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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 第二卷 奔马

_2 三岛由纪夫 (日)
  当少年饭沼从帐篷的阴影所及处向外迈出一步时,他那乌黑发亮的胸铠便映上了蓝天的光亮。
  对手退了一步。他那洗褪了色的剑道服与深蓝色的裤裙色彩浓淡不匀,系胸铠的带子在背后斜斜地系成了十字,斜十字交叉的处所,更是被磨得褪成了白色。在那里,垂着一根鲜艳的红色布条。
  本多正在出神地观看着,他清楚地看出了场上的紧张状态:如果饭沼选手再往前迈一步,就有被击中护手的危险。
  在护手和袖口之间露出的前膊,粗壮得已经不像是少年的胳膊,从胳膊的内侧鼓起了白色的肌肉。护手里面的白色皮子,被外侧的蓝色染成了黎明时分天空似的抒情诗般的色彩。
  两柄竹剑的剑尖,好似两匹相遇的狗似的相互神经质地嗅闻着。
  “杀--!”
  对手威风凛凛地高声喊道。
  “杀!杀!杀!”
  少年饭沼也发出了嘹亮的冲杀声。
  对手冲着饭沼的胸铠刺来,饭沼竖起竹剑从右方挡住,场内猛地响起爆竹般的声响。接着,双方白刃相交,紧紧地搅在了一起。裁判把他们扯了开来。
  当裁判宣布“开始!”时,少年饭沼便攻上前去,犹如汹涌的蓝色波浪,不给对手以喘息之机,接连不断地向对方头部的面具攻去。
  他的每一招每一式都规范而准确,锐利而果敢,是一组紧凑而又连续的招数。对方从左右两面抵挡住了第一次和第二次进攻,但在第三次由正面对准头部面具进行的攻击中,却因为自己闯到了刀口上而被饭沼击中。
  正、副裁判同时举起了三角形小白旗。
  饭沼选手击败了第二个对手,场内响起一片鼓掌和赞叹之声。
  “他这是气势上被压倒,又被迫杀而击中的。”本多邻座的剑道教士装腔作势地说着,“红方选手只盯着白方选手的剑尖看,那可不行。不能盯着对方的剑尖看,否则心里就会发慌的。”
  尽管对剑道一窍不通,本多却清楚地知道,在少年饭沼的内心里,有一根放出青紫色光彩的弹簧。它使少年的魂魄跳跃得分毫不差,并且把这种分毫不差的跳跃映现在少年的形体上,却又不由分说地让对手的内心产生瞬间的空白。
  或许,如同真空吸进空气才得以充实一样,是对手的这些空隙本身把饭沼的剑吸附过来的吧。而饭沼的剑则只是被摆出一付正确的架势,犹如走进没有上锁的、敞开着的房门一般轻而易举地进入了对手的空隙之中。
  第三个对手好似婴儿表示不愿意时那样左右扭动着身子,慢慢逼上前来。
  他那系在面具里的手巾显得有些凌乱,没有在额头上现出一条端端正正的白线,手巾的一端落在了右边的眉毛附近。他稍稍弓起背部,像是一只奇特的疯鸟。
  可这却是一个不能掉以轻心的对手,是一个在出剑和收剑上都很有功底的赛场老手。如同鸟儿冷不丁啄食了饵料后又迅疾逃开去似的,他从远处猛地刺击饭沼的护手,每每得逞后随即远远逃开,发出胜利的欢呼。而且,为了防御,无论多么丑陋的姿势他都照用不误。
  面对这样的对手,饭沼那挺起胸膛在水面上滑翔一般的典雅风度就显得脆弱和危险了。这一次,他那美丽和端正的架势看来难逃-败。
  对手总是在一步加一剑的距离上脱离接触。他企图把自己的丑态和焦躁情绪传染给对方。
  本多早已忘了暑热,也忘了很少离嘴的香烟。他注意到,面前烟灰缸里的烟蒂一点也未增加。
  “哎呀!”
  他刚要伸直胳膊扯平白色桌布上堆拥而起的皱折,邻座的宫司忽然喊出了声,只见裁判正在交叉挥动着小旗。
  “好剑呀!刚才差一点被刺中胸部。”宫司说道。
  少年饭沼在苦苦思索着如何逼近动辄就退到远处去的对手。只要他往前迈出一步,对手也会相应退后一步,防守得非常严密,好像周身裹满了狡猾的海藻。
  “杀--!”
