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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_7 弗诺·文奇 (美)
  奇维伸出一只颤抖的手,碰碰爸爸肩头。他耸耸肩,像赶开一只讨厌的小虫子。从某些角度上说,爸爸还活着。但从另一些方面看,他死得比妈妈更彻底。托马斯说过,聚能者是可以复原的,但托马斯需要爸爸和其他聚能者像现在这个样子。托马斯是个易莫金人,从出生到现在一直生活在易莫金文化中。他们利用聚能技术把人变成一项资产,能这么干,他们还非常自豪。奇维知道,许多青河人觉得易莫金人所谓“聚能复原”是骗人的谎话。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哪怕一个聚能者复原。但这么重要的大事,托马斯是不会撒谎的。
  或许,她和爸爸做得越好,就越能让他尽快复原。聚能又不是死亡,不会永远这样的。她重新滑进爸爸身边的座位,开始比对基因。她下去和布鲁厄尔争吵时处理器已经开始比对,这会儿结果出来了。
  这个结果准会让爸爸高兴的,如果他不是聚能者的话。
  劳跟过去一样,仍旧参加每隔一兆秒举行一次的舰队管理委员会的例会。随着轮值班次的变化,与会者自然每次都不一样。今天伊泽尔·文尼参加了会议。他已经为这个小伙子安排好了一次小小的惊喜,瞧瞧他的反应一定很有趣。里茨尔·布鲁厄尔也来了,所以他让奇维别出席。劳暗自好笑。妈的,没想到这小妮子能把一个大男人气成这副模样。
  按照劳的吩咐,委员会的例会已经和劳自己的易莫金管理人员会议合并起来,称为“轮值干部会议”。这种做法是想表明,不管双方过去有什么争端,现在大家都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只有合作才能生存下去。当然,这种会只是个幌子,不可能有什么实质性的成果。真正的决定是劳和安妮·雷诺特或里茨尔·布鲁厄尔以及安全人员私下商量之后作出的。那种密谈通常发生在常规勤务轮班之外的空档。不过,说决策是在这些每兆秒一次的例会上做出的也不完全是假话。劳手指一点会议议程,“那么,进行最后一项:安妮·雷诺特对开关星的探测报告。安妮?”
  安妮毫无表情地纠正他的话,“天体物理学家的报告,统领大人。但首先,我有一点要求。我们这个领域还需要至少一位未聚能的专家。你知道,对技术分析的结果作出判断需要……”
  劳叹了口气。私下商谈时她也在这个问题上叮着他不放。“安妮,我们没有资源呀。这个研究领域,活下来的专家只有三个人。”而且都是聚能呆子。
  “但我需要一名能运用常识作出判断的分析家。”她耸耸肩,“好吧。按照你的指示,我们拨出了两名天体物理学家,从点亮之前便连续值勤。请记住,他们有五年的时间研究这个问题,最后才作出汇报。”她向空中一挥手,大家面前出现了一艘经过改装的青河交通艇。小艇的每一个侧面都加装了燃料箱,船头是密密麻麻一排排探测器。艇侧一个拱起的结构上伸出一面银色的盾帆。“就在点亮之前,李博士和温驾着这艘小艇进人开关星的近地轨道。”另一个视窗显示出下降轨迹,在距开关星表面五百公里左右进人轨道,“盾帆调整得很合适,在它的保护下,他们在那个高度安全飞行了一天多时间。”
  驾驶交通艇的其实是乔新手下的聚能飞行员。劳朝乔新点点头,“干得很好,飞航主任。”
  乔新乐开了花,“谢谢您。那次可真惊险,可算有了往后能对有关这一时间段,后文将详细解释。我的孩子们吹一吹的事了。”
  雷诺特没理睬他的话,弹开几个视窗,显示出以不同光谱在低轨道拍摄的图像。“从一开始,对这些资料的分析就遇上了困难。”
  大家听到了录下的两个聚能者的对话。李是易莫金人,说话的是另一个声音,带青河口音,肯定是温。“我们早就知道开关星的质量和密度与普通G级恒星没什么差别,现在又制作出了高解析度图谱,确定了恒星内部的温度和密度……”李博士以聚能者特有的急促语气插了进来,“一一但我们还需要更多的微型卫星……管他什么资源不足。至少需要两百颗,点亮期间持续监测。”
  雷诺特暂停录音。“我们给他们抽调了一百颗微型卫星。”又弹出几个视窗,已经是点亮之后了,李和温也问到了哈默菲斯特,仍旧争个不停。雷诺特汇报工作时总是这样,密集的图像、表格、录音。
  温又开口了,声音疲惫不堪。“哪怕它处于‘关’的状态,内部密度仍旧是典型的G级星。开关星没有坍塌的迹象,但表面气流的深度却只有不到一万公里。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李:“点亮之后,恒星内核结构好像仍旧是老样子,跟关闭状态时完全一样。”
  “这一点我们无法断定,没办法更接近它。”
  “不,问题是它的各项数据都是非常典型的G级星呀,我们有模式分析……”
  温的声音变了。这一次语速快得多,听起来沮丧不已,几乎到了痛苦万状的地步。“这么多数据,全摆在这儿,这个谜团却跟以前一样解不开。我一直在研究它的反应路线,到现在已经五年了,可还是跟黎明时代的天文学家一样摸不着头脑。恒星内核深处肯定有什么东西,不然的话,开关星早就坍塌了。”
  另一个聚能者的语气十分焦躁,“有一点很明显,即使处于关闭状态,开关星仍在释放射线、能量或是别的东西,但这种东西经过了某种转换,发生了某种交互作用,于是强度降低,变弱了。”
  “问题是,那种东西是什么?是什么?如果真的有那种东西,星球表面诸层为什么不坍塌?”
  “因为这种交互作用发生在恒星可见光层的最底层,那一层确实坍塌了!射缩。我用你自己的软件模块演示给你看!”
  “用不着,全是瞎扯,跟几年前没什么区别。”
  “可我有数据!”
  “又怎么样?在恒定嫡状态下可逆热力过程是封闭的……”
  雷诺特关闭了录音。“他们这样争论了好几天。绝大多数都是他们之间的行话术语。绑定在一起执行同一项目的一组聚能者经常会发明出这类只有他们自己明白的切口。”
  劳在椅子里直起身体,“如果只有他们两个人明白,我们怎么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你被封在外面了吗?”
  “没有,至少不是通常所谓‘被封在外面’。温博士非常沮丧,他开始随机考虑各种不大可能出现的极端解释。如果是个正常人,这种方式或许会打开思路,但……”
  布鲁厄尔大笑起来,开心极了。“这么说,你的天文伙计彻底找不着门了。丢球了呢?”
