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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金盏花

_11 琼瑶(当代)
“让我对你发誓,云娥也罢,露露也罢,都只是我生命里的一些点缀,她们自己,也都
知道只是我生命里的点缀。在认识你以前,唯一真正在我心中占著相当份量的,仍然只有慕
莲。慕莲自己也知道这一点,所以她毫不在乎云娥和露露。直到你的出现,她才真正受到了
严重的打击!我并没料到慕南是她的间谍,虽然我用慕南当秘书,是受她之托,当时,只以
为她怕我和女秘书‘认真’。而慕南也实在是个不错的秘书,但是——”他忽然咬牙切齿。
“我以后再也不会用他了!他这个混蛋!”“你以为,如果他不带我去莲园,我就永远不会
知道慕莲这件事了吗?”她瞪著他:“你有一个情妇,是××航空公司的女经理,这几乎是
人尽皆知的事情。”
“你——以前就知道?”他小心的问。
她点点头。“你——却没问过我。为什么?”
“我……我……我当时并没有认为如此严重,”她的眼圈又红了。“我早就听过一些关
于你的传说,我想,你可能是……可能是……比较风流的那种典型。我认为,我无权也不应
该去干涉你在认识我之前的事情。而且……而且……而且……”她低下头,说不下去了。
“而且什么?”他温柔的追问。
“而且,我说过,我认为当你真正爱一个人的时候,是应该连他的缺点一起爱进去的。
现在,我知道,我错了。我——
做不到。”他举起她的手来,轻吻她的手指。
“不要去‘爱’这缺点,”他低语:“但是,‘原谅’做得到吗?”她低头不语。他深
深的叹了口气。“你听我说完吧!等我说完了,你再来定我的罪。好不好?”
她仍然不说话。“今年春天,”他继续说了下去。“慕莲忽然看上了她公司里的一个空
服员,那空服员姓程,叫杰瑞,只有二十五岁。程杰瑞是个相当杰出的年轻人,有活力,有
干劲,也非常漂亮。慕莲是那么老练,当然很容易就把这小伙子弄得服服贴贴,可是,人家
只是个孩子,我为这事大为火大。她把我的发火当作吃醋,反而欣赏起来了。于是,我发
现,慕莲在内心深处,深恐青春流逝,而用征服比她年轻的孩子来证明自己的吸引力。这是
可怕的!我再也受不了她,因此,我们的交往就越来越淡了……”“空服员?”她忽然若有
所忆。“程杰瑞?我好像听过这名字……那空服员后来怎样了?”
“程杰瑞吗?那是个聪明孩子,他拔腿得很快,他知道和慕莲混下去没有前途。听说,
他也交了其他的女朋友,这使慕莲大为光火。你知道吗?慕莲还有一种极强烈的虚荣心,她
可以摔别人,别人却不能摔她,否则,她认为是一种奇耻大辱。她把那空服员开除了,这事
闹得整个航空公司都知道,你想,我能忍受吗?”她注视著他。思索著。
“老实说,佩吟,我真不想告诉你这些。我不愿——非常不愿——去提慕莲的缺点和过
失,因为,她毕竟是我爱过的一个女人。我认为,在你面前去责难她是件很卑鄙的事!但
是,今天我说这些,实在是迫不得已。我不能让你再误解下去,更不能让你认为我是个对爱
情不负责任的男人,如果我有缺点,就是我对爱情太认真了……”
“是吗?”她怀疑的问。
“是的。”他虔诚的答。“在认识你之前,我还不知道我认真到什么地步。你的出
现……噢!”他热烈的握紧她的手,握得她发痛。“说真的,你绝没有慕莲的诱惑力和魅
力。但是,你的清纯,你的雅致,你那不杂一点风尘味的高贵。你谈吐不凡,据理力争。有
时,像个不肯屈服的女斗士,有时又像一朵空谷幽兰。在见到你之后,我才知道什么叫真正
的高贵!绝不是慕莲用优雅的姿态,拿一杯蓝花细磁茶杯的清茶,或握一杯高脚水晶玻璃的
酒杯,谈巴黎时装,谈伦敦浓雾,谈荷兰木鞋……可比。你,才能叫高贵,才能叫文雅,才
能叫脱俗,才能叫美丽……我第一次了解,美丽两个字,是从内在深处散发出来的,而不是
仅仅在外表上!佩吟,我那么深的被你吸引了,我那么那么认真了。噢,佩吟,你不会知道
