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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之炽①红龙的归来

_5 江南(当代)
  这是贝隆第二次提起龙德施泰特这个名字,第一次是炽天使意外苏醒袭击庞加莱的时候,贝隆大吼说:“龙德施泰特!住手!那是自己人!”
  这具甲胄里确实是有个人的,现在他已经摘下了头盔,露出了真容。
  龙德施泰特,炽天骑士团团长,所有西方君主都知道他的名字,但亲眼见过他的人极少极少。传说他是位完美无缺的美男子,但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眼睛,因为那里面恶鬼般凶猛的杀气会让你觉得心脏瞬间停跳。
  贝隆开玩笑地说“守时是皇帝的美德”,就是暗指那列火车上的客人是龙德施泰特,在当今的世界上,如果说谁是骑士中的“王座”,十个人中有九个都会说是龙德施泰特。
  这样一位尊贵的骑士领袖,在翡冷翠的时候不知多少贵族想结交他,邀请他出席自家的晚宴,也不知是多少名媛的梦中情人。奔赴前线的话,就该乘坐战车前呼后拥。谁也想不到龙德施泰特会被冷藏在铁质的棺材里,被人像是送尸体那样送到前线去。
  眼前的男孩并不太搭“骑士王”这个称号,他十八九岁,英俊而消瘦,脸色惨白,仿佛在冰雪中封冻了几百年。但这恰好符合炽天骑士团是“一支由男孩组成的军队’的传说,贝隆和庞加莱都是十五岁加入炽天骑士团。二十二岁退役,所以年纪轻轻就成为高级军官。
  男孩低沉地喘息着,苍白的长发湿漉漉地垂下来,想必是刚才的战斗给他孱弱的身体带来了很大的负担。看他此刻的状态.根本无法想象几分钟前他整个人像是燃烧起来的魔神,几乎要了贝隆和庞加莱这两位“老骑士”的命。
  “时间。”龙德施泰特没有抬头,嘶哑地提问。
  “星历1888年4月24日,晚间1 1点37分。”贝隆看了一眼腕表。
  “地点。”
  “我们在世界之蟒号列车上,列车已经经过马斯顿,正开往我们的目的地。”
  “任务。’’
  贝隆迟疑了几秒钟:“杀凰。”
  “什么是‘杀凰’?”龙德施泰特第一次抬起头来,他的眼神既腼腆又苍老。
  “狙杀楚舜华。”贝隆低声说。
  庞加莱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好像生怕这个秘密被别人听去了,但环绕他们的只有沉重的铁棺。他和贝隆都知晓这个秘密,但从见面直到现在,他们从来谈起这件事,以免消息外泄。
  任务的名字是“杀凰”,龙雀是凤凰的一种,以杀死楚舜华为目的的任务就是“杀凰”。
  昨天夜里,来自翡冷翠的密令上说得很简单,庞加莱应当协助翡冷翠来的押车人,完成“杀凰”的任务。庞加莱隐约意识到这列火车上必然藏着一支能够杀死楚舜华的军队,却没想到是炽天骑士团的团长。
  如今想来,炽天使甲胄应该是种极其暴烈的机器,很容易失控,驾驭它的骑士也不稳定,因此必须置身于冰水中,以某种休眠的方式来运输。为此密涅瓦机关特制了这列世界之蟒号超级列车。而想要达到指定地点,必须经过马斯顿这个交通枢纽,因此异端审判局的执行官们悄无声息地接管了这座中立城市。
  龙德施泰特轻轻地出了口气:“我觉得好多了刚才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真是……太可怕了!”
  他轻轻地捂住那张能让绝大多数青春少女失魂落魄的脸,很久都没有把手拿开。
  看起来这些骑士醒来的状态跟梦境有很大的关系,但什么样的噩梦能吓到龙德施泰特呢?他自己就是战场上最恐怖的鬼神。
  “非常抱歉给您造成了麻烦,请接受我诚挚的歉意,贝隆骑士。”龙德施泰特微微躬身。
  “小事情,我已经习惯了,如果不是庞加莱骑士对状况还未熟悉,本来不会有什么损失。”贝隆耸耸肩,“您没事就好,龙德施泰特骑士殿下。”
  “也向您致以我真诚的歉意,庞加莱骑士,听说您是炽天骑士团的前辈,若能得到您的指教,将不胜荣幸。”龙德施泰特转向庞加莱行礼。
  他的声音略显稚嫩,但用词很有古意,简直不像是生活在这个时代的人。庞加莱吃了一惊,急忙躬身还礼。贝隆称呼龙德施泰特为“殿下”,因为他的头衔是“圣殿骑士”,这一尊号足以让他比肩各国王子。以圣殿骑士那高高在上的身份,他本不必这么多礼。
  “那么从现在开始,我将接管指挥权。”龙德施泰特缓缓地挺直了身体,改为端坐。
  他的眼神显而易见地锐利起来,瞳孔深处透出诡异的紫色微光。这种状态下他才无愧于炽天骑士团团长和西方世界的骑士王的身份……还有“锡兰征服者”这个称号。
  尽管教皇国否认参与了锡兰战争,但作为高级情报军官,庞加莱很清楚地知道炽天骑士团参与了那场战争。传闻领军人物就是龙德施泰特,他当时还不是炽天骑士团团长。以他如今的年龄算来,他毁灭锡兰的时候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孩子。
  列车忽然开始减速,他们即将到达指定地点,外面一片漆黑,贝隆听见了潮声。
  
  第七章 大夏龙雀
  
  列车停在丛林深处,像一条巨大的黑蛇栖息在草丛里。铁轨到这里就没有了,前方是刚刚砍伐过的森林,到处都是树桩。
  看起来人们原计划在这里修造一条铁路,沿路开山碎石,但是工程半途而废。
  贝隆跳下火车,跳上一根树桩,远眺出去。但他什么都看不见,天空中乌云密布,没有丝毫星月之光,唯一的光源就是身后的世界之蟒号列车。但从听到的潮声判断他们距离大海不远。
  树桩的直径超过一米,是有几百年历史的古树了,在如此茂密的原始森林修造铁路,无疑是成本极高的工程,但几乎没人听说过这条铁路,地图上更没有标记。
  “这就是你们要修的那条铁路啊?”贝隆问。
  “是啊,我们叫它圣战之路。原本的计划是从马斯顿出发,穿越高加索山的山隘,直达夏国的战略要塞龙城。这条铁路若是建成,我们的军队就会源源不断地涌向东方。”庞加莱站在另一根树桩上说。
  “花十年修一条铁路去进攻东方?真是疯狂的想法啊。”贝隆轻声说。
  “据说是枢机会的机会,无论是进攻东方还是修造圣战之路,都是那帮红衣主教的决定。”庞加莱摸出酒罐喝了一口。
  两个人都沉默了,因为谈到了政治,谈到了上位者的密谋,谈到了他们不该知道的事情……好奇害死猫。可无论庞加莱还是贝隆都太年轻了,难免对有些事好奇。
  千年以来,西方君主们一直渴望着东方辽阔土地,但东方有强大的夏国,夏国的铁骑劲弩令他们心胆俱寒。直到教皇国崛起,机械技术的进步,西方君主们才觉得夏国已经是条衰老的巨龙了,是他们向着东方进发的时候了。
  但最大的问题是沿途的补给,机械武装起来的军队虽然精锐,但是需要的补给也是惊人的。东方拥有惊人的“战略纵深”,西方联军需要跨越上千公里能进逼夏国的都城“洛邑”。绵延千里的战线是极其可怕的,夏军随时可以切断他们的补给线。
  最终疯狂的计划被制定出来,他们要一边修铁路一边向着东方进发,最终征服东方的不是机动甲胄,而是隆隆前进的火车。
  时间上大约需要五十年之久,前十年把铁路修道夏国的军事要塞龙城,那座要塞堪称夏国的国门,装配了千门重炮,是征服东方道路上的铁壁,攻克那处要塞之后他们会继续修铁路,最终抵达洛邑城下。
  五十年不算短,可若是能通过这条生命线一步步蚕食东方的国土,那五十年也不是不能忍,历史上多少恢弘的战争持续了百年之久,双方在国境线上反复拉锯,最终谁也没占到好处。
  其中最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计划的制定者是教皇国的枢机会,而这个组织对半都是尊贵的红衣教主,他们本该奉行神的旨意,传播光明和爱。
  如果说教皇国是西方的领袖,那么枢机会就是教皇国的领袖,连教皇也在枢机会的控制中。他们选举教皇,他们也可以罢免教皇。教皇本身更像个荣誉性的职位,他的主要工作是布道。
  修建圣战之路的决议刚刚做出,就有一个人表达了对教廷的忠诚,愿意承建这条铁路。这个人就是神秘的马斯顿公爵。他表示自己的国家距离东方很近,最适合作为圣战之路的起点。于是在不久之后,马斯顿公国宣布脱离西方国家联盟,成为中立的商业国。
  披着中立国的伪装,马斯顿夜以继日地修建圣战之路,庞加莱和其他教皇国军官秘密涌入马斯顿,恰恰是为了掌握这座城市,为修建圣战之路提供方便。
  马斯顿人根本不知道,这些年马斯顿一跃成为商业之都和学术之都,其实是教皇国在背后鼎力支持。这座优美的城市其实是教皇国进攻东方的桥头堡。
  “楚舜华是察觉了我们修建那条铁路的用意么?”贝隆问。
  “是的,那个男人应该是最了解西方的东方人吧,他应该是想明白了那条铁路并非商业用途而是军事用途,所以冒险进攻。”庞加莱说,“但要翻越这座山,只有挖掘隧道我们在这座山的腹部挖掘了一条长达十二公里的隧道,花了整整五年,耗费了十二节车厢的炸药。我们叫它金伦加隧道,楚舜华的目标是金伦加隧道。”
  “如果我是楚舜华,我会直接炸掉那条隧道。这样你们还得再花五年来挖掘,夏国就再多五年的时间喘息。”
  “是的,我想那就是他的目标。所以他带着舰队和夏国的精锐军团,忽然出现在这里,令我们措手不及。”庞加莱把手中的酒罐扔给贝隆,“喝口酒暖一暖吧。”
  贝隆也不客气,旋开塞子喝了一大口,浓烈的酒香在口腔里弥漫,身体一下子暖了起来。
  “好酒,”贝隆把自己的烟盒扔给庞加莱,“这种鬼天气,没点补给品真让人没法活啊!”
