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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雁儿在林梢

_12 琼瑶(当代)
前途的茫然。我现在还记得你信中的几句话,你说:姐姐,我才十七岁,已经面临失学之
苦,在学校中,老师们都说我有语言和戏剧的天才,我也做过梦,要念戏剧,要念文学,要
念艺术……但是,下个月,我会去酒吧里当兔女郎!亲爱的姐姐,你不会懂得兔女郎是什
么,我在出卖早熟的青春,和我‘很东方’的东方!我把我所有的梦想都埋葬起来,姐姐,
再相逢时你不会认得我,你那清纯的,被你称为小茉莉花的妹妹,到时候将是残枝败柳了。
亲爱的姐姐,当初你为何不留下我来?我宁可跟著你讨饭,不愿在异国做洋人的玩具!”他
停了停,盯著丹枫说:“我有没有记错?你是不是这样写的?”
丹枫闭上了眼睛,两滴泪珠从眼眶中溢出来,沿颊滚落,跌碎在衣襟上。“丹枫,”江
淮叫了一声:“我永远不了解,你们姐妹之间,怎可能有如此深厚的感情?碧槐为了这封
信,毅然下海,她告诉我,她卖舞而不卖身,她说她会继续念书,她说舞女也有极高的情
操……她用种种理由来说服我,让我允许她伴舞,我一直摇头,一直不肯,她急了。她对我
说:‘我已经写信告诉丹枫,我的男朋友是个富翁,可以接济她的学费,如果你不许我伴
舞,除非你筹得出她的学费!’这话使我发疯了,我拚命工作,埋头工作,一天工作十八个
小时!可怜,我那小小的出版社,连我自己都养不活,怎能负担每学期两千英镑的学费!”
他再度停止了,拚命的抽著烟,满房间都是烟雾腾腾了。他望著那些烟雾,他的脸色阴沉而
凄凉,声音却变得非常平静了。“于是,碧槐下了海,三个月后,她干脆退了学,因为她的
功课一落千丈,而长久的夜生活使她白天精神委靡。她不再是陶碧槐,她不再是个单纯的大
学生。在舞厅里,她很快的学会了抽烟,喝酒,以及和男人们打情骂俏。她成了曼侬。正像
曼侬·蕾丝歌一样,她为钱可以牺牲。开始,是有限度的,陪客人吃吃消夜,她还坚守著最
后的清白。但是,这种‘坚守’使她的收入有限,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熄灭了烟
蒂,他目光锐利的看著丹枫。“丹枫,你还要听吗?你真的要听吗?”她浑身通过了一阵颤
栗,她的眼珠黝黑得像黑色的水晶,脸色却像半透明的云母石。她哑声说:
“是的,我要听!我要知道,我的学位到底是建筑在什么上面的!”“好吧,我说下
去!”他咬咬牙,再燃起一支烟。“那时,我的生活已经陷在一片愁云惨雾中,白天,我拚
命的工作,晚上,我就守在舞厅里,看她向不同的男人投怀送抱。这种生活使我发疯发狂,
我们常常争吵,常常吵得天翻地覆,愤怒极了,我就骂她的伴舞并不是为了妹妹的学费,而
是为了她自己的虚荣!这样,我们彼此折磨,彼此伤害,彼此疯狂般的怒骂之后,又在眼泪
和接吻中和解。我们的生活成了一种恶性循环。永远是争吵,绝交,和解。每次和解后,我
们就更亲爱,更痴情,更难舍难分。但是,我这些愤不择言的话毕竟伤了她的心,她开始变
得自卑了,变得泄气了,变得没有信心而且自暴自弃了。她甚至叫我离开她,叫我另外去找
对象,她说她渺小如草芥,如墙角的蒲公英……她说她配不上我。”他的声音低沉了下去,
