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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雁儿在林梢

_11 琼瑶(当代)
在那地毯上。他的眼眶发红,眼中冒著火焰,他嘶哑的怒吼著说:“都在这儿!丹枫!我和
碧槐五年来的一本帐,全在这儿!我辛辛苦苦要隐瞒你的事,都在这里面!这些,全是碧槐
的日记,你可以慢慢去读,慢慢去欣赏!我全面投降,我把这些拿出来,希望你看了之后不
会后悔!恭喜你,丹枫,你胜利了,你逼我交出了一切!现在——”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腕,把她往卧室里拖去。“你给我换衣服,跟我走!”“我跟你到哪儿去?”她惊呼著:
“你弄痛了我!”
“我不在乎弄不弄痛你!”江淮吼著,忽然用力去扯她的头发,她又惊又痛,呼叫著,
脑袋被他扯得一直往后仰去,他放开了她的头发,冷冷的说:“奇怪,原来你的长头发是真
的,短头发才是假的!”他把她用力一摔,摔倒在床前面。她靠在床沿上,满脸发丝,气喘
吁吁。
“起来!”他大叫著,命令的,凶恶的。“你以为我害死了碧槐?去读那些日记!详细
读那些日记!你要报复,你以为自己是个复仇天使!你报复吧!你杀我,报复我,毁我,随
你便!但是,你怎么忍心去玩弄一个孩子?”他的声音越叫越高,越叫越沉痛,越叫越愤
怒:“他才只有二十岁,你知道吗?他比你还小,你知道吗?他与我们的恩怨一点关系都没
有,你知道吗?他天真纯洁得像张白纸,你知道吗?你为什么要去招惹他?你为什么要去伤
害他?如果我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找我算帐!他那么小,他有什么过错?”
她往床边退去,身不由己的蜷缩著身子,抬起头来,她迎视著他的目光,勇气忽然又回
到了她身上,她摔了摔头,把面颊上的发丝摔向脑后,她挣扎著说:
“他的过错,是生为你的弟弟!”
“我的弟弟!”他狂叫著:“他与我的事有什么相干?他从来没见过碧槐!他从不认识
碧槐!难道碧槐的死要他去负责任?”“你伤害了我的姐姐,”她开始冷静了,开始本能的
应战了,开始面对现实了。她挺了挺她那瘦瘦的肩膀,清晰的说:“我唯一能报复你的办
法,不止是伤害你,而且要伤害你的弟弟!”“你这是什么魔鬼哲学?”他对著她的脑袋大
吼,声音几乎震聋了她的耳鼓。“是魔鬼的哲学!”她的声音里带著泪浪,她高傲的仰起头
来,眼睛里也绽著泪光。但是,她唇边却浮起一个胜利的、虚弱的微笑。“你心痛了?你痛
苦了?你比自己受伤还痛苦,是不是?那么,你该知道我曾经忍受了多少痛苦!你的弟弟,
他毕竟还活著,我的姐姐却已经死了。”
“我没有杀害你的姐姐!”他狂叫,失去理性的狂叫。“你这个傻瓜!你这个疯子!你
这个莫名其妙的混蛋!杀你姐姐的是你自己!你那该死的贵族学校!你那该死的生活费!两
千英镑一学期!你姐姐连自己都养不活,她如何去负担两千英镑一学期!报复吧!你报复
吧!是你把她推入了火坑,是你把她陷入万劫不复的地狱!是你把她推向了毁灭!你报复
吧!你报复吧!你报复吧……”
她身子往后退,床挡住了她,她再也退不动了,张大眼睛,她惊恐万状的望著他,张开
嘴,她吐不出声音。恐怖和震惊使她的脸色在一刹那间就变得惨白,血色离开了嘴唇,她开
始颤抖,颤抖得整个床都簌簌作响。她对他摇头,祈求的,悲切的,哀恳的摇著头,半晌,
才吐出怯怯的,哀痛的,像垂死般的声音:“不是的。江淮,不是我!你不要这样说,不要
因为我伤害了你弟弟,就给我这么重的罪名!不,不是的!我没有杀碧槐,我没有!”“那
么,你凭那一点说碧槐是我杀的?”他继续吼叫,继续直问到她脸上来。“你对人生的事了
解得那么少,你对感情和人性只懂一点皮毛,而你竟想代天行道!”他又抓住了她的胳膊,
把她整个人从地毯上提起来,像老鹰抓小鸡似的抓住她,再把她重重的摔到床上去。她倒在
床上,把身子不由自主的蜷起来,盘缩得像只虾子。他对著她的脑袋喊:“我不跟你争辩碧
槐的死,反正我已经拿出了日记,是非黑白,你自己去评断!现在,你给我滚起来!马上起
来!”
