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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血》寐语者

_2 寐语者(现代)
宫中设宴常在此地,丝竹飘飘,缭绕云端,远望仿佛琼阁仙阕,久之便以“琼台”为名。
殿上正中,坐南面北设下九龙鎏金御案,与之并列左侧的凤藻玉案,座东面西而设,便是帝后之席,侧座略低一层,再设麒麟案与百鸟朝凤案。殿前设下三重玲珑水晶帘,将内廷各主位宴桌与外殿臣工宴桌隔开。四妃的座席之后,才是其余嫔妾命妇依次排开。
裴妃昂然直入第一座,紧邻百鸟朝凤案之侧,由她坐在长公主身边似乎理所当然。那虚设在前的凤藻玉案令诸位妃嫔面上都有些不自在,裴妃唇角只浮起一丝微哂……今日这般隆重场面,单单缺了皇后,且看皇上如何在外邦使臣跟前下得来台。
忧心忡忡的淑妃悄然侧身,向裴妃探问长公主因何未至。裴妃笑睇她一眼,只说不知,心里暗想淑妃一向与皇后走得近,今日多少也沾上些中宫的晦气。长公主如今是裴妃最大的靠山,往来迎奉自是周到。然而思及长公主,却令裴妃又觉隐隐失意——
早间亲往辛夷宫,本想邀长公主同赴琼台,却得知长主一早随皇上离宫,与北齐使者去了上苑试马。此番北齐晋王携来三件重宝献予南秦皇帝,一是上古名剑、二是乌桓神驹,第三件听说是什么通商缔盟的国书。裴妃对那国书毫无兴趣,倒听说乌桓神驹世所罕有,此次一共进献了四匹,雌雄各二,黑白紫绛各一。出身将门的裴妃素来自负骑术,跃然想在上苑一试身手,万般痴缠求恳,皇上却不答允。
未想到,今日却是不谙骑术的长公主随行前往。想来皇上自幼孤寂,只剩长公主这一个亲人,格外殊宠也属自然。至于宫中那些流言,或隐晦或露骨或离奇,裴妃是痛恨之极的。那些不知死的贱婢编造出这等肮脏话,非议皇上德行,实在当杀——对于女子,诋毁她景仰倾慕的男子,原比诋毁她自身更可恼。只是私下里,她也曾劝谏皇上,宜早替长公主择配良人,以免耽误年华。偏偏皇上听不进半分,只把个长公主捧在掌心,似明珠照雪一般宝贝。
说不妒忌,也不尽然;若说妒忌,却又全无道理。只觉得那九五之尊的处境比谁都不易,一边是皇后偏狭,一边是众口诋毁,便是长公主也不够体谅,这阖宫上下,再没有人似她一般全心待着皇上。
一时间纷乱念头萦绕,裴妃心里恹恹,觑着时辰将至,臣工内眷皆已入座候驾,却久久不见皇上与北齐使者到来。回转身时,却见毓嫔从次席过来,神色不宁,似有话说。
裴妃佯作气闷,轻摇团扇至廊下小憩,凭栏眺望远处宫苑。毓嫔随之跟来身后,悄声道,“适才有人探听说,今日中宫闭门,倒不是自个儿的主意。”见她蹙眉回眸,有些不明所以,毓嫔惴惴压低了语声,“听说是,皇上将人禁足了。”
“皇后遭禁足?”裴妃大惊,待要细问,只听两廊下韶乐起奏,内眷臣工尽皆俯跪下来,以额触地,列跪两侧。二人慌忙归席跪下,还未听得黄门宣驾,已有隐约笑声传来。
华盖庄重,宝扇雍容,煌煌天家仪仗簇拥着圣驾到来。
人未至,笑先闻,却是一个朗朗如银铃的女子笑声,欢跃里透出爽朗。裴妃惊愕抬眸,一时顾不得礼数,只见一个金红耀眼的身影撞入眼中,带着夏日骄阳似的生气,烈泼泼的,直撞得人眼睛作痛。看这装束莫约已猜到,此番北齐亲王出使南秦,一并携来了国主掌珠,骆皇后所出的云湖公主。原来这北齐公主是这般绝色,裴妃细看她一身织金红锦宫装,桃形金凤冠四面垂下花簪,一袭明媚金红伴在耀眼的明黄之侧,映得皇上坚玉似的面容也有了几分暖色,风仪秀彻,更见温润。
这一对本已夺目之极,随在其后的二人,却叫众人神为之夺。
同是红衣,长公主的百尺深红连烟锦,裁作广袖长裾流云裳,璎珞牡丹,斜插步摇,铮铮环佩,淡淡匀妆。一点笑意绽在唇上,横春水,泛秋波,竟是在笑。
谁也未曾见过长公主这般笑容,似晨间第一缕风,吹散缈缈层云,湛明天际一碧如洗,自那云淡风轻里,透出丝丝沁凉——而这笑容,却只绽向她身侧那一人。那便是传闻中,文藻与沈相齐名,风流共昌王齐肩,常言平生惟好赏美,自号“食色无倦之徒”的北齐晋王了。
四人年貌相当,不似帝子帝姬,倒似神仙人物。皇上携了云湖公主,晋王伴着宁国长公主,宾主翩翩相携,行过琼台珠帘,直入座中。殿下有老臣已看得暗自皱眉,这男女主人分别迎客,是北齐故老沿袭的礼俗。皇上如此待客,以示亲善倒也罢了,却如何能让长公主僭越这国母之尊。
裴妃自愕然里回过神来,见皇上已至御座跟前,含笑回身将云湖公主交予晋王。两位贵客由内侍引入麒麟案与百鸟案后入座。长公主缓缓步上玉阶,铺绣鸾凤金枝的长裾徐徐曳地,皇上朝她伸出手来,亲自引她至凤藻玉案,并肩就座主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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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坑逃生手册昆山玉碎引潜龙
即便侧了脸,垂了眸,仍觉察到那目光的暖意,似羽毛酥酥拂在脸上。昀凰起初漫不经心,渐渐被这目光瞧得不自在,却也无可奈何,索性回眸相迎。那人好整以暇地斜倚着席上织金锦靠,像是等她这一眼已许久了,又像是全然不曾在意,只有挑在唇角的一丝笑容愈发加深。
上苑初见,这位北齐晋王竟肆无忌惮地凝视她许久,直言赞叹长公主之绝色,更当着少桓、沈觉与一众内臣面前,自请为她引辔扶缰。
