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长于相府,寄人篱下,商妤铭记最深的一点,便是不问不言。正默然间,却听长公主似不经意地问,“你与我同岁吧。”商妤一怔,低头称是。
宫灯柔和亮光斜照在她脸颊,略高的颧骨显得柔和许多,平添了几分秀色——她并不美,肤色不够白皙,眉长而疏淡,薄唇深目,颧骨颇为显眼。沈家男女都有着与生俱来的温润优雅,她却未能承袭母亲沈氏的容颜,偏生了一副硬朗眉眼,像极她的父亲,
商妤垂下眼帘,仍感受到长公主审视的目光,心里有些高高低低的起落。
昀凰看了她半晌,“我本不想让你来的。”商妤立即跪倒在地,“奴婢愚钝,没能侍侯好公主,求公主恕罪!”昀凰看了她良久,“你应当回京,好好择个夫家,往后相夫教子,终老闺阁。”
商妤僵住,缓缓抬目直视昀凰,“奴婢愿意跟随公主,终身不嫁!”
“终身不嫁?”昀凰目光深深。
商妤低头抿唇,再不肯开口,眼底却红了。
昀凰眼里闪过一丝悲悯,不再追问。
却听外头有人求见,是北齐宫人送了消夜点心过来。商妤松了口气,“怎么这时辰来惊扰公主,竟没有一点规矩。”
长公主神色微动,“传他进来。”
红颜此历千万劫·下
送点心来的内侍是个矮小少年,眉眼木讷,并无特出之处。商妤看他踏进内殿,双手将漆盒托过头顶,呈到长公主跟前。那犀雕漆盒十分精致小巧,商妤接过来揭开,见是四色点心,红豆鸳鸯糕、水晶莲子羹、翡翠桃叶酥和蜜汁杏脯。
长公主拈起片蜜色金黄的杏脯,饶有兴味地瞧着,却不品尝。那低眉顺目的小内侍细声道,“这是北地盛产的金杏所酿,滋味与南国青杏不同。”
长公主将杏脯放回盒里,“这便是金杏么,与我所想倒有些不同。”
“今岁节令多变,果木感应天时地气,与原先略有不同,滋味还是一样的。”内侍貌似木讷,却对答如流,仿佛早知她有此一问。商妤听得懵懂,心中不安更甚,悄眼看向长公主,见她垂眸凝视那杏脯,唇角掠起淡淡笑容。
遣走了内侍,长公主让商妤也自去歇息。
退出殿外,回头仍见她侧影映在屏风上,久久伫立不动。
太多隐秘,太多算计,不是谁都能明白。商妤很清楚,长公主并不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沈觉的表妹,众里挑一的可靠人儿,她也是不信的。如此也好,所知少些,命也长些——只是命若太长,这一生又该如何消磨。
怅然思来想去,不觉好笑。
商妤阖目躺在榻上,所宿偏殿宽敞得出奇,夜里静得糁人。也不知长公主独自宿在更空旷的寝殿,会不会也觉得害怕……神思渐渐朦胧,坠入梦寐。
她是极少有梦的,总是一觉到天明,没什么可想。今夜却奇诡地做起梦来……隐隐地,似有千军万马奔腾而来,好一阵人声嘶鸣,地动山摇。
轰然巨响声里,悬在正中的宫灯坠下,砸落桌案。
商妤惊醒坐起,耳中听得嘶喊呼叫、如雷巨响,马蹄沉沉如潮涌至,震得周遭陈设颤颤欲坠,梦中一切竟是真的!
商妤披衣起身,甫一奔出门外,只见火光冲天,行宫四下腾起浓烟,无数火把从四面八方蜿蜒如长蛇而至,将此地团团围住。被点燃的巨石、箭矢带着火雨倾盆而下,照得夜空亮如白昼,照见惊惶奔走的宫人,和从醉乡里醒来,仓促迎战的皇家骑卫……片刻前还是堂皇庄严天家之地,转眼竟已陷入修罗战场。
商妤惊呆在门前,忘了骇怕。
这片刻工夫,其他随嫁女官和宫人也纷纷惊起,都仓惶奔来。当先的女官朝她急呼,“快叫起公主!”商妤一震,眼前掠过长公主那奇异笑容,心中竟莫名生出一股笃定力量。
奔至寝殿,未料已有人率众守护在殿前。
一眼看去皆穿北齐宫廷侍卫服色,当先一人正是那进献杏脯的小内侍。此时换了一身窄袖皂衣,腰挎短刀,依然是木讷面孔,纹丝不动地拢袖立在门前。
殿门由内而开,长公主嫁衣未卸,云鬓齐整,疾步踏出门来。
那内侍单膝一跪,“启禀太子妃,叛军夜袭行宫,勾结乌桓人攻破金鳞关,围困凤鸣关下,晋王已率大军赶来,眼下情势危殆,请太子妃随在下离宫暂避。”
乌桓!商妤大惊失色,秦齐两国联姻之日,竟被乌桓人趁机作乱。
自乌桓王庭东西分裂以来,强横一时的乌桓人退守大漠,西乌桓绝迹中原,多年不曾与秦齐两强为敌。东乌桓占据富饶疆域,曾与南秦联姻,迎娶废帝之女长乐公主为王妃,自恃兵强马壮,时有滋扰北齐边界。自新王继位,连遭北齐两番痛击,南秦废帝被弑,又失强助。及至跖城一战,南秦夺回当年被东乌桓占据的河东水草丰茂之地——谁也料想不到乌桓如此迅猛凶悍,距跖城之战不出数月,竟勾结北齐叛军公然挑衅秦齐两国。
冷汗刹时遍体,商妤不曾见识过这般场面,只知战乱既起,生死便是顷刻间事。漫天火光映上长公主大红嫁衣,夜色里分外怵目,也将她眉目笼在一片血色光晕里,看不清神情。
只听她问,“昌王何在?”
“王爷已被护送离去。”内侍语声急促,“叛军来势猛烈,请太子妃速速启驾!”
“好。”长公主转头望了远处火光,并不惊惶,倒似有些笑意,“那便走吧。”
商妤忙迎上前,与左右护了她,却听她淡淡道,“取我的紫貂裘来。”
商妤无奈,只得差宫人赶紧去殿内取来。
一乘四驾轻车已候在殿阶下,竟似早早有备。
紫貂裘披在肩上,温暖犹似当日怀抱。
昀凰手抚裘袍,最后回望一眼,默然掉头登车。
商妤顺着她眺望的方向看去,火光浓烟笼罩了南方天空,那应是昌王归去的方向。
铁蹄如雷,动地而来,厮杀声滚滚逼近。
商妤陪伴昀凰登上马车,一声叱喝,护卫铁蹄伴随车轮声隆隆,便要冲出宫门。
猛一声怒马惊嘶,马车堪堪止住,令二人踉跄撞上车壁。只听一片刀剑出鞘之声,商妤慌忙将长公主推到后边,自己挺身挡在她跟前,一手便要挑起车帘。
骤听得前方高声呼喝,“瑞王殿下在此,来者何人!”
