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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桥 李碧华

_8 李碧华 (当代)
  他过去的岁月,他舞台上的风光,都是一出出的武戏,而武戏,是没有旦角的,一直没有,有了一个,为了情义,终于也没有了。如今他的生命中,段娉婷,她竟然肯如此地看待他,在他最困厄无策的时候。
  他不是不感动的。
  这样的窘境,又没有任何人明白,前路茫茫,只有她明白——然而,追究起来,还全是因为孽缘,要是那天没在乐世界的哈哈镜中,影影绰绰地碰上了……不知是谁的安排。哦,我唐怀玉已堕落成这模样了。
  怎么回去面对乡亲父老?
  段娉婷的手,横在他心上,压住他,令他呼吸困难起来,在这个飘溢着女人香味的、叫人忘却一切忧伤的小小世界里,他的心便伸出一只饥渴而淫欲的利爪,扒开了胸膛血肉,乘势抓向她的胸膛——东山再起了。
  第二回比第一回凶猛得多。
  她笑:“双枪陆文龙?”
  心里还有点怜惜的歉意。
  “把你给带坏了。”
  “我本来就是坏。”
  “我要你更坏,更坏……”
  他已经不可以完整地道:
  “你……比我想像中淫贱!”
  他的行动把这话道出来。
  百感交集,都锁在情欲中间。她是他的第一位旦角。他是她的第一号冤家。二人陷入彼此的包围,存心使着劲,只争朝夕。
  后来。
  她着他:“你喊我名字——”又问,“记得我本名吗?”
  “秋萍。”
  呀,她惊诧他竟然真的记得。看来,他是有心的。她又很高兴,他毕竟是有心的,不是因为自己的勾引。原来担忧着,心中一个老大的洞,便如情天恨海般被填补上了,一点一点地填补上了。
生死桥 [伍](2)
  马上变得天真而又虔诚,尔虞我诈的招式都抛诸脑后,打算此生也不再动用。
  当他凝望着她时,她的心开始剧跳,柔肠千回百转。想到几年来,身畔都是一些有条件的男人,给尽她想要的,名利地位,以及赞叹奉承,没有一个像怀玉——什么条件都没有,却是稀罕的。当她要他,他便稀罕。她不要耶稣了。
  她正色道:
  “唐,我知道你将来或许不爱我,但这也是没法的,我们各凭良心……你勿要瞎话三千。真的,你不爱我,我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了。”
  以退为进,唬得床上年少气盛的小骄将,不知水深火热,便急急自辩:
  “不是的,我是爱的。”
  “那,你留在上海。”
  “——你明知道我是见一步走一步,我接不成另外的场子,也唱不了堂会,如今看来,金先生是决计不会放我一条生路的了。”
  段娉婷沉吟半晌。
  “我也决计不肯委屈自己来投靠一个女人,只是,我的本事光在台上,也许回北平算了。”段娉婷心里开始有只小蝴蝶在习习地飞,这样好不好?那样好不好?都是些美满的计划,纷纷绯绯。一下子,她又回复她江湖里打滚的慧黠和精灵。多奇怪,一个婴儿又匆促地长大了。她心里有数。
  “见你们洪班主去。”
  怀玉不知就里,便不肯。
  她哄他:“我们联手背叛金先生,不是么?”一宵之后,次日,怀玉领了段娉婷到宝善街那弄堂房子下处。
  他们不在,反倒见搁着一件随身小行李。
  那个弹三弦的好事之徒,又像只耗子似地蹿过来,瞅着怀玉和段娉婷:“唐老板,说你有亲戚从北平来了呢,现在洪先生到处打听你到哪儿去了。”
  亲戚?
  是爹?他来了?才刚有信说他在北平安好勿念,怎么来了呢?
  怀玉赶忙进去,如着雷击地见到一根长长的辫子,他怀疑自己眼睛看花了,一甩头,再看,她正沉迷地埋首于他的戏装相片,听到些微的声响,马上回过头来。那些微的声响:门轻轻地咿呀,脚浅浅地踏上,或者是眼睛巴嗒一下。
  她虽身在这异地,但处处无家处处不是乡,异地成为一种蠢蠢欲动的新梦,她来了,不顾一切,冲口而出:
  “怀玉哥!”
  怀玉十分地惊疑,他听不见她唤他,只觉世界变了样,在他的意料之外——一切原是意外,一切都不合时宜,他无措地,喃喃:“丹丹?”
  如果不是真的……
  丹丹蓦地见到段娉婷了。她那么的一个人,何以她倒没有见着呢?眼中连一粒沙也容不了,如何容人?
  怀玉见她进来,只好介绍:
  “这是段小姐,这是丹丹。”
  段娉婷笑一下,跟这小姑娘周旋:“小姐贵姓?”
  她执意不唤她的小名,她执意不跟她亲昵。
  丹丹?哼,怀玉这样唤是怀玉的事。
  怀玉一怔,她“贵姓”?真的,连她自己也不晓得。
  当下忙解围:“我们都喊她丹丹的。”
  “贵姓啊?”段娉婷笑靥如花坚决地问。
  怀玉便似息事宁人地道:
  “姓宋,宋牡丹。”
  “宋小姐,你好!”