停止了。
好一会儿,室内只是静悄悄的,丹枫握著酒杯,把双腿蜷在沙发上,她整个人都蜷缩在
那儿,像一只受惊吓的小昆虫,江浩是听得发呆了,这故事,有一部份是他所知道的,但他
决未料到故事的后面,还藏著更多的故事。
“如果我少爱碧槐一点,”他又说了下去。“或碧槐少爱我一点,我想,我们都会幸福
很多。不幸,我们都那样深爱彼此,都为对方想得比为自己想得多。那时,我的出版社已好
转一些,整日接触的都是名作家,文人,及社会名流。这并没有使我的经济环境有丝毫改
进,却让我的社会地位在无形提高。这使碧槐更自卑了,她开始强迫我离开她,强迫我去找
寻自己的幸福。我不肯,为了证实我不在乎她的身分,我每晚去舞厅盯著她。为了要阻止我
的痴心,她就每晚折磨我。她故意和别人亲热,故意当众嘲笑我,故意侮辱我,故意伤害
我……我忍耐奢。因为,只有我了解,当她在折辱我的时候,她自己的痛苦更远胜于我。这
样,舞厅给了我一个封号,叫我‘火坑孝子’,我成为整个舞厅里的笑柄。”
他又停了,低著头,他一口又一口的抽著烟,烟雾后面,他的脸庞变得朦朦胧胧。“当
然,我们偶尔也会有欢乐的时候,每当远从英伦,寄来一封感激的信,每当收到那贵族学校
的一张成绩单,证明那小妹妹确实品学兼优,确实力争上游。那时候,碧槐会开心得像个孩
子,她搂著我的脖子又笑又跳又叫,她吻我,用几千种亲爱的名称来呼唤我,使我在那一刹
那间,就觉得所有的委屈,都有了代价。那时,我已把我能拿出来的每一分钱,都拿出来
了。但是,远在英国的小妹妹开始实习了,开始彩排了,服装、道具、化妆品……都来了。
碧槐写了无数的信:没关系,丹枫,我们很有钱,你未来的姐夫已名利双收……名利双收?
我那时依旧是两袖清风,我们聚集了每一分钱,生活越来越拮据。而碧槐在舞厅里,也不能
没有服装,没有打扮。何况,那时,碧槐经常借酒浇愁,已经有了酒瘾。于是,有一夜,她
来找我,我们相对喝酒,都喝了八成醉,她说,‘江淮,在我还干净的时候,把我拿去吧!
我愿意完完全全属于你,那怕是一夜也好!’我们碰了杯,喝干了酒,她成为了我的。完完
全全成为了我的。”
他熄灭了烟蒂,端起酒杯,他一饮而尽。他的眼光更朦胧了,他的声音更低沉了,他的
脸色更黯淡了。
“谁知道,从这一夜开始,她不止是我一个人的了。为了钱,她可以出卖自己,她并不
隐瞒我,她说:‘我是曼侬·蕾丝歌,你不可能要求曼侬忠实!’但,我是真的快发疯了,
我几乎要打电报到伦敦去拆穿一切,碧槐知道我的企图,她一直能知道我心中最纤细的思
想,她说,假若我这样做,就等于谋杀她。因为她一切都毁了,可是她还有个优秀的妹妹!
她虽成为残花败柳,而那妹妹仍然是朵洁白无瑕的小茉莉花!我能怎么办?我能做什么?假
若那时我可以抢银行,我想,我一定也抢了!我没抢银行,我没抢珠宝店,我没抢金库,我
拚命去办我的出版社,咳!”他叹息,声音哽塞:“百无一用是书生!”丹枫闭上了眼睛,
她的头仰靠在沙发背上,泪珠浸湿了睫毛,润湿了面颊。好半天,她睁开眼睛来,那眼珠清
亮如水雾里的寒星。她静静的看著他。雁儿在林梢32/35
“这时期,是我们真正悲剧的开始。婚姻是谈不上了,我即使可以不管家里的看法,碧
槐也不肯嫁给我。那时,我的两个妹妹已经知道碧槐的身分,无数最难堪的情报都传到台南
家中,我成了家庭的罪人,成了不可原谅的败家子,成了堕落的青年,甚至是家族的羞耻。