商妤一惊,肩头却被轻轻按住。
回头见长公主脸色凝重,冰凉的手按在她肩头,示意不可妄动。那纤细的手仿佛蕴有无形力量,令她心中定了一定。从车帘缝隙里只见无数火把照得亮如白昼,迎面一队铁骑仗戟浴血,似刚刚突围厮杀出来,当先之人长剑浴血,果真是北齐瑞王。
但听疾风破空,“夺”一声钉在车梁,竟是一支箭矢射到。
对方有人厉声喝道,“车上究竟何人,还不上前见驾。”
商妤大骇,窥见那皂衣内侍已按上腰间刀柄,眼看一场恶战在即。
“是瑞王殿下么?”
一触即发的对峙里,响起这轻轻语声。
细而颤,宛且柔,在寒夜里听来格外清晰。
车帘半挑,纤细身影隐在暗处,露出淡淡轮廓。
“长公主?”对面的瑞王一惊,“是长……太子妃么?”
他迟疑片刻仍翻身下马,手按腰间佩剑,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果然是长公主挑起车帘,微微倾身,仰头望了他。
她优雅颈项仰成柔弱弧度,语声楚楚,“殿下救我!”
商妤心中惶急忐忑,来不及阻止公主的莽撞,瑞王已穿过众人,阔步来到车前。
“太子妃勿怕。”瑞王年轻英俊面容被火光映照,宛如金童天降,“事出仓促,叛军已被阻在行宫,晋王大军天亮便能赶到,此地有我,无需惊怕。”
他望着她,目光分外明亮,虽散发脱冠,血污锦袍,仍不失皇家气派。
这令人心碎屏息的容颜,带着楚楚无依的可怜,令他忍不住想伸手抚上。
她凝视他,眼里浮起一丝异样的恍惚,目光飘飘移向他身后……身后,他蓦的记起,身后不知是谁,竟远离了自己的护卫!
永远别让不可信任的人站在你身后。
他记起母后训诫的话,却已经太晚。
只是一道极细极淡的刀光掠起,腥热的血雨激洒,在寒夜里绽开绚烂的花。
瘦小木讷的皂衣内侍手里握着柳叶般秀气的短刀,刀尖血珠滴落。
瑞王怔怔瞪着昀凰,血口从后颈裂开,鲜血喷溅在车帘、车壁,溅上昀凰右颊。
[1]注:文中名称风俗之类皆为杜撰,无出典,纯属架空。
啼鸟惊飞恨未央·上
起干戈,裂玉帛,血溅喜红,一夜噩耗惊传。
正值元宵新岁,又逢太子大婚,不日大赦天下。太子妃入京之日,将设下举国欢宴,臣民同庆,三朝不息。连日大雪纷飞,也遮不住帝都上下一派喜气祥和。
直至千里飞马铁蹄,踏破瑞雪祥日,一路狼烟南来,火漆急报入宫。
——北齐叛党与东乌桓人勾结,趁喜庆之隙,三万铁骑夜袭秦齐边界,火焚凤鸣行宫。正值宴后酒酣,八千皇家护卫与南秦送亲使所率五千轻骑猝不及防,力寡难敌,致使皇太子与太子妃身陷乱军。
远在行营的晋王连夜驰援,却被乌桓人阻挡在关隘,与之激战至天明,终于击退强敌。行宫已遭攻破,南秦兵马护送昌王退守凤鸣关,太子妃由北齐侍卫护送避难,与太子途中失散,不知所踪。东宫侍卫一路浴血,折损六百精骑,终于护送太子至定南关,安然脱险。
瑞王身为迎亲使,陪同太子迎亲,于当夜力战叛军,力竭而亡。遗骨被叛军所夺,曝尸三日方得落葬。
东乌桓十万大军随后压境,驻扎凤鸣关下,转而奔袭南秦,两日内连进五百里,烧杀劫掠无数。北齐叛军分兵北上,遭晋王及武威将军围剿于平度关,三万前锋殆尽。
南秦胤帝震怒,遣北方行营驻军为前锋,由昭义将军何钺统领,以裴令显为元帅,率左右军出居远关,发二十万大军迎击乌桓。北齐援军与武威将军部众汇集,从北路进击,截断东乌桓粮草要塞,铁蹄直捣王庭。
密不透风的四帘隔绝了外间明暗,也不知是昼是夜。急驰的马车似乎永远不会停下,也不知将要驶向何方。颠簸起伏在崎岖路面,如风波里的一叶舟,耳边除了马蹄得得、车轮轧轧,便只有车夫的叱喝与后面沉闷齐整的铁蹄声。
并不宽敞的车内,只剩商妤贴身随行,与昀凰缄默相对。
另两位随嫁女官以及那些宫人婢女,都被留在了叛军将至的行宫……如今是死是活,商妤不敢深想下去。长公主抚着身上紫貂裘,微阖了眼,一语不发。
一连五天了。
从早到晚都在马车中颠沛急驰,间或停下片刻,人马修整补给,不到半柱香光景又匆匆上路。
起初商妤还觉惊恐万状,时刻戒备着随行的护卫,唯恐这些来历不明的齐人对长公主不利。
那百余铁骑都换了寻常服色,个个弯刀长弓,盔罩软革面甲,只露一双锐眼在外。
马匹雄健人骠悍,行止间如疾风,似魅影。
五天五夜驰骋下来,不见分毫倦怠,竟似铁铸钢浇的汉子。
日夜奔命,车中逼仄窒闷,遥遥无尽的前路几欲让人发疯。
到第三日商妤已没有心思默记路途方向,因为长公主终于病倒——周身滚烫,日夜昏睡呓语,像是极重的风寒。如此境遇,落在金枝玉叶的公主身上,她却始终不曾慌乱失措,静静撑到这时才终于病倒。唯有商妤知道,她独自捱过多少不眠深宵。
而她藏在心中的隐秘,却连商妤也不知晓,不知她还忍耐着多少,又承受着什么。
奔命途中,无医无药,连静卧休养也是奢望。
护卫首领前来看过,却说不碍,只管照常赶路,一刻不可耽误。
仿佛后面有啮人猛兽追赶,又好似有恶鬼索命。
不知世间是否真有鬼魅,然而那一夜的刀光,已同洗不去的血腥气一起缠进心头。
见过那月弧般的刀光之后,身量矮小的护卫首领在商妤眼中再不是木讷的,原先的木讷错觉,原来是“死意”。
只有见惯死亡的人,眼中才有如此冷寂。
瑞王的鲜血溅上车壁,长公主颊上也溅染猩红。商妤眼睁睁看着一切,直至瑞王僵直身体倒向长公主,才猛醒过神来——瑞王的身子抽搐,咽喉血如涌泉,眼前就要扑倒在长公主身上,后领却被皂衣内侍提住。
商妤已然呆若木鸡。
“别看!”长公主苍白了脸,蓦然将广袖一扬,遮住她的眼。可是已经迟了,商妤眼尾余光堪堪扫到皂衣内侍回转刀锋在瑞王颈上一抹,那头颅拎在手中,身子却轰然倒下……
只这模糊一眼,商妤险些昏厥过去。
长公主却一动不动,直面眼前杀戮,不曾眨眼。