  雷诺特看都没看布鲁厄尔。“闭嘴。”她说。劳发现她的话让做买卖的家伙们吃了一惊。里茨尔是二号人物,是统治者中的残暴分子,却被她一句话打得瘪了下去。不知这些生意人什么时候才能猜出个中奥妙。布鲁厄尔脸上闪过一股怒气,接着,他咧嘴笑了,在椅子里往后一靠,高兴地瞥了一眼劳的方向。安妮顿都没顿一下,继续说道:“温暂时不再把研究集中在问题的焦点上,而是后聚能人的行话。详见下文退一步,把它放在更广泛的背景中考虑。最初,他得出了一些很有意义的结论。”
  重新响起温的声音,跟刚才一样急匆匆地,单调平板。“开关星在银河中的轨道,这是个线索。”视窗一闪,出现一幅开关星在银河中的运行轨道图。这是安妮直接从温笔记里提取出来的假想图,假设它不会受到其他接近恒星的影响。这幅图回溯了五亿年。从图像上看,开关星的运行轨道是典型晕轮恒星特有的花瓣状。每隔两亿年,开关星便会穿过银河看不见的心脏,一直向外,一直向外,直到星星越来越稀疏,出现银河之间的大黑暗地带。托马斯·劳不是天文学家,但他知道晕轮恒星不像普通恒星那样有一个由行星组成的星系,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一般很少前往晕轮恒星实地考察。在开关星的种种奇异处中,这是最不起眼的了。
  可不知为什么,青河那个聚能呆子却死死揪住开关星的银河轨道不放。“这个东西—它不可能是一颗恒星—它进人过银河最核心的部分,一次又一次—”雷诺特跳过了一大段,准是可怜的温头脑发昏、思路不停兜圈子的部分。聚能呆子的语气忽然平静下来,“这是线索。我们有许多线索,真的。别管物理学了,只想想它发光、变暗的变动曲线。每二百五十年中,二百一十五年是黑暗期,发出的可感知能量比褐矮星还少。”视窗随着温的思路不断变化,调出褐矮星的图像,还有物理学家们推测的开关星远古时期的变化周期(频率比现在快得多),“一定存在一些我们无法测到的变化。就说点亮吧,亮度曲线大致相当于一颗周期性爆发的Q级新星,几兆秒后,它的光谱几乎和一颗内核发生核聚变的恒星相似。接下来,亮度逐渐降低到零……或者发生了变化,变成我们无法看见的某种东西。这根本不是什么星星!这是魔法。是一台受到损坏的魔法般的机器。我敢说,这是一台快启波束发生器。对,就是这么回事!这是来自银河最核心部位的魔法机器,损坏了,所以我们无法理解。”
  录音骤然中断。温万花筒般的视窗也突然定格。“温博士陷人这个怪圈已经十兆秒了。”雷诺特说。
  这些劳早就知道,但还是装出关切的神情,“我们还剩下谁?”
  “李博士做的还行。他陷人了与温博士的结论截然相反的另一个怪圈,不过我们拆散他和温博士的组合之后,他的状态又恢复了。可是现在—这个,他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青河的识别软件系统上,搞出了一个庞大的模式,与我们所有的观测资料全部吻合。”又是一组图像,说明李有关亚原子新族的理论,“我们让李博士把研究扩展到亨特·温一个人钻研的领域,他得出了和温博士完全不同的结论。”
  李的声音:“对,对了!我的模式表明,类似开关星这种星体,银河内核附近一定很常见。在极其罕见的情况下,恒星也会发生碰撞,其结果是大爆炸,将碎片炸得远离内核。”不用说,在这种假想的爆炸之后,李博士所描述的星球运动轨迹与温博士的描述完全一样,“我的理论可以解释一切。我们无法在银河内核星尘中看到这种眨巴眼睛的星星,因为它们不是很亮,运动速度又太快。但亿万年间,总会发生一次我们所设想的恒星之间的非对称大碰撞,大爆炸之后,一块碎片就被抛了出来。”图像显示假想的毁灭开关星的恒星所发生的假想中的大爆炸,开关星原有的太阳系被炸毁了,行星尽毁,只有一颗行星被开关星本身挡住,没有受到恒星爆炸的破坏。
  伊泽尔·文尼向前倾过身体,“老天,他真把一切都解释清楚了。”
  “是啊。”劳说,“甚至解释了这个星系只有一颗恒星的原因。”他从那一大堆视窗前转过身来,望着安妮,“你怎么看?”雷诺特耸耸肩,“谁知道?所以我们才需要一个没有聚能的专家,统领大人。李博士的研究领域越扩越大,表现出一种很典型的症结,企图拿出一个能解释一切的理论。他的粒子理论结构十分庞大,说不定是一种互证式的同义反复。”她顿了顿。安妮·雷诺特太缺乏陈述技巧了。劳只得调整自己的问题,重新发问,这才引出了她的大炸弹:“粒子理论是他的核心专业,这种理论也许会引发一系列突破,最终可能制造出速度更快的磁场吸附式推进器。”
  好几秒钟时间,没有人开口。青河人几千年来一直在摆弄他们的推进器,也许从范·纽文的时代之前就开始了研究。他们从数以百计的人类文明中窃取了种种天才设想,用于推进器的改造。但最近一千年里,推进器的效率只提高了不到百分之一。“是这样啊。哎哟,哎哟。”大赌一把……而且赢了,劳知道这是什么滋味,感觉真是太棒了。就连生意人们都是满脸傻笑。他一时没有说话,让房间里的兴奋之情浸得更久一些。真是个天大的好消息啊。哪怕一直等到流放期快结束时才研究成功,都是不得了的好消息,“天体物理学家真是我们的宝贵财富呀。温的状态,你能想想办法吗?”
  “恐怕亨特·温已经无法复原了。”她打开一个视窗,显示医疗图像。在一个青河医生看来,这只是一幅大脑诊断图。但对安妮来说,它是一幅策划图,“请看,这里和这里的联结与他对开关星的研究相关。通过部分微调,我已经证实了这种相关性。如果强行撤销聚能,他最近五年的工作就会被全部抹掉,与之相关的专业知识也全完了。别忘了,聚能手术主要是个摸索过程,精确度只比毫米级稍强一点。”
  “这么说,如果强行撤销聚能,最后就会弄出个植物人?”
  “不会。如果我们后退一步,撤销聚能,他会恢复原来的个性,大多数记忆也会保留下来。只不过再也不是什么天体物理学家了。”
  “唔。”劳沉吟着。看来,对做买卖的不能简简单单撤销聚能,让他一变而为雷诺特需要的非聚能专家。我要是冒险把那第三名专 家解除聚能,那才真见鬼哩。幸好有一个现成的解决方案,非常合适,全部三名专家都能人尽其用,“好吧,安妮,我的意见是这样:把另外那位物理学家调上线,别给他压太重的担子,让他这一轮班轻松点。让李博士进人冬眠,新出来的人则负责检查审核李的结论。当然比不上非聚能的正常专家的分析,但毕竟也算第三方意见。如果你们好好安排一下,同样可以得出持中的结论。”
  回答又是一耸肩。雷诺特不会假装谦虚,但她同样不知道自己是多么出色。
  “至于亨特·温,”劳继续道,“他已经为我们作出了最大贡献,我们不可能要求得更多了。”照安妮刚才的话看,这话是完完全全的事实,“我希望你解除他的聚能。”
  伊泽尔·文尼猛地吃了一惊,连嘴都合不上了。其他小商小贩的表情同样震惊不已。还有点小麻烦:亨特·温可能不会成为聚能者也能复原的最佳例证,相反,他的情况或许相当棘手。显示你的关怀。“我们让温博士连续值了五年多的班,我看他已经是个中年人了。把我们最好的药品用在他身上,用什么都行,尽可能让他的身体状况好起来。”
  这是最后一项议程。这之后,会议没继续多久。劳冷眼看着他们飘出会计室,一路上叽叽喳喳兴奋不已,说的全是李的理论突破和温的解放。伊泽尔·文尼跟在最后,没和任何人说话。小伙子的模样有点呆头呆脑。这样才对,文尼先生,乖乖的,也许有一天,我会释放你关心的那一个。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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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轮班空档。四下静悄悄的。大多数班次只有一兆秒或几兆秒,新旧上岗人员有一段共同值守的时间,以便新上岗者熟悉情况。轮班空档不是什么秘密,但劳在任何正式场合都说这是人员安排程序出了故障,所以不时会出现连续四天无人值勤。这就跟从第一天和第二天之间凭空变出了一天似的。
  “如果回家后也有轮班空档,嘿,岂不是好?”布鲁厄尔一边开玩笑,一边领着劳和卡尔·奥莫走进存放冬眠箱的区域,“我在弗伦克干了五年安全工作。当时要是也能时不时来上这么一段空档,那可太便当了。只要有必要,随时可以把棋局一调,重新布置。”他的大嗓门在舱位里隆隆作响,四面回荡。这艘苏维里号上,醒着的只有他们三人。雷诺特在下面的哈默菲斯特,加上一小撮聚能呆子,行尸走肉罢了。庞杂体上还有人数压缩到最低限度的一小队易莫金人和生意人,正在稳定巨岩,奇维,利索勒特也是其中之一。除了聚能呆子,真正知道那个大秘密的只有九个人。在这种空档期,他们可以为所欲为。
  苏维里号冬眠舱的内部隔断墙已经拆掉了,多塞进了几十具冬眠箱。值A班的全体人员都在这儿长眠,将近七百人。轮班树上的另一枝B和其他人在布里斯戈裂隙号上,共同利益号上是C枝和D枝。这一次空档期之后轮到A枝上岗值班。
  墙上亮起一盏红灯:冬眠舱的独立数据系统准备就绪,可以对话了。劳戴上头戴式显示系统,一具具冬眠箱上立即显示出姓名、属性。老天保佑,都是代表正常的绿色。劳转向自己的统领侍卫,脸畔马上浮出卡尔·奥莫的名字、身份和体征验证。这儿的数据系统真是一板一眼,什么都要标示出来。“安妮手下的医疗人员几千秒后就到,卡尔。里茨尔和我干完之前别让他们进来。”
  “遵命,大人。”对方脸上掠过一丝笑意,转身飘向门口。这儿的事他以前见过,还协助他们制造了远方宝藏号上的骗局。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舱里只剩下他和里茨尔·布鲁厄尔两人。“好吧,里茨尔,又发现烂苹果了?”
