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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寐语者

_3 寐语者(现代)
皇后不在殿前,各宫妃嫔一个也不见,太初殿外黑压压跪着一片尽是臣工。
裴妃自阶下仰头望去,屏在腔子里的一口气顿时散了,膝弯软软,再撑不住身子。“娘娘!”侍女锦心忙将她搀住,只恐她再度昏厥过去——早前闻知裴令显触怒龙颜,娘娘大惊失色,当下直奔太初殿,欲见驾求情。不料甫出宫门,竟遇羽林骑迎面阻住去路,迫令各宫回避,封闭宫门,一概人等不得出入。见了这番阵仗,知是大祸将至,娘娘骇得六神无主。遣人去太初殿、辛夷宫与中宫打探消息,良久不见回音。直等了大半个时辰,竟等来一句噩耗,说是皇上不好了!娘娘受不住这惊骇,当即晕了过去……待得悠悠醒转,尚未恢复人色,内侍已至承淑宫宣召贤妃觐见。
锦心勉力定住心神,颤声在裴妃耳边说道,“娘娘千万支撑着些,眼下吉凶未知……”她不提尚好,一提吉凶,裴妃脸色越发惨白。到了这般光景,还能有什么吉,原本存了一线侥幸,若后妃都在殿前倒好,偏只单独宣召她一人。裴家获罪,皇上垂危,长公主不见踪影,刹那间所有倚靠都不在了,只剩她一人孤零零站在狼群里。若是皇上不在了,何皇后第一个不会放过她。汉有人彘之祸,今有恪妃之鉴,在那幽旷殿内等着她的,是鸩酒、白绫还是别的?
裴妃只觉身在虚空,不觉已被锦心搀着,一步步到了殿前。内侍引她往偏殿去,长年幽暗的偏殿连廊,挡住日光灼热,令她周身一凉,神志也清醒了些。
眼前一扇朱漆雕门紧闭,仿佛是供臣工入觐前歇候的静室。内侍在门前俯身,也不通禀,只将那门轻轻推开一线,里头薰燃着熟悉的宁神香,一缕沉沉撩人的香气弥散。怔神间,内侍将她一推,裴妃踉跄踏进,身后门已合上。四面垂帘都已落下,只有丝丝微光从玉版卷帘间隙里照入。裴妃瑟缩了身子惶然四顾,小小一间静室,除却陈设别无他物。
“你怕什么?”蓦然传来的幽细语声,惊得裴妃倒退两步,这才瞧见垂幔后面静静立着一个人影。那人转过身来,垂覆两肩的长发几乎遮住容颜,暗影里一双晶璀眸子却令裴妃脱口呼出,“长公主!”那语声之喑哑,神容之枯槁,惊得裴妃手足无措,宁愿是自己唤错了人。
然而真的是她,往日美若天人的宁国长公主此刻竟似幽魂一缕,悄无声息立在暗影里,周身仿佛裹着一团寒气。
“我问你怕什么。”长公主语声冷得糁人。裴妃张口,却觉舌尖已冻住——怕什么,这一路战战兢兢魂不附体究竟怕着什么,到此刻竟说不上来。长公主走近前来,近得可以瞧见眼底红丝。第一次这么近的细看她,细看这梦魇般摆脱不得的美貌,裴妃的目光凝定在昀凰脸上,从她泛红眼眶移至唇上血印,最后瞧见颈间青紫的扼痕。
长公主苍白手指抚上那处紫痕,幽幽笑着,“差一点,他便能扼死我。”裴妃惊退一步,骇然捂住自己颈项,仿佛那修削手指下一刻便会扼上自己咽喉。她惊惶欲绝的神色令昀凰笑意加深,逼近她细声问道,“令婉,你怕死么?”
死,谁人能不怕死。 裴妃后背已抵上身后廊柱,被逼得退无可退,脱口哀叫,“你,你要我怎样!”
长公主轻笑,“太初殿里两个男子生死不知,一个是你夫君,一个是你兄长,可是令婉,你只怕一死而已。”她连笑声也喑哑了,每个字都破碎,出口却似刀锋,割得人血淋淋。裴妃陡然觉得憎恨,憎恨她叫这“令婉”二字,好似最亲近熟悉的家人,看清她脉络肺腑。
“是,我怕死。”裴妃蓦然仰起脸来,一咬牙道,“我很怕死!”她本就身姿高挑,仰了头只觉逼仄之气尽出,随之恨恨红了眼眶,“怕死又有何错?”长公主略一侧首,颈间紫痕更见明显,衬着她唇角笑意如丝,美艳得诡烈,“怕死就好。”
裴妃怔住,长公主却回身在椅中坐下,冷冷望定了她,再无一丝笑容,“你兄长自身难保,即便重罪可免,总有些苦头要吃。一旦皇上不能再庇佑裴家……令婉,你靠什么活下去?”
刹那间怒火喧嚣熄灭,似冰水浇上炭盆,裴妃心头只跳出两个字,皇嗣。
后宫女子谁人不知,再多恩宠也有尽头,唯有子嗣可保得晚年善终。一旦先帝晏驾,无嗣的妃嫔便落得冷宫幽禁,似她这般得罪过何皇后的人,只怕更是献祭皇权的血牲。
皇嗣,她做梦也想得的皇嗣,偏偏越想要的,越是得不到。裴妃神色几度变幻,一时惨然,一时不甘,终究失声笑了出来。一败涂地并非技不如人,恰机缘不巧,又怨得谁。
“陈国公有恃无恐,无非倚仗着皇后和皇嗣。不过生男生女还未可知,假若另有妃嫔也得了子嗣,恰巧皇后所出又是公主,一切便不同了。”长公主端严身姿纹丝不动,语声却似妖蛊,“令婉,你说是么?”
刹那间,重锤击落心坎。 裴妃不是笨人,转念间心思洞明,雪光惊电似的明白。 “你……”裴妃煞白了脸色,猛然张大双眼,“这,这如何能……”
长公主面无喜怒,平静得像在说一场宫宴安排何种乐舞,“我说能便能,你说有便有。”
裴妃气息纷乱,喉间发紧,掌心俱是冷汗,“宫里四处耳目,御医、宫人、内侍……这弥天大谎,如何能瞒天过海?皇后所出若不是公主,这手脚做了也是白做!”
瞬息之念,她心思倒也转得如此之快,轻重权衡如此得宜。昀凰微微眯了眼,审视眼前绮颜玉貌女子,在那光润鬓颊依稀还可见得少女的红润。往后年岁渐长,历练渐多,这又何尝不是一个辣手人物。然而昀凰微微倾身,朝她扬眉浅笑,“令婉,你还未明白么?到这地步,皇后必是生女,而你必然得男……否则,你、我、裴家,连同皇上一手打下的江山,都将万劫不复。”
那缭绕香气似要勾去人的魂魄,昏瞑室内,静得仿佛可以听见彼此心跳。起初裴妃只觉自己心头急撞,紧促得喘不过气。不意却觑见长公主胸口微微起伏,镇定容色下的忧急,因这纷乱气息泄露无遗。原来她也会怕……裴妃莫名松一口气,更多疑惧却浮上心头。深宫禁苑耳目众多,偷龙转凤岂是这般容易,一旦败露便是诛灭九族的下场。想着那凶险光景,裴妃咬唇,一身冷汗尽出,“即便捱过十月,又去哪里找一个活生生的婴孩?”
“能从中宫换来最好,若是皇后生下公主,也只得另寻个男婴进来。”长公主眉心微蹙,“这倒难不倒王隗,太医院也可放心,只是承淑宫里未必稳妥,只怕还要委屈你暂且住一住西边。”
裴妃悚然一惊,旋即明白她所谓的西边,便是那阴僻怕人的冷宫了。
三道重门阻隔,仿佛将最西面的延年宫隔绝在人世之外。当年惠帝为太后筑延年宫,宫室成,太后薨;成帝端佑皇后失宠,幽居延年宫,郁悒而终;明帝时,章皇后因妒获罪,于延年宫幽禁数月,鸩酒赐死。此后的延年宫便令后宫诸人闻之色变,一旦谪入此地,便是永世不得翻身。“宫宴那日,你与淑妃私下非议中宫,这已足够罚你去西边住上一阵子。”长公主悠然开口,却令裴妃如坠冰窖——当日几句闲言,竟也瞒不过她耳目。
“那里最是清净,门锁一落,谁家耳目也安插不得。”长公主幽深目光全无波澜,一切都已盘算周密,只需搬动棋子而已。
“这事,皇上可知道?”裴妃脸色青白,良久才颤声问出这一句。 长公主面色一寒,漠然道,“皇上知道。” 裴妃脚下绵软,终于跌坐椅中,心底最后一丝侥幸的光亮也熄灭。
皇上果真是不能好了,否则不会应允这般无奈之事。裴妃无力垂首,心头空落落,竟也不觉得如何悲伤。原以为情浓爱笃,到此刻才知,他在她心中也只是“皇上”,只是那高高在上的明黄身影……而她在他心中,只怕连个浅浅影子也没有。
一丝讥诮笑容浮上裴妃唇角,眼底悲喜成灰。
若皇后生了公主,就此皇嗣断绝,日后真要扶假皇储登基么?到那时,她还出不出得了延年宫,会不会永久缄口,以保全这秘密永不泄漏——裴妃紧紧盯住长公主双眼,越看越觉寒意透骨。长公主却似看透她心思,“若非逼到绝境,谁也不会出此下策。坐以待毙或是孤注一掷,你自己选。”
裴妃面如土色,夹在生死一念间,左右都是峭壁,连摇摆都无处。长公主却一句句迫上来,迫得她无处躲闪,“往后总得有人统率六宫,众多妃嫔中单单挑了你,无非因为你姓裴。既然皇上看重裴家,这机缘便成全在你头上。你若不肯也无妨,总还有淑妃、德妃和诸嫔……”
“那你呢?”裴妃脱口而出,语声落地,自己也僵住。 到底还是将最后一层窗纸戳破。
最痛的伤口被盐粒撒上,昀凰抿唇,目光落在裴妃光洁修长的颈上——这美好的皮囊还如此娇嫩,不知死后会变成什么模样。昀凰目光冰凉,唇角却勾出惑人弧线,“我亦有我的去处,或许你生下皇子之日,便是我远嫁北齐之时。”
凄惶哭声伴着阵阵哀求从偏殿一路传出,两名内侍将裴妃拖曳到宫门,称贤妃裴氏忤逆犯上,非议中宫,被长公主下令鞭笞二十。裴妃凄厉哭叫令殿外众臣心惊胆寒,虽知长公主性情乖张,却不料今日暴戾至此。眼看着左右将她按倒,鞭子将要抽下,裴妃蓦的尖叫道,“我有龙脉在身,谁敢动手!”
