械学院,授课时经常要展示大型机械,因此讲台的地面上铺有铁轨。
  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建筑内外都经过机械改造,校园里也是轨道纵横,学生们可以乘坐小型的轨道车来往于讲堂和校舍之间。这也是马斯顿的一景,风格古雅的校园里,葱葱茏茏的月桂树下,蒸汽驱动的轨道车平稳的滑道,车上的学生们校服笔挺意气风发。
  但讲堂里的轨道车是人力驱动的,身穿黑色工服的男孩正吃力地压的杠杆。
  “西泽尔?”躲在后排打瞌睡的米内认出了他的兄弟。
  在黑色的衣领的衬托下,西泽尔的脸色看起来格外苍白。压动那沉重的杠杆对他来说颇为勉强,但没有人想到要去帮他。贵族学生们习惯于有人为他们服务,而西泽尔拿了学校勤工俭学的钱,拿了钱就要做事。
  “西泽尔?”罗曼校长也认出了这个麻烦的学生。他本来把这项工作布置给破喉咙的,没想到破喉咙又交给了西泽尔。
  怎么?这个男孩在机械维护方面的经验已经足够维护机动机械了么?罗曼校长有点惊讶,这么说这孩子还真是可造之材。可他还是想要找机会把这个男孩开除出校,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西泽尔是个不安的因素,那种感觉就像是你床上有根钉子,虽然暂时没扎到你,可你还是会坐立不安,非把它拔了不可。
  “校长先生,两具甲胄都准备好了。”西泽尔退到了一旁。
  “诸位现在看到的是这件学院的镇院之宝,金刚猛士、转轮王,”罗曼校长拍着两具甲胄胸口的铭文,“或者说,神怒II型。两具甲胄有些细微的差别,我们可以看到转轮王略高于金刚猛士,而金刚猛士显得更加魁梧一些。其实它们的内部构造是相似的,但延长的腿部让转轮王在奔跑时的极速高于金刚猛士,而金刚猛士的加厚装甲板令它能够抗住军用火铳的近距离射击。各国军队都会在原型甲胄上做一些修改,这些修改各具特长,装载不同的武器后,有些是近战型甲胄,有些则用于火力压制。”
  台下一片惊叹声,学生们都身体前倾目不转睛。女生们多半都在神学分院上课,今天到场的绝大多数都是男生,哪个男孩能拒绝甲胄的魅力呢?
  它是力量的象征,是机械之美的极致,又是世间最显赫的勋章。精英骑士报上自己的名号,随便走入一处酒馆便能收获男人们的举杯致敬,和女孩们含情脉脉的眼神。
  即使是君王们会面的外交场合也弥漫着机动甲胄喷出的白汽,袅袅的白汽中先是走来甲胄骑士组成的仪仗队,威严的金属武士们打着绣金的皇家旗帜。不在这样的仪仗下登场,连皇帝们也会自觉国弱民穷,无以在诸王之中立足。
  贫苦人家的男孩若能成为优秀的机动甲胄驾驭者,家世就不再是他们晋升的障碍了,积累军功之后他们会正式获得“骑士”这个准贵族头衔,从此算是贵族阶层中的一分子。所以越是出身贫家的男孩,谈起机动甲胄越是两眼发光。那些在下城区的黑市里打甲胄格斗的男孩,未必不存着有朝一日穿上军用甲胄的心。
  贵族男孩对甲胄的热情也不逊于贫家男孩,能驾驭机动甲胄在贵族权重是勇武的象征,会令他们的身影在名媛心中无比闪亮。
  顶级大贵族家的男孩甚至会定制专属自己的顶级甲胄,尽管它们多半时间都充当摆设,但因为精工细作,性能比起普通的军用甲胄有着显著的提升。
  查理曼王子克莱德曼便拥有这样一件专属甲胄,用最优质的秘银打造,在阳光下看去依然冷如霜雪,号称“霜之拂晓”。他穿着那具甲胄带领查理曼王国烙印骑士团出席在翡冷翠举行的万国大会,并亲身踏上训练场和骑士们演武,翡冷翠一时间万人空巷。
  “机会很难得,我们就让某位勇敢的男孩试着操纵神怒II型,由他来告诉大家驾驭真正军用甲胄的感觉吧?”罗曼校长微笑,“作为对勇敢者的奖励,如果你成功地控制住了神怒II型,我会把你在这门课上的成绩提升一个档次,而且你会直接获得竞选明年‘校长奖学金’的名额!”