入夜时已进入城中,车外隐约有灯火人声,不久似又出了郊外,桥下流水潺潺,道路盘旋。长公主醒来了一次,恹恹无神望住车壁,拥紧了身上紫貂裘。商妤以为她冷,忙要脱下自己外袍给她。长公主却摇头,定睛看了她片刻,哑声道,“沈家人,都生了一副不通窍的心肝。”
商妤一呆。
“你很好。”长公主疲惫地笑笑,“可我对你无恩无惠,值得舍了性命陪我这一遭么?”不待商妤答话,她径自哂笑,“真真冤枉。”商妤张口,原本一句话冲到唇边,却还是忍了回去,木然半晌,只低头道,“奴婢不是沈家人。”
她姓商,确也算不得沈氏,只是同样生就沈家人的执拗。
虽是沈觉亲自举荐,听说却是她自己向他求恳的。
人人皆有苦衷,于外人,皆不足道。
昀凰哑然笑了,转头倚着车壁不再说话。
马车摇摇晃晃也不知驰行了多久,待长公主睡着,商妤还是脱下外袍覆在她身上。即便病中憔悴,这沉睡的容颜仍有夺魄之美,同为女子的商妤也忍不住凝视良久。
少年时,她曾愿意折寿换取一副美好容貌,以为所有的不如意,皆是因为她不够美貌。
商妤抚上自己早已失去柔润的脸颊,眼里浮起自嘲之色。
急驰的马车猛一颠簸,随后马蹄渐缓,徐徐停了下来。
又该歇脚休整了么,商妤自恍惚里惊醒,动了动僵直的头颈。
“殿下,已经到了。”护卫首领不知何时来到车前,语调依旧木然,“请殿下移驾入内。”
车帘掀开,眼前高墙飞檐,玉壁雕梁,积雪厚厚堆在石阶上。
放眼远处寒山深旷,雪夜寂静无声。一座宅邸依山而筑,看似寻常人家,却透着高华气派。门口挑着两盏灯笼,细绢绘淡墨兰花,古雅清幽,仿佛世外高人隐居之所。
马不停蹄赶了五天五夜,竟是这样一个去处。商妤顾不得心中疑虑,回身见长公主已醒来,正蹙眉凝望那宅门,苍白的脸上看不出是忧是喜。
宅门戛然而开,两名白衣僮儿挑着碧纱灯笼,左右迎上前来。
门后步出一名灰衣老者,身形佝偻,似乎年岁已高。护卫首领朝他屈膝行礼,态度十分恭敬。老者略点头,迟缓地摆了摆手。护卫首领俯首告退,上马率众而去,如来时一般迅捷无声,转眼隐入黑暗。
老者缓步来到车前,振衣叩拜,始终一语不发,连同两个僮儿都没有半分声息。此处山林静谧,私宅幽深,夜色森然迫人,只剩她二人孤立无倚,比身陷乱军更可怕。
商妤不由得缩了缩身子,却见长公主从容起身,没有丝毫迟疑瑟缩,只在下车时扶了扶她手臂。商妤心中一紧,知道她若不是虚弱到极处,不会主动伸手让人搀扶。
僮儿挑灯在前引路,大门在身后沉沉合上。
虽是偏僻侧门,里头曲廊影壁,玲珑周转,竟大有乾坤。
从后面看那老者,商妤只觉他步态细碎蹒跚,透着说不出的怪异。
看在昀凰眼中,却是熟悉不过——这老者浑身透出腐气的阴柔,恰是个年老的阉人。
两盏灯笼在前穿廊过阶,一路曲折,将昀凰主仆引入寒竹掩映的深深院落。
老者推开虚掩的院门,在门上轻叩两记,侧身让在阶旁。
里边有朦胧灯光,将一个黯淡人影投在阶下。
商妤见长公主抬步便要入内,忙将她袖子暗暗一拽。此间处处透着蹊跷,不知里边那人是敌是友,岂能让长公主轻易涉险。不待昀凰回头,商妤已挺身上前,将她护在身后。
老者侧目看过来,只一眼又低下头去,那光亮正正照着,昀凰明锐目光扫过他颈上骇人疤痕——那是哑奴的标记。宫中有两种哑刑,分为割舌与斫声。被割去舌头犹能发出含混呼喊,斫声却是切开咽喉,挑去经络,人就全然哑了。
再看那两名僮儿,颈上都有一样的疤痕。难怪这宅中寂静得没有人声,原来全是用的哑奴。
商妤已抢先迈入院内,见一人负手立在中庭,夜色模糊了面貌,惟觉广袖飘飘,素衣纤尘不染,竟有说不出的清冷孤洁——莫非这便是晋王,商妤惊疑望去,黑暗里,只听他语声低哑涩砺,“路途辛劳,委屈殿下了。”
他缓缓步出,朝商妤欠了欠身,头发披散两肩,并未着簪。
商妤错愕,这人竟将她认作长公主?
此时他也抬起脸来,幽深目光如锥直刺她脸上,彼此神色被光亮照了个无所遁形。
——原来她并不如传闻中美貌。
他盯着她平庸容颜,眼里有如释重负之色。
——而他,竟只有半张脸。
商妤瞪大眼睛,蓦然看清那长发散覆之下的狰狞,一道淡红伤疤贯穿右脸,从额到腮,连右眼也是盲的。而左脸上剑眉飞扬,秀目微挑,肌肤不逊白玉,俊美与可怖一般惊人。
啼鸟惊飞恨未央·下
这容貌惊得商妤倒抽凉气,不觉后退了一步。
那人脸色转寒,独目里透出恼怒。
“诚王殿下。”
一个袅袅身影走到光亮中,周身似有光华不可逼视,将周遭夜色都逼退。
“婢子无知,冲撞了殿下,还请见谅。”
她言语柔和,明锐目光却将他定在原处。
原来这才是正主,果不负绝世之名。
诚王一时惊怔,随即目光转冷,独目中精芒闪动,“本王眼拙,令太子妃见笑了。”
北齐皇叔、国主一母同胞的幼弟、太子的叔父——万万想不到会在静夜深宅遇见这个人,商妤心头骤然抽紧,脑中空茫,呆望这半面亲王,凉意渐渐爬上背脊。
随嫁女官务必熟知北齐宫廷人事,来此之前,她自以为将皇室脉络、纷杂族系,浩繁人名烂熟于胸。偏偏当面相遇,却忘了这位身份殊异的诚亲王!
北齐建德六年,北齐高太后患病,诚王私带萨满巫师入宫,为太后驱邪去病。
当夜事情走漏,骆皇后率众而来,混乱间法坛起火,大火来势迅猛,将躲避在后殿的诚王困于火海……待宫人将他救出,已身受重创。那一场大火焚毁了太后寝宫,诚王被大火烧毁右脸右眼,从此形如废人,高太后受此惊吓神智大乱。
原本巫蛊之术是宫中大忌,但惨祸已然酿成,国主虽是盛怒,念及手足之情,也不忍追究。高太后被送往汤泉行宫静养,再未回返宫中,诚王多年来幽居养病,不见外人,渐渐被外间遗忘。
雪夜深宅,原已是落魄废人的诚亲王却突然现身。
究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抑或是另有暗棋……晋王此刻又在哪里?
夜风扑面如刀,就连北国的风也是凌厉无情的。
昀凰含笑迎向诚王,直视他半面狰狞半面倜傥,那独目灼灼,却如烙铁落在身上。
“你看什么?”
