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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 第二卷 奔马

三岛由纪夫 (日)
丰饶之海第二卷奔马
作者:三岛由纪夫 
译者:许金龙
第一章
  昭和7年①,本多繁邦年满38岁了。
  在东京帝国大学法律系学习时,他就通过了高等文官司法专业的考试,大学刚毕业,便作为见习法官任职于大阪地方法院,从此一直生活在大阪。昭和4年,他担任了审判官,后升任为地方法院的右陪审官,去年调往大阪高级法院,任高级法院左陪审官。
  本多的父亲有一位出任过审判官的好友,因大正2年②法院构成法大改正而退休。本多28岁时,与他的女儿结了婚。在东京举行过婚礼后,他们随即就相伴来到了大阪。婚后虽然已有10年了,他们却仍未生育。不过,妻子梨枝是个性情温和而又懂礼貌的人,因此,夫妻之间也还和睦相亲。
  本多的父亲3年前故去了。本多原想处理掉东京的房宅,把母亲接到大阪,却被母亲所拒绝,因而她一人留在了东京,守着那所大宅子。
  本多夫妻二人住在租来的房子里,雇请了一位女佣。他们租的是二层楼房,楼上有两间,楼下包括门厅共五间,并带有约20坪③的庭院,租金为32元。
  本多每周除上三天班外,余下的日子不用坐班。上班的日子,他从天王寺阿倍野街的家宅乘市内电车,到北滨三丁目下车后,要渡过土佐堀川和堂岛川,再经过鉾流桥,桥边便是法院了。法院是座红砖的建筑物,在大门檐口下,巨大的皇室菊花徽章闪烁着光辉。
  对于审判官来说,最重要的莫过于包袱皮了。无论上班或是下班,都要携带着文件。文件少的时候还可以,可差不多总是多得塞不下公文包。不论文件厚薄如何,还是包袱皮用起来得心应手。本多现在用的是大丸公司分送的软棉布中号包袱皮,可他还在其中叠放了另一张包袱皮,以备文件装不下时使用。这个包袱是本多工作的生命,因而就是坐火车时,也决不把它放在行李架上,这是他的经验。有的审判官在从法院回家的途中和同事喝酒时,经常将包袱结穿上带子,挂在脖子上。
  ①昭和元年为1925年,以此推,昭和7年为1932年。
  ②大正元年为1912年,以此推,大正2年为1913年。
  ②日本的面积单位,1坪约合3.3平方米。
  判决书不是不能在法院的审判官办公室里拟就,但在不开庭的日子里,即使去上班,也因为缺乏桌椅,加上法庭辩论声不绝于耳,而且见习法官为了学习而站着恭听、受教,因而不可能静下心来书写判决书,还是在家加夜班为好。
  有人认为,本多繁邦是刑事案件专家,因而在刑事案件稀少的大阪出息不大,可本多却并不介意。
  在家不去坐班的日子里,要通宵阅览有关下次法庭审理案件的警察调查记录、检察官调查记录以及预审调查记录,摘录后作成备忘录交给右陪审官。进行表决后,还要起草供审判长宣读的判决书草稿。直到黎明时分才终于写上“依据……,一如主文之判决”。审判长修订退回后,他还得用毛笔加以誊清。本多的手指间,也像代笔先生一样磨起了笔茧。
  照例,一年一度有艺妓助兴的年终欢宴,要在北边新开辟的花街区的静观楼举行,本多也参加了这次聚会。席间,部长和陪审法官们竞相痛饮,也有人喝醉后对着高级法院院长撒起了酒疯。
  平常,他们只在梅田新道的咖啡馆和卖五香菜串的小吃店适度饮酒取乐。在有的咖啡馆里,当客人一问起时间,女招待就会撩开裙子,一边看着套在大腿上的表一边回答,以此项服务招徕顾客。当然,审判官中也有守旧古板的人,以为咖啡馆就是老老实实喝咖啡的地方。因此,在审理一桩千元贪污案时,当被告申辩钱全在咖啡馆花光了后,这位审判官怒气冲冲地驳斥道:
  “胡说!咖啡不过五分钱一杯,难道一次能喝这么多的咖啡吗?”
  经过减薪之后,本多仍然还有大约300元的月薪,就军队的标准而言,相当于联队长那一级,无论用于哪个方面都还比较宽裕。审判官们有的爱读小说,有的热衷于听观世流①谣曲或看仕舞②,也有的喜欢大家聚在一起作俳句③、画俳画④。但这多半都不过是事后饮酒的借口而已。
  那些时髦一些的审判官便去跳舞。本多虽不喜欢跳舞,但从那些爱好跳舞的同事那里经常听到与此有关的情况。由于大阪的城市条例禁止跳舞,所以他们只好或去京都的桂、蹴上的舞厅,或去尼崎那四周都是田野的杭濑⑤舞厅。从大阪坐出租车去,也就是一元钱车资的距离。雨夜里,在那座孤零零兀立于田野间、宛如雨天操场般建筑物的窗上,舞者的身影晃动着遮掩住灯光,形似笨拙的狗獾一般,狐步舞曲飘荡在溅起白色雨脚的田野上。
  ……这,就是本多现今的生活概况。
第二章
  38岁是个多么奇妙的年龄啊!