  饭沼猛地冲杀过去。对方立即冷笑着进行防御,两人的剑锋随即相交在了一起,彼此相持不下。
  两柄竹剑几乎直立着搅在了一起,如同停泊着的船只上的桅杆在微微摇晃。胸铠就像船体一般闪现出光泽,好似敌对双方正奋力共同支撑起一片绝望的蓝天。急迫的呼吸、流淌着的汗水、紧绷着的肌肉、被对峙着的力量熬干了水分的急于取胜的焦躁情绪……这些都充溢在两个人所形成的这一组均衡的图形之中。
  就在裁判为打开这僵局而要喊出“停止”时,少年饭沼借助对方压过来的微小推力,飞身闪到一旁,用竹剑平砍在对方的胸铠上,发出了酣畅的击打声。
  两位裁判举起了小白旗,观众们报以热烈的掌声。
  本多这才点上了香烟。可是,面对那支在桌布上的阳光中泛着微弱火色,也不知是否点着了的香烟,本多又立即失去了兴致。
  少年饭沼脚下的泥土上,散布着血滴一般黑色的汗水斑点。他由蹲姿立起时,从他那沾上尘土的蓝色裤裙的裙裾下,苍白的阿基里斯腱好像冲天飞起似的猛地凛然伸展开来。
第五章
  饭沼三段选手战胜了五个人,第一场比赛就这样结束了。
  五场比赛全部结束后,白军为获胜方,饭沼则被授予个人优胜奖的银杯。上前接受奖杯时,他脸上的汗水早已擦拭干净,红扑扑的脸颊上隐约现出胜利者那恬适的谦虚。像这样朝气蓬勃的年轻人,本多在自己的身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
  本多很想同这个少年谈谈他的父亲,却被催促着带往另一间大殿去吃午饭,因而错过了这个机会。吃午饭时,宫司对他说道:  “您不上山去看一看吗?”
  本多从大厅里望着照射在庭院里的强烈阳光,露出了犹豫的神色。
  宫司再次强调说:
  “当然喽,一般人是不准进山的,平素只允许那些非常虔诚的老资格敬神者进山。那可是很森严的哟。据说,在山顶膜拜过磐座①的人,会感受到一种神秘,觉得恍若被电打雷击了似的。”
  本多再次看了看照耀着庭院草坪的夏日阳光,想像着如此明亮的神秘,不禁怦然心动。
  他所能接受的神秘,首先必须是光明正大的。假如真有一种无所不在的明晰的神秘,他或许会转而信奉它。如果神秘仅仅是一个奇迹性的例外,只是一种现象,那么,它也就无异于隐藏在微明之中。倘若神秘果真能够存在于毫不留情的日光之下,这个神秘就一定属于一个严谨的法则,也就是说,属于本多的那个世界。
  饭后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在一名祢宜的引导下,本多往参道那绿荫遮掩的缓坡上走去。五六分钟后,便来到了摄社的狭井神社。正确地说,是叫狭井坐大神荒魂神社。依照惯例,要先在这里进行参拜,接受祓楔之后才能登山。
  一座用朴素的柏树皮葺就屋顶的拜殿掩映在杉树丛中,使人觉得这的确是一所慰藉荒魂的神社。屋脊后有几株细高、挺拔的红松,让人们联想起古代那些挂着红鞘长刀的轻捷的武士。
  接受祓楔之后,祢宜把本多交给了一位待人殷勤、脚穿胶底鞋的50岁上下的向导。来到山口时,本多第一次看到一枝低矮的野百合花。
  “这就是明天的三枝祭要用的那种百合花吧?”
  “是的。只在这座神山上是怎么也采不够三千枝的,所以,已经从附近摄社的末社①采集来了,眼下正养在正殿里,要让今天参加奉纳比赛的学生们把百合花运送到奈良去。”
  ①神明镇坐之所。
  向导这么答道,同时提醒本多,昨天下了场雨,黏土质的险峻山道上还很滑溜,要注意自己的脚下。向导一边说着,一边领头往山上爬去。
  三轮山方圆大约四里,包括西边大神神社背后的大宫谷在内的禁区范围内,散布着99条峡谷。爬了不一会儿,便看到了右边栅栏里的禁区。禁区内的红松树下杂草茂密,在晌午阳光的照耀下,红松的树干闪现出玛瑙般的色泽。
  或许是心理作用,远远望去,禁区里的树木、羊齿草、低矮的竹丛、以及密密地编织进这一切之中的阳光,竟显得那样尊贵、洁净。一株杉树的根部被翻出了一堆新鲜的泥土,据向导说,这是野猪刚刚拱出来的。从这堆色泽新鲜的泥土上,本多联想起《古事记》和《日本书纪》②中作为异部族化身而出现的远古时代的野猪。
  不过,从感情上来说,要把自己正脚踏着的这座神山本身,理解为神或神的御座,就不那么容易了。本多惊讶那位50岁上下的向导的脚步竟是如此轻捷。他紧随在向导身后,连汗水都顾不上擦拭一下。晌午时分,他们来到溪流旁的一条林中小道,道旁的树荫遮掩住了愈加炎热的阳光,本多不由得松了一口气。
