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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_6 弗诺·文奇 (美)
  伊泽尔又触了触特里克西娅的肩头,她再一次挣开了。这个动作不是生气,也不是害怕,只是赶开一只扰人的苍蝇。“你还记得我吗?特里克西娅?”没有回答。但他相信她一定记得。只不过,他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了,根本不值得理会。眼前的她是一位中了魔法的公主,只有邪恶的女巫才能将她唤醒。但是,如果过去他对公主的恐惧更重视一些,如果他支持萨姆·多特兰的意见,特里克西娅就不会着魔了,“我对不起你,特里克西娅。”
  雷诺特道:“耽搁得够久的了,该走了,舰队主任。”她摆摆手,示意要他离开小房间。
  文尼向后滑向门口。特里克西娅的视线一刻也没有离开她的工作。最初,正是这种专注吸引了他。她是特莱兰人,加人青河探险队的一批特莱兰人中的一个,没有朋友,也没有自己的小家庭。特里克西娅梦想着了解真正的外星人,掌握没有哪个人类成员了解的知识。这个梦想是如此强烈,不亚于任何青河人探测外星的渴望。现在,她实现了自己付出种种牺牲以求实现的梦想……却丧失了其余的一切。
  快到门口时,他停下了,望着房间里她的后脑。“你幸福吗?”他小声问,并不指望得到回答。
  她没有转身,手指却停止了敲击。他的面容和触摸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但这个傻问题却打动了她。在那个他深深爱着的脑袋内部某个地方,这个问题穿透了聚能的重重屏障,让她思索了一会}Lo“是的,很幸福。”击键声又响了起来。
  文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青河营帐的,事后也想不起来,只有一些模糊不清的记忆残片。他在交通艇坞站见到了本尼·温。
  本尼想跟他聊聊。“回来得比我想的早些。乔新的飞行员技术太棒了,你简直想像不出来。”他的嗓门放低了,“其中一个是孙艾,你还记得吗?无影手号上的。她也是机组成员之一。咱们自己的人,伊泽尔。可她就像……就像里头已经死了似的,和乔新手下其他易莫金飞行员、程序员一样。乔新说她已经聚能了,他说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伊泽尔,你知道的,我家老头子也在哈默菲斯特那边。究竟……”
  伊泽尔只记得这么多。或许他朝本尼大吼大叫起来,或许只是把他朝旁边一推,接着走自己的路。对你的同胞解释聚能,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向他们解释。只要洲故到了这一点,尽管局势残破不堪,我们仍然可以完成我们的使命。
  理智渐渐恢复了……
  文尼独自一人在营帐的中央公园里。他一点儿也想不起自己是怎么游荡到这儿来的。园子从他身边向外延伸,茂密的树梢从五个方向轻抚着他。有一句老话:没有菌囊,营地居民无法存活;没有公园,心灵会渐渐死灭。就算在飞行于群星之间的吸附式飞船上,舰长也会弄一个盆景。如果是规模较大的营地,堪培拉、纳姆奇这种维持千年的定居地,公园便会占据最大的空间,蔓延在建筑物之间,成公里成公里的自然景观,一眼望不到头。即使是最小型的公园,设计之中也充分体现出青河人数千年凝聚的智慧。这里的公园给人一种茂密森林的印象,使人觉得附近的树丛中便潜伏着种种大小动物。这么小的公园,却照样保持着生态平衡,这也许是整座营帐中最困难的工程了。
  园子的光线调成日暮黄昏时分,渐渐暗下去,下方已经进人了黑夜,他右边的树林上方还闪烁着最后一缕蓝色天光。文尼伸出手去,双手交替向地面爬去。这一段路很短,园子的直径总共还不到十二米。文尼把身体埋进树干下的一簇苔丛,倾听渐晚渐凉的树林的天籁。天边传来一只蝙蝠的拍翅声,附近什么地方,一群蝴蝶震颤着发出悦耳的嗡鸣。蝙蝠很可能是虚拟的,这么小的园子里不可能有比较大的飞禽走兽。但蝴蝶说不定是真的。
  极乐般的宁静。一切烦恼都消失了……
  ……又回来了,锋刃磨得更加锐利。吉米死了,还有祖芙,还有范·帕蒂尔。垂死挣扎中,他们还害死了其他的人,数以百计,包括那些也许知道该怎么做的人。而我却还活着。
  如果是半天以前,他会因为特里克西娅的遭遇愤怒欲狂。但现在,愤怒被羞愧淹没了。伊泽尔·文尼自己的手也沾着远方宝藏号遇害者的血。如果吉米再取得一点点“成功”,哈默菲斯特上的所有人也会送命。他是多么愚蠢啊,竟然支持那些同样愚蠢、却更加凶残的人。和背信弃义发动偷袭的易莫金人相比,吉米的行径是不是更加邪恶?不,不,不!可是,许多人从那次偷袭中幸存下来了,最后却死于吉米之手。我必须做些什么,弥补自己的罪草。我必须想个办法,向同胞们解释聚能,说服他们接受它。只有这样,我们的任务才可能成功。
  伊泽尔咽下一声硬咽。聚能这样的事,只要能够阻止,他宁肯死。现在却要说服其他人,让青河同胞们接受。他受过那么多培训,读过那么多书,活了整整十九年,却从来没有想到世间竟会有如此困难的使命。
  不远处亮光一闪。树枝哗哗响动,有人进了园子,跌跌撞撞走过林间空地。灯光照了照文尼的脸,又灭了。
  “哈,我猜你会钻到地面上来。”是范·特林尼。老头子揪住一丛低矮灌木,在文尼身边的苔辞上坐下,“打起精神来,年轻人。唉,迪姆现在可算得偿所愿了。我尽力了,帮了他一把。可他昏了头,什么都不管不顾。记得他当时说话的那副腔调吧?怎么都没想到他会蠢到那份上。结果可好,弄死了不少人。唉,有时候就是这么倒霉。”
  文尼转头向说话者的方向望去。黄昏夜色中,对方的脸成了灰白色的一团,摇来晃去。文尼一时按捺不住心头的无名火,真恨不得大打出手。要是能一拳把那张脸砸个稀巴烂,那该多好啊。他没有动,身体朝黑暗中更缩进去一点,让呼吸平静下来。“是啊,有时候就那么倒霉。”说不定哪天就会落到你头上。不用说,劳肯定在这)L安了监控器。
  “胆子倒不小,有种。这二点我倒挺佩服。”黑暗中,文尼说不清对方是不是在笑,也无法分辨这种愚蠢的赞美到底是不是老头子的真心话。特林尼凑近了些,压低嗓门道:“别太难过了。有时候,你只能顺着来才过得下去。而且,我倒觉得劳挺容易对付的,我满可以把那个人玩弄于股掌之中。他发表的那通演说—你注意到没有?吉米弄死那么些人以后,劳缓和下来了,愿意顺着咱们。我敢发誓,连他的那些话都是从咱们的历史上抄来的。”
  就算在地狱里,也少不了这些该死的小丑!范·特林尼,这个上了岁数的老古板,此人心目中的阴谋就是在中央公园一棵大树底下压低嗓门说悄悄话。特林尼真是屁都不懂啊。比那更糟,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有他比没他差得多……
  两人在几乎一片漆黑中坐了一会儿。天可怜见,范·特林尼没开腔。这家伙的冥顽不灵就像一堆石头,倒进伊泽尔如死水般绝望的心,重新搅起许多本已沉淀下去的东西。有这个蠢人也好,让他可以想点自身以外的事。劳的演说……缓和下来了,愿意顺着咱们?从某种意义上说,还真是这样。劳是这场灾难的受害一方,他们同属受害的一方。事到如今,双方只有携手合作,此外别无他途。他回想着劳的演说。唔。有些字句还真的是抄来的,从范·纽文在布里斯戈大裂隙发表的讲话中抄的。布里斯戈大裂隙,那是青河历史上的一个闪光点。贸易者们在那里拯救了一个高度发达的文明,还有数十亿生命。那次事件的规模如此之大,时空中任何一个单独的点恐怕再也容不下比那更大的事件了。可以说,当代意义上的青河便源自布里斯戈大裂隙。它和眼下有什么相似之处?零……不对,有一点相同:当时同样是来自各地的人类分支相互合作,终于战胜了最可怕的背叛。
  两千年来,范·纽文的演讲一直回荡在青河人的活动空间。托马斯·劳也知道,这没有什么奇怪的。这里那里抄袭几句,引起青河人的共鸣……问题是,托马斯·劳所谓的“合作”,就是要他们接受聚能,接受特里克西娅·邦索尔的遭遇。文尼现在意识到,当时他也被劳的演说所感染,被打动了。可一旦明白他的话只是抄袭,自己的感受便全然不同了。说得天花乱坠,深情款款,目的只是要他们接受……聚能。
  两天来,羞愧和负罪感一直沉重地压在心头。但现在,伊泽尔开始思索起来。吉米·迪姆从来算不上他的朋友,比他大好几岁,从两人第一次见面起,迪姆就是他的队长,他的直接上司。伊泽尔尽力回想吉米的事,拉开一段距离,以第三者的眼光审视他。伊泽尔·文尼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了不起,但他长大成人的这些年,正是文尼.23家族兴旺发达的鼎盛期。他的叔叔婶婶和表亲中有许多人是人类这部分活动空间最成功的贸易者。从儿时起,伊泽尔便听着他们的教诲、和他们玩耍……吉米·迪姆则是完全不同于他的另一种人。工作十分努力,却没有多少想像力。他从来没有为自己定下什么远大目标,这样很好,因为他虽说十分勤勉,但能力有限,只够管理一支工程队。嗯,我以前怎么从来没这么想过他。这种回想让人十分伤感,一下子使吉米从一个强硬、不好打交道的队长一变而为一个更容易让别人喜欢上的人,一个本来可以跟文尼成为朋友的人。