  片刻的安静之后,台下爆出震耳的欢呼,所有人都把手高高的举过头顶,连矜持的法比奥少爷也不例外。亲身驾驭机动甲胄对男孩们来说本就是梦寐以求的机会,何况还有那惊人的奖励。
  校长奖学金每年只发放给一名毕业生,全校的精英都为这个这个名额争破了头。这项奖学金的金额是全校各项奖学金中最高的,不仅学费全免,,而且发放颇为丰厚的生活费。
  钱对贵族男孩们来说算不得什么,他们每年用在社交上的金钱都远高于学费,真正吸引人的是,那份奖学金象征着校长对你的隆重推荐。以罗曼校长在机械学界的地位,各国机械局都会很高兴地录取你,带着这个荣誉毕业的学生,今后一定会平步青云。
  “别着急,别着急。回忆一下我刚才所说的话,神怒II型的优点很明显,但并非没有缺点,它过于暴力,难以驾驭。你们可以想象一下,当你们置身于坚硬的甲胄之中,甲胄的力量是你们本身力量的十倍,如果你的柔韧性达不到要求,当甲胄大幅度转身的时候,很可能扭断你的骨骼。”罗曼校长摇晃手指,制止了学生们的狂热,“让我告诉大家一个糟糕的数据,第一次穿上机动甲胄的人中有超过50%的人受伤,其中还有10%是重伤,甚至有5%的人被扭伤了腰椎骨。必要的情况下,我们可能得为你现场急救。知道了这件事之后,还有哪位勇敢的学生敢上来尝试呢?”
  学生们这才注意到校医和校医的助手们已经悄悄地来到现场,助手们已经打开了巨大的药箱,开始准备起阵痛针剂和治疗骨折的夹板。
  学生们面面相觑。他们这才想起那巨大的金属人形并非玩具,本质上它还是暴力的武器,对于敌人和操纵它的人都同样暴力。
  罗曼校长微微地笑着,看着那些高举的手臂逐一地落了下去。他略微夸大了甲胄的危险性,以免竞争这个机会的男孩太多。如果是真正的神怒II型,初驾者受伤的概率当然很高,但金刚猛士和转轮王都经罗曼校长的手做了调整,输出和关节活动幅度都被控制在可控的范围内,就算受伤也只是扭伤而已。
  这里是学院又不是军营,怎么可能放任贵族男孩们身受重伤呢?学生们都没想清楚这一点。
  “我们需要的是一位体育优秀的学生,关节足够柔软,但是肌肉足够强劲,具备运动天赋,协调性过人。”罗曼校长高深说,“你们中谁是这样的人,请举起你的手来!”
  “嗨嗨!拜伦!这说的难道不是你么?”有人在拜伦少爷背后推搡,“你要适应不了那甲胄,别人也没机会!”
  “看看再说。”拜伦少爷抄着双手,不为所动。
  这位侯爵之子只有十九岁,号称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中最好的剑手,猿背蜂腰,肌肉结实,一剑能够劈开抛向空中的硬币。罗曼校长所说的条件,他再符合不过。但此刻他流露出前所未有的倨傲眼神,冷冷地扫视那些还没放下手臂的家伙,就是不肯举起手来。
  最终所有的手臂都落了下去,左思右想之后,男孩们还是不乐意用自己的身体去冒险。他们都是贵族子弟,不比努力也能过上有我的生活,混的最差的人也能通过家中的关系找到一份过得去的工作,何苦冒这种险呢?腰椎骨扭伤会导致何等严重的后果,可想而知,一个闪失,他们的后半辈子就得在床上度过了。
  男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耸了耸肩。讲堂里一片安静,好些人扭头看向拜伦,如果说这间讲堂里真有人能穿上那件甲胄,也只能是拜伦。
  “真叫人遗憾啊。”罗曼校长拖长了声音说,“我们需要的只是品学兼优的学生吗?我们需要的还有勇敢的学生啊。”
  这时候他背后有人说:“我一直举着手。”
  罗曼校长惊讶地转过身,看见了角落里的西泽尔。西泽尔也是今天的学生,但因为负责运送甲胄的缘故,他站在了帷幕边不起眼的角落里。罗曼校长一直看向前方,却没有注意到背后的角落里始终有一只手臂高高地举着,从未落下。
  满场哗然,男孩们都流露出不屑的表情,唯有米内夸张地扭动着肩膀,竖起双手大拇指,嘴型是说:“兄弟干得漂亮!”