  “那些家伙不需要补给一下么?”庞加莱看了一眼炽天使们。
  更多的炽天使被从铁棺中唤醒,正逐一下车接受机械师的检测。直到此刻庞加莱才知道这列火车上除了炽天使也是有活人的,不过那些黑衣机械师也并不比炽天使更像活人,他们戴着黑胶面罩,穿着厚重的黑胶制服,整个人被厚实的黑色橡胶包裹起来,通过某种奇怪的呼吸装置呼吸,呼出的气体也是幽蓝色的。
  这里火车上的机械师们也够叫人心惊胆战的,不过跟炽天使比起来,他们就算“可以理解的存在”了。
  唤醒过程中再没有发生龙德施泰特那样的以外,炽天使们都平静地醒来,沉睡在冰下的时候他们的体温很低,呼吸也很微弱,是通过鼻管进行的,但醒来之后他们能在几分钟内迅速地恢复正常的体温,身体机能基本不受低温的影响。从这种冷藏活人的技术可以看出,密涅瓦机关擅长的不只是机械。机械师和炽天使都不说话,他们表现出极强的协同性,只靠眼神交流。炽天使中甚至没人想摘下头盔呼吸几口新鲜空气,大概是不愿让自己的面容和声音被庞加莱和贝隆这种“局外人”记住。
  “他们不需要补给,他们是怪物。”贝隆说。
  这句话刚出口,他手中的酒罐就消失了。漆黑的身影遮挡了他和庞加莱之间的目光,年轻的骑士王站在第三根树桩上,仰头把酒倒进嘴里。
  贝隆意识到自己有点多嘴了,正想着该如何向这位尊贵的圣殿骑士表达歉意,龙德施泰特开口了:“是的,庞加莱骑士,贝隆骑士说得没错,怪物们是不需要补给的。”
  那张苍白的脸上忽然流露出淡淡的笑意,他向着庞加莱摇晃酒罐:“不过喝酒可以让人放松和镇静,确实是好酒。”
  庞加莱和贝隆对视一眼,看来这群怪物里至少还有一个人会像人类那样思考。
  “您已经没事了吧?”庞加莱问。
  “甲胄表面的护板受损而已,内部机械基本完好。以这样的状态,杀死楚舜华应该没有问题。”龙德施泰特活动着手腕,发出“咝咝”的金属摩擦声。
  “战场应该在金伦加隧道的出口处,这里距离战场差不多有四公里,炽天使在这里集结,怎么赶赴战场呢?”庞加莱问。
  贝隆本想警告他说这个问题已经超过了他和庞加莱的职权范围,但他自己对此也很好奇,就没有打断。如果楚舜华亲自指挥这场作战的话,楚舜华距离他们还有四公里之远。炽天使的强劲毋容置疑,但任何机动甲胄的荷载都是有限的,炽天使也不可能背着蒸汽背包跑上四公里山路。
  “我们阻击他。”龙德施泰特指了指列车,机械师们正从车上卸下沉重的铁箱,把其中的异性武器组装起来。
  那东西呈现出一支火枪的外形,但长度达到惊人的四米,表面纠缠着曲折的铜管。机械师正把特制的弹药填入它的枪膛,火药和弹头是分开的,光是弹头部分就长达二十厘米,有婴儿肥手臂粗细,表面有复杂的螺旋花纹。
  “圣枪装具·Longinus①,世界上射程最长的枪。对应风速和高度做调整后,它的射程能超过四公里。我负责操作那支枪,就在这里射杀楚舜华。”龙德施泰特说。
  “那支枪能够打穿钢铁城门吧?动用那种枪去解决一个人类?”贝隆摇头,“枢机会到底是多在乎楚舜华?”
  “想要射杀飞天的凤凰,自然要动用命运之枪。”龙德施泰特的声音优雅缓慢,“在枢机会看来,真正阻挡他们征服东方的并不是龙城要塞,而是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是楚舜华。”
  庞加莱和贝隆对视一眼,都没说话。
  “早在五十年之前,教廷已经觉得夏国是个衰老的巨人了,用机械和火药武装起来的西方军队很快就能瓜分东方的浩瀚国土。”龙德施泰特轻声说,“可这时楚舜华出现了,这个皇帝和星见所生的孽种,一个人就遏制了整个西方的野心。跟那些信奉‘怀柔致远’的老派人物不同,楚舜华是东方最强硬的铁腕人物,他对内镇压政敌,对外则引入机械技术,培训新式军队。任这种局面发展下去,很快东方人就会拥有和我们差不多的武装,斯泰因重机、长程火炮甚至机动甲胄。那时候我们就再也别想撼动夏国。”
  “楚舜华再怎么强也就是年轻人而已,你们真的想要杀死他,有的是办法,为什么要远程阻击?这可不是什么好战术。”贝隆说。
  “他们试过各种办法,比如刺杀,比如收买某些夏国大臣和楚舜华对抗,再比如在两军交战的时候突袭楚舜华,但所有谋略到了楚舜华面前都会失效。仿佛有股强大的命运保护着楚舜华,命运不许我们杀死他。”
  “这种说法可真是玄而又玄,难道枢机会也会相信这种说法?”庞加莱问。
  “枢机卿们多半都是红衣教主,他们信神,也相信神会站在他们那一边,当然不会公开赞同这种说法。但私下里确实有种传闻,说楚舜华的父母遇见到西方的壮大,于是决心‘制造’一个能够掌握命运的孩子。星见把诡异的幽暗之力注入了那孩子的身体,皇帝则注入了皇朝的气运,所得的孩子便是楚舜华。他是禁忌之子,注定无法继承大夏的皇位,却是隐形的皇帝,只要有他在,大夏就坚硬如磐石。枢机卿们制订了‘凤凰’计划,触动了我们炽天使,应该也能说明些问题吧?他们畏惧楚舜华,这种畏惧是发自内心的。”龙德施泰特说得轻描淡写,好像这并非什么秘密,而是早已写在教科书上、人尽皆知的历史,“他们相信炽天使,因为百年前就是炽天使击败了旧罗马帝国的黑骑士团,开启了属于弥赛亚圣教的新时代;过去的一百年了里,也就是炽天使为教廷清除了一个又一个绊脚石;今天,我们将再度代表西方的命运,去撞击东方的命运。”
  “炽天使……其实是一支杀手性质的机动甲胄部队!你们是群精英杀手……”庞加莱忽然说,“名为天使的杀手!”
  龙德施泰特淡淡地笑笑,走下树桩。
  “你为什么要耐性地跟我和庞加莱解释这件事?”贝隆在他背后说,“上位者的秘密被我们这种小人物知道了,是在不是什么好事。”
  “在这中糟糕的下雨天,每个人都会想找人聊聊天,我也一样。放心吧,不会有人知道,这里的人中,只有我们三个带着耳朵。”龙德施泰特也不回头地离去。
  接下来的时间里龙德施泰特一直默默地站在圣枪装具旁,看着机械师们反复调试那支不可思议的枪。
  其他炽天使也都拿到了各自的武器,那些武器古老而威严,连射铳侧面带有狞亮的黄铜饰纹,重剑上隐约可见浮雕的圣徽,透着百年前的浮华气息。
  贝隆和庞加莱无事可做,只能靠在车厢上聊天。
  “分明你我也是骑士,可在这种场合我俩倒像是文职人员。”贝隆的语气里透着自嘲的意味。
  “我才是文职人员,我在马斯顿的隐藏身份是一所机械学院的教务长。”庞加莱笑。
  “想没想过回翡冷翠?”
  “当然想。”庞加莱望着漆黑的远方,“希望这次的事情结束后,我能够申请调职回翡冷翠……我在翡冷翠还有个未婚妻,她一直不知道我在干什么,她一直在等我……我五年没有她了,她也许都老了。”
  “可别说这种话,”贝隆摆手,“我看的小说了,说了这种话的角色都会在最后一场戏里死掉。”
  庞加莱笑着拍拍贝隆的肩膀。作为炽天骑士的时候他们互相不认识,如果那时候认识大概会很投机。
  “来了。”龙德施泰特低声说。
  贝隆和庞加莱对视一眼,抽出单筒望远镜,快速地来到龙德施泰特身边。Longinus枪用精密的支架固定在岩石上,龙德施泰特操作着这支枪,他没戴头盔,湿透的白发缠在漆黑的枪声上,鹰隼般的眼睛看向远处。世界空旷,密集的雨声和扑面而来的潮声都那么清晰,但视野中一片黑暗。
  “我什么都看不见。”贝隆用望远镜扫视。
  “火光。”龙德施泰特轻声说。
  忽然间,贝隆捕抓到了一团极微弱极朦胧的火光。那火光太微弱了,乍看上去会误以为是萤火虫。可隔着四公里远看去是萤火虫的话,近看应该是某种颇为明亮的光源,比如火把。
  广袤的山间平原上,火光缓缓地移动着,像是踽踽独行的老者。它停下了,片刻之后冉冉升起。跟着它,成千上万的火光从平原的一侧升起,随着风势去往高空,达到一定的高度之后进入悬浮状态。乌云并没有消散,但天空中像是星河灿烂,那个举火的男人站在星河之下,白衣向天,挺拔如枪。
  “大夏……龙雀!”庞加莱缓缓地打了个寒颤。他自己也算是人人称道的美男子,可在那个男人面前,他自愧不如。不是容貌上的差距,而是气势,那男人的气息充塞了两山之间的平原,他站在黑夜之中,就像是初升的太阳。
  楚舜华,绝对是楚舜华!东方人很善于使用名为“影武者”的替身,但那般可怕的气息却不是影武者能模仿的,只有沉浸在滔天权势中的男人才能养出那种气息,不经意间锋芒毕露。
  楚舜华背着双手仰望着夜空,好像是在欣赏着漫天灯光的奇景。他的后方,数以万计的弩手平端着弩机,锋利的箭头上流动着凄冷的蓝光,原来夏军早已在黑暗中列队完毕。
  他们的前方几公里处就是金伦加隧道。而金伦加隧道的前方,十字禁卫军也已经列队完毕,骑兵们跨坐在斯泰因重机上,双方争夺的目标就是金伦加隧道,那贯穿东西方的战争隧道。
  “悬空灯。”贝隆低声说,“楚舜华居然想到了这么来用悬空灯。”
  夏军对空放出的悬浮火光其实是一种灯,名为悬空灯。制造这种等得先把牛皮的表层剥下来,晒干呈半透明状,制成一人高的气囊,在里面安置牛油灯。牛油灯烧热了气囊中的空气,灯就能在夜空中悬浮半个小时之久。
  悬空灯照亮了整片战场,这对已经普遍使用汽灯的教皇国来说也不容易做到。这个了夏军的弩手极大的方便。
  时至今日,十字禁卫军已经全部配备三联装或者五连装的火铳,东方人也并非不能制造火器,但夏军仍把精密弩机“破山弩”视为最重要的远程武器。这种有着数百年历史的钢铁弩机威力极大,射程极远,搭配自动填充弩箭的弩盒之后,射速也不亚于火铳。火铳打出的子弹一旦出了射程就几乎没有杀伤力,而弩箭在空中划出飘逸的弧线,即使在飞行的末端也能对敌人造成致命的伤害。
  破山弩的唯一缺陷是必须由丰富经验的弩手来操纵,而夏国恰恰就有这样一支“林”部队,他们连射的时候,弩箭密集如林。
  大夏军四大部队:风、林、火、山,风部队是兼具高速和重甲的骑兵,承担冲锋任务;林部队是弩弓部队,负责压制和控场;火部队装配有优质的火铳和重炮,大夏军在火器方面并不亚于西方诸国;山部队则是步兵敢死队。此刻露面的只有墨绿色军服的林部队。
  而十字禁卫军则出动了十二个师团,其中六个师团来自十字禁卫军本部,另外六个师团由信奉弥赛亚圣教的各国君王派遣。教皇座驾“阿瓦隆之舟”也抵达了战场,它的顶部装饰着黄金十字架,外层是秘银和青铜混铸的装甲。
  风雨中带着隐约的火药味,平静中蕴含着令人难以呼吸的力量。这就是世界上最高等级的战争,就像绝世剑手之间的对决,平静被打破的瞬间,就要一剑封喉!