  虽然避开了日头,可道路却是越来越难走了。山上有很多杨桐树,嫩小的杨桐树的树叶比街里的要宽大得多。在这满山的杨桐树墨绿色树叶间,处处可见白色的花苞。越往上游去,小溪的水流也就越发湍急。他们来到了三光瀑布,供沐浴、净身的人使用的简陋小屋把瀑布遮去了一半。向导介绍说,瀑布这一带的树林格外苍翠、浓郁。可这里的林子里到处都溢满了阳光,站在这里,恍若置身于阳光编织成的筐篮之中。
  ①大神社属下的小神社。
  ②《古事记》为历史传说,完成于公元712年,由太安万侣撰录。《日本书纪》为史籍,完成于公元720年,共计30卷,由舍人亲王等人撰录。
  其实,通往山顶的道路,从这里开始才算是险峻、难行。他们借助岩石和松树的根茎在没有道路的裸崖上攀行着,刚刚遇上稍微平坦一些的小径,紧接着的又是被晌午的太阳晒得晃眼的崖头。本多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他觉得,只有沉浸在这种苦行之中,才能很快感受到挨近了的神秘。这,就是法则。
  眼前的峡谷内,静寂地肃立着一片直径为一丈多的红松和黑松。远远望去,有的松树已经开始枯槁,树上缠绕着爬山虎和蔓草,树叶全都变成了砖土色。山崖的半中腰有一株杉树,拜山的信徒们从它身上感受到一种神性,就在那里圈起稻草绳①,并献上贡品。那株杉树树干的一侧长满了青苔,现出青铜般的色调。越是接近神山的山顶,那里的一草一木也就越是好像被赋予了神性,自然而然地化身为神灵。
  比如当微风拂来时,从柯树高高的树冠上,会突然飘落下淡黄色的小花。每当这种时候,在不见人踪的深山老林里的枝叶间飘舞着的这些花儿,好像忽然间带了电似的附上了神性。
  “就要到了,那里就是山顶。冲津磐座和高宫神社就在那上面。”
  向导气息不乱地说道。
  冲津磐座突然出现在眼前崖头的小径上。
  一群巨石端坐在拦起的稻草绳内。它们奇形怪状、神态不一,如同遇难巨轮的残骸,有的身子尖尖,有的则裂了开来。从太古时代起,这群巨石就违反常规,决不顺从世间万物的秩序,以这种可怕、纯洁的混乱姿势横卧竖立在这里。
  在这里,有些石头相互扭成一团,厮打着倒下、崩裂,有些石头的斜面则非常平坦,宽舒地躺卧在那里。与其说这一切就是神灵的御座,不如说是激战后的战场,甚或是经历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后的残留景象。这里的一切使得人们在沉思:神灵一度坐过之后,地上的事物就会发生如此之大的变化吗?
  ①禁止出入的标志绳,主要用于圈画出神前或神事场所等清静之地。
  阳光残酷地照射着石头表面那疥癣似的苔衣。来到峰顶以后,风儿才有了一点生气,把周围的森林吹拂得喧闹不已。
  高宫神社就在磐座上面,海拔标高为467公尺。这座小祠以它的简朴和谦恭,劝慰着磐座那令人畏惧的粗野。合掌式屋顶上横卧着的坚鱼木①显出它那小小的锐角,掩映在青松林间,像是用力结在头上的手巾。
  参拜过后,本多拭去汗水,征得向导同意后点上了在林区被严禁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本多为自己一鼓作气爬了这么久的山路而感到一种满足,这种满足解开了本多内心里的束缚,明晰、清澈的神性融于周围的松涛声中。本多置身在这种神性的氛围里,觉得无论多么令人难以置信的事,这时似乎都可以相信了。
  也许是因为地形和高度有相似之处的缘故,本多忽然想起了19年前的夏天,在终南别墅的后山爬山时的情景。当暹罗的王子们透过林隙看到长谷寺的大佛时,他们立即跪倒在地,双掌合十。当时,清显和自己都在内心里暗自嘲笑他们。但是,如果今天再度看到这种情景,自己是决不会嘲笑他们的。
  在山顶劲风呜呜作响的间隙,静谧宛如雨点一般洒落下来,耳边响起了牛虻飞过时发出的振羽声。杉树树梢如同许多长矛的矛尖直刺明亮的天空。漂浮、流动着的白云。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浓淡不匀的樱树树冠上的团团翠绿……不知不觉间,本多沉醉在了幸福里。他认为,只有这种幸福,这种把那些不明缘由的淡淡悲哀当作薄荷一样含放在口里的幸福,才是真正的、永恒的幸福。
  下山并不像本多想像的那么轻松。他的脚下滑不唧溜,原想借助附着在树根上的红土,不料却滑溜得越发厉害了。他们来到三光瀑附近的林荫小道时,才发现衬衫早已被汗水浸渍得透湿。
  “在这里净净身子吧,会很舒服的。”
  “以这种心情在这里洗浴,是对神的不敬哩。”
  ①横置在宫殿或神社等建筑屋顶上的装饰用木,其形为圆筒状。