虽说北齐不重礼教,男女之防甚轻,也多有听闻过晋王风流浪荡之名,然而君前唐突,仍是令南秦众臣怫然。反观皇上却是不以为意,只同云湖公主笑语晏晏。昀凰原本不擅骑术,对名马良驹也无意趣,今日被少桓强携了来,慵然随在一侧,也懒理会云湖公主的笑语如铃。倒是晋王倜傥风趣,引得昀凰不时莞尔。此时见着众臣尴尬神色,却令她十分快意,既已被人非议惯了,不如再慷慨些,多添几许谈资也好。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宁国长公主欣然与北齐晋王并缰而驰,一骑紫骝,一乘乌云,在上苑绿茵间相逐而去,恰似一双云中龙凤。
云湖公主拍手笑着,直惋惜长公主骑术不佳,不然便可和五哥赛马了。少桓闻言,但笑不语,眸色却冷淡下来。沈觉随侍在旁,瞧见皇上神色,心下也僵了一僵——他早年随父出使北齐,熟知彼邦风物,近年与北齐邦交时好时恶,多有他在其间周旋。看皇上神色,显然也知这“赛马”一语,不是随便说的。北齐至今留有先祖骑射之风,青年男女常在春秋赛马会上定情,若一个男子邀约女子赛马,往往是有求婚之意。
却听皇上温言笑问,“听闻晋王妃贤淑,不知可曾在马背上赢过晋王?”沈觉顿时松了口气,既然皇上委婉提起晋王妃,截住了后话,显然是有意回绝了。云湖公主却转眸一笑,“所以才可惜呀,五哥一定老后悔,娶妻太早可不是好事。”少桓淡淡瞧她一眼,看似天真烂漫的少女,言语间试探分寸却是拿捏极好,不愧为北齐国主掌珠。这里不过几句戏言的工夫,再回望远处,那二人已驰得远了。
绿树浓荫夏日长,不觉已驰入杏子林间,五月青杏坠在枝头碧悠悠打着秋千,已能嗅到丝丝清香。昀凰平日极少骑马,这乌桓名驹又十分高大,一时令她局促迟疑,不知如何下马。晋王却已纵身跃下,笑着朝她伸出手。阳光透给层叠杏树叶子,洒落金色光斑在他脸上,有些细碎光影跳跃在他眼底,那比中原人略浅一分的苍褐色瞳仁,越发晶璀好看。
昀凰微笑,将玉柄绞乌金鞭子的一头斜递给他——公主万金之躯,旁人不可冒犯,近侍宫人若要搀扶,也不能直接以手触碰,更遑论男子。晋王却笑了,看也不看那马鞭,仍稳稳伸出手来,等她将手交到他掌心。昀凰迟疑间,腕上蓦的一热,身子竟悬空,被他不由分说拽了下来。他掌心温暖,双手修长有力,待她站稳了便放开,静静笑看她惊愕的样子。
腕上被他握过的地方竟麻酥酥的,有生以来尚无第二个男子触碰过她肌肤。昀凰恼他唐突,冷冷蹙了眉,却迎上一双灿然生辉的眼睛,有些促狭,有些深邃,底下咄咄的却是直截了当的欣赏,如同他毫不掩饰的钦慕。他看她,只是男子看一个女子,这样一双眼里仿佛什么都有了,却又什么都没有。
“你们南朝女子总是麻烦。”他笑,睇一眼那无用的鞭子,“真是多此一物。” 昀凰啼笑皆非,纠正他胡乱用词,“是多此一举。”
“可见你有自知。”他笑得好似真诚无比,“又何必多此一举。”
原来是存心捉弄她呢,昀凰明白过来,却也不恼,素日里没人敢同她戏谑说笑,偶然被他捉弄,倒觉得有趣。这人身为亲王,却全无皇家的庄重,举手投足总透着些漫不经心,妙在不见轻浮,只觉倜傥,也恰好衬得他这般容貌。南朝多有翩翩男子,少桓清贵高华,沈觉秀仪文雅,而这位名冠北齐的美男子,却不似昀凰见惯的温润之美。
他毫无礼数地瞧着她,她便也细细打量他,两人终是相视而笑。
杏子树下清香沁人,昀凰蓦然觉得周身轻巧,远离了人前人后无数目光,在一个全不知她底细的异邦男子面前,她仿佛又是一个新的昀凰,学着北朝爽朗的女子,欣然接纳倾慕者的目光——只因,他是绝无机会得到她,这倾慕便显出别样纯粹来。
他仰头看那累累的青杏,欣然笑道,“杏子向来生于北方,这一片杏林移来南方也能存活结果,可见南北之分,未必不可逾越。”昀凰抬眸微怔,听出他言下深意,借杏喻指南北和睦,便也莞尔,“或许北人吃惯金杏,也该尝尝南边青杏,更觉别有风味,反之亦然。”晋王深深看她一眼,伸手摘了一枚低枝上的杏子,在鼻端一嗅,“很香。”
说着,他将杏子递到昀凰面前,让她也闻闻看。昀凰一怔,俯身靠近他的手,未辨出杏子香气,却闻到他指尖有男子独特的气息,似香非香,似暖非暖。昀凰一笑,装作仰首去看杏子,只恐被他看见自己颊上已微微飞红。“北方这个时节,杏子已满树金黄。”晋王微笑道,“长公主何时也来北地看看,尝一尝同青杏不一样的风味?”
昀凰一时触动心弦,淡然笑笑,将话转开,“往常倒不曾在意这杏子,不知有南北青黄之分,今日承蒙晋王赐教了。”见她恢复了淡漠神气,晋王也敛去倜傥笑容,静了片刻,昀凰望一眼来处,便要上马返回。
却听晋王缓缓开口,“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昀凰回眸看他。 他的目光幽深,“南国虽有梧桐,北方亦有佳木。”
“偏偏,凤凰只栖在南国梧桐。”昀凰一笑转身,心下怅惘却越是浓了。晋王不再多言,默然执缰在前,伴她徐行。
昀凰侧眸,不经意迎上他似笑非笑目光,便回之以落落疏朗的一笑。 此刻宴前,侧身又迎上他目光。
他饶有兴味地瞧着她与少桓,看她泰然就座凤藻玉案,那目光是越发变得幽深了。 主位一坐,风波自起,只是真正的浪头却还在后边。
昀凰含笑起身,敛襟垂眸,双掌交叠,朝少桓深深下拜。内殿诸妃嫔来不及迟疑,也只随她跪下,向皇上正式参拜。妃嫔参拜完毕,外殿臣工与诸命妇再行参拜——然而外边首座几位老臣,却是僵在那里,不甘拜,又不敢不拜,额头冷汗顺着帽缨滚落。
如何能拜得,这一拜下去,身后群臣俯首,凤座上那女子便公然以母仪之尊,领受了万众朝觐;如何能不拜,圣驾在前,二人同尊,不拜她便是不拜君,面君不拜,是大不敬的死罪。
内廷一早传出话来,称皇后凤体欠安,抱恙难起,原以为凤位空设,不料却是长公主出现在皇上身侧;照说北齐晋王携妹同来,皇上命长公主随同待客也无不可,然而谁也不曾料到,长公主会公然登上凤座,俨然母仪天下之姿!