这一声喊,惊落内侍手中长鞭,惊得里里外外尽皆色变。内侍飞奔入殿禀报长公主,将裴妃架入殿中,御医匆匆随后而至,彤书女史亦奉召而来……不过片刻,里头消息传出,贤妃确是有了龙脉。这变故来得太过仓卒离奇,陈国公与沈裴二人尚在御前见驾,外面诸人面面相觑,尚来不及应对分辨,长公主便又下令,免了裴妃鞭笞之责,遣回承淑宫禁足。
一时间惊的惊,喜的喜,疑的疑,承淑宫里里外外也不知布满多少耳目。只见御医进出不绝,却无更多消息传出,空叫多少人急红了眼。恰此时,陈国公等人于御前苦谏一日一夜,参奏裴令显治下不严、耽迷女色、腐坏军纪,纵容女眷非议朝政。众老臣涕泪交流,彻夜跪候太初殿外等候圣裁。
次日,三道圣旨接连颁下。
赐死裴令显妾子瑶等七女,其余女子流徙南疆,罚为营妓;革去裴令显封爵,罚俸禄千石,责令闭门思过,军中权责交副将暂代。同遭参奏的五名将领均降职一等;沈觉受连带之罪,罚俸千石。贤妃裴氏一并获罪,谪入延年宫圈禁。
皇城内外,朝野上下,震动非常。
只一夜之间,原本炙手可热的裴家看似就这样垮了。连有了龙脉的贤妃也不能幸免,一夕失宠,打入冷宫再不得翻身。也有人说裴家垮不了,皇上明里降责,暗中还是护着裴家的。裴氏虽革了爵,手中兵权还在,一旦贤妃诞下了皇子……
“便叫那妖女诡计得逞,尔等老朽,只怕死无葬身之地。”
陈国公将手中杯子重重搁下,面带一丝冷笑,如锥目光扫过面前诸人。一桌酒肴纹丝未动,桌旁众人犹自举着杯,惶惶然不知该不该放下。原是备了酒宴庆功,如论如何总是赢得先手,待陈国公这盆冷水兜头浇下,一时间众人都噤了声,谁也喝不下这庆功酒。
“她也做不得多少手脚了。”廷尉低咳一声,陪笑道,“和亲之议已定,再由不得她在宫中兴风作浪。”
陈国公阴沉了脸色,“民间婚娶尚有数月筹备,两国联姻是何等大事,其间礼聘往来,婚期再快也在半年之后。这妖女在宫中只手遮天,更有沈觉、王隗里外照应,她若趁此做下手脚,你我如何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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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坑逃生手册回看流年是蹉跎
栴檀子,瑞龙脑,一室馥郁缥缈。水雾氤氲的汤池四周,各跪着一名宫婢,将五色花瓣与香片匀匀抛洒水面。绢绘屏风隔开了外室,珠帘不动,静谧无声。昀凰阖目半倚在整块汉玉雕出的莲台上,乌黑湿发散在雪白双肩,酥胸半露出水面。池中兰汤轻漾,濡湿了发梢,丝丝缕缕贴在颊上。四名宫婢捧着空的香奁悄然退出,一名青衣医女却低头而入,捧了小小玉匣在昀凰身边跪下。绘着合欢纹的匣盖揭开,浓郁麝香气息扑入鼻端。
昀凰仍闭着眼,脸上纹丝不动,苍白双颊被水汽蒸出淡淡红晕。青衣医女以银匙挑起一点麝香膏,轻轻搅入兰汤……琥珀色的香膏渐渐融入水中。
蓦的,长公主睁了眼,一扬手将那银匙夺过,狠狠掷了出去,一时带起水珠四溅。
医女跌在一旁,惊骇地张了口,却发不出声音。素日里都是这哑女侍侯长公主沐浴,由她掌握麝香用量,一举一动都已熟稔有素。长公主敏锐多疑,这辛夷宫里谁也算不得她亲信,能近身侍侯的哑女已算难得。然而这毫无预兆的发怒,令哑女惊骇欲绝,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
长公主看着池边玉匣,目光如寒潭,由漠然至厌弃,隐隐愤懑,渐转为悲苦。 那香膏凝做琥珀色,是日日沐浴必备的香料。
“又是麝香。”恍惚间有个声音萦绕耳畔,“朕不许你再用麝香。”
不许,不许又能如何。空有万千不甘,这麝香还是一日日用了下来。旁人苦求不得,她却避之唯恐不及。昀凰一声低笑,抓起玉匣重重摔出,脆裂声里碎玉溅跳,香脂狼藉,一室尽是浓郁香气。医女骇然俯低在地,不敢看长公主苍白扭曲容颜。
外头侍女慌忙闻声入内,却见长公主赤身而起,水珠沿皎洁胴体滑落,耀得人不敢直视。尚衣女官忙奉上浴衣、长巾、束带,长公主看也不看,径直拽过一件丝袍披上,赤足走出外室。
等了半晌的近侍宫人急趋近前,低声禀道,“中宫来人传了几次话,说是皇后凤体违和,一直不肯进药,整日也未进膳,御医甚是忧切。”长公主厉色未消,冷冷道,“不肯进膳就撤了,随她去熬。”宫人嗫嚅道,“皇后终日以泪洗面,对左右不假辞色,说只认得从前的宫人。”
长公主驻足蹙眉,“不是留了一个叫潜月的么?”
“是。”宫人低声道,“潜月随嫁入宫以来,最得皇后倚赖。如今更替了中宫上下,只剩她陪伴皇后左右。”长公主侧身,眸色淡漠,“将潜月逐出宫去,如若不从,就地杖杀。”宫人一惊,见长公主面色如霜,一时间杀意扑面,掠起阵阵寒栗。
晨光漫透小轩窗,昀凰安然端坐妆台,宫女巧手为她梳起云鬟雾髻,仍作待嫁女子发式。
身后近侍宫人恭然立着,将内外事务细细禀来,记下长公主的吩咐,末了低声道,“昨夜里已将潜月从小门遣出。”小门是讳称,犯下过错或患了病的宫人,不能从宫门出入,专有一个供她们遣出的地方,俗称小门。从小门出去的人,不死也褪去半层皮,终身不得踏入宫廷一步。
长公主淡淡问道,“可曾费过周折?”
宫人明白这“周折”的含义,忙道,“起初皇后不从,内侍将潜月拖下杖责,打到第六下,皇后便允了。”觑着长公主脸色,宫人又小声道,“皇后也肯进膳了。”长公主闻言一笑,把玩着手里一支玉簪,似漫不经心道,“哪里是真的求死……真要她死,早已死了。”宫人不敢答话,直待长公主吩咐预备车驾,这才松一口气,忙叩首退下。出了殿外,回想起长公主神情话语,陡然有寒意从心底透出。
镜中秋水生辉,昀凰看着自己,心头却浮现何皇后的面容。那一双秀颀丹凤眼,敦柔中暗蕴城府,娴静里难掩妒色,是她最不喜的模样。
想起方才一掠而过的杀意,昀凰凝视指尖,默默将手握紧。
不是没起过杀心。趁眼下宫禁还在掌控,让皇后连同那未成形的孩子一并死于偶然,不失为釜底抽薪、永绝后患的法子。如此,也不必煞费心力安排那一出偷龙转凤。来日皇子“诞下”,为免裴家坐大,裴妃也难逃一死。左右都是杀,早早一刀斩断乱麻,未尝不是干净利落。
然而,真的能下手么……昀凰闭了眼,指甲攥进掌心,满心都是涩痛。
那不知形貌的小人儿,终究是少桓的血脉,只怕也将是唯一血脉。私心里,不是不憎那何家,却也暗自期盼皇后生下麟儿。若不然,日后一手扶了假皇储登基,少桓舍命打下的江山又当落入何人手里……何鉴之那老匹夫有恃无恐,必是看准她不能对皇后下手。如今有了裴妃,皇后顿感自危,她也须作出杀气腾腾才唬得住那一班虎狼。
虎狼,她视人如虎狼,人视她亦如蛇蝎。 昀凰垂眸笑,缓缓将最后一枚珠钗斜插入鬓。 鸾驾已候在外边,时将正午,离子瑶赐鸩的时刻已近了。
门上铁锁铿啷作响,数名素衣宫人鱼贯而入,行止如无声暗影,却惊起阴森天牢里一片哀呼冤告。甬道两侧铁栏后,陡然探出一双双枯槁曲张的手,遍布狰狞伤痕,竭力探向来人,欲挽住最后的生机。领头的宫人目不斜视,对周遭哀呼只作未闻,径直走向尽头的囚室。
狱卒打开牢门,阴森霉烂气息扑面。一束微光从方寸天窗照入,正照着墙角阴潮石壁前,一个瘦弱身影静静坐着,木然凝望那石壁,神魂仿佛游弋已远。
还是当日的囚室,曾送母后上路的地方,时隔未久,换了她囚衣加身,散发待死。是谁在唤“公主”,遥远语声似幻似真。子瑶茫然回过头,望一眼身后那人,听她翕合嘴唇间果真唤出那两个字,公主,她唤她公主,久远得好似上一世的称谓……宫人捧了妆镜衣饰上前,有人将她扶起,有人为她净面梳头,有人替她宽去身上囚衣。瘦弱身躯裸露在生人眼前,子瑶蓦的瑟缩,抬手挡在胸前。宫人朝她欠身,“公主请更衣。”
一袭锦绣华衣赫然展开在眼前,宫锦鸾纹,璎珞玉带,灿若云霞,色作流岚。子瑶怔怔瞧着那宫装,眼里迷茫,木然任凭左右摆布。少顷妆成,宫人捧了铜镜近前,映出个秀雅绝伦身影,恍然是仙阙中人。子瑶怔了片刻,缓缓抬袖,辗转顾盼,唇角有笑意浮上,“我好看么?”左右宫人一言不发,上前搀扶住她虚弱身子,径直往外而去。
见子瑶出来,囚栏后的人似乎看见赦免的希望,哀叫悲泣声响彻天牢,一双双嶙峋枯手探出囚栏,极力想要抓住她一片衣角。华服盛妆的子瑶步态从容,含笑看向左右,朝那些形貌凄厉的女子露出端雅微笑。
走了许久,天牢甬道错综周折,一重重门闸通向远处。终于有禁中侍卫仗剑立于门前,明光铠甲耀人眼目。子瑶驻足,垂眸良久,缓步迈了进去。门在身后无声合上,里头竟没有窗,四壁都是密不透风石墙,明烛照耀着黑漆案几,照着案后负手而立的昀凰。
昀凰转过身来,双鬟高挽,额绘梅妆,恰是昔日宫中风行的妆容。子瑶在霎时恍惚,似回到少年时光,父皇喜艳色,帝姬嫔妃纷纷着红妆,入眼尽是繁华升平……她和她俱是锦绣年华,一切都还未曾发生,抑或永远不会发生。子瑶浅浅一笑,翩然扬袖转身,“我好看么?”
“好看。”昀凰亦笑,语声温柔,似个爱护家人的长姊。烛光暖暖笼着一双玉人,也照见案几上璃纹金盏,盏中酒已斟满。子瑶低头抚过袖口绣纹,那凤羽绣得巧夺天工,只有帝姬可着的服色,华贵无伦。“他若能瞧见就好了。”子瑶垂下眸子,神情恬柔。昀凰一时怔了,却听她又轻笑道,“他总说我傻,没半点公主的样子。”
昀凰凝眸看她,见她低了头,笑容分外恬美。
“裴将军替你向皇上求情,极是诚挚。”昀凰只说了半截话,不忍被她知道那四十记鞭笞。子瑶轻轻点一点头,并无动容之色,“他不要太莽撞才好,会吃苦头的。”
缄默片刻,昀凰终究忍不住问道,“你是自己甘愿的?” 烛影忽的跳动,在子瑶姣美脸庞掠起一片阴影。 “是。”子瑶只说这一个字,便紧紧抿住了唇。
“裴令显不曾恃强凌辱,原是你自愿委身?”
昀凰语声清冷,令子瑶微微瑟缩,低了头再不肯回答。昀凰看她半晌,眼里渐换了哀怜神色,“我不能还你名分,只销去贱籍,以皇家体面送你上路。”
那个被削夺的姓氏,她曾视为毕生骄傲的姓氏,至此赐还。然而子瑶浅浅抿唇,“到了泉下,我是没有面目见父皇母后了。兴平公主已死在当日,子瑶也算不得裴家人,日后请你将我远远埋了,面覆白绢,不留一字。”
“瑶瑶……”昀凰动容,脱口唤了她名字。子瑶抬眸一笑,神色有些恍惚,“你方才说得不错,他不曾凌辱我,是我诱了他,求他放走母后。”
那一个诱字从她稚嫩唇间吐出,轻巧从容。昀凰再也听不下去,猝然拂袖转身,却被她哀哀拽住。子瑶眸色迷蒙,宛如昔日娇痴女儿,“凰姐姐,再陪陪我好么?”
昀凰心头剧颤,耳边似有个脆甜语声,一下下唤着—— 凰姐姐,瞧我的鞋子美不美; 凰姐姐,我讲个故事给你听;
“凰姐姐,你若瞧见我当日的样子,一定好笑极了。母后同我都装作农妇,抹一脸黄泥,像足了花脸猫……他便那样捉住我,起初都不信我是公主呢。”
子瑶笑语软软,一颦一笑都是蜜意,不见分毫戚色。昀凰默然,心口窒得疼痛,迎着瑶瑶期待目光,终究勉强一笑。 瑶瑶眸光晶莹,忽而轻声问,“凰姐姐,你呢?”