  凌晨一点,老嬷嬷们还在祷告,其他人也还在窃窃私语。男孩们聊着战争和武器,女孩们对于仲夏庆典还能不能如期举行局的忧心,兴致最高昂的则是女老师们。
  他们把最近校内校外的话题都聊了个遍,就开始聊某个名叫苏伽罗的女人。
  “真不知道那女人有多美,居然能让新罗马帝国的皇帝对她迷恋得无法自拔。”美术老师莱娅小姐噘着嘴,摇着小扇。
  “美不一定很美的,可那是不详的女人呢!”舞蹈老师莎珊小姐面露不屑。她席地而坐,裙摆像东方折扇那样打开,腰挺得笔直,就像在舞台上那样。作为舞蹈老师,莎珊小姐一直都为自己玲珑浮凸的身材自豪。
  “皇帝笔下也太冲动了,否则也不会有这场战争呢!”礼仪老师莫妮卡夫人。这是位二十八的曼妙寡妇,马斯顿城里出名的沙龙女主人。
  “那又有什么?为了心上人而不惜一战的男人岂不是世间最性感的男人?”莱娅小姐微微昂起头,“诗人不是写过么?王的浪漫以血写成。”
  四年过去了,那个名叫苏伽罗的女孩仍是名媛们茶余饭后的话题,而她已经化为白色大理石棺中的枯骨。
  苏伽罗是锡兰国的王女,如今那个国家已经被毁灭了。
  当年锡兰被看作蛮夷和穷苦之地,可贫瘠的土地却养出了名闻世界的锡兰少女,有人说每个锡兰少女都有资格成为皇后,而锡兰的王女苏伽罗则是皇后中的皇后。
  人们称这个十八岁的女孩是“天上莲花”,意思是说她即使是在天国中都是无与伦比的佳人。
  锡兰战争爆发的时候,这位年轻的王女正率领师团在新罗马帝国的首都军士坦丁堡做国事访问,随着战争爆发,整个师团被新罗马帝国扣留。但新罗马皇帝查士丁尼仍然以上宾之礼对待苏伽罗,令她居住在皇宫中的圣女塔上,供给她最好的饮食和衣饰,凡她想要的东西,即使是北海鲨鱼的新鲜鱼肝,皇帝都令人用皇家特快列车从北方渔港冰封着运来。
  很多人都说皇帝陛下为那个女孩着了魔,他想占领锡兰,一部分原因是他想把锡兰的王女据为己有。因此锡兰王女无论如何都是不会嫁给他的,锡兰王膝下只有那么一个女儿,她未来必定成为锡兰女王。那么想要娶到锡兰女王,就得连锡兰一起拿下。
  最终以新罗马帝国为首的西方联军攻克了锡兰王都,但苏伽罗却从圣女塔上跳下自杀,查士丁尼皇帝悲痛万分,以皇妃的礼节把她封在白色大理石的棺材里,在军士坦丁堡举行了隆重的葬礼。
  这原本算得上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但为苏伽罗验尸的法医却说那具尸体“非常奇怪”,奇怪到了难以形容的程度,其中一处奇怪的地方是她根本就是支离破碎的,全身骨骼被打断了再用钢钉续接起来。
  而宫中负责清扫现场的女侍也说,那间卧室看起来真是地狱般可怖,苏伽罗应该是爬着前往阳台的,所以在地板上留下了一人宽的血迹,就像用拖把沾了献血之后在地上刷出来的痕迹。
  这些小道消息很快就烟消云散了,历史记下来苏伽罗这个名字,东方人说她是古来罕见的贞女,西方人说她是妖娆的祸水。可就是祸水最叫人神往,尤其是名媛们爱聊苏伽罗——美丽的女人总是对同礼物保持着高昂的兴趣。
  “据说苏伽罗可是个魔女呢!难怪皇帝把持不住。”莎珊小姐压低了声音。
  在教堂里谈及“魔女”这个话题当然得压低声音。莱娅小姐和莫妮卡夫人都来了兴趣,不由自主地前倾身体。
  “有人说苏伽罗还是个小女孩的时候就妖艳过人,她身边的男人,从同龄男孩到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都不由自主地被她吸引,连她的父亲都不敢和她住一起,所以另建了一座行宫给她居住。那座行宫外设置了层层阻碍,却挡不住苏伽罗的魅力。你没听说过么?她号称‘天上莲花’,十三四岁的时候她就得到了那个外号,据说整个锡兰国的男人都愿意为她去死。”莎珊小姐说,“那可不是魔女么?”
  不远处的角落里,一直闭着眼睛休息的西泽尔无声地睁开了眼睛。
  在弥赛亚圣教的教义中,最危险的恶魔不是男性,而是女性。她们被称作“魔女”,会化成美女的模样来蛊惑世人。人们也许能坚定心智抗拒恐怖的魔王,却会在魔女的温柔前败下阵来。据说在古代魔女数量相当之多,她们中最强大的甚至当上了一国的女王,但经过多年的肃清,如今已经很少听闻有魔女四处活动了。
  而在东方,另有一种“巫女文化”。夏国就是崇尚巫女,他们认为女性的体质更容易跟鬼神沟通,因此历代夏国皇帝都是男子,但管理太庙的却是巫女的领袖“星见”。
  在西方人看来,巫女就是魔女的一种,据说她们都妖冶淫荡,像画画那样画自己的脸,用媚人的香料抹身体,还懂蛊惑人的黑魔法,任何男人在她们面前都会把持不住。而星见例外,根据古代传下的规矩她必须终生的hi处女,因此星见生下的楚舜华才会被判为孽种。
  “真想见识一下魔女的魅惑啊!”莱娅小姐叹气,“真就比我们正常女人美那没多吗?”
  “没准你在学院里就能见识到啊。”莎珊小姐冲西泽尔和阿黛尔所在的角落比了个眼神。
  半明半暗的角落里,阿黛尔正在酣睡。她在梦中揭开了毯子,圆润的膝盖暴露在外,用象牙做坠子的长蝴蝶结垂在裙子的侧面,那条裙子是白色的,那双腿也是白色的,便如白色的鹿藏在白色的森林中。她的脸泛着瓷质般的微光,柔软的长发披散下来,像一匹丝绸那样包裹着玲珑有致的身体。
  她是那么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触摸,却有那么脆,似乎碰一下就会碎裂。
  “优势阿黛尔啊,我还以为你说那位女公爵呢!”莱娅小姐悄声说。
  另一边的角落里,女公爵仍旧望着壁炉中的火,达斯蒙德关切地把大衣脱下来盖在妹妹的腿上,大概是怕她的膝盖着凉。女公爵对于这份来自哥哥的关怀全无反应,她分明坐在这间人满为患的教堂里,却像是在世界尽头的角落里独坐。在她的眼里,周围大概空无一人。
  “女公爵怎么回事魔女?她的证件可是教皇厅发放的,教皇厅怎么会给魔女发放证件?”
  莱娅小姐说,“倒是那个阿黛尔,自从她来这里,罗曼神父愁得头发都白了。只要她在场,男孩之间总会爆发点小矛盾,轻则口角,重则斗殴,去年的仲夏夜庆典上,两个男孩说要拔剑决斗,就好似因为争着当那个小女孩的舞伴。”
  “估计家里人也不喜欢她吧?这么美的女孩,如果不是迫不得已,哪个父母不想把她养在自己身边?就算是继父继母也会爱惜她吧?想必是家里人也觉得她是个不祥之物,不能留在身边,这才送来马斯顿读书。”莫妮卡夫人说。
  “可你们不觉得女公爵美得更妖异一些么?我都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呢!”莱娅小姐说。
  “看女公爵的模样该有十八九岁了吧?十八九岁正是女孩漂亮的时候呢,”莎珊小姐说,“而阿黛尔不一样,她还是个小女孩呢就这么魅惑,长大了那还得了?将来能娶她的男人,只怕得是君主级别的贵族吧?”