这一拜,便拜乱了纲纪,拜逆了伦常,拜坏了礼教体统。
以大司农、廷尉、车骑将军、侍御史为首的四名老臣一向与陈国公亲厚,今日恰遇陈国公卧病未至,而皇后偏偏也巧在此时抱恙,怎不令人疑窦丛生。四位老臣互换了眼色,虽是短短刹那的犹疑,却已转过千百念头。圣驾在前,容不得他四人不跪,更何况首座重臣之中,已有三人越众而出,当先跪拜在地——为首一人是领着宗正卿闲职的昌王,皇族硕果仅存的尊长,名望无出其右者;随后是少相沈觉与刚拜为右卫将军的裴令显,恰是一文一武的少壮重臣,再加一位皇室尊长。
这三人率众跪了,殿前立时俯跪一地,众人宽广袖袂带起齐整的悉簌声,伏下乌压压一片皂纱冠、绛朱缨、白玉簪。三呼万岁之声响彻九重天阙,直达云霄天听。
却在此时,一声粗浊的咳嗽,似从旧风箱绽裂的缺口里发出。众人一惊,见年逾古稀的大司农大人以手抚胸,腰背弓曲,正呛咳地剧烈,像要将心肺都咳了出来。左右一边一个老臣将他搀扶住,满殿俯跪的人丛里,惟独他几人半倚半立着。
御座上的少桓将一切看在眼里,也在意料之中,唇角冷笑隐现,搁在龙椅上的修长手指不动声色攥紧扶栏,指节越发显出苍白。
“大司农大人病得这般厉害,原该告假休养才是,强撑而来叫人于心何忍。”这柔软的女子语声却是从凤座珠帘后传来,疏淡里透着懒懒的绵软,入耳酥酥然又寂寂然。长公主在皇上之前开口,这叫众臣又是一惊。紧跟着便听她柔声说道,“来人,将大司农抬下去,好生歇息着。”这一句,她说得关切温柔,似晚辈真正体谅老人。而抚胸喘息,佯装犯疾的大司农却以为自己听错,又或她是戏言,只将两道白眉狠狠拧了,恼怒长公主的张狂,一介女流竟敢在御前进言。然而四名内侍已到跟前,不由分说将他从左右老臣手里架下。大司农骇然失色,终于明白长公主是说真的,当真是要在君臣外邦跟前,将位列九卿之一的老臣,像抬废物一样抬出去!
“你,你……”大司农浑身发抖,白须颤颤,一口气没喘上来,立时剧烈呛咳,这次却是真的咳了。四名内侍却不理会,只管抬手抬脚将他架了起来,直往殿外而去。
这般直截了当,这般不留情面,将公卿老臣如此折辱——实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余下三名老臣惊得呆了,连带殿上诸人一时也未回过神来,只听得大司农断续挣扎地咳喘……侍御史蓦的自惊骇里清醒,扑通一声跪下,重重叩头,“陛下开恩!”
昀凰抬眸,似笑非笑直视少桓。
却只见皇上神色平和,带着一向宽仁的笑意,“大司年事已高,朕当体恤老臣,准其告假三月。”大司农掌耕冶盐事,自古耕织便是国之根本,司农一职举足轻重,然而皇上只如春风絮语的一句话,便让大司农卸任归家,破例准其告假三月更显皇恩之浩荡。三名老臣汗流浃背,至此才回过味来,今日这番场面怕是早有谋划——陈国公卧病、皇后抱恙、长公主僭越礼制,触怒大司农,仿佛是一步步棋局,早已摆在那里。大司农自恃德高望重,第一个踏了进去,却只怕等的就是他。
“既然大司农告假,便由沈觉暂代其职。”皇上俯视殿前众臣,温言开口。三名老臣面如死灰,须发俱颤,只悔这一步走得莽撞。大司农尚且当众受辱,谁还敢自恃资望,忤逆龙颜。
告假三月说来轻闲,只是风烛残年的老臣又挨得几个三月。只怕三月期满,一道恩旨降下,又准其静养半年,届时沈觉等一干少壮羽翼已丰,再无老臣立足之地。
“臣遵旨。”少相沈觉俯地叩首,从容领下大司农手中重权,扬声道,“陛下仁厚,体恤臣下,乃我万民之福。吾皇万岁万万岁!”殿前众臣再叩,齐颂皇恩,山呼万岁之声里,廷尉与车骑将军只迟疑得片刻,也颓然随众跪下,朝那高高在上的君王,和他跟前的长公主叩拜下去。
殿前群臣敛息,肃然叩首,再无一人有异。
“众卿平身。”御座上的少桓微微笑了,眼底凌厉之色隐去,复又温润如初。他垂眸看昀凰,见她宛转含笑,眼里媚色如丝,驯顺地拜倒在他脚下。少桓微微眯了眼,手抚龙椅之侧,指尖摩挲到栩栩浮凸的雕龙,只觉这九五之尊的帝位,至此才不枉那尸山血河铺就。
昀凰心中亦十分快意,只是这快意不同于少桓的睥睨众生,却像是,像是什么呢?昀凰勾着唇畔一丝微笑,眸色却迷离,隐隐似回到幼年……她喜欢在沐浴时偷偷将自己沉入水里,闭着气息,直到胸中气尽,濒临窒息的那一刻,蓦然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吸入湿润的水汽。那种逼仄、窒闷、濒临绝境的痛苦之后,蓦然涌至的解脱自在,气息再也无阻,出尽胸中滞痛……便如这一刻,仿佛是一样的快意。
恍惚里,昀凰不觉轻舒了口气,徐徐起身归座。然而不经意却瞥见那人若有所思的目光,眉宇间似有些阴晴不定,待昀凰凝目细看时,那丝异色却又隐去,仍只见晋王倜傥笑颜。
另一道直勾勾盯着她的目光,却是来自裴妃。昀凰眸光转处,见裴妃面色灰败,似有什么梗在喉头,樱唇略颤,望住她似欲说什么。触上长公主冷冷眼色,裴妃一颤,那凛然生威的凤目里似有寒芒闪过,针一样钉在她心尖。那是长公主的警告,裴妃再怎么鲁莽,此时也觉出了一丝森然的味道,再不敢抬眸。身侧妃嫔俱是屏息低眉,身在深宫的女子自有不同常人的敏锐——皇后仿佛是传出了喜讯,却在最该她扬眉吐气的时刻遭到皇上禁足,此前帝后虽有不睦传闻,却绝不至于到这样的地步。而长公主却恰在此时,登上主位,公然替代了皇后的位置……裴妃后背手心陡然冒出一层冷汗,耳边嗡嗡,心里一团乱麻。那些传言,流传在深宫里的隐晦暧昧,莫非,莫非都是真的!
