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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之海 第二卷 奔马

_16 三岛由纪夫 (日)
  本多被安排在背靠壁龛前侧立柱的席位上。阿峰一面注视着长火钵上的铜壶里放着的酒壶,一面用巧于手工的纤长指尖触摸一下酒壶,像是在抚摩易于受惊的小动物。本多在想,以前她就是一个无论怎样做出彬彬有礼的模样,可都让人感到她是一个淘气的姑娘。
  四个男人烘烤着暖炉,开始就着咸鱼子喝起酒来。
  “今天,阿勋也可以放开量喝。”饭沼一边给儿子斟酒,一边向本多脸上扫了一眼,好像打算开始刚才所说的“恶治”了。
  “爸爸今天要当着本多先生的面,说一些肯定会让你吓破胆的话。从今天起,你在身心两方面就都是成年人了,爸爸今后也要把你当作成熟的大人来看待,把你培养成了解社会表里的出色的继承人。还是单刀直入地说吧。一年前你遭逮捕,显然是有人向警察告了密。你认为那个告密者会是谁?如果你怀疑谁,就说说看。”
  “……不知道。”
  “不要有顾虑,把你怀疑的人说出来看看!”
  “……不知道。”
  “那个人就是你的这个爸爸。怎么样。吓了一大跳吧?”
  “是的。”
  本多感到很惊诧,从阿勋当时的表情中,竟没有看到任何惊愕的模样。在这一瞬间,饭沼避开儿子的视线,急急地往下说着:
  “嗯?你是怎么想的?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把自己最宝贵的儿子推给警察的冷酷无情的父亲吧?嗯?我就这么做了。不过,是一面哭着一面这样做的呀。是吧,阿峰?”
  “是呀,爸爸是哭着这样做的呀。”阿峰在长火钵对面附和着说道。阿勋冷淡却又不失礼貌地向父亲问道:
  “爸爸,是您报告警察的这我已经知道,可把我们想要干的事告诉您的那人又是谁呢?”
  饭沼的八字胡微微颤栗着。好像急忙按住就要飞去的蝴蝶一般,饭沼用手摸弄着胡子。
  “我早就在进行周密的调查了。你认为爸爸是个睁眼瞎,那是你的疏忽。”
  “是吗?”
  “难道不是这样吗?那么,我为什么要匆匆让你被逮捕呢?这一点一定要让你听明白。
  “说真的,我很佩服你的志向,认为这很了不起,甚至还有些羡慕。如果可能的话,也想让你去实现理想。可那简直就是眼睁睁地看着你去送死。假如我放任不管,你肯定早已干上了,也肯定早已死掉了。
  “但必须让你知道的是,我并不是像人世间一般的父亲那样,由于怜惜自己孩子的性命,为救孩子而不惜毁掉孩子的理想。这一点是非常重要的。当时我彻夜不眠,在考虑怎样才能既救孩子的性命,又要让孩子实现理想。终于,想出了像现在这样既救了你的命,而且从大局来看,从长远来看,又能让你实现更加远大的理想的办法。
  “明白了吗,阿勋?并不是只有一死才算是能干,并不是只有粗暴地对待生命才算是忠义。诚惶诚恐,天皇陛下怜爱着每一位子民的性命哩。
  “纵观‘5·15事件’以来的形势便可以看出,社会上对政治腐败深恶痛绝,而对这类事件则表示同情和赞赏。而且,你们又是这样年轻和纯粹,具备了被人们同情和赞赏的条件。倘若在此基础之上,在眼看就要实现理想的时候遭到逮捕,社会上便可以更加放心地为你们喝彩了。你们与其采取行动,倒不如在采取行动之前便遭受挫折,以便成为更大的英雄。这样一来,你们今后的活动就更容易开展,当真正的大规模维新运动到来之际,就能够成为一股不容忽视的力量。那时候,你们就可以光明磊落地去参加战斗了。我的预料并没有错。在你们被捕后,无论从减刑请愿书的数量上来看,还是从报纸的论调来看,社会上全都在褒扬你们。我的做法可没有错呀,阿勋!
  “可以说,我仿效了故事中老狮子把自己可爱的孩子踢落到谷底去的做法。现在,你出色地从谷底爬了上来,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是吧,阿峰?”