  “一个私生女,怎么有资格嫁给君王级的贵族?”莫妮卡夫人说。
  “魔女无所不能……”
  这时忽然有巨兽低吼般的声音从远方传来,不知什么地方吹来一阵冷风,吹熄了讲经台上的所有蜡烛,教堂里骤然黑了下来。女老师们惊叫起来,校警则快步去往窗边眺望。
  阿黛尔也从梦中惊醒了,抓着哥哥胸口的衣服左顾右盼。西泽尔轻轻搂住她的肩膀:“别怕,炮声而已……他们开始了。”
  距离战场四公里的狙击阵地上,庞加莱和贝隆遥望着这场世界级的战争。低迷那震动,树木摇曳,平原上的光像是熔岩喷发。
  破局的是夏军风部队,所谓的“风部队”,就是骑兵部队。暗青色的烈马从黑暗中突出,它们的眼睛赤红,巨大的鼻孔在铁面甲下喷着白气,身材接近普通战马的两倍,披挂着沉重的甲胄,像是一座移动的钢铁之城。
  在这个蒸汽和机械的时代,夏国有着数百年历史的蓄力骑兵部队仍旧是西方军队战栗的存在,因为他们装备了夔龙马。
  夔龙马是一种身形惊人的巨型战马,由特殊的繁育机关培育,能够扛得动五十公斤重的的重甲,西方最强健的战马在夔龙马的面前就像是驴子,而那种马单独看起来简直就是怪物。
  风部队发动冲锋的同时,十字禁卫军的龙吼重炮也开始轰击。炮弹在空中留下燃烧的弧线,堕落在地面上的时候,迸出数以千计的碎片。血肉染红了平原上的野苜蓿,价值千金的夔龙马在鲜血和泥浆中翻滚。
  林部队从战场两侧推进,用箭雨为风部队开路,他们的黑色弩箭如暴雨般落下,把教皇国骑兵连同斯泰因重机一起被贯穿。十字禁卫军的阵地上,红水银爆炸接二连三地响起。
  在如此激烈的战况下,楚舜华身为帝国公爵,却并未躲在安全的后方,而是突前督战。他戴着白手套的手如指南针那样稳稳地指向前方,这是铁一般的军令,无论付出多少代价,他今夜都要那下金伦加隧道。
  就在他前方几十米的地方,重炮的开花弹把泥泞的地面翻了一遍又一遍,可他那张素白如玉的脸上默无表情,似乎真的相信自己被“天命”保护着。
  龙德施泰特也很平静,那颗能够击破天命的破城弹已经顶入了Longinus的枪膛,但看起来他暂时还有没射击的想法。
  上一次东方的顶级军团和西方的顶级军团冲突,还得追溯到大约三百年前,那时候东方人的强弓劲弩和重铠骑兵杀伤了西方人的胆,西方君主们联名写了一封国书给夏皇,要求停战。夏皇答允了停战,但态度极其高傲,他要求西方君主们各在自己的王冠上摘下一枚宝石,镶嵌成一顶王冠送往洛邑。这等于要求西方所有君王割舍自己的一份荣誉,把它放在夏皇的冠冕上,这是整个西方世界的莫大耻辱。
  可迫于夏军的重压,最终这顶辉煌的王冠还是铸成了,由特使恭恭敬敬地送到洛邑,跪着呈现在夏皇的面前。夏皇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西方人进贡的小玩意儿,就放在珍宝阁里吧。”
  原来夏皇根本没有想要把这顶汇聚西方之光的王冠戴在头上,这东西只是“来自异国的小玩意儿”而已。
  怀着对东方的敬畏和愤怒,西方已经积攒了三百年的力量,如今在蒸汽技术的协助之下,他们自信可以一雪前耻。但东方军队也在进化,配备了机械矢盒后,破山弩得到了大幅加强,斯泰因重机在夔龙马面前也没占到优势,夔龙马不怕泥泞的地面,斯泰因的两轮却卷着泥水空转,风部队的超重型骑枪中还会喷出致命的枪火,夏国的军械师尽然想到了把火铳和长矛组合在一起。
  看来东方人,尤其是楚舜华,已经意识到了蒸汽技术对世界格局的影响,他们正努力地追赶。
  风部队冲破了十字禁卫军的防线,摧毁了部分重炮,但在那之前重炮已经对风部队造成了重创。两军展开了混战,原本以弩为主武器的林部队也不得不充当近战步兵,他们抛弃弩机,左手抽出格斗剑右手抽出短铳,双方近距离对射,泥泞的土地被血染红。
  疲倦的夔龙马在人群中转圈,它们沦落成被围攻的对象。十字禁卫军把夏国骑兵拖下马,用尖头铁锤把他们的头颅和头盔一起砸扁。
  伤亡数字每秒都在上升,战争进行到了这个地步已经彻底丧失了美和尊严,贝隆不由得催促龙德施泰特:“殿下,您还在等什么?”
  “最好的时机。你们应该相信我,我已经为这个时刻准备了很久。”龙德施泰特轻声说。
  他那张绝美的脸上苍白无汗,盯着瞄准具中楚舜华的侧影,其他的炽天使也都保持着平静,好像那些正在死去的人并非他们同伴,甚至并非人类。
  “果然是从冰中唤醒的东西啊。”庞加莱在心里说。
  战况几度胶着,夏军无法彻底冲破十字禁卫军的防线,但十字禁卫军确实在步步后退,每秒钟的死伤数字都是惊人的,这时阿瓦隆之舟发出了响亮的蒸汽哨音,死战中的十字禁卫军战士都不约而同地望向阵地后方。他们的阵地后方就是金伦加隧道,漆黑的隧道口中开始涌出袅袅的白色烟雾。
  战场上骤然安静了,庞加莱甚至能听见一声惊慌的鸟鸣。
  烟雾中传来了蒸汽机的轰响,沉重的履带式陆行器使出金伦加隧道,碾压过泥泞的草地。战车越过重炮阵地停下,车上的黑影们缓缓地起身,并肩向着战场前进。为首的黑影肩扛火焰纹章的战棋。那面旗帜如此之大,简直遮天蔽日。
  这一幕让人有种幻觉,仿佛那些根本就不是人类,而是太古时代的众神,他们在浩瀚的荒原上跋涉了千年,终于重返这个世界。
  风卷着浓厚的硝烟从甲胄和武器上掠过,那些黑影的真实形态终于暴露在世人的面前,数以百计的金属骑士屹立在平原上,像是一道山脉横亘在夏军的前方。
  下方的决战兵器,战无不胜的机动甲胄部队,终于登场。十字禁卫军把这支精锐藏在了金伦加隧道里,他们就是在等着夏军接近隧道口。
  庞加莱的望远镜里,楚舜华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表情”这种东西,很微妙的表情,像是如释重负,像是他终于等到了他要等的人。
  一声接一声的爆响,炽天铁骑在高速的突进中挣脱了向它们输送蒸汽的管道,便如婴儿和母体之间的脐带被切断……但这群钢铁的婴儿,从堕落的那一刻开始就是杀人的魔神。
  背后挂载的各种武器落入巨大的铁手里,骑士们向着夏军最密集的地方发动突击。他们的盔甲本体都是相似的,但配备不同的武器,“咆哮雷神”配备的是超重型的手持式连射炮,粗壮的弹链为他提供充足的弹药,“剑舞者”配备的配备的是加长版的格斗双剑“天秤座”,这对平衡的轻剑令他的格斗技巧在炽天铁骑中居于绝对的前列,而“青铜切断者”则装备着蒸汽驱动的刀锯,那件武器甚至能切开天启战车的装甲。
  随着咆哮雷神的扇形炮火展开,轻盈的剑舞者已经在夏军的人潮中旋转起来,鲜血沿着它的剑刃喷射,在漆黑的夜色中仿佛墨色的花朵盛开。
  夏军竭尽所能地挥舞刀剑和射击,但他们的武器只能在炽天铁骑身上溅出点点火光。骑士们往复冲杀所向披靡,但夏军的人数优势太大,房檐看去,投入战场的炽天铁骑们像是被夏军湮灭!
  像炽天使一样,炽天铁骑的连续作战能力也是短板,剧烈的战斗加速了动力损耗,不到三分钟,动力所剩无几的剑舞者率先向着战车撤退,在那里他才能得到蒸汽的补充,这是漆黑的影子在他背后浮现……黑影高高地跃起,附在剑舞者的背上,手中的短武器顶住了颈部的薄弱处。
  微弱的火光一闪而灭,骑士的头颅和沉重的金属头盔一起跌落,红水银蒸汽喷涌而出,轰然巨响,爆炸吞没了无头的剑舞者和周围的战士,靠过来和剑舞者回合的青铜切断者也受到了冲击。
  青铜切断者还没来得及爬起来,另一个黑影从夏军中闪出,短小的武器顶着他的后颈开火,洞穿了他的咽喉。
  “开罐刀!”贝隆低声说。
  夏国军械师造出了“开罐刀”,这说明夏军很清楚机动甲胄的弱点。想要以步兵重创机动甲胄,开罐刀无疑是最好的武器。开罐刀并不是刀,而是一种口径大得惊人的火铳,炽天使们也装备了类似的武器。
  这种大口径的破甲枪由密涅瓦机关发明,它的锥形弹能有校地穿透甲胄。骑士们通常把它顶在对方的甲胄上开火,从使用方法看它的确跟短刀无异。骑士们戏称自己是铁皮罐头,所以它被称作开罐刀。
  受到威胁的炽天铁骑开始彼此靠近,好展开援助,但夏军疯狂地铺上,组成人墙阻挡炽天铁骑的会合。
  ① 作者注:Longinus,中文译作朗基努斯。在现实中,这支枪的传说源于《圣经》。在骷髅地,耶稣基督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为了检验他是否真的死去,一名名叫Longinus的罗马百夫长被迫拿长枪刺进了耶稣的肋下,立即就有血和水流淌出来,Longinus失明的眼睛也因此忽然复明。因此Longinus的枪被认为是可以伤害到耶稣基督的武器,进而被认为是命运之枪,宗教中的神器。历史上若干著名人物都宣称持有这支枪,其中之一就是希特勒,他于1938年宣称持有圣枪。有种说法认为,在美军攻克圣凯瑟琳教堂,夺取圣枪的两个小时后,希特勒就吞枪自杀了,所以这支枪似乎和希特勒的命运相连。在本作中,圣枪装具·Longinus是和圣剑装具·Excalibur相提并论的史诗级武器,制造它们的技术已经失传,所以它们是独一无二的。
  
  第八章 创圣之枪
  
  暴雨如注,漫天的悬空灯都已经熄灭。
  战车群冒险突进,多数骑士成功地突出夏军的包围,撤回到战车边。他们在车上的铁质座椅中坐下,用完的蒸汽背包自动脱落,旋即新的蒸汽背包从上方降下,和外露的钢管接驳。
  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炽天铁骑的突击竟然没能让对方的防线瓦解,必须返回来更换蒸汽背包。
  当他们再度出现在战场上的时候,战术已经做了调整,骑士们三人一组互为防御,以免那些携带开罐刀的夏军步兵对他们的要害发动攻击。
  炽天铁骑重夺了战场的控制权,他们还组织了四次对楚舜华的冲锋。最接近成功的一次,代号“拂晓之茅”的甲胄骑士和楚舜华之间只剩下不到两百米。但楚舜华还是没有后移避险,他站在连天的炮火中,白色军服和白色手套都占满了鲜血,岿然不动。
  侧面的山坡上忽然传来了暴烈的马蹄声。贝隆急忙举起望远镜过去,风部队已经全军覆没,战场上再没有使用战马的军队,哪来的马蹄声?
