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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金盏花

_10 琼瑶(当代)
背脊,她变得很冷静,很清楚了。她努力让自己和那“女主人”同样的安详,她说:“我知
道你是谁了,你是琳达!”金盏花27/37
“噢!”那女人怔了怔,她微笑起来,美丽的眼睛里闪著光。“你怎么知道的?”她
问。
“你不是纯种的中国人,我猜,你是个混血儿,你的生活以及你的房子,都是半中半西
的,你很讲究排场,中式的排场也有,西式的排场也有!”
“哦!”琳达笑了起来,笑得又爽朗又温柔又可爱:“既然你已经知道我是谁,我想,
我们就不必打哑谜了。是的,我是个混血儿,我母亲是马来人,父亲是中英混血,你看,我
的血统好复杂。不过,我很庆幸我长得还是很像中国人,因为我很爱中国,也爱中国的男
人。”她深深的看著佩吟:“我还有一个中国的名字,你不能不知道,它比琳达好听多了。
我姓苏,叫慕莲。羡慕的慕,莲花的莲!”
佩吟真的惊跳了一下,她觉得,她“努力”维持的“安详”在瓦解。她目不转睛的看著
琳达。
“怪不得,”她喃喃的说:“我觉得你很面熟,原来,你和苏慕南是……”“苏慕南是
我的弟弟!”琳达笑得更甜了。“自耕一向风流成性,我不能不派一个自己人在他身边。几
个月以前,慕南已经和我提起过你,说实话,韩小姐,我并没有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自耕
喜欢逢场作戏,三分钟的热度,过去了就没事了。我不想让他以为我在侦察他,但是,显
然,韩小姐,我低估了你!”佩吟坐在那儿不动,静静的看著琳达。
“自耕一向是个反婚姻论者,”琳达继续说:“他自己学法律,又接了太多件离婚案
件。所以,他对我说过,用一张纸把男女两个人拴在一起,实在太荒谬,也太没情调了。他
把结婚证书,看成男女两个人间的一张合同,一张没有年限的合同,他说,相爱还要订合
同,这是傻瓜做的事!”她摇摇头,仔细的看佩吟:“我真没料到,他居然会向你投降,要
去当傻瓜了!”佩吟迎视著琳达的眼光。
“或者,”佩吟幽幽的说:“逢场作戏的时期结束了,当他真正恋爱之后,理论就全体
不存在了。爱情,会让人变质,会让人当傻瓜!”
琳达定定的看了她好几分钟。
“我有一些明白,他为什么会为你著迷了。”她终于说,走过来,她在佩吟对面的沙发
中坐下来。白色的沙发衬著她桃红色的衣服,她叠著双腿,手里握著一个酒杯,她看起来雍
容华责,高雅迷人。她那很长很长的睫毛又浓又密,向上面微卷著。她望著佩吟的眼光深沉
而温存,丝毫不杂敌意。“你很爱他吗?——佩吟?”她忽然直呼她的名字,叫得又自然,
又亲切。“如果不爱,就不会谈到婚姻了,是不是?”她反问,语气完全不像她那样平和,
不知怎的,她觉得自己在她面前,显得好嫩,好卑微,好不出色。
“那也不尽然,”琳达深思的说:“很多女人,为了年龄到了而结婚,为了该结婚而结
婚,甚至为了金钱而结婚,为了一张长期饭票而结婚……”
“你以为我是这样的女人吗?”她叫了起来,愤怒和激动使她的脸发红,而嫉妒又使她
的脸发白了。
“不不,佩吟,”她柔声说:“请你不要误会,我并不是说你,我只是一概而论。好
了,”她深深的叹了口气。“现在,我知道你是真正爱他的了,但愿,他也是真正的爱你,
而且禁得起时间的考验,因为,你显然和我不同,你是禁不起几次打击的……”“但愿?”
佩吟蹙紧了眉头,狐疑的问:“你是什么意思,你认为他并不是真正爱我吗?”