  里茨尔咧嘴笑了。他已经为劳准备了一份J惊喜。脚下的灯光照着他们飘过一排排冬眠箱,这些箱子真是很折腾了一阵子呀,却还是完好无损—至少青河人的冬眠箱一个都没坏。做生意的真狡猾。他们通过广播向整个人类文明传播技术知识,但自个儿的东西却总比他们免费朝着群星大喊大叫的来得高明。但现在,我们手里掌握了整整一个舰队的数据库··一还有一批可以解说这些数据的大活人。
  “我把我的监控人员逼得很紧,统领大人。A枝看来没什么问题,只是—”他伸手抓住冬眠箱的架子,停止飘动。整整一排细细的支架应手弯了过来。这种设计真够特别的,“.—我真弄不懂,你干吗留着这种参加过叛乱的老废物?”他用他的统领短杖敲了敲一具冬眠箱。
  生意人的冬眠箱箱体很宽,带弧形窗口,内部还有照明。就算没有标签,劳也能认出范·特林尼。不知怎么回事,这家伙面部沉静时反而显得年轻些。
  里茨尔准是误将他的沉默当成了犹豫。“他事先就知道迪姆的计划。”劳耸耸肩,“当然。知道的还有文尼,还有其他一些人。这些人现在是已知量,都在我们的控制之下。”
  “可是……”
  “记住,里茨尔,我们早就取得了一致意见:不能再随便干放血的事了,经不起这种消耗。”战斗之后那场紧急审讯是他犯下的最大错误。劳当时遵循的是从大瘟疫期间总结出来的灾难应变策略。那是一套相当强硬的方法,普通人是不知道的。问题在于,第一批统领们所处的形势跟劳很不一样,他们手里的人力资源十分丰富,大可以消耗。可这一次……唔,有些青河人可以聚能,审讯他们不成问题。但其他人却惊人地顽固。最糟糕的是,他们面对威吓时的反应非常不理智。里茨尔头脑发热了,托马斯自己也强不到哪儿去。没等摸清对方的心理,他们己经把小商小贩中间的高级别人员杀了个一干二净。总的来说,是一场惨败。不过同时也是一次让人成熟起来的宝贵教训。托马斯从中学会了如何对付活下来的青河人。
  里茨尔笑道:“好好,留着他至少能给咱们解解闷。瞧他怎么讨好你跟我吧—同时还要装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样!”他朝一排排冬眠箱一挥手,“好吧,就按计划办,把他们都弄醒。反正咱们要解释的‘事故’已经够多的了,少点麻烦也好。”他转身面对劳,脸上仍旧挂着微笑,但被下方照射上来的灯光一衬,烘托出了狞笑的真实表情。“真正的问题不是A枝。统领大人,在过去的四天中,我发现了破坏行为,不是A枝,而是其他地方。”
  劳望着他,脸上带着稍稍有点吃惊的表情。他正等着对方开这个口呢。“你是说奇维·利索勒特?”
  “没错!你先别说话,我知道你看见了我跟她那次正面交锋。臭裱子,就凭那件事就该弄死她。可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有确凿证据,她正在破坏你立下的法令。而且还有同谋。”这倒真是个意想不到的消息。“怎么个破坏法?”
  “你也知道,我在买卖人园子里逮住她跟她父亲在一起。自作主张,把园子关了。所以我才那么生气。可后来……我专门安排了对她的监控。要不是这样,随机监控也许再过好几次轮班都发现不了她的事:那个小贱货在盗窃统管资源。盗窃挥发矿提炼站生产的产品,挪用设备机时,还引导她父亲偏离聚能目标,搞她自己的投机项目。”
  该死的。这可比奇维跟他讲的严重得多。“还有什么?她拿这些资源干什么?”
  “不光是这些资源,还有其他的,统领大人。她的计划可多了,而且不是一个人单干……她想拿偷窃的东西跟别人交换,为自己牟取好处。”
  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盗窃集体共有的资源当然是一桩大罪,瘟疫蔓延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因为这种罪行被处决的人数甚至比因瘟疫而死的人数更多。可是在现代……当然,以物易物的地下交易从来没有彻底根绝,在巴拉克利亚,至今仍然不时以这个借口处决某人—但只是个借口而已。“里茨尔,”劳开口了,谨慎地撒了个谎,“这些事我都知道。不用说,如果严格依照我的法令的字面含义,这么做当然是不对的。但你想,我们离家二十六光年,对付的是青河人。他们确确实实是一伙做买卖的。我知道这么说有点让人难以接受,但他们的整个发展历史就是欺骗集体的历史。我们不能指望一下子把这种事彻底压制—”
  “不对!”布鲁厄尔猛地一推他扶着的冬眠箱,抓住劳身旁的支架,“他们全是渣滓。但触犯你的法令的只有利索勒特和少数几个人—我可以把名字告诉你。”
  劳想得出这些事是怎么发生的。奇维·林·利索勒特从来不是个守规矩的人,甚至不遵守青河自己的规矩。她那个疯疯癫癫的妈把她调教得可以随便摆布,但想直接控制这姑娘却做不到。玩小花招,这是她最喜欢不过的事。奇维曾经对他说过,“取得批准难,事后让别吞原谅你却容易多了。”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最雄辩地说明她和第一批统领的世界观有多么不同。
  完全因为坚强的意志,他才没有在布鲁厄尔的气焰前退缩。这个人到底怎么了?他正视对方的眼睛,不理会里茨尔抽搐的手中那根短杖。“我相信你知道他们的名字,这是你的工作,副统领。而如何解释我制定的法律则我的工作。你也知道,奇维从来没有摆脱蚀脑菌,如果有必要,她是很容易……控制的。我希望你随时向我通报这些违规活动,但目前,我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选择?我—”布鲁厄尔一时气结,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再次开口时,声音平静多了,带着一股经过计算的怒气,“不错,我们离家二十几光年。也就是说,离你的家族二十几光年,还有,统治者已经不是你叔叔了。”阿兰·劳被刺的消息早就传到了,当时探险队还有三年才能抵达开关星系,“在故乡星球,也许什么法律都管不了你,你可以保护那些违法乱纪的人,仅仅因为那些人搞起来很爽。”短杖在手心叭地一敲,“可在这儿,现在,你只有孤孤单单的一个。”
  统领阶层内部的厮杀高于一切法律。这是一条源自大瘟疫时期的古老原则。这条原则同时也反映了人类的天性。如果布鲁厄尔现在动手砸碎他的天灵盖,卡尔·奥莫就会听副统领的。但劳镇定如恒,道:“你比我更孤立,我的朋友。聚能者中,跟你绑定在一起的有多少?”