冷不丁她突然开口,惊得宫女手一抖,玉簪摔在地上折成两段。
妆镜里,骆后还未上妆的脸异常惨白,两颊凹陷,眼眶比颊上胭脂还红。她浓密长发黑沉沉掬在梳头宫女手中,两鬓却已是灰白。适才宫女执了玉簪,迟疑要不要遮去髻间一缕白发,不觉向镜子里多看了两眼,却撞上骆皇后质问的目光。
自瑞王的噩耗传回,骆悲痛过度而昏厥,醒来后一连数日不曾开口说话。皇上来了、公主来了、御医来了……她只是一副空洞洞眼光盯着人看,也不悲泣,那眼光好像带着毒,看谁都透着恨意。御医说皇后身子安好,只是悲痛过度,暂时迷了心窍,只能待她自己清醒。
宫女呆望着镜子里骆后的脸,骇怕到极处竟忘了跪下。
骆后身子纹丝不动,目光却移下,瞧着地上两截断簪,幽幽说了声,“捡起来”。
宫女扑通跪倒,颤抖着将簪子托在手心。骆后拿起一截断簪,叹了口气,“钧儿说我戴这簪子最好看,你为何偏要摔断这一支?”
宫女面无人色,张口正要告罪求饶,陡地见骆后回转身来,抬手掠风,眼前骤然一片血红,连痛都来不及痛,便看见鲜血溅出,镜子里的自己双目圆瞪,一只眼窝直插着半截断簪。
左右宫人眼睁睁看着骆后将那断簪插入宫女眼睛,霎时惨号声起,年少的宫女倒地翻滚,哀叫远远传出,惊得暖阁金笼中豢养的百鸟扑楞楞惊飞。惊骇万状的宫人不敢近前,任凭那鲜血迸流的宫女在地上翻滚挣扎,直待御医和云湖公主赶来,才将她拖了出去。
骆后倚着妆台,冷眼看着战战兢兢的诸人,手上犹自沾着鲜血。云湖公主快步上前扶住她,被她猛地拽住手腕,赫然便是五个血印。骆后眼里闪动笑芒,恨声里透出快意,“他们如何害死他,我便十倍奉还,一分也少不了!”
云湖脸色一变,忙将她按回锦榻,飞速扫了身后御医宫人一眼,在她耳畔压低语声道,“母后,小心耳目!”骆后大笑起来,目光森森扫过左右,“怕什么?你以为我不开口,他们便罢手了?左右是一场你死我活,不如来个痛快!”
御医与众宫人俯跪在地,汗出如浆,气不敢喘。连云湖公主也被骆后目光所慑,低头见手腕上几个猩红血印,竟似被火烙烫。“他们害了我的钧儿……可惜,我还有一个儿子。”骆后语声嘶哑,似哭还笑,“你,让尚尧立即入宫见我!”
这尚尧二字,却令云湖本已灰败的脸色顿时泛青。
“母后……”云湖咬住下唇,不忍再将更坏的消息说出口。这几日里母后悲痛过度,神智未清,朝野内外音讯一概不知。见她如此神色,骆后霍然睁目,厉声道,“怎么,尚尧出了何事?”
这已是她最后的浮木,假如连尚尧也遭遇毒手,任凭骆氏手段遮天,她却是无凭无靠,一只脚也踏上死地。如今已没了尚钧,尚尧万万不可出事。
“说,尚尧现在何处!”骆后眼中瞪出血丝,云湖公主见此,再也无法忍耐,“五哥……五哥他被父皇禁足在王府,待罪候审。”
“尚尧有何罪?”骆后脸色陡变。
“父皇令右卫尉追查,在行宫废墟找出三名受伤未死的女子,其中两人是南秦长公主随嫁女官。”云湖公主一字一句说得艰涩,“五哥说,哥哥是死于乌桓人之手。可这女子供称,当夜亲眼在行宫见到内侍行刺,哥哥和长公主都罹难当场。乌桓人尚未攻入,行宫已被纵火焚烧。五哥是第一个赶到行宫之人,他的话与女官之言相反……”云湖公主说不下去,将嘴唇咬了又咬。
骆后目光却已直了,愣愣看着云湖,仿佛已僵硬成石。
云湖握住她手,似劝慰骆后,又似在说服自己,“太子也被禁足东宫,父皇还在查证此事,我一直见不到五哥,萱姐姐身为晋王妃眼下也进不了宫——可是五哥他不会的,母后,我信五哥!”
骆后好似并未听见她的话,连眼珠也不曾转动一下。
云湖公主越发惶急,“一定不会是五哥,我们一起长大的,往日他最疼哥哥和我,处处谦让回护,从未对您有半分违逆!母后,你一定要信他,如今我们只剩五哥一个了,若连他也不可信,我们,我们……”
她语声越说越低,哽咽不成调。
骆后惨无人色的脸上却有了一丝冰凉的笑,喃喃重复道,“不错,只剩这一个了,只剩尚尧一个了……”
弹指灰飞事成空·上
隔日辰时已过,长公主仍未起身,商妤知她连日劳累,好容易睡上安稳一觉,也不敢惊扰。然而午时将至,商妤忍不住入内探看,这才发觉长公主气息沉沉,额头滚烫,犹自昏睡不醒。
诚王闻讯带来医侍诊脉,才知长公主寒气外侵,积郁已久,风寒伤及少阴。医侍见她脉象微细,手足冰冷,连重药也不敢下,只能以细辛甘草汤调理——这一昏睡下去竟两天两夜不曾醒来,商妤急得三魂出了两魂。虽然水米不进,喂她汤药却肯吞咽,病症也未见加重。
身子忽寒忽炽如在炼狱,昀凰心中却是清明的,知道自己病着,且病得不轻。
一向知道自己是强健的,但凡有些小小病痛也习惯了忍耐,却不料在这个时候病倒,昏沉沉里闻到药汁苦味,辛涩呛人,昀凰只得强迫自己咽下。
一定要好起来,即便死,也不能死在此时。
答允了少桓和母妃平安归来,也应诺了晋王的联手之盟,岂能相负于他们。若就此撒手,少桓必定失望,晋王也必笑她怯懦……心中忧急如焚,急出一身的汗,房里仿佛烘烤着火炭,令人口干舌燥。昀凰蹙眉辗转,想要唤商妤,却发不出声音。
眼前影影绰绰只见厚重帷幔,像山峦浓云一样压下来,压得她不能喘息,胸口窒闷欲绝。
救我,少桓。
明知远在千山之外,万水之遥,仍只念着这一个名字。
昀凰无力地喘了一声,放弃徒劳挣扎,任由周身火炭灼烧,喉中干渴欲裂,无数浓云阴霾将她包裹……忽而有风吹入,微弱的一丝风,带着晨间凉意吹来。这风和缓沁凉,掠过山峦,吹散浓云,拂过耳鬓发梢。
朦胧里睁眼,瞧见谁的身影飘忽在云霭间,似近又似远。
是谁的目光深深凝视,又是谁的气息温醇如五月的风。
昀凰静静躺着,心中烦恶却已缓了下去。
眼前人影微微晃动,似有人声低语,却来不及诧异,一股微带辛呛的药汁已涌入唇间。昀凰咽下两口,忍不住蹙眉瑟缩。手上却被谁轻轻握住,温暖的一握,暖意直透心底。
不是商妤,她的掌心不会这般温暖有力。
谁,这又是谁。
商妤正拿解热的药汁给她擦拭身子,忽见长公主微微睁眼,薄唇间叹出一声,“谁……”
“公主,你醒了!”昏黄灯影下,正是欣悦激动的商妤。
原来是她,昀凰微弱地笑了笑,神智渐渐清明过来。
商妤见她终于醒来,恨不得跪地合掌感谢上苍。她一脸笑容映入昀凰眼里,仿佛有着异样的熟悉,除了母妃与少桓,还有谁也曾这样关切地看她……是了,是沈觉吧。
“多谢你。”昀凰微笑,勉力抬起手,覆在商妤瘦削的手上。她的手也有些凉,并不像梦里握住那样温暖安稳。可惜,到底是在梦里。商妤却顾不得她这些心思回转,已匆匆转身唤人,欢喜道,“公主醒了,快请郭太医!”