昀凰一怔,“我?” “你,是不是也甘愿?”子瑶咬唇看她。 刹那怔忡,瞬时失神,昀凰的身子僵住,一抹嫣红浮上苍白脸颊,更显凄楚。
“皇上对你这样好,你也是甘愿的罢。”子瑶仰面看她,并无讥诮之色,满眼都是渴求认同的无助。不忠不孝的罪疚,一个人承受太重,或许还有她是同病中人,唯有她懂得这其间几分甘愿、几分不甘——仿佛是回应她的心思,昀凰冰冷面容果真有了一丝笑意,“命里有这一人,左右是要遇上的。”她微微笑着,语声轻软下去,“十五岁我便遇着他,无从退避,也未想过甘不甘愿。”
子瑶骤然睁大了眼,“十五岁?那是父皇在时……你从未踏出宫门,怎会,怎会……”昀凰垂眸笑,目光藏进深深睫影里,“我不曾出去,他却曾经来过。”子瑶惊骇到极处,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见昀凰笑意渐深,缓缓而清晰地说道,“就在这宫里,他来过,又离去。”
谁又能想到,被追杀了十余年的王孙胤,曾两次藏匿在宫中,从天子身侧擦肩而去。
天佑三年,怀晋太子与太子妃双双罹难,仅二子一女脱险匿去。及至四年后,文定公苏焕事发,连同王孙胤在内,受他庇藏的三名幼童皆被扑杀。十余年间,废帝暴戾嗜杀,凡与怀晋太子相关事皆被抹去,无人敢再提及。
元嘉元年,天见异变,关中河西等地遭逢百年大旱,饿殍遍地,以至易子而食,民间多有暴乱;这一年,清平公主华昀凰年方及笈。三月,惠太妃病笃;五月,皇家射典,帝后携诸皇子帝姬至上苑行猎。此时惠太妃已至弥留,御医称老太妃寿数已尽,随时可能薨逝。太妃之子早夭,若无后人侍奉善终,终是不仁之事。然而射典之期已定,废帝不肯推迟行期,郭后便令清平公主留侍,算是为太妃送终。说来凄凉,在这宫中却也仁至义尽。昔日先帝宫人大多已逝,在世无嗣者也遣入冷宫,惟独惠太妃一人独享善终。
先帝惠妃,出于淮阴望族,十四岁入宫,美而温惠。自庐陵王生母华妃失宠之后,先帝便疏远了后宫,只有性情温婉的惠妃偶尔得幸。华妃因罪赐死时,只有惠妃一人为她求情。庐陵王弑兄逼宫,先帝被迫逊位,临终只得惠妃一人侍奉在侧。不久先帝驾崩,惠妃因当年善待华妃之恩,被尊为太妃。她所育的幼子未到封藩之龄,依然留在宫中,及至七岁病亡。
久远记忆里,依稀有着这位病弱寡言的太妃,终日幽居,皇家宴典从来不见她身影。如果昀凰不提,只怕她再不会记起这个名字。子瑶恍惚半晌,低声道,“惠太妃的儿子死得这样早,她定然很伤心……”
“小皇叔本不会夭折。”昀凰语声平静,“只是,有人将他毒杀,与毒杀先帝是一样的法子。” 子瑶骇然抬眸,听见昀凰一字字说,“这人,便是我们父皇。”
严刑竣法也洗不去皇位上弑兄杀父留下的血腥气,即便斩草除根,也抹不去废帝的恐慌。先帝幼子逐渐长成,有人传言,先帝临终前伤心怀晋太子之死,深恨庐陵王,曾有意传位幼子。这不知真伪的流言传入废帝耳中,立时成了那七岁幼童的催命符——就寝前饮下的一盏杏仁露,令他永久沉睡过去。
“小皇叔虽死得无辜,父皇却也无意中毁去了文定公的计划。”昀凰神色淡淡,生死杀戮从她口中说出却是平淡不过。每位皇子都有八名侍读少年,自幼挑选入宫,日后便是贴身侍从。惠妃之子暴卒,身边宫人尽被牵连做了替罪羊,几个侍读也被逐出宫禁。这其中,便有一个少年,被人秘密接应离京,仓猝投奔豫州,由当年豫州刺使何鉴之护送前往安全之地。
“父皇做梦也想不到,与世无争的惠太妃会冒此奇险,帮文定公藏匿起怀晋太子遗孤,让他混杂在侍读当中。”——当年京城封闭,太子遗孤来不及逃出城去,苏焕情急之下将三个孩子分头藏匿,临危将长子胤托付给惠妃。奉命追杀怀晋太子遗孤的铁衣卫无孔不入,即便王公大臣府邸,持御赐金牌皆可搜查。他们唯一不能搜的地方,便是皇宫。
废帝搜遍天下也未找到的少年,便在宫中安然避过了风声最紧的几年,一直受惠妃照拂,直至阴差阳错,被迫仓猝离宫。在他逃出不久,铁衣卫终于发现了藏匿在苏家的三名幼童。被扑杀的一男一女确是怀晋太子儿女,而在苏家因反抗被格杀当场的少年,却是胤的替身。
“那时我三岁了,却不知道他曾与我同在一处,或许我们见过,却还不认得彼此。”昀凰微带笑意,语声柔滑如一幅铺开的丝缎,“这一错过,便等上了十二年,我才又遇着他。”
“元嘉元年……”子瑶喃喃低语,神色有些恍惚,“临川公主下嫁沈觉,也是这年。”
比起元嘉二年发生的诸多大事,这一年并不算特出,史家所留笔墨也是寥寥。宫廷里照例还是那些事,有盛典、有宴乐,有人得势、有人失宠;老太妃薨了,临川公主嫁了……辛夷宫里寂寞无闻的清平公主,也悄然遇上了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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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坑逃生手册[上部]·终章
惠太妃并不算太老,却已银丝满头,身形佝偻。当年她是一个美人,现在皮囊枯槁、喘息沉沉,隔了青色帷幔看去有些吓人。昀凰撩起床帷,用丝帕替她擦拭额头、脸颊和双手。老人并不出汗,身体却散发出一股肖似霉坏的气息,频繁擦拭也不能淡去。
昀凰绞干丝帕,正要抬起太妃枯瘦右手,那手微微一紧,将她的手握住。彼时十五岁的昀凰,身量单薄,手上却已有了习箭留下的微茧。太妃目光混沌,枯瘦手指迟缓抚过她掌心,竟发现了母妃也不曾在意的微茧。一声浑浊叹息,老太妃唇边皱纹更深。
“可怜。”那干瘪唇间吐出这两个字,令昀凰脸色一僵,蓦的将手抽出。这是她最憎恶的字眼,谁也不配说。老太妃昏黄眼珠朝她转过来,分明早已失明,却似幽幽看穿她的狼狈。昀凰退开两步,心中莫名生出一丝恼怒。虽有祖孙辈分,却从未亲近过这位孤僻的老太妃。直至她垂垂将死,病榻前孤零零只有她一个后辈守候。这寝宫里仅有几个年老宫人,连内侍也鲜见踪影。一老一少,整日里并无多少话说。昀凰不善于承欢膝下,只会默默端药侍水,亲手为太妃洗拭净身。太妃眼睛已盲,神智时醒时乱,在旁人看来不过是闭目待死。昀凰却隐隐觉着,她应有心愿未了,似乎拼着一息尚存,不能撒手。
余晖褪去,宫室幽暗,不觉已是黄昏。
老宫人入内掌灯,昀凰看一眼天色,默默将帷幔放下,向惠太妃俯身告退。辛夷宫里还有母妃等着她照料,不能彻夜留在此处。出了咸福宫,两名宫人执灯在前,一路往辛夷宫去。平素鲜少有人踏入这不是冷宫胜似冷宫的地方,入夜连廊掩映,宫径幽深。
忽闻靴声橐橐,迎面金甲生光,一列羽林骑匆匆而至,几乎冲撞到昀凰跟前。
为首郎将仗剑参见清平公主,称宫中发现刺客行迹,宫门即时封闭,阖宫上下禁闭搜寻,任何人不得出入。骤然听闻刺客入宫,身侧宫人惊骇失色。昀凰初时愕然,旋即啼笑皆非——父皇、皇后、太子率诸皇子与帝姬都去了上苑射典,宫中空落落只剩下无宠妃嫔、垂死太妃,与她这落魄公主。若真有逆党挑此时入宫行刺,岂非滑天下之大稽。虽是不以为意,事关宫中安危却也不可大意。四下去路已被羽林骑截断,辛夷宫也闭了门,昀凰只得退回咸福宫,静待宫禁解除。
内侍宫人皆被唤出殿外盘查,羽林骑沿一间间宫室搜寻过去,只有太妃寝殿未敢惊扰。昀凰只恐他们喧哗,便上前阻住,“我进去瞧瞧便是,你等不可扰了太妃静养。”
羽林郎应一声诺,心知再糊涂的刺客也不会冲着一个垂死老妇而来,搜巡咸福宫不过是例行公事。 宫人都在外头,宫灯照得殿内幽旷,寂寥无人。
轻悄步入帘后,一切静好如常,惠太妃已然安睡。只有床帷松散,锦衾一角落在外头。昀凰安了心,悄然上前替太妃掖起被角。目光掠处,却见惠太妃紧闭的眼皮微微跳动,气息紊乱,胸口不住起伏。昀凰一惊,慌忙唤她,太妃睁眼应了,喃喃只说无妨。看她脸色有异,昀凰到底放心不下,起身欲唤人。蓦的衣袖一紧,气息奄奄的老太妃竟扯住她,急促喘息道,“我,我好得很……莫要叫人进来……”
从未见过惠太妃如此惶急模样,昀凰一时懵然,点头应了,心头却转过惊疑。凝眸细看,发觉太妃眼角湿润,竟像是哭过。昀凰目光转动,不动声色审视这方寸内殿。惠太妃眼睛瞧不见,却惴惴侧首,仔细听着周遭动静。昀凰扶了她躺下,她伸手出来摸索,摸到那玉枕再不松手。顺着这一眼瞧去,扫过床前紫檀足踏,几点深不可辨的暗色落入眼中。若非心细如发,亦绝难发现。循着几点暗色,昀凰的目光缓缓移去,移过瑞蝠玉砖,移向床后屏风。
衬着砖面,那暗色终于显了出来,一痕触目惊心的鲜红——分明就是血迹! 绢绘屏风横陈床后,宫灯照不到的阴影里,是什么无声无息,却弥散浓烈杀机!
一榻一人一屏风,相隔不盈丈,羽林侍卫远在殿外,退出去已来不及,那杀意如霜刃,迫在眉睫。
察觉到昀凰的陡然沉默,惠太妃焦躁起来,勉力撑着身子,正欲赶她出去。却听她恭顺如常地开口,“太妃早些歇下,昀凰告退了。”惠太妃松一口气,听得她足音退开,退开,却不是退向门口,竟似退向壁角!霎时间心头剧震,一口气转不过来,惠太妃骇然张口,已明白昀凰要做什么!
墙角壁上,悬着古剑吟霜,先皇唯一留给她的念想——多少年日夜拂拭,青锋依旧雪亮。 端娴少女,刹那间动如脱兔,疾退、转身、抽剑,决绝不带一丝迟疑。
秋水横空,惊虹横贯暗室,没柄直刺屏风。 血溅无声。
剑锋刺入身体的刹那,昀凰已后悔——身后惠太妃微弱呼声响起,不见惊恐,只有哀痛,仿佛被夺去幼子的母兽。很多年后,每当杀戮在即,总会想起这追悔终生的一剑。只是十五岁的昀凰,孤勇不惜余地,生死只作平常。
血溅白绢屏风,绽开雪地红梅。昀凰手腕一软,来不及抽身,已被一双冰冷的手扣住。剑柄脱手,光如匹练,照见惊电似的一眼!尚未看清那修长人影,肩臂剧痛传来,猝然力道一带,身子已被他反剪制住。森寒剑锋抵上颈项,剑刃犹带他的鲜血,只需轻轻一划,便可割断她咽喉。昀凰闭了眼,却听脆裂之声伴随老人粗浊喘息。惠太妃挣扎跌下床榻,打翻了榻边托盘药盏,一地狼藉。
“她是昀凰!”老太妃艰难说出这一句,惶乱伸手朝前摸索,想要阻止什么。抵在颈间的剑锋却半分不移,扣住她的手冷而有力,如同身后那人的身体。惠太妃身子颤抖,哑声喘息,“昀凰,她是清……平公主,昀凰……”
剑偏半分,语声清冷似有水意,那人低低开了口,“恪妃之女?”