“他当然爱你!”她认真的说:“否则,怎么会愿意娶你呢?不过,问题只在于他能爱
多久?是为爱而爱?还是为征服而爱?”“为爱而爱?为征服而爱?”佩吟糊涂了。“我听
不懂。”
“自耕最欣赏的女人,是能够和他针锋相对的那种。佩吟,不是我自夸,我也是那种
人。每当他碰到这种女人的时候,他就非到手不可,我一看你就明白了,你是不容易到手
的,除非和你结婚,他没办法得到你。佩吟,你有没有想过,你这个婚姻好危险!”“好危
险?”她怔怔的著她。
她叹了口气,啜了一口酒,她的眼神变得迷迷蒙蒙起来,她对整个房间扫了一眼,带著
股淡淡的幽怨,她轻声细语的说:“你瞧瞧我,佩吟。四年前,他为我而造莲园,你愿意参
观一下我的卧室吗?整面墙都是莲花,我的床也是一朵莲花。他造的时候,我觉得他简直是
发疯了。他收集各种品种的莲花,只因为我名字里有一个莲字。佩吟,你如果是我,你能不
感动吗?你能不相信他的爱,和他的诚意吗?于是,我跟了他。我比你更痴一点,他不喜欢
婚姻,我就连婚姻的名份也不敢要。然后,他又有了露露,露露是个舞女,他喜欢她的风
骚。接著,又有了云娥……唉!佩吟,你该见见云娥的,她比纤纤大不了多少,美得像一朵
白莲花……”
佩吟跳了起来,她再也不能维持她的冷静了,再也不能维持她的风度了,更别提什么
“安详”与“自然”了。她张大眼睛,只觉得有热浪在往眼里冲去,她喊著说:
“我不相信你!我不相信!你安心在破坏我们!你造谣,你胡说八道……”“是吗?”
她仍然静静的,仍然高贵而文雅,仍然带著那股淡淡的幽怨:“如果你不相信我,就不要去
相信吧!我很可能是在破坏你,因为……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的情敌。好吧,佩吟,不要
相信我!不要相信确有露露和云娥,甚至于,你也可以不相信世界上有个女人叫苏慕莲,有
个男人为她造了一座莲园,再轻轻松松的把她遗弃!都不要相信,佩吟,你可以告诉你自
己,赵自耕除了你之外,永远不可能再爱上别人!事实上,他以前的风流帐,你根本可以置
之不理,只要你能信任你们的未来就行了。唉!”她悠然长叹:“我以为我自己已经够天真
了,没想到,世界上还有比我更天真的女人!”她紧紧的盯著佩吟,声音那么轻柔,却那么
有力:“你也同样相信过林维之,是不是?你也相信他只可能爱你一个人,是不是?”佩吟
被打倒了,被彻彻底底的打倒了!她咬紧牙关,不让眼眶里的泪水滚出来。而她整个心里,
却像倒翻了一锅热油,那样煎熬著痛楚起来。她望著面前这个女人,这个美丽、成熟、能言
善道、风情万种、雍容华贵,而又魅力十足的女人。他为她盖了一座莲园,前后不过只有四
年,他已经不再要她了。那么,自己凭那一点来占有那个男人的心?假若这个苏慕莲都无法
掌握的男人,没有第二个女人可以再掌握了。而且,当她含泪看著苏慕莲的时候,她已经知
道了,不管苏慕莲找她来的动机如何,她知道她说的都是实话;确实有露露,确实有云娥,
正像确实有苏慕莲,和——确实有韩佩吟一样!她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她的脸色像壁炉
上的大理石,她眼里蓄满了泪,轻抽了口气,她语气不稳的说:
“对不起,我要回去了!”
琳达,不,苏慕莲——她的中国血统虽然不多,她却是相当中国化的。她也站起了身
子,她伸出手来,轻轻的握住了佩吟的手。“如果我让你难过的话,我很抱歉!”她说。
“你不用抱歉,”她吸著气,仍然在努力维持语气的平稳,维持著最后的骄傲。“我
想,你是有意要让我难过的,因为,我的存在已经先让你难过了!所以,我们算是扯平了。
你告诉了我很多事情,你也打击了我的自信,你的目的都达到了。我不怪你,也不恨你。因
为——我的存在也早就打击了你的自信了!”她昂著头,走向大门口,背脊挺得很直,肩膀
平稳。泪珠虽然始终在眼眶里打转,她却也始终没有允许它掉下来。苏慕莲望著她的背影,
她一瞬也不瞬的看著这背影,不能不承认这骄傲的小女人,确实有著她强大的力量!好半
天,她才醒悟过来,追到门口,她说:
“我让慕南开车送你回去!”