难为诚王还惊动了太医,怕是费了许多风险周折。昀凰微微侧首,看见商妤一阵风似的折回内室,将几名侍婢使唤得练达自如。真是个体贴得力的女子,可惜跟来了此地……昀凰不觉歉然,却听商妤欢喜道,“多亏晋王带来这位妙手太医,只两剂药就让公主醒来,若让先前那庸医拖延下去,还不知……”
“晋王?”昀凰骤然出声打断她。商妤啊了一声,忙道,“奴婢只顾欢喜,忘了禀报公主,早间晋王前来探视,专程带来郭太医为公主诊治。”帷幔间,良久不见公主出声。商妤忐忑地想,公主或是责怪她不该让晋王入内,忙垂首道,“奴婢无能,晋王执意入内探视,奴婢拦他不住……”
“他,到了内室?”昀凰弱声问。
“是。”商妤越发忐忑不安,“太医为公主诊脉时,奴婢未能入内,只有晋王在侧。”
那温醇如五月的风,带着熟悉的气息,竟未想到是他。
昀凰缓缓将手交握,手上仿佛还停留着前一刻的余温。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昀凰这一场病,足足过了七八日才算好起来。晋王却再未出现,诚王也似乎忘了昀凰主仆的存在,鲜少履足过问。只有郭太医以替诚王诊治为名留在此间,每日探视,亲自侍药。
老太医年过古稀,性情和善,听他说起才知这诚王的私宅离帝都已经不远,快马一夜可至。问及再多的事,郭太医却缄口不言,口风纹丝不漏。
正是隆冬时节,入夜风雪骤急,北地的冬夜万籁俱寂。
错金麒麟暖炉加了香木末在炭上,暖香融融,醺人欲睡。商妤早早薰好了衾枕,催促昀凰早些安歇。一番患难下来,二人渐渐淡了主仆的位分,添了姐妹的亲近。
昀凰拥着一袭不离身的紫貂裘,倚在窗下倾听风雪呼啸之声。
昔日宫中也落雪,南国的雪是簌簌而落,说不出的空灵曼妙;北国的风雪却挟裹了刀锋般声势,尖啸盘旋在夜空,似有着摧毁万物的魄力。昀凰听得入迷,神往于这不顾一切的凌厉之声……蓦然,风雪里传来吱呀开门声,踏雪而入的脚步声在深夜里格外清晰。
“谁?”商妤一惊,来人夜入内宅,外院的仆役竟没有半点动静……
“晋王到了。”外头传来熟悉的语声,令商妤呆住。
昀凰披了貂裘匆匆迎出,房门开处,风夹雪粒倒灌进来,吹得灯影摇曳。四盏风灯在庭中飘摇明灭,照见雪地上一行人,个个身披连帽斗篷,周身遮得严实。
为首一人负手而立,身后有人擎起伞,鹅毛般的雪片被风卷得回旋飞舞,扫上他飞扬的玄色风氅。雪映人,人踏雪,茫茫夜色也在他身后淡去。
晋王掀了风帽,朝昀凰欠身而笑,“在下星夜冒雪而来,可否进屋讨壶热酒?”
他立在门前阶下,双足都没入厚厚积雪,笑容却似煦春三月。迎着那熠熠目光,昀凰一时有些恍惚,心中百般起伏,或焦灼或猜疑,都在这一刻平静下去。不过半年未见,她已憔悴如斯,他倜傥风神也平添了疲惫——其间多少风雨险阻,此时无需多言,彼此都是明白的。
她如约而来,他也守诺相候,走到这一步,往后便是生死盟友,进退相随了。
两人相视而笑。
烛影下,翩翩王孙,天人之质。
或许是连夜冒雪驰骋之故,借着灯色,只觉他一脸倦容,眼底虽有笑意,却不似当日飞扬神采。昀凰心中微微沉了下去,似他这般缜密之人,若非出了要事,必不会连夜冒雪赶来。
晋王却环顾四下笑道,“皇叔这地方有些寒碜,可还住得惯?”也不待昀凰回答,他已自顾在椅中坐下,闲适如在家中,随意将腿一伸,“我可以脱靴么?”
昀凰一怔,见他沾满积雪的靴子被屋内暖意一烘,雪水都化出来,将波斯绒的毡子泅湿一大片。他认真地望着她,不像是在说笑,“可以么?”
昀凰不觉莞尔,“殿下请便。”
他俯身脱下湿靴,坦然将一双修洁的赤足踩上绒毡。仆役取来干净靴袜替换,当着贵为长公主与皇太子妃的昀凰,他又若无其事地穿上靴袜,末了抬头一笑,“套着湿靴子好似站在水牢里,这可舒服多了。”
一壶酒烫至微温,入口最是酣绵。
静室内两人相对,不约而同都记起当日竹舍光景。他朝她举了杯,眉色飞扬入鬓,“竹舍一别,再无人可对饮。”昀凰噙一丝笑,举杯饮尽。
她仰首姿态如兰花盛放,令他微微失神。
“还顺遂么?” 昀凰目光微垂,轻描淡写开了口。
晋王没有即刻回答,将杯中酒斟满才笑道,“有顺遂也有麻烦,你要听哪一样?”
昀凰微笑,“最坏的是什么?”
晋王眨眼想了一想,“最坏莫过眼下,我被禁足在王府,若被父皇发现偷溜出来,恐怕就要住进天牢了。”绕是心中已有准备,听到禁足二字,昀凰仍是一凛,未料事情已坏到如此地步。看她变了脸色,晋王仍是笑意不减,“能在此地与你对饮,总算还不太坏。”
“还不够坏?”昀凰叹口气,无奈笑道,“恐怕许多事你都有欠解释。”
他笑得狡黠,却叫人无法着恼。
再一杯酒饮下,晋王总算正了正神色道,“你不是有三个随嫁女官么,当夜躲过了两个,日前被父皇的人找到。这二人声称看到你的车驾被带走,更目睹尚钧和你一同遇刺。”
“有这等事?”昀凰惊道,“这分明是说谎,即便窥到我离去,也看不到瑞王被刺。”
“不错,剑奴此次虽有疏忽,也不至于愚蠢若此。”晋王颔首,“她们……要么是胡言乱语,要么是有人主使,且那人已猜到三分实情。”
昀凰脸色铁青,寒意陡生。
连她身边之人也被不知不觉动了手脚,若非动手得早,迟早要坏了大事。
陈国公,真真是老而弥辣。
昀凰良久不能言语,冷汗渗出掌心,终究抿唇低头,“昀凰此番大意,连累了晋王殿下,心中万分愧悔。”晋王凝视她,第一次见这倔傲之极的女子向他低头,却是大有担当,令人反添了几许敬意。
“公主不必自责,放走此二人是剑奴的疏忽,他已断腕谢罪。”晋王淡淡一句话,似冰屑落在昀凰心头,眼前掠过那少年刺客精悍沉默的面容,血淋淋的断腕二字,入耳悚然。
弹指灰飞事成空·下
“除却这一桩,其余倒是大好消息。”晋王微微笑道,“秦齐盟军合攻东乌桓,势如破竹。乌桓人帮了你我大忙,与陈国公精锐大军一场血战,各有折损,裴家军趁势夺取东线,连下乌桓七座城池。护军将军何钺战死,何鉴之以治军荒废之罪,已被罢了兵权。”
他修长手指执起白玉羽觞,映着酒色潋滟,煞是好看,“这杯酒,且贺陛下与长公主胜券在握,不出此月,乌桓可灭!”