我有多爱你!”泪水又往她眼眶里涌去,她咬住嘴唇。
“我疏忽了慕莲的虚荣心,或者是,她还爱著我——我不太能确定,她到底是出于什么
动机。总之,这是我的疏忽,她能摔我,我不能摔她。我和你的恋爱,在一开始,绝不会引
起她的注意,可是,后来,她知道我认真了,认真得一塌又糊涂了,认真得要谈论婚嫁了。
这使她受不了,所以,她会派慕南去找你。她安心要破坏这件事,她的说服力那么强!她那
么雍容华贵,又那么善于演戏。她……几乎达到目的了,是不是?”他打了个寒战,盯著
她。“我应该早就把一切告诉你的。说真的,在认识你之前,我从不认为我和慕莲的关系,
或是云娥的关系……是一种过失。现在,我知道了。”他悄然的低下头去。“你知道什么
了?”她问。
“能让我受伤的事,必然也能让你受伤!”他轻声说:“昨天下午,我真的以为你和那
个林维之在一起,想到他可能拥抱你,可能吻你,我就嫉妒得要发疯了!噢,”他抬起头
来,热烈的看她,他那失眠的双目又红又肿又湿润:“原谅我!原谅我!”他低喊著,更紧
的握住她的手。“请你允许我埋葬掉我所有的过去!请你允许我为你而重生!”
泪水终于涌出了她的眼眶。
“可是……可是……”她喃喃的说著。
“可是什么?”他问。“可是——你以后还是会认识别的女人,还是会喜欢别的女人,
甚至于——你还是会去莲园……而我,而我……”她泪流满面,抽搐著:“我是个——很自
私,很独占,很嫉妒的女人……”他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
半晌,他抬起头来,他的眼光虔诚,他的声音沙哑:
“如果我再去莲园,如果我再到任何风月场所,如果我以后有任何对你不忠实的事
情……我会被雷劈死,我会堕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我会……”
她用手一把握住了他的嘴,倒进了他的怀里。
“不说了!不说了!不说了!”她喊著:“我们都有‘过去’,但是,都‘过去’了!
让我们为今天、明天、和未来好好的活著吧!”她把面颊紧贴在他怀中,用手紧搂著他的脖
子:“我真希望我能少爱你一点,那么,我就不会这么傻瓜兮兮了!”他把脸深深的埋进她
的头发里,眼睛湿湿的,他低叹著:
“你怎么永远这样快?”
“什么这样快?”“你把我要说的话,抢先一步都说了!”
太阳升得更高了,从窗口斜斜的射了进来,他们紧拥在一块儿,拥在一窗灿烂的阳光
里。
崭新的一天来临了,是晴朗的好天气。金盏花31/3716
纤纤第一次出现在虞家,这当然又是虞家“惊天动地”的大事。别说大姐颂萍和大姐夫
黎鹏远赶回来了,二姐颂蘅和二姐夫何子坚赶回来了,连佩吟都被虞太太电话召来。整个晚
上,虞家热闹得像是在过年,就差没有放爆竹了。那一向被虞家三姐妹戏称为“傻小子”的
虞颂超,算是因纤纤而出了一次大大的风头。纤纤是刻意妆扮过的,在奶奶和吴妈的双重好
意下,第一次去男家不能穿得太素,她穿了件淡粉红色镶银花边的洋装,衣裳是最流行的宽
松型,正好掩饰了她的瘦弱,而且增加了她的飘逸。长发自自然然的垂著,发际,戴了朵小
小的粉红色缎带花。腰上系著银色的带子。她不肯化妆,最后,只勉强的抹了点胭脂。尽管
如此,她仍然唇不点而红,眉不画而翠。她坐在虞家那宽大的客厅里,在满屋子男男女女,
老老少少中,她就是那么光彩夺目,那么与众不同,那么自然而然的成为所有目光的焦点。
虞太太面对著纤纤,是越看越高兴,越看越惊奇,越看越得意,再抬头看看颂超,虽然
“儿子是自己的好”,她也不能不承认,和纤纤相比,儿子硬是被比下去了。纤纤好脾气
的,温驯的,不慌不忙的,从从容容的坐在那儿,只是笑,对每一个人笑。在淡淡的娇羞
中,仍然带著种满足的,欢欣的喜悦。她那么天真,那么稚嫩,竟连掩饰自己的感情都没学
会。“哦,纤纤,”虞太太热烈的说:“咱们家的颂超是个傻小子,他假若对你有什么不周
到,你可别认真,你看到了吗?咱们家的女人最多,联合起来,一人骂他一句,就有他受
的!”