  望远镜中的景色震惊了这位高级情报官,在他所知的战例中,从未有过这样的疯狂的突袭。
  那是一直素白色的骑兵队伍,他们显然早就埋伏在金伦加隧道侧面的山坡上,此刻他们放马从近乎垂直的斜坡上冲下,目标毫无疑问是阿瓦隆之舟。
  抛弃了黑色的披风之后,他们是清一色的白马和清一色的白色轻甲,在夜间作战简直就是火枪靶子,但那支骄傲的突击队不愿为了潜伏而更换自己标志性的装束。
  除了白衣白马,他们还涂着靛蓝色的鬼面,额上捆绑着白色的布带,腰间插满了老式的燧发枪。那种堪称古董的老式燧发枪只能装填一发子弹,但那些恶鬼般的起手疯狂地开枪,把打空的火枪随手抛弃,再抽出新的来,弹幕如同一阵密雨。他们的枪法又极其的精湛,中枪的人多数都是喉头或者胸口冒出血花。
  “‘一字曰心’冲锋队!”贝隆认出了那支军队。
  庞加莱也听说过那支冲锋队,它来自一个名叫中山国的小国。中山国是夏国的一个属国,在大夏联邦中很不起眼,却因这支凶猛异常的冲锋队而被教皇国关注。
  冲锋队员们把自己的脸涂成死人的脸色,戴着死人才戴的白色头带,意思是已经把自己看作死人了,再没有畏惧。他们总是以杀身成仁的态度进入战场,就好比今夜这样藏身在陡峭的高崖上,几乎垂直地冲下来,行进中不断地有战马失蹄堕落,但其他人毫不畏惧地继续嘶吼和射击。
  十字禁卫军当然会提前勘察战场,以防敌军冲锋藏在自己的阵地旁,但那座高崖太陡峭了,猿猴爬上去都费事,真不知道中山国怎么把人和战马都运上去的。
  最叫人惊讶的是为首的冲锋队长,他戴着黑色的风镜,披着鸦羽般的大氅,没骑白马,而是骑着一台类似斯泰因重机的二轮机械,车头灯拉出一道雷电般的光柱。他肩扛白色的大旗,上面写着泼墨的“心”字。
  这身极不协调的装束却无损他那“吞噬天地”般的狂放姿态。这支冲锋队是把危险的尖刀,前锋线上的骑士来不及撤回,他们有机会切开十字禁卫军的防线,把教皇拖出去斩首。教皇虽然只是名义上的最高领袖,但他被斩首也会严重地影响到士气。
  擒贼先擒王,东方式的战术思想被这支冲锋对发挥到了极致。
  附近的近卫军紧急向阿瓦隆之舟靠拢,但冲锋队的速度极快,他们纵马越过重炮阵地,直扑阿瓦隆之舟。燧发枪用完了他们就抓起长矛,顶着枪林弹雨继续前进。
  前方就是阿瓦隆之舟了,只剩下那个由白衣修士组成的方阵在拱卫教皇的车架,他们手中只有白色的圣仗。
  可他们解开了白色的修士袍,下面挂着沉重的蜂巢式火铳!密集般的子弹覆盖了冲锋队,胸部中弹的白色像是被金属的疾风掀翻了那样。冲锋队员们发出猛鬼般的怒啸,仅差百米他们就能攻陷阿瓦隆之舟,但这即将到手的巨大功劳被那些带弹链的蜂巢式火铳彻底毁灭了。
  教皇带着那群白衣修士进入战场当然不是让他们来祈祷的,他们才是拱卫阿瓦隆之舟的终极防线。
  在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活着抵达阿瓦隆之舟旁边的时候,中山国的战士们做出了最华丽的谢幕,在队长的带领下,他们掷出了手中的骑枪,三米长的骑枪在空中弯曲复又绷直,仿佛成群的毒蛇那样扑向阿瓦隆之舟。白衣修士们被这种古老的武器贯穿,他们的火铳也埋葬了最后一批冲锋队员。
  所有的骑枪中,有一支飞得最快最高,最终到达了阿瓦隆之舟,并恰好贯穿了象征教皇的蓝色旗帜,带着它飞入漆黑的夜幕中。
  投出那一枪的冲锋队队长从泥泞的重机上爬起来,缓缓地拔出佩剑,鹰隼般锋利、虎狼般凶狠的眼睛扫视持枪围上来的白衣修士。
  “本可逆转成败,惜乎功亏一篑!你们要杀我么?那先记下我的名字,告诉阿瓦隆之舟里的那个男人,我乃中山国主原诚!我不是楚舜华的走狗,我只是他的盟友。” 男人的高呼声立刻就被枪炮声吞没了,接着他自己也被一拥而上的白衣修士们吞没了。
  隔着四公里,庞加莱和贝隆也不得不为了那个男人的桀骜和骁勇赞叹,原来竟是中山国的国主亲自带队冲锋,果真是勇猛的男人。
  战场上回荡着大夏军的欢呼,他们看不清那边的情况,只看见蓝色的旗帜被骑枪带着冲入夜空,便以为己方冲锋队已经砍下了教皇的头颅。原本已经处于劣势的夏军振作起精神,反过来压得十字禁卫军节节后退,甲胄骑士们的蒸汽核心已经过热,但仍在竭力支撑,他们如果不撑下去,那十字禁卫军的防线可能会崩溃。
  时机终于到来,四公里外的狙击阵地上,龙德施泰特缓缓地扳动枪栓。电流贯穿了Longinus枪,各部件逐一解锁,不知名的白色低温气体从黄铜气罐中导出,输出枪声内部,细密的白霜在枪身表面凝结。
  庞加莱和贝隆对视了一眼,知道那一刻就要到来,那是炽天使对楚舜华的审判,那颗用红水银爆炸来驱动的秘银弹将改写世界历史。
  龙德施泰特面无表情,精神、意志和他手中的机械仿佛融合在了一起,那条必杀的弹道必然已经在他的意识中成形。Longinus、雨意阑珊的世界、独立在世界中央的那个白衣男人,被一条弧线贯穿在一起。
  恰在此刻,隔着四公里之远,楚舜华好像觉察到什么,扭头看向了狙击阵地这个方向。他的双瞳如此清晰地成像在贝隆的望远镜里,灿烂得像是星海。
  龙德施泰特扣动了扳机,火焰、暴风和秘银弹一起冲出枪膛,秘银弹高速地旋转着,螺旋状的尾翼脱离,沉重的外壳脱离,最终只剩下轴心那枚手指粗的银色尖刺,以超越音速的高速射向战场!
  贝隆忽然吼叫着扑了出去,想要阻止龙德施泰特开枪……因为他在望远镜里清楚地看见……那位星见之子拉动嘴角,轻轻地笑……那是故人相逢的笑容!
  龙德施泰特松开控制枪身的手,抓住贝隆的衣领,把他远远地投掷出去。这时候秘银弹才到达四公里之外的战场,高速地旋转和脱壳帮助它稳定弹道,这根红热的银刺准确地命中了目标。它洞穿了阿瓦隆之舟,红水银的爆炸在两秒后才发生,教皇的座架、能够抵御重炮轰击的重转礼车在白炽色的火焰中化为碎片!
  教皇最信任的骑士龙德施泰特杀死了教皇,自始自终龙德施泰特都在瞄准阿瓦隆之舟,但只有从瞄准具上才能这一点,所以他们都疏忽了!
  贝隆在最后一刻察觉是因为他看懂了楚舜华含义深邃的笑容,隔着四公里大夏龙雀根本不可能看清狙击阵地上的任何人,何况这是在漆黑的雨夜中,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其实很清楚这边发生的事,楚舜华的人就在这个狙击阵地上,那个笑容的意思是……就是此刻,你可以动手了!
  所有的线索在贝隆的脑海里连接上了,为什么龙德施泰特醒来后会“失控地”袭击他和庞加莱?为什么他向庞加莱和贝隆透露了杀凰计划的细节?为什么他一直等到此刻才开枪?
  叛国者龙德施泰特,楚舜华是在对他微笑,收到了行动指示的龙德施泰特当即开枪!
  龙德施泰特的腕间弹出直刃,从右侧那名炽天使的咽喉下方刺入,他顺手夺下对方腰间的开罐刀,接着以妖怪般的高速扑击出去,顶着另一名炽天使的胸铠开火,粘稠的血浆从开口处喷涌出来。
  炽天使们从四面八方扑向龙德施泰特,情况再明显不过,圣堂骑士龙德施泰特已经不是他们的指挥官而是敌人了。
  但他们又迅速地俯身,因为龙德施泰特正调转Longinus的枪口,那支足长四米的异性枪械荡开雨幕,划出巨大的扇面。没人能够抵挡Longinus的一击,无论你穿不穿甲胄,穿着什么样的甲胄。
  Longinus再度发射,秘银弹裹着火焰和暴雨离膛,去向“世界之蟒”号列车。那列火车用秘银和青铜加固外壁,堪称坚不可摧,但火热的银刺从尾部将其贯穿,在一层又一层的金属壁上留下熔化的弹洞,几秒钟后,泄漏的红水银引发了剧烈的爆炸。
  这一枪竟然毁灭了三分之一的车厢!车厢里还有一些铁棺没有开启,那些铁棺中的骑士再也醒不过来了。
  面甲落下,那对可怖的紫瞳在眼孔中亮起,他重又恢复成了之前那只残暴的凶兽。他将举世无双的圣枪装具随手丢弃,挥动手腕上那对直刃,旋转着冲向炽天使们。其他炽天使也弹跳起来,鬼魅般地高速穿插,各种武器斩破风雨,带起尖厉的呼啸。
  在这种情况下大家都选择了近身武器,因为远程武器来不及瞄准,炽天使对炽天使,双方都处在高速的运动中,你还没来得及扣动扳机,对方的利刃已经把枪管切断了,接着一刀断候。
  风雨、落叶、被斩断的树木、甲胄满负荷运转时候喷出的白烟,庞加莱的视线完全被遮挡住了,只听见金属撞击的轰然巨响和连续的蒸汽轰炸。
  “快走!”满脸是血的贝隆大吼着。龙德施泰特把他扔了出去,他的头在燕十三磕破了,但不是什么要命的伤。
  “你们豢养的怪物…他现在背叛你们了!”庞加莱怒吼,“你们难道没有处理这种紧急情况的方案?我们现在应该做什么?”
  “我们什么都做不了!那些就是处理紧急情况的方案!”贝隆指着一具被人用暴力从白烟中扔出来的炽天使尸体,“你以为派那么多炽天使来是保护龙德施泰特吗?”
  庞加莱恍然大悟,教皇国当然知道炽天使是有风险的军队,他的武力首屈一指,他们的神经看起来都不太正常,放他们出去执行任务就等于把国之利剑交给疯子掌握,他们一旦背叛你,国之利剑就砍在你自己的脖子上。但没人能够监控炽天使,贝隆也不能,唯一的办法是让炽天使们互相监视。
  狙击楚舜华需要出动这么多炽天使么?无疑不用,作为骑士王,龙德施泰特根本不需要那么严密的保护……那些炽天使是来监视龙德施泰特的!