  “你爸爸说得对呀,阿勋。你现在真的变得了不起了。这都是因为你爸爸怀着老狮子般的父爱呀。你一定要感谢爸爸,他是因为疼爱你才这么做的呀。”
  本多感到,饭沼得意扬扬说出的这番话的话音刚落,就立即被听话者沉默着的不快给冲垮了,恰似在海边挖掘砂穴,无论怎么尝试,终将被涌上来的潮水冲垮一样。事实上,当饭沼的话音还未落下,沉默的沙子便遮掩住了被阳光照耀得熠熠生辉的水面。本多先看看阿勋,又看了看佐和。阿勋挺着胸脯,低垂着脑袋,佐和则好像偷酒喝似的在自斟自饮。
  本多不知道,饭沼是否从一开始就打算把下面的这些话全都说出来。不管怎么说,饭沼害怕沉默下来。
  “好吧,上面所说的这些,都还在你能够理解的范围之内。可是阿勋,你要想成为大人,就必须知道更多更多的事情,就必须吞咽下妇人和孺子所不知晓的痛苦体验。在过去的这一年里,你的肉体通过了不如此则不能成为大人的关口,现在,则必须用你的心灵来通过这个关口。
  “以前爸爸从未对你说起过,可你想过没有,靖献塾能够如此兴旺,是靠了谁的恩惠啊?”
  “不知道。”
  “说出他的名字,你或许会吓一大跳。不是别人,正是靠了新河男爵的恩惠呀。你也好,佐和也好,都决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塾生们。这可是塾里的最高机密啊。就连塾里的这些房子,其实也是新河男爵匿名给买下的。当然,我也作了种种努力来回报他的恩情。男爵并没有白白花费这笔钱,否则,在那场责难炒卖美元的风波中,他是不可能安然度过来的。”
  本多又看了看阿勋的脸,那张脸却是异常冷淡,丝毫没有惊愕的神色。本多不禁感到毛骨悚然。饭沼不停顿地继续往下说道:
  “同新河男爵的关系就是这样的。可在‘5·15事件’的前几天,男爵把我直接找了去。在这以前,每月的钱都是通过秘书悄悄送来的,这次男爵要亲自同我会面,是非常罕见的。
  “男爵当时也没说钱数,就交给我一个装着巨款的钱包,说:‘这钱不是为我自己出的,明白告诉你吧,是为藏原武介出的钱。不过,像他那样的人,是不可能出钱来买自己性命的。而我则受到过藏原先生的诸多关照,所以并没有对他说,这么做完全出于我个人的意愿。请你用这笔钱来保证藏原的人身安全。如果这些钱不够还可以出,请你说出来。’于是,我就……”
  “爸爸就接受了,对吧?”
  “是的,我接受了,因为我被新河男爵关怀先辈的情意给打动了。后来,靖献塾便朝着繁荣、昌盛的方向长足地发展起来了,这你和佐和也都知道。”
  “所以爸爸要让我们遭到逮捕,从而保护了藏原,对吗?”
  “我知道你会这样想的,这是小孩子的想法。作为父亲,无论接受了多少巨款,在自己的孩子和毫不相干的财界巨头之间,是知道谁更重要的。”
  “因此您采取了最好的方法,那就是既救了儿子的命,又保了藏原的命,又还了新河男爵的人情,对吧?”
  本多高兴地看到,阿勋的眼睛终于又开始像以往那样燃烧起来了。
  “不对!这正是你想法中的浅薄之处。你必须知道,这个世界是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的,只要不到天国去,就无法回避人世间的这种复杂关系。你越想摆脱这种关系,它就越是紧紧地缠绕在你的身上。只有坚守节操,才能不为这种关系所困扰。
  “我就不为这种关系所困扰,阿勋。
  “在我来说,无论接受了多少钱,你若是想刺杀新河和藏原,那你就去干好啦,大不了事后我切腹陪罪罢了。这点精神准备,我在接受钱款时就有了。商人如果收了钱而不交货,那是欺诈。而国士则不然,钱是钱,信义是信义,这是两回事。钱尽管去花,为了信义则切腹自杀就可以了。事情不过如此而已。
  “就是这种精神准备啊,为了让你具有这种男子汉的精神准备,我才敢于说出以上这些话的。出污泥而不染,这才是真正的纯粹。厌恶污浊则不可能办成任何事情,也永远成不了男子汉,阿勋。
  “我说到这种程度,你也该明白了吧。之所以让你被捕,并不是为了救藏原的命。不,甚至也不是为了救你的命。如果我认为那时你采取行动、舍生赴死是名垂青史的最好方法,我会很高兴地让你去死的。我没那么做,只是因为我并不那么认为。好吧,刚才也说到了这些,就不再重复了。正因为考虑到你的志向,疼爱自己的孩子,我才下决心让你被捕的。是吞咽着血和泪下这个决心的。是吧,阿峰?”