  “不,没关系,被瀑布的水浇了身子,头脑会清醒过来的。这是一种修行,所以请您不要有顾虑。”
  走进小屋后,本多看见墙壁的钉子上挂着两三件剑道服,已经有人在洗浴了。
  “大概是参加比赛的学生吧,他们还要去送百合花,可能让他们在这里净了身子后再去送花。”
  本多脱去衣服,穿着一条裤衩走出通往瀑布的那扇屋门。
  高高的瀑布口处草木茂盛,拦起一圈避邪的草绳,上面系着的白纸片飘动在沙沙作响的苍翠丛中。从那里朝下望去,是一个被色调郁暗的岩石护卫着的岩洞,不动明王的小祠就在那个岩洞里。瀑布的飞沫打湿了羊齿草、紫金牛和杨桐树,使它们都蒙上了些许暗淡,只有细长的瀑布泛出一道白光。瀑布泻落在岩石上的回声,听上去竟有些凄凉。
  瀑布下有三个穿着裤衩的年轻人正在洗浴,他们相互靠在一起。瀑布的水流在他们的肩头和头顶进裂开来,往四下溅去。在瀑布的轰响声中,还夹杂着水流鞭笞在富有弹性的年轻肌体上的音响。本多走上前去,透过飞沫溅起的水帘,他看到被水流击打得发红的肩部肌肉是那样的润泽。
  一看到本多走过来,他们中的一人轻轻捅了一下伙伴,一起离开瀑布,恭敬地向本多鞠躬致意,要把瀑布下的地方让给他。
  本多立即从中认出了饭沼选手的面孔,接受了他们的美意,往瀑布下走去。于是,他的肩头和胸部马上感受到了水流那恍如棍棒击打一般的力量,便赶紧跳了出来。
  饭沼快活地笑着走了回来。他让本多站在一边,大概是想把接受瀑布水流冲击的方法告诉本多。他高高举起双手,飞身纵人瀑布的正下方。像是高举着飞沫四溅的水流那沉重的花篮似的,他张开手指承受着水流,冲着本多这边笑了笑。
  本多学着他的样子走近瀑布,不经意地扫了少年左边的肋腹一眼。在左边乳头外侧平常被上臂遮住的地方,他清晰地看到了三颗集聚在一起的小黑痣。
  本多战栗起来,向正在水中嬉笑着的少年那张生气勃勃的面孔望去。被水流冲击得皱起了的眉头下,颦颦眨巴着的眼睛正看着自己这边。
  本多想起了清显临终前说的那句话:
  “会见面的!一定还会见面的!在瀑布下。”
第六章
  这一夜,本多下榻在奈良饭店,周围一片静寂,只有猿泽池的蛙鸣从窗外传来。本多心事重重,根本不去翻阅堆放在桌上的诉讼文件,在思虑中度过了不眠的一夜。
  ……他想起今天傍晚时分,当自己乘汽车离开大神神社时,在被满天晚霞映照着的稻田旁,遇见了送花的拉车。车上用稻草绳拦着的野百合花堆积如山,这些野百合花像是被山里的曙光给染红了一般泛出淡淡的浅红。祢宜身着白衣,手捧垂着白纸条的玉串走在车子前方。一个学生在前面拉着车子,还有两个学生在车后推,他们的学生帽上都缠着一条卷起的白手巾。拉车的饭沼少年发现了汽车里的本多,立即停下脚步,向他脱帽鞠躬,另外两个学生也这样向他致意。
  自从在瀑布下发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秘密以后,本多的内心就失去了平衡,就连对神社里的种种款待也心不在焉。当他在稻田旁那洒满夕阳的道路上再度见到百合花旁的那位缠着白毛巾的年轻人时,他的心神恍惚到了极点。汽车疾驶而过,把年轻人罩在了扬起的尘土之中。虽然他的脸形和肌肤的颜色都不同于清显,可本多依然认为,这个年轻人的存在形式本身就是清显其人。
  ……本多只身一人呆在饭店的房间里。他发现从今天起,自己生活过来的世界就要彻底改变面貌,这使得他深感不安,随即离开房间来到食堂。恍若做梦似的吃着送过来的份饭。回到房间后,只见在台灯的微光中,床边叠放着的床单那三角形的折口处泛出白色的光泽,宛若折起的白色书页。
  为了不让神秘挨近自己,他打开了房间里的灯光。可这也无济于事,既然本多生活着的世界能够容纳这样的奇迹,那么,今后还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样的事哩。
  而且,他清楚看到的这个不可思议的转生,从发现的那一瞬间起,就成了对谁也不能说出的秘密。假如说了出去,恐怕别人只会认为他发了疯,私下议论他没有资格担任审判官。
  然而,神秘却具有其自身的合理性。正如清显在18年前说过“会见面的!一定还会见面的!在瀑布下”那句话一样,本多果真在瀑布下遇见了这个年轻人,这个在与清显相同的部位上有着三粒黑痣标记的年轻人。更让本多深思的是,清显死后,自己在月修寺住持尼的劝告下,曾读过的种种佛书中的那些有关“四有轮转”的论述。按照这种说法,从清显死去的时候算起,今年18周岁的饭沼少年正好和清显转生的年龄一致。
