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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山美人谋》作者: 袖唐

_47 袖唐(现代)
夜雨中,侍女撑开伞替宋初一遮挡,她缓缓步上阶梯,黑色的宽袖大袍随着动作微微摆动,划出的优美弧度是专属于士人的从容。
谷寒从身后看着她,那份气定神闲,那份优雅从容,都令他重新认识了宋初一。
这是谷寒第一次陪宋初一到这样正式的场合,也是第一次知道她原来还有这么正经的一面。以前听说策士“有嘴脸、没面目”,面对不同的人他们会展现完全不同的东西,谷寒原本不信,但看现在信了。
她才学广博、精通六艺却可以粗俗的骂娘,她可以云淡风轻的陷人于死地,她可以玩世不恭的洞悉一切,她也可以举止高雅的揣着明白装糊涂……
他不知道,哪一面才是真正的宋初一,但似乎隐约能从她身上看见未来大秦的新气象。
大殿里没有往日喧嚣的丝竹声,却传出女人娇媚的喘息呻吟。
有侍女进去通禀一声,红着小脸出来道,“使节请入。”
宋初一一只脚才踏入门内,一股浓浓的脂粉气息便扑面而来,紧接着便瞧见了羊毛毡上躺着三个赤条条的女子,榻上,一个敞开衣襟的中年男人支着脑袋侧躺,着薄纱的侍婢在用小刀将野味切成小块喂他。
“秦国使臣宋怀瑾见过蜀王。”宋初一甩开大袖,躬身行礼。
从宋初一刚进门,蜀王便开始注意她的一切。虽然正如朱恒所言,她身上着的只是最简单的麻布袍服,但面对这种场面竟然面色丝毫不变,倒是有些意思。
“使节见到寡人这么些美人儿,竟然视若无睹?”蜀王哈哈笑道。
他头一句便说美人,用的却是周语,可见并非是个不学无术的草包。宋初一抬眼正视蜀王,略顿了一下,道,“不过俗物耳,如何能动吾心。”
“哦?”蜀王听宋初一这么说,却也不怒,反而饶有兴趣的道,“依使节看,何等女子方称得上美人?妲己乎?褒姒乎?”
“妲己、褒姒固然美丽,却是祸乱苍生的妖物。外臣所见,乃是可媲美湘水神女的美人儿。”宋初一故意放低了声音,显得颇为神秘。
巴蜀之地对鬼神的信奉到了一种几乎疯狂的地步,他们相信鬼神无处不在。
第167章 何处画中仙
收费章节(12点)
第167章 何处画中仙
“褒姒一笑可倾城,湘水神女是何等模样,却从未有闻。”蜀王将身侧美人拽入怀中,手在她身上缓缓游移。美人很配合的娇笑着。
宋初一不急着把画像拿出来,而是先引导他的想象,“美人不施脂粉,身上香息却如兰似麝,远嗅时幽幽渺渺,近嗅时若隐若现,若拥美人在怀,馨香可使身心愉悦;美人娇肤如脂似雪,晶莹剔透,吹弹可破,最上等的丝绸在其身上亦显粗糙;美人纤腰楚楚,柔而不弱,玉腿修长笔直,瘦而不露骨;美人十指纤纤,握之如羽;美人唇如瓣,齿如贝,眸若清潭映繁星……刬袜凌波,嫣然一笑间,万物含羞,日月失色。”
宋初一的声音介于少年和成人之间,低而柔时,分外舒缓。
蜀王听的如痴如醉,用想象根本勾勒不出这名美人的模样,但又恍如她站在水波迷雾中真的冲他嫣然一笑,美的动人心魄。
在这样的绝色之下,一旁的裸身的女人纷纷自惭形秽,忽然觉得自己身上的香味太俗气,皮肤不够细腻,腰肢不够纤细,牙齿不够洁白……生怕蜀王厌倦,忍不住悄悄拿缎衣遮了身子。