  “但他太强了…龙德施泰特他…太强了!”贝隆的冷汗和鲜血混合着往下流淌。
  正好有一具炽天使尸体从蒸汽云中被抛出来,看那具被抛出来的炽天使尸体就可以知道贝隆说的没错,子弹都打不穿的炽天使甲胄从左肩到右腹斜着裂开一道大缝,细小的蒸汽管喷出大量的红水银蒸汽,裹着大量的鲜血。好在没有爆炸,但片刻之后它就熊熊燃烧起来,那炽白色的光芒真让人觉得是天使回归了天国。
  如果他们穿着机动甲胄,庞加莱和贝隆也许还能凭着骄傲和运气跟龙德施泰特作战,可他们现在手无寸铁,在炽天使面前他们只是两个等待切片的水果。
  两个人转身跑向密林深处,同是前任炽天骑士,这个判断倒是一致的。
  但他们又突然停了下来,因为背后的金属撞击声忽然消失了,一片死寂,唯有哗哗的雨声。
  战斗已经结束,谁赢了?如果是龙德施泰特,那么逃不逃都一样,正常人怎么跑得过炽天使?
  他们缓缓地转过身,只见硝烟和白色雾气中走出了魔神般的身影,他手中提着长度超过两米的弧形刃,刃口上泛着淡粉色的微光,那是鲜血混合了红水银的光泽。
  骑士王龙德施泰特,他斩杀了所有的队友,亲手毁灭了自己的军团,此刻他正凝视着庞加莱和贝隆的背影,眼孔中流动着寒冷的光芒。
  蒸汽随着风散去,只要看一眼战场就能猜到这场对决的过程。大部分炽天使都死于开罐刀,每支开罐刀中只有一发重型子弹,所以龙德施泰特用完就丢弃,再从尸体上拔出新的来。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炽天使的甲胄结构,他本就是炽天使中最出色的。那柄弧形刃也是他从其他炽天使手中抢来的。
  作为受监视的人,龙德施泰特并未配置自己的近战武器”圣剑装具·Excalibur“,而其他天使都装备了近战武器。在这种情况下按理说龙德施泰特是无法对其他炽天使造成威胁的,但教廷疏忽了,能杀死炽天使的武器就悬挂在炽天使自己的腰间。
  龙德施泰特踩着碎木缓缓地走向庞加莱和贝隆,狂落得雨水沿着甲胄的缝隙流走。贝隆摸出烟盒,抽出一根叼上,点燃了深吸了一口。
  “这个时候抽烟?你这是觉得他会放我们一条生路?”庞加莱问。
  “不,他杀了所有人,就是要灭口,怎么会放我们两密使生路?”贝隆吐出一口青烟来,“可人生的最后几十秒能用来干什么呢?恐慌么?回忆么?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最终的答案就是,不如抽支烟。”
  “真是很好的觉悟,如果不是已经来不及点烟了,我也想抽一支。”庞加莱轻声说,“可惜我的未婚妻还在远方等我,我都不知道这些年她老成什么样子了。”
  骑士贝隆和庞加莱在风雨中站得笔直,以丝毫不逊于龙德斯泰特的倨傲姿态等待他们的结局,贝隆嘴里的烟都能喷到龙德施泰特胸口上,那魔神般的炽天使静静地站在了他们面前。
  龙德斯泰特缓缓地举起手来,铁手中握着庞加莱那只扁扁的酒罐,刚才他喝完了酒,没把酒罐还给庞加莱。
  机动甲胄的面罩弹开,骑士王无声地微笑,还是那张英俊苍白的少年面孔仿佛不堪世界的重负。这本该是个让人怜惜的大孩子,而不是刚刚屠戮了几十名同伴的刽子手。
  “再见,贝隆骑士,再见,庞加莱骑士,”他的语气那么乖巧那么温和,就像是初次见面的孩子,“见到您妻子的时候,代我向她问声好,希望她青春常驻,弥补你们失去的时光。”
  “你不杀我们?”贝隆惊讶地问。
  “当然不,这是地狱恶鬼之间的仇杀,而你们仍会有美好的人生。”龙德施泰特把酒罐交到庞加莱手中,转身走向熊熊燃烧的“世界之蟒”号列车。
  庞加莱攥着酒罐,贝隆默默地抽着烟,眼睁睁地看着龙德施泰特把躲在车厢里的机械师们拖出来,把腕间直刃刺入他们的胸膛。他们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屠杀进行。
  他们不知道原因,只知道那位骑士王、那个套着魔神外壳的大孩子必定是无比地仇视自己的同伴…甚至他自己。、片刻之后,龙德施泰特驾驶着世界之蟒号列车离开了密林,破损的铁笼带着呜咽般的汽笛声远去,把贝隆和庞加莱留在风雨中。
  距离战场不远的山坡上,矗立着黑色的山间修道院。
  在弥赛亚圣教盛行的地方,这样的山中修道院为数不多,修道士们避开城市的喧嚣,研究神学,过着清苦的生活,唯一的乐趣就是自己酿些啤酒来喝。
  今夜,这间修道院却弥漫着森严之气,着黑衣的军人们占据了开阔的祈祷堂,将他们带来的沉重铁箱在桌上打开,每只箱子里都装着机密的机械设备,黄铜的键钮闪闪发亮。修道院自己建有一座小小的蒸汽站为修道士们的生活提供方便,此刻蒸汽站全速运转来提供电流。电流再导入那些铁箱,机械嗒踏地运转着,吐出白色的打孔纸带。另一批军官则在等下翻阅着密码本,把这些包含重要信息的纸带解读为文字。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修道院的庭院中偶尔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巨大的黑色身影在窗外一闪而过,那是喷吐着蒸汽的甲胄骑士在巡逻。
  “第三师团战损超过50%,正从锋线回撤空出来的位置由第四师团暂时接替。”
  “重炮阵地受损严重,第十师团已经进入重炮阵地,正与敌方的山部队作战。”
  “战车群再度前进,炽天骑士团在侧面展开压制攻势。”
  每解读出一条纸带,军官便高声地念出来。
  借助密涅瓦机关的新型设备,那种被称为摩斯密码箱的东西,最高指挥官再也不必亲临前线。随着军官们念出字条巨幅的战场地图上,那些颜色各异的图标便被挪动,清晰地复现出此刻的战场。①站在地图下方的是个极高极瘦的老人,在这间满眼都是黑色军服的地方,他却穿着红色的教士长袍,胸前悬挂着古老的十字架。这是为典型的高级神职人员,指挥这群情报军官的人竟然是位神父。
  “敌军的冲锋队覆灭,敌军的炮击正在减弱,敌军山部队、林部队再度冲锋。”军官念出了最新的战报。
  “仍在使用战马和弩机的军队,能够坚持到这个时候真是很不容易了。”红袍老人淡淡地说着,端起精致的白瓷杯,喝干了杯底的黑咖啡。
  “直到现在,夏国用的都是人海战术,但随着死伤的增多,人海的威力会迅速减弱,胜利已经在我们的手中了。”一名副官恭恭敬敬地给老人续上一杯咖啡,“史宾赛厅长的指挥,果然是名不虚传。”
  “都是圣座②的安排,我只不过是执行圣座的计划而已。”史宾赛厅长淡淡地说。
  在这间山中修道院,很可能没人知道史宾赛厅长,但在翡冷翠,这却是个震耳欲聋的名字。
  史宾赛神父,教皇厅厅长,教皇身边最犀利的猛犬,教皇最信任的人。史宾赛并非什么罕见的名字,教皇国中既是厅长又叫史宾赛的也不止一个,但唯有这个老人才会被恭城为史宾赛厅长。因为他是史宾赛厅长,所以其他的史宾赛就只能被称为史宾赛爵士或者史宾赛先生。
  很多人都会误以为这样一位有着猛犬之称的高级副手是何等张牙舞爪的人,可每个见过史宾赛厅长的人都为这个老人的风度所折服,跟他对谈总是如沐春风,神学、哲学、历史和政治方面的事情信手拈来,都说得引人入胜。
  “史……史宾赛厅长!”某个负责解读密码带的军官惊得站起身来。
  “怎么?”史宾赛厅长那两条花白的长眉微微一动。
  “最新的消息……阿瓦隆之舟在几分钟前……无故爆炸!”那名军官一边说着一边高速地翻着密码本,生怕自己解读错了。
  “敌军的冲锋队不是已经全军覆灭了么?怎么还有人能够威胁到阿瓦隆之舟?”史宾赛厅长猛地转头,看向墙上的地图。根据那张地图,教皇座驾正处在各师团的严密保护下,即使再有一支“一字曰心”冲锋队发起进攻,也不可能逼近它的身边。
  但就在这个时候,所有的摩斯密码箱都高速地吐出纸带来,很明显是在差不多同时,大量的信息涌入这个指挥部某种异变忽然发生,局面瞬间失控,负责各个环节的军官都急切地向指挥部发报。
  “观察哨三号报告,亲眼看见阿瓦隆之舟爆炸,似乎被某种高速武器击中,但因速度太快无法辨别。”
  “来自教皇卫队的情报中断,初步判断为全员阵亡。”
  “夏军发起反击,炽天骑士团已经无法维持压制,正掩护部队后退,试图建立防线。”
  “刚刚得到的消息!炽天骑士团团长龙德施泰特……背叛!他用Longinus枪打穿了阿瓦隆之舟,杀死了其他炽天使,夺走了世界之蟒号列车!”军官念出这条纸带的时候,声音都在颤抖。
  “这是谁的报告?”史宾赛厅长的双目中忽然爆发出刀剑般的锋芒。”
  “十字禁卫军军部,贝隆骑士,代号‘无脸人’,他是世界之蟒号列车的押车人!”
  史宾赛厅长倒吸一口凉气,两分钟之内,消息便被确认了。尽管很难相信,但看起来那位高高在上的圣殿骑士真的背叛了国家。他是知道杀凰计划的,可现在负责那个计划的棋子反戈一击,把他们逼入了绝境,十字禁卫军浴血取得的战果正在消失。
  “继续解读!”史宾赛厅长整了整长袍的领子,“我去免检圣座!”
  沿着陈旧的木制台阶,他来到修道院的二层,祈祷堂上面是修道士们居住的房间,因为年代久远,略显破败。可破败的走廊却回荡着悠扬的琴声,那是一首弥撒曲,用管风琴演奏出来。
  疾步来到这里,史宾赛厅长忽然放慢了脚步,恢复到平日里从容的状态,他缓步前行,推开了走廊尽头的门。
  很简陋的房间,没什么像样的家具,唯一贵重的就是那台由无数黄铜管子组成的管风琴。一盏提灯放在桌上,牛油烛在玻璃灯罩中散发着昏黄的光晕,黑衣的中年人坐在管风琴前,聚精会神地弹奏着。
  史宾赛厅长静静地站在中年人身后,微微躬身。他这种位高权重的大人物,在这间破败的小屋里,却只有想仆役那样站着。
  一曲终了,中年人默默地合上琴盖:“怎么?出问题了?”