“你……你……”她惊恐失措,牙齿和牙齿打著战,就在这一瞬间,她怕他了,她真的
怕他了。由心底对他恐惧,而且被他慑服了。“你要我干什么?”她颤栗的问。
“变成林晓霜!”他又狂吼,再度震聋了她的耳鼓。他径自在那摊开的箱子里翻寻,把
每件衣服拖出来,丢到地上,然后,他选出一件T恤,一条半长的牛仔裤,他把衣服抛在她
身上。“去!给我换上!马上换上!你的假发呢?”他咬牙切齿,跑过去翻箱倒柜的找寻:
“你那该死的假发呢?”他愤愤的问,像江浩一般踢著床脚。“你那满头乱七八糟的短发
呢?”他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拖起来:“不要躺在那儿装死!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你把自己
化妆成林晓霜!”
“你……”她被动的,无力的被他拖得满床打转。“你要我化妆成林晓霜干什么?”
“去救我的弟弟!”他又狂叫了。额上的汗珠滚落了下来。“我答应给江浩一个林晓霜,你
就得变成林晓霜!你还不给我滚起来!你化妆惯了,一定很容易!十九岁的林晓霜,淘气顽
皮的林晓霜,你给我变过去!马上变过去!然后跟我走!”
“不不!”她拚命摇头,把身子往床里缩。“不不!我不干!我不能那样做!不不!我
不干!”
“你不干?”他的眼睛血红,狂怒使他整个面部都扭曲了。“我不允许你不干!起
来!”
“不不!”她继续说,更深的往床里躲。“我不去!我决不去!”“你——”他忍无可
忍,举起手来,对著她就是一掌。她本能的侧过头去,这一掌打在她的肩头,那力量那样
大,她坐不稳,就从床上直摔到地下。他扑过去,把她从地上抓起来,又要打,但是,他看
到她嘴角有一点血渍,正慢慢的沁出来,他的手软了,把她再抛到床上,他哑声的,命令的
说:“我给你十分钟化妆!”“我不去。”她悄声说,泪珠从她眼角滑落下来。“你打死
我,我还是不能去。我已经告诉了他,我是只木叶蝶,我是片毛毡苔。我安心撤退,放他一
条生路。我并没有做得很过分,我始终叫他不要对我认真,我告诉他我是个坏女孩,要他灰
心而撤退……我并没有很过分……”
“你还不过分吗?你使他神魂颠倒,你使他废寝忘食,你使他失魂落魄,你使他快发疯
了!你还不过分吗?他已经快为你跳楼了,你还不过分吗?”
她呻吟了一声,把脸藏进床里面。“我不知道他会这样热情。”雁儿在林梢29/35
“你不知道?”他嚷著,声嘶力竭的嚷著:“你怎会不知道?他年轻,他血气方刚!他
怎么禁得起你的诱惑?他怎么禁得起你那些千奇百怪的花招?你弄得他眼花撩乱!你那个该
死的小雪球呢?你把它藏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它和奶奶在一起。”“奶奶!”他又狂吼了。“你什么时候跑出来一个奶奶!你是什
么东西?你是变魔术的吗?你从哪里弄来一个奶奶?”
“她是个半聋半瞎的老太婆……”她继续呻吟著说:“我给她钱,雇她来掩护我,反正
她听不清也看不清。雪球是从狗店里买来的,我已经把它送给奶奶了。”
“好,好,好!”他气得声音发抖。“你厉害,你真厉害,你把一个个的陷阱都布好
了,只看我们兄弟两个怎样跳进去!你厉害!你是我生平没有碰到过的角色!忧郁高贵的陶
丹枫,活泼淘气的林晓霜……哈哈哈!”他忽然仰天长笑,笑得凄惨,笑得辛酸,笑得沉痛
而苍凉。“我和碧槐把你送进全世界最有名的戏剧学校,让你变成世界上最有名的演员!哈
哈哈!我们曾经多么辛苦的,一点一滴的去聚集你的学费!你总算是学有所成,不知道碧槐
看到你今天的成就,会不会死也瞑目!”他喊著,笑著,泪水却冲出了他的眼眶。他背过身
子,把额头抵在墙上,重重的喘气。
“我给过你很多暗示,”她更畏怯的,更瑟缩的说:“是你自己忽略了。我送黑天使给
你,告诉你我要复仇。我选了林晓霜这个名字,因为它就是丹枫两个字。”
他回过头来,瞪著她。“林晓霜就是丹枫两个字?”