  另一个想法来得同样突然。他意识到,吉米肯定极不愿意跟托马斯·劳耍这种孤注一掷、互相威胁的把戏。他没有干这种事的才能,到头来算计错了。那个人,想的只是跟祖芙·杜结婚,爬上中级管理职位。不对呀!文尼仿佛蓦地从噩梦中惊醒,这才觉察到周围的浓重夜色,树丛间入睡的蝴蝶轻轻拍打翅膀的声音,透过衬衣长裤传来的潮乎乎苔鲜丛的寒气。他拼命回想自己当时在大厅音响系统里听到的那个声音。不错,声音是吉米的,他们迪姆家的尼瑟语,口音一点不差。但那种语气、词句的选择,如此自信,如此傲慢,如此……近乎轻浮。吉米·迪姆永远不可能装出那种情绪,吉米也永远不可能感受到那种情绪。
  于是只剩下一个结论。假扮吉米的声音、口音,这很困难,但他们不知怎的做到了。还有,难道只有这一个谎言?有没有其他的?吉米没有害死任何人。青河的高级别人员早就被谋害了,早在吉米、祖芙和范·帕蒂尔登上远方宝藏号之前。在偷袭的谋杀之外,托马斯·劳又犯下了另一重谋杀罪行,目的就是使自己在道德方面高居其他人之上。对你的同胞解释聚能,用他们能够接受的方式向他们解释。只要做到了这一点,尽管局势残破不堪,我们仍然可以完成我们的使命。
  文尼凝视着天空中最后的光。枝枉间是点点星光,虚幻的星光,来自虚幻的天空。他听见范·特林尼动了动,笨拙地拍拍伊泽尔的肩膀,瘦长的身影飘离地面。“这样就好。别大吵大骂。我就知道,你需要我这样的人支持你一把,给你鼓鼓劲。记住:只能顺着来,这样才过得下去。劳基本上是个软柿子,咱们完全可以弄住他。”
  伊泽尔浑身颤抖,一声狂怒的咆哮硬在喉头。他忍住了,只发出抽泣般的声音,把愤恨的颤抖化为一声颤音吐了出来。“是,是啊,只能顺着来。”
  “好样的。”特林尼再一次拍拍他的肩膀,转身从树梢间飘走了。伊泽尔想起里茨尔·布鲁厄尔在点亮之后对特林尼的评价。老东西道德方面倒没受托马斯·劳的播弄,但这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因为特林尼是个自我欺骗的胆小鬼。你这种人,当然只有顺着来。
  一个吉米·迪姆比无数范·特林尼更有价值。
  狡猾的托马斯·劳,把他们大家摆布得团团转。他偷走了特里克西娅和其他数百人的思想,谋杀了所有可能振臂而起的青河人。而且,他竟然利用这些谋杀,将其他人转变为他手里的驯服工具。
  伊泽尔凝视着那些人工制造的星星,凝视着弯弯曲曲像利爪一样横过天空的树枝。尽管压吧,把一个人压进死角,最后压得粉碎,粉碎之后,他就不可能再当你的工具了。凝视着周遭的幢幢黑影,文尼感到自己的意识分裂成几个互不相干的部分。一个部分站在一边,观察着,什么都不做,只觉得奇怪:这种分裂竟会发生在伊泽尔·文尼身上。另一个部分则向内缩成一团,让无边的痛苦淹没自己:萨姆·多特兰已死不能复生,S"J·帕克也死了,易莫金人有关将聚能的特里克西娅恢复原状的诺言肯定是又一个谎言。但是,他的意识还有第三个部分,冷静地分析着,凶狠地盘算着:
  无论对青河人还是易莫金人来说,这次流放都将延续数十年。这段时间大多处于冷冻冬眠状态,不值班……但会有好几年清醒的勤务时间。所有幸存者托马斯·劳都需要,都会利用起来。目前,青河被打败,被奸污,被欺骗—一定要让托马斯·劳这么想。内心中那部分冷静的意识—那部分可以杀人的意识—遥望着未来,满怀冷酷的杀机。这不是伊泽尔·文尼梦想中的任何一种生活,他再也不会有可以倾吐心声的朋友,他的四周将遍布敌人和蠢人—他望着特林尼的照明灯消失在园子出口处—像范·特林尼这种可以利用的蠢人。为了保护能干、忠诚的青河人,可以牺牲特林尼这种无足轻重的卒子。托马斯·劳给文尼限定了一个角色,他必须像服无期徒刑的囚犯一样,终身扮演这个角色。也许他的报酬就是复仇,此外再无其他。(也许还有机会,旁观的意识喊道,也许雷诺特并没有在特里克西娅的事上撒谎,聚能者确实可以复原。)
  冷静的意识最后望了一眼自己未来许多年含辛茹苦的工作……然后,此时,它退下了。这里肯定有暗中窥视的摄像机,发生这么多事以后,最好不要表现得过于平静。文尼蜷成一团,让那部分可以痛哭失声的意识占据了自己的整个心灵。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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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十四章
 
  “新太阳,新世界。”只有最死抠字眼的人才会觉得这个说法不准确。新太阳出现之后,行星内核的确没有变化,各大洲的轮廓也基本保持着原样。但是,新太阳升起的头一年,蒸汽流和洪水席卷地表,将过去生命的残骸冲刷一空。森林和丛林,草原和沼泽,一切都必须从头开始。至于蜘蛛人的建筑物,只有受山壁保护的最坚固的房屋才能幸存。
  抱子形态的生命迅速扩展开来,被洪水裹挟着四处扩张。头几年里,藏人渊蔽的较高级的动物也许会探出鼻子东闻西嗅,也许会试着早点出来抢占地盘,但这么做是自寻死路:“新世界的诞生”是一个无比狂暴的过程—这个比喻十分贴切,已经不能说是个比喻了。
  ……第三年、或是第四年后,洪水暴雨偶尔会暂停一阵子,蒸汽和山崩已经很少见到了,新生植物也能活下去了。到了冬天,在暴风减弱的洪峰间隙,有时候,你也可以张望一眼外面的世界,将这个阶段的太阳想像成一股催生生命的力量。
  “协和的骄傲”又一次完工了,成为一条宽阔的公路,路况远胜从前。维多利亚·史密斯的跑车在直路上可以开到每小时六十哩,遇上之字形转弯路时才骤降到三十哩以下。每次出现一道新的悬崖,后排栖架上的伦克纳·昂纳白就会看到又一幅险得让人心脏停止跳动的景象。他的每一只手脚都死死抓住栖架不放,但就算这样,又一次转弯时,他还是以为自己铁定会被甩出车外。
  “你真的不想让我来开吗,夫人?”他问。
  史密斯大笑道:“让我坐在后头你的位子上?想都别想。我知道坐在后头栖架上呆看着有多吓人。”
  舍坎纳·昂德希尔偏过头,望着侧窗。“唔,当乘客在这条路上跑一趟也能这么刺激,这我倒从来没想到。”
  “行啦,懂你们的意思。”史密斯放慢车速,开得更谨慎一些。如果是单独驱车上路,这三人中没有哪一个会这么小心。不过说实话,这儿的路况真是好。暴雨被一股热气流赶跑了,水泥路面既干爽又洁净。再过一个小时,他们又会在泥浆里打滚。这条山道上方不远处就是快速移动的厚厚的乌云,南边更是黑压压的,雨石密布。沿着“协和的骄傲”,一路的景色跟从前一样开阔。森林的树龄只有两岁,锥形树干的硬皮上缀满新发的蓓蕾。树的高度大多只有一米左右,偶尔也有些地方,树木和灌木长到了两三米。绿色一直蔓延数哩,这里那里不时出现一片山崩造成的褐色,或是一道奔流的瀑布。一在目前的太阳新生期,远西森林仿佛是上帝亲手打理的一块草坪。走在“协和的骄傲”上,旅人的目光不受任何遮挡,极目向下,几乎随处可以俯瞰大海。
  紧紧抓住栖架的伦克纳把手脚稍稍放松了一点。他望望后面,只见史密斯的警卫从最后一个转弯处赶了上来。旅途的大部分时间,警卫车还算跟得很紧。一路上洪水泛滥,暴雨倾盆,就连史密斯也只得低速前进。但现在,警卫们可就手忙脚乱了。这些人如果怨气冲天,伦克纳一点儿也不怪他们。不幸的是,他们的牢骚只有向上司发才管用,也就是维多利亚·史密斯。史密斯穿着一身陆战指挥部后勤部的少校军服。部门的事倒不算撒谎。从编制上说,情报部门确实隶属于后勤部,这样做比较方便。但史密斯可不是什么少校。昂纳白退役已经四年了,不过部队里还是有不少一块儿喝酒的老朋友……还有,他知道那场大战是怎么打赢的。如果维多利亚·史密斯至今还不是情报部门的首脑,那可真是出乎他的意料了。
  不过,出乎意料的事还是有的,至少在他还没琢磨出内中含意的时候。两天前,史密斯打来电话,邀请他重返部队。今天又亲自到他在普林塞顿的店铺登门拜访。一看警戒的架势他就明白了。可舍坎纳·昂德希尔居然也来了,这可完全没想到。再次见到这两人,他高兴极了(这方面倒没有出乎意料)。伦克纳·昂纳白在那次缩短战争进程的行动中扮演了重要角色,但他并没有因此成为知名人物。至少还得再等十年,他们涉险踏入深黑期的壮举才会公诸于众。不过那次任务还是有好处的,昂纳白得到的赏金足足是他终生积蓄的二十倍,同时也为他提供了退伍的机会。离开部队以后,他利用自己的工程背景搞起了建筑方面的生意。
  在新太阳亮起的头几年,需要做的活儿真是太多了。工作环境很危险,不亚于战斗。有时还会爆发真正的战斗。即使在现代社会,光明初期仍然是个恶行遍地的阶段:从盗窃到谋杀到占用他人土地,什么坏事都有。伦克纳·昂纳白的建筑生意干得相当不错。所以,最出人意料的也许是:维多利亚·史密斯竟然没费多大力气就说服了他重新入伍,为期三十天。“时间不长,可以让你先了解了解我们正在做什么,再决定愿不愿意回来长期服役,跟我们一块儿干。”
  于是便有了这趟前往陆战指挥部的旅行。到现在为止,还算一次开心的假期,会会老朋友什么的。(另外,将军替军士开车,这也是件稀罕的好事儿。)舍坎纳·昂德希尔还是过去那个羁勒不住的天才,不过因为在深黑期历险中神经系统受了伤,他的模样比实际岁数老些。史密斯比过去开朗多了,有说有笑。驶离普林塞顿十五哩之后,车子进人远西山脉,刚才那一排排临时房子看不到了。这两位才向他透露了他们的私人生活。
  “你们是什么来着?”昂纳白脱口而出,差点滑下栖架。四面热气腾腾的瓢泼大雨哗啦啦直往下浇,也许他没听清楚。
  “你听到我的话了,伦克。将军大人和我已经是两口子了。”昂德希尔乐开了花,一脸傻笑。
  维多利亚·史密斯抬起一只前肢,“更正一下,别叫我将军。”
  昂纳白平时很善于掩饰自己的惊讶,可这回实在太过震惊,连昂德希尔都看出来了。他笑得更开心了。“大黑暗之前,你真没看出我们之间有了点什么?”