  “阿勋,假如你不感谢爸爸的这番苦心,是要遭报应的呀。”
  阿勋默默低垂着头,醉意在他的眉眼间染上了一层朝霞的色彩,搁在暖炉上的手在微微颤抖。
  看到这些,本多立刻意识到,从刚才起就一直想向阿勋诚恳进言的是什么了。
  那是一句话,是在饭沼冗长而又自私的训话中,只要一有间隙,就会从本多内心里进溅而出的一句话。说出那句话来,可能会使一切全都归于瓦解,也可能会使阿勋因此而觉醒,无所畏惧地奔向充满阳光的辽阔原野……可是,假如只是为了安慰正悲哀地低垂着头的阿勋而说出那句话来,它就会是一句危险的话,或许将会把阿勋生涯中最纯粹的这次苦恼当成这世上最愚蠢的东西……那句想要告诉阿勋的话就是:转生的秘密……本多要把保持至今的秘密,像将买来的鸟儿放生一样让它们拍打着翅膀一齐冲上蓝天。然而,当本多看到再次抬起头来的阿勋面颊上流淌着的眼泪时,他的这个想法也就烟消云散了。阿勋就像被焦虑困扰着的一条身强力壮的狗那样嚎叫似地说道:
  “我就是为幻想而活着的,以幻想为目标而行动,也因为幻想而受到了惩罚……我多么想得到不是幻想的东西啊。”
  “成为大人后就会得到了。”
  “与其成为大人……是啊,或许还是转生为女人更好啊。如果是女人,就可以不用为追求幻想而活着了。对吗?妈妈?”阿勋笑了起来,脸上像是生出了许多龟裂。
  “说什么呀?当女人有什么好的?真混账!喝醉了吧,竟说出这种话来。”阿峰生气似的回答。
  接着又喝了一些酒的阿勋,很快就把面颊偎依在暖炉上睡着了。佐和小心翼翼地把他抱起,送到他自己的房间去睡。本多原想借这个机会告辞,可又放心不下地跟了过去。
  佐和一言不发,细心周到地把阿勋放在了床上。这时,走廊里远远传来了呼喊佐和的声音。佐和起身去后,房间里便只剩下了本多和睡着了的阿勋两人。
  睡着了的阿勋由于醉酒而满脸通红,痛苦地喘着粗气。尽管是在睡梦中,他的双眉依然威风凛凛地紧锁着。忽然,本多听见阿勋一面翻身,一面含混不清地高声说着梦话:
  “非常遥远的南方。非常热……在南国蔷薇的光亮中……”
  这时佐和进来请本多。阿勋或许是在诉说那烂醉的昏热,本多却把这句暧昧的梦呓记在了心里。絮絮叨叨地叮咛佐和要细心照料阿勋后,本多向门口走去。本多感到很奇怪,自己曾那样不惜一切代价地想要营救阿勋,而且也终于营救成功了,可自己却没能生出一丝满足的感觉来。
第三十九章
  第二天又是个晴朗的日子。
  一大清早,附近警署的便衣警察坪井就来串门。他是来观察动静的。
  这位50岁上下的警察是剑道二段,他又一次传达了署长的意思,希望阿勋每个星期日到警署的练武厅去指导少年们练习剑道。然后他这样说道:
  “哎呀,出于职业上的考虑,署长不好公开进行褒扬,可背地里对你却很敬佩哩。请你这样的人来教导少年们学习剑道,同时灌输日本精神,也是家长们的希望啊。如果不上诉的话,新年一过就想来拜托你。当然喽,我想是不会上诉的。”
  阿勋看着身穿便衣的警察那裤缝不直的裤子,不禁想像起自己在教少年们剑道的过程中衰老下去的样子。那时,从防护面具后包头布毛巾的隙缝中,用紫绳系着的白发会闪现出光亮来吧。
  便衣警察回去后,佐和把阿勋请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他说:
  “好久没在铺席上躺过了,我枕着褥垫,胡乱翻阅着这一年里积存起来的《讲谈俱乐部》,真是美不可言啊。先不说这些。虽说是在反省期间,可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总呆在家里也真受不了呀。好在和我一起出门也还是可以的,因此今天晚上去看看电影什么的吧。”
  “噢。”阿勋未置可否地哼了一声,又觉得这样未免过于简慢,就说,“到朋友家去拜访一下也好,只是……”
  “算了,算了,现在大家最好还是不要见面,免得见面时不留神说出本来不想说的话。”
  “的确也是这样。”阿勋沉默着,没有说出想去看望的人的名字。
  “你有什么事要问我吗?”在一阵可疑的沉默之后,佐和开口说道。
  “是啊,其实,父亲的谈话里还有一处没弄明白。也就是说,是谁把我们的事告诉父亲的?而且,很可能是在那次被捕的前不久。”
  佐和失去了一直流露出来的无忧无虑的神情,突然闷声不响地沉默起来,却使得阿勋感到了不安。这沉默仿佛在毒化着世界。阿勋忍耐不住,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通过透明窗玻璃洒在铺席上的充沛日光,把自己的爪子搭放在铺席那褪了色的茶色布包边上的情景。
  “你真的想知道吗?听了后不会后悔吧?”