“你熟读中国文学,总不会没念过‘晓来谁染霜林醉’的句子,早上醉了的霜林,就是
红色的枫叶。”
“哦!”他发疯般的大叫了一声。“我该想到林晓霜就是丹枫!我该想到你肚子里有几
个弯几个转!我该想到丹枫在我身边失踪的时候,就是林晓霜在江浩身边出现的时候!我该
想到这两个女孩从不同时出现!我该想到你永不要求见江浩,而林晓霜也永不要见大哥!
哦,我是傻瓜!我是大傻瓜,江浩是小傻瓜,你聪明!你能干!你把我们兄弟玩弄于股掌之
间……”“但是,我认输了,我撤退了。”她凄然的,低低的,苦恼而无助的说:“我并没
有打完我的仗,是不是?我明天就走了,回我的英国去。还你们兄弟两个一份平静的日子。
我马上就走了,你们都会把我忘记。你就告诉江浩,林晓霜已经死了。姐姐死了,你还是活
下去了,不是吗?二十岁是很健忘的年龄,他很快就会忘记林晓霜!”
“胡说!”他大吼:“你休想逃走!你休想回英国,你休想在闯了这么多祸以后,一走
了之!我不会饶你!我不会放你!你起来!你去化妆!你跟我去见江浩!”
“我不!”她又往床里躲去。
“你去不去?”他大喊。
“不去!决不去!”她固执的往床里躲。
“你不去也得去!你非去不可!”他扑过来,又把她从床上拖到地下,他语无伦次的喊
著:“如果你不换衣服,我就剥光你!我今天强迫也要把你强迫去,绑架也要把你绑架去!
你不换衣服,我来帮你换!”
她挣扎著,要从他掌握中逃出来,她扭动著身子,嚷著,喊著:“不要!江淮!求求
你!你放开我!不要强迫我去!请你不要强迫我去!我今天去了,你要我明天怎么办?难道
我一辈子装成林晓霜?”“你就一辈子装成林晓霜!”他喊,不顾一切的握紧她,“哗”的
一声,扯破了她胸前的衣服,她惊喊著,用手掩住胸口,泪珠成串的滚落下来,疯狂的迸流
在她的脸上,她哭著嚷:“好,我换衣服,我跟你走!”
她从床边跳起来,带著股“豁出去”的神情,她满脸又是泪,又是汗,又是血迹,发丝
拂在脸上,被泪水湿透了,贴在面颊上面。她眼中流露出一种疯狂的火焰,她的牙齿咬紧嘴
唇,把嘴唇咬破了,血滴在下颏上。她也不避嫌,立即把上衣脱下,当著他的面换上T恤,
再脱掉裙子,穿上牛仔裤,拉好拉链。她扬起头来,一脸的狂暴和凶野,她用种阴鸷的,悲
愤的,奔放的狂怒,一叠连声的喊了出来:
“好!我跟你走!从此,我是林晓霜,你弟弟的女朋友!你不许碰我!你退开!朋友
妻,尚且不可戏,何况你弟弟的女朋友?在我跟你走出这房门之前,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讲!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回英国?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逃走?你知道为什么林晓霜必须消失?你知道
我为什么坚持不跟你去见江浩?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再追究姐姐的死因?你知道我为什么放弃
了自己计划已久的报复?因为——我爱上了你!”她狂叫著,泪如雨下。“我爱上了你!我
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你!你是杀碧槐的凶手,我爱你!你是我的敌人,我也爱你!我怕我再也
离不开你,我想你,念你,爱你!爱你!爱你!爱得让我自己害怕,爱得不忍心伤害你,也
不忍心伤害江浩……你瞧!我是最坏的演员,我演坏了我的角色!演员怎么能动真感情?而
我却昏了头,去爱上你!我输了,我只有撤退,我只有逃走!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傻瓜!难
道你体会不出什么是真正的爱情?我输了,你不懂吗?我远迢迢从英国飞来,为了和你作
战!我却爱上了我的敌人!好了!”她摔摔头,仰著下巴,让那泪水、汗水,和血水都流在
衣襟上。“话说完了!我跟你走!”