殿前何时起了歌舞丝竹,她也全未在意;席间主客酬酢,她也恍惚无神,只知旁人举杯,便也跟着举杯。眼前晃动着皇上明黄身影,与长公主翩跹深红相辉映,不时听见云湖公主醉人笑声……这一切,于她裴令婉却是附骨之针。皇上同云湖公主温言笑语,语声那么轻柔,目光回转之间却时时与长公主相顾,此时再看,方觉出他看她的眼神如此不同。
——芍药宴上,皇后说“长公主自是不同”;六宫之中,少有妃子穿着红衣,只因皇上不喜,那夺目的绛红、深红、绯红却只流连在辛夷宫的梧桐影里;彤书女史受命于皇后与宗正司,皇上却颁下新令,令其直接受命于大常侍,皇后不得私阅彤书……仿佛是一窍通,百窍通,那些往日只当是旁人捕风捉影的事,裴妃一时间竟都记起来了。然而她又记得哥哥说过,长公主是她在宫里唯一的盟友,是裴家如今的靠山,比起那虎视眈眈的何家,跟已经抢先得嗣的皇后,她是如论如何也不能得罪了长公主。
“贤妃!”身侧淑妃蓦然出声惊断她的恍惚。
裴贤妃回过神来,见淑妃悄悄递过眼色,才瞧见云湖公主似乎在同她说话,皇上、长公主与晋王也一齐朝她看了过来。裴妃暗惊,只见众人神色带笑,却不知他们方才说了什么。尤其那位晋王的目光,竟看得她后背发凉,仿佛方才心中所思所想,一切晦秘不可见人的念头,竟都被他看了去。
这晋王的名声太过响亮,连远在南秦深宫的裴妃也有耳闻。
他的生母是齐主爱姬,有些胡人血统,出身微贱,却生得绝艳。生母早逝之后,便过继给膝下无子的骆贵妃,而后骆贵妃连生一子一女,登上后座,宠冠六宫。骆皇后素有妒名,性情冷厉,偏偏对这养子喜爱之极。齐主共有七子,嫡长子入主东宫,第五子丰神深秀,博闻多才,年仅十八岁便裂土封疆,是为晋王。北齐立国以来,还未有皇子弱冠之前便封王的,可见晋王受帝后宠爱之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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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山玉碎:出自李贺诗,代指凤凰鸣叫,喻凤凰叫声像昆山美玉碎裂的声音。(看大家猜测剧情太辛苦,这章标题给点线索~) 上半章结尾有增补,上次写得隐晦粗糙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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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坑逃生手册何来乔木庇丝萝
见裴妃失神无语,云湖公主的笑容显得有些尴尬,不由朝长公主回望了一眼。方才宁国长公主向云湖公主引见后宫妃嫔,依次见礼寒暄,到贤妃裴氏时,公主定睛打量,欣叹她一身缀珠华衣美不胜收。岂料裴妃正心神纷乱之际,对北齐公主的话竟毫无反应。这一来实在大大的失礼,非但云湖公主尴尬,周围妃嫔也是诧异。却见长公主微微一笑,温言软语道,“贤妃不胜酒力,怕是有些醉了。”裴妃反应也是极快,顺势抚着额角,怯生生朝两位公主俯首,“妾身多饮了几杯,令公主见笑,惶恐之至。”云湖公主吃吃笑了起来,“好娇慵的美人,贤妃娘娘快快免礼。”待裴妃抬起头来,她又眨着一双美目,好奇打量她。这北齐公主举止虽有些唐突,却是一派北地少女天真。长公主为她二人引见,笑言裴妃雅擅音律,才貌冠绝后宫。这话由长公主口中说出,如此赞誉,着实给足了裴妃颜面。往日裴妃也是爱听美言的,然而此刻听在耳中,却又另是一番滋味。她只得笑笑,看似娇羞不胜的低了头,心里涩味却是真切涌了上来,深深低头也不足以将喉间苦味压下。
“胤哥哥真是好福气呢。”云湖公主转头朝正在叙话的少桓和晋王笑道,“南朝女子都似水里化出来的,个个惹人爱惜。往日我以为五哥府里姬妾已是人间绝色,今日见了长公主与贤妃,才知五哥是个大大的俗人。”晋王险些被酒呛住,啼笑皆非地瞪了云湖公主一眼。众人皆笑,长公主引袖掩唇,目光飘飘掠过少桓。不知何时云湖公主对他的称呼,已从恭敬的“陛下”,变成亲昵的“胤哥哥”,只怕还从未有过人这样叫过他。迎着昀凰目光里的揶揄,少桓笑得有些不自在,握拳抵在唇上轻咳了声,“南北佳人各有风致,朕尝读古人诗云,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心中亦是向往。”
蓦然听少桓说出“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一句,昀凰心中微窒,不觉与晋王的目光交汇。杏子林里他那番话,分明意有所指,却又似是而非——他说南有梧桐,北有佳木,意在以树喻人,以凤凰喻她,言下倾慕之意显而易见。可他早早已娶了一位娴淑的正妃,又如何能求娶南秦长公主。
晋王的言辞暧昧,云湖公主不时试探,少桓心中分明有数,却什么也不告诉她。昀凰一向只在自己天地里,对天下事全无兴趣,北齐君臣更与她毫不相关。此时隐隐觉察到些什么,偏又不知头绪何在。
今日这一幕,是少桓早早设计好的,借着北齐来朝的机会,抢先向何家动手——御医证实皇后确已得了皇嗣,南秦惯以嫡长子为储君,一旦消息传扬出去,何家握住了未来储君的杀手锏,再要拔除这股外戚势力,便难上加难了。
于是前夜子时,中常侍获报皇后突患急病,皇上遣御医及中常侍急入中宫。尚在睡梦中的何皇后被惊起,御医诊出她患了“血症”,体内淤血不除,新血未生,以至血虚危殆。皇上忧急如焚,迁怒中宫上下,将一干宫人内侍杖责贬出,另派妥善宫人侍奉皇后,并令皇后静卧休养,不得出内殿一步。
这一出戏,自是做给陈国公与公卿众臣看的。皇后有了身孕,若再有血虚之症,稍有不慎便令胎儿难保。少桓令皇后禁足静养,任何人不得惊扰,亦是再合理不过。陈国公耳目遍布,中宫得嗣的喜讯无法隐瞒,只是待他得知消息,皇后已落在少桓钳制之中。陈国公若想废去少桓,挟天子以令诸侯,只能指望着皇后腹中的孩子。往日何家费尽心思求嗣。如今得偿所愿,也必投鼠忌器,不敢贸然翻脸。
少桓因旧疾体弱,登基年余[注1]仍未有后妃得嗣。君主无嗣是大事,这对少桓稳固帝位甚是不利,皇后此时传出喜讯,倒也助了少桓一臂之力。北齐亲王与公主更来得恰到好处,放眼六宫之中,地位尊崇又能以主人身份替代皇后的,只能是宁国长公主。往后六宫事务,也便顺利成章交由长公主署理。自此金殿之上,百官之前,凤藻玉案易主,后宫真正的女主人也随之而变。踩准陈国公这老狐狸的尾巴,少桓顺势又除去一个大司农,越发抢得先机在手。
“朕不会令你再受委屈。”少桓这样对她说,“纵然不能以夫妇之名厮守,朕也要让你成为这后宫真正的主人。”这便是他所能赐予她的全部,比名分更实际的——权力。夫妇之名,男女之爱,相比较之下,飘零无依的宁国长公主显然更需要权力。至于昀凰,辛夷宫里孤独长大的清平公主,从来没人在乎她需要什么,似乎她也从未有过渴求。
还能渴求什么呢,命里不该有的,世间不能有的,她俱已占尽了。
晋王说得极对,遗世独立的佳人合该生在北方,南方的阴郁或许委屈了这般风华。只是晋王却不知道,所谓“遗世独立”,超然尘世之外,这样的女子只在仙山琼阁里。而她,却是活在尘世欲孽中的莲华色,活在杀戮嗔怨中的阿修罗。
晋王静静看着她,二人目光交汇,昀凰并不回避。虽是初见,他却能看透她心意,她也无意隐藏。只是云湖公主却不打算放过她,同裴妃笑语未完,一双乌溜溜的眸子已转向了昀凰。
“胤哥哥一定很疼长公主!”云湖公主语不惊人死不休,一张口便触了禁忌,连少桓也沉了脸色。昀凰挑眉看她,笑问何以见得。云湖公主眨眼笑道,“你们南朝女子不是十五及笈就嫁人么,长公主至今未嫁,也不知令多少才俊空负相思。若不是胤哥哥舍不得,谁还能拦着不让你嫁人?”
少桓与昀凰相视,二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倒是缓和了座中尴尬。晋王亦朗声而笑,似有几分醉意,“长公主请勿见怪,云湖这丫头一向疯癫,分明自己恨嫁,却拿旁人说事。”难得云湖竟红了脸,飞快瞟一眼少桓,朝晋王嗔道,“五哥又欺负人,我是替长公主不平,你们男子哪晓得年华易逝的道理!”