碧槐又重申旧议,她要我走,要我离开她,软的,硬的,各种她能用的手段她都用过了。我
每晚坐在那儿,看她和男人们疯狂买醉,看她装腔作势,对每个人投怀送抱。她给那些男客
起外号,拿他们耍宝,而那些男人,仍然对她鞠躬尽瘁。”他抬起头,望著丹枫。“记得
吗?有一晚我和你在罗曼蒂吃牛排,有位客人就把你误认成碧槐——不,不是碧槐,误认成
曼侬,而和我打了一架,他也是碧槐的入幕之宾。”
丹枫深吸了口气,一语不发。
“我那时候已经豁出去了,我看出一种倾向,碧槐是真的在堕落,她的目的已经不是单
纯的要赚钱给妹妹,事实上,在她死前那段时期里,我和她加起来的收入,已经足可以应付
伦敦的学费了。她不必那样一再出卖自己,我后来分析,她是完全自暴自弃了,而且,她希
望由她的自暴自弃,使我对她死心而撤退。我狠了心,我不撤退,我摆明了不撤退,我等
著,我想,那小妹妹总有学成的一天,到时候,她还能有什么藉口?我等著,然后——”他
的声音低了下去,咽住了。
他端起了酒杯,已经空了。江浩把自己的递给了他,他啜了大大的一口,眼睛望著窗
子,暮色正在窗外堆积,并且,无声无息的钻进室内来,弥漫在室内的每个角落里。
“然后——”他幽幽的说了下去。“有一天,碧槐告诉我,她怀孕了。说真的,我当时
就吓住了,我问碧槐,谁是父亲?她坦白的说,可能是别人,也可能是我!咳!我不是圣
人,我记得,我当时的答复是,最好的办法是拿掉他!那天碧槐哭了,我发誓,我并不知道
她会想要这个孩子。第二天我陪她去看医生,医生告诉我,碧槐的心脏不好,这孩子留也是
危险,拿也是危险!我们又都呆了,这时,碧槐忽然兴奋起来,她说:‘孩子可能是你的,
咱们留下他吧!’我没说话。老天,那时我是何等自私!我忍受过她各种不忠的行为,却不
愿承认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我的沉默使她不再说话了,堕胎的事也就搁浅下来。而碧槐从
此夜夜醉酒,每晚,她必须靠安眠药才能入睡。这样,有一夜,她已经喝得半醉,她用酒送
安眠药,大约吃了五六粒之多。吃了药,又喝了酒,她说,她突然想见我,她从她的公寓走
出来,有一辆计程车撞倒了她。”
他再度停止,用手遮著额,他整个面孔,都半隐在苍茫的暮色中。“她被送进了医
院,”他深吸了口气,再说下去。“我赶到医院的时候,她的情况并不很坏,她几乎没有受
什么外伤,只是,医生说,他们必须取掉她腹内的孩子,因为那孩子已经死了。碧槐躺在急
救室里,她还对我说笑话,她说:‘你不要这个孩子,他就不敢来了!这样最好,将来,我
给你生一个百分之百纯种的!’他们把她推进手术室,手术之后,医生叫我进去,告诉我
说,她撑不下去了,她的心脏负荷不了这么多。我在手术室看到她,她仍然清醒,脸色比被
单还白。她握住了我的手,对我说:‘我一生欠你太多,但是,江淮,你今天在我床前发
誓,答应我两件事,否则我死不瞑目。’我答应了。她说:‘第一,不要用妻子的名义葬
我,我不要沾污你的名字。第二,无论在怎样的情形下,别让丹枫知道我的所做所为,以及
死亡原因,告诉她,她的姐姐很好,是大学里的高材生,告诉她,她的姐姐纯洁而清白,一
生没做过错事!’我答应了,我跪在她的床前发了誓,最后,她说了句:‘你要让她完成学
业!’就没再开过口。早上,她去了,死亡原因是‘心脏衰竭’。”他把杯中的酒再一仰而