  罗曼校长再怎么不喜欢西泽尔,也不能当众违反自己所说的话。如果西泽尔真能控制住神怒II型,罗曼校长将不得不把他列为校长奖学金的候选者之一。
  校长奖学金的候选者共有五人,最后看核心科目的成绩,最高者胜出。所谓核心课目就是机械学,而西泽尔恰恰是这间学院里机械学成绩最出色的学生,到时候无论校长心里多不情愿,都只有把奖学金授予西泽尔。
  “你?”罗曼校长一伙地看向西泽尔。
  “既然只有我一个人举手,就让我来试试吧。”西泽尔走到校长面前,微微鞠躬。
  罗曼校长迟疑地看了一眼后排座位上的拜伦少爷,但此刻当着所有学生的面,他是没法拒绝这个令他不喜的西泽尔的:“好吧,那我们去测试场。”
  男孩们纷纷涌出讲堂。从拜伦少爷身边经过的时候,米内用肩膀撞了他一下,趾高气扬地白了他一眼:“还非得你上不可?我兄弟可是在地下赌场里打败了马斯顿第一的屠龙者!”
  拜伦少爷狠狠地盯着西泽尔的背影,满眼都是怒火,却无可奈何。他也觉得自己是最适合的人选,敢问整个学院还有谁能跟他这位第一剑手比运动天赋呢?他就是要等到大家都望而却步了,这才排众而出。但他忘了在这所学院里,还有西泽尔这个竞争对手。神怒II型当然远远强于军用废品改造的格斗甲胄,也更难操控,但西泽尔能驾驭格斗用甲胄,至少是熟悉机动甲胄的,更别说两三年来那两具甲胄一直由西泽尔负责维护。
  西泽尔就像个隐藏在暗处的剑客,在关键时刻冲了出来,割了拜伦少爷的喉。
  轨道车载着转轮王和金刚猛士抵达了露天测试场。
  这个圆形测试场是用来测试中大型机械的,为了确保其坚固,地面上盖了一层铸铁板,铸铁板上再铺设轨道。积水淹没了半边测试场,令它看起来像是半盈的月亮。
  校长助手们忙着把学生们驱赶到测试场的边缘去,站在场地中央的毕竟是军用机械,它投掷一枚铁球的杀伤力都不亚于枪弹,谁也不敢保证西泽尔不犯错误。
  因为下雨的缘故,校园里几乎看不到什么人,唯有训练场周围黑压压的都是雨伞。
  西泽尔已经穿上了转轮王甲胄,坐在那具半月形的甲胄悬架上。转轮王正缓缓地握拳,那是西泽尔在测试手部的关节。铜质的仪表上,气压、电压、流速、温度等各项数值都很稳定,这具甲胄处在非常好的状态。
  “难怪那小子能打败屠龙者,这几年他估计把那两具甲胄摸熟了!”一名男生说。
  “这算不算作弊?就这样让他拿到了校长奖学金?学院里多少人在盯着那份奖学金啊?凭什么给他?”另一名男生愤愤不平地说。
  “得了吧兄弟!”米内扒着栏杆哼哼,“就凭你的成绩,就算得了候选人资格,也是送去给人灭的!”
  那名男生被米内噎得说不出话来,虽然性格上看完全是两路人,但在“封喉一刀”这方面,米内跟他的好兄弟倒是一路的。
  “维持好平衡是第一步,你要做的是靠甲胄的双腿站起来,”罗曼校长说,“可不要过度发力!要是损坏了甲胄,维修费是你不敢想的!”
  他边说边退后,尽可能地远离转轮王。
  他已经纸袋西泽尔在下城区赌场中的“战绩”,但对于这男孩能否控制住转轮王他还是不看好。跟神怒II型比起来,单一动力核心的黑武士就像玩具。无论西泽尔有多熟悉地下赌城里的那些破烂玩意儿,面对神怒II型他还是个新人。况且今天甲胄背包里灌注的能源是黑市上绝不可能买到的红水银蒸汽,同一具甲胄,灌注煤油蒸汽的时候或许是只温顺的绵羊,灌注了红水银蒸汽后就会变成一匹暴躁的公野马。
  如果因为它的外在平静就相信自己能驾驭它,那西泽尔就大错特错了,公野马也会平静地吃草,但当你跳上它的背,它就会瞬间化作怒龙!