“世上当真有如此美人?”蜀王回过神来,不禁坐起身,目光灼灼的盯着宋初一。
宋初一微微笑道,“自是有。请王上许我侍卫送画像来。”
蜀王听说有画像,眼睛一亮,立刻道,“去请秦国侍卫”
谷寒作为宋初一的侍卫,绝不会解剑,因此只能将东西送到大殿门外,由一名美婢呈上来。
宋初一将竹筒打开,取出画像在距离蜀王七步远处展开,让两名婢女持画两角。
一副云雾萦绕的美人出浴图呈现,灯光从四面照射过来,白帛微透,越发仙气飘渺。
“因王上之故,外臣有幸得见没人。这副图是外臣所绘,无奈笔拙,难以勾勒出其神韵之分毫,实在惭愧。”宋初一叹道。
这图画技新颖,图中的女人曲线柔美,也算是名美人,但倘若没有宋初一那番形容,见惯了美色的蜀王倒也不会有太多惊艳。可是此时此刻,蜀王瞧着那人当真是乌发如瀑、肤白似雪的画中仙。
“使节为何说因寡人之故?”蜀王依依不舍的收回目光。
蜀王好色归好色,却没有被冲昏头脑,宋初一心下有了计较,“此女目下正在咸阳宫内,名唤子朝。君上自从得了此女,旁的女子在他眼中皆为尘泥,后宫仅有此一人而已。君上听闻您爱美人,便欲将此女献予您。”
“当真有此美人,秦公竟肯割舍?”蜀王狐疑道。
宋初一哈哈一笑道,“王上可知秦国新君是何人?”
“太子赢驷。”秦蜀之间虽道路不通,但秦国新君继位已经一载有余,蜀国自然早就得到了消息。
宋初一点头,“正是。不瞒王上,公实不如您解风情,子朝在他眼中纵是风华绝代,亦不如秦国百姓吃得饱穿得暖重要。”
这一点蜀王倒是相信,不知道是秦国太穷,还是别的什么原因,赢氏的男儿似乎对女人都不甚感兴趣,历代国君中从未听说有哪个特别爱好美色,他们后宫的女人实在少的可怜。
宋初一观他神色,便继续道,“秦自商君变法以来,渐渐有了点起色,但是秦国男儿多战死沙场,土地荒芜,却是一时难以改变。我们缺粮,但山东六国却视秦为蛮族,只在秦做奴隶生意,不愿卖予粮食。君上得知蜀国有沃野千里,谷物丰富,便想与贵国通商,以买卖粮食为主。”
这些蜀王都有所耳闻,但他不知道商鞅变法之后,秦国也接纳了许多外入人口,鼓励农耕。当时秦国满目荒地,商君便做出一项国策,不管是哪国人,只要有意入秦国户籍便可以开垦荒地,土地便归其所有,并且前三年税负全免。因此秦国从十年前便脱离了缺粮的困境。
秦国被山东六国视为蛮族,巴蜀又何尝不是?虽然巴蜀也一向不屑与山东六国往来,但被人排挤的滋味不好受。宋初一这么说,多多少少让蜀王生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蜀王沉吟片刻,道,“通商一事,待寡人与百官商议之后再做决定。”
“如此……”
宋初一拱手正要告辞,却被蜀王打断,“使节请坐,再与寡人说说子朝美人。”
言罢兀自笑道,“朝、朝,好名甚美。”
宋初一弯起唇角,寻了个坐榻跪坐下来,“那外臣便与王上说一桩关于朝的趣事。”
“善。”蜀王拢起衣襟,往扶手上倚了倚。
“据说有一回公得了一件白狐皮裘,便送给朝。秦国多风雪,一日,朝着白狐裘去踏雪,侍女遍寻不见,侍女慌忙禀于公。”宋初一身子微微前倾,挑眉笑道,“王猜如何?”