干,转过头来,他正视著丹枫,阴郁的,低沉的,一口气的叙述下去:
“这样,我葬了她。然后,我陆续听到传言,她的同学们开始盛传,她是自杀的。当
初,她化名曼侬当舞女,同学们并不知道。她突然死亡,造成各种谣言,在校中,我和她都
曾是公认的一对。大家都说,因为我移情别恋,爱上了一个舞女,所以,碧槐自杀了。我帮
助这传言的散布,我努力帮助这谣言的传播,我想,这传言,总比真实的情况好得多。可
是,也有些真情泄露了,关于她的死因,我自己就听过四种传说,自杀、撞车、心脏病,和
堕胎。”
他把空酒杯放在桌上,他盯著丹枫,眼光在暮色中闪闪发光。这长久而痛苦的叙述刺激
了他,他的语气不再平静,像海底潜伏的地震,带著海啸前的阴沉和激荡:
“好了,丹枫,你逼我说出了一切!你逼我违背了在碧槐床前发下的誓言!你逼我说出
了这个最残忍的故事。你来了!你来报复,你认为我是杀碧槐的凶手!你听信了那些传言,
那些由我自己散播过的传言!你知道吗?当你全身黑衣,出现在我面前,轻颦浅笑,半含忧
郁半含愁,你宛然就是碧槐的再生,我怎样都无法把你看成敌人。对碧槐的记忆犹新,你自
身的优点又使我惊奇,使我崇拜,使我带著崭新的喜悦和狂欢来接纳你,我从没想过你会来
报复!对碧槐,我的思念超过了负疚,如果说我杀了碧槐,只因为我太爱她!事后,我也常
想,假若我当初听了她的话,真的去另寻对象,会不会反而救了她?但是,你怎能控制自己
的情绪,你怎能说爱就爱,说不爱就不爱?爱情毕竟不是一个开关,可以任由你要开就开,
要关就关!是的,或者是我杀了她,我用我的爱情杀了她!但是,丹枫,”他直视著她,喉
咙沙哑:“你带著一身的诗情,一身的轻愁,踏著那冬日的愁情走进我办公厅的一刹那,你
已经征服了我!我从没想过,那个我们辛苦培育长大的小妹妹,会怀著利剑而来。我对你来
说,是一座不设防的城市,你很轻易就攻进了我的内心深处,使我立刻不能自拔!我现在还
清楚的记得,那第一个晚上,也就在这间屋子里,你对我说:‘我不想再飞了,我好累好
累,姐夫,请你照顾我!’你知道吗?你一下子就把我打倒了,捉住了,我在那一刹那间就
为你神魂颠倒了。现在回想起来,我真傻!你从一开始就在对我演戏,是不是?”他的声音
蓦然提高了,憔悴的面颊上充血了,他的眼睛发红,呼吸沉重,声音强而有力:“你说!是
不是?你一直在玩弄我,你眼看我掉进你的陷阱,眼看我为你痛苦,为你疯狂,你一定在抚
掌称快了,是不是?你说!你是不是在对我演戏?你从第一天就在演戏,就在背台词,是不
是?”他越喊声音越高,激动使他额上青筋跳动。丹枫更深的蜷进了沙发深处,暮色里,她
一身白衣,缩在那儿,像一团软烟轻雾。但,在那团软烟轻雾中,她的面色依旧清晰,她的
眼睛依然明亮。她迎视著他的眼光,她没有逃避,也没有虚饰,她坦白而清楚的说:
“是的,我第一天就在演戏!我排练了很久才去见你,我想过了各种可能遇到的挫折,
而一切,却进展得意外的顺利!”
“哈哈哈!”他忽然大笑起来,一直维持的平静在刹那间就消失无踪,他笑得凄厉而悲
苦。“意外的顺利!我这呆子在两年生死相隔的悲痛里,忽然复苏,立即掉进别人的陷阱!
哈哈!老四,你说对不对,我是被魔鬼附身了!”
江浩站起身来,他茫然的看看江淮,再看看丹枫,他终于懊恼的开了口:“我懂了,在
这幕戏里,我只是个莫名其妙的配角!”
“你错了,老四,”江淮大声说:“你是主角!她以为我杀了碧槐,她存心是要杀你!