  面罩落下,遮蔽了西泽尔的面容。从手指开始动起,转轮王缓缓的动了起来,接着是手腕、肘部和肩部,各处蒸汽闸口开合,随着嗤嗤的喷气声,白汽从排气口中涌出。
  脊椎解锁……腰椎解锁……四肢弹性锁定……膝关节开放……转轮王内部传出细润的摩擦声。
  罗曼校长脸色微变,这些他并没有教给西泽尔,如果西泽尔误以为只要他动转轮王就会跟着他一起动就大错特错了,罗曼校长本以为这男孩会坐在甲胄里,挣扎上许久之后无奈地放弃,但现在西泽尔正按照规定流程准备启动甲胄,那些清脆的金属撞击声说明转轮王已经进入了整装待发的状态。
  他从哪里看过启动手册么?又或者有人曾经教过他这些?
  “这小子真的可以……”一名男生喃喃道。
  “还不到下结论的时候,”法比奥少爷低声说,“站起来才算英雄,就算他能启动那玩意儿,可不代表他能控制好它。”
  拜伦少爷什么都不说,只是死死地盯着转轮王的背影,薄而锋利的嘴唇紧紧地抿着。
  雨忽然大了起来,风从树梢上卷走了金黄色的月桂花,落花与冷雨组成的风暴中,巨大的金属人形用双手撑住支架两侧的扶手,缓缓起身。
  人们只听见甲胄内部传出一连串轻微的爆响,那是高压蒸汽在打通整具甲胄,蒸汽携带着充沛的动力,灌注了转轮王的全身上下。
  转轮王缓缓地站直了,慢慢把手从支架上挪开。它站住了,稳稳地用自己的双腿站住了。
  学生们倒还没觉得怎么样,罗曼校长的表情倒越发怪异。他很清楚自己站稳对机动甲胄来说是何等重要的一步,这意味着平衡性通过了测试,能站起来就能走路,能走路就能奔跑。
  接下来测试什么呢?总不能让西泽尔穿着甲胄跳个舞给大家看来展示平衡性。可就这样把奖励授予这个问题学生,校长又颇不情愿。
  “测试甲胄的事情不如交给我吧,这么大的雨,您在旁边休息一下好了。”校长背后那名助手微笑着说。
  “庞加莱?”罗曼校长听出了那个熟悉的声音。
  不知何时,教务长庞加莱站在了校长身后,手持一柄黑色的雨伞给校长挡雨。伞把他的大半张脸挡住了,所以大家一直都误以为那只是校长的某个助手。
  “那就拜托你了。”罗曼校长对庞加莱颇为信任,自从雇用了这位年轻的教务长,他少了很多麻烦,多了很多闲暇时间来研究机械。
  “这是我应当做的。又见面了,麻烦的西泽尔同学。”庞加莱微笑着后退一步,隔着白茫茫的雨幕,西泽尔还是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目光。
  “很高兴再见到您,庞加莱教务长。”他习惯性地微微鞠躬致意,但甲胄在身的情况下他居高临下,那个身体前倾的动作看起来更像是野兽想要向前发动扑击。
  庞加莱丝毫不为所动,这个优雅的年轻人打着伞步步退后:“跟着我走,学习控制你的力量,尽量走直线。”
  转轮王缓缓地踏出了第一步,第一步走得有点重,但第二步就自然了很多,它谨慎地前进,庞加莱在前方引导。
  庞加莱快,转轮王也快,庞加莱慢,转轮王也慢,甲胄内部的机械运转声越来越轻微,这说明甲胄的自我磨合越来越好,同时驾驭者和甲胄之间的协调性也在上升。
  庞加莱不像罗曼校长,转轮王做得越好他唇边的笑意越浓,就像是父母看着孩子蹒跚学步时露出的表情。
  “踢它!”庞加莱忽然把藏在袖子里的软木球丢在了转轮王面前。
  转轮王抬脚飞踢,闪电般的一脚,软木球笔直的飞向天空中。
  “接住它!”庞加莱接着喊,“不要捏碎!”