“妈!”颂超抗议了:“人家纤纤是第一次来我们家,你就把我们家那群娘子军搬出来
干嘛?我告诉你吧,纤纤是不会参加你们来欺侮我的!”他直望著纤纤,问:“纤纤,你会
吗?”
纤纤笑了,轻柔的说:
“我为什么要欺侮你呢?”
“瞧!”颂超大乐。“我说的吧!”
“嗯,”大姐颂萍开始连连点头,眼光就无法从纤纤脸上移开。“老三,你真不知道是
走了什么运?大概是傻人有傻福!我才不相信你凭自己的本领,会追上纤纤,我看呀,八生
是佩吟帮你的忙!”佩吟和赵自耕的恋爱,在虞家早已是个热门的话题,佩吟自己,就被虞
家三姐妹“审”了个详详细细,她常无可奈何的叹著气说:“我看,你们三姐妹的好奇心,
可以列入世界之最里面去!”现在,颂超被颂萍这样一说,可就急了,一面大呼冤枉,一面
就冲著佩吟问:“是你帮忙的吗?佩吟,你说说看!”“说实话——”佩吟坦白的说:“我
只介绍他们认识,以后的发展,与我全然无关!”
“你们瞧!你们瞧!”颂超又得意了。“全是我自己想出来的‘花招’,哈!”他忽然
大笑,因为“花招”两个字与事实不谋而合,他越想越乐,又抓头,又笑,大发现似的嚷著
说:“我这才知道,‘花招’两个字的典故从那儿出来的了!”他望著佩吟:“你是学中国
文学的,是不是以前也有我这么一个人,用‘花招’赢得了美人归……”
“噢,”颂蕊喊:“老三,你别乐极而忘形,什么花招不花招的,我看你越来越傻乎乎
的,真不知道纤纤看上了你那一点?”“你问纤纤好了!”颂蘅说。
谁知,颂超真的走到纤纤面前,坐在地毯上,他直视著纤纤,一本正经的问:“纤纤,
我家的娘子军都要知道,你到底看上了我那一点?你就告诉她们吧!”这一来,纤纤是不能
不脸红了。她羞红了脸,低下了睫毛,用手卷弄著裙边,嘴角还是含著笑,就不肯说话。佩
吟看不过去,走过去,她在纤纤身边坐下来,用手揽住了纤纤的肩膀,瞪著颂超,笑著骂:
“傻瓜,你也跟著你家的娘子军起哄吗?”
“可是,”颂超正正经经的坐著,倒是一脸的真挚和诚恳:“我并不是完全帮老四问,
我自己也有些迷糊,我总觉得,命运未免待我太好,我真怕纤纤以后发现,我是一文不值
的,所以,我也想问问她,到底喜欢我那一点!”“你真混哪!”佩吟说:“这种问题,你
不会在私下和纤纤谈吗?一定要她在大庭广众里招出来吗?”
“大家都听著,比较有人证!”