杀了你让我痛苦,杀了你使我陷入永劫不复的地狱!于是,她变成了林晓霜,她早就摸清楚
了你的脾气,你上课下课的时间,你的生活,你的爱好,你的个性……她投其所好,为你塑
造出一个大胆的,放肆的,刁钻古怪的林晓霜!她要玩弄你,要让你为她痴情到底,然后再
让你去尝失恋的痛苦……她安心要置你于死地!最好,你自杀,就像她所听说的,碧槐为我
而自杀一样!那么,她的报复就百分之百的成功了!”他直问到她脸上去:“我说得对
吗?”她被动的点点头,简单的答了一个字:
“对!”江浩凝视著她,夜雾中,她的面容姣好柔美,朦胧如梦。他却不自禁的打了个
冷战,这不是晓霜,不是他认得的任何一个女人。她陌生而遥远,像个迷途的、失群的孤
雁。
“那么,你为什么忽然放弃了?”他问。“什么因素让你心软了?你知道真相了?”
“在今晚以前,”她幽幽的说:“我从不知道真相,每个人给我一个不同的故事,我始终无
法把它们拼凑起来。现在,我懂了。”“你懂了!”江淮大声的说,火焰在他的眼底燃烧。
“你逼我违背了誓言,你逼我说出了真相!你聪明,你厉害,你使我们兄弟两个,都痛苦万
状!你赢了,我输了,彻彻底底的输了!现在,你可以看碧槐的日记了,那里面记载了她全
部堕落的经过,我曾想把这些日记焚毁在她的墓前,幸好我没有这样做!我本不愿意你读到
这些日记,因为,它绝不是优美的诗章,而是残酷的人生!我不愿意它破坏了你对碧槐的印
象,我更怕它伤害了你!我宁愿你把我看成罪人,而不要伤害你!哈哈,我太天真了,是
吗?现在,我希望你读它了……”他的呼吸急促,眼睛血红,一丝报复的、受伤的惨笑,狰
狞的浮上了他的嘴角:“你读吧!慢慢的读吧,慢慢的欣赏吧!希望你看得心旷神怡,我不
再打扰你了!”他站起身子,挥手叫住江浩:“老四,咱们走吧!”
丹枫继续坐在那儿,她又成为了一座雕像,她一动也不动,眼光迷迷蒙蒙的投向了一片
虚无。江浩怔了怔,望著她,他欲言又止,欲去还留,江淮大叫了一声:
“老四!你还在留恋什么?这个女人是个复仇天使,一个演戏专家,一个刽子手!她并
不是你心目里的林晓霜,你难道不知道吗?你此时不走?还等什么?”雁儿在林梢33/35
“大哥,”江浩犹豫著开了口,他的眼光一瞬也不瞬的停在江淮脸上。“你爱她,是不
是?你刚刚还希望她不要看这些日记,不要追踪这个故事!你爱她!是不是?你曾经要我不
恨她,而你却恨起她来了!”
“爱她?”江淮惨笑。“我爱她?我为什么要爱她?爱一个对我演戏的女人?是的,我
爱过她。仅仅今晚,我已经在爱与恨中,打过好几个滚了!不!现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说
出这个故事!恨她欺骗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词玩手段!恨她捉弄我的弟弟,恨她自以为聪
明!不,老四,我不爱她,我恨她!”丹枫颤栗了一下,仍然一动也不动,仍然像一团软烟
轻雾。“走吧!”江淮再大喊了一声。
他们走出了房间,砰然一声关上了房门。这关门的声音震动了她的神志和思想,她慢慢
的仆下头来,把面颊埋在那堆日记本中,迅速的,日记本的封面就被泪水所湿透。她就这样
仆伏在那儿,蜷缩在那儿,一任夜色来临,一任黑暗将她重重包围。
16
黎明来临了。曙色逐渐的染白了窗子,一线刚刚绽出的阳光,从玻璃窗外向内照射。逐
渐越过了桌子,越过了沙发,投射在丹枫那半垂的长睫毛上。丹枫蓦然像从个深幽的、凄冷
的梦中醒来。抬起头,她茫然的看著那被晓色穿透的窗子,心里恍恍惚惚的。她几乎不相信
自己就这样坐了一整夜。一整夜?怎么像是几百年?昨日所有发生的事情,都遥远得几乎不
能追忆了,只有那内心的刺痛,却与时俱增,越来越压紧了她的心脏,越来越刺激著她的神
经。过分的刺痛反而使她麻木,她觉得自己像个没有五脏六腑的人物——一个中空的木雕。
终于,她把腿从沙发上移到地上,她试著站起来,整个人都虚弱而发软,她几乎跪倒在
地毯上。由于她这一移动,她怀里的那些日记本就滚落下来,跌在地毯上面。她低头看著那
些日记,奇怪,她从回到台湾,就在追查这些日记本,而现在,她抱著日记本在这儿坐了一
夜,居然没有打开过任何一本!她低头看著,看著,看著,迷惘中,似乎又听到江淮的声
音,在嘶裂般的吼叫著:
“去读那些日记!去读那些日记,希望你读完之后,不会后悔!”“它绝不是优美的诗
章,而是残酷的人生!”