“莫非踏雪飞仙不成?”蜀王亦笑道。
宋初一摇摇头,“公不慌不忙循着朝所去方向寻去,他对身边侍婢道:日后再遇到这种事情休要慌张,在雪地里等待一朵芙蓉花开即可。侍女不解。”
宋初一停顿了一下,见蜀王眼睛发亮,笑了一下,赞道,“王上想必已经猜到。朝肌肤莹白如雪,白狐裘将乌发遮掩便能隐于白雪,在寒风里略站一会儿便双颊妍妍,粉白娇媚如桃花,再隔一会儿便艳丽若芙蓉。”
“哈哈哈”蜀王抚掌大笑,双眸亮的惊人。
“虽只是一则逸闻而已,但臣下所见,的确冰肌玉骨,有过之而无不及啊”宋初一很配合的咧着嘴。
“好个冰肌玉骨啊”蜀王赞叹,手掌轻轻抚着扶手上雕刻的虎头,不知是何心思。
子朝是美人不假,却绝不是宋初一口中所说的这么绝世倾城,不过她被深藏于咸阳宫,蜀国最多也只能打探到秦国的确有个子朝,并且在秦公大婚之前,后宫也确实只有她一个人。
“先生说通商,不知如何通法?”蜀王问道。
宋初一注意到他的称呼变化,略一思忖,还是把原意隐去七分,“其实两国通商,只要王上点头同意,其他一切不过是小问题。而秦国给王上的谢礼也绝不止子朝一个美人而已。”
两国通商的目的是在秦蜀之间建立一条道路。蜀道难,易守难攻,没有道路和缺乏对蜀国地形的了解,军队再强也是枉然。
宋初一淡淡的将目的绕了过去,谈到谢礼上。蜀王不是傻蛋,不可在他面前过早的暴露意图。
“先生不是秦人吧?”蜀王忽然问道。
宋初一笑道,“王上慧眼如炬,外臣是宋国人,近半年方才入秦。”
“齐楚魏皆雄国,先生少年英才,应不少去处,因何入秦?”蜀王笑望着宋初一,目光中有审视。
宋初一没有错过他细微的表情,心中一动,顺势道,“王上有所不知,外臣出自道家,道家学说在中原倒也十分受推崇,只是我们提倡的无为治国不被各国当权者看重,外臣也不过是混口饭吃罢了。”
“道家前些日寡人才见了道家高人庄子,道家逍遥,寡人甚喜。”蜀王说到庄子,语气中满是赞誉,显见与庄子的会面令他十分愉快。
宋初一心底某块地方酸楚缓缓蔓延开来。上辈子在她心里留下痕迹的三个人,一是生父,一是闵迟,还有一个便是师父庄子。
对于父亲,除了血脉亲情还有更多的心疼和感激,至于闵迟,早已经爱过随风过,但庄子是陪伴她成长的人,亦师亦父,她的性子有一大半是受到他的影响,不相遇倒也罢了,可如今亲耳听闻了他的消息,心绪如何能不起丝毫波澜?
“王上可知他现下身在何处?”宋初一问道。
宋初一将情绪掩藏的很好,蜀王并未发觉,只道,“王城附近有天境,寡人令人领他寻去了。”
庄子一生寄情山水,哪里有奇景,哪里有好景,他总要流连一段时间,少则十天半月,多则三五载,一旦有了音讯,宋初一不愁找不到他。
蜀王披起战甲是一头狼,可平常性子却有如闲云野鹤,道家的做派和部分学说很对他的胃口。在他印象里,道家人基本都是清心寡欲,没有什么野心和名利欲望,因此连带着对宋初一也多了几分柔和。
与蜀王交流了一会儿对美人的心得,宋初一游历各国,每一个国家的女人可爱之处迥异,说起来自然丰富精彩。没想到蜀王竟听上瘾,硬是拉着她说了一夜。最后还热情的邀请宋初一与他同榻而眠,吓的宋初一落荒而逃。
天色朦胧,带着一肚子茶水回到驿馆。
宋初一草草洗漱了一番,吩咐谷寒倘若没有急事不许打扰,然后便一头栽倒在床榻上,睡的昏天黑地。
外面细雨沙沙,光线昏暗,正是睡觉的好天气。
不知过了多久,宋初一恍惚听见急促的敲门声。
缓了缓神,发现是真有人在敲门,便哑着嗓子道,“何事?”