“有人证!”佩吟又气又笑:“我看你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你是和赵家太接近
了。”
“怎么说?我听不懂!”颂蘅问。
“有什么不懂的,完全律师口吻嘛!”佩吟说。
大家都笑了,笑完了,颂蕊这家中最小的一个“小姑子”,就不肯饶掉纤纤,又绕到老
问题上来,她逼视著纤纤,一叠连声的问:“说呀!纤纤!我哥哥问你的问题,你还没答复
呢!说呀!纤纤!”纤纤被逼不过,居然抬起头来了,她脸红得像刚熟透的苹果,眼珠水灵
灵而亮晶晶,闪烁著满眼的纯真。她不笑了,却有个比笑容更温柔更细腻更甜蜜的表情,罩
满在她的面庞上。她的脸发光,声音清脆而温柔,她说了:
“虞伯母,刚刚你们都说颂超是傻小子、傻瓜、傻乎乎的、愣小子、木头人儿……一大
堆。可是,你们没有很了解我,韩老师是知道的,我只是样子好看,其实,我才是好笨好笨
的。很多好简单的问题,我都不懂,说实话……”她悄然环顾室内的男男女女:“我连你们
家的人,谁是谁都弄不太清楚,一定要多给我一些时间,我才会弄明白的。颂超——他对我
好,他不像你们讲的那么傻,他是很聪明的!”她用又热烈又崇拜的眼光看著颂超。“他懂
很多东西,会很多东西,他可以在空地上造起高楼大厦,可以在荒地上造起玻璃花房,他懂
得画图,设计,用脑筋去思想,他会打球、游泳、跳舞,做各种运动,他还知道春夏秋冬四
季的花花草草……唉唉!”她轻叹著,认真的睁大眼睛:“你们怎么能说他笨呢?他是我见
到的最最聪明的人!而且,他那么高大那么强壮哪!他使我觉得自己很弱很小,有了他,我
就好像什么都有了,什么都安全了,天塌下来,他会帮我顶著,地陷下去,他会帮我拔出
来……他就是我所有的世界了!我不知道我看上他那一点,因为,他对我而言,不是‘一
点’,而是‘全部’!唉唉!”她又叹气,眼睛更亮更亮了:“我是不会说话的,我好笨,
好不聪明,我说不清楚我的意思,虞姐姐,你们个个都好,都比我会说话,或者,你们会懂
我的意思……”她重新盯著颂超,毫不掩饰,毫不保留,她坦率而热切的说:“我只知道我
爱他,爱他所有所有的一切,没有他,我就不要活了!”
她说完了,一时间,整个房子里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呆了,没有人说得出话来,平日
吱吱喳喳的虞家三姐妹,都像中了魔,只是瞪著纤纤发愣。虞太太眼眶红了,眼睛湿了。虞
无咎挑著眉毛,用一种崭新的眼光去看他的儿子,似乎到此时才又来重估自己这宝贝儿子的
份量。黎鹏远和何子坚呆坐著,简直无法把眼光从纤纤脸上移开。佩吟仍然靠著纤纤坐著,
用了解的、激赏的眼光看著纤纤。她服了她了,事实上,她早就服了她了!纤纤看到自己的
一篇话,把满屋子的笑语都打断了,她有些惊慌起来,有些失措起来,她的脸微微发白了,
坐正身子,她悄声问:“我是不是说错了话?”
颂超从她面前的地毯上跪起身子,他再也不管姐姐妹妹们会怎样取笑,再也不管以后姐
夫们会把他怎样嘲弄,他一把就抱住了纤纤,把她的头紧压在自己肩膀上,热烈的低喊著:
“你没说错!你一句话也没说错。只除了——你使我上了天,现在,你不给我搬梯子的话,
我真不知道怎么样从天空上走下来。噢,纤纤!”他轻唤著:“让我在全家人的面前起誓,
我会用我以后所有的生命,来报答你这片深情!我会保护你,怜惜你,爱你!”室内又静了
一会儿,然后,活泼的颂萍首先跳起身子,拍著手,打破了室内那稍微有些尴尬的气氛,她
一叠连声的喊:
“春梅!春梅,快拿香槟来!爸爸,对不起,我们要大开酒戒了,碰到这种事情,不喝
香槟是绝对不行的!颂蕊,你去拿杯子!鹏远,你也别呆站著,把咱们家的香槟酒统统收集
过来!”一句话提醒了大家,立即爆发了一阵欢呼声。顿时间,房子里又忙又乱,大家穿梭
著奔来跑去,香槟酒来了,杯子来了,颂萍趁混乱间,把那兀自抱著纤纤发呆的颂超紧揪了
一把,这才把这傻小子从“天上”接回地下来了。他站起身子,也开始跟著大伙儿起哄,开
香槟,倒酒,碰杯,一时间,屋子里充满了酒香,充满了人语,充满了笑声,充满了玻璃瓶
与杯子相撞的叮当声。颂蘅也塞了一杯酒给纤纤,纤纤端著酒杯,悄悄的问佩吟:“韩老
师,我可以喝酒吗?”