昀凰一言不发看着他,并不举杯,也无多少快慰神色。
晋王扬眉看她,“这消息仍不够好?”
“好,超乎意料的好。”昀凰露出一丝笑容,“你们也瞒得我很好。”
行宫一夜剧变,凭空杀出东乌桓人,原该遇刺的太子却逃走,刀下冤魂换了瑞王。南秦兵马竟也应对裕如,迅速调转刀刃,直指乌桓——原来是她小觑了人,北齐晋王,早已志不在黄雀,等不得面前挡道的螳螂慢慢捕食。他已是一只爪锐喙利的鹰,展翅欲搏长空,螳螂黄雀都是他口中之食。
可是少桓呢,她也小觑了他的野心壮志么?
昀凰想笑,唇角却只微弱一扬,“不知这一出嫁祸江东,是殿下妙计,还是敝上所欲?”
晋王凝视她片刻,坦然道,“若无陛下举兵相助,我必不敢兵行险着;若无乌桓牵制强敌,陛下为未必能孤注一掷。”
陈仓暗渡,借刀杀人,原来他二人才是真正的盟友,早已联手设下陷阱,将所有人都蒙骗过去——晋王借骆后杀太子的刀,反夺了瑞王性命;少桓借乌桓之战,将何家葬送阵前;还有谁,谁手里握着谁的刀,谁又是下一个刀下亡魂?
太子是真的疯了,还是装疯避祸,坐收渔人之利?身份叵测的诚亲王究竟是敌是友?晋王看似泰然,自己却也置身微妙境地,稍有不慎,便招来极大凶险。而她的生死祸福也与他系在了一处……昀凰眼里变幻神色,俱都看在晋王眼里。
他避开她目光,将杯中酒缓缓饮尽,心中方始平静。
“你已见过诚王,想必知道他身份。”
仿佛看穿她疑虑心思,不待她问,晋王已开口,“皇叔与父皇同是高氏太后所出,如今父皇贵为至尊,皇叔却形同废人,太后也在行宫幽禁多年。你见过皇叔的脸,很是骇人罢?”
昀凰默然点了点头。
“那是拜皇后骆氏所赐。”晋王淡淡道,“骆后还是骆妃之际,讨得皇太后欢心,挑起太后与皇后元氏的怨隙。待元皇后抑郁而死,骆妃为后,一心执掌六宫大权,欲取高太后而代之。太后被自己提携之人反噬,败在骆后手里,一蹶不振……当时骆后无子,我母妃身份低微,恰又失宠,骆后便强行将我过继了去,再将母妃毒杀。”
他语声平静之极。
昀凰垂眸听着,同样的平静,不曾抬一下眸子。
眼前却恍惚浮起辛夷宫前浸满鲜血的玉砖,扑杀在囊中的幼儿,鲜血漫过每一条砖缝,勾画出弯弯曲曲图画。没有人会比她更明白他说出的每个字,也没有人像她此刻一样痛楚,为那个早早失去母亲,被迫寄人篱下的孩童。
何其有幸,她的母亲至少还活着,还能与她相依为命至今。
“她以为这秘密我永远不会知晓。”晋王淡淡地笑,“一生一世认她为母。”
然而她从不曾将他当作儿子,外人所见的母慈子孝、恩宠殊厚,都是做戏。她令他长出羽翼,再将这羽翼捆扎,以供她驱策驭使。如今瑞王一死,她没了依靠,多年苦心经营化为乌有,仅存的指望终于落在他身上。
“你有了新的盟友。”昀凰终于开口,娓娓道,“皇太后忍受这些年的怨气,也该扬眉尽吐了。”
元氏皇后死在太后手里,无论如何,高太后也不愿看到她所生的太子登基。
晋王所剩的对手,只余皇太子一个。
骆后大势尽去,已不配做他的盟友。
什么也不必说,她已懂了。
晋王深深看她,全不掩饰眼中激赏之色。
昀凰也默然凝视他半晌,终是摇头笑叹,“你究竟骗了多少人,骆皇后与东乌桓,偏偏都信了你……”
乌桓王妃,从前的长乐公主,她的异母姐姐。身为郭后长女的华琛,远嫁乌桓和亲,如今挟制年迈的乌桓王,一手把持权柄。郭氏叛党等一干逆臣逃入乌桓,为她所收留,图谋东山再起。乌桓王妃更是一心复仇,对少桓恨之入骨。晋王假意邀她联手攻打南秦,自然一拍即合,顺顺当当踏入他布下的圈套。
“至少,我不曾骗过你。”晋王的声音柔和,仿若一声叹息。
昀凰望着他,一时竟有些萧瑟,分不清心中是何种滋味。
四目相触,她眼里似有薄雾,他目光却如春水。
“何其有幸,这一路盲聩而来,我竟不曾被人骗了去。”昀凰自嘲地笑了,唇上依然苍白,紫貂裘不知何时已滑落肩头。晋王看着她,倾过身来,将她貂裘拢起。
昀凰眉睫一颤,浓重阴影旋即覆下。
他的确不曾骗她,只是一直隐瞒了她,那也怪不得他。
这世上谁都可以对她隐瞒,唯独有一个人不能。
晋王看透她心思,缓缓说道,“我曾答允过,在你安然抵达之前,绝不透露乌桓之谋。”
昀凰缄默,胸口似有什么在抽缩,钝钝木木不知疼痛。晋王的语声却是如此清晰,一字字传入耳中,“乌桓灭国之后,疆土二分,秦齐取南北各半。其中八百里殷川沃野,横亘秦齐之间,那便是你日后的封邑。”
“封邑?” 昀凰心神剧震,眸中晶辉碎溅。
“这便是我与他的约定。”晋王深深看她,“昀凰,自此之后,你再不是无依无势。”
昀凰茫然睁大双眼,仿佛一个字也没听懂。
晋王神色复杂莫名,既庄重且慨叹,“他以疆土赠你,你便是封邑无冕的女帝。日后或去或留,都有安身立命之地……他为你设想十足周全,若论慷慨,纵是帝王也罕见。”
昀凰定定听着,脸上血色褪尽,仿佛已是痴了。
“封邑,我要封邑何用?”她只喃喃自语。
宁国长公主遇刺死在行宫,世上已没有华昀凰,谁去领受这封邑,谁得享八百里殷川,与她有何干系。她只愿做一介无名女子,悄然归去故国。
可他,设下这深谋远虑,往后种种都为她设想周全。
唯独,没打算让华昀凰死去,也没打算让她回去。
那日辛夷宫中,他笑着说,“若迟了,便再不许回来。”
再不许回来……
不许回来……
说什么黄泉白骨,原来他已悄然放手,独自转身。
他,已不要她。
霎时间天地昏暗,魂飞魄散。
昀凰缓缓抬眼,眼前之人是谁,他在说些什么,语声瓮瓮,一切都变得模糊。
只觉得累,再也不愿去想、去听、去看……那人却靠近过来,离得这样近,温暖气息拂上耳鬓,带着莫名的安稳味道。昀凰恍恍惚惚的,似溺在深水里,若伸手,眼前可有浮木?