  青春时代早巳消逝在遥远的往昔。与青春告别后至今,自己的记忆深处未曾留下任何鲜明的影子,因此,倒好像是一直在与恍如一墙之隔的青春相邻而居地生活着。墙那边的声响清晰可辨地不断传来,可墙壁上却依然没有通道。
  在本多来说,青春,似乎已经随着松枝清显的死而结束了。在那里,那凝聚、结晶、燃烧着的一切早已消逝殆尽。
  时至今日,在写判决书而感到倦意的深夜里,本多还常去翻阅清显遗下的《梦中日记》。
  ①日本能乐的流派,以观阿弥为其鼻祖。
  ②日本能乐中不化妆、不伴奏的简单舞蹈。
  ③日本的一种短诗,由5、7、5三句共17个音节所组成。
  ④含有俳句风趣的写意淡彩画或墨水画。
  ⑤桂、蹴上、尼崎和杭濑皆为地名。
  日记大多是一些毫无意义且如谜语一般的内容,也有记载着暗示夭折的不祥的美丽梦境:在被拂晓的紫蓝色印染了窗子的房屋正中,停放着清显的白色棺木,而他的灵魂却在中天飘荡,俯瞰着这一切。没想到,这个梦却在一年半后变为了现实,只是那位在梦境中伏棺嘘唏、蓄着富士山形前额发际的女子,也就是聪子,却终究没有出现在清显现实中的葬礼上。
  已经过去18年了,在本多的记忆里,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已变得模糊,借助清显惟一的遗物--《梦中日记》上的手迹这一明证,比起清显曾经有过的现实的存在,他以前做过的梦境倒是更为清晰,如同簸箕里被淘出的沙金一般。
  在繁杂的记忆里,随着时光的流逝,梦幻与现实早已等价均值,曾经发生过的事与似曾发生的事这二者间的界限逐渐淡化。在梦境迅速吞食着现实这一点上,过去仍然酷似于未来。
  当人们还很年轻时,往往认为现实只有一个,而未来却孕育着种种变化。可随着年龄的增长,现实又会变得多种多样,而过去看上去则在歪曲着无数的变化。而且,因为过去似乎连接着一个又一个复杂多样的现实,因此与梦境的界线也就会变得愈加模糊不清。这时,如此易于变化的现实的记忆,已经变得与梦境别无二致了。
  本多连昨天遇见过的人的名字都记不清,却可以随时栩栩如生地唤起有关清显的记忆。这就像是与今天早晨刚刚经过的街道上那非常熟悉的景观相比,倒是昨天夜里所做恶梦留下的记忆更为鲜明。人只要一过30岁,他的名字就会像剥落的油漆一般被很快遗忘。那些名字所代表着的现实,比梦幻更加虚无飘渺、毫无用处,并将被日常生活逐渐遗弃。
  本多的生活早已微波不漾,他觉得,无论社会上发生什么事情,自己惟一的工作,就是用严谨的法律体系的纲目来对待一切。他已经明白无误地属于理性世界。与梦幻和现实相比,更为可靠的,也就是这个理性世界了。
  当然,通过许多刑事案件,他不断地接触到人世间的激情。虽说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激情,可在某些人的人生中,一种情念却可以唤出宿命般的魔力。这样的事例,他早已屡见不鲜了。
  他果真就很安全吗?仔细想来,形同远处的银堆轰然坍塌一般,自己内心深处的危险也曾倒塌。自那以后,他获得了不为任何诱惑所动的坚固的自由。那个在远处轰然坍塌的危险,就是清显。那个诱惑,也还是清显。
  他津津乐道于曾同清显共同生活过的时代。然而,所谓时代的青春,对于活下来的人来说,只不过是一种免疫质。况且,他已经38岁了。在这个年龄上,如若说活过了,则未免轻松得离奇,可要说是风华正茂,却又正被拽往不情愿的死亡。到了这个年龄,经验微微散发出着腐臭,新奇的欢悦日渐消退。也是在这个年龄上,无论多么愚钝,也会感觉到美在迅疾消逝……本多对工作的热情,正意味着他爱上了这种与感情隔绝开来的不可思议而又抽象的职业。
  回到家后,在进书斋之前他要与妻子共进晚餐。时间是不定的,在家不去坐班的日子里大约6点吃晚饭,但在开庭之日加班后回家时,也有8点左右才吃晚饭的时候。不过,像担任预审审判官时那样被半夜喊起来的事是没有了。
  不论多晚,梨枝都等着同他一起吃晚饭。在他回家晚时,梨枝就会急忙将饭菜重新加热,本多则在一旁等候,听着妻子和女佣从厨房传来的充满生气的忙碌声,一边浏览着晚报。如此饭前饭后,便是本多一天中最好的休息时间了。他不由得想起了父亲曾和自己一起度过这种黄昏里的舒适时光时的身影,尽管那时的家庭规模与现在不尽相同。曾几何时,自己也像父亲那样了。
  与父亲不同的,也许是自己缺少那种明治时代的不自然的威严吧。因为他没有可以示予威严的孩子,一家人保持着更加自然、单纯和简明的秩序。
  梨枝寡言少语、为人谦和,从不刨根问底,偶尔会因为轻微肾炎而显得有些浮肿。不过,这种时候她的化妆就会稍稍浓厚,因而困倦的眼睛反而现出迷朦的媚态。