他呆了,愣了,傻了。忽然间,他就像被魔杖点过,变成了一个不会移动的石头人。他
瞪著她,好一会儿,他都没有思想,他失去了思想的能力。脑子里,只是疯狂的响著她嚷出
的句子:“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这句子像十万个人敲著钟,钟声汇合成一片铿然有
声的狂响:“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但是,忽然间,像是有一盆冷水对他兜头淋下,
心底,有个小声音在及时的喊:“你能信任她吗?你还要继续被她蛊惑吗?你还要再被欺骗
一次吗?”他一凛,醒了,从那几乎又捕捉了他的,狂喜的梦中惊醒了。他扬起头来,冷冷
的,冰冰的,不信任的说:
“你在背台词吗?好一篇动人的谈话!如果我不是已经被你玩弄得团团转,我几乎会相
信你了!你爱上了我?如果是真的,太不幸了!因为我再也不会受你的骗了,永远不会受你
的骗了!把你的台词省省吧!留下来去对江浩说吧!”
她的身子摇了摇,似乎要晕倒,她那已经像大理石般的面颊,现在惨白得像透明的一样
了。她扶住了墙,稳住了自己。高高的昂起下巴,她竭力在维持残余的骄傲,她点了点头,
一连串的说:“好,好,好,我背台词,现在,台词背完了,戏还要演下去。我是你的囚
犯,我跟你走!”她骤然提高了声音,厉声说:“走吧!”她领先往客厅冲去,在客厅中,
有样东西在她脚底一绊,她站立不稳,身子就向前栽去。他本能的伸出手,要去扶她。她一
下子跳开了八丈远,声色俱厉的喊:
“不许碰我!你怎能去碰你弟弟的女朋友?我是林晓霜,你没有资格碰林晓霜!”他凝
视她,她拚命咬紧嘴唇,她嘴角全是血渍。忽然间,他心跳气促,她那努力维持骄傲的样子
触痛了他的神经,他耳中又响起她那半疯狂的陈述:“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如果她
是真的呢?万一她是真的呢?他骤然就背脊发冷而额汗涔涔了。他对她伸出手去,苦恼而矛
盾的低喊:
“丹枫!”“我不是丹枫!”她冷冷的说,声调如寒冰与寒冰的撞击,清脆而幽冷。
“我是林晓霜!”
他在她那幽冷的语气下震动了,他在她那负伤的眸子中震动了。如果她是真话呢?如果
她是真话呢?如果她是真话呢?这“如果”使他的心绞紧了,痉挛了,可怕的翻腾痛楚了。
他不自禁的把声音放柔和了:
“丹枫,你是真话吗?”他问:“你并没有对我背台词,你是真心的,是不是?你要了
解,我现在是惊弓之鸟,我无法去相信……”“你不用相信!”她大声说,跺了一下脚,眼
泪夺眶而出:“我是背台词!我是!我是!我是!我是!我是!……”她一连串喊出几十个
“我是!”,“我练了几百年来背它!我背了几百遍使它流利!我的演技不坏吧!”她扬起
头:“走呀!赶快让我投进江浩的怀抱里去!走呀!”她往前冲,脚下又是一绊,她伸手拾
起地上的东西;碧槐的日记本!她握著日记本,全身猛的一震,眼光立刻发热而昏乱,她扬
起头,脸上的愤怒一变而为恐惧与惊煌,她失神的盯著他,喃喃的说:
“你说,是我杀了姐姐?是我把她推进了地狱?是我毁了她?是我让她投入了火
坑?……”
他悚然而惊,扑过去,他想抢走那日记本,他心跳气促,和她一样,变得恐惧而惊惶
了。他急促的,口齿不清的说:
“还给我!丹枫,我想,我有些发疯了,发现你就是林晓霜,这打击使我发疯了。我们
必须冷静下来,让我们好好的谈一谈!你休息一下,躺一躺,我不带你去见江浩了,你说得
对,他还年轻,他会忘记林晓霜的!我不勉强你了!把日记本还给我,让我们两个都平静下
来……”
“不!”她把日记本紧抱在怀中,挣扎著站稳身子,努力集中自己的思想,努力维持头
脑的清晰:“你带了这些日记本来,以真相来交换我,你给我真相,要我给你林晓霜!我接
受了你的条件,所以,你不许把日记本拿走!我跟你去见江浩!走吧!”“不!”他苦恼
的,急切的,矛盾的,烦躁的大喊起来:“不不不!我改变了主意,你不去见江浩,我不要
你去见江浩了!江浩的事,我们再想办法,你不要去见他!”