身姿伶仃,神容凄惶,贵为一国公主一国储妃,此刻半笼在灯色下的女子却令石人也心伤。晋王忍不住伸出手,想替她拢一拢肩头貂裘,外边天寒地冻,她却穿得这样单薄。
然而昀凰蓦地抽身,拂袖将他重重挡开。
“我要回去。”
一字字,自唇间吐出,异常清楚。
灯影映着她毫无血色的面容,眉梢眼底似凝着一层薄冰。
皆是意料之中——她会说什么、想什么、做什么,他是知道的。晋王平静地看着昀凰,淡淡道,“你回不去,南秦已不是你离去时的南秦。”昀凰一双眸子黑得慑人,似要将他噬进眼底。可她知道他没有说谎,字字句句都是实情。
或许人会说谎,一桩桩事,却是千真万确浮现眼前。
原先她想,少桓只是太想做一个仁厚明君,所以不肯处死裴妃,不愿削夺裴家之势。如今她知道了,在他所布下的新棋局里,早早换了将帅兵卒,再无需她华昀凰的存在。
从前他不在乎,那时他只有她,只愿与她至死不离。而今他有了皇子,那小小婴孩将会在他逝后,坐上他的御座,接掌祖先基业,撑起整个皇朝的安危。帝王肩负千秋社稷,即便天不假年,来不及成为中兴明君,至少也要令江山稳固,不至断送在他手里。
他需要一个强大的家族,终生护卫在御座之后。
裴妃无子无女,她也必须依附在御座之后才得生存;裴令显忠勇不二,却无何鉴之的野心,亦无何家盘根错节之经营,因而他选中裴家,一手将这个家族推上御座之侧。
而华昀凰,一朝舍弃这个名字,抛却长公主之尊,失去帝王的庇佑,便又打回昔日原形,一无所有。没有家族、没有兵胄,凭什么坐在御座之后?
可笑她竟不曾想过这一层,心心念念回去,只为与他同生共死。
更可笑这昭然谜底,竟要假晋王之口揭示与她。
北齐晋王与南秦帝胤,是敌非友,他知少桓却远甚于她……朝朝暮暮深情,抵达不到帝王的深心。或许只有同样深负仇恨与野心的王者,才能了解另一个王者;只有同样敢于割舍的男人,才了解另一个男人。
独向天阙伶仃行·上
守在外间的商妤犹自踯躅忧心,陡然听得里间传出长公主的笑声,在这更深夜静之时,令人悚然心惊。那笑声不停歇,一直笑,一直笑……声声婉转。商妤却听得忍无可忍,再顾不得礼数规矩,一头奔进内室将帘子掀起。
抬眼只见那晋王将长公主猛地拽入怀中,不由分说环住她身子。她在他双臂间颤颤似风中之蕊,紫貂裘半褪,云髻松松欲坠,绵软得任人摆布。眼见晋王俯下身子,将长公主仰后放倒在桌案,低头就覆了上去……商妤惊呼一声“公主”,夺过手边铜烛台,拼尽全力便朝晋王打去。
晋王头也未抬,广袖凌风朝身后一拂。
商妤只觉迎面微窒,烛台已被脱手击落,立足不稳跌向后去。
两根手指轻轻从后扣住她咽喉,商妤毫无挣扎之力,便被身后那人制住。那人无声无息出现,只一瞬已带着她退出帘外,行止如鬼魅。商妤看不见他的脸,却感觉到熟悉的毫无温度的气息,眼角余光扫到熟悉的皂色袍角,瞥见他另一只垂下的袖口外空空如也,手已不见了。
商妤全身僵冷,她见过此人出手夺去瑞王之命,见过那一刀的狠绝。她很怕,怕得阵阵发抖,可即便这样的恐惧也压不住心中愤怒——那重帘之后,公主正被人凌辱,毫无抵抗之力!
皂衣人已将商妤拖至庭中,冷不防被她发狠一挣,张口咬在手背。吃痛之下,他翻掌如刃就要切下她颈侧,将她击晕过去。却听身后有人道,“住手。”
商妤咽喉被制,说不出话,眼睁睁看着诚王负手踱至跟前。他居高临下看她,目光透着奇异的柔和,语声却暗哑,“南人女子,难得性烈有胆。”商妤愤然挣扎,哀哀望向灯影摇曳的内室,诚王也随她目光瞧了过去,露出一丝莫测神色,缓缓道,“这不好,这很不好。”
他转过身,仅剩一半的面容阴郁怕人,“女子过美则不祥。”
恰此时房门开了,晋王衣冠齐整,从容步出。
诚王放了商妤,转身看着晋王,“时辰还早,这便要走了么?”
“皇叔要留尚尧歇宿?”晋王漫不经心地笑。
“我倒有心相留,只怕你父皇要不乐意了。”诚王深深看他,笑容透出无奈。晋王温言而笑,“可惜父皇不能驾临此间,否则父子共叙天伦,何其快哉。”二人相视沉默,诚王似欲说什么,终究却只是苦笑,“回去一路当心。”晋王颔首,淡淡扫了商妤一眼,对皂衣剑奴道,“让她进去侍候。”
商妤奔进内室,然而眼前一切静好,灯烛映照这长公主幽幽侧影,珠帘微动,帷幔低垂,好似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公主!”商妤脱口唤她,她却一动不动,端坐着凝望烛影出神。紫貂裘与单衣完好穿着,发髻虽松散,珰环仍齐整。商妤这才缓出一口气,料想她平安无恙。细看长公主眉目容色,除却一如既往的苍白,似乎并无异样,却又隐隐有些不妥。回想方才那一幕,晋王俯身欺近她,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什么……商妤惊疑不定,又不敢出口探问,只得倒了一盏犹带微温的酒递在昀凰手里,给她压惊定神。
昀凰缓缓举杯就唇,却又顿住,杯盏停在唇边。
“你知道么,原本我厌憎饮酒。从前母妃嗜饮,每每醉了便大哭大笑。那时我想,待我长大绝不饮酒,不似她一般醉生梦死,忘乎所以……”昀凰微微地笑,将那一只玉盏在指间转动,“如今你看,我也嗜酒如命,也同她一般身在迷梦犹不自知,人人皆醒唯我沉醉。”
她微微笑着,商妤却听得呆了。那一字字从她口中说出,分明有刻骨之伤,却淡漠得无关痛痒。长公主回眸,以一种幽沉的目光瞧着她,“商妤,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无需她回答,长公主已低低笑道,“往后,真假都不要紧了。”
商妤心里莫名一痛,不敢想,也想不出晋王究竟对她说了什么,只能拿走她手里酒杯,颤声道,“公主保重,日后……日后总是来日方长。”
昀凰将眼一闭,被这“来日方长”四字刺得痛入骨髓——还有什么能比漫长岁月更令人心凉,往后前路漫漫,只剩她一个人的昼短夜长。
他赐下广阔封邑做她最丰厚的嫁奁,将她母妃的去处早早安置妥当,在她离京未久,恪太妃也被送往昌王封邑,只待尘埃落定,便送往北境与她相会——若是举目无亲倒也罢了,她却还有唯一的亲人,迫她不得不接受这安置。