  5月中旬的一个星期天晚上,梨枝脸上又现出这样的神态。明天是开庭的日子,本多觉得,从星期天下午就开始的工作这样继续下去,晚饭前是可以结束的,于是便嘱咐道,希望今天晚上的工作在完成之前,不要被晚餐所打断,晚餐时间务必与工作对应起来。说完后,本多就走进了书斋。工作结束时已是8点钟了。在家的日子里,晚餐是很少拖到这么晚的。
  本多原本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但由于久居关西地区,便对陶瓷器皿有了一些兴趣,也收集了一些上好的日常食器,以作为自己小小的嗜好。他所用的饭碗是仁清式的,夜晚小酌的酒具则是栗田陶瓷第三代传人与兵卫的作品。梨枝考虑到该给伏案一天的丈夫做些有益于他身体健康的饭菜,例如抹上芥末的怀石①风味的小油香鱼凉拌肉丝,以及关东风味的干烤鳗鱼里放入撒上薄薄淀粉的冬瓜等等。
  已是厌烦长火钵内的火苗和铜壶里开水滚沸声的季节了。
  “今天晚上可以多喝点,多亏牺牲了一个星期天,事情总算干完了。”
  本多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那太好了。”
  梨枝边斟酒边应和道。
  伸着端上酒盅的手以及往杯中斟酒的手往返交错,透出淡淡的和谐。手与手之间似乎有一条看不见的纽带在连接着,显示出近似游戏般的生活的自然规律。梨枝绝非打乱这种规律的女人,这一点就如同夜晚洋溢着朴树花香的庭院,立即就能准确地映现在眼前一样,是真实无误的。
  眼前这种易于触及和不难看到的静谧,就是当年的有为青年在20年之后所得到的一切。本多也曾经历过几乎触感不到现实存在的时代。然而,他并没有因此而焦躁不安,这才获得了今天的这一切。
  ①茶道中品茶前的简单食品。
  就在本多悠然小酌,掺着新鲜豌豆的米饭的热气熏着脸庞,正要开始吃饭时,传来了叫卖号外的铃声。
  他让女佣跑出去买了一份。仓促印发的号外裁剪得歪歪斜斜,铅字上的油墨好像还没干,作为“5·15事件”的头条新闻,登载着犬养首相遭海军军官们袭击的消息。
  “哎呀,听说最近刚发生过血盟团事件①,可是……”
  本多虽然这样叹息,可却有着自己的矜持--他早已属于一个更加澄明的世界,从人世间的忧虑和悲叹世事的庸俗之举中解脱了出来。醉意中,那澄明、清晰的世界更确切地浮现在眼前。
  “又要忙起来了吧。”梨枝问道。
  本多怜惜妻子的无知,她丝毫不像是审判官的女儿。
  “不对,这可是属于军事法庭的问题。”
  它原本就是不同管辖范围的问题。
第三章
  即使在法院审判官的办公室里,几天来人们也在一直谈论着那个话题。可是一到6月,由于每天都要忙于应付接踵而至的诉讼案件,便没人再去整天谈论管辖范围以外的事件了。不过,审判官们早已了解到被报纸的新闻报道所隐瞒着的真相,他们相互交换着得到的信息。高级法院院长须川还是一位剑道家,法官们清楚地知道,他非常同情“5·15事件”的被告们,可大家谁都不敢提起这件事。
  如同夜晚的海浪撞击着沙滩,事件也接二连三地从远处奔涌而来。海面上的三角形波涛飞溅着细小的白色浪花,转瞬间冲到岸边,高高地倒卷起来,又飞溅着往后退去。本多回想起自己19岁那年,与清显和暹罗王子们一起躺在镰仓的海滩上眺望着涌上来、又退回去的浪头时的情景。可是,要说起事件的波涛,沙滩却没有一点责任。它的任务,只是百折不挠地把波浪推回到大海里去,像是决不让波浪漫溢到陆地上来。它要把那些从庞大的恶的海洋中奔涌过来的浪头,一遍又一遍地推回到原来的死和悔恨的领域里去。
  ①1932年年初,由14人组成的右翼法西斯团体血盟团暗杀政界要人的事件。在一批激进的海军军官支持下,该恐怖团体提出一人杀一人的口号,于同年2月9日暗杀了前大藏大臣井上准之助,于3月5日暗杀了三井财团理事长团琢磨,于5月15日暗杀了首相犬养毅等。
  在什么是“恶”,什么是“罪”这个问题上,本多认为,就本质而言,这不应由自己来考虑,而应当以国家的正义为标准。在他的内心深处,恰如柠檬的汁液渗入脏手的皲裂中一样,某种散发出浓郁香气的刺激因素,正隐身于他所认为的“罪恶”之中。或许,这是清显遗留下来的难以摆脱的影响。
  尽管如此,这种“不健全”的观点,并没有严重到必须要与之进行战斗的程度。相反,本多那富于理性的性格,倒让他缺乏那种使正义成为其正义的狂热信仰。
  6月上旬的一天上午,法庭意外地早早闭庭,本多回到审判官办公室后,离吃午饭还有一段时间。他脱下镶嵌着紫线的黑色法官帽和由黑底的前胸披往肩后的绣有紫色蔓草花纹的法衣,打开形似桃花心木佛坛的那座西服立柜,将衣帽放了进去。接着他站立在窗边,直愣愣地抽起了香烟。