“你可以喝,”佩吟笑著说,感动得眼眶也在发热。“不止你可以喝,我也要喝!”于
是,大家都碰起杯来,欢呼著,叫嚷著,彼此祝福著彼此,虞太太是忘形的把纤纤左抱一
次,右抱一次。黎鹏远三杯酒下肚,就开始长吁短叹起来。
“你怎么啦?”颂萍问他。
他盯著纤纤看,纤纤的脸已经被酒染红了,而且,感染了虞家上上下下的喜悦和祝福,
她不能自已的笑著,笑得又甜蜜又温馨,又醉态可掬。
“唉唉!”黎鹏远叹著气:“老三有这种艳福,实在是让我不服气,想当年,我黎鹏远
翩翩一少年,那一点儿不比老三强,只是一时失察……”“你再说!你再说!”颂萍著黎鹏
远叫。
黎鹏远笑著一把勾住颂萍的腰,把脑袋倒到她肩膀上去,用京戏道白的声调喊著:“小
生已经醉了,娘子原谅则个!”
立刻,满屋子都大笑了起来,笑得天翻地覆,地覆天翻。纤纤何曾经历过这种场面,也
跟著大家笑不可仰。颂超拿著个酒瓶,不停的给每个人斟酒,他神采飞扬,俨然是个“男主
角”。瓶子拿到佩吟面前,佩吟脸红红的用手盖住杯口,笑著说:“我真不能再喝了!”
“不行!”颂超笑著不依的。“佩吟,我要特别敬你一杯,你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你!”
金盏花32/37
他话中有话,佩吟一笑,心照不宣,她让他再斟满她的杯子。颂蘅听出语病,忽然啊呀
一声叫了出来:“老三!你完了!”“怎么了?”颂超吃了一惊。
“你瞧,”颂蘅说:“你和纤纤的婚事是只等选日子了!而佩吟和赵律师的婚事也只等
选日子了!等佩吟结了婚,纤纤就要叫佩吟一声妈,而你呢?老三,你叫丈母娘,该叫什么
呢?”“噢,真的!”何子坚跟著太太起哄:“老三,你完了!你得叫佩吟—声‘妈’
了!”
“我的天!”佩吟喊,带著酒意,倒在沙发里,用手轻拍著额。“我连纤纤,都不许她
改口。何况你们虞家的辈份,从来就乱喊一气,妹妹喊哥哥老三,弟弟喊姐姐老大……现
在,居然跟我论起辈份来了!算了,算了,我看,将来颂超和纤纤生了儿子,说不定儿子叫
颂超还叫老三呢!”
大家又笑。就不知道怎么,虞家总有那么多的笑声,那么多的笑料。在觥筹交错,笑语
喧哗里,虞太太也关怀的把佩吟拉在一边,悄声问:“真的快结婚啦?”“年底吧!”佩吟
红著脸说。
“你妈怎样呢?”虞太太关心的:“她那个病——好些了吗?”“奇怪,最近稳定多
了,也不发脾气,也不乱吼乱叫了,脑筋也清楚些了。我爸说,可能因为我的婚事,使她醒
悟到自己是个母亲,就暂时忘了佩华了。”
“哦,这倒是真的,”虞太太说:“说不定一办喜事,冲它一冲,倒人给冲明白了!”
她拍著佩吟的手背,由衷的说:“我非谢谢你不可,不管怎么样,老三这件喜事,都是你的
撮合。”“不要谢我。”佩吟微笑著。“我觉得,一切都是天意!他们两个的见面,本来就
很偶然,是由一盆金盏花开始的……”她笑了,想著那个早晨,一个“傻小子”来告诉她一
个故事,另一个“小公主”捧来了金盏花。“许多时候,人算不如天算。伯母,我相信命
运。你呢?”
“我相信你会有个非常幸福的未来!”
那夜,他们喝酒一直喝到夜深,然后,赵自耕的电话来了,他对颂超笑著说:“你们虞
家怎么回事?我的女儿和我的未婚妻都在你们家,我这儿就太寂寞了!快把纤纤送回来吧,
结婚后,再慢慢聊天去!”“是!我马上送她回来!”