“不用了!”她头也不回的说:“我自己叫车回去!”
她昂然的,挺直的,高傲的……走出了那种满莲花的花园。一直到穿出了那条松柏夹道
的私人小径,一直到走上那柏油铺的大马路上,她的泪水才疯狂般的涌了出来,迸流个面颊
上。金盏花28/3715
晚上来临了。佩吟在街道上无目的的踱著步子,自从走出莲园,她就没有回家,叫了辆
计程车,她直驰往西门町。只在一家公用电话亭里,打了个电话给父亲,说她不回家吃晚饭
了,韩永修根本以为她和赵自耕在一起,完全没有深究。于是,她就开始了一段“漫游”。
她走遍了西门町每一条街,逛过了每家商店,看过了每家电影院的橱窗……她走得快累死
了,走得腿都快断了,走得头晕眼花了。她就不知道自己该走到那儿去?该怎么办?该何去
而何从?
她一面走,也一面在思想。事实上,她早就知道有“琳达”这个人。她奇怪,在自己和
赵自耕从友情进入爱情,从爱情谈到婚嫁的这个过程中,她从没有想过“琳达”。也从没有
认为她会给予自己任何打击,而现在,在见到苏慕莲以后,她再也没有信心了,再也没有欢
乐了。莲园,把她所有的幸福全体偷走了。她宁愿苏慕莲是个泼妇,宁愿苏慕莲给她一顿侮
辱和谩骂,宁愿“莲园”是个金碧辉煌的“金屋”,宁愿苏慕莲只是个典型的被“藏娇”的
荡妇!那么,她都比较容易接受一点,都比较不会受到伤害。可是,苏慕莲那么雍容华贵,
那么幽怨自伤,那莲园,又那么富有情调,那么充满诗意和罗曼蒂克的气氛……她确实被打
击了,被伤害了,被扰乱了。她忽然发现自己是个掠夺者,她把欢乐从苏慕莲那儿夺走……
而终有一天,会另外有个女人,再把欢乐从她身边夺走!她相信了,赵自耕绝不是一个对女
人有长久的热度,和痴情的男人!他善变,他无情,他见异思迁,而且,他是冷酷而残忍
的!在她这样思想的时候,她痛楚而迷惘,她认为自己该离开这个男人,离得远远的。但
是,一想到以后生活里,再也没有赵自耕,她就觉得自己的心完全碎了。她开始□徨无助,
一向她都有很敏锐的思考力,但是,对即将来临的未来,她却完全迷惘了。苏慕莲有一句话
给她的印象最深刻:
“现在,我知道你是真正爱他的了。但愿,他也是真正的爱你,而且禁得起时间的考
验。因为,你显然和我不同,你是禁不起几次打击的……”
是的,她再也禁不起打击了。假若将来有一天,她会成为苏慕莲第二的话,她想,她是
绝对活不成了。她早就领悟过一件事,如果认识了幸福再失去幸福,不如干脆没认识过幸
福!夜深了,她走得好累好累,看看手表,居然十一点多钟了,她忽然想起,今晚和赵自耕
有约会的。可是,算了吧,赵自耕原就和她属于两个世界,如果她聪明,她应该把赵自耕还
给苏慕莲!他们虽无婚姻之名,却有婚姻之实啊!她为什么要做一个掠夺者呢?为什么呢?
她实在太累了,累得无法思想了。她走进了一家咖啡馆,坐下来,要了一杯咖啡。她啜
著那浓烈的、苦涩的液体,心里朦胧的想著,应该打个电话给赵自耕,告诉他今晚她有事,
所以失约了。想著,想著,她就机械化的走到柜台前去,拿起电话,拨了赵家的号码。
接电话的居然是纤纤!一听到佩吟的声音,她立刻又轻快又高兴又清脆的叫著:“噢,
韩老师,你到什么地方去啦?我爸爸打了几百个电话到你家去找你,都找不到,他又叫颂超
打到虞家和大姐二姐家,也都找不到,我爸就发疯哪!现在,他开车到你家去等你去了!”