  外面正下着濛濛细雨。“我已经不年轻了,”本多在想,“我不去考虑别人的看法,按照自己的意图处理工作,而且做得恰到好处,这也是我的一种满足。在专业上,自己也已经成了老手。自己在手掌心里稍稍捏动黏土,就会让它很自然地成为所希望的形状。……”
  他轻轻地摇摆着脑袋,想要回忆出就要忘却掉的刚才一直注视着的被告面孔,可那张面孔却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检察院占据了三楼南侧沿河的几个房间,因此审判官办公室的窗户就朝向了北面,窗外的景色阴沉沉的,目光所及之处大多是拘留所。
  为了使被告出庭时不被外面的人看到,法院和拘留所之间用一堵红砖墙隔了开来,一条长廊穿过那堵墙,把法院和拘留所连接了起来。
  本多注意到墙壁的油漆因为潮气而积起了水珠,他想通通风,便打开了窗子。眼前红砖墙的那一边,是拘留所用白砖砌就的一栋栋二层楼的监舍。在楼与楼之间的分界处,有一个比它们高出一层、形同牧场的饲料青储仓一般的监视岗楼,那里的窗子上没有铁栅栏。
  拘留所的瓦屋顶和那个放烟天窗的小瓦顶,全都被细雨濡湿了,宛如砚台似的现出了黑黢黢的光亮。在它的背后,还有一根大烟囱孤零零地指向细雨濛濛的天空,本多正眺望着的窗外景色,从那里起就被遮掩住了。
  拘留所的墙壁上很有规律地开着窗户,每一个窗户都被白色的铁栅栏和围板围了起来。在那些窗下,被细雨濡为肮脏的衬衣颜色的白砖墙面上,醒目地写着阿拉伯数码:30、31、32、33……而且,一楼窗下的数字和二楼窗下的数字都错开一号,在二楼32号的数码下方是一楼的31号监室。长方形的换气孔排列成一行,在一楼相当于地板的位置上,还有一排掏粪口。
  本多忽然想道,刚才那个被告会在哪个监室里呢?审判官是无法知道这些的。被告是高知县的一个贫苦农民,他把女儿卖到了大阪,可得到的钱却连讲好的一半都不到。一气之下,他前往娼家论理,反倒被当面辱骂了一通,便动手打了老鸨,失手把她打死了。不过,被告那张岩石般毫无表情的面孔,却是再也没有清晰地浮现出来。
  缕缕青烟,从本多的指间有气无力地飘散在雨雾之中。在一墙之隔的另一个世界里,这香烟就成了宝石般珍贵的东西。在这一瞬间,他感到在被法律隔绝开的两个世界的价值对比中,存在着一种极其不合理的因素。在那个世界里,香烟的美味简直无以伦比,而在这个世界,香烟充其量只是借以消遣的无聊玩艺儿罢了。
  从这个窗子望去,常常可以看到在一栋栋监舍围成的院子里,有一些被划成扇形的囚犯放风场地。大部分放风场地里都有两三个身着蓝色囚衣,剃着泛出青色的光头的囚犯在那里或是做操,或是转着圈跑步。可今天也许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放风场地犹如鸡都死绝了的养鸡房一样寂静无声。
  这时,像是用力关上木板套窗的声响刺破湿漉漉的沉默着的景色,在窗子下方进裂开来。
  紧接着,沉默又包裹住了这个声响。雨丝被微风拂起,恍若粉粒一般落在本多的眉间。就在本多想要关上窗户时,他的同事村上审判官在另一个法庭闭庭后,也走进了这个房间。
  “刚才,我听到执行死刑的声音了。”本多忽然分辩似的说道。
  “最近我也听到过,那可不是个让人心情愉快的玩艺儿。把刑场放在离围墙那么近的地方,真是个糟糕的设计。”村上边收拾着法衣边说,“这就去食堂吧。”
  “你今天带的什么午饭?”
  “还是池松的盒饭呗。”这位审判官同事答道。
  两人穿过郁暗的走廊,向同在三楼的高级官员食堂走去。当然,这是一顿边吃饭,边谈论案件的午餐。挂着写有“高级官员食堂”几个大字牌子的门扉上,新兴艺术派①蜿蜒起伏的彩色玻璃,在室内灯光的辉映下闪烁着光亮。
  食堂内排列着10张三尺宽的大桌子,每张桌上都放着茶壶和茶碗。本多向先到的人群中望去,想看看高级法院的院长是否在那里面。为了与审判官们交谈,院长常常特意来这里吃午饭。每当这时,管理食堂的那位善于逢迎的中年妇女,就会赶紧把一只特别的小壶送到院长面前。这小壶里装的不是茶水,而是酒。
  院长今天没到这里来。
  本多与村上对面坐下,从盛食物的叠层食盒中取出装菜的部分。由于总是被下半段的米饭的热气所蒸熏,菜盒底部的红漆都脱落了。粘在上面的饭粒让本多觉得不悦,他认真地用手指把那些饭粒拈进嘴里。
  ①以植物的枝叶及蔓藤的曲线为其特色,应用于建筑和工艺领域。19世纪末期兴起于比利时和法国,后波及到德国和澳大利亚等国。
  村上看着本多这种习惯性动作,笑着说道:
  “你小时候,每天早晨,也把米粒供奉给那个在盘坐着的腿上放着蓑衣和斗笠的农民小铜像,并且向它叩拜吧。我也是那样。哪怕有一颗饭粒落到铺席上,也要把它捡起来吃下去。”
  “大概武士们也在为自己的不劳而食感到心中有愧。现在这种教育也还在继续着。你家是怎么教育孩子的?”