他竟提及母妃,昀凰悚然一惊,陡然听得靴声逼近殿前,方才翻盏碎裂之声已惊动羽林骑,外间有人扬声问道,“公主,殿内何事?”颈间剑锋骤然收紧,那人闪身避入墙角,顺势将昀凰紧紧圈住,但有异动,便叫她立时气绝。惠太妃骇茫张口,仿佛连气也不能喘。昀凰察觉那人身子微颤,握剑的手似已不稳……三人无声僵持,生死已在一念之间。她只需叫上一声,外面羽林郎便会一拥而入。
突然间,惠太妃一头碰在地上,朝他二人所在方位重重叩下头去。
舍了身份、乱了尊卑、拼着最后一口气,为这刺客叩首求恳——昀凰已然呆了,望住白发苍苍的老太妃,耳边却听得外头郎将又是一声催问,声色似已转厉。
“没有事,我打翻了药盏。”昀凰终于开口,“太妃还在歇息,你们都退下吧。” “末将领命。” 外头靴声匆匆远去,扣在肩头的手松开,剑锋垂下。
昀凰不敢回头,径直奔到太妃身边,将瑟瑟颤抖的老太妃扶起。一番惊吓折腾下来,老人脸色青白,一口气已接不上来。昀凰着了慌,想要将她扶上床榻,却觉手脚发软。身后一双手蓦的将她扶住,那手苍白修长,稳稳接过了太妃,将她安置在榻上。
那人穿高阶内侍服色,广袖垂地,血水便从他袖沿滴落,地上点点鲜红。昀凰顺着血痕看去,见他右边袖子已被染成暗色,肩上赫然有道伤口,深可见骨。
原来他早已受了伤,那一剑刺过屏风,他竟不能避开。昀凰惶然抬眸,目光移上他胸口,竟再也移不开了——血,从那可怕的伤处不停涌出,比臂上流血更甚更急。这人,却还搭住惠太妃腕脉,俯身低低唤她,浑然不觉自己伤势。
昀凰僵在一侧,惊、疑、焦、怯一齐涌上心头,却只见惠太妃双眼大睁,竟是一脸欣喜欲狂,枯枝般的手颤颤摸索在那人脸上,“到底等到你了,活着便好,好,好……”她一叠声说着好,灰白脸庞竟有异样光采,抖抖索索摸向玉枕,“里边,在里边!今日交托给你,我也可安心去见皇上跟皇儿了。”那人在榻前跪下,紧紧握住了太妃的手,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惠太妃竟连声笑了起来。昀凰看得心惊,只怕是回光返照,却听太妃连笑带叹,“少桓,少桓!你这傻孩子……”
少桓,这名字从未听过,却又是谁?宫中皇子帝姬都不曾亲近过老太妃,一个刺客,却与她亲厚至此。然而眼下已来不及细想,昀凰看一眼那人,匆匆步出内殿,寻个借口将宫人们远远打发了,不许任何人入内——此时羽林骑尚未远去,若有人撞见太妃榻前这一幕,便大大的不妙了。
也只片刻工夫,昀凰退回内殿,惊见太妃静静躺在帷幔后面,那半身浴血的人,推开雕窗正欲潜走。然而一个踉跄,那人竟抚胸跪倒在地,伤处鲜血不断涌出……
“后来呢,那人后来怎样?”瑶瑶脱口追问,复又惊疑不定,“他便是……皇上么?”
“他是少桓。”昀凰垂眸浅笑,“亦是昔日的王孙胤,而今的皇上。”那是昔日化身侍读时,惠太妃取给他的名字,连着无人知晓的身份,沉入晦秘之渊。灯色暖暖笼在昀凰脸上,深睫浅笑,尽是温柔,“惠太妃去得很是安祥。”
她神色淡淡,似在讲一出家常闲话,“少桓却走不了,他被我伤得太重,流了许多血。那时我也不知他是谁,只知太妃这样珍重的人,定是不能让他死的。我莽撞伤人,心下也极愧疚……接应他的同伴杀了个内侍替尸,让羽林骑以为刺客已伏诛。我却将他藏了起来,藏在谁也想不到的地方。”
咸福宫地方狭小,难以治丧。惠太妃原本居于长秋宫,小皇子猝死后,废帝才将她迁往咸福宫去。如今太妃薨了,长秋宫废殿毕竟是她从前居所,内廷便重新打扫了此处,将惠太妃停灵于此,隆重设祭。“废殿幽深,谁也不会来惊扰亡者。”昀凰抿唇微笑,“宫中只道清平公主诚孝,一连七日在太妃灵前祈颂……他却被我藏了七日,待伤势稍定,便由人接应离去。”
如今说来只余平淡。 匆匆七日,转瞬聚散,不想竟成一世牵念。
昨日种种犹在眼前,昀凰垂眸,一时有些恍惚。那七个夜晚,至今记得每一天的月色,有昏黄,有明亮,有一夜只见浓云……惟独不记得,何时开始惶恐,恐惧那迫在眼前的别离。
别离,又见别离。 当年只道天涯相隔,永不复见,他却说,我会回来。 便真的归来,踏一路血海尸山,依然笑若薰风。如今换她离去,是否也能如约归来?
“母后迫你留侍太妃,竟留出这一段变故。”瑶瑶呆了半晌,怅然动容,“他冒险潜入宫中,见上太妃最后一面,这般重情,也不枉她庇护之恩了。”昀凰却笑起来,“傻囡,他冒死潜进来,自有非来不可的缘由。”瑶瑶看一眼昀凰,低头哑然——是,她真是傻,总相信天家存有亲恩。
“那只玉枕?”瑶瑶苦笑。 昀凰亦抿唇而笑,“藏在玉枕中的东西,你应能猜到。”
惠太妃守了半生,至死交托给他才肯瞑目的物件,便藏在寻常一只玉枕里。除非亲眼见着他,旁人谁也不可托付,即便沈恩也不行——那是唯一可证明少桓身份的信物,亦是先皇煞费苦心,留下的铁证。
元嘉二年初,天火坠于东南林泽,三日不灭,邻有遂安郡,感而山崩,有人见紫气冲霄,横绝紫微——发生在这一年的天变,并未载于史册。废帝下令钦天监与史官,将这不祥天兆抹去,代以山火之灾。尽管如此,却封禁不住民间四散的传言。
五月,王孙胤现身豫州,以怀晋太子遗孤之身,执先帝秘诏、传国玉玺,发布讨逆檄书,将废帝弑父、杀兄、篡位、残害忠良、暴戾失道……十三项罪状公诸天下。先帝临终之际,被迫写下传位遗诏,暗中以一枚几可乱真的假玉玺加盖其上,并写下秘诏,将真正的传国玉玺与秘诏一同托付惠妃。王孙胤离宫逃亡时年纪尚幼,前途生死未卜,惠妃不敢将这攸关皇室存亡之秘的信物交托给他。这枚玉玺经建王、昌王、南阳王三位皇室宗长鉴证为真国玺。至此,十余年前篡位真相大白天下。王孙胤的身份由此确证,被三位王侯宗亲共同拥戴为少帝,豫州刺史何鉴之率先起兵,东南六郡纷纷起而响应……
“父皇至死也想不到,真的玉玺一直就藏在宫中。”昀凰抿了唇角,似笑似戚,“他以为先帝将玉玺交给了文定公,抄遍苏家不见踪影,逼得母妃疯癫,却惟独忘了怯懦的惠太妃。”
——真的怯懦么?一个女人,若连儿子被毒杀也不曾声张,还有谁比她更能忍辱负重。历历往事重现,灯影中映出昀凰幽冷笑容,瑶瑶心中一时惨然,万千思绪都化了灰烬散去。
“皇祖父一生糊涂,至死却选对了两个人,一是惠妃,一时沈恩。”昀凰不管不顾地说下去,似要抢在这一刻,将心中深埋的秘密说给最信赖的人知道——因为将死之人永远不会泄漏任何秘密。
史册上,关于元嘉二年的记载,注定将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太多事,俱在这一年发生——
王孙胤起兵不久,朝中主政多年的宰相沈恩病逝,朝野大恸,时人奔走哀告,称“沈公去,国柱倾”。沈恩的亡故,无异于抽去危楼最后的梁柱,而在危楼将倾之际,抽去最后一块基石的人,却是沈恩之子沈觉。
络川之役,沈觉临阵倒戈,令十万王师兵败如山倒,至此大局尽去。沈家父子身在朝堂,始终效忠先帝与太子,苏家覆亡之后,王孙胤得以潜藏多年,全赖沈家暗中保护。然而沈恩终究年事已高,死在少桓起兵之初,未能亲自迎回旧主。年过古稀的建王也在少桓入京不久逝去,只剩昌王与南阳王两位尊长,皇室至此凋敝。
瑶瑶再也支撑不住,泪水滚落苍白脸颊,“这么说,瑛瑛也不是病死的?”