糟糕,这一下岂不弄得天下大乱!父亲准以为她出事了!她慌忙挂断电话,立即拨了个电话
回家,韩永修接到电话,果然又急又恼又关心的喊:“佩吟,你到什么地方去了?你把所有
的人都急坏了,怎么可以开这种玩笑?你现在在那里?深更半夜了,怎么还不回家……好好
好,有人要跟你说话……”
听筒显然被别人抢过去了。她立刻听到赵自耕那焦灼而渴切的声音:“佩吟?”眼泪立
即往她眼眶里冲去,她咬紧牙关,怎么自己如此不争气呢?怎么听到他的声音就又整个软化
了呢?她拚命吸著气,就答不出话来。“佩吟!”赵自耕一定有第六感,他凭本能也知道出
了事,他那“命令化”的语气就又来了:“你在什么地方?我现在来接你!”“不不不!”
她仓促的回答了,鼻子塞住了,声音短促而带著泪音。“我不想见你!”
“佩吟?”他惊愕的问:“到底出了什么事?你爸说是我下午把你接走的,可是,我下
午并没有来接你!是谁来接了你?为什么你不要见我?你整个下午和晚上到什么地方去
了?……”天哪!他又开始“审讯证人”了。
“自耕,”她打断了他。“我不能见你,我……我有许多事要想一想,我……我发生了
一些事情……”她说得语无伦次,却相当固执:“我……需要一点时间来思想,所以……所
以……我在短时间之内不想见你!”
电话那端沉默了片刻,然后,他的声音冷幽幽的响了起来:“我不懂,佩吟,我完全不
了解你在说什么。”
“我不要见你!”她低喊了起来:“给我一个星期,这个星期里不要来打扰我,我要彻
底想一想我们的婚事,我要考虑,我……”“我知道下午来接你的是谁了!”赵自耕忽然
说,声音冷峻而清晰。“哦?”她应了一声。“是——林维之,是吗?”他在问,声音更冷
了,更涩了,夹带著尖锐的醋意和怒气:“是吗?是他从国外回来了?他离了婚?他又想重
拾旧欢,是不是?”他的声音焦灼而恼怒,他那多疑的本性和“推理”的职业病又全犯了。
“所以你今晚失约了,所以你要重新考虑了!所以你不要见我了……”
她呆住了,怔住了,傻住了。完全没有想到,他会猜得如此离谱,如此荒谬!可是,立
即,她的脑筋转了过来,她在他那尖锐的醋意和怒气中,竟获得某种报复的快感。原来,你
也会吃醋!原来,你也有弱点!原来,你也会受伤。而且,如果他这样想,或者可以不来打
扰她了!否则,他那么会说话,那么富有说服力,他一定会让她对苏慕莲的事不再追究。她
想著,深抽了口冷气,她开始将错就错了:
“你猜对了。”她幽幽的说:“是他回来了,所以,所以……我必须重新考虑我们的婚
事……”
“听著!”他在电话里怒吼了:“他曾经遗弃过你,他用情不专,他见异思迁……而
你,居然还想要他吗?”
她倒抽了一口冷气,忽然觉得怒不可遏:
“不许骂他!”她冷冰冰的说:“你并不比他好多少!难道你没有遗弃过任何女人?难
道你就用情专一,从没有见异思迁过?”“哦!”他在咬牙切齿了。“他对你的影响力,原
来还有这么大!仅仅一个下午,你已经开始否定我了!好!”他直截了当的说:“我给你时
间!我不来打扰你!不止一个星期,随你要多久,在你再来找我之前,我决不再来找你!行
了吗?”