  “还是用我家老爷子的那一套呗。”
  村上爽快地答道,一副无忧无虑的表情。村上觉得,作为审判官,自己的面部缺少一种威严。为此,他曾在鼻下蓄过胡须,却又因为前辈和同事们的嘲笑而剃掉了。他喜欢阅读文学作品,经常谈起这方面的话题。
  “奥斯加·王尔德曾经说过,在今天的世界里,没有单纯的犯罪,都是出于需要才犯罪的。从最近的案件看来,我也常有这样的想法。作为审判官却这样想,是要丧失掉当审判官的资格的。”村上说道。
  “是啊。也可以说,犯罪是社会问题的自然延长,社会问题则结晶于犯罪,很多案件都是如此。尽管那些案犯几乎都不是知识分子,自己根本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可是却体现出了这样的问题。”本多慎重地回答。
  “东北地区的农村好像非常贫穷呀。”
  “幸亏我们法院管辖的地区还没那么严重。”
  自大正2年以来,大阪高级法院所管辖的地区包括大阪、京都、兵库、奈良、滋贺、和歌山、香川、德岛、高知县等二府七县,大多是一些富裕地区。
  接着,两人又谈起了日益增多的思想犯,以及检察院对此所持的态度等问题。在谈论这些问题时,本多的耳底还在回响着刚才行刑的枪声。这枪声像是木材散发出的清新香气,使人神清气爽,唤起了木匠的满足感。本多的食欲很好,他感到在自己的内心里,好像嵌进了一柄精妙的水晶橛子,它阻止了那声枪响给他带来不悦的感觉。
  这时,高级法院院长须川走了进来,大家都向他注目致意。管理食堂的中年妇女赶紧去取小茶壶。院长在本多和村上的近旁坐了下来。
  这位红脸膛、大块头的剑道家还是北辰一刀流①的教士②,担任着武德会的顾问。由于每逢训话时他总爱引用“五轮书”③,所以人们在背后都说那是“五轮法学”。他是一个心地很好的人,所作出的判决也很有人情味。每当管区内举办剑道大会和比赛大会,都要请他去致祝辞,他也总是欣然前往。这样一来,他与神社就自然而然地结下了缘分,每逢盛大祭日,他就成了那些与武道有关的神社的座上宾。
  “真不好办呀。”院长刚一坐下就说道,“以前答应了要去的,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去了。”
  本多在想,多半是与剑道有关的事吧。看来果然是这样。
  6月16日,在奈良县樱井的大神神社,将要由这个神社遍及全国的信徒举办神前剑道比赛,东京地区大学的优秀选手也将前来参加。本来,他已受托致祝辞,可那天他必须去东京参加高级法院院长会议,无论如何也没法列席这次比赛大会了。按理说,审判官是不应受行政事务牵累的,身为院长也不能强求别人代他受累。可他现在如此谦恭地请他们助一臂之力,村上和本多便翻开了自己的记事簿。村上那天是开庭日,不能前去。本多那一日则刚巧不坐班,而且需要处理的案子也不复杂。于是,院长满面喜色地说道:
  “那就太感谢你了。这么一来,我的面子总算保住了。如果你能去,就打上你父亲的名字,他们也一定会很高兴的。这样吧,这两天干脆就算你出差吧。比赛那天晚上,你就住在奈良饭店,那里非常安静,你可以在饭店里进行调查工作。第二天,在大神神社的摄社①,也就是奈良市内的率川神社,要举行‘三支祭’,你可以去观赏一下。我也看过一次,再也没有如此美丽、古雅的祭祀了。怎么样,就这样吧。如果你同意,今天就尽快写信通知他们……那么,请你一定去一趟吧,那可是非常值得一看的。”
  ①日本剑道的流派之一。
  ②大日本武道会所评定的武道家的等级之-,位于范士之上,练士之下。
  ③日本武道的书籍,共为五卷,由宫本武藏所著。
  本多拗不过院长的好意,便很不情愿地应承了下来。
  从学习院②毕业以来,已经20年没看过剑道比赛了。很久以前,他和清显是那样地厌恶剑道部的成员以及他们在练习时发出的狂喊。对于少年期的感受性来说,那种狂喊像是要把自己的内脏给翻过来,再强行按在鼻尖上一样。可他们却装腔作势,把那种不知廉耻、令人窒息和充满血腥味的疯狂奉为一种神圣的东西。虽说这有些好笑,却让人听了后无法不感到痛苦。不过,清显和本多对它感到厌恶的性质却多少有些差异--清显认为,那种狂喊声是对纤细感情的侮辱,而本多则把它看作对理性的侮辱……
  可是,这种感觉早已是以前的事了,现在,本多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修炼--无论看到或听到什么,他都不会再皱一下眉头。
  离下午开庭还有一段时间。平常,在像这样的日子里,如果天气晴好,本多就会沿着堂岛川信步而行,悠然眺望驳船拖曳溅起白色浪花的木排时的景致。可今天是雨天,就不能去了。审判官办公室里也是人声嘈杂,让人无法静下心来。于是,与村上告别后,本多来到了正门大厅。那里有一排用带斑点的花岗岩磨成的立柱,从门上蓝白两色拼出橄榄树形的彩色玻璃透进的苍白光亮,照射到阴暗的长廊里。本多在那里伫立了一会儿,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转身向会计借钥匙去了。
  ①隶属于大神社的小神社。
  ②为皇族和华族子弟的教育于1877年在东京设立的贵族学校。第二次大战后改为私立学校,面向普通国民开放。1949年后,以其旧制高等学科为母体,设置了学习院大学。
  借了钥匙后,本多想爬到塔顶上去。