  “我……我有乔新的飞航人员,还有监控人员。雷诺特也可以重新调整,我爱怎么调就怎么调。”这时,里茨尔在一道托马斯以前没有发现的深渊前犹豫不定好在他现在平静多了。“我想,安妮的情况你不至于这么不清楚吧,里茨尔?”
  突然间,布鲁厄尔胸中杀人的怒气陡然熄灭。“对,你说得对,你说得对。”他好像一下子崩溃了,“大人……都是因为……因为这次任务变化太大了,跟我过去想的太不一样了。过去,我们这儿有资源,可以过最豪华的日子,像最高统领那样。还有发现宝藏的前景。可现在,我们的聚能者死得差不多了,设备连返航回家都不够。卡在这儿一陷就是几十年……”
  里茨尔几乎声泪俱下。从气焰万丈到哀哀求告,变化真是太惊人了。托马斯不动声色,用安抚的语气道:“我理解,里茨尔。自从瘟疫期之后,从来没有人面临我们目前这种极端处境。连你这么坚强的人都觉得受不了,真不知道普通队员是什么心情。”这倒是大实话,只不过普通队员不会像里茨尔这样狂性大发。跟里茨尔一样,他们也是一连几十年陷在这里进退不得,家庭、儿女,全都谈不上了。这是非常危险的,他不能忽视。但大多数普通人可以找到新伴侣。舰队中没有聚能的人还有上千个,选择面很大。但里茨尔的欲望却很难满足,他需要折磨人。可现在人数这么少,几乎无法腾出人手供他消耗。
  “宝藏的前景仍然存在,也许我们追求的一切都可以实现。消灭青河让我们差点赔上老命,但现在,我们可以有条不紊地学习他们的秘密。上一次轮值干部会议你也参加了,我们已经发现了全新的物理规律,连青河人都不知道的规律。这些你都听见了。最好的还在后面,里茨尔。蜘蛛人是很落后,但这里根本不应该出现生命,连最低级的生命形式都不应该存在。这个太阳系的环境实在太恶劣了。我们不可能是到这儿打探的第一个智慧种族。想想看,里茨尔,一个有能力航行星际的非人类文明。它的秘密就在下面这颗星球上,藏在废墟之下—遥远的过去,他们留下的遗迹。”
  他领着自己的副统领绕过冬眠箱架子的远端,又折回来,沿着第二条冬眠箱架组成的雨道飘行。头戴式显示系统里,各处都是表示正常的绿色。可惜的是,跟往常一样,易莫金冬眠箱显示出更高的磨损率。唉。再过几年,随着冬眠箱渐渐损坏,安排轮值可能不会像现在这么轻松了。单纯依靠自己,一支星际舰队是不可能建造出另一支星际舰队的,也不可能无限制地为自己提供高科技设备。仍旧是那个古老的难题:要制造出最尖端的技术产品,你需要的是一整个文明提供支持—大批各种类型的专家,各种层次的工业设施。没有捷径。人类经常幻想制造出一种适用于一切的通用装配系统,但这种幻想从来没有实现过。
  里茨尔平静多了,绝望的怨气过去了,他开始思考。“……好吧,牺牲很大,但到头来,咱们总归能大功告成、衣锦还乡。别人能挺过去,我也能。可是……干吗非他妈等那么久?干脆直接着陆,接管哪个蜘蛛人国家……”
  “他们刚刚发明出最初级的电子设备,里茨尔。我们还需要更多……”
  副统领不耐烦地一晃脑袋,“是啊,是啊,我知道。需要一个坚实的工业基地。这方面我知道的比你多,我在诺比塔船坞当过统领,这些我懂。事到如今,除非来一场大修整,我们就死定了。可我们不一定非要躲在L1点呀。如果接管哪个蜘蛛人国家,假装跟他们合作一把,说不定能让他们发展得快点。”
  “你说得不错,但有一个解决不了的困难:保持对蜘蛛人的控制。要做到这一点,关键就是时机。你知道,征服加斯帕那次我参加了,嗯,应该说,我是征服之后第一批开进去的。如果我加入了征服舰队,现在早就不知有多少个百万了。”劳有意在语气中流露出满腔羡慕,这种情绪最能引起布鲁厄尔的共鸣。加斯帕那回可真是中了头彩。“老天,头一批征服舰队可真是大发了。只有两艘船啊,里茨尔!想想看。他们只有五百个聚能者,比我们现在还少,可他们耐着性子坐等,潜伏起来。等到加斯帕进人信息时代,他们控制了那颗行星上的每一个数据系统。宝藏自己落进了他们的手掌心!”劳摇摇头,把那幅辉煌景象从脑海里驱赶出去,“你说得对,我们现在就可以下手对付蜘蛛人,费时可能更少。但要这样做,我们这一方多半只能靠虚张声势,对手却是我们完全不理解的外星人。只要算错一步,只要弄出一场游击战,我们就会弄个两手空空……到最后很可能还是我们‘赢’,但那时可就不是等待三十年了,完全可能长达五百年。这一类失败是有先例的,不过我们自己瘟疫期后没有这种例子。里茨尔,你知道堪培拉的事吗?”
  布鲁厄尔耸耸肩。堪培拉或许是人类历史上最辉煌的文明,但相隔太远,他不感兴趣。和许多易莫金人一样,布鲁厄尔觉得广裹宇宙遥不可及之处发生了什么跟自己没多大关系。
  “三千年前,堪培拉还处于中世纪。跟加斯帕一样,那个文明也自我毁灭了,退回原始社会。惟一的不同之处在于,当时的堪培拉还远远没有恢复过去的技术水平。一支规模很小的青河舰队飞到了那里。不知怎么回事,他们以为堪培拉人仍旧是个高技术文明,可以做生意牟利。这是那帮生意人犯的第一个大错误。第二个大错是,他们没有拔腿便走,反而逗留不去,想跟落后的堪培拉人搞点贸易什么的。青河人的力量与当地人相去何止万里,高高在上,当地的原始社会,他们想怎么摆弄就能怎么摆弄。”
  布鲁厄尔哼了一声,“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可照你的话,当时的堪培拉人比我们要对付的蜘蛛人落后得多。”
  “是的,可堪培拉人是人类。而且青河人当时的资源更丰富。不管怎么说,他们跟某些当地人结盟了,使出浑身解数推动当地的科技发展,然后出发去征服整个世界。他们还真的成功了。但每前进一步,他们的力量都削弱了一分。舰队船员们最后连冬眠箱都没有了,只能住在堪培拉的石头城堡里慢慢老去。买卖人和当地人的混血文明最后的确发展成为一个非常先进、非常强大的文明。但对最初那批船员来说,这一切都来得太晚了。”
  统领和他的副手已经快到主要出人口了。布鲁厄尔飘在前面,他转过身,双脚像踩甲板一样立在舱壁上。他抬头望着飘过来的劳,满脸专注的神情。
  劳轻轻落地,靴子上的锚爪固定住身体,不再反弹。“想想我说的话,里茨尔。我们这段流放期是必要的,回报却必将大大超出你的想像。这段时间内,我们再好好想想怎么解决你的生活问题。统领阶级不应该受困于生活琐事。”
  年纪较轻的人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然后变成了满脸感激。“谢、谢谢你,大人。只要你能时时帮我一把,我就感激不尽了。”两人又谈了一会)L)L,互相作出必要的妥协。
  从苏维里号回来的旅程给了劳思考的时间。从他的交通艇望去,前面的巨岩庞杂体闪闪发亮、纷纭杂乱,周围的天空中点缀着形状不规则的营帐、仓库、飞船,猜集在庞杂体的轨道上。现在是轮班空档,他察觉不到任何人类活动的迹象,连奇维和她的手下都看不见,可能在庞杂体的背阴面吧。钻石峰峦远处便是阿拉克尼,壮丽的一轮,孤悬天际。今天,它上空没有云层遮挡,露出了一块块海洋。蓝色海洋清晰地衬出赤道附近的大陆。蜘蛛人世界真是越看越像地球母亲那类行星了,上千颗行星中才有那么一颗,人类可以着陆、生活、繁荣。这一番天堂般的景象还会延续三十年左右,到那时,它的太阳将再一次熄灭。到那时,它就是我们的了。