“你为什么前后矛盾?”她说:“你逼我去见他,你绑架我去见他!而现在,你又不许
我去见他了?为什么?”她扬著睫毛,眼光虽然森冷,却依然明亮。“因为我把我的底牌都
揭穿了?因为我把我的自尊都抹煞了?因为我告诉你我爱你,所以你又想要我了?你不知道
我是骗你的吗?你不知道我是背台词吗?你不知道我在演戏吗?”她往门口走去。“太晚
了!江淮。我已经不是陶丹枫了,你强迫我变成了林晓霜!你甚至强迫我永远变成林晓霜,
那么,陶丹枫已经死了,像陶碧槐一样死了。我是林晓霜!”她把手放在门柄上,要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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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枫!”他喊,他的手迅速的压在她的手上,他的眼光哀求的、痛楚的盯著她,他的
声音里充满著压抑不住的热情和愁苦:“老天!你要我怎么办?我该怎么办?”他再也控制
不住,他悲愤的高呼:“丹枫!我们的悲剧演得还不够多吗?”
“我明天回英国。”她忽然悄悄的说,声音低沉如梦。
“不!你不许回英国!我们的问题还没完,你不许走!”
“好,我去解决问题,我去见江浩去,我闯的祸,我去收拾!”她一下子打开了门。顿
时间,她和江淮都傻了,都愣了,都呆得像木鸡一样了。门外,江浩正斜靠在那儿,脸色苍
白而古怪,眼神悲愤而震惊。他像个石柱般靠在那儿,显然已经靠了很久很久了。他们三个
彼此看著,一时间,室内室外,都是一片死样的寂静。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还是江浩第
一个打破沉默,他对江淮看著,幽幽的说:“对不起,大哥,我跟踪了你。我以为跟踪你会
帮我找到——晓霜。”“那么,”江淮小心翼翼的说,用舌尖润著那乾裂的嘴唇:“你自始
至终都在门外?你全听见了?”
“是的,我全听见了。”江浩苦涩而迷惘的说,望向丹枫。丹枫正披散著一头长发,惨
白的脸庞上,血与泪混淆得一塌糊涂。她的眼睛睁得好大,里面却盛满了惊惶、恐惧、悲
痛,和难言的歉疚及懊恼。她对他伸出手去,可怜兮兮的,恍恍惚惚的,迷迷离离的说:
“江浩,我就是林晓霜!”
江浩往后退一了步,他认不清这满面凄苦的女人,这怎能是晓霜?他惊呼著说:“大
哥,抱住她,她要晕倒了!”
江淮及时伸出手去,一把挽住了她的腰,她滚倒在他的怀中,他把她平放在地毯上。她
睁大眼睛,保持清醒,她并没有晕过去。她望著那两张同时对自己俯下来的头,望著那两对
关怀而焦灼的眼睛,她眨动眼睑,泪珠扑簌簌的滚落,她啜泣著说:“原谅我!我把所有的
事情,都搅得乱七八糟!”