  法院的红砖高塔,是大阪颇有名气的处所之一,它的倒影映在堂岛川上,从对岸看过来,竟是那样美丽。这座塔被称之为伦敦塔。外面还传说,塔顶上设有绞刑架,死刑就是在那里执行的。
  英国设计师把这种出人意料的嗜好应用在这里的苦心,却不为法院里的人所知晓,人们只是将这座内部落满了尘埃的砖塔一锁了事。偶尔也会有审判官为了解闷散心而来到塔顶。晴朗的日子里,从这里可以一直看到淡路岛,那种海阔天空的景致,倒也让人心旷神怡。
  本多打开门锁走了进去,眼前充塞着无边无际的白色空间。在相当于正门顶棚的地方,是砖塔的基座,从那里一直到塔的顶部都是空空荡荡的。周围白色的塔壁上,落满了雨迹和尘埃的污痕。只是在塔顶的四壁上开有窗户,沿着那些窗户的内侧,建有一圈窄窄的阳台,通往那圈阳台的铁梯,宛如爬山虎一般沿着塔壁弯弯曲曲地往上攀去。
  本多知道,触摸到铁梯的扶手后,自己的手指就会被堆积着的尘埃给弄脏。虽说是雨天,可从塔顶的那些窗户泻进的光线,却使得这座巨大砖塔的内部空间,充溢着恍如令人不快的拂晓一般的光亮。空空如也的高大壁面和令人称奇的铁梯,使人觉得像是有一个异样的世界故意要把这里的尺寸不自然地牵引、拉扯。每当来到这里,本多都会恍然感到自己进入了一个异样的世界。他认为,在这个空间的中央,理应有一尊看不见的巨大雕像立在那里。那是一尊面露怒容的看不见的巨人雕像。
  如果不是这样,这个空间就过于空虚,过于没有意义了。假如走到近前去,塔顶上的那些窗户还是相当大的,可从这里看过去,它们却恍若火柴盒一般大小。
  本多用力踏着那些下面透着空眼的铁梯一步步往上攀去。一声声的脚步声如同雷鸣在塔内回响。他也知道铁梯设计得非常坚固,没有什么危险,可每攀上一步,就像转瞬间通过脊髓传来了战栗一样,从长长铁梯的上端,往下传来了铁的眩晕和颤抖。与此同时,尘埃也随之静静地飘落在渐渐远离了的地面。
  来到塔顶后,从那些窗户望及的景致,对本多来说并没有什么新奇之处。尽管天阴,不利于远眺,可缓缓向南流去的唐佐川与土佐堀川汇合的合流点,看得却是非常清楚。在南面,公会堂、府立图书馆、还有日本银行的青铜圆屋顶蹲伏在对岸。中之岛鳞次栉比的高楼,从这里望下去,竟显得那样矮小。西面,在近旁耸立着的会馆、大厦的背阴处,疑是哥特式建筑的回生医院的正门清晰可见。连接着法院东西两侧的裙楼上的红砖墙,被雨水濡湿得娇艳醒目。院中小草坪上的那片绿色,恰如台球桌上铺陈着的绿色绒布一般。
  由于太高,没法看见地面上的人影,只能看到栉比的大楼里泄出白昼的灯光,毫无抵抗地淋在雨水中,承受着自然界那没有例外的冷冰冰的慰藉。
  本多在想:
  “我正站立在高处,站立在令人目眩的高处。而且,不是利用权力和金钱的力量,而是代表着国家的理性,站立在宛如钢筋铁骨的建筑物一般的理论的高处。”
  来到这里后,比起坐在桃花心木的法官席上,本多更加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有着作为审判官所具有的鸟瞰一切的眼睛。从这里看下去,地面上的种种事象,还有已经过去了的事象,都像是一张被雨水濡湿了的地图。如果说,理性也存在着孩子气,那么,再也没有能像鸟瞰一切那样更适合于理性的游戏了。
  下面正发生着各种事件:大藏大臣被枪杀;总理大臣被枪杀;赤色教员被大量拘捕;流言蜚语满天乱飞;农村危机进一步加深;政党政治面临瓦解……只有本多,却还站立在正义的高处。
  当然,本多可以把如此这般的自我任意绘成种种漫画:自己站在正义的高处,用镊子挟起各式各样阴暗的激情进行估价,再用温暖的、理性的包袱皮将其包起带回家中,以作为“判决”这种拼写方式的原材料;把所有的神秘拒之于门外,终日专注于加固法律砖墙的工作……
  总之,如果站立在高处,就可以从人性中清澈的上部鸟瞰底层,这的确非同寻常。比起现象来,他住在更靠近法则的地方,这也不同于一般。如同马夫沾染上了马匹的气味一样,他那38岁的年龄,也早已被这种法律的正义所熏染。
第四章
  6月16日,从清晨起就暑热异常。盛夏就这样提前一天来到了,喧嚣地吹打着太阳的鼓笛,宣告夏季已经来临。因为院长派来了汽车,本多早晨7点钟就离开家里前往樱井去了。
  官币大社①的大神神社,通常被称之为三轮明神,以三轮山自身为其神体。三轮山又被简称为“御山”,海拔467公尺,方圆约为四里②地,山上长满了繁茂的杉树、扁柏、红松、还有柯树等。山里一棵活树也不让砍伐,一切不净的东西都不许进山。这座大和国③数第一的神社,还是日本最古老的神社。据说,它所传授的信仰形式也是最为古老的。因此,信仰古神道的人必定要到这座神社来参拜一次。
  在语源里,“大神”有两种说法。一种为古代酿酒时所用的素陶器“瓮”的同音误读;另一种说法则是取韩国语音中的“米酿”之意而来的,把神酒视为神本身,再用训读的方法将其读为“神”。在这里祭祀的神--大物主大神,是大国主神的“和魂”④,自古以来就被作为造酒之神供奉着。
  ①明治维新以前,官币神社为神祗官敬贡币帛的神社,明治维新以后,则改由宫内省敬献。这种神社主要祭祀天皇和皇室宗亲以及有功之臣。因其规格不同,又分为大社、中社和小社。
  ②日制一里约为3900公尺。本书中以后出现的里均为日制里。
  ③日本古代诸国之一,现在奈良县境内。
  ④具有柔和、娴熟等德行的神灵和灵魂。