  软木球从转轮王面前经过的瞬间,大约是常人两倍大的金属巨手忽然伸出,以三根手指轻轻地捏住了它。转轮王完美地执行了庞加莱的命令。
  “好!”庞加莱大力地鼓掌。
  罗曼校长看呆了,学生们也都看呆了。在飞踢的瞬间转轮王是靠着单足站立的,这意味着西泽尔的平衡能力已经完全不是问题,街软木球更是艰巨的考验,以转轮王那惊人的力量,既要借助软木球又不能破坏它,就像大象用鼻子接住抛向空中的鸡蛋那样,必须兼具力量和平衡。
  “既然有这样的天赋,不如来测试一下武器套装吧。”庞加莱说,“教学用甲胄,武器基本都取消了,但叶尼塞皇国的机械师们还是保留了一点小东西给我们,短刀组”闪虎“,在你腿侧的暗槽里,我想你已经知道了,拔出来吧。”
  转轮王怔了片刻,忽然一拍腿侧,两道银光被蒸汽压弹射而出,被它一把抓住。
  短刀组闪虎,神怒骑士团的标准格斗短剑,厚度是普通短剑的三倍,长度则是普通剑的一倍半,刃口带着粗大的锯齿。西泽尔当然知道这对东西藏在腿侧的暗槽里,他就是打磨这对短刀的人。
  庞加莱招了招手,助手捧着满满一框的苹果来到他身边。
  “能否熟练使用短刀,考验的是你操纵甲胄的精密性。”他拿起一枚苹果向转轮王示意,然后缓缓地退了出去,掂了掂,用足了力气砸向转轮王的面部。
  “测试不是这样的!”罗曼校长想要惊呼,但是已经晚了。
  委实不该是这样的,通常在测试中都会把苹果略略用力向上抛出,这样它会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开始下降的时候恰好到达机动甲胄的面前,这样驾驭者会有足够的时间判断苹果的速度和轨迹i,从而找到最佳的出手位置。可那颗苹果的势头简直像是颗小小的炮弹!
  银色的刀光在雨中闪灭,旁人根本看不清转轮王出刀的动作,只觉得它握刀的手模糊了那么一下。苹果像是砸在了看不见的墙壁上,分崩离析,碎裂的果肉四下飞溅。
  这仅仅是开始,庞加莱丢掉了雨伞,抓起两个苹果,左右开弓砸向转轮王。测试难度上升了一倍,结果没有任何变化,苹果在某个瞬间忽然开裂了,汁液飞溅。转轮王依旧静静的站在那里,仿佛一具生铁铸造的武士雕像。
  “喔!你很厉害!那就要接受更大的考验啊!”庞加莱一边说一边脱下外套,挽起衬衫袖子。
  他左手抓起两颗苹果,右手抓起三颗苹果,一齐砸向转轮王。他根本不看苹果砸出去后的结果,转身又去筐里抓。苹果如暴雨般砸向转轮王,转轮王渐渐无法保持最初的凝滞状态了,闪虎连同它的双臂以惊人的高速闪动,最初人们还能勉强看清它的动作,到了后来从厚重的肩甲到刀锋都化作了虚影。
  “好极了!集中精神!集中精神看你能撑多久!”浑身湿透的庞加莱大笑。他从助手手中抢过剩下的小半筐苹果,连同框子一起砸向转轮王。
  苹果框在转轮王的头顶上方侧倾,数不清的苹果从天而降。转轮王猛地抬起了头,那个瞬间每个人都感觉自己看见了这具机械的眼神!仿佛最浓得紫在最浓的黑中爆裂开来!
  数十道刀弧像是在同一刻发出,交织成绵密的网,数十个苹果的破裂声重叠起来,就是干净利落的一生“嚓”。
  飞溅上天空的苹果汁在片刻之后才落了下来,像是一场缤纷的细雨。魁伟的转轮王站在这场微甜的细雨中,暴雨冲刷着它坚硬的身体。
  全场寂静,所有人都惊呆了,庞加莱大口的咬着最后一个苹果,嘴角带着微妙的笑意。他是那么淡定,好像这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是个好孩子。”他淡淡地给这次测试做了结论,随手把吃了一半的苹果扔向背后。
  束状的光芒一闪,尖利的呼啸声响彻测试场。人们过了好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闪虎双刀只剩左刀还在转轮王手中,右手刀把那半个苹果钉在了庞加莱背后的铁柱上,半个刀身没入墙壁中。
  掷刀……机动甲胄的掷刀!要是在战场上,这一刀绝对可以洞穿一批奔马!