“先生,该起榻用晚膳了。”谷寒道。
宋初一顿了一下,倘若真的只是用晚膳,也没有必要用如此急促的敲击,“进来吧。”
第168章突然的相遇
收费章节(8点)
第168章突然的相遇
谷寒带着一身潮湿推门进来,低声道,“您的信已经交给公子疾,公子回口信,今夜回秦。”
“嗯。”宋初一应了一声,揉了揉满头乱发。
“昨日之事,有辱我大秦颜面。”纵然谷寒已经意识到要无条件服从宋初一的命令,但那是在为了秦国牺牲的基础上。今日蜀王在那等场合,以如此荒yin的姿态接见秦使,着实是个不小的侮辱。
宋初一张口正欲说话,外面忽然传来脚步声。她到了嘴边的话,化作一个呵欠,接着懒洋洋的道,“我只答应君上来谈通商之事,可未曾答应过维护秦国尊严。”
“先生……”谷寒明显感觉到她转瞬间的变化,他比宋初一的听觉更灵敏,旋即明白这是在做戏而已,便配合的冷哼一声,“枉君上如此信你原来竟是个小人”
说罢,愤然起身离开,在他转身的一刹分明看见了宋初一咧着嘴冲他笑的正欢,心中无力感顿生。
谷寒出了门,正与蜀国权臣朱恒和接引使俞承迎面,于是拱手,“先生方才起榻,仪容不整,恐怠慢二位大人,还请正厅稍候。”
俞承哪里敢和朱恒相提并论,听闻谷寒如此唤,不禁吓的一身冷汗,在一旁极力的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朱恒注意力却不在称呼上,他方才也听见了屋内的对话,此时谷寒如此说,总觉得言下之意是:你们蜀国不守礼节,可我们秦国不能不守礼。但碍于对方没有点明,他也只能淡淡应了一声,和俞承一起进了正厅。
朱恒盘膝坐下,“你也坐吧。”
立于他身后侧的俞承道了一声谢,在原地盘膝坐下来。
等候少顷,宋初一便脸上带着歉意走了进来,拱手道,“恒大人久等了。”
谷寒不清楚朱恒身份,才会称“两位大人”,宋初一却是知道俞承区区一个接引使根本不能同朱恒比肩。
朱恒是蜀王异母弟,原本按照规矩可以封一个侯或君,但自从开明氏五代分出一个苴国,之后的历代蜀王对这件事情便慎重起来。尤其是到十代以后,苴国渐渐脱离掌控,分封这件事情就更得思虑再三了,因此朱恒年逾三十,还只是呆在这王城里做个没有实权的高官。
“无碍,见使节容光焕发,我就放心了。”朱恒笑着回礼。
坐定之后,宋初一问道,“恒大人暮色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王上召见先生,命我来接先生入宫。”朱恒不得不重新审视宋初一。他总是第一时间把有趣的见闻说与蜀王听,昨日,本不过是当个笑话来讲,也很了解蜀王只是存个看热闹的心思而已,谁知道这个其貌不扬的少年竟然挺有本事,这么快就博得蜀王的欢心。
更让朱恒不悦的是,以往蜀王寻得什么美人,总是会先找他一起去观赏一番,但这一次却只故作神秘的说秦使送给他一个绝色仙姬,却没有再透露任何信息。
这很不寻常。
“既然是王上召见,事不宜迟,走吧。”宋初一说着已经起身。
朱恒与她相让着走出主厅,立刻便有侍女过来为三人撑伞。
雨比昨日略大了一下,打在伞上有轻微的啪啪声。走了没几步,朱恒忍不住问道,“听说先生献给王上一名绝色仙姬?”