  “圣座记得龙德施泰特这个人么?”史宾赛厅长轻声问。
  如果贝隆或者庞加莱在场,听到“圣座”这个称呼必然惊讶。在整个西方世界,只有一个人有资格被成为圣座,那就是翡冷翠教皇。几分钟前这个男人应该和他的座驾一起化为灰烬了,可现在他却安然地坐在这间山中修道院里弹琴,丝毫都没在意那场惨烈的战争。
  “作为教皇,如果记不住炽天骑士团团长的名字,岂不是太奇怪了?好像很多人都说他是我手中最锋利的利剑啊。”教皇淡淡地说。
  “在这场战争中,龙德施泰特带领炽天使出击,负责狙击楚舜华。但就在刚才,他把枪口转向了您的阿瓦隆之舟,一枪打爆了它。”史宾赛厅长说,“事情来得太突然,各师团都以为您已经殉国,军队正在战场上节节败退。”
  教皇猛地转过身来,真实面容暴露在灯光下,墨晶眼镜,灰色短发,刀削斧剁般的皱纹,简直是一把出鞘的剑。
  说到教皇,人们总是很容易联想到慈眉善目的老人,可这个男人根本就没长着一张和善的教皇脸,镜片后的眼睛阴沉肃杀,看了令人不寒而栗。
  现任教皇隆·博尔基亚,又称博尔基亚三世,又称“铁之教皇”。这个男人是历任教皇中少见的异类,宗教造诣差到了一定的程度,军事方面的能力却相当出众,笃信力量行事风格极其铁腕。在别的年代,这种教皇大概很难获得枢机会的青眯,但如今的教皇国需要这样的男人,唯有这种男人才能与楚舜华抗衡。
  教皇思索了片刻:“是枢机会的老家伙们希望我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么?”这种时候他的声音仍旧保持了平静和寒冷。
  “炽天使确实是直接受枢机会指挥,但现在下结论说枢机会想对您不利还太早。希望您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人和组织很多,枢机会绝不是其中最积极的。”史宾赛厅长说,“龙德施泰特刺杀您的理由我一定会弄清楚,但比起那个,更麻烦的是他劫走了世界之蟒号列车。”
  教皇挑了挑眉:“那列火车上有什么?”
  “那是装载炽天使的专用列车,车里载满了炽天使。”
  “通知沿途所有军队拦截,不能让它逃出我们的视线。”
  “列车只能沿着铁路移动,这为我们拦截它提供了线索。来向您汇报之前我已经看了附近区域的铁路图,世界之蟒号从未完工的圣战之路末端出发,以每小时80公里的速度向西行驶,很快就会到达我们设置的拦截点。”史宾赛厅长说,“那是一个尚未建成的货运车站,位于某条隧道的出口处,在哪里,我们设置了重武装。”
  “重武装?”
  “我们设置了猩红死神。”
  ① 作者注:在现实世界中,电报机是1735年发明的,摩斯电码是1837年发明的,最早投入运营的电报线路于1839年在英国率先出现。最初电报都是通过铁轨传递的,然后才出现了无线电报。在《天之炽》的世界中,用电传输的技术已经被教皇国发明出来,短距离可用无线发送,但需携带很重的摩斯密码箱,长距离还是必须使用铁轨或者电线。
  ② 作者注:圣堂,是拉丁文Sancta Sedes的翻译,是对教皇的称呼。在现实世界中,教皇也被译为”教宗“,这个翻译要更加精准一些。教皇的拉丁文是Papa,其实就是父亲的意思,英文中则称为Holy Father,意为圣父。他是宗教领袖,而非世俗皇帝。
  
  第九章
  
  距离马斯顿大约15公里,山中隧道的出口处,建设到一半的货运站台上,男人默默地看着雨,黑色的大氅在风中振动。
  站台的另一侧站满了全副武装的战士。他们穿着黑色的呢绒军服,衣领上有黑天使的徽记,脸上蒙着防尘面罩,面罩上方是一双双冰冷的眼睛。那是异端审判局的执行官们,翡冷翠最精英的武装之一。
  男人已经看了很久的雨,他似乎永远也不会厌烦这无休无止的雨,他的部下们似乎也永远不会绝得疲惫。
  急促的军靴声穿越月台,年轻的副官狂奔到男人的背后:“李锡尼副局长!刚刚接到教皇厅下发的命令!圣殿骑士龙德施泰特已经被宣布为叛国者,他正驾驶世界之蟒号列车向着我们这边来!我们的任务是把他拦在这里!”
  男人猛地抬起头来,眼中写满了震惊。震惊这种情绪在这个男人眼里太罕见了,通常情况下他的眸子总是冷冷的淡淡的,好像他的眼睛里也下着一场寒雨。
  李锡尼,异端审判局副局长,前任炽天骑士团副团长,代号“猩红死神”,身兼最强骑士、无情的杀戮者、怪物、效率机器等多重身份。
  但按照炽天骑士团22岁必须退役的原则,李锡尼于五年前退役,转入异端审判局任职。他退役一年之后,龙德施泰特出现在炽天骑士团的序列中,之后迅速地晋升为其实团团长,新的最强骑士就此诞生。作为两个时代的人,李锡尼和龙德施泰特未能同时活跃在炽天骑士团的舞台上,所以时至今日,还有人争论龙德施泰特和李锡尼到底谁才是翡冷翠的第一骑士。
  “是的,”副官点了点头,“他正在赶来的路上。”
  恰在此时,高亢的汽笛声隔着山传来。那列火车拉着汽笛狂奔,向着沿途的所有人宣布它的到来。这是提醒,亦是警告,没准备减速,它会以最高的速度撞开一切阻碍。
  “是世界之蟒号,”李锡尼听了很久,“既然命令如此,那就准备截击。”目光暗淡下去,他再度变成了那个不苟言笑的、寒冷的李锡尼。
  命令一旦下达,执行官们就高速地行动起来。装载大口径滑膛炮的轨道车停在了隧道口,四轮锁死,执行官们往炮膛里填入了灌装红水银的炮弹。铁轨下方埋设了炸药,细细的铜导线把它们串连在一起,必要的情况下能把半公里内的铁轨炸毁。
  这是教皇国军事行动中的传统,因为铁路线对于快速运输兵员非常重要,所以铁路线总是优先被控制起来,如果控制不了铁路线,就会选择把铁路线炸掉。执行官们做好了准备,却没有想到最终这些手段会被用来对付那位英雄般的圣殿骑士。
  世界之蟒号注定会在这个隧道口翻车,前方就是悬崖,翻车后它会直接滑下悬崖摔得粉碎。上面的命里没有要求保全那列火车,执行官们便也不考虑这件事。总之龙德施泰特必须留下,或者死。
  拦截火车容易,拦截圣殿骑士就很困难了,在机动甲胄的帮助下龙德施泰特当然能够跃下火车,对执行官们发动屠杀。那就只有交给猩红死神处理了。
  李锡尼短暂地离开了月台,返回时已经完成了武装。猩红色的甲胄骑士正站在那门滑膛炮的后方,被暴雨冲刷着,腰后部喷吐出阵阵的白色蒸汽,仿佛一个人在缓慢地呼吸。
  汽笛声越来越近,声音直刺耳膜,仿佛受伤的怪兽在尖叫,铁轨震动起来,把铁轨固定在枕木上的铁钉都在叮当作响,可以想见那列火车的沉重。
  一名执行官趴在铁轨上聆听,一手高举向空中,开始是整个手掌张开,然后手指一根根地弯曲了下去。他是借铁轨的震动来判断世界之蟒号列车的距离,手掌全部打开是五公里,弯曲一根手指是四公里,三公里……两公里……越来越近了。
  负责操纵滑膛炮的执行官屏住了呼吸,通过准星盯死了漆黑的隧道口。这门炮在近距离射击上是不亚于圣枪装具·Longinus的暴力武器,能够贯穿世界之蟒号的装甲板,所以才被带到这里来。他不会等到火车冲出隧道再开炮,他要把炮弹笔直地打进隧道里,让红水银在封闭的环境下剧烈燃烧,把那条铁龙化作一条火龙。
  一公里!负责听音的执行官只剩一根手指指向天空!人们似乎已经感受到了风从那个方向袭来。
  这条隧道不比跨越山脉的金伦加隧道,只有大约半公里长,还有十几秒世界之蟒号列车就要驶入隧道了,它没有亮灯,所以看不到它,但一切的证据都说明它在高速接近。
  一公里……一公里……一公里……那名负责听音的军官脸上流露出惊讶的表情,准确地说,那是“活见鬼”的表情。
  滑膛炮已经等不下去了,火车是不可能急刹的,如果十几秒前世界之蟒号距离他们一公里,那么此刻应该只剩下几百米了,这时候还不开炮就晚了!
  炮口吐出两米长的火焰,巨大的后坐力令锁死的轨道车后挫了四五米之多,炮弹笔直地射入隧道。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率,那枚灌满红水银的炮弹并未爆炸,而是笔直地穿越隧道,最后撞在了远处的山体上,这才发出轰然巨响,爆出刺眼的光焰。
  炮弹的轨迹上根本不存在什么火车,负责听音的军官扔把一根手指指向天空,这说明根据他的判断,世界之蟒号列车距离他们仍是一公里,那列火车在距离他们一公里的地方停下了?消失了?
  面罩弹开,李锡尼大声喝问:“列车在哪里?”
  “还能听到铁轨的震动……但它没有继续接近……不,它正离我们远去!”负责听音的军官不知所措地说。
  山中修道院,史宾赛厅长一把抓过摩斯密码机吐出的纸带,展开来亲自解读。他的解读能力甚至还要高过那些专门负责解读的军官,不到十秒钟他就读完了那条纸带。
  “猩红死神的拦截失败了,世界之蟒号确实曾接近那个隧道,但在抵达那条隧道之前……它消失了。”史宾赛厅长抚额沉思。
  “消失了?那可是一列重型火车!”副官惊呆了,所有的军官都想几十公里外那位负责听音的军官似的,茫然不知所措。
  “拿铁路分布图来!我要最精确的铁路分布图!”史宾赛厅长忽然抬起头,大声说。
  片刻之后,铁路分布图在桌上摊开,史宾赛厅长的手指沿着铁路线滑动。马斯顿附近的铁路线与其说是线,不如说是网,一张枝蔓交错的大网,以那条圣战之路为主轴铺开。通往矿山的、通往码头的、通往货站的……史宾赛厅长的手指在隧道前方的某个点忽然停住了。
  “这里怎么会有一道虚线?虚线是什么意思?”他厉声问。
  军官跟着史宾赛厅长的手指看过去,果然,就在那条隧道的前方,隐约有一处分岔,但分出去的路线却并未标明为铁路,而是以虚线表示。如果不是史宾赛厅长指在那个点上,他们都会忽略那道虚线。显然当时负责测绘地图的人也觉得那处分岔不是很重要,就只留下了很模糊的记号。
  “你们中有没有在马斯顿待过的人?”史宾赛厅长环顾四周。
  “异端审判局六处一科,马莫斯上尉!”一名军官跑步来到史宾赛厅长面前,“我是马斯顿的潜伏军官之一,夜间才被紧急调到这里。”
  “那你给我仔细看,这道虚线到底是什么。”史宾赛厅长把地图拍在他面前。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在马莫斯上尉的身上,马莫斯上尉死死地盯着地图。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那列幽灵般的列车正在马斯顿附近的铁路网上以极高的速度游荡,车上载着最危险的货物,那些货物是绝不能流出的!