  丹丹张口结舌,五内翻腾。
  怀玉逼她姓宋?他私下把自己许配给志高了?就没有问过她。
  幸好此时,见洪声匆匆地赶回来,一见怀玉,便责问:
  “唐老板,你昨天哪儿去了?今天丹丹姑娘一来,我就着人到处地找。”
  怀玉很敏感地,听出来班主不再称呼“您”,如今是“你”——可见也真是带给他无限忧烦,何况他又提不上号了,身份不得不由“您”沦为“你”。真是势利,自家人都这样。
  脸红耳赤,倒不一定是为了“昨天哪儿去”,而是为了在两女面前,他竟“不比从前”。他咬紧牙关,好像如今惟有段娉婷指引一条生路,重振雄风,要不今后一直地被人“你你你”,他如何受得了?十二月里吃冰棒,顿时凉了半截。难道他在过去的几个月,没有给班主挣过钱?没有红过么?真不忍心就坍了。
  好,白布落在青缸里了,把心一横,向洪班主道:
  “我们出去谈谈事情。”
  见丹丹千里迢迢地来了,而他又一身无形枷锁,干净极有限,苦处自家知,都不知从何说起。形势所逼,推拉过一旁,三言两语:
  “丹丹,你呆在这儿不要乱跑,晚上回来才安顿你。”
  丹丹无端地眼眶一红。
  怀玉也是心情恶劣,自身难保,如何保她?不怎么经心便喷口:
  “一来就哭!”
  吓得丹丹的眼泪不敢任意打滚。丹丹也是个刁拧性子,很委曲,觉得这是一生中最不可原谅自己的馊事儿了,也直来直去:“我下火车时,脚一闪,扭伤了。”
  一卷裤管,果见青肿一片,亏她还一拐一拐地寻到此处,怀玉一阵心疼,终也按捺住:“我们有事,真的,你千万不要乱跑。”说了,又补上一句,非常体己,没有人听得似的,“买点心给你吃,等着我。”
  丹丹目送三人走了。三个人,段小姐靠他比较近。
  ——她一来他就走,他竟然因为“有事”,就不理会她了。
  丹丹四下一瞧,这弄堂房子是一座艺人宿舍,于此下午时分,也许都外出了,也有整装待发的。人人都有事可做,连她惟一要找的人,也有事可做,只有自己甚是窝囊,来投靠,反似负荷——她估量着可以做什么?烧饭洗衣?只为一点她也控制不了的私念和渴想,驱使自己此行成为一个不明不白的粘衣人。
  她是下定决心了,她付得起。
  只要怀玉安顿她。
  只要她这番诚意,打倒了那个捡现成的漂亮的女明星。哦,女明星,女明星见的人还少么?不定就是怀玉,而且她也不怎么介意,看真点,那段小姐也有二十来岁吧。丹丹很放心,她比自己大很多很多。看看,不像的。丹丹逼令自己放下心来。
  出了怀玉这房子,也在一带逡巡一下。先试踏出一脚,再上几步,然后便东西来回地看,像一只来到陌生下处的猫,连脚步也是轻的,生怕有踢它的顽童。不全因为伤。
  这一带有小旅馆,有“包饭作”,正在准备烧晚饭派人挑担送上门。有印刷所,也有各式的招牌,写着“律师”、“医师”,夹杂着“小桃红女子苏滩”、“朱老二魔术,专接堂会”……还有铅皮招牌,是“上海明星影剧学校”,附近人声喧闹。
  丹丹好奇地忙上前观看一阵,只听得都是牢骚。
  “怎么,关门了?”
  “搬了?搬到哪里去了?”
  “我们拍戏的酬金还没到手呢?说好是一年三节支付,早知道赊一百不如现七十。”
  “哦,学费收了,实习也过了,现在一走了之,怎么办?”
  有个女孩还哭得厉害:
  “我的钱都给骗了!”
  哇哇地哭,绝对不是“演技”。
  弄清楚,才知是一群被骗报名费、学费和临时演员酬金的年青人——全是发明星梦的。丹丹递给那女孩手帕,她一边抹泪一边揩涕道:“我就不信我沈莉芳当不了明星!”
  因为感激丹丹的一块手帕,所以二人便聊起来,方知沈莉芳比丹丹大一年,她十九岁。她愤愤不平地道:
  “我又会唱歌,又会跳舞,我不信自己红不了!”
  “那影剧学校关门了,你下一着怎办?”丹丹很好奇地追问。
  “有人跟我提过一个‘演员练习所’,明天我去报个名,马上就可以当临时演员了。大明星都是从小演员当起嘛,我就不信我当不了大明星!”
  口口声声的“不信”,非常地没信心,非得这样喊得震天价响不可。
  当她得知丹丹是北平来的,也就同样好奇地追问,非常亲热地在耳畔:
  “找的那人,可是男朋友?”
  “什么‘男朋友’嘛。”
  “你对他可好?”
  丹丹在一个陌生人面前,很容易地便肯于点头了——当然放心,马上就各奔前程,此生也不会遇上。故,很私己地点点头。
生死桥 [伍](3)
  “他对你可好?”
  丹丹一点也不迟疑,即使怀疑,也不迟疑地,又点点头。
  “住下了?”
  “——还有一个班子的人,他师父也在。”
  丹丹一想,便反问:
  “沈莉芳,你有男朋友么?”
  “从前有。后来见我要当明星,他骂我贪慕虚荣,就跑了,临走还打了我。”
  “家里人知道吗?”
  “他们不管我的,没工夫,我姆妈帮佣,一个礼拜回来一趟。我爹拉黄包车,很苦呢,巡捕常来‘撬照会’,他天天地拉,得了钱买不了几斤柴米,又要到工部局再捐一张,不然连车也拉不了,他哪管得了我?”
  聊了半天,方又明白,也不是“贪慕虚荣”,只是在上海,一个姑娘家如何立足?
  沈莉芳跟她颇投缘,还写了地址给她,末了道:“你的牙齿黄,改天我送你双妹牌特级牙粉,我也是用这个。再见,以后来看我拍戏呀!”