“正是。”宋初一礼貌的回意一笑,没有多说一个字的意思。
朱恒见状,便没有继续探问。
各自登上了车,往王宫驶去。
还是昨日那间大殿,但比之昨天接见宋初一的时候庄重了几分。至少,在没有一群如蛇般缠在一起**。
宋初一才堪堪踏入殿中,便听见蜀王愉悦的道,“怀瑾,快来。”
昨晚一番交谈,宋初一因和蜀王“志趣相投”,关系一下子亲近了许多,抛开国事,蜀王便会亲切的唤她一声“怀瑾”。
宋初一笑着向主座望去,柔和的光线中,除了蜀王之外,却还有一个年近不惑的中年男人。一袭青灰色的布袍洗的泛白,身形瘦削却丝毫不显得柔弱,两鬓微霜,面相清癯,眸光清浅,犹若天边云,带着一种自在、闲散,还有不为人知的寂寥。
宋初一面上的笑意控制不住的散去,但双眸盈亮。
中年男子也看着宋初一,面上带着友善的笑意,微微颌首。
“庄子,这便是寡人与你提到的宋怀瑾。”蜀王道。
没想到,相见这一日突如其来,没有给她任何心理准备。
宋初一垂眸掩住眼里的湿意,甩开大袖,向庄子规规矩矩的行了一个大礼。
“寡人对论道可不感兴趣,处理完公务再来。”蜀王拍了拍宋初一的肩,当真丢下二人,兀自离开。
偌大的殿中,只剩下如柱子静立的侍女,和两个“初次”相见的人。
“怀瑾握瑜,真是好字。”庄子首先开口打破沉寂,又询问道,“初一却为何意?”
“是为了纪念亡父。”宋初一喉头微哽。
“大善。孝悌乃人伦之本,当遵之。”庄子纵然执着于探寻天地轮回,却始终未曾忘却根本。
“我曾做过一个梦,如今却分不清现实与梦境了,我一直想请子为我解惑。”宋初一道。
庄子微微诧然,旋即颌首,“善。”
他也曾经梦过自己变成一只蝴蝶,真实无比,醒来后总觉得自己不过是蝴蝶的一个梦而已。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也游离在梦境与现实之间。
“这个梦,是一生。”宋初一望向庄子,“一个濒死的父亲,将自己幼子托付于一个叫庄子的人。”
宋初一看见庄子的表情有了细微的变化。然他的反应不是正常的诧异、疑惑、好奇,而是严肃起来。这样的变化,正如宋初一所预料的一样。
“庄子将他抚养长大,并给他改了字,怀瑾握瑜。宋怀瑾长大之后游历各国,却始终寻不到机会,最终只得寄身一个小国……”
宋初一将自己的前一世概括,娓娓道来。
……
“我醒来之后,总觉得自己是他在城破之日的一个梦,因为那里的一切真实至极。”宋初一定定的望着庄子。
庄子听完,面色肃然,抄手仰头想了半晌,叹道,“道法自然啊”
第169章 勤奋的蜀王
第169章勤奋的蜀王,
真是熟悉的姿态、熟悉的一句话啊!宋初一微微一笑,眼中却忽然有些湿润。
道家崇尚“道法自然”,其意大约是说,万事万物都有各自的发展规律。所以庄子也很少给弟子定规矩。
宋初一在庄子身边长大,她平时都是安安静静的,并不是那种喜欢调皮捣蛋的家伙,但时不时冒出来乱七八糟的想法,总能把修养极佳的庄子气到把她拽过来揍一顿。每每这时,庄子便会仰头叹一句“道法自然”聊以安慰。
这句感叹的中心思想大概是:遇到宋初一这个混账,也是自然发展的原因,要心平气和的对待。
宋初一是后来才明白这个道理,起初她曾幽怨的向庄子泣诉:师父,是不是我爹硬是把我托付给您,之后便迫不及待的撒手人寰,害的您没办法把我退还回去,您心里特别憋屈?