  “四有轮转”中的所谓“四有”,指的是“中有”、“生有”、“本有”和“死有”,这“四有”被称之为“有情轮回转生”的一个周期。在两次生命之间,有一个短暂的因果报应,叫作“中有”。它的期限短则七天,长则七七四十九天,在此期间它要投胎再生。本多虽然不知道饭沼少年的生日,但从大正3年①早春清显死去的那一天算起,则应当在其后的第七天至第四十九天之间。
  据佛典上说,“中有”不仅具有灵魂,而且还附有五蕴②的肉体,就像五六岁幼儿的形体一样。它极其轻捷,耳聪目明,可以听到远处的声音,也可以透过任何壁障看到一切,还能够立即飞到自己想要去的地方。人类和畜牲都无法看见这些“中有”,只有开了天眼通的非常纯洁的人,才能够看到在空中盘旋着的这些幼儿身形。
  这些透明的幼儿形体敏捷地在空中翻飞,依靠吮食香气来维持生命,因此“中有”又叫作“寻香”。它的原文是“Gandharve”①,在日语中音读为“健达缚”。
  ①公元1914年。
  ②梵文为Skandha,现象界五个类型--色、受、想、行、识的总称。
  幼儿形体就这样在空中飘荡着,当发现将要成为自己未来父母的男女做爱的情景时,就会心猿意马,难以自禁。如果这个“中有的有情”是个男性的,它就会被将成为自己母亲的那个女子做爱时的艳姿所吸引,并且憎恨未来父亲的丑态。当未来父亲排出的不净之物刚要进入未来母亲的体内时,它却认为那是自己的,因而欣喜若狂,抛弃“中有”的形体,托生于母胎之内。在它托生的那一瞬间,就变成“生有”了……
  佛典上就是这么说的。以前,本多只不过把这些当作一个童话来读,可现在却突然想起了这一切。
  本多觉得,神秘这个东西与“中有”的作法倒是极其相似,根本不管你的意思如何,蛮横无理地忽然闯过来,就赖着再也不走了。这真是个危险的礼物,如同一个变化多端的美丽的球,被从外部踢进了冷峻、严谨的法律秩序和理性建筑物的正中。而且,这只球上的色彩变化也是令人尊重的法则,只是这个法则与我们理性的法则全然不同而已,因此,这只球也就必须从人们的眼中隐去。
  不管本多承认与否,神秘已经在他的内心捺下了深深的印记,而且再也无法逃脱。假如有什么逃脱的方法,那也不是逃脱,而是寻觅能够和自己共同守护这个秘密的人。饭沼少年就是其中一人,另一人则是少年的父亲。可是,现在还没有确切的证据说明他们中的任何一人已经觉察到了这个秘密。或许可以认为,理应看过清显裸身的饭沼茂之,是知道儿子身上的相似之处的。即使饭沼知道了这一切,也可能对儿子隐而不谈。怎样才能从这对父子那里问个明白呢?或许,询问这件事的本身不就是个愚蠢的行为吗?即便他们非常清楚地知道这个秘密,也未必愿意公开这一切。如果真是这样,这个秘密也许就将永远沉重地压在本多一个人的心头了。
  ①本名为干达婆,也被称之为香神,不食酒肉,为寻求香气在虚空中飞翔。其与紧那罗共同侍奉帝释,演奏伎乐。
  时至今日,本多才强烈地意识到残留在自己青春时代的清显那生命之羽的猛烈搏击。本多从未打算要像别人那样度过自己的人生,可清显那迅疾、美丽的人生,却宛如开放出淡紫色花瓣的寄生兰,在本多的人生之树最为重要的那几年间扎下了根,而且代表着本多的人生,让他也孕育出原本不可能开放的花苞。难道这样的事又要发生?这个转生究竟又意味着什么?
  在为诸多问题感到困惑的同时,本多内心里却也渗出了泉水般的欢悦--清显复活了!那株在生长中被忽然伐去了的小树,从茬口处重又萌发了嫩绿的芽苞。18年前,这两位好朋友都还很年轻,可现在本多的青春早已逝去,而他的朋友却依然风华正茂。
  饭沼少年身上缺少清显的那种俊秀,却有着清显所不具备的阳刚之美。虽说仅靠表面的一些观察还远不能了解更多的东西,但本多还是看出,饭沼没有清显的那股傲气,倒是有一种清显所缺乏的朴素和刚毅。这两人如同光和影似的迥然不同,却又相辅相成。这种特性,使他们成为青春的化身,在这一点上,他们又是相同的。
  本多忆起曾与清显一起度过的时光,情感中掺混进了眷恋和悲哀,以及意外的希望。这种心灵的颤动传递到了手掌,使得本多认为,即使彻底抛弃掉多年来一直被自己的理性束缚着的坚信,他也在所不惜。
  尽管如此,在奈良这块与清显有着因缘的地方,能够遇上这个转生的奇迹,又是何等的奇缘啊!
  “等到天亮后,不先去率川神社了,而是乘车去带解,赶早拜访尼姑庵里的聪子,向她表示清显去世后久疏问候的歉意,然后赶紧把这个转生的喜讯告诉聪子。尽管她不会相信这一切,可这却是自己的义务。以前的那位住持尼薨去后,聪子身为现任住持尼,名字也渐渐地为人们所知道。这一回,在她那略微现出衰老兆头的姣美的面庞上,会显现出怎样真实、强烈的喜悦呀!”