  丹丹笑着挥手。
  到了晚上,班上的人都回来了,丹丹的事,也就人人皆知了,见她这样地豁出去,也是个没爹没娘无依无靠的江湖女,倒也非常地照应,招待吃过一顿。
  怀玉只是尴尬,大伙给他面子,他可是长贫难顾的,而且,也许多心了,班主的脸色不大好看。
  丹丹自是万万料不到她一心来投靠的人,是泥菩萨过江了;也万万料不到红透了的武生,一个筋斗便栽了,因为女人的关系。没有人告诉她,不过,就凭她的聪灵,隐约地,也猜测了五分——来得真不是时候!
  怀玉收拾一下自己的房间,让给丹丹,然后搬到李盛天的房间里挤一挤。
  隐约地,也听得师徒二人的对话,有一句没一句:
  “班主倒是怎么说的?”
  “他一听是十倍赎回合同,当下也没什么异议,其实是掩不住的欢喜啦。”
  “你存心是脱离了?”
  “我只是不要拖累。”
  “难为吗?”
  “不难为,段小姐为我另铺后路。”
  “她?”
  “——她说介绍我去拍电影。”
  “你是唱戏的,怎么又跟演戏的结了捻儿,可要仔细想一想,大不了回北平从头再来,别意气用事了。”
  “不,我又不是架不住,要认盆儿,而且段小姐已经给联系好了,最近有一家公司的老板,很积极地想弄一部‘特别’的电影,只要她一句话,我就——”
  “那丹丹呢?”
  “我根本不知道她要来的。”
  “你是不跟我们再跑码头了?你留在上海,丹丹如何安置?”
  “我正烦着呢,要不她跟你们南下,要不,我就送她回北平去,我答应过志高的。”
  到此关头,实在也不因为答应过志高。李盛天语重心长地道:“上海是个‘海’,怀玉,你别葬身海上。”
  “不,我决定了!”
  怀玉变了。
  这逃不过李盛天的眼睛,他已经不再是广和楼初试啼声的新人了。吃过荤的,也就不肯吃素。谁知他跟那上海小姐的交情?不过师父倒觉把他带来了,没把他带回去,实是对不起他爹。
  怀玉不待师父担心,已道:
  “我给爹写信,钱也汇过去一点。”
  又补上一句,
  “师父您放心,我自己的事,也令您不痛快,不过我是一定不会忘掉您的。”他正色道,“如果我不追随您们,也可以立个万儿,最后也是师父的光荣——我是您一手提携的。”
  怀玉变了。
  一个人不可能长期地守在身边,如果没经风险,他也不可能马上便成长了。像每个作艺的人,一生中有多少青春焕发的日子?
  让怀玉回到北平,窝在北平,他也是不甘心的。
  因为他见识过了。
  丹丹不是不明白,不过她不愿意她一生中惟一做的大事,结局是如此地滑稽。在这种天气,这个地方,总像有莫名的寒风吹来,显得自己的衣服不够穿似的,更是伶仃了。
  “玩几天,我送你回去。”怀玉再一次地狠心道。
  丹丹回想起,有一个晚上,终于,他也是陪她走段夜路,送了回家。同样地绝望,她得了他的魂,得不了他的人。
  他又不要她了,她明明尽了气力,花了心思,她不计较什么,但他始终让她一点原始的痴心,随水成尘。
  正在绝望,谁知怀玉拎出了一小包的点心来,拆开,丹丹一瞧,啊,是枣!是一包购自云芳斋的蜜枣。
  像一个个小蛋圆,金黄色,香的,亮的,丹丹尝一口,她原谅了一切,枣是浓甜的,咬开了,有一缕缕的金丝。
  怀玉笑:“我没有忘了,不是欠你枣么?这不是偷的,是买的,用我自己挣来的钱。”
  世上有谁追究一颗蜜枣是如何的制作?每一个青枣儿,上面要挨一百三十多刀,纹路细如发丝,刀切过深,枣面便容易破碎;刀切过浅,糖汁便不易渗入。通常青枣儿加了蜜糖,入锅煎煮,然后捞起晾干,捏成扁圆形,再装进焙笼,置于炭火上烘焙两次,需时两昼夜——这才成就了一颗蜜枣。
  丹丹难道没花上这一顿工夫么?想不到火车上颠簸了两昼夜,她终于也得到这颗蜜枣了,比起那一回,怀玉在胡同偷摘给她的,况味不同了。把那青楞楞的枣儿一嚼一吐,怀玉便道:“现在枣儿还不红,到了八月中秋,就红透了,那个时候才甜脆呢。”……
  “甜不甜?”眼前的怀玉问。
  “太甜了。”
  “嗳,吃过了好吃,我送你一大包,你捎回去分给志高吃。我很惦着他,这个人最馋了,可以没有命,不可以没得吃。”
  丹丹不语。
  外头有人喊怀玉去了,怀玉索性道晚安似地:
  “你睡吧。”
  才一出门,又回过头来:
  “扭伤的腿还疼不疼?”