夜深人散,酒尽灯。颂超带著满胸怀容纳不尽的幸福,驾著他那辆“跑天下”,先把佩
吟送回家,再把纤纤送回家,他自己驾车回来的时候,除了无边无际的幸福和欢乐以外,他
实在没有丝毫“不幸”的预感,直到他的车子停在家门口,正预备开到车房里去,他在车灯
的照耀下,忽然发现一个女人,正抱著双手,斜靠在他家门口的柱子上,静静的瞅著他。
他吓了好大一跳。如果他现在看到的是一个外星人,一个怪兽,一个魔鬼,都不会让他
更加震惊,更加恐惧了。他望著她……那满头乱糟糟的小发卷,那相当美丽的大眼睛,那长
而黑的假睫毛,那一件鲜红色的紧身衫,那高耸而诱人的胸部,那黑丝绒的裙子……他立即
关掉车灯,呆呆的坐在车里,酒意都飞走了。
维珍走了过来,她身上那浓郁的香水味,就对他绕鼻而来,她扶著车门,注视著他。
“我能不能坐进车里来,跟你讲两句话?”她温和的说:“我想,我们总是朋友,对不
对?”
他傻傻的打开了车门,让她坐了进来。
“我打过很多电话给你,”她说,著他,眼睛里闪著光,带著某种看不见的威胁,静悄
悄的盯著他。“你办公厅里永远说你出差了,你家里永远说你不在家……我知道,你这一向
忙得很。又要盖花房,又要陪人家阔小姐,而且,你好像准备要做新郎了。是吗?”他低下
头,咬住嘴唇,觉得很惭愧。无论如何,他和维珍这一段,总是他不对。“我很抱歉,维
珍。”他由衷的说:“我知道我很对不起你,不过,我们可以永远做好朋友,是不是?”
“朋友?”她冷哼了一声。“你是这样对待朋友的吗?不接电话?不见面?你像逃避一
条毒蛇一样的逃开我!”她声音里开始充满了怨恨。“你知不知道,我来找过你,你家的女
佣,看到我就说你不在。今晚,我已经来过一次,你们家灯火辉煌,笑声连大门外都听得
到,可是,你家的女佣仍然把我关在门外。”他的心“怦”然一跳,暗道好险!万一春梅放
她进来了,万一她和纤纤见了面,他真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他看著她,想捏造一个“不在
家”的藉口:
“其实,我真的不在家……”他勉强的说,由于根本不善于撒谎,他说得吞吞吐吐:
“你听到笑声,可能是……可能是……我爸爸在请客……”她死死的盯著他,即使在那么黯
淡的街灯下,他也可以看出她眼里的愠怒。“你不在家!”她沉声说:“可是,你笑著出
门,左拥右抱,先送一个回家,再送另一个回家……”
“你……你……”他呐呐的说:“你跟踪了我!”
“没有。我没那么大兴致。”她耸了耸肩。“我看著你开车出门是真的,车上有两个女
人也是真的,我没当场出来拦你的车,算是给你面子。我想,你总要回家的,我就在这儿等
著你,看你预备给我怎样一个交代?”
“交代?”他开始心慌意乱起来,这两个字未免用得太重了,他紧张的注视著她,手心
在出汗,他明白,他是惹了麻烦了。“你是什么意思?维珍?”
“你有了新的女朋友了?”她问
“是的。”他傻傻的回答。
“赵自耕的独生女儿?”
“是的。”“嗯,”她哼著:“你算钓著大鱼啦!”
他的心又陡的一跳,他想起,佩吟警告过他,他是维珍的一条“大鱼”。现在,她这种
语气,正和佩吟的话不谋而合。他从没料到,人与人际的关系,可以用“钓鱼”两个字来形
容的。而且,他觉得被侮辱了。他和纤纤的感情,被她这样一说,变得好恶劣。“维珍,”
他正色说:“我对你很抱歉,真的很抱歉。但是,请不要侮辱我和纤纤的感情,我对她是非
常非常认真的,我爱她。”他忽略了人性,他太天真,永远弄不清像维珍这种女人的心理。
维珍的眉毛竖了起来,眼睛瞪得又圆又大,她重重的呼吸,眼睛里冒著火,她咬著牙说:
“你爱她?呃?”“是的!”他仍然诚实的回答。
“那么,你预备把我怎么办?”
“你?”他一愣。“我是给你玩的,是吗?”她恶狠狠的问,气呼呼的问:“我想,你
已经忘记福隆那一夜了?”
他闭了闭眼睛,用手指插进头发里。福隆,他真希望这一生从没去过这地方,真希望那
只是个恶梦!
“维珍,”他的声音变得软弱而无力了:“你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呢?”“原谅?这不是
原谅与不原谅的问题,这是责任的问题!虞颂超,你又不是未成年少年,你要对你的行为负
责任!记得吗?那天我拒绝过你,记得吗?我一直求你不要碰我,可是,你——你强——”
“好好好!”他慌忙打断她的话,生怕听到更难堪的字眼,冷汗已经从他背脊上冒了出来。
他想,他是碰到敲诈了!“说吧!”他咬牙:“你要我怎么负责任?”