她靠在沙发上,对那些日记本足足看了五分钟。然后,她弯下腰去,把它们一本本的拾
了起来,在门边,江淮带它们来的那个口袋还在那儿,她走过去,拿起口袋,她开始机械化
的把这些日记本,一本一本的装回那口袋里。然后,她拎著口袋,侧著头沉思,模糊中,觉
得今天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做,是什么?为什么她脑中一片混乱?胸中一片痛楚?是了!她忽
然想起来了,她的飞机票!她是今天的飞机,将飞回英国去!“雁儿雁儿何处飞?千山万水
家渺渺!”她苦涩的低吟了两句,喉咙喑哑得几乎没有声音。
她拎著口袋,像梦游般走进了卧室。卧室里一片零乱,收拾了一半的箱子仍然摊开在床
上,而那些衣服,早被江淮拖出来散了一地,包括被他撕碎了的,包括那件染了血迹的T
恤,这卧室像是刚经过凶杀案的现场。凶杀案?黑天使飞来报仇,黑天使却被杀死了。她瞪
视著那些散乱的衣物,依稀彷佛,自己已经被砍成了七八十块。砍成了肉酱……是的,死
了!陶碧槐死了,林晓霜死了!陶丹枫呢?她凄然苦笑,陶丹枫也死了。她的心碎了,她的
魂碎了,她的世界碎了!她焉能不死?是的,陶丹枫也死了。
她把口袋放在床上,走到梳妆台边,她打开抽屉,取出自己的护照、黄皮书、和飞机
票。她检视著机票,下午四时的飞机,经香港飞伦敦!下午四时,她还有时间!她走回床
边,望著那些散乱的东西,望著那口箱子,她该整理行装。整理行装?她摔了一下头,整理
行装干什么?能带走的,只是一些衣服!她失落的,又何止是一些衣服?已经失去了那么多
的东西,还在乎一箱衣物吗?
她打开皮包,把护照、飞机票、黄皮书……和一些有限的钱,都收进皮包里。站在梳妆
台前,她审视著自己,苍白的面颊,受伤的嘴角,失神的眼睛,疲倦的神情,消瘦的下
巴……她低叹一声,打开粉盒,她拿起粉扑。心里有个小声音在说:“士为知己者死,女为
悦己者容。你预备为谁画眉?为谁梳妆?”她废然长叹,抛下了粉扑,她带著皮包,拎著那
重重的口袋,走出了卧室,走出了客厅,再走出了公寓。
三十分钟以后,她已经站在碧槐的墓前了。她望著墓碑上那简单的字。“陶碧槐小姐之
墓”,许久以来,她每次站在这儿,就为碧槐叫屈:别人的墓碑上,都写满了悼念之词,唯
独碧槐,何等孤独寂寞!而今天,她才第一次理解,这墓碑上,不适合再写任何的文字,一
个人活著时,不易为人了解,盖棺后,又有几人能够论定?她痴痴的站在那儿,痴痴的望著
那墓碑。朝阳正从山谷中升起,正好斜斜的射在那墓碑上,她耳边,又响起江淮的怒吼:
“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疯子!你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杀你姐姐的是你自己!你那该死
的贵族学校,你那该死的生活费!……报复吧!你报复吧!是你把她推入了火坑!是你把她
陷入了万劫不复的地狱!是你把她推向了毁灭!你报复吧!你报复吧……”她双腿一软,就
在那墓碑前跪了下来,把额头抵在那冰冷的墓碑上,她辗转的、痛苦的摇著她的头,低低
的,悲痛的轻声呼唤:“碧槐,你何苦?你何苦?你何苦?”