  待怀玉去后,丹丹望着那小包的蜜枣发怔,非常地怅惘无依。
  不可能了。
  再也没有一种简简单单的亲好:什么也不管,只是她跟他在一起。她为他做任何事儿,她是肯的。不过,他不肯,因为他不简单了。夜里他出去,会是谁找呢?他不是去应德律风么?他跟谁在通话?有事情?他太忙了,打天下,为自己操心。
  一切都是播弄。她实在爱他,当他在时,已经想念。他转身就跑了,她惟有把桌上,那被他吃过一口的蜜枣拈起来,就他吃过的地方,便咬下去,轻浅的一口、一口,吃了好一阵,还没吃得完。
  满嘴的浓甜,缕缕金丝。
  忽地丹丹一惊,呀,她的牙齿岂非更黄了些?连一个陌生的沈莉芳都察觉了。对,相比之下,那段小姐的牙齿便是白。丹丹颓然,只囫囵把枣吞下了。
  段娉婷之所以要见怀玉,无非要得他一句话。
  想到那一天,也不过是昨天吧,倒像已经发生很久了。“姬园”开放了。姬先生是上海首屈一指的大富翁,办洋行,厕身绅商之列,便在静安寺路跑马厅附近建了一个园林,一水一石,一榭一轩,都因地势高低制宜,光是亭子,便有八个,种蕉种柳种梅种菊,简直是个小型大观园。
  开放那天设了酒会,还请各界游园。
  一人手中拎着一杯酒,见了啥人便讲啥话,段小姐自然是电影明星中被邀的第一人,这种场面,她到了,便见到新知旧雨,又凑巧——也许是心里有数,碰上金啸风。
  金先生晃荡着一杯酒,打个招呼:
  “你好吗?”
  段娉婷嫣然一笑:
  “你好。上回的寿酒没吃,就病了,怕坏了气氛,不敢来,你没生气吧?”
  他只翘起嘴巴讲冷话:“上回?哦?呀对,我都没在意。”
  她有点恼恨他这样说。一点也不着紧,证实不了自己地位。她道:
  “唉,拍戏忙得很,轧了三部。”
  他道:“是,各有各的忙。”
  咦?他为她整治了唐怀玉,不是么?他却召来史仲明:
  “仲明,我跟威尔士先生约了几点钟?”然后二人又谈了几句,没把段娉婷放在眼内。
  她有点下不了台,只好道:
  “金先生,不耽搁你的时间了。”
  他只咪咪笑:
  “过一阵有空,约段小姐跑马厅看跳浜去。我新近买了一匹马,是好马,弗吃回头草。”
  段娉婷银牙一咬,他整治了她,又不怎么要她,可见是玩一场,谁都别想赢。一直以来他对她,决非真心,难道连假意也吝啬了?段娉婷像被一手便掏空了。
  她当然明白,只不过关乎日子的久暂,终究是甩或被甩——抓紧另一个肯定上算。
  所以她一定要听得他亲口允诺,她才肯把身心投注。
  她要他,但弄得不好,与苟合的男女关系又有啥分别?她不要任何试探、测验、尔虞我诈,没心情也没有时间,在这关头,认定目标,命中它。
  “唐,我只要你跟我在一起,我不打算追究宋小姐是什么亲戚,也不理会你的从前,我只要以后。如果你不肯,一拍两散,我们有句话:好马弗吃回头草。”
  说这番话的同时,怀玉只沉迷于他的第一个女人,他实在太忙了,他对她的身体还不太熟悉,根本无法推拒她任何一个字——他日渐地离不开她,炽热而充满希望的日子在以后。像个抽上了鸦片的瘾君子,泥足深陷。
  她对他很好。
  她还把橘子削皮去筋,一丝不挂地放进他的口中,然后问:“甜不甜?”
  怀玉笑:“太甜了。”忘记了丹丹这样地回答过他。
  当段娉婷这样做时,她也是一丝不挂的。
  芳菲的世界,欧美各国各式的浴露香水,她最爱洗澡了。或者,用一个心爱的男人给她洗去往昔的污垢,一天一天地,她将会回复本来的真相。越活越回去——正是一种渴想。
  她扶植他的同时,自己便退让,终于两个人便相衬了。
  李盛天知道了怀玉的事,勃然大怒:
  “这样下作,不清不白地混在一起,这不是上海人最爱搅的‘同居’么?”
  “不,师父,”怀玉申辩,“只是好朋友,我交个朋友也不成?”
  “女明星还有好人?四六不懂,还要往里掺和,害死你也不知道,你还有劲儿上台?”
  “我不上台了,我现在明白了,路是人走出来的,命中我有这一步:先死后生,我不回去了。”
  “你不回去!你知道吗?金宝也不回去了,你们一个一个,都各怀鬼胎了!”
  “什么?金宝也不回去了?”
  魏金宝自见上海不同北平了,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男女同台,坤旦已比乾旦吃香,自己这一见识,转念好景不常,不知终在哪一日,再也没他的份儿,把心一横,也交际应酬去,周旋的是指定要他这种“男人”的男人,他自己也有话:
  “到了上海,方才是真正开心。没有官爷们来逼我,都是自愿的。昨天有个男人来勾搭,还不要理睬他。呀,一问,原来是李三公子。”
  心情落实了,脸上有不可言喻的媚态,比台上拾玉镯还要妖娆。
  隔两三天便说要歇中觉,不肯上乐世界的日场,班子开始有溃不成军之危机。
  看来也只有李盛天把持得住了——不是因为艺高,而是一切诱惑苟念,没招摇到他身边。那些雏儿,一个一个,却各怀鬼胎了。
  李盛天叱责着怀玉:
  “怀玉,我也不打算这样子下去,像个无底潭,你及早给我回头吧!”