昀凰知她话里有话,抬出年华二字看似无心嘴快,却刺着人的痛处——南朝女子十五及笈,以昀凰的年纪是早该嫁人的,只是她的嫁期已耽误在辛夷宫寂寞晨昏里,如今年已双十而未嫁,已是民间所称的“老女”了。
“云湖公主有所不知,恪太妃久病在身,长公主事母纯孝,一直侍奉在侧,以至误了嫁期。”裴妃寻着个机会插进话来,巧言替昀凰解围,其余淑妃等人也纷纷赞颂长公主的孝德。
“长公主为太妃而不嫁,令人感佩。”云湖公主瞧着昀凰叹一口气,复又笑道,“可巧,也有个极孝顺的男子,为给母后祈福,去寺里一住便是三年。”昀凰心念电闪,再看晋王静观其变的神情,蓦然间全都明白了过来。果然见云湖眸光闪动,似真非真地笑道,“可惜此番太子哥哥没来,难得你俩如此有缘,长公主若做了我家嫂嫂,那可真是天作之合!”
昀凰骇然笑了,此次北齐来朝,原来果真有联姻之意。只是那晋王口中的北方佳木,却不是他自己,竟是传闻中早已痴傻的北齐皇太子。 (下)
座中妃嫔尽皆哗然,更有“呀”一声轻呼,却是裴妃脱口发出。众人目光从长公主身上转向她,见她今日一再失仪,少桓也不由略略蹙眉。裴妃自觉失态,脸红低头,然而心中震动之剧令她忍不住抬眼窥看御座,皇上的侧颜隐约笼在宫灯转过的暗影里,幽幽沉沉,不辨喜怒;长公主唇畔笑意非但不减,更觉慢慢加深,似一朵渐次绽放的午夜兰花。
一眼看过去,仿佛每个人都在笑。长公主在笑、皇上在笑,云湖公主与晋王亦在笑。裴妃掌心却渗出了微汗,从未觉得笑容也会如此可怕。席上主宾俱欢颜,去留尽付谈笑间,仿佛谁也不曾在乎,惟独她才是此间最坐立不安的人。
岂能安宁?眼见云湖公主屡屡示好,分明是一出美人计,却不料机锋立转,北齐当真意在联姻,却是看中了南秦最尊贵的长公主,要她嫁给那天下皆知的痴傻太子——乍一看似乎荒唐,可细细想来,北齐太子纵然痴傻,终究是一国储君,长公主若做了太子妃,便是日后的北齐国母。如今北齐雄霸一方,国力日盛,而南秦历经内乱,皇上登基之初,根脉未稳,朝中更有陈国公结党专权,此番若能与北齐联姻,自然是好事。
至于长公主,纵有盛宠,也不过是废帝之女,若得嫁为皇太子妃——抛开太子痴傻这一层,那是毫不委屈的。天家自古无手足,兄妹情深又算得什么,即便是江山美人……江山美人……裴妃咬唇不敢想下去,哪怕这念头已清晰无比,也宁愿是自己想错。
她这里百转千回,其实也不过片刻光景,云湖公主一句笑言,似真非真,仍是试探南秦的意思。长公主却只垂眸微笑,神色端正娴雅,浓睫投下深影如扇。
“昀凰,舍得离家么?”皇上终于开了口,闲闲淡淡的一声,噙着笑,透着暖。
听在昀凰耳中,却是沁骨的冷——如果她说不舍得,他会留下她么,还是一切已经算计好,只等她心甘情愿来咬钩。她曾经恳求他,找个不相干的外臣远远将她嫁了,从此各安天命。
再没有比北方异国更远的,再没有比那痴傻太子更不相干的。他确是宠她,确是成全了她。可为什么良愿终成,心中只是荒芜,洪水漫过天地只剩一团死气的荒芜。
就这样纹丝不动,听他笑着问,舍得离家么?家,离家;嫁,不嫁;舍得,不舍得……何曾有过一样由得她。昀凰抬起一双黑不见底的眸子,仿佛看着少桓,又仿佛谁也没看,只是笑着,一字一顿说,“四海天下,皆是吾家。”
一语出,四座惊。 晋王漫不经心的笑容来不及隐去,一瞬动容,眼里有寒芒掠过。
柔若春水的女子,樱唇一启,便是天下。这八个字,好似什么都没有回答,又似已回答了一切。既然没有家,便坦然以天下为家,无所谓舍得,也无所谓去留。北齐南秦,于她全无分别,漠然里生出傲岸,傲岸中隐有豪气。
晋王与昀凰目光遥遥相触,她眼里有恨,似刀锋般雪亮,隐隐已有杀气。 众人惊窒间,听见少桓的笑声,如夜风吹入帘栊,温恬从容,“公主舍得,朕不舍得。”
铮一声,有什么极轻极细的东西坠地,裴妃却是听见了。她隔得近,瞧见长公主广袖低垂,苍白如玉的一只手闲搭在凤座之侧,扶手上凤眼雕嵌的一粒明珠竟被她指甲剜了下来,一枚鲜红蔻丹也随之折断。裴妃看得一惊,十指连心,断甲之痛她是领会过的。然而长公主脸上笑容纹丝不变,仿佛毫无知觉。
原来只是试探,北齐在试,皇上也在试……裴妃隐隐约约想着,再往下却想不透了,究竟谁试探谁,谁又试出了什么,再不是她能想到的。看着长公主无瑕笑容,想着那半枚折断的蔻丹,只觉背脊凉意更深,眼前浮华似蒙上一层灰色。裴妃转头看帘外,茫然搜寻兄长所在的位置,突然觉得瑟缩,只想立即随着兄长回家。
忽而又记起,她也是没有家的,这深宫禁苑便是她一生一世的家了。
钟磬丝竹,羽衣霓裳,琼浆甘醴……这一场宫宴,裴妃再也觉不出味道,只等到宴过初轮,礼仪毕,长公主领着妃嫔女眷们告退离席,云湖公主也随之告退。撤去了玉座珠帘,屏退了不得干政的后宫,才算这场朝堂之宴真正开始。
子夜已过,辛夷宫里熄了灯烛,内侍宫人悄无声息隐在重帏之后,像夜里森森梧桐的影子。绣户珠帘锦屏风后头,幽深的寝殿并未掌灯,里头却隐约有低微的声响,似泣非泣,似咽非咽,夜阑时分听来倍觉凄凉入骨。
酸涩滋味一次次涌上眼底,来不及流泪却已干涸。辗转在鸾帐锦衾之间,扼着自己颈项,却连呜咽也不能够,悲伤都在胸间凝做了冰。昀凰发觉自己连哭泣也不能了,一时逼仄窒闷,似溺在水里,什么也抓不住,一口气也透不出。
“你哭什么?”低垂的鸾帐外面蓦然响起那清冷的声音,一个修长身影淡淡映在帷幔上,也不知他何时到来,在帘外究竟站了多久,将她辗转挣扎的狼狈尽都看了去。
昀凰颓然闭了眼,不想再看见这身影。那一缕杜若香气却逼近,他掀帘俯身下来,扳过她的脸,迫得很近很近,呼吸间的清苦芳冽似已同她的气息融在一起。
“是在伤心么?”他捏紧她尖削下巴,语声带笑,仿如凌迟,“你不是很想离开朕么,待有时机远走高飞了,怎不见你欣喜若狂?躲在这里又是为何伤心……”昀凰睁开了眼睛,窗外月光透过帷幔,照见她苍白的脸,美得不似真人,倒像夜里精魅。少桓手上一紧,将她拽了起来,紧紧拥入怀中,甘愿为这精魅永世沉沦。
“朕知道你舍不得走。”他在她耳边低语,抓住她冰凉手指按在自己胸口,按上那一道旧伤,“这伤痕从未淡去,你也从未忘记朕。”昀凰身子发抖,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听他深深叹息,带着孩子似的满足,“到底看见你的心了,还算存着朕,这很好,很好……”
他语声低弱下去,整个身子靠上来,仿佛是睡着了。昀凰试着挣脱,不料失去她身子支撑,他竟倒了下去,脸上早已没有半分血色。昀凰大惊,慌忙将他扶住,触手只觉他身子绵沉,双手冰凉一片。
“少桓!”昀凰脱口低呼,将他扶在怀中,伸手抚上他清瘦脸颊,“醒一醒,少桓!”