——元嘉元年,临川公主华瑛下嫁沈觉,婚后未久即病亡。太医诊治未果,断为急症,随后沈觉未再续弦,也无妾室,情义忠贞为时人称道。
“他御前求娶之人原本是我。”昀凰语声微窒,有凄苦之色一掠而逝,“当日少桓被沈恩接应离去,潜在沈家养伤。他一心带我离开宫闱,竟冒险让沈觉去求父皇……若不是你母后存心排挤,华瑛也不至误嫁沈家,碍了复位大计,糊里糊涂死去。”
她将一个韶华女子的枉死说得轻描淡写,瑶瑶忍无可忍,骤然笑出声来,“照你说来,全是旁人的错,父皇倚重沈恩、母后厚待沈觉、瑛瑛无辜枉死,都是他们咎由自取?”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生性柔弱的帝姬身经磨难,从未有过恶言,却是最后一刻吐露悲愤。昀凰默然看了瑶瑶半晌,既无愠色也无歉疚,只茫然一笑,“我不知道。”
谁无辜、谁作孽、谁咎由自取?昀凰低了头,总在茫然时盯着自己指尖发怔,“你知道么,沈恩临终留有两条遗谏,其一,劝少桓善待废帝子女,不再屠戮皇室……”瑶瑶蓦的厉声打断她,“你说什么废帝,父皇就是父皇!”昀凰窒了一窒,不理不恼,径自说下去,“其二,沈恩恳求少桓,勿令世人知晓他所为,日后追封也无需提及他的名字。”
瑶瑶沉默,昀凰仍低了头,哑声道,“沈公是真君子,真儒士。”
“忠臣不事二主,沈公倒好,一头求得荣华,一头全了忠贞!”瑶瑶连声冷笑,面容刹那间与郭后竟有三分相仿。然而笑声未绝,密室外已有轻轻三下叩击声——这声音闷而沉,缓而低,一下下竟似催魂。这是司刑监在报时了,午时三刻,日值中天,罪人赐鸩。
笑声止歇,瑶瑶的笑颜如花,枯萎在刹那。 昀凰不语不动,目光从自己指尖缓缓移上桌案,凝定在那只金盏。
“多谢你送我一程。”瑶瑶伸出双手,稳稳端起毒酒,朝昀凰柔声一笑,“凰姐姐,今日你送我,他日不知何人送你?”不待回答,她含笑仰首,将杯中毒酒饮得一滴不剩。
“他日……”昀凰没有看她,只是喃喃重复这问话,“何人送我?” 三日后,宁国长公主赐降北齐的旨意颁下,晋王入朝谢恩。
此番北齐足备诚挚,不仅求娶长公主为太子妃,更献上国主掌珠云湖公主。除以重金异宝为聘,更奉上一份惊人厚礼——秦齐交界处,有山盛产美玉,名为凤鸣。延和六年,北齐大败南秦于屏城,夺凤鸣、平度二山。延和七年,南秦北击,齐人退走平度以北,据守凤鸣山。十余年间,南秦屡次欲夺回凤鸣山,皆无功而返。而今两国缔结姻约,普天同庆,北齐国主慨然归还凤鸣,允诺迎亲之日,齐军北退七十里。以此为信,永休干戈。
皇室婚娶依从周之六礼,纳采、问名、纳吉、纳徵、请期、亲迎,备极隆重。择吉日,皇上册封北齐公主为贵妃,于永宁殿设宴送别北齐使者,赐金帛无数,议定婚期在来年正月。
次日,晋王北归。
公主出降,皇家得嗣,值此双重喜庆,宫中降旨大赦天下。除华瑶等一众女眷赐死外,涉案军中将领皆免罪,只削爵罚俸为戒。有野史记载,众女获罪死,不得归家落葬,皆由刑司草葬于荒野。惟独裴氏妾尸身被赐还家,面目栩栩如生时,笑意宛然,见者皆以为异。
―――――――――凤血[上部]完――----------
  凤血·下·涅槃部
  作者:寐语者
  卷首
  《凤血》◎章目(上部)卷一·金枝委地谁人拾卷二·琼庭暗香曾入袖卷三·凤羽摇落梧桐影卷四·齐纨新裂见莲华卷五·鸳鸯风急不成眠卷六·筝上新弦张旧恨卷七·锦绣华年对霜冷卷八·会向瑶台月下逢卷九·昆山碎玉引潜龙卷十·何来乔木庇丝萝卷十一·销魂却在夕阳中卷十二·燃榇焚羽待涅磐卷十三·为谁斫断红丝腕卷十四·红染绣线嫁衣成卷十五·此身已随前缘误卷十六·回看流年是蹉跎卷十七·当时何似莫匆匆(下部)卷十八·别有幽怨各自生卷十九·故人一去不堪梦卷二〇·红颜此历千万劫卷廿一·啼鸟惊飞恨未央卷廿二·弹指灰飞事成空卷廿三·独向天阙伶仃行卷廿四·一夜东风看摧杀卷廿五·箫韶九成待来仪卷廿六·素手乾坤见方寸卷廿七·从此不复梦承恩卷廿八·卑飞敛翼鸷将击卷廿九·劲羽离弦不能回卷三〇·云退霜杀夜将尽卷卅一·一夕翻覆在天家卷卅二·血色山河万里染卷卅三·谁家天子谁家事卷卅四·半世过尽半世兴【内容简介】她是辛夷宫里被遗忘的帝姬,疯癫的母妃、碧冷的修竹是她生命的全部。
  那一夜,暗黑里奋力一刺,血色耀眼,洇满了此后的日日夜夜。
  深宫刺客、流亡王孙、中兴新帝,一颗心荡荡悠悠,变成那人胸口一道猩红的疤。
  她是南秦帝国宠冠后宫的长公主,情爱里无边挣扎、孽欲里深深沉溺,她已不是只会盯着裙摆上花纹发呆的青涩女子,她是他的莲华色女,她是他的白骨红颜。
  杏林竹舍间,盟约易结,誓言易抛。
  在他的棋局里,她只是一枚过江卒子,终成一抹惨白月光,寒彻千里,照透天阙。
  昀凰,日光里飞舞的百鸟之王,抛去这罪孽的身份、吃人的名头,北有佳木,南有梧桐,她要为谁涅槃?八百里殷川断送故国家梦,半世铁血半世空,那遗落在风中的,是谁的海誓山盟,又是谁的过眼云烟。
  
  别有幽怨各自生·上
  夏去、秋尽、冬来,辛夷宫外梧桐碧影渐渐落尽,长公主的嫁期也近了。
  发数千工匠日夜修筑的栖梧宫也终于落成,只剩高入霄汉的凤影台还未完工。这是皇上登基之初,下旨为宁国长公主兴建的宫室,其纷奢精巧,冠绝当世。
  兴修之始,便有谏官上奏,以度量国库民需为由,委婉劝谏无果。长公主赐降北齐的旨意颁下,却有位郑姓侍郎再度上疏,称长公主既要远嫁,宫室空置,是否不必再造那耗力繁多的凤影台。这一道奏疏本也合乎情理,却令皇上龙颜震怒,当即革职降罪,从此再无人敢置喙此事。
  栖梧宫,取凤栖梧桐之意,尽管主人即将远去,那桐华殿上依然焚椒兰,悬明珠,烟斜雾横,日夜丝竹绕歌台,备极繁奢之能。然而,宁国长公主却迟迟没有迁入新宫。
  斜阳映入飞檐,落叶瑟瑟铺了一地。
  辛夷宫临水而筑,殿阁错落幽深,最美的景致便在黄昏。从回廊下远眺宫阙万间,遥对一池碧涛,落日余晖便都熔在了深深浅浅的一泓碧里。两名宫人垂首拢袖远远立着,长公主只身步入廊下,将一袭绛紫深绒斗篷披在恪妃身上。倚栏远眺的恪妃含笑回首,清瘦脸颊被余晖染上暖暖光晕。昀凰并不说话,在她身旁静静坐下,似孩童般倚了母亲肩头,陪她一起眺望斜阳。
  母女二人袖袂当风,衣带飘飘,一双身影绰约如在世外。
  恪妃恬然叹息,满目沉醉,神思却不知飘向了何方何年何月。
  昀凰轻轻开口,“母妃,我们搬去新宫好不好,这里太冷清,夜里总觉得怕人。”恪妃微皱眉头,默然不语。她一旦沉默起来,便比摇头更难动摇。昀凰柔声劝道,“你不是总说夜里听见有人哭泣么,我若不在宫中,你更要胡思乱想……”恪妃讶然打断她,“你为何不在?”“你又忘了。”昀凰无奈,“我不是说过,过阵子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好些日子不能陪你,你在宫中要好好的,每日听嬷嬷的话,记得服药……这次记住了么?”恪妃茫然想了想,迟疑点头,“那你要早些回来。”
  母亲鬓旁银丝又多了不少,昔日红颜终究还是老去。昀凰一瞬不瞬地看着母亲,似被什么堵在胸口,一时说不出话来。儿女离家,慈母总要密密叮嘱,期盼早日归来。然而这一走,便是去国万里,天涯相隔。等待她早早归来的人,又何止母亲一个。
  归来,归来,至死也要归来。
  昀凰微笑,一字字说得郑重,“我会的,很快就会回来。”听她这样讲,恪妃便笑了,明眸微睐如弯月,露出少女般促狭神气,“若是玩得起兴回来迟了,要罚抄女训!”不待昀凰答话,却陡然听得身后有人说,“若迟了,就再不许回来。”
  恪妃与昀凰一惊回头,见少桓披了雪白狐裘,只身立在廊下,负手淡淡而笑。
  初冬时节还不太冷,他病后体弱,已早早披上狐裘御寒。这一身雪狐轻裘,衬了底下明黄龙袍,越发映得雍容出尘。昀凰凝眸看他,见他目光奕奕夺人,犹带三分病容,脸颊与雪裘颜色相映,也分不出哪个更白。
  恪妃惶然起身,不知该退避还是叩拜,竟怔在那里。昀凰将她扶到一旁,命宫人先搀扶她回去。如今见到少桓,她虽不再惊惶失态,也仍有些不安。见她去得远了,昀凰抬腕掠一掠鬓发,侧眸似笑非笑,“不论迟早,我总要回来,你也休想变卦。”
  她同他说话越发纵肆,全没尊卑礼数,少桓却静静瞧着她,隐约含笑。那目光看得她心中绵绵软塌下去,什么话也说不了,只得幽幽低了头。恰是这一低头的宛转,叫他移不开目光。
  “前日新贡的紫貂裘,你还喜欢么?”少桓别开了方才话头,捡些不经意的闲话来说。昀凰也笑,“那百岁老貂的裘色虽华美,却嫌绒密了些,我留一件便是。”少桓蹙眉,“你那些羽衣霓裳当不得北边天寒地冻,将貂裘备上才好。”
  见他絮絮罗嗦这些琐事,犹恐皇太子妃被刻薄了衣食一般,昀凰不觉莞尔,“一应事宜都备妥当了,等到了那边已近初春,最迟夏末便回来……况且堂堂北齐,会令太子妃饥寒交迫么?”少桓被她揶揄得无言以对,低咳一声转过头去。
  昀凰低头轻笑,心中如饮饴蜜。
  少桓缄默片刻,再开口时声色已冷淡了下去,肃然只说一句,“万事有备无患。”
  初绽的一丝笑容,凝在了昀凰颊边。良久无人做声,余晖却已沉入烟水深处,天色已暗下来。只觉他一袭白裘身影,孤峭地笼在暗影里,四围都是阴晦。昀凰再也隐忍不得,心中酸楚翻涌,蓦的从身后紧紧拥住他。脸颊贴着柔软狐裘,仍能感觉到他身子的单薄,泪水无声泅湿裘绒,“没什么患不患的,你允诺过我,要好好等着我回来……你,不许骗人。”
  少桓低笑一声,温暖手掌覆上她手背,将她轻轻攥住,“我自然是守诺的。”
  暮色中的九重宫阙平添几许宁定,殿阁绵延远去,隐入天际。
  如此黄昏,平静似逝水流年。
  南秦宫廷朝堂在这秋冬交替时节,却是风平浪静,格外宁和。
  息了边患、安了民生,朝中党争似也随喜事将至而平息。
  大赦之后,军中少壮将领受到警诫,收敛了往日轻狂,风头不再咄咄。占尽上风的陈国公却在不久后称病,接连三月不曾上朝,只在府中闭门休养。
  他这一歇,党中老臣也纷纷疲怠了政务,相继称病的称病,敷衍的敷衍,终日碌碌无为。圣意定夺下来,竟着落无人。虽有沈相一力支撑,毕竟官场脉络盘根错节,层层实权最终还是落在老臣手中,紧要处还得仰其鼻息。
  皇后受制于宫中,朝政牵制于老臣,一时间谁也不能进退分毫。陈国公以退为进,以静制动,这一番不动声色的威慑,虽未能撼动少壮君臣的根底,却也给九五至尊狠狠还以颜色。
  仲秋,南阳王次子迎娶陈国公幼女,皇亲与国戚再携姻缘,宗室又添佳话。
  婚筵上文武百官齐集,宴间豪奢无极,喜庆盈天,坊间皆云帝后大婚也不过如此。更有人将婚宴上一段巧事传得神乎其神,称当日喜堂之上,有百鸟齐来,绕室翻飞,异香缥缈不散。随后宁国长公主驾临,群鸟竟惊飞散去……
  一方翠色织金罗帕叠得齐齐整整,被银盘托了上来。
  两名白衣宫女用长柄玉钩将面前墨色锦帷徐徐拉开,露出高过丈余的巨大金丝笼子。
  突来的光亮惊动了笼中各色珍禽异雀,扑棱棱上下翻飞,啾啾争鸣不绝。惟独笼中最高处金梁上,亭亭栖着一对雉鸟,对这亮光丝毫无动于衷。宫人开启了金丝雀笼,将粟粒投洒进去。笼中鸟儿扑啄抢食,惟独那一双雉鸟傲然居高俯视,俨然有不屑之意。其羽色斑斓,尾翎修长,头冠高高耸起,眼下一痕血色,浓艳欲滴。
  邛夷高山雪岭之上,产有血雉,性凶烈,一旦被人捕得,宁肯不食不喝,自尽而绝。
  纤纤玉指将银盘中的翠色罗帕拎起,指尖蔻丹鲜艳,硕润的翡翠指环映得手上越发白皙。那罗帕轻轻一抖,顿时异香盈室,裹在其中的淡黄色香粉匀匀散落。那香气竟有着奇异效力,令金丝笼里飞扑啄食的鸟儿如痴如醉,连食物也顾不得,只被这异香吸引,纷纷扑至跟前。连那对血雉也终于展翅落下,悠悠踱了过来。
  “南人心思奇巧,专会弄鬼唬人。”宫装雍容的美妇慵然一笑,拈起鸟食洒向那对血雉,“什么百鸟齐来,不过是点驯鸟的雕虫小技,也能大做文章。”身后一名金冠锦袍的少年拊掌大笑,“可不是么,那南秦君臣也真没见识,竟被这点名堂唬住。”
  “你懂什么。”美艳妇人回过身来,金凤冠垂下八宝璎珞,映出眉眼间斜飞一睨,“人家那是做戏,真假都不打紧,让人瞧明白了就成。”少年俊朗脸庞犹带几分稚气,闻言撇了撇唇角, “母后,你既说陈国公厉害得紧,为何却与他的对手为盟?那病秧秧的少帝也不知能耐如何,眼下看来倒是一味退让。儿臣只担心,到了举事之日……”骆皇后秀眉一挑,将手中引鸟的罗帕掷回银盘,只一记冷冷眼风,便阻住他话语。
  左右虽都是心腹之人,也难保没有万一,此等机密大事又怎能在人前议论。骆后冷冷瞥了瑞王,心中只恼这孩子年过弱冠还不醒事。同为皇子,那贱婢所生的孩子偏能七窍玲珑,若不是打小养在身边,还真不能留他到如今。
  “禀皇后,晋王殿下到。”内侍尖细语声悠悠传了进来。
  骆后一笑,“正想着他呢,来得倒巧。”
  别有幽怨各自生·下
  瑞王扶了她手臂,徐徐穿过雕梁砌玉的暖阁,两侧悬满各式精巧雀笼,鸟鸣不绝于耳,层层叠叠的花瓯里,锦簇繁花开得姹紫嫣红。重帘隔开了外间三九寒气,夹壁中设有炭格,将整座暖阁烘得温暖如春。透过窗棂所嵌的琉璃格,隐约可见鹅毛大雪,正纷纷扬扬。
  左右宫人正侍侯着刚进来的晋王褪下玄狐裘风氅,一名绿衣宫娥踮起足尖,想替他掸去鬓旁洒上的雪粒子。晋王含笑俯身,乌黑鬓发上一点雪花飘落,融在宫娥掌心,蓦的令那美貌宫娥羞红了脸。骆后远远觑得这幕,不由嗤一声轻笑。
  晋王回转身来,褪下玄色狐裘,大雪天里一袭素白锦衣,轻袍缓带,清贵器宇更兼旷达不羁。绿衣宫娥是骆后跟前得宠的人儿,见她到来也不惶恐,低头捧了玄狐裘,半嗔半羞地退下。晋王广袖一拂,将藏在狐裘下的一件小小物什托在掌心。
  骆后定睛看去,不由又惊又喜,“这是什么鸟儿?”