  劝说了半晚,怀玉也听不进。
  师父不了解他。真的,他决非往下堕,只是抓紧另一个机会往上爬,无论如何要赢一次,斗志昂扬——虽然他的首本戏《火烧裴元庆》告诉他:年少气盛的闯将裴元庆,阅世不深,缺乏谋略,即使在瓦岗寨击败辛文礼,后来辛预先埋好火药于坠庆山,诱裴孤军深入,裴自恃,被敌四面纵火,死无葬身之地……
  那不过是一个戏。
  现实不是如此。
  现实是“骑驴看唱本——走着瞧”,你活着我活着,怀玉想:我才不过二十一岁——每个人都有自恃之处,只青春,没有就是没有。
  李盛天软硬兼施地,半点水也泼不进。自从这回之后,怀玉跟师父有点生疏了,他只聚精会神,对付一个人。
  然而这位金先生,岂有工夫把他放在眼内?金先生今日在风满楼接见了一个非常麻烦的外国青年威尔士。
  金啸风自那补药“人造自来血”用上了英文做广告后,果然生意大好,因此他俨然成为新兴的制药公司巨擘。跟风的人虽多,但他是创新牌子,别出心裁。他在药瓶上贴有DR.WHALES的字样,还弄来一个外国人的头像印在商标纸上,说明是美国医药博士的补血秘方。这记噱头,吸引了大量顾客,而且金啸风又把这药广送海上文人,每人一瓶,附了两百元的红包,他们明白了,一时之间,不免隔不久便有文人的称颂,什么“还我灵感”“补我血气”“名人名药”等的间接广告,出现在报上。
  金啸风发了一票财。
  谁知有一天,接了德律风,有个操美国口音的男人,自称是威尔士博士之子,到了上海,要拜访他,代“先父”收取专利费。
  金啸风听史仲明一说,马上明白了:“按理说,这外国瘪三可以送官究办,告发他讹骗,只是如此一来,等于公开自己在卖‘野人头’。”
  史仲明也很为难:
  “要真承认了他,便名正言顺地敲我们竹杠了。”
  “有了,仲明,你替我约见他。”
  待这外国青年小威尔士一到,金啸风便先发制人:
  “令尊生前是好友,他在上海多年,我这秘方是他坚持要送我的,我不肯白要,便送他一万美金。”
  史仲明马上把收据拿出来了,除了签名,下款还有“此款一次收清,别无枝节”。
  金发的小威尔士还没说半句话,已凉了半截,进退两难,金啸风见状,忙关切道:“上海地方不错,我会关照手下照应你到处玩去,这里区区五百元,小意思,只供零花。”
  他无奈只得接过支票。也好。
  金啸风得势不饶人,又补充:
  “你何时准备回国?请告诉我一声,回程的船票当命人送上,不过是此番来了,正好给我做个证明。”
  史仲明出示一篇访问记,是关于小威尔士拜访金先生,并证实了秘方确由金先生依法购得制造特许权的。稿子早已写就,只待他签个名。小威尔士既收了五百元,也就用自来水笔签上名字。史仲明“嗒”地打了榧子,有人捧个照相机进来,对准金先生和小威尔士先生拍了三张相片。
  未几,报上又出现了这访问稿,威尔士牌更加名噪一时了。
  只是他自己从来也不喝这东西。当他又收作了一个人时,真快乐,两眼都会得光芒四射,满足了征服欲。但下回来的是什么,面临的挑战有多少?他已经拥有太多,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只有自己一个人时,他就显老了。他总跟自己保证:要活到一百岁。
  没有人知道他有一套奇怪的长寿秘诀,在公馆中,他养了一只蜥蜴、一条响尾蛇、一只据说来自云南的毒蜘蛛——他在晚上便跟它们交谈,告诉它们自己白天的手段和心得,心里好不舒畅。没有女人的时候,他的宠物聆听他一切。段娉婷?他跟它们说:“她一点都比不上小满,但她也不是没好处的。”
  当他想念这骚货时,她那雪白的凝脂般的肌肤便在眼前掩映了——怎么可以这样白?几乎看透了底下细网似的血管。
  他无端地,有点激动,一个一个小女孩,让他玩了,他却不是她们的男人。
  她们全都另外找一个“自己”的男人——他金啸风哪有立足之处?她们用他的钱,去扶植一个自己的男人,心爱的,自小满开始……
  唐怀玉,这小子不知凭了啥能耐?
生死桥 [伍](4)
  才过了几天,报上就有这段消息了。《立报》自是抽起的,不过市面沸沸扬扬地:“中国第一部有声电影——《人面桃花》即将开拍,无声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
  报上的宣传用语是:
  “一个是载誉于南洋,蜚声于关外的首席女星段娉婷;一个是轰动了平津,颠倒了京沪的当红武生唐怀玉。一个百忙之中抽出空档,一个轻伤之后养精蓄锐,破天荒地电影与国粹大结合,戏中戏,情中情,蜡盘发音,有声有色……”
  戏还没开拍,先声己夺人。
  大伙都奇怪了,无声片转为有声片?中国人自己搅?
  自几年前在百新大戏院首次上映美国特福莱那有声短片,引起了轰动后,很多国产电影公司也想急起直追,不过蜡盘发音实际上和灌唱片差不多,但声音要与动作同步,制作过程远较复杂,一个不好,要双方从头再来。
  段娉婷是如何地当上了这戏的女主角,自不必细表了,反而是那投资十二万元的大老板,对唐怀玉并没投信任的一票。
  只是段小姐道:
  “我要这个男主角。我要这个戏是一个歌女跟一个武生的恋爱,我要中间加插几出京戏的片段——如果演出失败了,愿意包赔经济上的损失!”
  她这样地包庇,黄老板看在她票房份上,也就好好地捧他了,而且见了唐怀玉,也觉得他跟一贯油头粉面的小生不同,俊朗倨傲不群,便也大胆地起用了。
  怀玉只觉这才是他的“新纪元”。
  在见报的同时,洪班主的班子散了。
  唐怀玉留上海,魏金宝留上海,李盛天回北平。来这一趟,经了风浪,真相大白,各奔前程。
  怀玉一早送丹丹。
  他道:
  “你不要留上海——上海不是好地方。”说这话时,不是不真心的。
  “为什么?”丹丹问,明知狂澜已倒。
  “你会学坏的。我不许你学坏。我是为你好,你回头,还有志高。”
  怀玉一顿,又道:“志高给你路费,实在是想你回头。”
  “你呢?”