  “我想面对现实。”
  “那我就说了吧,反正先生也已经说得那样清楚了。
  “其实,在被捕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去年11月30日的晚上,槙子曾给先生来过一个电话,是我去通知的。先生出来接了电话,我不知道槙子在电话里对先生说了些什么。听完电话后先生立即准备外出,连随从也没带就出去了。我知道的就是这些。”
  佐和的温和中含有一种勤快,像是事后在为冷得发颤的人的肩头披上毛毯。
  “我知道你喜欢槙子,还知道槙子也喜欢你。说不定,槙子爆发出来的热情,比你的还要高出很多倍呢。可正是这种爆发热情的方式,才产生了可怕的后果呀。
  “当她作为证人出庭作证时,我看到了她的本性,觉得她是个非常可怕的女人。这可是我的真实感受啊。为了救你的性命,那个女人竟把一切都赌上去了。与此同时,她也盼望你能在牢房里一直呆下去。你明白吗?
  “而且,你还必须了解槙子以前的婚姻是如何破裂的。槙子以前的丈夫虽说也爱她,可同时又是个放荡不羁的酒色之徒。若是一般的女人,也就会一声不响地忍受着。但槙子却很矜持,没法容忍这一切。而且,她又是那么爱慕她的丈夫,就更加难以忍受这一切了。于是,她不顾社会议论而回到了娘家。
  “因为她是这么一个人,所以当她重新迷恋上一个男人时,就再也不会掉以轻心了。越是迷恋上男人,她对未来就越是感到不安。以往那些痛苦的经历,使得她决不再相信男人。终于,她宁可自己所倾心的男人不能在身边,宁可忍受着不能与这个男人相会的无限痛苦,也要把他作为只属于自己一个人的男人。当然,她的这种心理变化也是很自然的。你想想看,男人决不会见异思迁的地方是哪里?对女人来说,最最放心的地方又是哪里?那就是牢房!你刚刚被她迷恋上,就被她扔进了牢房。你真该庆幸生了一个男儿身啊。嗯?我实在羡慕你那不浅的艳福哩。”
  佐和不顾一切地说着,同时抚摩着他那苍白、浮肿的面颊,也不看阿勋一眼,喋喋不休地接着往下说:
  “今后要躲开这种危险的女人,让你同各种可爱的女人交往吧。先生也已经吩咐过了,还给了很多零用钱。尽管这是从藏原那里间接得来的钱,可就像先生所说的那样,钱是钱,信义是信义。你还没有抱过女人吧?