兄弟两人彼此对望了一眼,就不约而同的跪在她身边,又不约而同的伸出手去,要拭去
她唇边的血渍。两人的手在她唇前相碰了,就又都触电般的缩了回来,然后,两人就痴痴
的,傻傻的对望著。终于,江浩跳起身子,回转头就往屋外冲去。江淮比闪电还快,也跳起
身子,蓦的挡在他面前,把房门在身后碰上,他就靠在门上,死死的看著江浩。“老四,”
他哑声说:“你必须留下来,让我们三个人,平心静气的谈一谈。”“你高估了我,”江浩
也哑声说:“我的世界忽然天翻地覆了,而你居然叫我平心静气!”他眼圈发红,声音发
堵:“让开!让我走!”丹枫从地上爬了起来,她慢慢的站起身子,扶著沙发,她望望江
淮,又望望江浩,她的脸色忧郁而愁苦,凄凉而落寞,她的身子摇摇晃晃的。兄弟二人又不
约而同的想伸手去扶她,但是,才伸出手去,就又都缩回来了。江浩仔细的,长久的,痛楚
的,悲哀的审视著她的脸,终于,他沉痛的问了一句:
“你到底是谁?我好像认得你,又好像不认得你。”
“你看过在林梢的雁子吗?欲飞不能飞,欲住不能住。”她回答,就筋疲力尽的倒在沙
发里。“你们都不用烦恼,明天,就什么都结束了。明天,雁儿就飞了。杜甫有两句诗写得
最好;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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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分钟以后,江淮、江浩,和丹枫三个就已经都坐在丹枫那套小巧的沙发里,静静的
彼此对望著了。丹枫已去浴室梳洗过,洗干净了她那一脸的泪与汗,她的嘴角,由于牙齿嗑
破了嘴唇,始终在流血,而且肿起来了。她终于又换掉了那件马裤和T恤,穿了件纯白色
的,麻纱的家常服,宽宽的腰身上绑了根细带子,披散著一头如水如云的长发,她斜靠在沙
发里。看起来,又单薄,又虚弱,又渺小,又飘逸,又不真实。她沉坐在那儿,怀里紧紧的
抱著碧槐的那些日记本,她默然不发一响。眼珠乌黑而深邃,深得像两泓不见底的深潭。她
的脸色依然惨白,白得像她那件衣服,这面颊如此毫无血色,她唇边的一抹腥红就显得特别
刺目。她双手放在怀中的册子上,静悄悄的坐在那儿,像个大理石雕刻的圣像。她的衣袖半
卷,露出她那白皙的胳膊,在那胳臂上,全是刚刚和江淮争斗时,被抓伤撞伤的痕迹,青紫
的瘀痕和擦伤都十分明显。她睫毛半垂,星眸半掩,眼光落在一个不知名的地方,思想似乎
也已飘入了另一个星球。她有种遗世独立的意味,有种漠不相关的意味,还有种天塌下来也
与她无关的意味……就这样坐著,不动,也不说话。
江淮毕竟是三个人里最先恢复理智的,他给每人都倒了一杯酒。丹枫这儿有的是各种
酒。但是,丹枫碰也没有碰,江浩也只勉强的啜了一口,就痴痴的对丹枫傻望著。江淮也在
沙发中坐下来,燃起一支烟,他的手仍然不听指挥的在颤抖。他冷眼看丹枫和江浩两个,丹
枫是沉浸在自己那不为人知的境界里,江浩却一脸的迷惘,一脸的困惑,和一脸古里古怪的
表情。室内好安静,三个人各想各的,似乎都不愿先开口。这种安静是沉闷的,是令人紧
张,令人窒息的。江淮已抽完了一支烟,他又燃起了第二支,淡淡的烟雾在室内轻缓的缭
绕。江浩终于把目光从丹枫脸上收回来,他转头去看江淮,喃喃的说:“大哥……”正好,
江淮也振作了自己,转头对江浩说:
“老四……”两人这同时一开口,就又都同时咽住了下面的话。江淮吸了一口烟,说:
“你要说什么?”“我不知道。”江浩坦白的说,迷惘更深的遍布在他脸上,他反问:“你
要说什么?”“我?”江淮怔住了。“我也不知道。”
室内又静下去了。好一刻,兄弟二人又都不约而同的对看著,欲言又止。这样闹了好几
次,那丹枫始终像个木头人,视若无睹,听而不闻,她只陷在她自己的境界里。终于,江淮
再也熬不过去了,下定了决心,他抬头望著江浩,清清楚楚的喊了一声:“老四!”