  怀玉摇头。
  丹丹很坚决地道:
  “你抱我一下吧。”
  怀玉不动。丹丹又道:
  “你亲我一下。”
  怀玉像一根黑缨银枪,竖在兵器架上,屹然不动分毫,即使微风过处,那缨须也是隐忍自持,他不肯——他实在是不忍,最好什么都别做,要铁石心肠。
  他已经冰镇在那儿了,他心里头尽是些悲凄但又激昂的往事,发酵了填满了,令他容不得任何人或物——何况他已这样地坏。
  “不。”他平淡地道,“我是为你好——而且,我有人了。”
  他不是为我好,他是有人。丹丹最后一点愿望也硬化了,心肠也铁石起来,比死还要冷硬:“算了。我走了。”
  然后她携愁带恨头也不回,上了火车。李盛天到了,还有一伙班上的,预备照应着。李师父跟怀玉没什么好说了,只道:
  “上海是个‘海’——”
  怀玉忙接:“我不会葬身海上,三年之后就回来,我跟志高有个约。”
  李盛天只觉自己苍老了很多,完全是意想不到的,他很萎靡,如果不来这一趟,他仍是一个德高望重的师父。一下子,就老了十年了,原来已是年青人的世界,掺不上一手。火车要开了。
  先是整装待发,发出呜咽的声音,良久,也还没打算动身,好像等待乘客们做个决定,虽有心地拖延着,但回头是岸。
  这列车,沪京两边走,来得千万遍了,久历风尘,早已参透世情,火车哪有不舍?总是倚老卖老,要桀骜不驯的年青人来忍让,等它开动,等它前进,由它带着,无法自主。心事重重,开不开?走不走?
  一大团乌烟待要进发,煤屑也蓄势飞闪,就在火车要开的当儿,丹丹一弹而起,长辫子有种炫耀的放恣的以身相殉的飕动,车不动,人动了。一扭身,她便也留在上海不走了!
  留在上海,其实又能怎么样?丹丹只凭一时意气,哀莫大于心死,就不肯回头了。
  “死不如生?当真应了。”她想。
  对,既是心死,不若另闯一番局面,也比面目无光地回北平强,须知自己也是无处扎根的了,说不定在上海……
  然而女子在上海所谋职位,报上连连刊登的聘请启事,不外是“女教员,须师范程度。教上海话、英语。每月二十元。麦特赫司脱路。”或“饮冰室招待员,中西文通顺,招待顾客,调理冰食。”再是“书记”、“家庭教师”……一一非丹丹所能。
  要租个小房子,住下谋生,金神父路或莫利爱路的斗室,租金也很贵,身边的钱,未免坐食山崩。
  在外滩呆坐了半天,惟一的朋友只有沈莉芳了,她还没来,不知家里人有没有告诉。也许她又到别处考明星去了。
  黄浦江两岸,往来摆渡,大都仗着舢舨,这种小船,尾梢翘起,在浪潮中出没,看去似乎有随时翻覆的可能,不过因摇舢舨的,技巧熟练,才没出乱子,从来也没出过乱子。有它立足之处,就有它的路向。
  不要紧。丹丹麻木地把怀玉送她的戏装相片掏出来,一下一下地撕,一角一角的上了彩色的相片,讶然飘忽落在黄浦江上,粘在江面,不聚也不散,硬是不去。丹丹终于把一个荷包也扔掉了。针步细密紧凑,到底也是缝不住她要的。荷包一沾了水,随机应变,变得又湿又重,颜色赫然地深沉了,未几即往下迷失。即便如今她后悔了,却是再也捞不上来的。由它去。魂的离别。心中也一片空白,仿佛连自己也给扔进滔滔江水去。失去一切。这已是一个漫长途程的终站。今后非得靠自己。不要凋谢不要凋谢。只有这样地坚持,险险凋谢的花儿反而开得更好。
  沈莉芳匆匆赶至。丹丹和盘托出,只是怀玉的名字,便冤沉江底,绝口不提了。难道像戏中弃妇的可怜么?不。
  沈莉芳是个直性子,一拍心口:“我考上了丽丽女校,带你去,看成不成。那不收学费,又有住宿的。”
  丽丽女校其实不是学校。
  ——不过它也像一般的学校,设了校务主任,有教师。每天上六节课,四节“艺术”、两节“文化”,教师会教这群小女孩一些时事概要、外语会话和练练字。
  不过主要的,便是歌舞训练了。
  它不收学费,提供膳宿。
  丹丹如同十五个十多二十岁的女孩一样,她们来自不同的家庭,但是为了一个相同的原因:要找一个立足之处。彼时,谁也没想过什么前途、什么人生道路,只因此处有吃有住,生活快乐写意便是了。青春是付得起的。
  也许最深谋远虑的,只丹丹一个——她是置诸死地而后生。
  这丽丽,在中国地界小东门,是一幢三层楼的老式房子,楼梯又狭又陡,两个人同时上下楼,便得侧着身子了。
  楼下是办公室,二楼是排练教室,三楼挤满了床,一张挨一张,夜里躺着的,尽是无家可归的少女,没有一个女孩说得出自己的明天——会是一个红星,抑或一生只当红星背后的歌舞女郎陪衬品。谁会排众而出,脱颖而出?一切言之过早。
  每个女孩上了半天的课,领了饭菜,便窝到“宿舍”中吃了。今天吃的是米饭,外加一个红烧狮子头。小狮子,外加很多褐色的汁。沈莉芳一边吃,一边憧憬:“排练得差不多,我们就可以演出了。我要改个名字,叫沈莉莉,好不好?女明星唤作‘莉莉’的,准红!”