“你必须娶我!”她清晰而有力的说了出来。
他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错了,瞪著她,他问:
“什么?”“你必须娶我!”她再重复了一遍,眼睛不看他,而冷幽幽的望著车窗外
面。“因为——我有了你的孩子!”
他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坐在那儿,他顿时成为一座石像。不能思想,不能移动,而
且,简直不能呼吸了!金盏花33/3717
晚上,佩吟在赵家,她正和赵自耕在谈论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自从开学以后,佩吟早
上有课,只有下午和晚上,她才能和赵自耕在一起,因为佩吟家的简陋,和她母亲情绪的不
稳定,所以总是佩吟来赵家,而非自耕来韩家。平常晚上,纤纤多半也不在家,最近,颂超
正在教她跳舞,教她领略一些花花草草以外的人生,纤纤活得又充实又满足。但是,今晚很
意外,颂超人也没来,电话也没来,纤纤就失魂落魄的在客厅里和奶奶玩“接龙”。而赵自
耕和佩吟,就自然而然的避到书房里去了。“我告诉你吧,十二月二十日结婚,我已经翻过
黄历,大好的日子。我这人是从不迷信的,为了我妈,也只好迷信一下,佩吟,你不能给我
任何理由来拖了。你瞧,你才二十几岁,再拖几年也没关系,但是,我已经老了,你总不要
嫁个白发老公公吧!”“别胡扯了!”佩吟咬著嘴唇,深思著。“我只是觉得太快,我还有
些问题,现在已经十一月中了,一个月之间筹备婚礼……”“你根本不需要准备什么,”赵
自耕武断的说:“服装啦、礼服啦、首饰啦……我都在十天之内给你弄齐,我有专门的服装
店,到家里来给你量身做衣服……我现在就打电话叫他们来,怎样?”他说做就做,立即伸
手去拿电话听筒。
“不要孩子气啦!”佩吟慌忙把手按在电话机上。“我考虑的不是服装、首饰……这些
事,你知道我根本不在乎这些的,最好是公证结婚,免麻烦!”
“不不!”赵自耕固执的。“我要给你一个铺张的婚礼,我要全世界都知道我娶了你
了。但是,日子必须要订了,我们还要租礼堂,印请帖,订酒席,一大堆的事啦!喂!”他
悄眼看佩吟,担心而歉意的笑著:“你到底还有什么问题,总不是为了莲园的事还在生气
吧,你看,我已经把苏慕南开除了,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而你……你也原谅过我了。”
“唉!”她叹口气。“不是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他把她拖到怀里来,正视著她的眼睛,似乎要看到她的灵魂深
处去。
“是……是为了我爸爸和妈妈,”佩吟终于轻声的说了:“我在想,我嫁了,他们
会……好寂寞。”
赵自耕看了佩吟好一会儿。然后,他用胳膊圈著她的腰,把她圈在自己的臂弯里,他诚
挚而深思的说:
“我们——接他们一起住,好吗?”
佩吟摇摇头。“为什么不好呢?”赵自耕柔声问:“我们家房子那么大,纤纤眼看也要
出嫁了,把他们接来,你也放心,我妈也有个伴……”“唉,你知道行不通的!”佩吟低声
打断了他。“难道你还不了解我爸爸吗?他那么孤介,他是绝对不肯住到女婿家来的,而
且,我妈又是病病歪歪的,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翻天覆地的闹一下……”“你妈不是已
经进步多了吗?我上次介绍去看你妈的朱大夫,不是说她已经稳定了,而且,她也不再恨你
了。”
“朱大夫不能肯定说她已经好了。朱大夫说,她需要一种取代,取代她对佩华的爱,而
我们谁都不知道那取代是什么,或在什么地方?朱大夫说,也可能,也可能……”她吞吞吐
吐,而且脸红了。“将来我……有了小娃娃,她就会好了。”她看到他在笑,就更羞涩了,
立即继续说:“她最近确实不恨我了,昨晚,她还拉著我的手腕,对著我手上的疤痕流
泪……她知道是她弄伤了我的。我想,她忽然这样母性,就是因为知道我快结婚了。她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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