  马莫斯上尉的眼睛一亮,似乎想到了什么,而后他的声音忽然颤抖起来:“那是……那是铛铛车的铁路!那是铛铛车铁轨的末端,在修建圣战之路前那条铁轨就存在,是由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修建的实验性铁路,以它的坚固程度根本没法跑重型列车,因此在地图上标为虚线!”
  “那么他根本就没想过要逃走,”史宾赛厅长低声说,“他的目的地就是马斯顿!”
  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的教堂里,老嬷嬷们正在给烛台换第三遍蜡烛,又往壁炉里添了新的木柴。
  时间已经是凌晨一点,窃窃私语的声音几乎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轻微的鼾声,柴在壁炉里爆裂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
  校警队长海菲兹频繁地看着表,他的真实身份是教皇国的潜伏军官,自然很关心战况。如果是教皇国保住了金伦加隧道,那么在接下来的几年里,东方就会被迫处于守势,而西方则会掀起战争狂热,男孩们争先恐后地报名参军,乘坐火车向着富饶的东方进发。如果金伦加隧道易手,楚舜华则成功地捍卫了东方的国门,那只龙雀的地位在夏国会更加稳固,由他引导的军队革新很可能造就一个能反过来威胁西方的机械军团。
  壁炉边的达斯蒙德也在不停地看表。他的左手楼者妹妹的腰,为了方便看时间,他把表戴在了右手手腕上;另一个角落里的西泽尔则不时地看向墙上的挂钟;而那位狮心骑士团的见习骑士拜伦少爷,虽然闭着眼睛,但那身紧绷的肌肉说明一有风吹草动他就会站起身来。
  这群养尊处优的家伙里也有几个警觉的人啊。海菲兹中校在心里说。作为军人,他心里有点看不起那种游手好闲的贵族少爷和小姐,教堂里绝大多数人都是这类人,他们肩靠着肩头碰着头,在隐约的炮声中睡得正熟。
  海菲兹走到窗边,望向外面无边的大雨。算时间的话,对金伦加隧道的争夺战应该已经到了尾声,也不知道庞加莱和那列神秘的火车有没有如期完成任务。
  雨声中忽然传来低沉的隆隆声,海菲兹中校愣住了……那不是从远处传来的声音,就在这间校园里,像是某种机械在漆黑的校园里运转……某种大型机械……不,超大型!这件学院里有那么大型的机械么?
  雪亮的灯光刺穿黑暗,像是前方雨幕中有什么巨兽睁开了独眼。钢铁车轮在铁轨上摩擦出密集的火花,笼罩在蒸汽云里的庞然大物以极高的速度穿行在校园铁轨上,仿佛一条受伤的黑龙。
  “火……火车!”海菲兹中校惊呆了。
  “火车!闪开!”他反应过来的第一件事是转过身对所有人咆哮。
  火车失去了控制,它本该停在铛铛车车站,但铛铛车用的普通铁轨根本无法承载这种沉重的武装列车,在最后一个弯道处,它滑出了铁轨,钢铁车轮破开精心培育的草地,把百年的月桂树碾压入泥土,裹着风雨和落花,笔直地冲向教堂。
  海菲兹狂奔着远离那面墙。就在他的身后,厚重的石灰岩墙壁连同壁画和帷幕一起倾塌下来,漆黑的世界之蟒号列车带着飞溅的随时冲了进来,所有蜡烛在同一个瞬间熄灭,寒雨劈头盖脸地洗过半边教堂,所有人都在尖声惊叫。
  蒸汽云覆盖了整间教堂,黑色列车艰难地停在教堂中央,喘息般低吼着,车头灯照亮了前方的圣像。此刻教堂里只剩下这唯一的光源,人们蜷缩在黑暗里,有人号啕大哭,有人相拥着颤抖,更多的人如遭雷殛,完全傻了。只有少数人,如拜伦少爷,迎着那雪亮的光柱看去。
  魔神般的身影站在车灯下,肩扛一具沉重的铁棺。深紫色的眼瞳扫过整间教堂,借助甲胄的扩音器,它发出了轰隆隆的询问:“我来了,你们在哪里?”
  “站在那里别动!”海菲兹中校举枪瞄准那个身影。
  他不知道那种机动甲胄产自哪个国家,性能如何,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它散发出来的血腥气息,以他和校警们手中的武器想要对付甲胄骑士是全无胜算的,但这间教堂里的其他人都是无辜的平民,他作为军人必须站出来。
  “欢迎欢迎!欢迎我们的骑士王光临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无上荣光!无上荣光!”黑暗中传来响亮的掌声,伴随着嚣张至极的语言和舞蹈般的步伐。
  那是达斯蒙德,他再也不是那位风度翩翩与人为善的贵公子,那张英俊的脸因为狂喜而扭曲,简直让人怀疑他会从嘴里吐出獠牙来。
  海菲兹中校听见脑后传来了密集的枪声,女公爵随从们都从大氅下取出了沉重的连射铳,黑暗中吐出几十条火舌,子弹密集如暴风雨,中弹的人体被巨大的动能带动,贴在墙壁上鲜血四溅。
  身中十几弹的海菲兹中校扑倒在那名甲胄骑士的脚下,弥留之际他忽然想明白了……难怪女公爵会在这个特殊的时间出现在马斯顿王立机械学院……难怪她带着如此精锐的一队随从……难怪达斯蒙德那么频繁地看着手表!
  “我们可等了您整整一夜,骑士王殿下,等得很心急呢。”达斯蒙德疾步走到甲胄骑士面前站住。
  他说着蹲下身去,把火铳顶在垂死的海菲兹中校的心口,一枪打碎了那颗心脏,血液喷出来,染红了枪管。他舔着枪管上的血迹,一副嗜血之徒的嘴脸。
  龙德施泰特!竟然是龙德施泰特!每个人都在心中惊呼这个名字。
  那在教皇国乃至于整个西方世界都是被传唱的名字,教廷中最强的男人,威震列国的骑士王,如果说教皇是身在人世间的投影,那么龙德施泰特就是最高天使的投影,手持火焰的圣剑,凌然不可侵犯。
  圣殿骑士竟然成了暴徒的帮凶!
  被雨水稀释的鲜血正从甲胄的缝隙中渗出来,龙德施泰特瞬间毁灭了整队炽天使,自己也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他的伤口位于左肋下方,一只开罐刀顶在那里发射,尖锥形的弹头把甲胄和他的左肺一起洞穿了。
  “你没必要杀这些人。”龙德施泰特低声说。
  达斯蒙德冷冷地一笑,把从海菲兹口袋里搜出的黑天使军徽丢在龙德施泰特面前:“别买弄妇人之仁了,亲爱的骑士王,这是普通的校警么?这是异端审判局的执行官!”
  他忽然抽出大口径的左轮枪,连续向空中射击:“各位尊贵的少爷和小姐,听见了么?我刚刚杀了一名异端审判局的执行官,从今以后我会永远待在异端审判局的黑名单上,我这样的亡命之徒呢,是不在乎多杀几个人的,即使你家是王室旁支什么的,我也建议你乖一点哦。乖一点的孩子才会有幸福的人生!”
  巨大的恐惧压在每个人的心口,拜伦少爷也在达斯蒙德那透着血腥气息的注视下缓缓地松开了剑柄,把家传的利剑扔在了地上。达斯蒙德的同伙大踏步地上前,一脚踹翻拜伦少爷,拾起那柄剑就在膝盖上把它折断了。
  “很好,很好!配合我们的好孩子都会被好好地对待,你们只需要乖乖地当一个小时的人质,然后就能回校舍里去啦。”达斯蒙德夸张地扭动着肩膀,“继续上你们的学,享受由下午茶和高级晚餐的奢侈生活,在那个什么仲夏夜庆典上猎个艳……为了这些幸福的生活,就忍耐一个小时吧。”
  “现在重新自我介绍一下。”达斯蒙德摸出醒目的黑铁领扣,把它钉在大氅的领子上。
  那东西看起来像是一枚十字架,中间却又五芒星的花纹,五芒星的正中还雕刻着山羊的骷髅。
  “撒旦教团!”已经有人惊呼出声了。
  那个点缀着山羊骷髅的十字架是撒旦教团的印记,而那个教团是异端中的极恶组织,用各种方式挑战着弥赛亚圣教的统治。在异端审判局历年公布的通缉名单上,撒旦教团的首脑们一直占据着靠前的位置。
  这种组织当然会遭到异端审判局的暴力镇压,但撒旦教团还是继续壮大,因为撒旦教团的神父们似乎确实具有某种神秘的能力,能够实现人们隐藏得很深的心愿。
  这些心愿包括轻而易举地获得大量金钱、如愿以偿地集成爵位、治好某种被医生宣布为无药可医的绝症、令他们朝思暮想却遥不可及的女孩忽然踏月而来对他们献上身心,甚至最夸张的说法,撒旦教团能令死去的亲人复活,这在弥赛亚圣教中是仅属于神的特权。
  “是啊是啊,真不愧是贵族学院,大家的表现都很好,我给大家打满分!”达斯蒙德满面笑容,“那么现在请允许我郑重地宣布,撒旦教团和撒旦教团的忠实盟友,圣殿骑士龙德施泰特占领了这间教堂!恭喜大家,从这一刻开始,我们就是全世界的焦点啦!”
  他的同伙也揭开了头上的兜帽,他们都是年轻人,从精心保养的皮肤和梳理整齐的头发来看,其中多数人都来自上流社会,和高年级的学生并无区别,但他们持枪打碎校警的头颅时毫不犹豫,真不敢想象这是养尊处优的男孩们做出来的事。
  龙德施泰特缓缓地卸下肩上的铁棺,将它摆放在地上。棺盖无声无息地滑开,有蓝色的冷空气弥漫出来,棺中也是混合着冰的水,素白的女孩沉睡在冰水中,通过胶质的软管缓慢地呼吸,她的长发在水中弥散,像是丛生的海藻。
  达斯蒙德却顾不上棺中的女孩,带领手下和龙德施泰特擦肩而过,迫不及待地冲向那些骑士之棺。
  史宾赛厅长推开教皇房间的门,教皇仍旧在管风琴上演奏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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