  日后,她便老以“沈莉莉”自居了。
  她们学习排练的是什么?
  是《蝴蝶舞》,红、黄、白三只蝴蝶飞进菊花丛中避雨,而红、黄、白三种菊花又只肯接纳同色的蝴蝶,三只蝴蝶不忍分离,和狂风暴雨作顽强斗争……《游花园》,七个女子穿了新衣到花园中赏花、唱歌……《桃李争春》、《神仙姐妹》、《牧羊姑娘》、《桃花江》……当然,怎么可以漏掉最具代表性的《毛毛雨》,丹丹还是《毛毛雨》的女主角呢。
  丹丹之所以在丽丽女校中被凌剑飞看中了,当然因为她的神秘——她是无家的,她是无姓的,她为了某个说不出来的目的,只身在异乡闯荡。没有什么人知悉这个大眼睛小姑娘的心事,她永远表现得不甘示弱。
  最大的能耐是身手不凡,即使是难度最高的后弯腰、劈叉……那些女孩,能把头后仰到腰,能把腿劈成一字,已算是佼佼者,可丹丹,她的四肢全凭己意,柔若无骨,弹跳力和胆色都比其他人突出。至于她的吊辫子高艺,更是无人可及了。
  辫子在正式登台演出的两天前,她把心一横,便去绞掉。
  绞掉。隆重而又悲壮地。
  她也曾说过:“永远也不剪,就更长了,不知会长到什么地步。”
  从来也没曾动过刀剪的,不知应为谁而留了,一下子便给绞断。
  还烫了发。
  在理发厅里,他们把铁钳在火上烤热,火热如地狱,然后往她发上一钳,一撮一撮的,给烫成波浪,刚烫好的短发,是冒着白烟的,因为焦了,本来又黑又浓,不免变了色,变得黄了。像一张药水上不足的黑白相片,一张缓缓褪色的相片。
  凌剑飞这“丽丽少女歌舞团”在训练三个月之后,正式成立,谋得乐世界一个场子,登台演出。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音乐家,这个年纪,已是半头白发,原本打算在音乐界出人头地,然而十里洋场,谁来听他把西洋乐器如喇叭、小提琴等引进,谱以新曲?
  他也是把心一横,灵机一触,便把西乐伴奏歌舞,另辟蹊径,成为始创先驱,手底下最登样的牡丹,宋牡丹,第一次上场——能在乐世界,定必打开名声了。
  “毛毛雨,下个不停,
  微微风,吹个不停,
  微微细雨柳青青,
  哎哟哟!柳青青。”
  然而丹丹拎着一柄鲜黄的雨伞,在台边,窘得要死。
  平素排练,全是女孩子,也不觉得怎么样。短衣短裙,无拘无束,小鸟一般又唱又跳——不过今天,他们给她穿上正式的舞衣,每个女孩,不管演出哪个项目,一律是肉色的丝袜,穿了等于没穿。然后是不同颜色的紧身衣,缀满了闪亮的珠片和金银丝线。一双手臂,也就裸呈人前,化上浓妆的少女们,亮着大腿,面面相觑。真要在满池座的男人眼前卖大腿,也就怵阵了。
  “小亲亲,不要你的金,
  小亲亲,不要你的银。
  奴奴呀,只要你的心。
  哎哟哟!你的心!”
  你的心,你的心,你的心……
  丹丹挺身而出,终也上场。
  手中一柄鲜黄的雨伞,旋呀旋,身体若隐若现,她明白了,这些日常的舞蹈动作,上了台,是这样的。颈项凉悄悄,保护着自己的一头长发早已灰飞烟灭,她也就整个地暴露了。
  她是个一无所有的新人,心也没有了。
  毛毛雨在心中下着:
  “毛毛雨,打得我泪满腮。
  微微风,吹得我不敢把头抬。
  ……
  猛抬头,走进我的好人来。
  哎哟哟,好人哪!”
  在这些思春难熬的靡靡之音唱和伴奏下,丹丹只觉世上的男人尽往她的大腿上瞪,而她又毫无廉耻地卖着,真委屈。
  脚上的舞鞋,原很简单,是白色橡皮底方圆口布鞋,再钉上两根白丝带,缠绕在足踝上,防止蹦跳转动时脱落。这冒牌的芭蕾舞鞋,非常不争气,也十分羞赧,蝴蝶结一松,白丝带便魄散魂离心不在焉地往下坠,一坠到底,尸横台上如一条小白蛇。
  丹丹一壁跳舞,原已忙于遮身蔽体,此刻顾得雨伞顾不了舞鞋,看到台下黑鸦鸦的观众,心头发慌,把歌词都忘了,直咽口涎,台下哄然大笑,带点纵容。丹丹羞得伸伸舌头,满脸通红。
  台下偏走进一个人来。
  金啸风。
  金先生闻得丽丽少女歌舞团的预告一出,马上吸引了大批的观众,早早满了。一看,原来卖的是“妙龄少女,粉腿酥胸,绮年玉貌,万种风流”,还有行大字,写着:“小妹妹的恋爱故事”。
生死桥 [伍](5)
  就是这样,大伙都弹眼落睛地瞧他用啥来绷场面,果然是一批十多二十岁的“小妹妹”。
  衣服少得不能再少,伤风败俗地演出,看的人,一壁惊异,一壁不肯转睛。
  甫踏进场里,马上有识相的人,安排他坐到前排。史仲明也陪着。二人恰恰见到台上丹丹的憨态,无地自容地,不敢哭,不敢笑。
  金啸风一惊,如着雷击。
  ——她回来了,她回来了。
  毫无心理准备,他仓皇失措,竟发生这桩事儿?