  “这个……”看倒是看出来了,但当时舍坎纳即将冒生命危险踏进一切都是未知数的深黑期,他们还能有什么结果?因为这个,伦克纳一直很替这两人惋惜。
  说实话,这两人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舍坎纳·昂德希尔的天才主意比昂纳白军士长认识的任何十二个人加起来都多,但他的主意大多完全没有可行性,至少人的一生中是不可能实现的。而另一方面,维多利亚·史密斯对哪些主意可以实现别具慧眼。就说舍坎纳这个人吧,许久以前的那个下午,如果不是她碰巧来了,昂纳白准会把可怜的昂德希尔一脚直踢回普林塞顿。如此一来,他那些最后赢得大战的疯狂想法也就永远损失掉了。所以,不,如果不是时间问题,他完全相信这两人最终会结成良缘。还有,如果维多利亚·史密斯现在真的担任了协和国的情报局长,肯定对国家大有裨益。但是,那个难堪的问题怎么都压不下去,好像自己一下子蹦出了他的嘴巴。“可孩子的事怎么办?你们肯定不会现伦克纳的昵称。在生孩子吧?
  “为什么?当然要生。将军已经怀上了。不到半年,我背上就会贴上两个小东西了。”
  伦克纳过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正窘迫地曝着进食肢。他含混不清地嘟嚷了几句。车子继续向前开,半分钟内,谁都没有说话。热腾腾的雨水哗哗打在挡风玻璃上。他们怎么能对自己的孩子做出这种事?
  最后,将军轻声道:“你觉得很难接受吗?伦克纳?
  昂纳白又想嚎进食肢了。从维多利亚·史密斯来到陆战指挥部的第一天起,他就认识她了。一个能力突出、生气勃勃的新少尉,一个没有自己的家族名字、年轻得无法掩饰的女士。在部队里,什么都不遮遮掩掩,一切直来直去。没说的,少尉确实年轻,是个早产儿。可不知怎么竟受过很好的教育,还能进军官学校。有谣传说,维多利亚·史密斯是一个东海岸阔佬的女儿,阔佬是个变态,终于被他自己的家庭逐出家门,和他一起被轰出去的还有维多利亚这个根本不应该存在的女儿。昂纳白还记得她刚来的头一个季度:无论她走到哪里,流言蜚语就跟到哪里。事实上,正是因为她面对中伤诽谤的勇气和智慧,才使昂纳白认定此人终将出人头地。
  他总算说出话来。“呢,是的,夫人。这个,我没有不敬的意思。我从小受的就是这种教育。”知道体面人应该怎么过日子。体面人只在渐暗期怀孩子,在新太阳出现时生孩子。
  将军什么话都没说,但昂德希尔反手朝他一拍。“没关系的,军士。你该看看我那些堂兄弟的反应。不过,一切都会改变的。老规矩已经没什么要紧了。等闲下来的时候,我给你好好解释解释。”这就是舍坎纳·昂德希尔最让人担惊受怕的地方:他说不定真能把他们的行为解释得头头是道,丝毫不会意识到自己激起了别人多大的愤怒—真是他的福分啊。
  窘迫的一刻过去了。他们俩能忍受伦克纳这个老古板,他也应该尽力容忍这两人的……怪癖。上帝知道,战争期间他什么没忍过呀。再说,维多利亚·史密斯是那种自立规范的人,一旦她确定了自己应该怎么做,没人能改变她,至少昂纳白不知道怎么改变她。
  至于昂德希尔……他的注意力早转到别的地方去了。神经系统受的伤让他的样子显老,可他的头脑还是和从前一样锐利,也一样古怪,从一个念头跳到另一个念头,从来不像正常人那样有个消停的时候。雨停了,风又热又干。山势陡升时,昂纳白瞥了一眼表,开始计算下面几分钟之内这个怪人会冒出多少疯疯癫癫的主意来。结果如下:
  一、昂德希尔一指树皮坚硬的新生森林,大发奇想—如果蜘蛛人也像植物一样,那会如何?每个暗黑期都从头开始,从抱子开始,而不是成人带着新生儿走出渊蔽。
  二、前面厚厚的云层裂开一道口子,幸好偏离道路几哩,不是正对着他们。几分钟内,未经反射的阳光照耀下来,炽热,雪亮。旁边的云层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他们不得不把车身那一侧盖上。在他们之上,直射的阳光无情地烧烤着山坡。舍坎纳·昂德希尔又来灵感了:能不能在山顶建起“热量农场”,利用热差为山下的城镇发电。
  三、路边窜出一群绿色小动物,差点没被车轮辗着,引起舍坎纳发表一番有关进化和汽车的宏论。(维多利亚则指出,小动物可能被车轮代表的进化所消灭,但反过来说,坐车的人也大有可能不进反退,重新退化成动物。)
  四、哈,昂德希尔又有主意了,预见到一种比现在的汽车甚至飞机更快、更安全的交通工具。“十分钟就能从普林塞顿赶到陆战指挥部,横穿大陆只需要二十分钟。你们看,可以挖一条隧道,弧度越小越好,最好是一条直线。把隧道里的空气抽光,形成真空。这样一来,单凭重力就够了。”昂纳白的表只过了五秒钟,“哎呀,有个小麻烦。这个最快方案的隧道必须挖得很深……六百哩吧。估计连我的老婆将军都不会资助这个计划。”
  “一点儿没错!”两口子争论开了:不用那么笔直,稍稍带点弧度,这才能超过飞机,实现高效和经济的平衡。最后总算清楚了,深挖洞实在是个傻主意。
  过了一会儿,昂纳白便不再计时了。单说一个原因:舍坎纳对昂纳白的建筑生意很感兴趣,这家伙不仅能说,也很善于倾听。他提的问题给了昂纳白不少启发。要不是舍坎纳,他一辈子都想不到那儿去。他的有些想法还真有可能让他的买卖赚一笔,大赚一笔。唔,不赖。
  史密斯也发现了。“喂,我需要让这个军士长穷得叮当响,急需一大笔服役津贴。别坏我的事。”
  “抱歉,亲爱的。”昂德希尔好像并没什么歉意,“分手好一阵子了,伦克。真希望最近几年多见见你。你还记得当时我那个大
  “那个彻底发疯的主意?”
  “对,一点没错!