“喀啦”一声,他挂断了电话。
她慢吞吞的回到座位上,继续喝著咖啡,用手捧著头,她觉得自己浑身瘫软如棉,一点
力气都没有了。时间缓慢的流逝过去,夜更深了,客人们纷纷离去,咖啡馆要打烊了,她不
能坐在这儿等天亮。长叹一声,她站起身来,付了帐,她离开了咖啡馆。总要回家的。家
里,一定还有一场困扰在等待她。她真不知道该向父亲怎么解释这件事。可是,家,总是一
个最后的归宿地。她忽然觉得好累好累,好疲倦好疲倦,只想躺在床上,好好的睡一觉,什
么都不要想。
叫了一辆计程车,她回了家。
到了家门口,她下了车,看著计程车开走了。她在门边的柱子上靠了靠,考虑著该如何
告诉父亲。可是,她简直没有办法思想,她觉得头痛欲裂,用手按了按额角,她不能想了,
打开皮包,她低头找房门钥匙,进去再说吧,明天再说吧!忽然间,黑暗中窜出一个人影,
有只强而有力的手,把她的手腕紧紧的握住了。她吓了一大跳,惊惶的抬起头,她立刻接触
到赵自耕的眼光。她张著嘴,不能呼吸,心脏在不规则的捶击著胸腔。他盯著她,街灯下,
他脸色白得像蜡,嘴唇上毫无血色。她忽然感到某种心慌意乱的恐惧,她从没见过他这种脸
色。“跟我来!”他简单的“命令著”。
她挣扎了一下,但他手指像一把铁钳,他拖著她向巷口的转弯处走去,她疼得从齿缝中
吸气,含泪说:
“你弄痛了我,你答应不来打扰我!”
“以后,不要轻易相信男人的‘答应’!”他简单的说,继续把她向前拉,于是,她发
现他的车子原来藏在巷口转弯处的阴影里,怪不得她回来时没见到他的车。他是有意在这儿
等她的了。
打开车门,他把她摔进了车子。他从另一扇门进入驾驶座。其实,她很容易就可以开门
跑走,但,她没有跑。她知道,如果她跑,他也会把她捉回来的。看样子,她必须面对他,
她逃不掉,也避免不了,她疲倦的仰靠在坐垫上。非常不争气,她觉得眼泪滚出来了。她实
在不愿意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流泪,她希望自己能潇洒一点,坦然一点,勇敢一点……可
是,泪水硬是不争气的滚出来;弱者,你的名字是女人!他盯著她,在那电钟的微弱光线
下,看到她的泪光闪烁。他伸手轻触她的面颊,似乎要证实那是不是泪水,她扭开头去,他
仍然沾了一手的湿润。
“你哭吗?”他问:“为什么?舍不得我吗?”
她闭上眼睛,咬紧牙关。
“你和旧情人缠绵了一个下午和晚上,现在,你在哭!”他冷哼著,愤怒显然在烧灼著
他,他伸出手来,用手捏住她的下巴。“你是为我而哭,还是为他而哭?”
她仍然闭著眼睛,一语不发。
然后,蓦然间,她觉得他把她拉进了怀里,他的嘴唇就疯狂的盖在她的唇上了。她大
惊,而且狂怒了。她咬紧牙齿,死不开口,一面,她用力推开他,打开车门,她想冲出去,
他把她捉了回来,砰然一声又带上了车门。他用双手箍住她,把她的身子紧压在椅垫上。他
们像两只角力的野兽,她毕竟斗不过他,被他压在那儿,她觉得不能喘气,而且,快要晕倒
了。“你居然不愿意让我再吻你!”他喘著气说,似乎恨不得压碎她。“他吻过你了吗?”
他怒声问。“你仍然爱著他,是不是?你始终爱著他,是不是?我只是一个候补,现在,正
角儿登场,候补就该下台了,是不是?”他捏紧她的面颊,强迫她张开嘴:“说话!你答覆
我!你休想让我等你考虑一个礼拜,你马上答覆我!说话……”金盏花29/37
她真的不能呼吸了,而且,她已经气愤得快失去理智了,她全身疼痛,每根神经都在痉
挛。
她再也无力于挣扎,再也无力于思想,她大声吼了出来:
“放开我!放开我!我根本没有见到林维之,你少自作聪明!下午,是苏慕南把我接走
了,他带我去了一个地方,莲园!你该知道那个地方的!我见到了她,苏慕莲!我看到了你
们的七彩莲池!”她抽气,冷汗和泪水在脸上交流,她用力呼吸,挣扎著说:“放开我!