  无人喝彩。委实说男孩们并非出于对西泽尔的成见不愿喝彩,而是被某种无形的威压压在了心口,不由得在细雨中微微战栗。
  他们从未像今天这样觉得西泽尔“值得敬畏”,听说西泽尔在下城区的地下赌场里打败了屠龙者时他们都没有这样的感觉。那些破破烂烂的甲胄在这帮贵族男孩眼里只是垃圾,穿着垃圾取得的任何胜利都不值一提。他们天生就高人一等,下城区的小混混根本不够格做他们的敌人,腓特烈少爷也只不过是“马斯顿本地的小贵族”,西泽尔跟那些人殴打在一起,真正的贵族少爷们只会觉得他自降身份。
  但今天,作为镇校之宝的转轮王在西泽尔的驾驭下如同被灌注了灵魂。
  法比奥少爷不由得懊悔自己昨晚对自己说的话,她说:“最适合你的地方是军队啊,去军队里杀人吧,没准会成为伟大的征服者呢!当机械师对你来说太屈才了。”
  此时此刻想来,穿上甲胄的西泽尔何止是拥有杀人的能力,也许能力敌一只小规模的军队!
  “这小子……深藏不露啊。”一名男生压低了声音说。
  “可不是么?看起来教务长对他很欣赏的样子,昨天还听说教务长想要开除他呢!”另一名男生说。
  “就是说,没准两个人是排练好的呢!”更多的声音窃窃私语。
  测试场中央,西泽尔隔着面罩跟庞加莱对视,庞加莱微妙地笑着。
  西泽尔自己当然清楚,他跟庞加莱之间没有任何的关系,昨天夜里是他第一次单独面见教务长,谈的话题是他是不是应该被开除。而今天庞加莱冒雨赶来测试场,似乎是专门看他。
  在外人看来庞加莱像是故意让测试变得精彩,好给西泽尔加分,唯有西泽尔自己知道那种测试是何等的重压,以极其精准的线路高速挥动闪虎,难度不亚于骤然发力劈开屠龙者的胸口。
  完成这一连串的动作后西泽尔已经精疲力尽,正粗重地喘息着。肋下的伤口也再度开裂,鲜血正丝丝缕缕地沿着甲缝往外渗,只是瞬间就被暴雨冲刷掉了。
  “够了够了,测试已经很精彩了。下雨天,大家不要呆在外面,现在让我们回到讲堂里,完成剩下的教学。”罗曼校长再次踏入测试场。
  “通过测试的话,我就算是校长奖学金的候选人之一了吧?”转轮王后退一步,微微躬身。
  “那还用说么?那是我作为校长的决定,自然会履行!”罗曼校长微微皱眉,“甲胄在下雨天运转,难免进水,可要好好的上油维护!别让它生了锈!”
  事实上转轮王和金刚猛士都不怕进水,它们虽然没有使用军用级的合金,但优质的铜合金在红水银中浸泡之后,同样是不锈的。校长只不过对这个男孩“偷”走了他的奖励心存不满,想要找点事情给他做做。
  “这么做决定不公平吧?”这时场外有人说,“竞争校长奖学金的资格,人人都想要,可是就因为有些人负责维护教学设备,总能研究甲胄,举手又勤快,就简简单单地得到了这个资格,怎么能叫人心服呢?”
  说话的是拜伦少爷,这个学院第一剑手正在缓缓地脱去自己的校服,雨水淋湿了他的衬衫,衬衫紧紧地黏在身上,他的身形如一头豹子。
  “拜伦少爷的意思是也想竞争这个名额咯?”庞加莱微笑着问,“那我是不是得想出点更有挑战的测试方法,帮你胜过西泽尔同学呢?”
  “测试方法再怎么花哨,始终都是纸上谈兵,”拜伦少爷缓步踏入测试场,死死地盯着转轮王,“那东西研制出来就是作为武器,切水果的刀子再锋利也不是真正的武器,武器的对手,永远都是另一柄武器!”