  “记得。就在咱们收拾停当准备钻进那个遨弗国野兽渊数之前,你叽哩咕噜说什么这是我们蜘蛛人文明最后一次冬眠。后来咱们蹲医院的时候,你也一直唠叨个不停。舍坎纳,你真该去当个科幻作家才对。”
  昂德希尔快活地挥挥前肢,好像把伦克纳的话当成恭维接受下来。“可惜科幻小说已经写过了。不过,伦克,在现实生活中,我们这会儿可以真正实现这个目标了,就在我们这一代。”
  伦克纳耸耸肩。他本人正面接触过深黑期,现在想起来都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蜘蛛人会更多地探索深黑期,这我相信。探索队伍比咱们那次大,装备也比咱们强。是个振奋人心的想法,我相信将—少校已经有了许多方案。两军甚至可以在深黑期激烈交战,连这我都敢想。但仅止于此了,舍坎纳。”
  “这是一个全新的时代,伦克。看看我们周围吧,科学正在发挥出越来越巨大的力量。”
  车子绕过最后一个弯,告别了干燥路面,一头扎进一堵结结实实的雨墙里。这就是他们刚才注意到的从北方朝这里移动的暴雨。史密斯早有准备。被大雨吞没时车窗早已几乎全摇上去了,车速也降到了二十哩。但尽管这样,驾驶条件仍然恶化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车窗上一片水雾,雨刷根本无法应付。雨水像有形的墙,深红色的车灯连路边都照不到。从门窗缝隙里钻进来的雨水热得发烫。身后的一片漆黑中又出现了两对深红色,那是史密斯的警卫,现在跟得更紧了。
  昂纳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把注意力从窗外的暴雨转到车内,半天才弄明白昂德希尔究竟在说什么。“我知道‘科技时代’,舍克,也懂那么一点。在建筑行当里,懂这些占大便宜了。上一个渐暗期,我们有了收音机、飞机、电话和录音。就算在光明初现的草创期,科技也一直在向前发展。就说这辆车吧,比你暗黑期之前那辆雷梅奇强得太多了。当时雷梅奇已经算了不得的好车了。”昂纳白打定主意,以后一定得问问舍坎纳是怎么凭研究生那点津贴把那么好的车弄到手的,“我一点儿也不怀疑,这肯定是一个最激动人心的世代。能活在这个世代,我真是太高兴了。飞机很快就会突破音障,王国正在兴建全国高速公路网。对了,在后头推动的不会是你吧,少校?”维多利亚笑道:“用不着。推动它的已经有后勤部里一大批人了。就算没有政府投人,公路网一样修得起来。但有了投人,就能把它控制在我们手里。”
  “是啊。你看,天翻地覆的大变化,就在我们这一代发生。三十年后—到下一个暗黑期时,要是出现全球航空、带图像的电话,我一点儿也不会吃惊。说不定还会有火箭发射的信号中转系统,绕着星球转,就像我们绕着太阳转一样。只要不再来一场世界大战,我这一辈子可就太爽了。不过,你刚才说的,整个文明都在暗黑期保持清醒,不再冬眠—原谅我,战友阿兵哥,我觉得你没把这里头涉及的数字弄清楚。要做到这一点,相当于要我们新创造一个太阳。你知不知道实现这个计划需要消耗多大能量?打仗的时候,为了支持坑道兵在暗黑到来时继续掘进,我们耗费了多少能量啊。我还记得,为了那些暗黑挖掘,我们消耗的燃料比整场战争其他所有消耗加起来还多。”
  哈!总算有一次,舍坎纳·昂德希尔没有现成答案。接着他才明白过来,舍克是想让将军说出下面的话。片刻之后,维多利亚·史密斯抬起一只手,“到现在为止,军士,咱们说的都不算什么秘密。我知道,刚才有些话如果传出去,也能帮敌人一点小忙—比如说,你显然猜到了我现在的工作。”
  “是的,祝贺你,夫人。除了斯特拉特·格林维尔,你是所有干这份工作的人中最棒的一个。”
  “哦……谢谢,伦克纳。但我想说的是,舍坎纳聊着聊着,说到了一个核心问题。正是因为这个问题,我才请求你重新服役三十天。下面要告诉你的是绝对的战略机密。”
  “是,夫人。”没想到会这样,冷不防冒出了任务指示。外面暴风雨的咆哮更响亮了,即使在直路上,史密斯最多也只能勉强开到每小时二十哩。光明初期的这些年,即使阴天也亮得刺眼,但这场暴雨居然大得让天空都黑了下来,只有隐隐约约一点天光。大风卷着车子,随时都可能将它掀翻在路边。车厢里雾汽腾腾,像在洗蒸汽浴。
  史密斯挥挥手,示意舍坎纳说。昂德希尔在他的栖架上向后一靠,抬高嗓门压过呼啸的风雨。“你刚才说的不对,我‘把这里头涉及的数字’算得非常清楚。战争结束后,我一个劲儿地在维多利亚的一批同事间兜售我的观点,差点毁了她的晋升机会。那些人,数字方面跟你一样精明,叭叭一算,都觉得我的想法成不了。但现在,形势已经变了。”
  “更正一下。”史密斯道,“形势可能会变。”大风将汽车斜着推向昂纳白几乎没看见的一道悬崖。史密斯换上低挡,强扭过车头,把车重新开回公路中间。
  “告诉你,”昂德希尔接着说,完全没因为刚才惊险的一幕分心,“世上存在强大的能量,完全可以支撑我们的文明挺过暗黑期。你刚才说,我们需要重新创造一个太阳。我们所需要的能量真的近于那个规模,可惜谁都不知道太阳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们有另外一种替代它的能源。无论是理论还是实验,都已经证实原子拥有巨大的能量。”
  如果放在几分钟前,昂纳白非笑破肚子不可。即使是现在,他还是无法掩饰语气中的嘲弄之意。“放射能?你打算用这个办法让大伙儿暖和起来?来上几吨经过提炼的射线?”也许对方打算透露的大秘密就是:王国的高级领导都爱读《惊奇科技》①。
  跟过去一样,反问和质疑像水珠一样滑过昂德希尔后背,丝毫没弄湿这个家伙。“存在几种可能性。只要大力研究,加上足够的想像力,我毫不怀疑,到下个渐暗期时,这里头涉及的数字都会为我说话。”
  【 ①与美国科幻小说黄金时期著名的科幻杂志《惊奇故事》相近,也许是作者开的又一个玩笑。】
  这时,将军开口了。“我想让你知道,军士,我自己也很怀疑。但这样一个天大的机会,忽视它可能造成巨大损失。这种损失我们赔不起。就算这个研究计划没有成功,它的副产品也会成为一件威力巨大的武器,比大战期间任何武器可怕上千倍。”
  “比向渊数投放毒气更可怕?”跟维多利亚·史密斯的话相比,连车窗外的天色突然间都显得不那么一片乌黑了。
  他意识到她的注意力已经全部转到了自己身上。“是的,军士,比那更可怕。只需要几个小时,它就能把我们规模最大的一批城市夷为平地。”
  昂德希尔差点从他的栖架上跳起来。“最坏的可能性!最坏的可能性!你们当兵的只会想这个。听着,昂纳白,只要今后三十年里下大力气研究,我们有极大可能获得无比巨大的能源,足以使地下的城市熬过暗黑期—不是渊数,而是一座座清醒、运转中的城市。我们可以使道路不上冻、不积雪,即使深黑期都通行无阻。到那时,地面交通状况甚至比现在光明期的绝大多数时候都强。”他朝跑车车窗外的大雨一挥手。
  “没错,我估计,空中交通也一样方便。”空气全都凝成雪落到地面了,一片真空,多好。但语气中的嘲弄意味已经很弱了,连他自己都不大察觉得到。是啊,只要有了能源,说不定真能办到
  对方一定发现了昂纳白的态度转变。昂德希尔笑道:“你总算明白过来了!五十年后,我们会回头望着现在,不明白当时自己为什么没看出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其实,跟别的时期相比,暗黑期是个温和得多的阶段。”
  “是啊。”他打了个哆嗦。单凭舍坎纳的这些话,有人准会认定他是个悖理逆天的怪物,“是啊,真要那样可就好哄。不过真能办到吗?你还没说服我呢。”
  “就算能办到,也是极端困难的。”史密斯道,“离下一个暗黑期还有大约三十年。确实有一些物理学家认为,从理论上,原子能的想法是可能实现的。可是,上帝啊,直到581110年①,他们才知道原子的事!说服最高统帅部的人是我,考虑到投资规模,如果这项研究真的弄成个哑炮,失败了,我的饭碗就砸定了。可你知道吗?我宁肯它不成功。抱歉,舍克。”
  【 ①蜘蛛人的纪年方式,小说后文有解释。58指世代,表示在蜘蛛人历史上开关星已经循环变化过58次。110指开关星这一次点亮之后第十年。如这场对话发生在第六十个世代的第五年,也就是b0//5年。】
  这个问题上,她竟然会支持保守派!有意思。
  舍坎纳:“这就像发现了一个新世界。”
  “不!是重新开拓现在的世界。舍克,咱们就说说‘最好的可能性’吧。你总说我们这些眼光狭隘的当兵的不考虑这种可能性。假设科学家们确实弄出了名堂,就说再过十年吧,最多到60112)年,我们开始兴建原子能发电厂,为你设想的‘暗黑城市’提供能源。即使世上其他国家没有一个自力更生发现原子能,但那种建筑工程是瞒不过别人耳目的。所以,哪怕没有开战的理由,世上也会爆发大规模的军备竞赛。跟那时的竞争相比,我们上次大战期间见识的一切都是小巫见大巫。”
  昂纳白:“嗯,是的。第一个开拓暗黑期的国家将拥有全世界。”
  “完全正确。”史密斯说,“真到那时,我甚至信不过我们自己的国家会尊重别国主权。可王国还算是好的。如果征服暗黑期的是金德雷那样的国家,全世界的人都会一觉醒来,发现自己成了别人的奴隶,或者干脆长眠不醒了。”
  促使昂纳白离开军队的正是这种噩梦般的场景。“我这话听起来有点不够忠诚。但你想过把这个想法压下去吗?”他开玩笑地朝昂德希尔一摆手,“你完全可以想点别的什么出来嘛,对不对?”