  一时间,这种想法使得本多感受到了年轻时的冲动,可他的内心随即又产生出坚硬的相反看法,用力摁住了潜藏在这种冲动里的轻率。
  “不!我不该这么做。她抱着坚定的遁世之志,连清显的葬礼都没有参加,今天,我又有什么权力去打扰她呢?即便清显数度转生,那也都是被她所见弃的尘世上的事,同她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尽管这对于自己是个奇迹,可在她所居住的那个世界里,早已不存在任何所谓的奇迹了。自己不能因为一时的冲动,干出把两个世界混同起来的蠢事。
  “还是不要造访了吧。倘若这次转生的奇迹果真基于佛缘,那么,自己就是不去造访,聪子与转生了的清显邂逅相遇的机会也还是会自然到来的。自己只需等待着这个机会在某处成熟起来就行了。”
  本多就这样左思右想,越发难以入眠。枕头和床单被躺得热乎乎的,还是没有希望顺利沉入梦乡。
  ……窗口渐渐泛起了白色。
  室内的灯火恍如一弯残月,映在桃山①风格木雕窗框里的玻璃上。在微微泛出浅白的天际下,兴富寺的五重塔已经显现在环绕着猿泽池的森林那边。从这里望去,只能看到上面的三层和刺破拂晓前的黑暗、耸立在晨光中的相轮③。五层塔那剪影一般的身影,坐落在晨光熹微的天空的一角。它那三层微妙翘曲而起的檐角,仿佛在叙说着一个多层梦境的体验:刚刚从一个梦境中醒来,却又随即沉入到另一个梦境里;刚刚以为摆脱了一个不合理,却马上又陷进其他更加活灵活现的不合理之中。梦境就这样从最上面的那层塔顶,传往塔尖上的九轮③和水湮④,宛若看不见的轻烟,消融在拂晓的天际。看到这一切后,本多仍然不能证实自己确实已经醒来。因为即便醒了过来,也可能会以和现实几乎完全相同的姿势再次踏入另一个梦境之中。
  ①日本历史上的一个朝代,公元1573-1603年。
  ②佛塔最上端的金属制成部分的总称,由灵盘、伏钵、请花、九轮、水湮、龙车和宝珠所组成,俗称为相轮。
  ③位于请花之上、水湮之下的柱形装饰物,为圆形金属环,共有九层。
  ④位于九轮之上、龙车之下的火焰形装饰物。
  小鸟开始啁啾、啼啭。本多忽然被一个念头攫住--复苏过来的不只是清显一人。或许,复苏过来的还有本多他自己,从那种精神的冰结之中,从那种井然有序的死亡之中,从那被成千上万页文件封闭着的毫无兴趣的痛苦之中,从那将要永远反复说着“自己的青春已经逝去”的唠叨之中……
  也许正因为曾被清显的生命蚕食得那样严重,正因为曾与他一起被埋没得那样深,本多的生命才招致了这个与之有着紧密联系的复苏,如同黎明的曙光从一个树梢移往紧挨着的另一个树梢。
  这么想着的同时,本多却开始感到一阵奇妙的安逸。终于,有点儿昏迷般的睡意向本多袭来。
第七章
  因为忘了请服务员叫起早,他惊愕地睁开睡眼后,便赶紧起床准备出发。当他赶到率川神社时,三枝祭的神事活动早已经开始,场上一片肃静。本多弓身穿过人群,在帐篷下那张为自己准备的空座上悄悄坐了下来。他没来得及打量一下周围,便立即被眼前的祭神场面吸引住了。
  率川神社位于市内繁华街区,离奈良火车站并不很远,由三座神殿组成。正中间的是子神姬蹈鞴五十铃嫒命的神殿,父神三轮大神和母神在左右两边守护着。这三座美丽的小神殿围着朱红色的栏杆,一道壁障将它们连接了起来。在壁障的白底上,绘着金碧辉煌的松林图。每座神殿前都铺着三级洁净的石阶,从那里到门扉处,还得踏上十级木质的台阶。神殿屋檐的阴影遮掩住了栏杆的朱红和它的接榫处的金黄,使得檐下拉起的草绳上挂着的白纸条,恍若白净的牙齿一般,从浓浓的暗影中浮现出来。
  为了今天的祭祀活动,石阶铺上了崭新的席子,神社前的沙石地上,也扫出了一道道波纹。前面是红漆柱子的曲廊式拜殿,拜殿的左右两旁是神官和演奏雅乐的乐师,参加祭典的人则通过这座神殿来观看祭祀活动。
  神官开始修契,用杨桐树枝在与会者低垂着的头上来回摆动,树枝上挂着的三个小铃发出了响声。念完祷文后,大神神社的宫司手捧系着红带的金钥匙走上前去,跪倒在神殿的木阶上。宫司身着白衣,阳光照射着他的背部。权宫司①站立在他的背部和阴影之间,“噢--、噢--”地高喝了两声。宫司往前走了几步,把钥匙插入扁柏大门的匙孔里,恭恭敬敬地往左右两旁推了开来,殿内的紫黑色神镜闪烁着光亮。这时,乐师们的琴弦发出阵阵开玩笑一般踉踉跄跄的音响。
  权宫司在庭院里铺上新席子,与宫司共同抬过乌木案桌,在上面摆放好盖着柏树叶的供品。这以后,三枝祭就渐渐进入最精彩的高潮阶段了。
  装满白酒的樽和装满黑酒的缶被装饰得非常艳丽,早已被运来等待祭神了。樽是用白木做的,而缶则是素陶制成的壶,它们都用百合包裹着,根本看不到容器的外形,倒像是一对百合花束立在那里。