  而现在,他已经使最后胜利的可能性又增添了一分。今天,他解开了一个谜团,化解了一场不必要的风险。托马斯嘴角一歪,恨恨地笑了笑。里茨尔错了,误以为阿兰·劳的侄儿是好当的。阿兰·劳喜欢托马斯,这倒是真的。劳家的统治重任总有一天会落到托马斯肩上,这一点很早就清楚了。但问题也出在这儿。如此一来,托马斯便构成了对自己叔叔的威胁。高位的接续通常伴随着血腥谋杀,哪怕统领家族也概莫能外。好在阿兰·劳很明智。他确实希望由侄儿接过自己的担子一一但必须是在他自己尽享天年、终身统治之后。把开关星探险舰队交给托马斯·劳,这是一种权术,对统治者和未来的继任者都有好处。托马斯·劳会一去两个世纪,远离世界舞台。当他载誉而归时,他带来的财富又会加强劳家的统治力量。
  过去,托马斯一直怀疑里茨尔·布鲁厄尔是人家暗中给他下的绊子。在家乡时,这人看起来还行,是块副统领的料子。年轻了些,但肃清诺比塔船坞那件事干得很出色。从血统上说,他是弗伦克人。阿兰·劳人侵弗伦克时,里茨尔的父母两系是最早的两家支持者。对每一个新征服的世界,易莫金人都会施以重压,其程度和性质与瘟疫对巴拉克利亚的打击相近,以期造就出类似巴拉克利亚的世界:千万人的死亡、蚀脑菌、统领阶级的出现。年轻的里茨尔很快便全盘接受了新秩序。
  但进入流放期之后,里茨尔却变成了一个让人头疼的大麻烦:鲁莽、懒散,不时还有点傲慢无礼。当然,红脸白脸的角色事先就分配好了,他原本应该扮演坏蛋。可里茨尔的表现不是演戏。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不配合劳的工作。让人不禁得出这种结论:劳家的敌人十分狡猾,早就安排停当,不知用什么办法突破了阿兰叔叔的安全检查,将一个冒牌货塞进了舰队。
  可是今天,这种怀疑显得站不住脚了。我没有发现他在暗中搞破坏,连不称职的迹象都没有。副统领只是有些欲望得不到满足罢了,于是情绪低落,却又太顾忌面子,不好意思向他提出来。在文明社会里,满足这些欲望不费吹灰之力,而且也是天经地义的。虽然没有公开宣布,但这确实是每一个统领阶级成员的天赋特权。可是到了这个蛮荒之地,举目皆是废船……里茨尔便真的受罪了。
  交通艇从哈默菲斯特高耸的尖塔上空滑过,降人下面的阴影处。
  满足布鲁厄尔的欲望很困难,年轻人只得拿出点忍耐精神了。托马斯全面审看了船员和聚能者值勤名单。总得想个办法。这么做是值得的。除了他自己,二十光年之内,里茨尔·布鲁厄尔是惟一一个统领阶级成员。统领阶级内部的斗争是极其残酷的,但他们之间有一条纽带。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知道那套秘不示人的残酷战略,每一个人都明白易莫金人真正的利器是什么。里茨尔还年轻,还不成熟,如果能趁机建立一种适当的关系,其他问题便可以迎刃而解。
  还有,最后的成功或许比他告诉里茨尔的更加辉煌,甚至比阿兰叔叔所设想的更加伟大。如果没有跟那些做买卖的直接打交道,连托马斯自己都想像不到。
  阿兰叔叔向来很重视存在于远方的威胁。处理舰队启航这类事上,他一直遵循着巴拉克利亚的保密传统。但就算是阿兰叔叔,好像也没认识到他们只是在一个小得可笑的池塘里扮演大鱼的角色:巴拉克利亚、弗伦克、加斯帕,寥寥三个世界而已。劳刚才跟里茨尔·布鲁厄尔谈到堪培拉的创建经过,这类例子其实很多,但托马斯·劳个人最喜欢的还是堪培拉文明。他的同济皓首穷经,毕生钻研易莫金历史,而托马斯·劳研究的却是整个人类空间的历史。只要把眼光扩大到人类空间,就连大瘟疫这种灾难都比比皆是。人类历史上有多少伟大的征服者啊,跟他们的伟绩相比,巴拉克利亚只是个侏儒的舞台。伟人们的业绩托马斯稳熟于心,从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到塔夫·卢……一直到范·纽文。在这些伟人作者杜撰的伟人中,范·纽文是劳最崇拜的榜样,他是青河人中最伟大的一个。
  从某种意义上说,纽文一手缔造了现代青河人。生意人的广播网描述了纽文的生平事迹,有些方面还很详尽,但所有这些事迹都裹上了一层糖衣。还有其他版本,在群星间悄悄流传着。这个人生平的每一个方面都值得下苦功夫钻研。范·纽文是堪培拉人,出生在青河人抵达前不久。少年纽文以外来者的身份进入了青河……而且改变了青河。几个世纪之内,在他的驱策下,小商小贩们建立起了一个帝国,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帝国。他是横跨整个人类空间的亚历山大。同亚历山大一样,他的帝国也没有持续很久。
  这个人是征服与组织方面的奇才。只是由于缺乏必要的工具,他才功败垂成。
  蓝色的、美丽的阿拉克尼渐渐落到哈默菲斯特的高塔之后,劳最后望了它一眼。他有一个梦想,一个从未示人的梦想:几十年内,他将征服一个外星种族,一个曾经翱翔星际的外星文明。几十年内,他会收获青河舰队自动化系统最底层的机密。有了这些,也许他甚至可以跟范·纽文比肩。有了这些,他也许可以缔造一个星际帝国。托马斯·劳的梦想还不止于此,因为他有一件缔造帝国的强有力的工具,是范·纽文、塔夫·卢和其他所有人从来不曾拥有的—聚能。
  再过半生,这个理想才会实现。必须先度过这个流放期,还会遇到种种目前无法想像的困难。目标遥不可及啊。有的时候,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疯了,竟然觉得有可能实现这种梦想。可是,这个梦想烧灼着他的心,放出多么美丽的光芒啊。
  有了聚能,也许他托马斯·劳可以将所有设想化为现实。托马斯·劳的易莫金帝国将成为横跨人类空间的惟一帝国。而且,它不会中道而绝,必将持之永久。
《天渊》作者:[美] 弗诺·文奇
(本书资料收集于网上,版权归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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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按官方的正式说法,本尼·温的酒吧自然是不存在的。本尼在营帐各层气囊之间占了一处地方,本来是存放设备的,但既然空着没用,本尼便自作主张拿了过来。他和他父亲利用工余时间,把这个地方布置起来:家具、一间零重力游戏室、墙纸视窗系统。舱壁上还能看见设备管道,但已经用彩色胶带裹上了。
  轮到范·特林尼那一枝值班时,老头子的空余时间大多消磨在这儿。把稳定L1周边设施的活儿搞砸以后,这方面的工作全都交给了奇维·利索勒特,所以他的空余时间多的是。
  范一进门,扑面而来的是啤酒花和大麦酿造品发出的浓烈芬芳。几滴啤酒从他耳边飘过,随即消失在门上的清洁孔中。
  “喂,范,最近上哪儿去了?找个位子,坐吧。”他平时那帮酒友大多都在,坐在游戏室天花板一侧。范朝他们挥挥手,飘过房间,在靠外的墙边找了个位子,面对那些人旁边的侧巷。说是侧巷,其实没多大地方,窄得要命。
  特鲁德·西利潘朝房间那头飘在吧台旁的本尼一扬手,“啤酒和吃的呢,本尼伙计?喂,给咱们的军事天才来一大杯!”