  神社院内有一所祭祀“荒魂”①的狭井神社,深得军人的信仰,有很多参拜者前来祈愿武运长久。5年前,在乡军人会会长在这里奉办了剑道比赛,后来由于狭井神社院内过于窄小,就改在本社前的大院子里举行了。
  院长对本多这样介绍了神社的来历。
  在类似牌坊的神社大门前“下车”的字牌处,本多下了汽车。
  铺满卵石的参拜道路略显弯曲,左右两侧的杉树枝叶上揽着细绳,细绳上每隔一段间距就系着一片白纸条,随风微微地摇曳。松柏那露出地面的树根上的藓苔,宛若被昨日的雨淋过的海藻一般青绿。左边不远处的小河,在矮竹和羊齿草下哗哗流淌。强烈的阳光,从头上被杉树树梢切割了的空中撒落在杂草上。走过神桥来到曲折的石阶深处,才一晃看到了拜殿上白底紫花帷幔的一角。
  本多登上石阶尽头,拭去了汗水。拜殿威严地耸立在三轮山的山坳中。殿前宽敞的庭院里,碎石场地被扫成四方形,微红色的泥土上撒了一层细沙。这个比赛场地的三面,排列着椅子和折叠凳,硕大的帐篷张在左右两侧的席位上。本多看见自己将要去坐的来宾席,就在那里的帐篷下。
  身着白衣的祢宜②们迎了上来。他们告诉本多,宫司③正焦急地等候着他。本多回头瞥了一眼被旭日映成牡丹色的赛场,转身随他们往神社的社务所走去。
  平常总是一副严谨、认真神态的本多,却并不是一个虔诚的敬神者。当他看到耸立在拜殿后的那座神山上葱葱郁郁、挺拔秀丽的杉树,在晨空中凛然闪耀着光亮时,不得不认为那里确实存在着神,可他的内心,却始终没有沉浸在虔诚的敬畏之中。
  ①刚烈、勇猛的神灵。
  ②神职名,位于宫司之下,宫掌之上。
  ③官币神社的最高神官,或为一般神社的主管人员。
  神秘如同清新的空气溢满了这个世界,这种感觉与那种纵然承认神秘,也只是将其作为例外来对待的看法是大相径庭的。当然,对于神秘,本多抱着的是一种温和的心态,将其视为母亲一般。不过,早在19岁时,本多就有了自负的年轻人所有的那种离开母亲也可以活得下去的心理,这种心理多半是他生来就有的。
  与宾客中来自地方的知名人士交换名片并久久地寒暄过后,在官司的引导下,本多往拜殿走去。在通向那里的走廊上,有两个女巫用长柄水勺往客人伸出的手上浇洒祓斋之水。拜殿上,50个身着剑道练习服的选手已经顺序坐在那里,形成了巨大的蓝色群体。本多被引到最上座,在那里坐了下来。
  乐师吹奏起笙管,身着礼服、头戴乌纱礼帽的神官来到神前,用玉串,也就是密密挂着白纸条的绿色杨桐树枝,在人们的头上左右挥动着,并敬诵了祷文:
  “值此十月之秋,面对九天之神灵,吾等诚惶诚恐奉颂永远供奉之大和主上大物主神之尊名,在此大神之三轮神宫前庭……”
  继主持人之后,本多代表来宾敬献了玉串。选手的代表是一位60岁上下的老人,他身穿褪了色的蓝色剑道服,也紧随着献上了玉串。在进行这种肃穆、庄严的仪式过程中,天气越来越热,汗珠在本多的衬衫下像小虫子似的爬行着,使得本多很不舒服。
  参拜仪式结束后,人们都来到前面的庭院,宾客们在来宾帐篷的椅子上落座,选手们则在选手帐篷中的凉席上坐下。这时,露天的椅子上也坐满了前来观看的人,这些人的席位面对着东面的拜殿和神山,头部正迎着上午的阳光,于是都拿出扇子和手巾来遮阳。
  接着进行的,是冗长的祝辞和致词。本多也站起身来,煞有介事地说了一通。听说,今天的奉纳比赛①共进行五场,参加比赛的50名选手将分成各为25人的红白两队,每场各出5人进行淘汰赛。在本多之后站起来致词的是在乡军人会会长,就在他没完没了地讲着话时,坐在本多身旁的宫司悄声对本多耳语道:
  ①为慰劳神佛而举行的舞蹈、武术比赛。
  “您看对面帐篷下第一排靠左边的那个少年,他是东京的国学院大学预科一年级学生。在第一场比赛中,他是白军先锋。您可以留心看一看,他可是剑道界寄予厚望的少年,才19岁就已经是三段①了。”
  “他叫什么名字?”
  “叫饭沼。”
  这个名字使得本多想起了什么,于是便追问道:
  “叫饭沼吗……?他父亲也是剑道家吗?”
  “不,他父亲叫饭沼茂之,是东京一个有名的国粹团体的塾长,也是本神社热心的信奉者。不过,他本人好像不搞剑道。”
  “今天他也来这里吗?”
  “听说,他倒是想来看看儿子的比赛,可是不凑巧,今天他在大阪还有一个集会,也就无法分身了。”
  这样看来,一定是那个饭沼了。饭沼茂之的名气很大,可知道他就是曾经当过清显学仆的那个饭沼,却是仅仅两三年以前的事。那还是在法院的审判官办公室里谈到思想运动时,本多从一位进行过周密调查的同事那里,曾借阅最近的各种杂志资料。资料中有一篇题为《右翼人物总览》的文章,在饭沼茂之的条目下这样写着:
  最近愈益崭露头角的饭沼茂之是地道的萨摩②人,早在中学时代,就被誉为全县数一的秀才。因家境贫寒,受乡党之推荐,上京到松枝侯爵府上当了少爷的学仆,全力辅导少爷学习,自己也认真苦读。后与侯爵府上的女佣阿峰热恋而私奔,多年来含辛茹苦,今日终于成了饭沼塾的领头人,是个热血的汉子。当然,他现在的夫人就是阿峰,他们之间有了一个男孩。
  ①日本剑道的等级,最高级别为十段。
  ②萨摩现位于日本鹿儿岛县西半部。
  本多这才知道了以前的那个饭沼的现状。可是,本多与他却没有见面的机缘,在松枝府邸阴暗的长廊下默默引路的那个藏青地碎白花的阴郁的宽肩阔背,便是有关饭沼的全部记忆了。在本多的记忆中,饭沼只是一个总是沉陷在黑暗背景里的“难以知其脾性”的人物。