  “今天晚上不去看电影吗?是去芝园馆看洋玩意儿,还是到国学院大学旁边的冰川馆去?那里正挂着千惠藏的照片哩,去看看也好。然后就到百轩店喝上一杯,最后两人再赶到圆山町去吧。先生所说的成人仪式一定要办。要是决定上诉那就全完了,因此必须在那之前尽快把事情办完。”
  “那些事,还是放在决定不再上诉之后再说吧。”
  “可要是上诉怎么办?那可就全泡汤喽。”
  “那就到时候再说吧。”阿勋固执地说道。
第四十章
  12月28日又是个晴朗的日子。阿勋正踌躇着。第二天29日是皇太子殿下命名大典的日子。与其让这个喜庆日子清晨的报纸版面蒙上不吉的阴云,倒不如等以后,哪怕就在这个喜庆日子里,等大典完成,祝贺活动结束后再采取行动。考虑到上诉的可能性,再等下去是危险的。
  12月29日还是晴空万里。
  为了参加在皇城前举行的提灯游行,阿勋在学生服上又加了一件外套,便邀上佐和,提上祝贺的提灯出了家门。他同佐和在银座早早地吃着晚饭时,看到有轨电车饰成的彩车正经过银座大街,彩车上悬挂着用菊花装饰起来、写有“敬祝”字样的彩灯,司机自豪地挺起穿着镶有黄铜纽扣的蓝色制服的胸脯,从人群的缝隙中静静地向前移去。
  从数寄屋桥到皇城前,提灯游行的人群开始波浪似地涌动起来。每个人手里都提着的画有太阳旗的提灯,映照着护城壕,照亮了冬日傍晚的松树。皇城前的广场上,无数的提灯拂去了包裹着松树的黑暗,代之以摇曳不定的意外亮光。万岁的欢呼声此起彼伏,高呼万岁时举起的提灯的光亮,使得不断张合、蠕动着的嘴巴和喉结显得分外郁暗。人们的脸沉浸在暗影里,忽然却又映现在摇曳着的光亮之中。
  不大工夫,佐和就与阿勋走散了。佐和在人群中漫无目标地寻找了四个小时,最后回到靖献塾,报告了阿勋失踪的消息。
  阿勋返回银座,在菊一文字刀店买了一把短刀和一把相同白鞘的小刀,把小刀揣进学生服的内兜,把短刀放在了外套的内兜里。
  阿勋心里着急,便乘出租车前往新桥车站,恰好赶上了发往热海的列车。列车上很空。阿勋占据了四个人的座席,从衣袋里取出剪下的杂志残页,又重新读了起来。这是从佐和那里借来的新年号《讲谈俱乐部》杂志上剪下的一页。
  在这篇题为《政界、财界要人的年末年初》的花边报道中,有关藏原的部分是这么写的:
  藏原武介氏的年末年初过得非常简朴,甚至连高尔夫球也不打。每年最后一个办公日刚刚结束,他便一头扎进热海伊豆山稻村的别墅,亲手侍弄他引以为豪的柑橘园,并视这种生活为最大乐事。附近的橘山大多在年内采果,只有藏原家,在新年期间观赏过压弯枝头的果实后寸采摘下来。除了分送朋友外,其余的柑橘全都捐赠给免费治疗医院和孤儿院。这位被称之为财界罗马法皇的人所具有的朴素品质和高尚情操,由此可略见一斑。
  阿勋从热海车站乘上公共汽车,在伊豆山稻村下了车。这时已经10点多了,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见大海的声响。
  沿着公路虽然有一些村庄,但各家都已经关门闭户,不见一丝灯光。阿勋感到了海风的寒冷,便竖起了外套的衣领。通向海边的下坡道上,有一座大石门。门前有灯,阿勋立即看到了灯光下写有藏原名字的门牌。在宽广的前院对面,灯火通明的大宅子沉浸在静谧之中,四周围着长有树篱的低矮石墙。
  隔着马路是一片桑园。在那片桑园的尽头,一块写有“直接销售柑橘”字样的白铁皮招牌被绑在桑树上,在寒风中呜呜作响。阿勋听到了一阵响声,是从向大海迂回着蜿蜒而下的那个坡道上传来的,便藏在了那块白铁皮后面。
  往坡上走来的是个警察。警察慢慢走上坡来,在门前站了一会,撇下西洋军刀的声响,便顺着那条石墙边的小径走去了。