你……你……你使我……没办法透气,我要晕倒了!”他突然松手,在极度的震惊下凝视
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听觉。然后,他就一把抱住了她。他的手颤抖著,她软软的躺倒了下
去,头枕在他的膝上。他伸手扭开了车内的灯,紧张的俯下身子察看她。她在突然明亮的光
线下瞬著眼睛,发现他的脸距离自己只有一两尺,他的脸色更白了。一时间,她想,要晕倒
的不是自己,而是他了。
“佩吟!”他喊,嘴唇和脸色一样白:“不要晕倒,求你不要晕倒!”他用手捧住她的
头,用他那漂亮的白西装的袖子去擦她额上的汗。她在他那恐惧的眼神里看出来,自己的脸
色一定也坏透了。她那么气愤,那么委屈,那么沮丧,真想假装晕倒一下,让他去手忙脚乱
一番。但是,她没有。深深的吸了口气,她说:“你最好把车窗打开。”
一句话提醒了他,他慌忙放下了窗子,初秋的夜风从窗口扑了进来,凉飕飕的吹在两人
身上。她用手遮住眼睛,那刺目的顶灯使她不能适应,更重要的,是她不愿让他看到她的狼
狈,那湿润红肿的眼睛一定泄露了所有的感情。他把车灯关了,靠在那儿,他只是紧搂著她
的头,似乎不知该做什么好。然后,那凉爽的空气使两个人都清醒了不少,他终于开了口:
“你说,你去了莲园。”
她不语。“根本没有林维之那回事,是吗?”他用力敲自己的脑袋。“我是个笨蛋,我
走火入魔,胡思乱想!原来!原来……慕南一直在当间谍!那该死的苏慕南!我要宰了
他!”他忽然发动了车子。她惊跳起来。“你要到那里去?”“我们去莲园。”他说:“我
要弄清楚,慕莲到底对你说了些什么?使你这样生气!”
“我不去莲园!”她大声说:“我再也不要去那个地方!”她伸手抓住方向盘,他只好
紧急煞车。她盯著他的眼睛:“使我生气的不是苏慕莲,是你!”她重重的呼吸:“你这个
无情无义,用情不专,见异思迁的……的……的混蛋!”她还不太习惯于骂。“你既然能为
她造一座莲园,你为什么不娶她?你是反婚姻论者?还是玩弄女性的专家?”
他看了她几秒钟,重新发动了车子。
“你又要去那里?”她问。
“去我家。”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而温柔。“我们不能一直在车子里争吵,而且,你
累了,你需要舒服的躺一躺,喝一点热热的饮料。”不要!她心里在狂喊著;不要这样温
柔,不要这样关心,不要这样细腻……他就是用这种方式去赢得每一个女人的心,而她也同
样的落进陷阱,被他征服!不要!她心里喊著,嘴里却没发出丝毫声音。她软软的仰靠在椅
垫中,忽然就觉得筋疲力竭了,她累了,累了,真的累了。车子平稳而迅速的向前滑行,那
有韵律的簸动使她昏沈。这一个下午,这一个晚上,她受够了。她闭上了眼睛,倦于反抗,
倦于争吵,倦于思想,倦于分析,她几乎要睡著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车子停了。她觉得他用西装上衣裹著她,把她从椅垫上抱了起来,她
那么满足于这怀抱中的温暖,竟忘了和他争吵的事了。他把她一直抱进了他的书房,放在那
张又长又大的躺椅里。她并没有完全失去思想,但她却闭著眼睛不动。他细心的放平了她的
身子,然后他走了出去。整座楼房都很安静,显然大家都已经睡了。一会儿,他折回来了,
拿了条毛毯,他把她轻轻的盖住,再拿了杯热牛奶,他托起她的头,很温柔很温柔的说:
“佩吟,醒一下,喝一点牛奶再睡。”
她迷迷蒙蒙的睁开眼睛,牛奶的香味绕鼻而来,她觉得饿了,不止饿,而且好渴好渴,
她就著他的手,一口气喝光了那杯牛奶,他重新放平了她的头。她躺著,神思恍恍惚惚的,
她想,她只要稍微休息一下,然后,再和他正式的谈判。但,她越来越昏沈,越来越瞌睡
了,她疲倦得完全无力睁开眼睛,她睡著了。最后的记忆是:他跪在她的身边,用嘴唇轻轻
的压在她的额上。她是被太阳光刺醒的,她忽然惊醒过来,只看到窗玻璃上一片阳光,阳光
下,有一盆金盏花,和一盆金鱼草正在秋阳下绽放著,一时间,她以为自己在家里,因为她
的窗台上也有这样两盆植物。她坐了起来,眨动眼帘,身上的毯子滑下去了。于是,她一眼
看到,赵自耕正坐在她身边的地毯上,静静的凝视著她,在他身边,一个烟灰缸里已堆满烟
蒂。他的眼神憔悴,下巴上都是胡子渣,脸色依然苍白,显然,他一整夜都没有睡。“醒
了?”他问,对她勉强的微笑。“一定也饿了,是不是?”