  平静的语气中杀气凌人,谁都没听过拜伦少爷这么说话。
  在这间学院里,拜伦少爷的名字总是和公爵之子法比奥少爷相提并论。两位少爷都是学院里的明星人物,出身高贵,花销惊人,各掌握一个兄弟会,都有一帮弟兄。
  他们的派对经常是打擂台的状态,法比奥少爷要举办生日会,拜伦少爷便也要在同一天晚上开派对,女孩们就得选择去参加哪一边的活动,谁家的派对上漂亮女孩多,谁就压了对方一头。这边法比奥少爷的派对提升了规格,那边拜伦少爷的派对也愈发奢华。因此在人们的印象里拜伦少爷就是个擅长剑术的纨绔子弟,可今天拜伦少爷身上透出的气息,十足是个年轻军人。
  拜伦少爷在转轮王面前站定,逐一地活动全身关节,噼里啪啦的声音从脖子一直响到膝盖。
  唯有经过严格体能训练的人才会在收缩肌肉的时候发出这样的声音,这说明他们的骨骼经过细微的调整,处于最好发力的状态。
  “试着演武怎么样?赢了我,谁都会觉得你拿校长奖学金是合理的,这间学院里再没有人会说西泽尔是个偷东西的小贼。”拜伦少爷冷冷地说。
  西泽尔沉默了片刻:“我不懂演武,我只是知道如何操纵甲胄。”
  “那就脱下甲胄滚出测试场。”拜伦少爷淡淡地说,“这个奖励本来就是给做得最好的人的,你配么?”
  “演武什么的就算了吧?”罗曼校长想要分开这两个明显有敌意的男孩,“这里是学校不是军营,没有演武的习惯,伤到任何人都不好。”
  “不会伤到什么人的,甲胄骑士之间演武,用的是柔性的白蜡木杆,计算有限时间内打中对方的次数,主要是看谁对甲胄的控制力更强。”淡雅温和的声音在校长背后响起,“让学生们高兴一下也不是坏事。”
  又是庞加莱,每一次都是他介入改变了测试场中的局面。拜伦少爷疑惑地看向这位教务长,看了之前的测试,他心里也觉得庞加莱很欣赏西泽尔,故意要在测试中帮助西泽尔。可经过刚才那轮高压测试,西泽尔必然疲惫不堪,这时候演武无疑是施加了更大的压力给西泽尔,可庞加莱居然赞同……难道说他对西泽尔有绝对的把握?他觉得疲惫不堪的西泽尔也能压制自己?
  他如果真那么想,那就错得太离谱了!拜伦少爷暗暗地咬牙。
  “这样不好吧?”罗曼校长仍在犹豫。
  庞加莱弯下腰凑近校长的耳边:“既然校规管不住这个孩子,就让他吃点小苦头也好。”
  罗曼校长迟疑了片刻,这才点了点头,原本他也不希望西泽尔是奖学金的获得者。
  庞加莱说的对,机动甲胄设计出来是要在战场上抵抗金属兵器的砍杀,用白蜡木杆相互刺击,既伤不了甲胄里的学生,也伤不了甲胄,何况还有校医在场。
  “西泽尔先生,拜伦先生向你挑战,获胜者可以得到校长许诺的奖励。”庞加莱扭头看向西泽尔,“你可以决定接受或者拒绝,没有人能强迫你。”
  西泽尔沉默不语。他被罗曼校长、庞加莱和拜伦少爷围在中间,却仍旧保持着与这个世界疏离的姿态。他微微低着头,谁也看不到他的眼神,雨水沿着面罩上的纹路汇成细流,再沿着尖锐的下颌滑落。
  “你会接受的。”庞加莱忽然笑着说。
  “为什么?”西泽尔微微抬起头。
  “因为你是个赌徒,”庞加莱轻声说,“我第一次见你,就觉得你是赌徒。你用一切在赌。你赌自己能在场上战胜屠龙者,那是你的最后一个机会,赢不了,你就交不了学费,你和你的妹妹就会从校舍里被撵出去。今天你也在赌,你觉得自己赌赢了就能拿到校长奖学金,那样的话这所学院里就没有任何人能把你开除,校长也不例外,他怎么能开除自己的奖学金的获得者呢?你这种赌徒有个特点,很少下注,可是一下注就要赌赢全局!你既然下了注,就是对校长奖学金志在必得,这样的你,怎么会放弃这么重要的局呢?”
  转轮王默默地看着庞加莱的眼睛,可没人能看出那漆黑的眼孔中是什么样的眼神。
  “一无所有的人,就要倾其所有,就要连战连捷。要么通吃全场,要么一败涂地!”庞加莱微笑,“虽然你表现得那么乖,可我觉得你是这种人呢,西泽尔先生。”
  罗曼校长诧异地看向庞加莱。一直以来庞加莱都是那种温润谦和的性格,深谙贵族礼节,从不做逾越规矩的事,因此得到校长的格外赏识,可今天庞加莱的一言一行中都透着凛然的寒意,虽然他一如既往地微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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