墓碑冷冷的,冰冰的。坟场上空空的,旷旷的。四周只有风穿过树隙的低鸣。她抬起头
来,跪在那儿,她打开了那个口袋,倒出那五本日记本,自始至终,她从没有阅读过任何一
页。从皮包里取出了打火机,她开始去点燃那日记本。可是,那厚厚的小册子非常不易燃
烧,她弄了满坟场的烟雾,却始终烧不著那些本子。于是,她开始一页一页的撕下来,一页
一页的在坟前燃烧著。望著那火焰吞噬掉每一页字迹,她喃喃的低语:“去吧!姐姐。我烧
掉了你的过去。以后,再也没有人来追踪你是怎么死的。去吧,姐姐!你墓草已青,尸骨已
寒,但是,你的灵魂会永远陪著我,你的爱心也会永远陪著我!我已一无所有,我只有你
了,姐姐!”她再焚烧一页纸张,火光映红了她的脸,她又低语:“碧槐,你那小妹妹怎么
值得你用生命和爱情来做投资?姐姐,告诉我,给我一点启示,而今而后,我该何去何
从?”墓碑冷冷的,冰冰的。坟场上空空的,旷旷的。四周只有风穿过树隙的低鸣。没有回
答,没有启示。她叹息,再叹息,低著头,她虔诚的焚烧著那些纸张。
老赵被火光所吸引,从他的小屋里走出来了。他蹒跚的,佝偻的走了过来,低头望著那
如痴如呆,失魂落魄的焚烧著纸张的丹枫。他愕然的说:
“陶小姐,你烧的是什么?不是纸钱啊?”“纸钱?”丹枫抬起头来,眼眶湿湿的,她
盯著老赵。“她生前已经做了金钱的奴隶,死后,她不会再有这个需要了。谢谢天,她不会
再为钱发愁了。”
老赵困惑的皱起眉头,大惑不解的看著她继续烧那些纸张。看了好半天,他才愣愣的
说:
“陶小姐,你今天没有带花来啊?”
一句话提醒了丹枫,她望著老赵。
“老赵,你说,在山脚下有一大片蒲公英?”
“是啊!”丹枫拿出两百元,塞进他的手里,说:
“你去帮我采,好吗?采越多越好,采你能拿得下的那么多!拿个篮子去装!”老赵错
愕的接过了钱,心想,女孩子都是希奇古怪的。转过身子,他一语不发的,就拿了个除草的
大箩筐,向山下蹒跚的走去了。丹枫继续烧她的纸张,烧完了一本,她开始烧第二本,烧完
了第二本,她开始烧第三本,这是个缓慢而冗长的工作,她跪得膝头疼痛。于是,她席地而
坐,盘著双腿,继续去烧那些日记。老赵采了一整箩筐的蒲公英来了,丹枫要他把箩筐放在
一边,她就依然埋头做自己的工作。老赵看了一会儿,觉得实在枯燥而乏味,就叽咕著走开
了。
从早上一直忙到中午,丹枫总算烧完了那五本日记。最后,她手里拿著仅余的一页,正
预备也送到那火焰上去,她却突然住了手。有个念头在她心中闪过;她已经烧掉了碧槐五年
间的记录,这是仅有的一页了。她是否可以看看这页的内容呢?事实上,这页既非第一本里
的,也不是最后一本里的;既不是那一本的第一页,也非任何一本的最后一页,这只是千千
万万页数中,碰巧所留下来的一页。她握著这张纸,沉思良久。然后,她把纸张铺平在膝
上,恭恭敬敬的坐在那儿,带著种虔诚的情绪,开始阅读:
“今天,为了那个老问题,我又和江淮呕上
了。整晚,我想尽了方法折磨他。我和胖子跳贴
面舞,和瘦子在舞池中接吻,最后,我和阿金出
去吃消夜了。阿金买了我整晚的钟点。
回到公寓,已是黎明,谁知,江淮却坐在我
房里等我,他什么话都不说,只是苍白著脸,用
那对憔悴的眸子瞅著我,他一动也不动的瞅著我,
瞅得我心都碎了。于是,我对他跪下来,哭著喊:
‘你饶了我吧!世界上的女人那么多,比我好
的有成千成万,你何苦认定了我?你难道不知道
我已非昔日的我,残花败柳,对你还有什么意义?’