他果真听见她呼唤,略睁了眼,似乎想对她笑,薄唇一牵,却是点点猩红喷溅,直溅上昀凰雪白丝衣……大口的鲜血随他剧烈咳嗽而涌出,染红她双手和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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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坑逃生手册销魂却在夕阳中
中常侍王隗立在殿前已经许久,眯了眼不语不动,似已化为一尊木雕泥像。檐下雨滴如注,夜风吹得雨丝斜洒,沾湿了他深青笼纱袍袖。每个捧了药匣从内殿退出的宫人,都要经过他跟前,将药匣高举过顶,呈中常侍大人过目之后方可离去。那药渣里掺了药效猛烈的丹石,显出淡淡褚红色,映入眼里异常触目。王隗闭了下眼,一挥袖令宫人退下。他肥圆身影融在浓黑夜色里,透出隐隐迫人之力,雨丝飘落跟前,仿佛也遇上无形的阻滞。
在他身后,幽深的寝殿里帷幔低垂,透出淡淡灯影。浓重的药味弥散,云鸾帷幔不住摇曳,影子似的宫人低头趋行而进,又鱼贯躬身退出,将绰绰约约的人影投映在帷幔上。宫人行止无声,只听得雨声簌簌,幽寂的寝殿就如这浓墨般的夜色,静得森然,沉得窒人。偶尔有咳嗽声从重重屏风后传出,隐约的,断续的,似风中雨丝一吹即散。
每有咳嗽声传来,王隗眼中忧色便加深一分,皱痕密布的脸上却仍似老僧入定。一名宫人悄然近前传话,将王隗引入殿内。六位御医战战兢兢跪着,为首一人隔了珠帘,正向帘后之人回禀道,“……陛下脉象已见回稳,药量或可缓减……”
听得这一句,王隗心里顿时一宽,悬在半空的五脏六腑都落回原位。只听帘后长公主的语声清晰平稳,有条有序地吩咐下来,御医依言记下,伏地叩首,依次退了出去。王隗垂手立在一侧,听着那低柔语声,凝神细辨也觉不出丝毫惊乱,倒似涓涓暖流从心头淌过,有着宁定人心的力量。待左右都屏退了,珠帘掀处,素衣挽髻的长公主转了出来。王隗俯身参拜,匆匆一眼只瞧见她脸色憔悴,浑然不似方才语声透出的淡定,仿佛已疲惫到极处。
只听她问,“里外可都照应好了?”
“回禀殿下,各处都稳妥,并未惊动六宫。”王隗顿了一顿,又压低语声道,“禁中戍卫亦未卸甲。”到底是随侍过怀晋太子的老心腹,又忠心耿耿侍奉少桓多年,诸般险恶境地都经历过,处变不惊,行事利落——少桓在辛夷宫里旧疾骤发,病况来得凶险,若非王隗当机立断,以药性猛烈的丹石镇住少桓咳血之症,只怕等不及御医赶来,已出了大祸。
思及那凶险一刻,昀凰背后冷汗未干,寒意犹在。王隗称“禁中戍卫亦未卸甲”,显然已预备好应对最坏的结果,一旦皇上有所不测……蓦的一个寒噤,昀凰紧咬了唇,强抑心头翻涌的痛楚恐惧。此时回首看去,王隗暗锦袍服折映了灯烛微光,纱帽下鬓角银丝闪亮,宽厚肩背似一堵可以依靠的墙,令她略觉心安。
“那药虽救了急,却是饮鸩止渴,再不能多用。”长公主唇角牵动,却笑得凄楚,王隗心中发涩,低头叹道,“万幸天佑,皇上龙体无碍,此番算是熬过来了,往后只得靠御医的方子慢慢调养。”长公主缓缓点头,沉声道,“今夜的事,暂不能走漏风声。明日早朝且免,就说皇上偶感风寒。”王隗俯身应了,却又忧道,“北齐晋王明日启程,皇上若不能亲自相送,难免引人猜测。”
长公主沉默片刻,语声微哑,“晋王明日不会走。” 王隗一怔,未及想透此话含义,却听长公主说,“皇上要见沈觉,宣他即刻来辛夷宫见驾。”
“是。”王隗再不多言,立时躬身退下。 内殿重又陷入清寂,昀凰转入屏风后头,轻悄走近床榻,在榻边静静伏下身来。
薄如烟罗的鲛绡帐后,他静静阖目躺着,散着一枕乌黑头发,容颜如雪,杜若香气微弱浮动。眼前这人,差一点就永远睡了过去,再不会睁眼看她,再不会同她笑,同她说话。方才惊乱里来不及换下染血的中衣,只匆匆披上了外袍。昀凰低头看衣襟上刺目猩红,全是他咳出的血……触摸上去,仿佛还能触着他的温度。
仿佛察觉到她微微的颤抖,少桓睁开眼,定定看了看她,莞尔笑了。飞扬如鸦翅的眉,漆黑的眸,笑起来仍如以往的温柔。昀凰的泪,就这么落了下来,落在不怕水的鲛绡帐上,一滴滴似鲛珠滚落。
原以为他身子好了不少,近些时日已不见旧疾发作。若不是今晚这一咳,她竟不知他一直在服食药力猛烈的丹石,用近乎自残的法子强撑着病体。御医说皇上积劳过甚,病势加重,全赖丹石镇住一时,却也无异于自损寿数。
“朕没事,只是吓着你了。”他语声微弱,满是不在意的轻松,到这种时候仍不肯示弱。
昀凰不说话,只扶他坐了起来,端起药碗来一勺勺喂给他。他亦顺从,像个听话的孩子,虽蹙着眉,仍一口口将药喝下。药盏见底,昀凰如释重负,取了巾子细细拭去他唇边药渍。
少桓含笑任她摆布,目光深深望着她,忽而哑声笑叹,“真想每日都这么病着。” 昀凰手上一顿,听他又叹一声,笑得有些孩子气,“这样你才对我好。”
这样你才对我好,终于是“我”,不再是“朕”。
少桓噙着一丝笑,看昀凰怔怔执着玉色罗巾,手僵着,人也僵着,便伸手想抚她脸颊。还未抬得起腕,她却将罗巾一掷,倾身上来,软香冰凉的唇舌毫不迟疑便封住了他的唇——她不顾一切地吮吻他,不容他或拒或迎。丁香舌,柔如刃,香似毒,绝望里生出癫狂,喜悦里难禁凄凉。爱憎尽化缠绵,细细袅袅挑挑,寸寸凌迟他的唇舌。
只愿此生长醉幽恨,无边欲孽,终归情浓。
“你若要死,便带着我一起。”昀凰泪流满面,伏在他胸前,贴着她亲手刺下的那道伤痕,“我受够这人世,无需再去北齐多受一遭罪。”少桓喘息犹未平定,听她这样说,却淡淡笑了,“你以为,朕怕自己活不久,便打发你去北齐?”