  “你现在可真不像个当兵的了。不过你倒没说错,我还真想过把这项研究扼杀掉。也许—只是也许—如果亲爱的舍克闭紧嘴巴,这事儿就从此一了百了了。如果其他人到现在还没有开始这方面的研究,这次暗黑期也就平安无事了,不可能被谁突然占据。也许原子理论应用于实践的时间会推迟几个世代。有些物理学家就是这么想的。”
  “这个,我告诉你葩,”昂德希尔道,“用不了多久,原子能就只是个工程问题了。就算我们不碰这方面,十五到二十年内,原子能仍旧会成为全球瞩目的大热门。只不过,到那时再动手兴建原子能发电厂和密封的地下城市就太晚了。时间太晚,来不及征服暗黑期。原子能的研究成果惟一能应用的领域就是战争。你刚才说过放射线,伦克。你想像一下,如果把这种东西当成战争毒剂,大批量投放战场,会造成什么后果?这还是最浅显的运用方式。说到底,无论我们怎么做,文明都会冒巨大的风险。如果我们做,至少还可以指望出现美满的结果:暗黑期仍旧生生不息的文明。”
  史密斯闷闷不乐地挥手承认。昂纳白产生了一种感觉,他现在目睹的这种讨论已经反复进行过多次了。维多利亚·史密斯相信了昂德希尔的想法—又转而成功地鼓动起了最高统帅部。看样子,今后的三十年甚至比昂纳白原先设想的还要刺激。
  当天很晚的时候,他们才赶到山里的那个镇子。由于那场暴雨,最后三个小时只跑了二十哩。小镇附近一段路也因为恶劣的气候遭到了破坏。
  进人光明期五年后,暗夜渊数这个小镇的重建工作已经大部完成。镇子的石基顶住了新太阳的烈焰和奔腾的洪水,没有受到破坏。和以前无数次暗黑期结束时一样,村民们用新生树木的硬皮搭起只有一层的住宅、店铺和小学。也许到60m0年,他们就会有更好的木材,建起第二层,教堂可能还会建第三层。至于现在,所有建筑都是绿色的,矮矮的。外墙用短短的锥形圆木筑成,斑斑点点,像披了一层鳞片。
  昂德希尔不肯住在大路边的加油站。“我知道一处好地方。”他说,指点史密斯掉头开进一条老路。
  雨停后,车窗都摇下来了,迎面吹来干爽、几乎算得上凉爽的风。云层中露出一道缝,几分钟后,他们就看见了云中的阳光,而且不是刚才那种模糊不清的光。太阳一定快落山了,翻滚的云团染成了红色、橘黄,云团之外则是湛蓝的天空。街道、房屋和远处的山丘浴在光芒中,真是好一幅超现实景象。
  舍坎纳说得没错,砂石道尽头出现了一座低矮的房子,还有个只有一台油泵的加油站。“舍克,这就是你说的好地方?”昂纳白问。
  “这个……至少更有意思。”对方推开车门,跳下栖架,“看看那人还记不记得我。”他在车旁来回走动,舒展舒展筋骨。坐了这么久的车,他的神经性颤抖比平时更严重了。
  史密斯和昂纳白也下了车。过了一会儿,房主走出房子,一个背着工具筐的大块头,身后跟着两个小孩。
  “加油吗?大爷?”那人问道。
  昂德希尔没纠正对方在他岁数上犯的错误,满面笑容,道:“当然。”他跟着主人走向油泵。天色更亮了,蓝色天空中闪耀着太阳的红光。“你还记得我吗?暗黑之前我来过,开一辆很大的红色雷梅奇。当时你是铁匠。”
  对方停住脚步,认真打量着昂德希尔。“雷梅奇我倒是记得。”两个五岁大的孩子在他身后蹦蹦跳跳,望着这个好奇的客人。“变化大呀,对不对?”
  主人不知道昂德希尔在说什么,但没过多久,这两人便像一对儿老朋友一般聊开了。是的,主人很喜欢汽车,这东西才是潮流所在,干铁匠没前途了。舍坎纳大大地夸奖了一番对方过去替自己改装汽车时表现的手艺,还说大路上真不该新开一家加油站。他敢说,那一家的手艺肯定赶不上这里。这位前铁匠考虑过在普林塞顿承揽广告制作的活儿吗?史密斯的警卫在路边空地停下车子,聊得起劲的主人却几乎没看见他们。昂德希尔就有这个本事,随便什么人都处得来。把他的疯癫劲儿往下调一调,立即就变成了一个非常好打交道的人。
  史密斯来到路边,跟担任卫士长的上尉说了几句。舍克付了油钱之后,她对他们道:“真糟,陆战指挥部说半夜还有一场暴风雨,比我们遇上的那场大得多。我怎么这么倒霉,第一次开自己的车就赶上这种事儿。”史密斯的声音怒气冲冲,只要这样说话,通常表示她的急脾气又发作了。大家上了车,她戳了两下点火器,又戳了一下,引擎发动起来,“只好在这儿过夜了。”她坐了一会儿,好像拿不定主意。或许她在望南边的天色,“我知道镇子西边有个地方。”
  史密斯驾车驶过一条条沙石路、满是泥浆的土路。昂纳白还以为她迷路了,可她没有一点犹豫,也没有向后倒车。警卫车紧紧跟在后面,跟一大群水鸟招摇过市一样不引人注目。土路渐渐消失,出现在前面的是一个俯瞰大海的海呷,三面是向下的斜坡。再过一段时间,这儿的森林便会长成参天大树,但现在只是无数身披硬皮的锥形矮桩,连陡坡上裸露的岩石都遮挡不住。
  史密斯在路尽头停下车,向后一靠。“抱歉……转错一个弯。”她朝紧跟在后的第一辆警卫车挥了挥手。昂纳白极目海天。有时候,转错弯是件大好事。“没关系,老 天,这少L真是太美了。”乌云中的一道道缝隙像道道峡谷,阳光从 中倾泻下来,把他们浴在近晚红光之中,海面涌来的碎浪上闪耀着百万颗红宝石。他爬下汽车后座,在树桩间走近海呷顶端。厚厚的林中落叶踩在脚下,湿辘辘的。片刻后,舍坎纳也跟了上来。
  海面吹来潮润清凉的和风,不用气象部门预告也能看出不久便会袭来风暴。他看着海面。下面的大浪离他们不到三哩,在太阳目前的阶段,近到这个距离已经是安全的极限了。从这儿可以看到潮头涌动,听见阵阵嘎吱嘎吱的声音。三座巨大的冰山被卷到附近,无法漂走。远方的冰山更多,一直延伸到天边。这是一场永恒的战斗,来自太阳的火焰与这个世界土生的寒冰对垒。这场战斗还会持续二十年,最后的残冰才会浮出水面,消失得无影无踪。但到那时,太阳的威力也会渐渐衰弱,进入渐暗期。就连舍坎纳好像也被眼前的景象吸引住了。
  维多利亚也下了车,但没有跟着他们过来,而是向回走到海衅南缘。可怜的将军,连自己都说不清这一趟是公干还是游玩。他们无法一下子赶到陆战指挥部,昂纳白对这个倒是挺满意。
  他们回头走近史密斯。海呷的这一面,地势陡降成为一道山谷。山谷另一边的高地上有座房子,像是家小旅店。史密斯站在坡地的一块凹陷处,这儿坡度不是很大。过去,刚才那条土路也许从这里延伸下去,进人小山谷,再向上通向山谷对面。
  舍坎纳在妻子身旁停下,左边几条胳膊搭在她肩上。过了一会儿,她伸出两条胳膊,挽住丈夫的手臂。两人一句话都没说。昂纳白走到崖边,探头下望。下面确实有路,一直伸进谷底。光明初期的洪水和暴雨冲刷出了新的沟壑,但这道山谷却没受破坏,仍旧很美。“哎,哎,从这儿咱们是下不去的,夫人。路全冲没了。”
  维多利亚·史密斯静了一会儿,“是啊,冲没了。这样最好……”舍克道:“我说,我们或许能徒步走过去,再爬上那边山坡。”他一只手朝对面山顶那家小旅店一指,“咱们可以瞧瞧恩克莱尔太太—”
  维多利亚紧紧搂了他一下,“不。反正那地方也太小,最多只能容下咱们三个。还是和警卫一块露营吧。”
  过了一会儿,舍克一声轻笑。“……我没问题。倒真想瞧瞧机械化的现代社会里露营是个什么滋味。”他们跟着史密斯沿着来的土路回头走去。来到汽车旁,舍坎纳已经恢复了他的老样子,提出一大堆有关轻质帐篷的设想。照他的说法,这些帐篷连光明初期的大洪水都抗得住。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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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托马斯·劳站在卧室视窗边,目光投向窗外。他的套房其实嵌人钻石一号地下五十米深,但窗外的景象却取自哈默菲斯特最高的高塔。点亮之后,他的房间已经大大扩展了。从历次灾难中侥幸逃生的技工们终日劳碌,刮垢磨光,雕琢切削,让这里的环境和劳故乡的府邸一样精美豪奢。