  阿勋从白铁皮招牌后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横穿过坡道。在穿过坡道时,他看到在山坡下,没有月光的大海像是一条黑色的长带。
  阿勋轻而易举地攀上了石墙,但生长在石墙上的树篱之中却隐藏着带刺铁丝,勾破了外套的底摆。
  这家的庭院里,在梅、松、棕榈等庭园花木之间,到处种植着柑橘,一直浸润到了客厅附近,像是为供主人欣赏而种下的。黑暗中,阿勋嗅出了水果飘逸出的熟透了的馥郁芳香。巨大的棕榈树那干透了的枯叶,如同驱鸟器似的在海风中发出阵阵恫吓的呼哨。
  阿勋一步步地踏上了土地,脚下润泽的泥土仿佛含有肥料一般松软。阿勋一点点地挨近了泄出明晃晃灯光的一个房间。
  这个房间虽是日本式瓦屋顶,可窗子和墙壁却都是西洋式的。窗上挂着花边窗帘,把身体贴在墙壁上,踮起脚尖来便窥见了室内的一部分情景。
  墙壁的一部分修起了烟囱,像是西洋式的暖炉。阿勋看见了站在窗边的女人身后的鼓形带结。这带结往旁边一移,便露出了一张老人紧绷着的脸。这老人身材矮小,有些发胖,和服上套了件灰绿色的坎肩。这便肯定是藏原了。
  藏原和女人在相互说着什么。女人离开这里时,手上端着的盘子闪现出了光亮,似乎是来送茶水的。女人离去后,房间里就只剩下藏原一人了。
  藏原面向暖炉,好像把自己的身子埋在了安乐椅里。从窗外看过去,只能看见他那光秃秃的脑门像是在随着暖炉中的火焰而摇曳着。看起来,他是在一边啜着身旁的茶,一边读着书或是在冥想。
  阿勋探寻着入口处,从院里走上两三级石阶,发现了那里的房门。他把眼睛贴在泄出些许灯光来的门缝上。没有上锁,只搭着挂钩。阿勋从外套内兜里取出短刀,然后脱下外套,把它放在黑暗中松软的泥土上。他又在石阶下拔出短刀,扔掉了刀鞘。抽出的短刀发出惨然的光亮,竟像是短刀自身在发光。
  他轻手轻脚地登上石阶,把刀尖插入门缝里,挑起了挂钩。挂钩非常沉重,当终于把它挑开时,却发出了挂钟时针走动一般的声响。
  不应该再在这里窥视室内的动静了,因为藏原肯定已经听到了那个声响,因此阿勋猛地旋动门上的把手,推门闯了进去。
  藏原背对着暖炉站起身来,却没有叫喊,紧绷着的脸上像是蒙上了一层薄冰。
  “你是什么人?来干什么?”
  藏原用沙哑、无力的声音问道。
  “让你为在伊势神宫所犯下的不敬之罪遭受神罚!”阿勋说。从高低适中的朗朗语调中,阿勋对自己的沉着有了自信。
  “什么?”
  藏原的脸上现出了诚实而又迷茫的表情。在这转瞬间,通过他那生动的表情可以清楚看出,他正在记忆中努力搜寻着,却又实在想不出任何东西来。与此同时,内心里一种不祥的、孤独的恐怖,使得他用看着疯子一样的眼神盯着阿勋。或许是要避开背后的火焰,藏原把后背往暖炉旁的墙壁稍稍挪动了一下,可这个动作却促使阿勋立即采取了行动。
  就像佐和曾经教过的那样,阿勋猫一般弓起后背,右肘紧紧贴靠肋腹,左手为不使刀刃上翻而按住紧握短刀刀柄的右手手腕,用整个身体向藏原的身体撞去。
  首先感到的,与其说是刀刃刺人对方身体的感觉,倒不如说在一股反作用力的推动下,刀柄猛烈撞击在自己肚子上的感觉。阿勋觉得这还不够,便按住对方的肩头,想要刺得更深一些。然而让他惊讶不已的是,要抓住的肩头却比想像的位置要低得多。而且,按住的肉也丝毫没有了肥肉所特有的柔和,却像木板一般僵硬。
  映现在他眼中的,并不是痛苦的脸,而是一张松弛下来的脸。眼睛睁得很大,嘴巴不检点地张着,滑落了的上侧假牙也突了出来。
  阿勋想拔刀,却又拔不出来,不由得感到焦虑。对方的体重全都压在了刀上,藏原的身体以刀刃为中心,雪崩似地垮了下来。终于,阿勋用左手按住对方肩头,再抬起右膝顶住对方的大腿,把刀拔了出来。
  鲜血喷射到阿勋的膝盖上。像是要沿着喷溅的方向去追赶鲜血似的,藏原向前方倒了下来。