  大家哄笑起来,范恨恨地哼了一声。他费了很大功夫,终于把自己打扮成为一个牛皮匠。想听点儿大胆玩命的英雄事迹吗?听范·特林尼的,一百秒之内准能听到。当然,只要你有一点点经验,一眼就能识破:多半是瞎编的,少数真事儿却属于别的某个人,并不是这位特林尼的成就。他打量着房间。跟平常一样,顾客大都是下级易莫金人,但每群人中总有一两个青河人。开关星点亮和“迪姆大屠杀”已经过去六年了,对大多数人来说,是各自生命中的两年光阴。活下来的青河人接受了教训,渐渐适应了。两个种族还不能说已经融为一体,但和范·特林尼一样,大家都成了这个流放在外的集体的一分子。
  亨特·温从吧台飘过来,身后拖着一个网兜,里面满满地装着饮料泡囊和他与本尼父子俩冒险偷偷弄进酒吧的小吃。他把吃喝递给大家,暂时打断了众人的对话。分发完毕,亨特收起酒钱。这是私下流通、用来交换好处的一种兑换券。
  范抓起一个饮料泡囊。容器是一种新型塑料,本尼和在庞杂体表面工作的探险队员有联系。小小的挥发矿加工设备摄人气凝雪和水凝冰,以及地面的钻石……出来的是各种各样的货物,包括制造饮料泡囊的塑料、家具、零重力撞球台。连酒吧招徕顾客的主要货色都是庞杂体的出品—加上一点点营帐菌囊的魔法。
  泡囊一侧绘着彩色标志:冰钻酿品,还有一幅庞杂体被分解成小小液滴的小画。小画精致极了,显然是从手绘图画转化生成的。范盯着这幅杰作欣赏了好一阵子,好不容易才强行忍住,没有贸然发问。反正别人也会问的……以他们自己的方式。
  特鲁德和他的朋友们也注意到了这幅画,顿时笑语喧天。“喂,亨特,是你做的?”
  老温不好意思地笑笑,点点头。
  “嘿,真漂亮。不过当然赶不上聚能画家的手艺。”
  “你不是什么物理学家吗?在你重获自由之前?”
  “天体物理学家。可我、我不大记得天体物理的事了。正试着重新学点什么。”
  几个易莫金人又和温聊了几分钟。大多数人都很友善。除了特鲁德·西利潘,其他人看样子都挺同情他。范还模模糊糊记得战前那个亨特·温,开朗直率,是个好心肠的学者。现在嘛,好心肠还是老样子,但现在总是笑,态度也过于谦恭了。他的个性仿佛是一件瓷器,摔成碎片后重新费劲地粘合起来,瓷器倒还算是件瓷器,只不过非常脆弱,再也经不起碰撞了。
  老温收走最后一张兑换券,穿过房间,飘向自己的老位子。离吧台还有一半距离时,他停了下来,飘近墙纸显示系统,向外望着庞杂体和太阳,仿佛从来没见过似的,面对奇异的开关星惊疑不已。特鲁德咯咯咯笑了,身体斜过桌子,对范道:“恍恍惚惚,傻得要命,对吧?脱离聚能的一般不至于糟到他那个地步。”
  本尼·温从吧台里抢出来,把父亲拉走了。本尼过去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火爆青年,是活下来的迪姆同谋中最招人注意的一个。
  桌边的谈话又回到今天的大事上。乔新想打听A枝中有没有人愿意换到B枝值班,他的女伴是B枝的,两人轮值时间不一样,没法见面。这种交换本来必须由统领批准,可如果交换双方都乐意……有人说,军需部有个青河女人可以中介代理这种事,当然,你得为她提供她所需要的好处才行。“该死的买卖人,做什么都有价码。”西利潘喃喃咒骂。
  特林尼开口了,讲了个故事,给大家开心解闷。这其实是件真事儿,但他有意说得前言不搭后语,让别人觉得是瞎编出来的。故事讲的是由他负责的一次长期值班。“五十年,我们只有四班人。最后我只好打破规定,批准在飞行途中生孩子。可是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有了一个重大利好……”
  范正要说到最精彩的部分,特鲁德·西利潘一捅他的肋骨,“嘘!青河的贸易之神啊,你的死对头来了。”桌旁一阵大笑,范瞪了西利潘一眼,回头张望。奇维·林·利索勒特飘进门口,空中一转身,落在本尼·温身旁。酒吧里人声暂停,天花板旁特林尼一伙人听到了她的话。“本尼,那些交换表你拿到了吗?冈勒可以替你—”两人飘到远处,听不见他们说什么,房间里的谈话于是重又开始。奇维的态度显然很积极,拽着本尼的胳膊谈交易。
  “是真的吗?她还在管稳定庞杂体的事儿?范,不是说你负责吗?”
  乔新脸一皱,“你省省吧,特鲁德。”
  范抬起一只手—老家伙恼羞成怒,但又极力绷出大人物的模样。“我早就说过,我晋升了。利索勒特只管具体细节,我总体负责,直接向劳统领汇报。”他望着奇维的方向,装出仇恨的目光。不知现在她在搞什么名堂。这孩子真是了不得。
  从眼角余光中,范瞅见西利潘抱歉地朝乔新耸耸肩。他们都知道范是个不中用的老废物,但却很喜欢他。他的故事也许净是胡扯,可是很好玩。特鲁德·西利潘的毛病在于不知道适可而止。这会儿,这家伙或许会想个什么办法对他作点补偿。
  “厉害。”西利潘道,“我们这儿可没几个人能直接向统领大人汇报工作。跟你说点奇维·林·利索勒特的事儿吧。”他先瞅瞅酒吧里都有谁,这才说道,“你知道,我在雷诺特手下负责管理聚能者,我们,嗯,为里茨尔·布鲁厄尔的监控部门提供技术支持。我跟那个部门的伙计们聊了聊。那个女人,她玩的花招可真不少,你简直想像不出来。”他朝酒吧里的家具一摆手,“你以为这些塑料都是打哪儿弄来的?她接过了范过去的活儿,整天都在下面的庞杂体上。产品都被她分流出去了,给了本尼这种人。”
  桌边的一个人冲西利潘晃了晃冰钻酿品的泡囊,“你也有好处嘛,而且好像还挺喜欢这种好处。对不对,特鲁德?”