“嗯?”江浩凝视著江淮。
“我们打开窗子说亮话,老四,你在门外已经听到我们全部的对白,那么,你当然知
道,我并没有骗你,世界上根本没有林晓霜这个人!”“我知道了。”江浩对著自己的手
指,狠狠的一口咬下去,立即疼得直摔手,他神情古怪的说“居然会疼!那就不是做梦,我
怎么觉得,今天这种场面,好像在我的梦里发生过。”
“老四,你相信我,”江淮诚恳而真挚的说:“我今天所遭遇的打击和惊奇,决不会比
你少。”
“我知道,”江浩傻傻的点著头。“你是个好哥哥,你甚至要强迫她变成林晓霜。”
“但是,”江淮费力的说:“林晓霜这个人物是根本不存在的。”“我知道,”他再重复的
说著,注视著丹枫。“我看了她好久好久,我一直看她,她长得很像晓霜,相当像,可是,
她不是晓霜。”“那么,”江淮用舌尖润著嘴唇,觉得舌燥唇干,他喝了一大口酒,又喷出
一大口烟,终于冲口而出的说:“你能不能放弃这个找寻了?”江浩注视著江淮。“不是放
弃与不放弃的问题,是不是?”他满脸的苦涩,却脑筋清楚的说:“你遗失了一件东西,可
以去找寻这件东西,因为这东西存在著。你遗失了一个梦,你不能去找一个梦,因为梦是抽
象的,是不存在的。我本来以为,我遗失了一个女孩子,现在才知道,我根本没有得到过什
么女孩子,没得到也就无从失去。何况,世界上没有林晓霜,我那物质不灭原理根本就错
了!”江淮仔细的凝视著弟弟。
“老四,你不是一个孩子了。”他感叹的说:“你懂得很多很多,你也体会得很多很
多……”
“不。”江浩打断了他。“我根本不懂,我也根本不能体会!她既然不是林晓霜,她为
什么要假扮林晓霜?好好的陶丹枫她不做,她为什么要变成一片毛毡苔?你们口口声声提到
报复,谁报复谁?为什么?你当了几年的舞厅孝子,去孝顺那个陶碧槐,难道还不够?她反
而因此要报复你,这是什么哲学?我不懂,我完全不懂!”
丹枫一直坐在那儿,动也不动。对于他们兄弟二人的谈话,她好像始终没有听见,也好
像这兄弟二人根本就不存在。可是,当江浩提到“陶碧槐”三个字的时候,她陡的震动了。
似乎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冰到了她,她浑身一阵颤栗,她的头就抬起来了。她的眼光投到江浩
身上去了,彷佛现在才发现江浩,然后,她转头又看著江淮,她就把那些小册子紧捧在胸
口,喃喃的说:“你们为什么都在这儿?你们为什么不走开?你们走吧!我不要你们在这
儿!我要一个人,我要看碧槐的日记,你们走吧!让我一个人在这儿!”
江淮震动了,他紧张而仓皇的看著丹枫,看著她怀里的那些小册子,他试著要去取那日
记本,丹枫立刻紧抱著本子,像负伤的野兽在保护怀里的小兽般死命抱紧,眼睛里又流露出
那种疯狂的、野性的光芒。这神情刺痛了他,他不敢去碰那些本子了。他咬牙,他握
拳,……他站起来,绕屋行走,他又坐下去,死盯著丹枫。然后,他终于恳求似的开了口:
“丹枫,你听我说,你好好的听我说。你把日记本还我,我已经不要求你去扮演林晓霜
了!江浩也已经弄清楚事情的真相,他不会恨你,也不会怪你……”
“大哥,”江浩冷冷的说:“你最好不要代我发表意见!”
“老四!”他懊恼的回过头去,愤愤然的说:“你是什么意思?”江浩仰靠进沙发里,
伸长了腿,他两手交握著放在胸前。忽然间,他就变成了一个沉稳的大人,一个坚定的大
人。一个有主张,有见解,有思想,有气度的男子汉!他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江淮,又掉头看
看丹枫,他唇边浮起了一个莫测高深的、古怪的微笑。点了点头,他缓慢的,口齿清晰的,
有力的说:“我已经冷静的分析过了,在这整个故事里,我是个莫名其妙的被害者!你们两
个,每人肚子里有一本帐,这本帐我全不知道。而现在,还不是你们面对真实的时候吗?还
不是你们公布真相的时候吗?你们即使还要继续演戏,继续去保有你们的秘密,我这个莫名
其妙的被害者,也该有权知道我为什么会成为你们间的牺牲品!”雁儿在林梢31/35
“老四,”江淮蹙紧了眉头。“回家以后,我们有的是时间来谈,现在,不是谈这件事
的时候!”