  阿勋回过身来刚要离开房间时,通向走廊的房门打开了,迎头撞上了刚才的女人。女人发出了惊叫声。阿勋立即掉转方向,从进来的那扇房门跑向院子里,眼前却全是受惊吓的女人翻着白眼角的残影。
  阿勋不顾一切地穿过庭院,往大海方向跑了下去。
  在身背后,宅邸内一片嘈杂,喊声四起。阿勋感觉到,那嘈杂声和光亮都在向自己这边追来。
  阿勋一边奔跑,一边摸着学生服内兜里的小刀,却又觉得还是手里握着的短刀更为可靠,便握着短刀继续奔跑。
  呼吸急促,膝头发软。阿勋这才深切地知道,一年的狱中生活,已使自己的腿脚虚弱到何等程度。
  柑橘树一般都栽种在面向大海的梯田里,可藏原家的橘田却好像摆放偶人的架台,把一株株的橘树分别栽种在划出来的一个个土台上,再用石墙加固这无数的土台。这些土台各自以微妙的角度承受着阳光,却又都参差不齐地向大海方向倾斜。橘树平均八九尺高,树根都用稻秸深深地覆盖起来,树枝在接近根部的地方向四面八方伸展开来。
  阿勋在黑暗里从一块橘田奔到另一块橘田,可无论跑到哪里,却都有压弯了枝头的柑橘遮挡着去路。阿勋竟像是迷了路,努力寻找着方位。大海好像就在附近,却怎么也赶不到那里。
  当他终于跑出橘林后,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了。再往前去,便只有大海和天空了。紧挨着断崖的石阶,一直蜿蜒到了橘田尽头用树枝编成的篱门外。
  阿勋扯下一个柑橘,这时才发现手中早已不见了短刀。大概是跑过来的途中,不断用手抓住树枝,使脸部避免撞上下部树枝时丢掉的。
  树枝编成的篱门很快就打开了。从这里看去,冲打着岩石的波浪,正在石阶下溅起阵阵白色的飞沫。阿勋这才注意到了潮水的轰响。
  橘田外不知是否还是藏原家的地界。在那里,古树覆盖着崖头,一条小径从树丛间穿过。阿勋跑得已经疲倦了,但仍然拐人那条小径,不顾枝叶刮蹭面颊,继续往前奔跑着,脚上缠绕着蔓草。
  很快,崖头上出现了一个像是挖出来的洞穴一般的处所。仔细看去,原来是一块布满青苔、遭到侵蚀的岩石。巨大的常绿树的枝叶从上下弯曲的顶端低低垂挂下来,遮掩住了那个凹进去的洞口。纤细的瀑布水流,从长满了羊齿草的岩石表面上蜿蜒而下,穿过草丛注入大海。
  阿勋在那里藏住身子,平息着心脏剧烈的跳动。耳边只有潮水的喧嚣和海风的呼啸。由于喉头干渴,便胡乱剥开柑橘的果皮,把橘子整个塞进了口里。阿勋感到一股血腥,那是粘附在柑橘表皮上正要凝结的血块。
  不过,血腥味并没有破坏果汁滋润着嗓子的美味。
  透过枯草、枯干了的草芒、垂挂在眼前的长绿树的枝叶以及蔓草,看到的便是黑夜中的大海了。没有月亮,但在天空微光的反映下,海面现出了黑色的光亮。
  阿勋正坐在潮湿的泥土地上,脱下学生服上衣,从内兜里取出了白鞘小刀。小刀确实还在,这使得阿勋的全身感到一阵安逸,如同放下了一块石头一般。
  学生服上衣里还穿着毛衫和贴身汗衫,但在寒冷的海风下,刚一脱下上衣就浑身颤抖起来。
  “很久以后才会日出,不能再等下去了。没有初升的太阳,没有劲松的树荫,没有闪耀着光亮的大海。”阿勋在想。
  脱去所有衬衣半裸着身体后,反而感到亢奋起来,寒意也消失了。解开裤子,露出了腹部。当阿勋拔出小刀时,橘田那边传来了杂乱的脚步声和喊叫声。
  “是海上,一定是乘船逃走了!”阿勋听到一个尖细的声音在喊叫着。
  阿勋深深地呼吸着,用左手抚摩着肚皮,然后闭上眼睛,把右手小刀的刀刃压在那里,再用左手的指尖定好位置,右腕用力刺了进去。
  就在刀刃猛然刺入腹部的瞬间,一轮红日在眼睑背面粲然升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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