  只见他修长手掌中端端托着个朱漆描金鸟笼,竹丝织成,只比蝈蝈笼略大。里头一双鸟儿只有寸许大小,羽毛明艳异常,乍看竟以为是蝴蝶。骆后最是痴爱花鸟,一时间爱不释手。瑞王也看得啧啧称奇,转而对晋王笑嚷,“这般稀罕玩物,也只有你能寻到,难怪母后最是偏心,方才还说挂念着你。”
  晋王笑而不语,看他倜傥谦谦,又这般孝顺体贴,骆后满意地叹一口气,嘴上却轻轻数落,“你那玲珑心思尽花在这些地方,被人知道,又该说你玩物丧志了。”晋王一面笑,一面搀扶骆后落座,“母后高兴,便是儿臣的福分。”瑞王嘻嘻笑道,“我看五哥的心思才不在花儿鸟儿,只怕对付府中姬妾还忙不过来。”
  绿衣宫娥奉了茶上来,听得瑞王这话,不免斜了眼风偷觑晋王。见他端起瓷盏,唇角带笑,眼光却淡淡垂下,尾指微微朝她一拂。这女子久在骆后跟前服侍,心思最是伶俐,见此情状顿时敛了眉目,悄无声息退下。左右诸人也在转瞬间退了出去,重帘轻轻落下。
  骆后仍是不动声色饮茶,瑞王略一诧异,猛省得他来意,“南秦有消息了?”
  “今早八百里加急传了信来。”晋王信手搁了茶盏,扬眉朝骆后一笑,“南秦大喜,何皇后已诞下公主,次日凌晨,裴贤妃诞下皇长子。”
  瑞王长吁一口气,立时喜形于色,“好极了,总算落下这块大石头!”骆后这才将第一口香茶徐徐咽下,满意地点了头,“香气清远,这茶不错,回头捎些给晋王妃尝尝。”晋王欠身谢了恩,又听她叹道,“此时听来容易,只怕是费了不少工夫罢。”瑞王起身踱了两步,难掩快意,“总之诸事顺遂,万事具备,下来便要真刀真枪拼一场了!”
  骆后也不睬他,只对晋王摇头叹道,“也难为那少年皇帝,你且将所知始末说来听听。”
  “是。”晋王恭然应了,择要将此事娓娓道来——
  何皇后临盆是在初九日未时,午后宫门便禁了出入,只限御医入内。岂料戌时刚过,天色黑尽,宫中一座废殿突然起火,火势来得蹊跷猛烈,浓烟腾腾将皇后所在的中宫也笼罩。
  宫中一时大乱,羽林骑封锁四下,奔走救火,却发现水龙车的铰链均被拆卸下来,要逐架重新分装,绝非一时半会能办到。宫中越发乱作一锅粥,禁中侍卫纷纷忙于救火,却不料一队羽林骑突破宫禁,直奔中宫而去,声称保护皇后,将宫室团团围了。
  瑞王哎的一声,“围魏救赵!不对,这该叫调虎离山,必是何家故意纵火,想要趁乱将皇后带走。”晋王颔首一笑,“可惜扑了空,皇后早已不在中宫。”
  瑞王大奇,“怎么说?”
  “何皇后已被暗地移至栖梧宫。”晋王顿了一顿,语声平缓,“即是宁国长公主的居处。”
  饶是着意放缓语声,骆后也听出他话音中隐约钦赏之意。
  “这长公主倒是个厉害人物。”瑞王苦笑,“待她嫁过来,怕是有得消受了。”这话说得孟浪,晋王刚啜了一口茶,险些喷在地下。骆后蹙眉斥道,“满口浑话!”瑞王一愣,不觉面红过耳,“我说消受,不是那个……那个,意思!”不解释倒好,一解释越发令骆后气结,晋王再也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直笑得瑞王无地自容,抓了耳根嚷道,“五哥,你还笑!”
  两位亲王似小孩子般相互笑谑,骆后也忍俊不禁,摇头笑看这兄弟二人。自小一起长大,年岁只差几年,性情却是迥异,一个英华内蕴,一个飞扬跳脱,看来倒是手足情深。骆后的目光在两人之间逡巡来回,终是落在晋王身上。
  “既已万事具备,更加不可疏忽。迎亲之日怕是千头万绪,大小事都要设想周全,稍有闪失便是满盘皆输。”骆后淡淡开口,令两人神色一肃,齐声称是。她虽用“迎亲”二字轻描淡写带过,一句千头万绪却隐伏了缜密算计、无边肃杀。晋王沉了神色,眼底锋锐夺人,“母后教训得是,眼下内外部署妥当,儿臣明日将往南辕大营巡视粮饷,武威将军随行,此番当再做检视,待到最后时刻定下人选,以免走漏消息。”骆后缓缓点头,“宫中有我,诸事太平,只是武威将军那里,倒不能全然放心,还需有个人从旁盯住才好。”
  她一双流波深眸牢牢定在晋王脸上,不放过他一丝一毫神色。他剑眉入鬓,眼尾略挑,生就俊雅无畴容貌,此刻静静抬目,深褐色瞳仁里映出她身影,澄净如天湖之水,不见杂质。
  “既然母后忧心,不如由儿臣亲往督察,从旁制掣。”晋王平静开口,神色如常,“迎亲之日,便由尚钧替我陪同太子,往凤鸣行宫迎接公主,主持一应事宜。”未待骆后开口,瑞王已愕然道,“我去主持大局?”晋王笑看他,“如何?”瑞王怔怔看一眼骆后,为难道,“向来是皇兄主持大计,母后定夺决策,此番如此要紧,倒叫我来拿捏,这……这怎么使得?”
  晋王温言笑道,“这也不难,诸事都已就位,你只需依计号令,余下事自有旁人去做。”瑞王迟疑还欲反驳,骆后已淡淡开口,“你皇兄言之有理,总要让你历练历练,此番有他护着,你便放胆去做,谅你这点能耐也捅不出什么乱子。”
  故人一去不堪梦·上
  初生的婴儿,肌肤皱而发红,稀疏眉毛,微阖眼睛,裹在黄绫襁褓,啼哭一声接一声。这便是少桓的儿子,这细弱身躯里已流淌着和他同样的血。昀凰伸手想要接过那小小襁褓,双手却无法自抑的颤抖。抱出婴儿的宫女只顾欢喜,将襁褓轻轻送入她环抱。
  触手温软,厚厚锦缎将小人儿包裹得安稳。昀凰怔怔捧着襁褓,良久不能动,连喘息也不能。婴儿却奇迹般停止了啼哭,睁眼望住她,乌溜溜眼珠,纯澈得触目惊心。昀凰猝然侧过脸,不敢再看这孩子的双眼,只恐在其中见到何皇后的影子。
  “长公主……”宫女在旁低声提醒,昀凰蓦的回过神来,似被尖针戳了一记,冷冷将襁褓送到她怀中,拂袖道,“抱走。”宫女抱了小皇子默然退出,悄无声往隐入夜色。
  宫中规矩,孩子生下即交由乳母照料,三日后方可抱回生母身边,以避产妇不洁之讳。
  内殿灯火摇曳,依然可听见医女奔走忙碌的声音,间或有女子微弱的哀唤。一名汗湿鬓发的宫女步出内殿,低声禀报说皇后想看看孩子。昀凰广袖垂地,冷冷立在琉璃宫灯之下,仿佛没听见宫女的话。
  柔和光晕透过凤绕牡丹屏风,医女捧了汤药器皿匆匆进出,每个人的影子都在屏风上晃动。昀凰微眯了眼,望着那屏风后的人影,漠然一字字道,“恭喜皇后诞下小公主,瑞泽万民,普天同乐。”
  好一个普天同乐!
  昀凰微笑,渐渐笑出声来,每一声笑都发自肺腑,心腔里似有什么急欲呛出来。
  “……殿下!长公主殿下!”惊惶的声音遥遥传来,忽而近在咫尺,直入耳中。昀凰猛然一颤,自睡梦里惊醒过来,却被光亮晃得挣不开眼。良久才瞧见随嫁女官商妤一手掀帷,一手秉烛,正惶急地望住自己。昀凰恍惚撑起身子,“何事?”
  商妤忧切道,“您方才睡梦中突然发笑……”
  原来又是梦,不知是几番梦回,总萦绕不去。
  昀凰抚了额头,只觉神识昏沉,头疼欲裂,“什么时辰了?”
  “子时三刻。”
  倒是这不早不晚的时候。昀凰拥衾而起,环视周遭帷幔枕衾、雕窗锦帘,只觉炭火烘得一室又燥又闷。一时睡意全无,便披衣起身,拂帘而出,想要推开紧闭的长窗透透气。商妤忙叫道,“公主,外边下着大雪,当心着凉!”