  哈默菲斯特附近的地区已经被削成平地,上面是重重叠叠的金属结构。金属是用钻石二号上堆积的矿石冶炼出来的。他原打算好好调整调整这里的站台J恒定推进器,将一号钻石巨岩隐在阴影里,只有哈默菲斯特最高的塔尖伸进阳光中。但这一两年其实已经不需要这么小心了。不过,躲在阴影里仍有个好处:可以利用冰块形成一重护盾,冰块还可以提供一定的豁着力。高挂半空的就是阿拉克尼,侧倾角半度左右,一个闪闪发亮的碟状物,蓝白相间,将明亮、柔和的光洒向城堡。现在的情形跟点亮之初的头几兆秒已经大大不同了,当时可真是烈焰熊熊呀。眼前的景色是托马斯·劳辛勤工作五年的成果,如此美丽,如此宁静。
  五年了。他们还会困在这里多少年?三十到五十年,蜘蛛人才能创造出高效的工业经济环境。舰队专家只能估算到这个程度。但奇怪的是,一切竟然都很顺利。这次探险确实是一次流放,但跟他在巴拉克利亚所计划的那种流放不同。最初的计划同样必须冒险,但却是经过深思熟虑冒险,不是实际发生的那种风险。当时想的是远离故国日益危险的政治,出去一两百年,在对头势力范围之外培养自己的资源。表面上说的当然是另一回事:大好机会锣,具备星际飞行能力的非人类智慧生命锣,机不可失、掌握他们的秘密锣。没想到青河居然捷足先登。
  青河的知识构成了巴拉克利亚的易莫金文明的核心。托马斯·劳毕生研究青河文明,但直到和他们对面相遇,他才知道这帮做买卖的是多么古怪,跟易莫金人是多么不同。他们的舰队行动软弱,天真幼稚。用定时蚀脑菌感染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突然袭击也易如反掌。可一到战斗打响,这些小商小贩却凶得像魔鬼,狡计百出,准是事先就作了一定准备。开战头一百秒内,他们的旗舰就被击毁了—可这些家伙反而打得更加凶猛。等蚀脑菌最后彻底关闭生意人的大脑时,战斗双方都垮台了。战斗结束后,劳又在处理青河人方面犯了第二个大错误。蚀脑菌可以消灭青河人,但他们中间的许多人却并不屈服,无法“聚能”。紧急审讯搞得一团糟,幸好到最后,他还能利用这次审讯的灾难,把双方残余人员凝聚成为一个整体。
  残存的只有哈默菲斯特的高塔、聚能中心,还有得自被毁飞船的种种华丽装饰。一片废墟中,还有些高科技仍旧可以发挥作用。剩下的则必须取自受恒定器控制的庞杂体上的原材料,还有蜘蛛人文明—这才是最根本的解决之道。
  三十到四十年。他们能够做到。冷冻箱的数量还够剩下的人员使用。现在的主要问题是研究蜘蛛人,学习他们的语言、历史和文化。为了度过这几十年,必须适当划分工作,将值勤班次安排成树状结构,值班几兆秒,然后轮换下去,冬眠一两年。有些人的值勤时间会大大多于平均数,如译员和科学家。还有一些人,如飞航人员、战术人员,最初几年派不上什么用场,但任务的最后几年却需要他们值全班,全时值守。所有这些,劳都在大小会议上对自己人和青河人解释过。他所作的许诺大多也是真的。像这种行动,青河人具有丰富的实践经验和精湛的技艺。只要运气稍好,熬过这次流放,一般人只会消耗生命中的十到十二年。在这些年里,他会把生意人舰队的资料库来个一扫光,掌握青河人所掌握的一切。
  劳的手搭在视窗上。这东西暖乎乎的,和壁上的挂毯一样。瘟疫在上,青河的墙纸系统可真好啊。随便从什么角度看都不会发生图像扭曲。他轻声笑了。到头来,小商小贩们在这次流放中的表现反而比易莫金人强,指挥他们真是得心应手。他计划安排的事,青河人很有经验,实施起来十分娴熟。
  而他自己呢……劳不禁有些自伤自怜。在取得最后成功之前,每一班岗都必须有一个既精明强干,又值得信赖的人在场监督。这样的人只有一个,他的名字就叫托马斯·劳。如果监督者只有里茨尔·布鲁厄尔一个人,他会愚蠢地大开杀戒,干掉本可以留下继续利用的资源—或者尽力谋害劳本人;如果换了安妮·雷诺特,刀吓个女人倒是可以信任,也许一连许多年都不会出什么事,可只要发生意外变故……唔,青河人看样子已经彻底认输了,经过审讯,劳基本上可以肯定他们中间没有酝酿中的大阴谋。但只要青河重新谋反,安妮·雷诺特必输无疑。
  所以,等看到这里胜利的曙光时,托马斯·劳或许已经一百岁了。按照巴拉克利亚的标准,已经人到中年了。劳长叹一声。只好如此。损失的时间完全可以用青河的医疗技术来弥补,而且—
  房间颤抖了一下,传来一阵几乎听不见的低吟。劳靠在墙上的手掌感受到了震动。这是四十千秒内的第三次地震。
  房间另一头,那个生意人姑娘在他们的床上动了动,“怎么回事?”奇维·林·利索勒特醒了。身体一动,从床上飘了起来。她一连工作了将近三天,又一次竭力调整恒定器的配置,想让巨岩稳定下来。利索勒特的眼睛迷迷糊糊四下张望着。她可能压根儿不清楚是什么弄醒了她。她的目光落在站在视窗边的劳身上,脸上露出温暖的笑意。“噢,托马斯,又为我们提心吊胆得睡不着觉了?”
  她伸出双臂,这是个邀请。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点点头。嘿,还真是她说的这么回事。他飘过房间,一只手在她头边的墙上一撑,停了下来。她双臂搂着他,两人在空中飘浮着,慢慢下降,落向下面的床上。他伸手揽着她的腰,感到她有力的双腿缠绕着他。“能做的你都做了,托马斯。别多想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的双手轻轻抚弄着他的颈背,他感觉到了她身体的颤抖。其实,担心得要命的人是奇维·利索勒特,只要能将他们的生存机会增加百分之一,工作到死她都乐意。他们静静飘动着,直到重力将两人拉回绣褥铺成的眠床。
  劳双手轻抚奇维身侧,感到她的紧张情绪渐渐放松。这次探险中,许多事办得大错特错,但奇维·林·利索勒特却算得上一个小小的胜利。劳歼灭青河舰队时,她才十四岁,一个早熟、天真又任性的小姑娘。女孩也被蚀脑菌感染了,中毒程度刚刚好。她是可以被聚能的。有一阵子,他还想把她造就成为他的性玩具。瘟疫在上,幸好我没那么做。
  头一两年,这个姑娘的许多时间都消磨在这间屋子里,在这里痛哭流涕。迪姆“谋杀”了她母亲,于是她成了第一个全心全意投向易莫金人的青河人。劳花了许多时间安慰她。最初纯粹是练习练习自己说服他人的技巧,还有个附带的好处:通过奇维,强化其他生意人对他的信任。但一段时间之后,劳渐渐发现这姑娘的危险性比他猜想的大得多,用处也大得多。奇维的童年时光大多消耗在从特莱兰到这里旅程中。她充分利用了这段时间,以近于聚能的效率学习建筑工程、生命支持技术和贸易技巧。太奇怪了:为什么给这个小孩子如此特殊的待遇?和许多青河家族一样,利索勒特家族也有它自己的秘密,它自己的家族内部文化传统。通过审讯,他从姑娘的母亲嘴里榨出了可能的解释:利索勒特家族习惯于利用在星际间航行的时间,密集培训今后将占据家族首脑地位的小女孩,将她们铸造成型。按照凯拉·彭·利索勒特的计划,等进人开关星系之后,这个绝对忠于自己母亲的小女孩就会完成基础教育,可以进行高级培训了。
  事态的发展与她的计划大相径庭,却使托马斯·劳得到了一件最符合自己需要的工具。奇维十分年轻,富于才华,而且内心深处渴望着效忠某个人。他可以驱使她连续值勤,不加冷冻。他就是这么驱策他自己的。她是他今后岁月中的最佳伴侣,而且可以不断磨砺、考验他的种种计划。奇维十分聪明,在个性的许多方面又有很强的依赖性。过去还有证据,可以证明真正发生在她母亲和其他人身上的是什么事,但现在,这些证据已经被炸了个灰飞烟灭。不过,失误仍旧可能出现。利用奇维,这是对神经的不断刺激和持续考验。但至少他知道存在什么危险,也采取了预防措施。
  “托马斯—”她转过脸,直直地望着他,“你真的觉得我能把庞杂体稳定下来吗?”