  他见到了她,她一定是轮回而来。就在那迎春戏园,五马路最出名的一个戏园子,他也是个一等的案目了,啊,说来是多久之前的事……
  日间,每一场说四档书,艺人来演出的,都响档,有说叱咤英雄的大书,有唱缠绵儿女的小书,醒木惊堂,弦索悦耳。
  听评弹的都爱喝茶,那些风雨无阻、听书不脱勤的老撑头,入座还不必开口,殷勤的案目如金啸风自会意会,屈食指作钩形,表示红茶;食指伸直是绿茶;五指齐伸,略凹作花瓣状是菊花;握手作拳是玳玳花……
  然而那日他有点失魂落魄的。又吃了点熏田鸡熏蛋,想来淡的,伸出小指,示意加添白开水。金啸风在空档,身畔走过那些巡回出售小食如甘草梅子、金花叶、茨菰片、糯米片、粽子……走马灯一般,他就是那马灯的灯心,谁在走,谁在招,他的心只朝台上亮,常来的撑头也奇怪了。
  就是因为满意。
  满意姑娘来自苏州,她跟她姆妈搭档,盲母弹,她唱。名曰说小书,实在她也不怎么样。
  然而她最动人的地方,是她的年纪,跟说唱完全不吻合。
  满意像一朵含苞儿半放的花,迎风微展,不管什么时刻,脸上晕起一层薄红,常常垂首,睫毛几乎把眼珠子淹没了。
  她唱得不大好,然而她娇软的嗓子分外袅袅糯糯,谁料到可以含媚带怨?就比她的年纪大得多,然而她也只是中场的“插边花”。
  男听客中,很有一些志不在听书,不过捧捧貌美女子的场的,他们一面喝清茶、嗑瓜子、吃零食,没有锣鼓闹场,单凭琵琶也难使场面安定下来,不过满意一出,因为她的姿色,倒令一众目不暇给了。
  其实她赖以定场的不是开篇,不过开篇还是要说的。
  “香莲碧水动风凉,
  水动风凉夏日长。
  长日夏,
  碧莲香,
  有那莺莺小姐她唤红娘。
  闷坐兰房总嫌寂寞,
  何不消愁解闷进园坊,
  ……”
  不知莺莺会遇上谁,不知会乱了谁的心,她只是一个把前人情事,细唱从头的小姑娘。稚气未除,求好心切,音定得高了,劲道不足,高攀不起,所以唱词也不易听清,竟尔断嗓。台下有个促狭的,嚷嚷:
  “绞手巾,下台啦!”
  其他的听客便发出细碎而谅解的笑声,他们不轰她,她的脸先自轰地红了。
  唱错、拔高、接不上。她羞得伸伸舌头,怯怯地继续下去:
  “……红娘是推动绿纱窗,
  香几摆中央,
  炉内焚了香,
  瑶琴脱了囊,
  莺莺坐下按宫商。”
  越唱越快,琵琶跟不上她了,急不可待地要下台过关。金啸风笑着,十分地着迷,他实在过不了这一关……
  金啸风在风满楼中等丹丹来。
  因为主人长久思念一个女人的缘故,就连那办公的小楼,也习惯地思念着,所以一直被唤作这个名儿,聊以自慰。
  丹丹被史仲明领着,十分地不乐意,但又不敢过分张扬。她下场后,惊魂甫定,下了一半的妆,就来了这个经理级的史先生,道金先生要见过。
  头一回上场就出岔子,还要见老板,糟了,怕是不行了,正盘算着,不干就不干,反正饿不死,也许明天再去想办法,大不了,往荐人馆挂个号。当下因人到无求,连老板也不怕了。一坐下,小脸沉沉的,努着嘴。
  “你就是宋牡丹?”
  “是。金先生。”
  “干吗?”金先生有点好笑,“谁欺负你来了?”
  “是我不好,跳歪了,坍台了,向你道歉,不过我没有欺场。这史先生——”
  “仲明,你怎地得罪个不更事小姑娘?没分寸。”
  史仲明被他这样当着外人面前一说,吊梢眼睛眨一眨,他一看,已经了然,不过有点抹不开,到底只是小姑娘家罢,遂淡道:
  “只是催她快一点。”又笑着补上,“她直问:‘谁?金先生又怎样?’。”
  哦,真不知天高地厚。
  丹丹惊觉地,眼珠子溜溜眼前这金先生,不巧他也在看她,还看着她浓墨般眼睛,附近又有一个痣,像一大团的墨,给溅了一小点出来,不偏不倚,飞在角落,冤魂不息。
  他挥挥手,史仲明出去了,临行,瞅了丹丹一眼。他跟金先生这些年了,也见过不少美人,像金先生的雄才伟略不择手段,天下尽多骄矜自恃的,都落到他手上了,照说,怎地会看上这纯朴而又凶蛮的小姑娘?
  ——虽然她也长得美。完全是那一个泪痣,添她不自觉的悲哀。
  金先生问她:“有男朋友么?”
  丹丹一愕:“不告诉你。”
  淡漠也掩不住不安:“没有,从来没有。金先生,这又不碍你——你是以为出错了,因为不专心?对不起,要是真把我辞退了——”
  金啸风不动声色。
  “你为什么逗留在上海?”
  “留什么地方都一样。我不吃饭不成?此地不留人,自有留人处。”
  “说来说去倒迫我辞退你似的,我可没工夫管这种小事。”
  “那你管什么大事?”丹丹问。真奇怪,她不怕他。一开始就不怕的人,从此就不怕了——也许见他表现得很从容,胆子因而大了。不知天高地厚,便有这好处。金先生得不到奉承,反过来,他奉承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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