  昀凰缩回了手,怔忡低头,想起身在行驿,此地已是天寒地冻的北境,不比得往日宫中。商妤见她低头立在窗下,半晌不语不动,忙将白裘披风兜在她肩上,“公主快歇下吧,时辰还早。”昀凰看一眼铜漏,喃喃道,“也不早了,寅时一过便得梳妆更衣。”商妤忙陪笑道,“是,明日是公主大喜,诸般礼数繁冗,愈是养足精神才好对付。”
  昀凰侧眸看她,微微一笑,“是啊,明日大喜。”商妤见她这一笑,只觉心底酸楚,不由黯然。昀凰却径自转身入内,白裘绛缎披风拖曳身后,如一道长长的影子。
  公主随嫁女官都选自王公亲贵之家,也是绮颜玉貌的待嫁女儿,算是媵妾之身。此番共有三名女子随嫁北齐,都是长公主亲自挑中的人。其中商妤身份最低,仅是侍郎之女,却最得长公主看重。只因她是沈觉表妹。
  见长公主重又睡下,床帷后悄无声息,商妤也默默退出帘外,只留一盏烛台在内间。这行驿的烛油不比得宫中,总有股淡淡味道。但长公主总要夜里留一点光,不喜一片漆黑。
  饶是如此,也总在夜里见她辗转反侧,时常自梦里惊醒过来。尤其今夜,半宿不曾安宁过。商妤无声叹了口气,想起明日就要越过凤鸣界,踏入北齐境内,从此便阔别故土了。一时间心生凄凉,无边萧索。长公主尚且有人可以牵念,自己却连牵念谁都不知道。
  更漏点点滴滴,夜色浓重,仿佛永远不会天明。商妤再也无眠,独自守着孤灯,捱着时辰……正自恍惚间,听见内间又有辗转之声,伴着微微呓语。想是公主又做了噩梦,商妤迟疑起身,不知要不要唤醒她。
  陡然,只听一声惊叫,长公主凄厉声音在床帷后响起,“少桓——”
  两个黄绫襁褓包裹的婴儿,乍看去一模一样,沉睡中的柔嫩脸庞泛出红润。
  她站在他面前,将两个孩子都抱在怀中,静待他来辨认。他蹙眉看她,目光幽深,并无多少初为人父的喜悦,却透出几许负疚。她佯装没瞧见他神色,将唇角一扬,对两个婴儿轻声笑道,“看,父皇来了。”
  他只迟疑一瞬,毫不犹豫将左边婴儿抱起,不错,那正是他的儿子。
  父子亲情,血浓于水,他蹙眉看着孩子,目光不知不觉温软下来,融融暖意往日只在看她的时候才有。这一次终究不同,他有了真正的亲人。这个孩子,可陪伴他到老,承袭他的姓氏,传沿这祖宗基业。
  怀中女婴小声啼哭,仿佛感应到自己不被祝福的命运,小小眼角闪动泪花。她低了头,想要给这孩子一个抚慰的笑容,泪水却不自觉溅落,滴在婴孩唇边——王隗挑了个极秀气的女婴,连啼声也细细弱弱,此刻竟咂动小嘴,将泪水舔食进去。
  她看得呆住。
  为何人会流泪,悲伤时流泪,欢喜时流泪,生也流泪,死也流泪?
  心中欣慰凄楚交织,再无法自抑,眼前一切俱都模糊。
  “昀凰!”他低低唤她,一手抱了婴儿,一手将她拥入怀中。
  两人间多了一双婴儿,隔开他与她的距离。这怪异之感令她悲酸更甚,猛地从他怀抱挣脱,转身便走。他将婴儿往榻上一放,从身后狠狠抱住她,突来的力量令她无法喘息。
  女婴受惊哭了起来,引得榻上的小皇子也嚎啕大哭。
  乳母被唤进来,要将两个婴儿抱走。她却紧紧抱住女婴,无论如何都不肯松手。他硬夺了襁褓过去,交到乳母怀中。耳听着婴儿啼哭声远去,心中最薄弱的一处就此崩塌。她软倒在他臂弯,放任自己泣不成声,仿佛是她的孩子被人夺走……不仅仅是孩子,她所企盼的一切,都已被人夺走。
  他一言不发地抱紧她,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不让任何人将她夺去。
  “朕欠你的,必百倍偿还。”他张臂抱紧她,再说不出别的话语。
  “你不欠我。”她哑了嗓子,手抚上他胸前伤痕的位置,“原是我欠你!”
  苦苦隐忍的这一句话终于脱口而出,苦痛罪疚随之洞穿心扉,却无语可诉,无泪可流。唇上咬出血来,一口腥甜,也浑然不知痛楚。他慌忙钳住她下巴,迫她松开唇齿,那鲜血依然滴下,染红他指尖。
  他痛极气急,低头吮住她的唇,再也不肯放开。
  她的血她的泪,甘美生香。
  气息紊乱交错间,谁咽下谁的叹息,谁吮去谁的悲伤。
  鲜血腥甜的味道在口中越来越浓,越来越多……她霍然抬头,见他唇上一片血红,唇角慢慢淌下鲜血,眼中也流出血,将胸前染做猩红。一柄匕首赫然从他胸前透出,刀尖雪亮。
  她长大了口,突然间不能动弹,眼睁睁看他满身是血!周遭陷入浓黑,血红雾霭翻滚涌起,自黑暗最深处走出一个袅袅人影,素白孝衣的裴妃,浅浅笑着走到少桓身后,将他身上匕首猛力抽出,高举过顶,再一次刺下!
  “少桓——”
  撕心裂肺的呼喊猝然中断,床帷被商妤掀起,光亮照在长公主惨白的脸上。只见她瑟缩床头,骇然睁大眼睛,嘴唇剧颤。商妤忙搁下手中烛台,将她扶起来,“公主,您又做梦了。”
  是梦,又是梦。一次次午夜梦回,昔日景象不断重现,连带着当时伤心痛楚,蔓生出更可怕的异像。竟叫人分不清孰真孰幻、是梦非梦。
  昀凰咬了嘴唇,脸色青白得骇人,眸色深不见底。
  “梦里都是假的,醒来了就好。”商妤柔声劝慰,敦厚如长姊,将她冰凉双手轻轻拢住。黑暗里看不清长公主神色,只觉她一双眸子灼亮迫人,语声细弱,却似有着莫名的力量,“不错,那些都是假的,我绝不让它成真!”
  商妤僵住,隐隐在她眼里见到一掠而过的杀机。
  故人一去不堪梦·下
  一夜北风呼啸,地上积雪盈尺。
  天色未亮,皇家行驿已灯火通明。百余名仆役齐齐在门前扫雪洒土,将公主车驾将要经过的官道都铺洒上细细黄土,土里掺入了喜金屑,一路铺洒出去只觉万点碎金闪耀,贵气无边。道旁树身枝条一律缠裹喜红绫罗,沿路陈列仪仗,鼓乐齐备。
  貂裘高冠的昌王在侍从簇拥下缓缓行过各处,再一次检点审视,务求尽善。清晨寒气在老王爷浓眉长须上凝起白霜,昌王负手立在庭中,凝望天际微露的光亮,良久缄默。这一路送嫁,北行千里,终于到了凤鸣山下。北齐为迎娶长公主,特修筑凤鸣行宫,一座宫门隔开秦齐两界,踏入那宫门,便算是北齐的人了。
  连日大雪终于停了,长空连峦,万里银妆。吉日诸事咸宜,皇太子早已等候在行宫,只是这几日再也未得晋王消息,中间音讯断绝。想来是到了这时候,更需审慎起见。虽有所忐忑,到这一步,也再无回头路……思及皇上临行密嘱,昌王长长吁出一口气,大冷天里,真正是呵气成霜。
  已近辰时,想来长公主应当梳妆完毕了。昌王沉吟转身,乍一抬头,只觉满地积雪辉映的天光都暗了下去,唯有一抹艳光,耀得人不能直视。
  嫁衣红妆的长公主卓然立在庭廊下,也不知站了多久,就这般静静看着他。
  已不是第一次见她身着嫁衣,然而烈烈红妆与皎皎雪地相映,竟有夺人心魄之力。
  长公主远嫁之日,鸾驾从栖梧宫至千秋殿,拜别祖宗先人,复至辛夷宫拜别恪太妃,随后直入金銮殿前。文武百官与内外命妇齐至,殿前仪仗煌煌,翠羽宝扇华盖,彩衣宫娥鱼贯两列,簇拥着凤冠嵯峨的长公主徐徐登上大殿。
  朝阳照耀,那一袭嫁衣似云锦蔚蒸、霞铺万里,衣带临风飘举,长裾步步逶迤。所见之人无不屏息静气,只疑当真身在天阙,得见神女。
  长公主三跪而至殿前,朝皇上行了大礼,俯首叩别。
  赞礼官唱颂,宣诵吉辞。
  女儿出阁,辞别家人应以哭为荣,越悲戚越表明心念亲恩、纯孝可嘉,夫家也以娶得孝女为荣。世代传袭的礼俗,皇家也不例外。然而昌王站在殿前众臣之首,清楚瞧见长公主自始至终不曾流泪。非但没有戚色,反而噙了隐隐微笑,目光直视殿上,恰如皇上一瞬不瞬地望着她。
  辞别已毕,皇上含笑嘱以吉愿,殿下群臣齐颂邦国永睦,万世偕好。皇上离了御座,亲自搀扶起长公主,携着她的手,一步步走下金殿。至鸾车前,二人执手相顾,笑颜依依,仿佛长兄送幼妹出门踏青,日暮便会返家。
  皇上亲手扶长公主登车,长公主温婉顺从,却在登车之后仍拽着皇上袍袖不肯放开。皇上静静看她半晌,含笑俯身,便即抽身退开。唯有昌王站得最近,看见他俯身刹那,在她耳边极快极轻地说了什么。她眼里涌上泪水,却在被人看见泪落的一刻,猝然放下车帘,命鸾辇启驾。
  往后过了许久,昌王仍时时记起那惊鸿一瞥的泪光。
  “今日天色甚好,皇太叔可有兴致赏雪?”昀凰红衣似火,踏了纷纷碎雪而来,轻快神色好似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昌王迎上前去,含笑凝视她,目光却不由顿住。胭脂粉黛遮去了憔悴容色,却掩不住她眼里红丝,显然是夜里哭过。这一路来,从未见她露出半分忧色,人前总带着泰然笑颜,只是一天天消瘦,比往昔更见纤弱。
  “昀凰,行驿简陋,夜里睡不惯罢?” 昌王语声温和,第一次以长辈之身唤了她名字。听他唤了这声“昀凰”,她一时神色怔怔,微垂了脸,不知如何作答。昌王忙笑道,“初晨宜赏雪,来,看看西苑那株老梅可曾开了。”
  她依言随他转入西苑,此间无人居住,侍从远远随在后头。昌王驻足在老梅虬枝下,转头看着昀凰,淡然笑道,“岁寒何惧,凌寒有香,留得有用身,终待岁月长。”
  昀凰惕然惊了,抬眸迎上昌王银白须发、慈祥笑容,心头顿时一软,似积雪落上暖炉。
  他并未知道全盘计划,只知少桓联手晋王夹击何家,却不知另有一出金蝉脱壳。此时这句“终待岁月长”,他是言者无意,她却听者有心,几疑他猜出了其间隐情。
  唯一知道这计中计的外人,只有沈觉。这出计划需要他内外接应,为她遮掩耳目。除此,昌王与裴令显各有其责。少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以责罚思过为名,将裴氏调离军中,一干少壮将领都从北方撤换下来。暗中调遣部署,将陈国公手中大军孤立在北境,一旦起了战事,北境大军不得不全力迎战,而后方援军却已牢牢握在少桓手中。
  朝中已分为壁垒鲜明的两个阵营,少桓有昌王、沈觉与裴氏相辅佐,陈国公虽在皇嗣之争中落败,却另添南阳王为盟。南北两大权臣同气连枝,对朝廷已成胁制之势,若真动起手来,天子废立也不过是指掌翻覆之间。
  昌王虽是皇族中敦厚可信的长者,却也不能将此等隐秘相托。他并不知底细,这一番劝慰之言却切中昀凰心事——不错,岁月犹多,来日方长,眼下算得什么。初晨日光淡薄,风中夹着寒冽暗香,昀凰深深吸了口气,“皇太叔教诲,昀凰永铭于心,感激不尽。”
  “往后孤身一人,多加珍重。”昌王本是极善辞令之人,此时也黯然无言,只得浅浅几句叮咛,“你母妃身在宫中,起居皆有人照料,大小事务亦有我看顾,你无需挂心。”昀凰侧过脸,良久没有言语,几缕乌黑发丝被风吹得起伏。回转身时,神情已澹定如初,款款对昌王一笑,“多谢皇太叔。”
  往日众人都说长公主桀骜,连皇上恩赐也极少见她感激称谢,今日却已是第二次对他致谢。昌王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昀凰抬眸望住他,“此去北齐,是我自己甘愿,并无牵念不甘。惟独有一事放心不下,想求皇太叔相助。”
  昌王一怔,想也未想便脱口应了,“好,你说便是。”
  “皇兄曾答应过,待和亲之后便了结此事。只是时移事异,我担心皇兄改变心意,届时还需皇太叔敦促成全。”她说得平常,却令昌王心中一凛,“为了何事?”