  她确实应该担心这个问题。正确的反应不应当是威胁,甚至不是批评。如果换了里茨尔·布鲁厄尔—甚至早些年的托马斯·劳—是绝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我相信你。你会想出办法的,我们会想出办法。先休息几天,好吗?‘这一班勤务交给特林尼老头子,他从冬眠箱出来了。平衡巨岩的活儿先交给他。”
  奇维大笑起来。笑声比她的长相还像个小姑娘。“哈,是啊,范,特林尼!”她僧恨迪姆的所有同谋,只有对这个特林尼,她的轻蔑超过了憎恨,“还记得他上次是怎么平衡巨岩的吗?嗓门挺大,动起手来胆小如鼠。没等他明白过来,庞杂体的速度已达到每秒三米,脱离了L1轨道。接下来。老东西又反制过度,还—”她又放声大笑起来。这个生意人女孩觉得可笑的事儿可真怪。就是这些地方,他到现在还弄不明白。
  利索勒特沉默了一会儿,再次开口时,说的话又一次出乎统领大人意料。“是啊……或许你说得对。如果只有四天,我可以先把方方面面安排好,连特林尼都坏不了多大事。我确实需要休息休息,好好想些事情。也许可以用水把那些石头粘合起来……还有,爸爸这一班也轮值。我想多花些时间跟他在一起。”她探询地看着他,含蓄地请求休假。
  唉!有时候也会操纵失当,出现不希望看到的结果。不过,他敢拿三个聚能呆子打赌,她不会硬逼着他同意。我可以把她糊弄过去。表面上同意,却带着一丝勉强,刚好可以让她觉得惭愧。不,不值得这么做,这一次不用。如果不打算拒绝,就该大大方地批准。他把她搂近了些,“对呀!你瞧,你也知道有时候该歇歇嘛。”
  她叹了口气,顽皮地笑了。“那当然。不过这个嘛,我早就知道了。”她的手向下伸去,很长时间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奇维·利索勒特还是个有点稚拙的年轻姑娘,但她正在学,而托马斯。劳还有许多年可以教她。对付凯拉·彭·利索勒特可就没那么充裕的时间了,何况她又是个懂得顽强抵抗的成年人。劳笑了,想起了当时的情形。是啊,以不同的方式,母亲和女儿都为他效了力。
  阿里·林不是出生在利索勒特家族内的人。凯拉·彭·利索勒特是在家族之外认识他的。像阿里那样的人,十亿人中找不出一个。只要是有关公园和活物的事,他是天才中的天才。同时,他是奇维的父亲。凯拉和奇维母女俩都非常爱他,尽管他不是凯拉那种人,也不是奇维今后将成为的那种人。对易莫金人来说,阿里·林十分重要,重要程度不亚于任何聚能者。只有寥寥可数的几个人能在哈默菲斯特拥挤不堪的顶层建筑之外拥有一个实验室,他就是其中之一,也是极少数没有安妮·雷诺特或其他级别较低的管理人员时时盯着的人之一。
  这时,他和奇维坐在青河营帐公园的树冠下,耐心地研究这里的昆虫。她来这儿十千秒了,爸爸待的时间更长些。他培育出了一种清理垃圾的新品种蜘蛛,这会儿正让奇维比对它的基因。看样子他相信她能做好,每过一千秒左右才来检查一次。其他时间,爸爸或是检查树叶,或是愣愣地琢磨安妮·雷诺特交给他的研究项目。
  奇维望着下面的公园地面。这里的树是一种开花的伞状植物,非常适合在微重力环境中生长,是许许多多像阿里·林这样的人历经数千年专门培育出来的。枝叶卷曲着向下铺开,从“下面”的阴影中无法看到他们在高处的小巢。虽然没什么重力,但蓝天和枝叶的走向还是稍稍给人带来一点方向感。这里真正的动物中最大的是蝴蝶和蜜蜂,她能听见蜜蜂的嗡鸣,偶尔还能看到它们忽闪着飞过。蝴蝶更是无处不在,在虚拟阳光和微重力的引导下翩翩起舞,进一步加深了来人心理上的上下概念。这会儿园子里没有其他人,正式关闭了,以便维护。这是个无关紧要的小谎话,但托马斯·劳也没说什么。不过说实话,这个园子也未免太受欢迎了,易莫金人对它的喜爱至少不亚于青河人。人来人往的压力下,奇维感到系统已经开始出现运行故障:清理垃圾的小蜘蛛忙不过来了。
  她望着父亲心不在焉的脸,笑了。多多少少,确实算是维护时间嘛。“最后一批比对结果出来了。爸爸,你想找的是不是这个?”
  “哦?”爸爸仍旧忙着手头的工作,头都没抬,忽然好像听见了她的声音,“是吗?咱们瞧瞧,奇维。”
  她把单子递给他,“看见了吗?这儿,还有这儿。这就是我们寻找的吻合模式。成虫的片状体会发生改变,正是你想要的变化。”爸爸希望新品种的代谢率更高,却又不会引起种群数量剧增。在这个园子里,这类昆虫没有天敌病毒,只能通过基因限制它们的发展。
  阿里从她手里接过单子。他露出了微笑,眼睛几乎望着她、几乎注意到她了。“好。繁殖这个难点,你处理得恰到好处。”
  眼下这个时候,说这些话的爸爸最能让奇维·林·利索勒特体验到过去的好时光。九岁到十四岁是奇维接受利索勒特式教育的时间。这是一段孤寂的光阴,但妈妈这么做是对的。奇维学会了在大黑暗中独处,一步步长大。她学习了父亲的专业生命支持系统,也学了天体运行规律,这是掌握妈妈的建筑工程所必不可少的。最重要的是,她知道当其他人脱离冬眠时她是多么高兴,多么爱他们。她的父母这些年里各有几年时间脱离冬眠,和她一起执行飞船维护的勤务。
  现在,妈妈死了。爸爸被聚能了,他的整个身心被压缩到一个点上:生态系统中的生化管理。虽说在聚能状态,父女俩仍然可以交流。战斗之后的这些年里,他们有几兆秒时间同一轮值班上岗。奇维于是继续跟他学习相关专业。有的时候,当两人全身心钻研复杂的物种稳定问题时,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还是个小孩子时,爸爸时常也会被自己研究的生物弄得痴痴迷迷,与女儿一块儿沉醉在无比奇妙、超越他们两人的另一个世界里。
  奇维研究着基因比对结果,更主要的是在观察爸爸。她知道,他很快就会结束清理垃圾的蜘蛛这个课题,至少完成由他研究的部分。长期经验告诉她,很久以后她才有可能再次接触阿里·林。到那时,人家已经重新调节了他的聚能,使他的头脑与另一个项目捆绑起来了。奇维暗自笑了。我来安排一个项目。她的目的几乎和雷诺特与托马斯对爸爸的要求完全一致,所以,只要做得巧妙些,很有可能让爸爸的头脑稍稍偏离聚能状态。
  成功。阿里·林一声轻叹,满足地凝视着身边的枝叶。奇维也许只有五十秒时间。她脚尖钩住自己所在的树枝,身体向下一溜,一把抓起她偷偷带进园子的东西,重新回到父亲身边,把这东西递给父亲。“爸爸,还记得它吗?这种很小很小、非常非常小的园子?
  这一次,爸爸没有对她的话全不理睬。他朝她转过脸来,动作很快,几乎像个正常人。一见那个透明的塑料球体,他的眼睛睁大了。“真的!除了没有光,这完全是个彻底封闭的生态环境。”
  奇维让那个里面还没有东西的塑料球飘进父亲手中。在一艘长旅中的吸附式飞船里,盆景泡囊是最常见不过的,复杂程度各不相同。有的只有几丛苔醉,有的跟这座营帐的园子同样复杂精致。“比起我们正在研究的课题来,这个问题简单些。但我有点没把握,不知你的解决办法能不能应用在这里。”
  激将法用在过去的阿里身上很好使,要让他做什么事,激将法几乎跟爱同样管用。不过现在,你得抓住稍纵即逝的最佳时机才行。他眯缝着眼睛打量那个泡囊,好像在脑子里用手比量它的大小。“有什么不行!我能解决。我发明的新招数有用极了……想要个小湖吗?再加点脂质,让水面平静点?