他吃力地抬起她脸庞,恨恨笑了,“你又忘了,朕说过,一生一世不会放过你。朕若死了,也不会留你一个人孤单单活着,人间黄泉,红颜白骨,你都逃不出朕的手心!
听得这决绝的一句,昀凰眼底亮起一簇微弱光采,泪水滑过脸颊,映出清瓷颜色,“说什么黄泉白骨,我好端端在这里,哪里也不去。”
她这样轻描淡写,却是从未有过的顺从——不是曲意承欢的宛转,只是顺从,一心一意对他的顺从。少桓眯着眼看她,见她眉目宛转,颦笑温柔,柔若看不见的芒刺,丝丝刺痛在心。他缓缓闭了眼,宁愿见她一如既往的冷漠,也不忍见如此笑容。
见他倦容加深,昀凰以为他是累了,便轻轻替他拢好锦衾,放下鸾帐。 “昀凰。”少桓低低开口,语意落寞,“你只是不愿同将死之人计较罢了。”
他侧过脸来,容颜如雪,目光清寂,就这么望住她。 昀凰手把床头一弯玉钩,想要放下鸾帐,却抑不住手上阵阵颤抖。
“朕有江山锦绣,万民俯首,可真正握在手心里的,不过是你。”少桓看着她,语声变得很轻,几不可闻的轻微,“昀凰,朕只有你。”
话音未落,咳嗽复又袭来,少桓猝然以袖掩口,却被昀凰阻住,不许他再遮掩。几点鲜红溅上袖口,昀凰凝眸细看,顿时欢喜无限,“不是暗色的血!御医说血色转浅便是大好,丹石的毒性可算化去了……”
她喜极难言,拿了丝帕去拭他唇边血丝,手腕却是一紧,被他狠狠扣住。 “昀凰,朕只有你!”他执拗重复方才的话,目光灼灼,有迷乱,有伤心,亦有欢喜。
昀凰再说不出来话来,蓦然用尽全力环住他,将他拥在自己怀抱。以纤弱身躯的温暖,容纳他的孤单,将这尘世的痛与冷,尽都融化在一个女子的柔软胸怀。
“好,你活一天,我便在一天。”昀凰在他耳畔轻轻笑,细细说,“再过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最后白骨化灰,也不过如此。”
寝殿里燃着宁神息痛的安息香,芬芳里带些微辛气味。昀凰一动不动倚坐床前,唯恐惊醒怀中沉睡的少桓。他的睡容安恬,眉头偶尔一蹙,似在忍受病痛折磨,唇角却含着一丝笑意。
帘外夜色深沉,更漏声远远传来,如此良夜,静好得不真切。
或许是倦了,昀凰渐渐有些恍惚,朦胧里,竟隐约瞧见那锦绣屏风后头,缠枝芙蓉帐被风吹得起伏拂动,弥留的老太妃静静安卧在那里,曾经那样美好的生命,也似销金炉上一缕轻雾,终将飘散……沉沉的安息香,弥留的惠太妃,秋水横空的一剑,屏风上溅染猩红!
“少桓!”念动刹那,有如惊电劈落,昀凰猛地一颤,自矇胧里惊醒过来。 少桓依然安睡着,睡得这样沉。 一身冷汗却渗透昀凰衣衫,惶然间,以为手中仍握着那柄长剑。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剑,她和他或许就此擦身,永不会相识。 如果不曾刺下那一剑,他不会留下这样的伤,将半条命送在她手里。
是谁害了谁,谁又辜负谁,到如今真的还需计较么?假如世上没有了一个叫作少桓的人,那也无需再有长公主,清平公主早该在宫倾之日死去,华昀凰本已是幽魂一缕。
他说他只有她,只要她——言下另有一句,他说不出口,不能出口,她却懂得。
生为怀晋太子的遗孤,身负弑父之仇,夺位之恨,诸多忠臣死士为保他一条命脉,舍弃阖家性命。其中便有她的外祖父,有她的母亲,甚至有苏氏满门鲜血……自幼时起,王孙胤的每一天,每一刻,无不是为夺回帝位而活,为酬忠烈之血而活。
唯有他是少桓的时候,才得在辛夷宫方寸天地里,留存自己一分爱憎喜怒。宫墙之外,山河万里,与他再无关系。此时此间,只有一个孤零零的昀凰,伴着同样孤零零的他。直至迈出这道宫门,变回至高无上的天子,从九天之上俯瞰众生,便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影子,连同她的身影,也模糊在身后明黄暗红的宫闱间。
珠帘微动,昀凰闻声回眸,见屏风外有个淡淡身影,依稀是中常侍王隗。 小心将少桓扶回枕上,见他睡颜安然,昀凰这才轻悄起身,无声转出屏风。王隗悄声禀道,“沈相到了。”
此时未过四更,夜色还浓,沈觉却已到了,可见一路来得甚急。昀凰微微蹙眉,只觉头痛欲裂,倦累之极,“皇上刚歇下,暂勿惊扰。”
强撑精神步出内殿,一眼瞧见沈觉端端立在那里,身形修伟,紫锦朝服在身,无论何时都是这般无瑕可击的风仪。昀凰只身步入偏殿,沈觉忙俯身参拜,左右宫人俱都退出殿外。
只见一方素色衣角映入眼中,沈觉垂手屏息,不敢抬眸。这般境地下,也省了寒暄问礼,只听那淡淡语声说,“皇上刚歇下,似已缓和许多。”沈觉已自王隗口中知道个大概,听长公主亲口说了,更觉松一口气,心中却仍忧切,“御医怎么说?”
“旧疾之患,照御医的方子长久调养下去,或许仍可好转。”
长公主语声透着沙哑,“丹石之药,却是再不能用了。那药性太过猛烈,积郁日深,已伤及经脉肺腑。”沈觉心里黯然,不知如何回话,却听长公主语声陡转,泠然生寒,“皇上服用丹石究竟已有多久?”