他将她的退路全然封死,不留一分余地。
便如晋王所言,“自你踏出宫门,已无回头路。”
回想当日竹舍立约,他以犀然目光看她,早早道出谶语,“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彼时她已被置入棋局,犹不自知,却回答说,“悔便悔了,不过是求仁得仁。”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怎不令人失笑。
于是她笑得不能自抑,直至被他困入怀抱,再无力挣扎。
“别忘了,你还有与我的盟约。”恍惚里,耳畔又响起晋王低沉笑语。他以强者的姿态俯视,肆无忌惮将她困在身下,薄唇掠过她耳畔,一字字说,“旁人或可毁诺,而我不会。”
晋王尚尧,眉目风流,神容隽美。
她望着他,惊觉恐惧滋生,恍惚以为眼前是魔非人。
“这些年太子佯装痴傻,数次躲过骆后毒手,而今瑞王已死,我与他二人之间,只容一人得存。”他抚上她的脸,目光深深,笑意淡淡,“当日你与我交换的条件还未能实践,而我答允让你回返南秦,也仍有效。你若愿意回去,我当全力襄助;你若愿意留下,我必不负你。”
是盟誓,抑或是筹码,他都说得轻描淡写,却又理所当然。
“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昀凰,我愿你能留下。”他深深看进她眼底。
她苍白脸庞向后仰着,几缕鬓发散落在修长颈项。良久,那死寂的眼底终于泛起一丝波澜,唇畔浮起嘲讽笑意,“殿下的来意,昀凰明白。”
绕了一个大圈,轨辙却不曾偏离,她终还是要迈上这条路——嫁做皇太子妃,仿佛也没什么不对。世间女子不都企望着有朝一日,携丰厚嫁奁,嫁富贵良人。
何况往后谁主东宫,还未可知。总之她已是北齐储妃,谁是储君却不要紧。太子究竟是痴是癫还是魔,又有什么关系。昀凰只是笑,笑意惨淡到极处,反透出绝望的美。
晋王蹙了眉,也不多言,手指在她颈项掠过,“那么,你可愿意?”
他的臂弯坚定有力,她亦不再挣扎,温顺如一只蜷在掌心的猫。
今日昨日,生死去留,原来如此简单。
她朝他微微低下头去,垂眸间,鼻端似乎还能嗅到遥远的杜若香气。
“我愿意。”
他臂弯一紧,仿佛是松了口气,眉间眼底却全然不见喜悦。
片刻静默之后,他将臂弯缓缓放开,修长手指拢起她鬓角散落的发丝,沉沉叹了一声,“记着,我不会负你。”
独向天阙伶仃行·下
遇刺失踪的皇太子妃找到了。
消息从宫中传出,皇城内外为之哗然。
帝都街头巷尾遍传喜讯,因战祸之烈、瑞王之死而忧惶的百姓纷纷奔走相告,额手相庆。
谁也未曾想到太子妃竟能获救生还。
当夜行宫遇刺,一连多日音讯杳无,纵使逃过刺客刀斧,一个弱质女子又如何能在战乱里幸存。然而数日前,建昌郡郡守巡查边界,截获一众盗匪,却意外发现蹊跷。一路循迹追查,竟发现盗匪乃乌桓人乔装改扮。建昌郡属诚王封邑,地处偏寒,与东乌桓接壤,常有两国商贾私自越境。诚王获讯,即刻下令围捕,将乌桓人剿杀殆尽,救出被挟制的两名女子,不料竟是当日失踪的皇太子妃与其随嫁女官。
原来大婚之日,乌桓人夜袭行宫,趁乱将太子妃劫走以图制挟南秦,途中却被晋王之师截杀,被迫沿路逃遁。边境战事一起,秦齐联军大举攻伐,将东乌桓重重围困。这一众人无法潜逃越境,连日向西逃逸,欲挟太子妃从建昌郡潜回乌桓。
诚王当即令人飞马入宫禀报,并亲自将太子妃护送至京郊行馆,经确认身份无疑。得闻太子妃平安无恙,皇上大喜,即刻遣使急报南秦,并命太子携内廷长史亲往行馆迎接。
声称太子妃已在行宫遇刺的两名南秦女官,因捏造谎言、欺君罔上,即刻被拘禁下狱。
一夕间风云突变,有人欢喜有人愁。
一生一死之间,令太多人措手不及,仿佛是一夜间忽然降下的大雪,冻结了天地。
纵然已设下七八盏暖炉,将来仪殿的宫人内侍薰得汗流浃背,病后憔悴的骆皇后却依然觉得冷,入骨透髓的冷风无处不在,似乎再多暖炉也驱不散这阴寒。
恹恹倚在凤榻上,骆后侧脸向内,往日面容丰润美艳,如今却蜡黄枯槁。
珠玉摇动,垂帘半挑,却是云湖公主披一身雪沫从外头进来,连风氅也未脱下,便亲自打起帘子,让过身后二人。宫人忙迎上前,替晋王宽去玄狐大氅,随后的晋王妃也将兜头连帽的雪狐裘褪下,一身素锦宫装衬出婀娜身姿,站在晋王身侧恰是珠联璧合。
云湖公主也身着素衣,发间珠翠尽去,神容犹带哀伤。瑞王的大丧已过了数日,因着太子病愈与太子妃回宫的喜讯,宫中上下已悄然敛了悲色,迫不及待换上喜颜迎奉东宫。唯有这坤和宫中黑幔四垂,来仪殿上悲声未歇。
“母后,五哥来了。”云湖公主扶起骆后,回眸望向晋王,眼圈便红了,“千幸万幸,父皇可算是还了五哥清白。”骆后微微睁眼,见晋王白衣胜雪,乌冠束发,仍是那般隽雅容颜,却又似截然不同往日了。他拂衣跪下,冠缨垂落肩头,雪色宫锦以细密金线绣出团龙云纹。仿佛是今日才瞧出这一身雍容气度,端的是龙章凤姿……骆后的目光不觉凝结。他垂首唤一声“母后”,语声恭谦,哀而不恸,透出沉稳气度。
晋王妃骆臻迈前一步,楚楚可怜地跪在骆后榻边,眼泪扑簌簌落下。
“儿臣来迟了。”晋王略垂了脸,目光深敛,鼻梁挺直如削,“行宫之乱,驰援未及,儿臣愧对尚钧,有负母后重托。”
骆后目光一动不动,久久凝在晋王身上,既不作声,也无示意。骆臻深知她姑母的脾性,见她脸上越是平静,越知她心中悲愤,忙牵了骆后的袖角泣诉,“姑母,分明是他们害了尚钧,如今还不放过尚尧,定要赶尽杀绝……这是要将您、将我们骆家逼上绝路啊!”
骆后将衣袖轻轻一抽,“你胡说什么。”
骆臻哽咽失色,挽着她衣袖低头抽泣。
“我的皇儿好端端就在这里,说什么绝不绝的。但凡有我在一天,尚尧便在,云湖便在,骆家也必安然无碍。”骆后垂下目光,定定看向晋王,语声异样平和,“你说是么,尚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