  奇维点点头。
  “还有,这些垃圾蜘蛛,我还能让它们的个子更小些,长出花花绿绿的翅膀来。”
  “太好了。”雷诺特肯定会同意让他在这些垃圾虫上多花些时间,这些东西非常重要,除了中央公园,其他许多地方都用得上。那场战斗摧毁了大批设备,剩下的也是七零八落,残破不堪。阿里的研究成果能够使一批小型生命支持模块分布在残存结构中。 像这种规模的项目,通常需要整整一支专家队伍,还需要深人搜索舰队的各个资料库。但爸爸既是个聚能者,又是世所罕有的天才,所有这些工作,他一个人就能完成,而且只用几兆秒。
  对付爸爸只需恰到好处地稍稍推一下就行,这种事,安妮·雷诺特那种老傻瓜才不肯干呢。所以—
  阿里·林突然笑逐颜开。“我敢打赌,我准能做个比纳姆奇至尊盆景更棒的好东西出来。你看,这些过滤网可以提供横向支撑。晤,灌木只能弄成标准形态的,也许能做点小改进,让它支持你的变异昆虫……”
  “好啊,好啊。”奇维道。两人谈了起来,是真正的谈话,几百秒之后,爸爸才重新退缩回注意力高度集中的聚能状态。只有在这种状态下,爸爸刚才说的“小改进”才能成功。最棘手的是细菌和线粒体的处理,奇维自己是没这个本事的。她冲父亲笑了,差点伸手过去碰碰他的肩头。妈妈肯定会为他们父女俩骄傲。说不定爸爸琢磨出来的还是一种以前没见过的新方法呢,反正数据库里没提过,至少在显眼的地方找不着。奇维原想,如果能造出一些特别出色的微型公园,他们准会认可她的小动作。可爸爸的想法比她的设想强得太多了。
  纳姆奇至尊盆景大小跟这个泡囊差不多,直径也就三十厘米左右。其中有些已经活了两百多年,是完完全全的动植物生态系统,还能支持虚拟的进化过程哩。其制作技术是绝对的私人机密,就连青河人都只能一部分一部分购买,没法一古脑儿买下来。仅用舰队的资源做出这种东西,这是不折不扣的奇迹。如果爸爸竟然做出比至尊盆景更棒的微型园子……绝大多数人好像都认定奇维接受的生要是战斗员培训,跟她母亲一样。就连托马斯也这么想。他们不明白,利索勒特家族是最纯正的青河人。战斗是第二位的,重要性离第一位差着老大一截。战斗的事儿她确实学过一点儿,这没错。妈妈打算让她花十年二十年学习军事,作为其他手段全部失败之后的最后一招,这也没错。但贸易才是中心,其他一切都是为这个中心服务的。贸易,赚取利润。
  是啊,他们现在被易莫金人收编了。不过托马斯是个正直的好人。他的任务太艰巨、太困难了,她简直没法想像他有多难。她正在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他,使这支残破不堪的探险队能够生存下去。但是,托马斯毕竟是个易莫金人,他的文化出了问题。这种文化无法理解贸易对青河人的重要性。
  不过,托马斯不理解也没关系。奇维笑眯眯地望着那个空泡囊,想着里面装上爸爸的作品后会是什么模样。在文明社会,一个顶级盆景可以卖出天价,有时甚至能换回一艘星际飞船。但在这儿?没什么,奇维可以把做盆景当成自己的兼职,毕竟只是个小玩意)L。可惜托马斯不懂得欣赏。他下了命令,禁止囤积私货、地下交易。嗯,也许先得瞒他一阵子。事后取得同意比事先征求批准容易多了。她估计,易莫金人到头来会受青河人的影响,大大地变个样子,而不是相反。
  她重新开始比对基因链,就在这时,下方响起一阵撕开什么的声音。声音的来源看不清,被密密的枝叶遮住了。奇维一秒钟后才明白那是什么声音。底层的进出舱门。那道门只能维护时使用,只要一开门,覆在上面的苔丛就会撕裂。真该死!
  奇维身体一晃,荡出他们的小巢,迅速向下移动。一路提防着别折断树枝,也别让自己的影子落在下面的苔丛上。闭园时偷偷溜进来只是件讨人嫌的小事,说实在的,她自己兴致一来都会干出这种事。但不应该打开底层进出舱门。园子本来能给人造成广阔森林的错觉,一开这道门,这种印象就全毁了,还会破坏下面的苔丛草坪。哪个混蛋会干出这种事?特别是现在,易莫金人把各项规章制度看得比天还大的非常时期?
  奇维飘浮在最下层的灌木丛上方,闯进来的家伙马上就会露面,但她已经听出是谁了。里茨尔·布鲁厄尔。副统领大人阔步踏过苔丛,一路咒骂着,狠狠甩开灌木丛。这人的嘴真够臭的,连奇维这种对脏话特别感兴趣的人都受不了。以前她也听过他的骂骂咧咧。布鲁厄尔是易莫金探险舰队的二号人物。光凭他一个人就能证明,易莫金领导人完全可能是地地道道的下流坯。托马斯看来也明白这家伙是个什么货色,特意把这位副手的住地安排得离巨岩庞杂体远远的,把他安置在无影手号上,连轮值时间都和绝大多数普通队员差不多。可怜的托马斯为了大家的安全一年年老去,布鲁厄尔却每四十兆秒才脱离冷冻,值十兆秒的班就完事。因为他的当值时间短,奇维也不大了解他。单是她了解到的那些已经让她对这个人憎恨不已了。哪怕这个混蛋能起一丁儿点作用,托马斯也用不着为我们大家消耗自己的生命。她侧耳倾听了一阵:好家伙。许多人都说脏话,但这个人的脏话中有点什么,她在大多数人那里从来没听到过。此人的咒骂中有一种说到做到、真能干出那些脏事的味道。
  奇维推开灌木丛,声音很响。她拉着树枝,让自己飘在离地面半米的地方,和来的易莫金人差不多高。“统领大人,园子已经关闭,以便维护。”
  布鲁厄尔稍稍吃了一惊,一时没说话,连苍白的大脸都阴沉下来,真可笑。“你这个傲慢的小……那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在维护。”离事实也差不了多少。反击:“你来这儿又干什么?”
  布鲁厄尔的脸色更阴沉了。他一拉树枝,飘了起来,脑袋高出奇维十厘米。“小东西,你没资格盘问我。”他随身还带着那根蠢兮兮的金属短杖。只是一根棍子,这里那里嵌了些颜色黑乎乎的小齿。他一只手稳住身体,另一只手一挥。短杖一闪,划出一道弧形,把奇维脑袋旁边的一棵小树苗打得木屑纷飞。
  奇维也发火了。她揪住树枝一撑,又跟布鲁厄尔来了个四目平齐,正面相对。“这是破坏,不是回答。”她知道托马斯在园子里安装了监控系统。对易莫金人来说,破坏也是一种罪名,惩罚不会比对青河人的更轻。
  统领气得说不出话来。“搞破坏的是你们。园子本来挺漂亮,以前我没想到弄种还能造出这么好的园子。可现在你们在破坏它。昨天我来过,知道它是什么样子。你们往这里放了害虫。”他又一次挥舞短杖,把藏在树丛间的一网垃圾虫打跑了。织网昆虫们四下逃窜,身后拖着银光闪闪的细丝。布鲁厄尔捅捅那张网,把网里的虫膜、枯叶和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搅成一团。“看见吗?你们还千了什么好事?”他飘身向上,居高临下瞪着她。
  奇维有点发愣,没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他不可能是那个意思。怎么可能有这么无知的人?别忘了,他是个呆子。她手一扯树枝,飘到高于布鲁厄尔的地方,冲着他那张蠢脸大喝:“老天,这是个零重力公园!你以为我们靠什么弄干净这儿的飘浮物?垃圾虫一直就有,而且这会儿还有点负担过重了。”说出这话时,她原本不是那个意思。可话一出口,她随即上下打量着统领大人,好像她指的是他这块大个)L垃圾。
  两人这时已经飘到下层灌木之上了。奇维从眼角里能看见爸爸。上面是无限的蔚蓝,交错其间的是横生的枝娅。虚拟阳光把她的后脑晒得热烘烘的。如果这种比高矮的把戏再玩上几个回合,他们的脑袋非撞上塑料天棚不可。奇维放声大笑起来。
  布鲁厄尔却不作声了,只管恨恨地瞪着她,短杖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手掌。有流言说起他那根短杖小齿上的黑色是怎么来的,里茨尔·布鲁厄尔自己显然巴不得别人这么想。但这个人实在半点也不像个战士。看他挥舞短杖的姿势,好像压根儿没想过短杖击打的对象会反击似的。现在,他惟一的支撑点是双脚,钩在几根树枝间。奇维则轻轻松松手扶枝叶,脸上挂着她最能激怒别人的笑容。
  片刻间,布鲁厄尔一动不动,目光在她周遭扫来扫去。突然脚一蹬,一声不吭跃了起来,在空中摇晃了一下,抓住一根树枝,一拽,一头扎向底层出人舱门。
  奇维静静地飘浮着,百感交集,千头万绪,汇集在心头,又冲向四肢百骸。一时间,她辨不清自己的感受,只知道……这个园子,里茨尔·布鲁厄尔滚蛋之后是多美啊。刚才,她的注意力全部放在怒气冲天的统领身上,现在,园子里的声音又回来了。低微的嗡鸣,翩跃的蝴蝶。直到现在,她才分辨出四肢百骸的刺痛,那是激愤压迫产生的刺痛。愤怒,还有恐惧。
  奇维·林·利索勒特捉弄过许多人,激怒过不少人。她干这种事几乎有一点上瘾了。妈妈说过,这是心中暗藏的愤怒引起的,因为她被孤零零一个人留在群星之间。也许是吧,但这么干挺好玩的。这一次却不一样。
  她转身飘向树丛间父亲的小巢。这些年来,生她气的大有人在,就连伊泽尔·文尼有时都大光其火。可怜的伊泽尔,真希望……但今天却截然不同。她从里茨尔·布鲁厄尔眼睛里看到了这种不同。那个人真的想杀了她,在杀与不杀的边缘摇摆了好一阵子。他怕托马斯知道,可能仅仅是因为这个,他才没有当场下手。如果哪一天布鲁厄尔趁她一个人时逮住她,周围又没有监控系统……
  来到阿里·林身边时,奇维两只手都在哆嗦。爸爸呀。她多么希望爸爸能听到自己的话,能抚慰颤抖不已的女儿。可阿里·林连看都没看她一眼。爸爸聚能已经好几年了,但奇维还记得从前的事,记得清清楚楚。从前……争吵刚起爸爸就会冲下来,他会挡在奇维身前,不管布鲁厄尔手里有没有短杖。可现在……除了里茨尔·布鲁厄尔,奇维没注意周围的事,但还是有些隐约片断进入她的视野:阿里坐在他的显示视窗和分析系统中间,动都没动弹一下。两人的争执他全听到了,声音越吵越大时还朝这边漂了一眼,表情很不耐烦,满脸不赞成,一副“别打扰我”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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