  “你也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她和本尼·温他们动的可是统管资源啊。”桌边众人脸色凝重地点着头,“不管咱们有什么好处,这仍然是盗窃集体财产。”眼光凌厉如刀,“要放在大瘟疫时期,比这更重的罪名没几条。”
  “话是这么说。但这些勾当统领都知道,又没给这儿造成什么大损失。”
  西利潘点点头,“是的。他们这段时间容忍了这种事。”笑容变得有点邪,“也许是因为她跟劳统领睡在一张床上。”
  流传的消息不少啊。
  “你瞧,范,你是青河人,但你从根子上说是个战斗员。哉士是最崇高的职业,不管你的血统如何,有这份职业,你的身份就高。明白吗?一个社会分很多层次。”西利潘的高论显然是别人灌输给他的,“最上层是统领阶级,照我看称作领袖阶级更合适。下面一个层次是军事领导人,他们之下是计划员、技术员和战斗员。再往下……只不过是各种各样寄生虫罢了:从有益于社会的阶层中被刷下去的人,在社会体系中给他们一个位子。他们之下,是工厂工人、农民。最底层—集中了所有社会渣滓最恶劣的方面—就是生意人。”西利潘满面笑容,望着范,显然觉得自己是在替对方说好话,因为他把他放在天生的高贵者中间,“生意人只能吃死人,还有马上就要咽气的人。这帮弄种,连下手小偷小摸的胆子都没有。”
  特林尼早就在自己身上涂了一层保护色,但即使对他扮演的角色来说,这番分析仍旧无法消受。
  范勃然作色,“告诉你,西利潘,青河发展到现在的水平已经几千年了。随便怎么说,这都是了不起的成就,不是什么失败。”
  西利潘同情地笑了,他是真心的。“我知道,这种话你接受不了,特林尼。你是个好人,忠于青河也应该。以后你会明白过来的。我们周围总归少不了买卖人,不管是在小胡同里兜售违禁品还是在星际鬼鬼祟祟。会飞来飞去的小商小贩管他们那一套也叫文明,其实只是一帮乌合之众,攀在真正的文明周围得点好处罢了。”
  范悻悻地说:“我从来没遇上这种事:被恭维得这么厉害,同时又被贬了个一文不值。”
  众人大笑起来,特鲁德好像觉得自己那番说教让特林尼心里暗自高兴。范说完了刚才被打断的小故事,这回没人打岔了。闲聊转向对阿拉克尼蜘蛛人的猜测。通常,这种事范会凝神倾听,一个字都不放过,表面上却装出不感兴趣的模样。不过今天,他的不热心不是装出来的。他的目光落在吧台那边,奇维和本尼差不多到了他的视线之外,两人正激烈地谈着什么交易。虽说特鲁德·西利潘被易莫金人那套胡说八道的理论搞坏了脑子,但他的有些话还是对的。过去一两年间,这里发展出一个欣欣向荣的黑市。不是吉米·迪姆那种激烈的反抗,在参与黑市的青河人看来,这种事根本不是什么反抗,只不过继续做生意过日子罢了。本尼和他父亲还有其他几十个人不断做点小动作,有时甚至直接违反统领大人的法令。到现在为止,劳没有采取什么惩治措施;到现在为止,青河的地下贸易改善了几乎每一个人的生活。这类事范以前见过一两次,都发生在青河人不能作为自由人做生意,却又无法逃脱、无法战斗的情况下。
  奇维·林·利索勒特这姑娘是地下贸易的核心人物。范的视线落在她身上,心里赞叹不已,一时甚至忘了扮成怒目而视的样子。奇维的损失太大了。以某些荣誉标准而言,可以说她卖身投靠敌人。可瞧瞧她现在吧,一轮一轮连接不断地值班,照样应付裕如,处于中心位置,联系着四面八方,跟各种各样的人做生意。范感到一丝慈爱的微笑出现在自己唇边嘴角,赶紧咬住嘴唇,强自忍住,皱起眉头,恨恨地望着她。如果特鲁德·西利潘或乔新知道他对这姑娘的真实想法,他们准会认定他彻底发疯了。如果发现这些想法的是托马斯·劳这种聪明人,他会把几件事一综合—范·特林尼的末日便告来临。
  当范注视着奇维。林·利索勒特时,他看见的是他自己。以前从来没产生过这种感受。是的,奇维是个姑娘,而特林尼内心深处颇有点大男子主义。但两人之间的相似之处大大超过了性别差异。航程开始时,奇维只有—多大?八岁?在黑暗的星际长旅中度过了将近半个童年,除了飞船维护人员,身边没有一个人。现在又深深扎进了另一种文明。可她挺过来了,仍旧勇敢地面对一个个全新的挑战。而且不断取得胜利。
  范陷人沉思,不再听酒友们的闲聊,连奇维·林·利索勒特都不看了。他想起了往事,三千多年前的往事。按他自己的生命计算,已经过去了三个世纪。
  堪培拉。范当时十三岁,是特兰·纽文最年幼的儿子。特兰·纽文,北方所有土地的领主、国王。范住在冰冷的大海边一座石头城堡里,在利剑、毒药和阴谋丛中一天天长大。如果中世纪的生活持续下去,他只有两种前景:或是被谋杀,或是成为统治一切的国王。但是,这个飞行器和无线电只存在于远古传说中的世界,突然有一天,与星际贸易者正面相遇了。青河。他们的舰载小艇将城堡南面的大沼地烧成一片枯焦,当时的情景范至今还记得。短短一年时间,堪培拉的封建体制土崩瓦解了。
  青河前往堪培拉的舰队只有三艘飞船,他们在计算上出了大错,以为等他们赶到时,当地人会拥有很发达的技术文明了。可事实上,特兰·纽文就是倾全国之力,也无法为这支舰队提供必要的补给。两艘飞船留下了,年少的范跟随第三艘飞船离开故土—这套人质把戏是他父亲琢磨出来的,自以为占了那些来自星辰的人们的便宜。范在堪培拉的最后一天是个寒冷多雾的日子。从高墙环绕的城堡走到沼地花了大半个早上。这是人家第一次允许他从近处观看天外来客巨大无比的飞船,少年范·纽文欣喜若狂。范一生中再也没像那次一样,几乎把什么都弄错了:高高耸立在雾气之中的其实只是舰载中型登陆艇;跟范的父亲扫招呼的那位高大魁梧、举止奇特的大官其实只是大副;恭顺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处的女人皱着脸,掩饰不住自己的浑身不舒服—侍妾?脾女?后来才知道,是船长。
  范的父王打了个手势,孩子的老师和他严肃的仆人领着他走过泥巴地,走向来自星辰的人们。放在他肩头的手抓得紧紧的,但范几乎没注意。他仰头望着,惊叹不已,双眼贪婪地吞噬着“飞船”,视线竭力追踪着船体金属(是金属吗?)闪亮流畅的曲线。这种完美的物事他只在小件珍宝或者绘画中见过,眼前的一切仿佛是化为现实的梦想。
  要不是辛迪,他或许会被他们弄上船去,僧然不知其中的背叛和出卖。辛迪·杜坎,特兰的堂弟的二女儿。她们家地位很高,可以住在宫中,却又没高到能施加什么影响的地步。辛迪十五岁,是范见过的最奇特、最热烈的人,怪得他找不出可以形容她的话,只能用“朋友”这个词,而且,这个词也够了。
  她突然出现了,挡在他和天外来客之间。“不!不能这么做,不应该,不—”她举起手,仿佛要阻止他们。
  范听到附近一个女人大喊起来,是辛迪的母亲,朝自己的女儿尖叫着。
  真是个愚蠢、无望到极点的举动啊。范那群人连脚步都没放慢,他的老师一挥齐眉棍,狠狠打在辛迪腿上。她倒下了。
  范一转身,想朝她冲去,但几双有力的手举起他,抓住他的手脚。他只看见辛迪在地上挣扎着想爬起来,眼睛仍然望着他的方向,全然不知执斧卫士已朝她奔来。这是他最后一眼看到辛迪。一个渺小的人,却挺身而出,极力保护他。范·纽文始终不知道她为此付出了多大代价。几个世纪以后,他重返堪培拉,富甲天下。虽说当地已经进入了技术文明,他仍旧可以把整个星球买下来。他搜索过所有老旧的图书馆,还有留在当地没有离开的青河人的片断数据。没有任何文件提到辛迪那次行动之后的遭遇,辛迪的家族记录也没有提供什么线索。她,还有她所做的一切,在时间的眼里,实在渺小得不值一提。
  范被人揪上前去,速度飞快。匆忙之中,他只来得及瞥一眼他的兄弟姐妹们,年轻的、面容冷酷的男男女女。对他们来说,这一天意味着消除了一个很小的竞争对手。仆人们在范的国王父亲面前暂停了短短的一瞬。那位老人—其实只有四十岁—低头看了他一眼。特兰一直不像个父亲,更像某种遥远的、反复无常的自然力量,隐身于无数老师、竞争兄弟和朝臣之后。他的嘴角拉下来,紧紧地闭成一条线。那双冷硬的眼睛里掠过一丝近于同情的神情。他触了触范的脸庞,“坚强些,孩子。你有我的姓。”
  特兰转过身去,用一种混杂语言和星辰来客谈话。范落人天外来客的掌握。
  和奇维·林·利索勒特一样,范·纽文被抛进无边无际的大黑暗中。也和奇维一样,范不属于这片黑暗。
  他清晰地记得头几年的事,比他一生中任何时间的记忆更加清晰。毫无疑问,船员们肯定打算把他直接扔进冬眠箱,下一个停靠点甩掉他完事。这么个小家伙,他还当宇宙间只有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是扁扁平平的一大片,这辈子只学过怎么拿着把剑乱挥乱砍一气。你能拿他怎么办?