宋初一记得特别清楚,她说完这番话之后,庄子沉默了片刻,仰头叹了一句:迫不急待……这个词用的极好啊!
彼时,宋初一八岁。
……
问梦境与现实,只不过是宋初一与庄子拉近关系的一种方式,但眼下居然真的有些分辨不清。
回过神来,宋初一问道,“子当日梦蝶,如何分辨梦与现实?”
庄子认真的打量宋初一一遍,答道,“苍穹一般的胸襟,云端俯瞰的眼界,伸手触天的梦想,皆为君子的长处……但仰望的越高,便越容易迷失自己。不如偶尔垂眼,看看身边景色。”
“没想到您还会宽慰人。”宋初一笑道。她记忆中的师父,的确很少安慰谁。
庄子喜欢论道。尤其喜欢反驳别人的观点,因此他多数情况都是专门和人对着干的,时日久了,渐渐成了一种癖好。用惠施的话来说,庄子就是三句话不和别人对着干。肯定浑身长刺儿似的难受。
庄子面上依旧是淡而温和的笑意。“有兴致的时候,偶尔也说一两句好听的。”
“多谢赐教。”宋初一行了一礼。转而道,“今日得见高人,甚幸!夤夜以冬雨、棋局、热酒一壶邀您畅饮。不知您意下如何?”
用一壶酒说畅饮。倘若被旁人听了去,定然要笑掉大牙,但对于庄子这种闻到酒味就醉三分的人来说,一壶足矣。
“善。”庄子想也未想的便应了。他从来都遵循自己的心意行事。相遇便是缘,不必想太多。
宋初一这一世不再打算拜庄子为师。且不说他愿不愿意收,最重要的是,宋初一所行之事,与道家思想背道而驰。纵然对于庄子来说,至多也不过是再叹一句“道法自然”,但宋初一并不愿意为师门引来其他学派的攻击。
她现在报自己出身道家,也仅仅是出身而已,可以轻易了断,唯有师徒情分难断。既然如此,还不若从一开始便以“淡”字相交。
然而不管表面如何,在宋初一心里,永远把庄子当做师父。
宋初一和庄子一样,尤爱游历,也都心胸开阔、没有拘束,聊起来自然颇为相投。他们从各国时事说到世间变化的规律,撒开的思想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在广袤的天地间没有定向的狂奔,直到蜀王回来,两人才住了口。
蜀王坐下来,面色严肃,“怀瑾啊。”
宋初一以为是要说到两国通商之事,亦坐直了身子。
蜀王叹了口气,眉宇间颇有难色。
“王上有何心事,不妨直说。”宋初一道。
“此事实在严重。”蜀王的心情显然极度不好,眼睛都显得有些耷拉,配着壮硕的体型,像极了一头得了厌食症的狼,“我对后宫女人提不起兴趣了。”
庄子和宋初一同时张了张嘴,旋即又都迅速恢复了平静,抄着手,一脸同情的望着蜀王。
“怎么办?”蜀王问道。
宋初一干咳了一声,伸手捅了捅庄子,“高人,请指点一二啊!”
蜀王连连点头,急切道,“还望庄子不吝赐教。”
“事出总有因,王上可知因由?”庄子神色肃然,仿佛医者问诊一般,全然没有什么龌龊念头。
蜀王叹了口气,“自从听了怀瑾与我形容的子朝美人,寡人便看着身边的女人都不大顺心,不是皮肤粗糙,就是气息太难闻……总之没有一个可堪入目的。”
在短时间里,眼前的鸭子比不上远方的白天鹅,等到这段最渴盼的时间一过,再美的白天鹅也比不上触手可得的鸭子。有些时候,**便是如此不知不觉的支配着人的思想。
宋初一所要做的是,把他渴望天鹅的时间延长,“王上与其想此事,还不若与群臣商议通商之事,只要事成,秦国立即便会奉上礼物,包括那个赛天仙的子朝美人。您说是吗?”