  一只牛虻把自己的影子投在扫净的比赛场的泥土地上,恍若静止在那里一般,却又立即向来宾席那铺着白布的长条桌飞来,在人们的耳边嗡嗡作响。一位来宾打开扇子拂赶着牛虻。他打开那柄折扇和拂赶的样子,怎么看也像是在装腔作势。本多想起,他送给自己的名片上印着剑道七段教士的头衔。这时,在乡军人会会长那冗长的致词还在继续着。
  这期间,在眼前这块四方形的空间里,骑跨在正殿偌大屋顶上的元宝屋脊和神山的翠绿同明亮的天空相接,升腾起粗犷的灼热气息。雄壮的喊叫声和竹刀的击打声很快就要占据的这块空间里一片沉寂,只有微风在不断地用自己那透明的四肢预示着勇猛的战斗,柔软地伸屈着不断变化着的幻景。
  饭沼儿子的席位恰巧在正对面,本多的眼睛很快便被他的脸庞给吸引住了。20年前,饭沼也就是一个比自己和清显年长5岁左右的乡村书生,今天却成了这么大的孩子的父亲。想到这里,没有孩子的本多那不知何时竟淡忘了的年龄的痕迹,又醒目地显现出来了。
  那个少年端坐在凉席上,纹丝不动地静听着那冗长的讲话,也不知道他是否真的听进去了。只见他的眼睛闪烁着光亮,正视着对面,如同一块与外部世界没有任何关联的钢铁。
  少年眉目清秀,面色略微发黑,紧紧抿合着的双唇形成一条直线,像是横地里含着刀刃一般。从少年的脸上确实可以看到饭沼的影子,只是饭沼的那些混浊、忧郁的线条被逐一重新雕琢,明快地加上了轻松和敏锐。“这是一张对人生还很幼稚的脸,”本多想道,“这张脸这时还无法相信刚刚飘落的白雪,不久后就要融化,就要遭受污染。”
  护手整齐地排放在每一位选手的膝前,上面放着用手巾覆盖着的防护面具。从手巾的缝隙中,可以看见防护面具上的铁条发出的幽幽光亮。由一排排紧挨着的蓝色膝头处不时逸漏出的闪亮,与战前那尖锐、危险的烦恼情绪倒是非常协调。
  裁判和副裁判都站起身来:
  “白军选手,饭沼!”
  听到点名后,少年把防护器具紧紧系在身上,赤脚踏上了滚烫的场地,对着神前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本多从内心里希望这个少年获胜。从少年的防护面具中,传出了第一声吆喝,宛如被惊吓的野鸟发出的鸣叫。
  这一声吆喝,把本多的思绪一下子推回到了他自己的少年时代。
  大正初期他曾对清显说起过:自己和清显虽说正处在青春时期,可几十年以后,那些细腻的情感皱褶就会被遗忘得一干二净,自己也将会和那时的剑道部成员们一样,同属于“愚神信仰者”的行列。现在,他的那番话果然言中。然而使他感到意外的,却是那个愚神至今依然使他怀念不已。比起自己曾糊里糊涂笃信过的更为高尚的神明,倒是愚神看上去显得更美丽。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感情萌发了出来。准确地说,眼下自己被推落到的少年时代的洞穴,也不是和往昔的位置相同的同一个洞穴了。
  于是,传到本多耳边来的“裂帛”般的嘶喊声,在本多听起来,却如同从细小的裂缝中进溅而出的少年的魂魄之火。昔日的一天,火焰在自己心中熊熊燃烧时的苦闷(其实,在那个年龄上,本多几乎还不知道苦闷),现在就要在自己的内心鲜明地显现出来,使他仿佛清晰地感受到了当年的自我。
  这是时间在人们的内心里演示的令人不可思议的、认真的演技。这也是一个尝试:不要强行剥落过去那镀银的记忆中一些微妙的谎言上的锈斑,重新演示包括梦幻和希望在内的整体形象,通过时间的演技,努力发现过去的自我未曾意识到的、更深层、也是更本质的自我的形象。宛如从遥远的山顶眺望曾经住过的村庄一般,即便牺牲掉在那里居住时非常了解的局部,曾经在那里居住过的意义却变得更加明确了。居住期间曾让人苦恼不堪的那个广场石铺路面上的凹坑,现在远远望去,水洼中的积水却辉耀着光芒,竟是那样美丽无比。
  在少年饭沼发出第一声吼叫的瞬间,38岁的审判官觉得那声吼叫箭镞一般深深地射进了少年的胸腔,本多甚至感觉到了那里尖利的疼痛。对于被告席上的年轻人,他却从未试图这样去了解那闭锁着的内心。
  对方是红军的一位选手,就像鱼儿鼓动着鳃片似的,这位选手用双肩耸起护肩,发出威吓的吆喝。
  少年饭沼沉默不语。两位选手平举着竹剑,相向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少年饭沼的面部朝向这边时,在面具铁条那帘子般的暗影和光亮的深处,可以看到浓黑的眉毛和明亮的眼睛,以及发出喊杀声时露出的洁白的牙齿。当他转过身去时,脑后平整系着的手巾和深蓝色的系带下,发根很短的脖颈显得清爽和健壮。
  突然,场地上卷起一阵激烈的动荡,就像被卷进波涛中的两叶小舟撞在了一起。当少年饭沼背后那根表示白军的细小布条凭空飘起时,传来了响亮的声响--他击中了对手的面具。
  场地里响起了鼓掌声,他战胜了第一个对手。
  面对新的对手,饭沼摆出蹲姿,从腰间唰地抽出竹剑。他抽剑时的果敢,早已在气势上压倒了对方。
  本多对于剑道一无所知,可就连他也看得出少年饭沼所摆架势的端正。无论动作多么激烈,在每一个瞬间,他的形体都宛如粘贴在空间里的深蓝色纸型,纹丝不乱。少年的身体从未因为沉陷在空气的泥土中而失去平衡。看上去,惟独他周围的空气不是热乎乎的黏土,倒像是清澈、自如的碧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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