  绿色的百合花茎密密包裹着酒的容器,它们是用闪着白光的苎麻编织起来的,竟没有漏出一丝间隙。由于花茎被捆扎得很紧,花朵和枝叶与花蕾搅成了一团,显得杂乱无章。有些花蕾绽放开来,蕾苞上印有红绿相间的纹理。就是在开放了的百合花中,花瓣上淡淡的绿色纹脉也渗出了含羞似的微红。一些花蕊被红砖色的花粉所染,花瓣的边缘也翻卷过去了,越发显得凌乱不堪。花瓣透过白色的光亮,凌乱的花儿全都耷拉下了脑袋。
  从饭沼少年他们运来的三千枝野百合花中,挑选出最艳丽的装饰了酒樽和酒缶,其余的则插在花瓶里,摆放在神社庭院各处,显现出一种热烈的氛围。映入眼帘的一切都与百合花有关,微风中也溢满了百合花的薰香,百合花的主题在每个角落都执拗地重复着,仿佛整个世界的意义都集中到了百合花上。
  ①宫司的副手。
  神官们亲手抬过酒樽和酒缶,在他们的白衣、黑帽、黑色纱缨的反衬下,手捧着的酒樽和酒缶比眉眼略低,上面的花簇却高高地超过了黑帽,颤巍巍地耸立着,色彩艳丽无比。被捧在最高处的那枝百合花蕾苞,像是紧张万分的少年就要昏迷过去时那样,显得苍白无力。
  笛声响亮,羯鼓也扑通扑通地响个不停。置放在略显黑色的石墙下的百合,立即泛起了红晕。
  神官蹲下身子,分开百合花的茎叶,用长柄勺舀出水酒。其他几位神官则用捧着的白木酒器上前接过酒去,分别献在三座神殿前。在音乐声中,人们不禁想像起诸神开宴时的热闹景象,甚至从神殿大门的阴影里,也隐约感受到了诸神愈加浓烈的醉意。
  不久,四个巫女在拜殿上跳起了杉舞。她们都是漂亮的少女,头戴杉叶圈,黑发上用金色的纸绳系着红白两色饰纸。浅红色的裙子上,套着现出银色稻叶花纹的白色生丝净衣①。净衣的底摆拖曳在地,领口处红白相间,共有六层。
  从探出青灰色花蕊、高高耸立着吐蕊怒放的百合花簇的花影中,少女们站立着现出身来,每个人的手上也都握着百合花束。
  随着伴奏的乐曲声,少女们从四个殿角上开始相向起舞。高高举起的百合花危险地摇曳着,伴随着少女们的舞姿,花束高雅地耸立着。不一会儿却又被横握在手中,合到一起,随即又被分开。花儿破空划出道道纤柔的白线,却显得那样锋利,恍若刀刃一般。
  在锋利地劈砍着劲风的过程中,百合花渐渐偎依到了一起。看上去,尽管乐曲和舞姿都很优美、高雅,可手中的百合花却好像正在遭受残酷的折磨。
  ……看着眼前的这一切,本多竟像是渐渐地陶醉了。他还从未看过如此美妙的祭神仪式。
  ①古代祭神、祭祖时穿的白衣。
  因为睡眠不足的缘故,本多的头脑里一片混沌,眼前的百合花祭与昨天的剑道比赛混搅起来,竹剑变成了百合花束,百合花又变成了白色的剑刃。婆娑起舞的少女们那抹着浓厚白粉的脸庞上,长长的睫毛在日光中落下的阴影,与剑道防护面具铁条上那颤抖着的光亮混在了一起……
  来宾们敬献玉串过后,神殿大门被再度关上。临近中午时分,祭神仪式才结束。紧接着的,是把撤供的酒饭设在大殿里让祭者分食的宴会。
  宫司引来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要把他介绍给本多。在这位中年男子身后,跟随着头戴学生帽的饭沼少年,因此本多猜到此人就是饭沼茂之。由于饭沼蓄着八字胡,本多没能立即认出他来。
  “啊,是本多先生吧?真让人怀念呀。离别以来,有19年了吧?听说,犬子阿勋昨天得到了您的关照,啊,这可真是一段奇缘啊。”
  他一面这么说着,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叠名片,从中挑出自己的名片递给了本多。看着这张名片的边角被磨起的些许折皱和污损,有着洁癖的本多感到很不舒服。
  名片上这样印着:
  靖献塾长
    饭沼茂之
  本多首先感到吃惊的,是饭沼那与往昔迥然相异的雄辩和豪爽的神态。以前的饭沼可决不是这副模样。可仔细一看,从领窝处露出胸毛的那种不洁感,有着棱角的宽肩膀,以及阴暗、忧郁和有些怯生生的眼神,却又和以前毫无二致,只是言谈举止确实是有了很大变化。
  饭沼看着本多名片上的职衔说道:
  “我这么说,您可别见怪,您可真是发迹了。其实,我早就听说了您的大名,只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仅凭着过去的那一点交情,就去贸然造访,未免太打搅人了,也就没有造次。啊,看您的脸,一切都还和过去一样哩。要是公子还活着,您就是他最信赖的朋友了。后来我也听说了,实际上,您怀着诚挚的友谊,无微不致地关照了他哩。是啊,大家都在说,您真够朋友!”