“怀瑾此言有理!”蜀王一拍大腿,立刻扬声道,“来人!”
“王上。”一名侍女屈膝待命。
蜀王抑制不住兴奋,“传寡人话,召集群臣朝会。”
“王上,这都已经近夜半了,明日再议也不急。”宋初一知道劝阻无用,但聊胜于无。
蜀王微微抬手,一脸正色的道,“寡人一向都是如此励精图治,寡人先令人送二位回去休息。”
宋初一抿了抿唇,忍住笑,心道:您是自己睡不着,也容不得别人安睡吧!
心中笑归笑,宋初一面色还是十分淡然的与庄子一并起身施礼。
一路静默着走出了大殿,走出蜀王宫,眼见四下无人,两人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响彻雨夜,引得那些急匆匆赶来的属臣一阵侧目。
笑声方落,旁边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宋初一耳朵微动,这样的雨夜急奔宫门,必然有大事发生。她挑开帘子向外看了一眼,果见一名着蜀兵策马疾驰而过,溅起朵朵水花,迅速消失在黑暗的夜里。
“要有战事了。”宋初一喃喃道。
庄子道,“怀瑾可能猜到是哪国战争?”
宋初一沉吟,“巴国要对蜀国开战了。”
  “君不见,楚国大军压境,随时准备鲸吞蚕食?”庄子虽一向不受各国君主重用,他也寄情山水眼,但永远都是耳聪目明,这世上只有他不想知道的,没有他不能知道的。
  
  
第170章 殊途却同归
第170章殊途却同归,
“楚国一直按兵不动,想必是在等巴蜀掐起来吧。”宋初一抚了抚袖口,透过窗缝看向外面苍茫漆黑的雨夜。
庄子面上浮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却并未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不知怎的,我对你倒是挺有眼缘。”
还未及宋初一感动,便听庄子继续道,“莫名的,总想拽过来揍一顿。”
庄子一贯的真性情,心里怎么想便怎么说,往往犀利的让人无法招架,但宋初一千锤百炼,自是不同一般,当即便咧着嘴,十分欢喜的道,“承蒙您待见,小子不胜荣幸。”
庄子盯着她沉默了片刻,才自顾感叹道,“道法自然,真是玄妙啊!”
“道法自然”这句话在不同的情形下,又有不同的意味,就譬如庄子现下感叹万事万物的独特性,其实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真是大千世界,什么样的奇葩都有!
这话不管是褒奖还是鄙视,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倘若庄子知道自己前世被这朵奇葩气的几百回濒临吐血,不知又要作何感叹了。
一路闲聊。
回到驿馆中,宋初一令人备炉子,两人当真夤夜就着细雨绵绵喝起酒来。
庄子一喝醉便开始话唠,但奇怪的是,思维比平时更加敏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丝毫不乱。
酒至正酣,宋初一赤足,披头散发的举着酒勺击节而歌,“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逍遥游》是庄子觉得最能直抒胸臆的一篇文章,被宋初一如此畅快淋漓所感染,亦是忍不住高歌,“穷发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鱼焉,其广数千里,未有知其修者。其名为鲲。有鸟焉,其名为鹏,背若泰山,翼若垂天之云,抟扶羊角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
两人唱到兴头上。兀自觉得在屋里不过瘾,便跑到院子里对着漆黑的苍穹高歌。
满院子如柱子般伫立的侍卫纷纷瞠目结舌,望着雨地里两个疯子巴巴的伸长脖子对着天唱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一时全都傻了眼,竟是无人上前劝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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