  昀凰望定他,清晰吐出四个字,“处死裴妃。”
  枝上积雪被风吹落,洒在树下两人头上衣上,两人一动不动,也不知避开。
  昌王非但没有动,更似僵作了雪人,昀凰虽从容如常,神色却凛冽似冰。
  “你是说贤妃裴氏。”昌王长眉微垂,并非质疑反问,而是喃喃重复她的话。昀凰点头,“正是皇长子生母,裴将军之妹,贤妃裴氏。”这一次说得再明白不过,不留半分余地。
  良久无人作声,唯有风声过耳,雪落簌簌。
  老王爷雪白须发微颤,负手望向那株虬枝老梅,沉沉叹道,“这树也上年头了,撑到如今实属不易,根脉也不剩几许了。”皇室几经内乱,屠戮不休,到如今也与这株老梅相似。他语中深意,昀凰岂会不懂,这正是最令她忧切之处。
  只怕少桓的心意也是如此,毕竟他和她是不同的。
  他自幼流亡辗转,心底却牢牢记着自己的姓氏,记着自己是谁的儿子。在他心头高高供奉着祖宗基业、万世江山,立志要做仁君明主,中兴天下。而她恰相反,生在深宫,长在内苑,却不愿将那龙椅上的人视为君父,也无所谓自己是不是公主。谁的江山、谁的天下,谁是昏君、谁是明主,她并不在意。
  昀凰只知,裴妃非死不可。
  她死了,偷龙转凤的秘密就再没有外人知晓;她死了,皇长子才能真正被视作皇室传承之人,而非又一个外戚势力的傀儡。若待裴令显除去了陈国公,裴妃扳掉了皇后,剩下裴家内外独大,少桓更加不得安宁。
  若有时机,她会毫不迟疑动手。然而眼下正是借助裴家与陈国公殊死相抗之际,动不得裴妃一丝头发;若等她从北齐归来,只怕时局更易,裴家早已趁乱崛起。临行之前,她再三向他进言,待陈国公一死,便留不得裴妃,更需及早削夺裴令显的兵权。
  起初少桓不置可否,只说兹事体大,需从长计议;最终被她迫得狠了,勉强应允下来。昀凰心中明白,若非为了令她安心,这等刻毒寡恩的妇人之见,他自是不屑为之。
  那是他一手栽培的亲信,是和他同枕共席的女子,即便他不信他们,却信自己的眼力——何况少桓是如此骄傲,尤其不齿她父皇当年滥杀功臣的暴虐之举。她知道,他是要做明君的,他要做一个心怀天下、光风霁月的君子,犹如昔年被世人爱戴的怀晋太子。
  昌王和他的思虑相近,皇室根系已凋零至此,经不起更多杀戮。杀了皇子母族,只怕断绝不了外戚之患,却引出又一个庐陵王之乱,更令功臣受戮,天下寒心。
  眼前这株老梅根节盘曲,枯枝病瘤犹在,却仍绽出芬芳花朵,香气沁人心扉。
  然而昀凰手把梅枝,朝昌王微微一笑,梅枝喀一声折断在她修长蔻丹底下。
  昌王怔住。
  昀凰将梅枝将鼻端一嗅,“枯朽病梅,不堪一折。”
  她眸光冷冷转过来,映了雪色,“若不将病枝折了,迟早连根腐烂。”
  仿佛一捧冰雪浇在心尖上,昌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却听身后远远传来侍从禀报,称时辰将至,鸾驾该启程了。昀凰笑着,将枝上花朵捻在指尖,一揉便成了泥。剩下光秃秃的枯枝,扬手掷了,拂袖转身而去。
  红颜此历千万劫·上
  凤鸣山,又名乌诺山,在昔日游牧部族口中被称为四季如春的圣山。山中蕴有温泉,泉眼密布沟壑深谷,腾起茫茫云气,远望缥缈如在云端。山势有北地雄浑之美,又兼林木葳蕤之秀。隆冬时节,白雪覆盖山野,唯独踏入凤鸣山下,沿路林木犹青,却是一派和暖如春。
  为迎娶南秦公主而修筑的凤鸣行宫,绵亘数里,采谷中巨大光润的白石依山而建,宛如仙宫琼台。白石所砌的步道依山势缓缓升起,暗合七星天阶,直抵天宫所在之处。
  皇家旌徽高高耸峙,气象庄重。煊赫仪仗从宫门展开,远迎十里,锦衣宫人匍匐跪候道旁,内官各持礼器侍立在后,皇家护卫执仗阵列。仪仗中高高升起巨大的玄色王旗,旗上嵌绣青龙,猎猎招展风中,正是皇族徽记。四名迎亲使携赞礼官等人分别在云门、阙门、仪门、宫门迎候,依次为司礼官吏、钦命大臣、皇室典仪、宗室尊长。
  五丈白石铺就的官道尽处,五色雉羽为旌,玄色朱雀为徽,旌节幢幡如云蔽日,簇拥着南秦送嫁队列浩浩荡荡从南而来。当先五列轻骑开道,盔饰长翎,戟系红缨,雕鞍宝辔金络脑,护卫着送亲使臣当先而来,司礼内侍持三十六式礼器相随,七十二名宫娥并列其后,金碧辉煌的宁国长公主鸾驾,耀得天地生辉。随行其后的陪嫁妆奁队伍一路蜿蜒,看不到尽头。
  鸾驾徐徐而至,依次踏入云门、阙门、仪门,迎亲使臣率众相迎,四下俯首。
  每过一处皆有相应品级的送亲使者越众答礼,并有女官代长公主颁下赏赐。鸾车内的长公主始终不露半分容颜声气。直至抵达宫门,汉玉翔鸾阶前众臣俯首,一名仪容英伟的男子肃然立在阶前,头戴七星通天冠,身着紫皂蛟文亲王礼服。
  剑眉飞扬,目若星辰,赤铜肤色已略见戎马风度,鲜朗唇颊却犹带少年稚气。眉目隐隐与晋王有三分神似,逊于倜傥,长于健朗,虽不及晋王风流都雅,也自有一番无忧贵气。
  遥遥一眼望去,昌王已猜知那是何人。
  鸾车内的昀凰透给车帘也看得分明,到了眼下境地,晋王仍未现身,来的反而是另一位亲王——除去晋王,能陪伴太子迎亲的,只能是瑞王了。
  连日里晋王均无消息往来,避嫌避到如今,却连人影也不见。
  长公主停了鸾驾,端坐车内,纹丝不动。
  事到临头,变故横生,这最坏的一幕原本也是预料之中,然而真到了此时,昌王仍觉心中大乱,掌心汗出,滑腻腻几乎捏不住马鞭。瑞王却已经步下玉阶,朝这里迎了上来。
  身后侍从悄声提醒,昌王猛醒得,按礼数他也应该下马了。
  这一下马,两国使臣互致礼数,便算是将长公主交到北齐手中,从此南秦帝姬便算是北齐储妃。眼下境地不明,长公主交得,交不得,岂能轻率做得决断。
  身后一串清越铮琮之声,鸾车垂门缓缓开启,珠帘拂动,传出清冷语声,“有劳皇太叔一路辛苦。”帘卷处,珠履霞帔,璎珞环佩,宝光簇簇,喜红嫁衣下的宁国长公主微抬凤眸。刹那间仿佛天地俱寂,风消雪停,人人屏了气息。
  一双蔻丹素手递出,由女官搀扶了,繁复衣袂层层拂动,从容步下鸾车。相隔数十步,昌王尚不能看清她面目,只这一动身的风致,除去遗世独立,再无言语可比拟。
  扑面而至的冷风吹得颊上生疼,昀凰环顾四下,目光从那猎猎招展的北齐王旗,移至面前英伟的少年亲王。这便是骆后的儿子,虎视东宫日久的瑞王了。
  原来也只是个少年。
  面目瞧不清楚,身形却还是像的。
  到此刻是福是祸都无从退避,前边是路是桥,总要踏过去才知晓。
  昀凰在鸾车前站定片刻,微仰了脸,举步迎上前去。
  昌王怔怔看她背影,终究一咬牙放了缰绳,翻身下马。
  瑞王当先执叔嫂之礼相见,昀凰回礼。两方使者赞礼颂吉,互致姻约媒妁之信,一步步冗长繁琐的环节过后,瑞王来到昌王跟前。昌王看一眼昀凰,欠身向后退开两步,换作瑞王站到昀凰身前,领着她步上玉阶。
  昀凰微垂目光,目不斜视,行止端庄凝重,跟随他一步步朝那琼台走去。昌王随在后边,看她踏入宫门,从此便由秦境踏入了齐地。那琼台高峙,玉阶漫长,令昌王走得艰难沉重,眼前晃动的喜红嫁衣,仿佛小簇火焰在雪地燃烧,却终将熄灭,没入茫茫的一片白里。
  号角长鸣,钟鼓齐响,庄重喜乐奏起。
  漫天碎金纷扬洒下。琼台两侧宫人齐齐匍匐跪地,自那高台上,缓缓步出一名喜服王冠的男子,天光映雪照在他脸上,似照上了冰晶。浓郁到极致的喜红穿在此人身上,衬以金冠金带,非但不见庄重华贵,反透出妖冶之美。
  世间真有男子妖娆胜于妇人。
  怔忡间,连昀凰也忘了礼数,目光直直撞入那人眼里。
  触之,如浸死水寒潭,没有一丝涟漪,也没半分温暖。这张艳丽甚于女子的脸上,眉如墨,鬓如丝,苍白肌肤几近剔透,乌晶似的眼睛里,淡漠得全无生气,恰如一个……人偶。
  纵有百般预料,也想不到,传闻中痴傻多年的皇太子,竟是这个模样。
  这玩偶般的大活人,被内侍搀扶着,朝她伸出手来——昀凰看着这秀美苍白的手,似着了魔一般,迟迟无法将手抬起,一股莫名寒气从心底直透上来。
  “太子妃。”身后有个淳和的声音在催促,是瑞王。
  昀凰回头,迎上瑞王眼里不加掩饰的热切。他示意她依礼遵行,眼中透出抚慰了然之色,仿佛是说“再隐忍片刻就好”。
  晋王、瑞王、太子,三张面目叠印眼前,各自不同,又有着惊人相似的一处。是哪里相似,却记不起来。昀凰轻吸一口气,终于将手稳稳放入皇太子手中。
  他用柔软冰凉的手,木然牵了她,缓缓走上最后一段玉阶。日光照耀至高之处,储君与储妃携手并肩,仰观天穹苍茫,俯瞰河山雄丽,四下众生俯首。
  蓦地,手上一痛。
  他收紧手指,重重捏住她,绵软掌心猝然生出狠劲,捏得她奇痛入骨。还来不及痛呼出声,那股猝力已消失,只剩绵软冰凉。昀凰惊悸侧目,那玩偶般精美无瑕的人儿,也正转动眼珠,朝她露出一丝冰冷微笑。
  浓雾中开出猩红花朵,死气里涌出逼人艳色,纵然紧闭眼睛,也挣不脱那一刻的惊悸。
  “公主,夜已深了。”
  静坐榻前的长公主霍然抬头,凌厉眼神似一只戒备的兽,惊得商妤一震。
  昀凰回过神来,眼前仿佛还晃动着那大红喜服与诡艳一笑,爬满周身的寒意,竟到现在还未退去。周遭高低垂悬的宫灯,照得宫室金碧辉煌,绘彩错嵌的巨大方柱伫立四角,没有南秦宫廷惯有的曲折连廊与帷幔屏风,却是通透的豪奢。四壁明晃晃的,令昀凰有些目眩,看不清商妤的神情。她抚了抚身上霞帔流苏,缓声道,“再等等。”
  商妤听不懂这话,不知她要等什么,只觉今夜诡异得出奇。
  时近中宵,外边宴乐已渐渐罢了,行宫中灯火次第熄灭。今晚瑞王设宴款待南秦送亲使,明日一早昌王便要返程,长公主也将随皇太子启程入宫。原该赴宴辞别昌王,临了长公主却推说疲累不适,独自在寝殿静坐到深夜,不曾用膳,也不肯宽衣歇息。见她如此异常,商妤心中不安,却不能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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