他把我的头抱在他怀里,还是什么话都不说,
然后,他也跪下来,他吻我的眼睛,我的鼻子,我
的嘴唇……他使我那么昏乱,那么茫无所措,那
么心酸,我主动给了他几千几千几万个吻。然后,
他说:‘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
我望著他,我的心碎成了粉末,我的意志像
飞散的灰尘,简直聚不拢来。我喊著说:雁儿在林梢34/35
‘老天可怜我,请为你再塑造一个全新的我
吧!一个干净的、纯洁的、纤尘不染的我吧!让
那个我服侍你终身,让那个我做你的女奴!如果
世界上有第二个我!江淮、江淮,’我忽然兴奋了,
我大喊大叫著说:‘说不定世界上有第二个我!比
我漂亮,比我有才气,比我纤小,比我逗人怜爱
……我叫她小茉莉花!江淮,你愿意去英国吗?’
他粗鲁的推开我,踏著黎明的朝露,他孤独
的走了,我在窗口看著他,他的影子又瘦又长又
寂寞,我在窗口跪下了,从没有一个时候我这么
虔诚,我双手合十,仰望天空,诚心诚意的褥告:
‘上帝,怜他一片痴情,给他第二个我!这样,
我将死亦瞑目!’”
这页记载到此为止。不知怎的,丹枫忽然觉得那中午的阳光,都带著森森的凉意了。她
烧了几千几万张纸,怎会单单留下这一张?她觉得背脊发凉,舌尖发冷,喉中发紧,心中发
痛……她握著纸的手,不自禁的簌簌抖颤起来。她已经决定烧毁她所有的日记,为什么又单
单看了这一张?她的头昏昏而目涔涔了。她望著碧槐的墓碑,那简简单单的墓碑,那干干净
净的墓碑。她就这样瞪视著那墓碑,发痴般的瞪视著那墓碑。依稀彷佛,她好像听到一个幽
幽然的歌声,绵邈的,遥远的,荡气回肠般的唱著:
“灯尽歌慵,斜月朦胧,夜正寒,斗帐香浓,梦回小楼,细语从容,
庆相逢,莫分散,愿情钟!”
她全身一震,这歌声那么熟悉!她曾经在那儿听过!是的,有一夜,她梦到碧槐,碧槐
就唱著这支歌。现在,又是碧槐在唱吗?不不,她望著墓碑,深深体会到,这歌来自她自
己,是她的内心深处,在无声的唱著,在下意识的重复著碧槐的歌。可是——她一跳,她想
起那最后两句歌词。原歌词是:“梦回小楼,聚散匆匆。恨相逢,恨分散,恨情钟!”而现
在,自己竟将它改成了:“梦回小楼,细语从容。庆相逢,莫分散,愿情钟!”这是什么意
思?这是什么心理?她茫然的,心惊肉跳的分析著自己。于是,她听到内心有个小声音在
喊:“不回英国!不回英国!不回英国!”接著,有个大声音在喊:“我不要离开他!我不
要离开他!我不要离开他!”接著,这些小声音和大声音全汇成一股巨浪,在那儿排山倒海
般对她压过来,这些巨浪是单纯的两个字:
“江淮!江淮!江淮!”
她跳起身子,才发现手里还握著那张纸,而坟前那堆燃烧过的纸张都已化成了灰烬。略
一沉思,她打著了火,把这最后一张也烧了。然后,她弯腰拿起那些蒲公英,开始慢腾腾
的,把整个坟墓,都用那黄色的花朵铺满,终于,她洒完了最后一朵花,在那墓前,她再伫
立片刻,心中模糊的想著机票、英国、和江淮。江淮!这名字抽痛了她的心脏,抽痛了她的
意志。她不自禁的,清楚的想起江淮昨晚临行前的话:
“……现在,我恨她!恨她逼我说出这个故事!恨她欺骗我,玩弄我,向我背台词玩手
段!恨她捉弄我弟弟!恨她自以为聪明!不,老四,我不爱她,我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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