  范·纽文原本有他自己的计划。那些冬眠棺材把他吓了个灵魂出窍。重奏号刚刚离开堪培拉的轨道,小小的范·纽文便从分派给他的舱室里失踪了。对他的年龄来说,他一直是个小个子,一躲起来,谁都别想找到他。他让重奏号的船员们忙活了四天,四下搜索他。最后,不用说,范输了。几个怒气冲天的青河人把他揪到船长面前。
  到这时他才知道,船长原来就是他在沼地见过的那位“婶女”。就算知道了,他仍旧不敢相信。一个弱不禁风的女子,却统率着一艘星际飞船,还有上千名船员(没过多久,几乎所有人都下岗休息了,进人冬眠状态)。嗯,也许她是船主的侍妾,把船主毒死了,接管了他的船。这么一想,一切都合情合理了,但也说明这是个阴险恶毒的女人。事实上,苏娜只是个资历不深的船长,有一小批人投票反对继续留在堪培拉,她就是这一小批人的头儿。留在当地的人把飞走的人称为“谨小慎微的懦夫”。现在,这批人正朝家乡的方向飞去,等待他们的是确切无疑的破产。
  他们抓住他,把他带上艘桥。范还记得她当时的表情。船长居高临下,怒目而视,瞪着这个捣蛋的小王子。那时的他还穿着堪培拉贵族的天鹅绒呢。
  “你耽搁了我们的轮岗,年轻人。”
  范只大致听得明白她的意思,少年甩开恐惧和孤独,直视她的眼睛。“夫人,我是你的人质,但不是你的奴仆,不是任你摆布的人。”
  “该死的,他在说什么?”苏娜·文尼看看她的助手,“你瞧,小鬼,这一次飞行要花六十年,我们只能把你先冻起来。”
  最后一句话笔直地穿透语言障碍,听起来实在太像马夫在剁掉一匹马的脑袋之前说的话了。“不行!你甭想把我塞进棺材里。”
  这句话苏娜·文尼听懂了。
  一个人突然插嘴,对飞船的主人说了些什么,大致相当于“别管他怎么想,船长”。
  范准备好了,等待着最后的、必败无疑的战斗。
  但苏娜只盯着他看了一秒钟,然后吩咐其他人离开她的办公室。
  剩下的两个人混杂着双方语言谈了一千秒左右。范知道朝廷上的诸般诡计,也知道怎么操纵别人,但这些办法这会儿全都不适用。没等他们说完,小男孩已经伤心地痛哭起来。
  苏娜揽着他的双肩,“这样会一直持续好多年,”她说,“你懂吗?”
  “我……我懂。”
  “如果你不让我们把你放进冬眠箱,到达目的地时,你会变成一个老头子的。”冬眠箱这个词仍然是个难以接受的字眼。
  “不,不,不!不等变老,我就会死的。”范·纽文已经失去了理智。
  苏娜一时没有作声。多年以后,她把她当时的想法告诉了范。
  “是的,我可以把你硬塞进冬眠箱,这么做才对,也符合我们的道德观念。而且省了我一大堆麻烦。我一直不知道邓和他的贸易委员会为什么非要把你塞给我。那些人,心胸狭隘,又对我很不满意,可这么干未免太过分了。
  “所以,现在你就是这样,一个被亲生父亲出卖的小男孩。我不会像他和委员会,拿你做那种交易。真要那样我才活见鬼呢。不过话又说回来,要是你一直冷冻,直到飞抵纳姆奇,醒来后还是个零蛋,一样不知道应该怎么在技术文明中生活。嗯,不让你冬眠,也挺好,教你点基础知识。我看你也明白了星际飞行需要多长时间,再过一些年,也许你就不那么害怕冬眠箱了。”
  不像说起来那么简单。船上出现了一位不承担任何责任的人,飞船安全程序必须重新编写,适应这种新局面。原来的程序不允许出现船上夹杂着非船员,飞船上只能有船员。但程序总算编好了,几位值班人员自告奋勇延长自己的值班时间。
  重奏号达到了巡航速度,零点三个光速,驶向无尽的宇宙。范·纽文手上的时间似乎无穷无尽。几个船员(苏娜和其他值第一班的)竭尽全力辅导他。起初,他什么都不懂……但时间长啊,他学会了苏娜的语言,掌握了青河人的一般知识。
  “我们是做星际贸易的。”苏娜说,两人单独待在一起,坐在磁场吸附式推进器上面的舱位里。周围的视窗显示出青河人周游的五个星系。
  “青河真是个大帝国啊。”少年说,望着群星,暗自将这片广阔空间与父亲小小的王国作比较。
  苏娜笑道:“不,不是什么帝国。没有哪个政府能管理几光年之外的事。嘿,绝大多数政府连几个世纪都撑不下去。一时的政治潮流来了又去,可贸易却能持久不变。”
  少年范·纽文皱起眉头。虽然学了那么多,但他仍然觉得苏娜的话不可理谕。“可这确实是个大帝国呀。”
  苏娜没跟他争辩。几天之后,她这一班勤务结束了,进人那些奇异、冰冷的棺材里,死了。范几乎声泪俱下地恳求她不要自杀。此后几兆秒内,他为这种此前连想都没想过的打击哀痛不已。这时出现在他面前的是其他陌生人,还有无穷无尽的沉默寡言的日子。最后,他学会了阅读尼瑟语。
  两年之后,苏娜复活了。少年依然拒绝冬眠,但从那时起,他急不可耐地学习他们愿意教给他的一切。他明白了,这里有无数堪培拉贵族无法想像的高强本领,他有可能掌握它们。两年之内,他学会了文明社会普通孩子五年才能掌握的知识。他在数学方面极有天赋,还学会了怎么使用青河程序最上层和下一层的程序界面。
  苏娜的模样几乎和她进人冬眠箱前完全一样,只有一点区别:不知怎么回事,她竟然显得年轻了些。一天,他发现她注视着他。
  “怎么了?”范问。苏娜笑了,“长途飞行过程中,我从来没见过小孩子。你现在是—多大?按堪培拉的算法,十五岁了?布雷特告诉我,你学了不少东西。”
  “对,我要当个青河人。”
  “唔。”她笑了,但不是范记忆中那种慈祥、保护人似的微笑。她好像真的非常高兴,也没有不相信他的话,“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我的时间也多着呢。”
  这一次,苏娜·文尼一连值了四年班。头一年里,布雷特·特林尼也在,他延长了自己的值班时间。重奏号可以进去的一切地方,他们_三人全都走遍了:医疗舱、冷冻箱、指令舱、燃料箱。为了达到磁场吸附式推进器的巡航高速,重奏号消耗了几乎两百万吨氢。所以现在,它成了一个巨大无比、里面几乎没什么东西的空壳。“如果目的地不能给我们提供支持,我们再也别想飞起来了。”
  “可是,燃料是可以补充的呀,就算目的地是一颗气体巨星也行。连我都知道怎么调整程序、补足燃料。”
  “是啊,我们在堪培拉就是这么做的。但如果不大修,我们飞不了多远,就算飞到什么地方也什么都干不成。”苏娜顿了顿,小声骂了一句,“那些该死的傻瓜,留在堪培拉干什么?”两种情绪撕扯着她的心:对决定留下的船长的愤恨、对抛下他们不管的自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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