丹枫看看他们,她脸上有种被惊扰了之后的厌倦。她低叹一声,就低下头去,翻开了第
一本日记,她似乎准备把这兄弟二人当成不存在,要去径自进行自己的工作了。江淮跳起
来,用手压在那文字上。丹枫惊愕的抬起头,她接触到江淮深沉的、苦恼的、痛楚而热情的
眸子。这对眼睛那样痴痴的、切切的、哀恳似的看著她,里面燃烧著两小簇热烈而阴郁的火
焰。这眸子立刻把她从那沉浸在海底的意志唤醒了,立即就绞痛了她的神经,融化了她心底
的冰层。她呐呐的,挣扎的说:“你要干什么?你一定要对我用暴力吗?”
“不,不。”他一叠连声的说:“不对你用暴力,再也不对你用暴力。只是——请求你
在看日记以前,先听我说。”他回头看看江浩。“老四是对的,你们都有权知道这个故事,
既然一切已发展到这样恶劣的局面,我势必不能再保密下去。丹枫,我把我和碧槐的故事全
讲给你听,听完了,你再到日记里去求证。但是……”他倒进沙发中,仰首看著窗外。“我
曾经发誓不说这个故事,不论有多少谣言,多少揣测之辞,多少恶言中伤,我发誓过不说这
故事,未料到人算不如天算!”他长长的叹了口气,自语似的低低的说了句:“碧槐,请原
谅我!我不得不说了。”丹枫注视著江淮,她眼睛里顿时闪过一抹光芒,就立即有了生气,
有了感情,有了力量。她不再像个石雕的圣像了。坐正身子,她端起那杯酒,浅浅的啜了一
口。她的眼光生动的、柔和的、梦似的停驻在江淮的脸上。“事实上,”江淮没有看她,他
燃起一支烟,他的眼光停在那烟蒂的火光上。“我和碧槐的故事,前一半一点也不希奇,那
是个很普通的、典型的恋爱故事,一个大学生碰到另一个大学生,几乎是一见钟情,在三个
月内就山盟海誓,难舍难分了。我和碧槐是在夏令营里认识的,她文雅,纤细,多愁善感,
写一手好诗词,精通中国文学,她多才多艺而弱不禁风。当时,为她倾倒的大学生大有人
在,追她的男孩子难以胜数,她在那芸芸众生的追求者中,独独选中了穷无立锥之地的我,
简直使我像飞在云雾里一般。她和我谈诗词,谈绘画,谈人生,谈梦想,谈爱情……哦,我
简直为她疯狂了。”
他吸著烟,烟蒂上的火光一闪一闪的。江浩和丹枫都不说话,他们的眼光都盯著他,他
沉溺在遥远的过去里,那“过去”显然刺痛了他的神经,他微蹙著眉,眯起眼睛,望著那向
空中扩散的烟雾。“那时候,碧槐是单身在台北,无依无靠,我也是单身在台北,两个单身
的年轻人,彼此慰藉著彼此的寂寞,彼此编织著彼此的未来,我们曾经有过一段好美好美的
生活。相交既深,碧槐开始谈她的家庭,谈她早逝的父亲,谈她改嫁的母亲,谈她那最最最
最可爱的小妹妹!她常说,丹枫上飞机以前,曾经哭著抱紧她喊:姐姐,不要让我跟他们
走,我要跟你在一起!姐姐,留住我!留住我!留住我!她每次叙述,都泪流满面,我把她
抱在怀里,她哭得我的衣襟全都湿透。”
丹枫眼中浮起了雾气,她的视线模糊了,喉中哽住了,端著酒杯,她望著杯中那红色的
液体发愣。
“我从没遇到比碧槐更多情,更恋旧,更多愁善感的女孩,我们的欢乐结束在我去受军
训的时候。我受完军训,碧槐应该念大三,但是,她竟白天上课,晚上到一家舞厅去当了舞
女!我找到她,我们之间发生了剧烈的争执,她拿出一封信给我看……”他转过头来,望著
丹枫,苦涩而酸楚的说:“亲爱的丹枫,你那时的信,就写得和现在一样好!那是一封一字
一泪,一句一泪,一行一泪的信,你历数了在国外的辛酸,继父的冷漠,生母的无奈,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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