  听着这一切,本多觉得自己好像在某种程度上被愚弄了似的。不过,从他毫无顾忌地提及清显的话题来看,似乎还不知道儿子转生的秘密。再进一步大胆地往下想,对方也有可能故意装出一副豪放磊落的模样,却是在先发制人,警告自己不要触及那个秘密。
  尽管如此,从饭沼身着饰有家徽的和服与裤裙的模样,以及等候在他身旁的少年阿勋的样子来看,一切都显得过于平凡了。饭沼肌肤上堆积着的岁月的眼屎和世俗的鳞片,正在使那里的一切都逸放出了强烈的“存在的气息”。自昨夜以来,一直追逐着梦境的那些不着边际的念头,这时却被认为不过是一夜的梦幻。本多甚至觉得,就连曾见过的阿勋少年肋下的那三粒黑痣,也只是自己的错觉。
  尽管今天晚上还有必须要处理的工作,可本多仍然下意识地向饭沼父子问道:
  “在关西还要呆多久?”
  “准备乘今天的夜车回东京。”
  “这真遗憾。”本多稍稍想了一下,果断地说:“怎么样?今晚上车以前,请和令郎一起到舍下吃顿晚饭吧。难得这样的机会,不好好叙谈叙谈吗?”
  “哎呀,这真让我受之有愧。让犬子也一同去,真是太给您添麻烦了。”
  “你不要客气,就和令尊一道来吧。是和令尊一起乘火车回去吧?”本多直接转向阿勋说道。
  “是的。”当着父亲的面,阿勋有些不好意思地回答。
  “那么,承蒙盛情相邀,下午在大阪办完两三件事后,就和犬子一起到府上拜访。”饭沼茂之说道。
  “在昨天的比赛中,令郎可真了不起啊。您没能到场,实在太遗憾了。那可真是让人痛快的胜利呀。”本多边打量父子俩的面孔边说着。
  这时,只见一位身体消瘦、却很硬朗的老人身着西服,与一位30岁上下的美貌女子往这边走来。
  “这是鬼头中将和他的女儿。”饭沼对本多耳语道。
  “就是那位爱作和歌的鬼头中将吗?”
  “对,对,就是他。”
  饭沼全身紧张起来,连低低的话语都好像带有警示的声调。
  鬼头谦辅是一位退役陆军中将,却作为歌人①而广为人知。他所作的和歌集《碧落集》颇受好评,被认为在现代社会中再现了《金槐集》②的和歌风格。在别人的推荐下,本多也曾浏览过他的这部和歌集。作品中古雅和简洁的美,真让人想不到竟是出自于当代军人之手。本多甚至还能自然地背诵出其中的两三首和歌。
  饭沼对中将极其殷勤地寒暄了一番,又回过头来把本多引见给中将:
  “这位是大阪高级法院的审判官本多繁邦先生。”
  倘若以过去的关系为基础作私人性质的介绍倒也罢了,可饭沼为了抬高自己,突然作了突出职衔的介绍。这一来,本多便不得不摆出一副与自己的职衔相适应的威严。
  看上去,因为中将长期生活在等级制度森严的军队里,所以非常了解这其中的奥妙,只是皱了皱刻在眼角的笑纹,浮现出淡淡的微笑,极其自然地说道:
  “我叫鬼头。”
  “我很早就拜读过您的大作《碧落集》。”
  “那可真让我汗颜。”
  老人没有拘泥于自己的权势,倒是首先让人们感受到了老军人所特有的亲切。他所从事的,是年轻时就应当赴死的职业,可他却侥幸活了下来。他的这种无牵无挂的开朗性格,像是在冬日阳光的照射下,泛在窗纸上的光亮,陈旧、然而却是用上好木料制成的窗上那丝毫没有变形的窗棂之间的窗纸上的光亮,而在那窗纸外,还有着几处残雪。他,就是这样一位健壮、耿直的老人。
  ①和歌的作者。
  ②全名应为《金槐和歌集》,其作者为源实朝(1192-1219)。
  就在他俩三言两语地说着话时,从一旁传来了中将那位美貌女儿对阿勋的说话声:
  “听说您昨天击败5个对手,获得了个人优胜,是吗?祝贺您。”
  本多朝那边稍稍瞥了一眼,于是中将介绍说:
  “这是我的女儿,叫槙子。”
  稹子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
  本多觉得,自己正盼着那头束发①仰翘起来,从而露出脸庞的那一瞬间。在近处看,那张淡妆的白皙面庞上,如同奉书纸②上细微的纸纹一样,已经现出了岁月的皱纹。不知为什么,在她那端庄的面部,有些许淡淡的哀愁。紧紧抿合着的嘴角处,浮现出一种似冷笑,又像似绝望的表情。可在她的眼中,却又溢满了温存地期待着对方的那种润泽。
  就在与中将父女谈论三枝祭的优美时,身穿白衣和黄色裤裙的祢宜走近前来,开始催促站在各处聊天的客人入席。
  中将父女又遇上其他熟人,一起先走了,很快就与本多他们被人群隔了开来。
  “这么漂亮的女儿,还没出嫁吗?”本多自言自语似的问道。
  “离婚后又回娘家的,已经三十二三岁了。竟有人舍得休弃这样的美女哩。”
  像是在摩擦着蓄有八字胡的口唇似的,饭沼用含混的语调答道。
  ①日本明治时代至昭和初年流行的西式女发型。
  ②用桑科植物纤维造的一种高级日本白纸。
  在客殿大门口的脱鞋处①,人群拥挤不堪,有些人在争先恐后,也有些人在相互谦让。随着人流刚一走进去,本多就从人们的肩缝中,看到了摆放在宴席白色台布上面的一簇簇百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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