不容她回答,他拍了拍手。立即,房门开了,纤纤穿著件银灰色的洋装,像一缕轻烟轻
雾般飘进房间,她手里捧著个银托盘,里面热气腾腾的漾著咖啡、蛋皮、烤面包、果酱、牛
奶……各种食物的香味。纤纤一直走向她,那姣好的面庞上充盈著笑意,眉间眼底,是一片
软软柔柔的温馨,和醉人的甜蜜。“噢,韩老师!”她轻呼著,把托盘放在躺椅边的小茶几
上,她就半跪半坐的依偎在她身边了。拿起一杯咖啡,她熟练的倒入牛奶,放进方糖,用小
匙搅匀了,送到她的唇边来:“韩老师,你趁热喝啊!”她甜甜的说著:“是我自己给你煮
的,你尝尝好不好喝?煮咖啡也要技术呢!你尝尝看!”
她能泼纤纤的冷水吗?她能拒绝纤纤的好意吗?端过杯子,她喝了咖啡。才喝了两口,
纤纤又送上了一片夹著火腿和蛋皮的面包。“这蛋皮也是我亲自摊的呢!你吃吃看,一定很
香很香的,我放了一丁点儿香蕉油,你吃得出来吗?”
她只好又吃了面包。当她把托盘的东西都吃得差不多了,纤纤总算满意了。她回头温柔
的看著父亲,低声问:
“爸,我也给你拿一盘来好不好?”
赵自耕摇摇头,给了纤纤一个暗示。于是,纤纤端起托盘,准备退出房间了。但是,在
她退出去前的那一刹那,她突然又奔了回来,低头凝视著佩吟,用最最娇柔、最最可爱、最
最温馨的声音,很快的说了句:
“韩老师,我不知道你为什么生爸爸的气?不过,你看在我面子上吧,你原谅他了,好
吗?你看,他已经瘦了好多好多了呢!他为了你,一个晚上都没睡呢!”
佩吟的眼眶又湿了。纤纤不再等答覆,就很快的飘出了房间,细心的关上了房门。
房间里又只剩下了佩吟和赵自耕。佩吟用双手抱住膝,把下巴搁在膝上,她拒绝去看
他。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她很气他一再利用纤纤来打圆场,却又有些感激纤纤来打圆
场。她觉得自己矛盾极了。“你睡够了,”他终于慢慢的开了口。“我想,你会比较心平气
和了,不要奇怪你怎么会睡得那么沈,我在牛奶里放了一粒安眠药,因为,我必须要你有足
够的休息,再来听我的……”他咬咬牙。“算是忏悔,好不好?”
她仍然不说话,可是,她知道,自己的心已经软化了,在他的悉心照顾下,在他的软语
温存下软化了。
“我不知道慕莲对你说了些什么?”他继读说,声音诚恳,真挚,而坦白。“但是,我
很了解慕莲,她有第一流的口才,有第一流的头脑,还有第一流的说服能力。她是非常优秀
的,她很漂亮,有热带女郎的诱惑力,又有中国女人的稳重,有西洋式的放浪形骸,又有东
方式的高贵文雅,她是个矛盾的人物!但是,她是绝对优秀的。所以,我迷恋过她,相当迷
恋过她。”他顿了顿,她的眼光已经不知不觉的转过来,和他的接触了。他眼里布满红丝,
眼光却热切而真诚。“佩吟,”他柔声的低唤著。“你必须了解一件事情,我绝不是一个
‘完人’!纤纤的母亲去世很早,风月场中,我也流连过。在慕莲以前,我也有过其他女
人,但是,我都没有认真过,也没有什么固定的女朋友,逢场作戏的事,不可否认是有的。
后来,我认识了慕莲,坦白说,她捉住了我。四年前,我为她造莲园。佩吟,你想想看,我
如果不认真,我会用那么多心机去造莲园吗?我实在不想深谈这件事。不过,我知道假若我
不说得很清楚,你是不会原谅我的。慕莲美丽、迷人、聪明、能干之外,她还是××航空公
司派到台湾的女经理,她有钱,有才干,莲园的许多构思,事实上也是她的。她一个如此优
秀的女人,往往不是被征服者,而是个征服者。同时,她也虚荣。假如她有一件狐皮大衣,
她一定还要一件貂皮的……对男人,她也一样。”佩吟定定的看著赵自耕了。用舌头润了润
嘴唇,她低声的,清晰的说:“不要因为她破坏了你,你就给她乱加罪名。”
“我还没有卑鄙到那种程度!”赵自耕说,也定定的看著佩吟:“记住一件事,佩吟。
人,并不是只有一种典型,慕莲喜欢征服男人,只能说是她的某种嗜好,而不能算是她的
‘罪’。她是个自由女人,为什么不能自由的交男朋友呢?慕莲问过我,我们这个社会,允
许男人寻花问柳,为什么不允许女人广交男友?我答不出来。可是,老实说,当我发现慕莲
除了我之外,还有别的男人时,我并不认为她犯罪,我却完全受不了!所以,我不可能娶
她,我毕竟是个中国男人,我不想戴绿帽子!”他停住了,燃起了一支烟。
“慕莲,她绝不是一个坏女人,也不是一个淫荡的女人。她只是忠于她自己,她想爱就
爱,想要就要,想玩就玩。她把男女之情,也当成一种游戏,而且玩得非常高段。她从不隐
瞒我,也不欺骗我,甚至于,她还鼓励我去找别的女孩玩,她认为我们彼此,都有享乐的自
由。这种观念吓坏了我,她的外表那么端庄高贵,行为却那么放浪不羁,我有时简直觉得,
她像一只狐狸,却披著貂皮,她玩狐狸的游戏,却高贵得像只纯白的小貂。”“你在攻击
她,”她忍不住插嘴,为慕莲而不平。“她不是那样的,如果她鼓励你和女孩玩,她也不会
把慕南安排在你身边,也不会找我去谈话了!”金盏花30/37
“你有理。”他点点头,注视著她的眼光却更诚恳了,诚恳得让人很难怀疑他。“她鼓
励我和别的女孩子玩,并没有鼓励我去‘爱’别的女孩子!”“我不懂。”“她把游戏和爱
情分成两件事,坦白说,在基本上,我必须承认,她仍然是爱我的。很多女人,能原谅丈夫
在外面逢场作戏,却不能原谅丈夫在外面有爱人。这一点,慕莲也和一般女人相同。因此,
她能笑谈露露,她也不在乎云娥……”他深抽了口烟,盯著她的眼光更深更柔更惭愧了。
“露露是个舞女,云娥是个年纪很轻的酒家女。我每次和慕莲生了气,我就常去找她们,因
为她们有自知之明,她们是欢场女子,从不自命清高。她们小心翼翼的讨好我,服侍我。露
露风流,云娥娇柔,前者像只狐狸,后只像只小猫,她们——
却没有披上貂皮的外衣!你瞧,佩吟——”他试著去拉她的手。“你使我越招越多了。
先是慕莲,再来露露,又有云娥。你一定以为我是个色情狂!是个风流鬼!”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瞅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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