沈觉一震,仿佛整个人都僵住,顿了良久终于开口,“已有三年。”
三年,昀凰冷冷看他,目光幽深变幻。果真是这样,临阵倒戈不过是最后一击,在此之前,他早已是少桓的心腹,整个沈家自始至终都效忠于怀晋太子。
灯烛微光将她绰约身影投映在地,随烛影摇曳。沈觉缓缓抬起眼来,忘了尊卑,目光定定看她。每每见她,都这般绝艳,只是一次比一次憔悴。
他两次求娶,一次人尽皆知,一次连她也不知。
原已断绝了这份心思,触及往事纷纭却令他心神起伏,将唇紧紧抿了,不知如何开口。然而长公主眸光回转,却似若无其事地别过话头,不再追问旧事,只问他一早如何应对朝臣,内外消息是否守得严谨。
沈觉松一口气,敛定心神,心中却又隐隐失落。
皇上急病之事,要瞒住陈国公等内外耳目,只怕是不能了。所幸辛夷宫中尽是心腹,御医也是可信之人,有王隗与沈觉内外照应,外头即便知道皇上病发,却拿不准底细如何。朝臣政务皆好应对,惟独北齐晋王那里有些麻烦。
与北齐的往来,一向是沈觉从中周旋,此次晋王出使南秦,从头至尾、事无巨细也是沈觉在打点——对着此人,昀凰不打算再绕圈子,只淡淡一笑,“北齐求亲之意,你是早知道的。”
“臣知道。”沈觉亦是难得的干脆,“皇上也是知道的。”
长公主微微一笑,憔悴容色透着青白,颔首示意他说下去。沈觉垂下目光,“晋王此来,明为太子求亲,遮掩宗室耳目,真正想让公主下嫁的另有其人。”
长公主骇笑,却不显惊愕,似乎早已猜到其中别有乾坤,“那又是谁?” “骆后所生的瑞王。”沈觉神色平静,挺秀鼻尖却有些许微汗。
昀凰恍然而笑,目光如霜,“终究是嫁做皇太子妃,至于谁做太子并不要紧,是这样么?”
沈觉缄默不答。长公主一笑,回身在椅中坐下,撑了额角淡淡笑道,“北齐也颇有趣……沈觉,将你知道的来龙去脉说来我听听。”
她第一次亲口唤他名字,带着难得的轻缓语气,不是唤他沈大人、沈少傅或者沈相。沈觉颊上竟有些发热,低了头,依言将北齐朝中情形概略说来。她听得专注,他却心神飘忽,时时不知讲到了何处。见她凝神听着,偶尔微一颔首,他便觉得欢喜,只愿一直这样讲下去。
过不多时,宫人来禀,却说皇上已醒来。 昀凰匆忙起身,急欲去看少桓,忽觉眼前一黑,竟是天旋地转。 “公主!”沈觉抢上前将她扶住,昀凰不待立稳身子便抽身挣脱。
沈觉黯然放了手,退至一旁。 昀凰看也未看他一眼,急步直入内殿。
看着她身影消失,一缕余香犹在,似看不见的丝,勒入心头。这样的时候,沈觉却恍惚想起第一次御前求娶的情形……早知如此,那时断然说出“清平”二字,会不会一切已经不同。可在那个时候,他还不曾见过她,“清平公主”只是一个陌生遥远的名号。直至误娶临川,婚后归宁,琼庭里不期而遇,他终于看清那独立雪地的女子,原来她便是华昀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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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章没抖开的包袱很多,看得云里雾里属于正常,不是存心吊胃口,不要急,后面会一步步抖开的~另外,不必担心少桓英年早逝,题目的寓意另有用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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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坑逃生手册燃榇焚羽待涅磐
季夏发菡萏,再过四五日便是菡池花期,宫中千朵莲花次第绽放。
  这莲花却也有一番奇趣,当年北地巧匠携带花籽入南秦,将北方红莲与南国水泽的碧莲杂植,养出这千瓣重莲,各呈丽质。南北莲华易植,而两国僵持日久,隔阂一时却难以冰消。
  此番晋王出使南秦,仅在御前互递了国书,商定重开北疆边贸,已算难能可贵的进展。除此,北齐使臣一行并无多留之意,宫宴次日便拟启程北返。署理邦交事务的鸿胪寺卿,一早便携仪仗至驿馆送行,不料却见沈相的车驾停在门前。鸿胪寺卿忐忑地候了一阵,见晋王与沈相把臂言笑而出,忽忆起昔年沈相随父出使北齐,那也是此次晋王到来之前,南北最后一次通使。当年沈相正当弱冠,晋王年岁略长,俱是才俊风流,想来二人应是旧识。鸿胪寺卿上前见礼,方知宁国长公主盛情挽留,邀云湖公主同赏莲花。晋王亦是雅人,便欣然推迟行期,留待菡池花开之后启程。
  长公主悉心周到,怕晋王与云湖公主住不惯驿馆,破例将京郊南山的停云别苑让与两位贵客闲住。那原是景帝钟爱的一所行苑,俯瞰京华风物,殿阁华奢之极,更有温泉入室,终年如春。
  南郊路遥,次日一早出发,临近黄昏才到行苑。甫一踏入门内,晋王便赞不绝口。沈觉亲自引了二人随处看看。苑中所见侍女皆是云鬓花貌,衣袂轻扬,翩然流连于碧树庭花之间,恍若到了昆仑仙境,令晋王心花怒放。云湖公主却对传闻中可令女子肌肤光润的温泉更有兴趣,不耐烦观景赏美,径直领着侍女去了汤池。
  屏退了扈从如云,更觉清净自在。晋王随着沈觉一路穿花拂柳,渐入浓荫深处,只觉方寸园林移步换景,处处皆有玄妙。“素闻南国园林之名,比之北地,果然精妙非凡。”晋王颔首笑叹,长身玉立于藤萝花下,几点深紫花瓣洒落肩头,越发映得衣衫胜雪,丰神卓然。沈觉亦是一袭蓝衫,广袖博带,冠笼漆纱,一反平素不苟言笑的端雅,朝晋王朗朗笑道,“此处藤萝花径依九宫之格修筑,若不小心,是极难走出去的。”晋王挑眉而笑,连称有趣,却听沈觉又说,“穿过此处,便有一座玲珑水榭,隐匿在花影之间,鲜少有人找到。在下幼时听闻,晨昏交替之时,尝有花神现身……王爷可有兴趣一探芳泽?”晋王大笑,当即称妙,便与沈觉订个赌约,若他独自寻着了玲珑水榭,便算沈觉输给他美酒三斛。
  行入幽径深处,步步回旋,景致繁妙。晋王兴味盎然,一路施施然寻去,默念着九宫之数,却发觉路径顺畅,并无什么玄妙。循着流水声转出花荫,一道小小栈桥横架,底下流水潺潺。隐约现出一座小小竹舍。莫非这就是那玲珑水榭,晋王驻足,心下觉出些奥妙意味,信步穿过栈桥,见那竹舍的门半掩着,风中送来一丝缥缈香气,仿佛竟是酒香。
  晋王心头微动,抬手推开那半掩门扉——   青竹案,青竹窗,青竹盏。
  青衣素裳的长公主,不施脂粉,不着珠翠,闲闲坐于竹案之后,素手执壶,将酒斟入翠色欲滴的青竹杯。一两枚玉色花瓣飘浮盏中,微微打着旋,芬冽四溢。
  长公主抬眸而笑,落落一拂袖,“昀凰恭候王爷多时。”
  晋王笑了,唇角挑一抹玩味之色,悠然道,“沈相诚不欺我,此间果真得遇仙子。”昀凰会意一笑,却不答话,只垂眸将那杯中美酒斟满。时至黄昏,暮色渐深,一痕余晖照入竹舍。晋王长身倚门而立,广袖垂落,意态闲雅。光影游移间,只觉他笑意深深,仿佛意料之中,又似意外之极。昀凰见他闲闲立在门前,并不落座,便扬眉笑道,“王爷吝于赏光?”
  晋王摇头叹息,“红粉如毒,在下只怕无福消受。”   昀凰莞尔,“美人计若对王爷有用,昀凰早已用了。”
  晋王未想她言辞大胆,坦荡至此,不由朗声笑道,“公主真是妙人。”
  “可惜王爷有欠豁达。”昀凰不掩眼中揶揄之色,笑他驻足不前,将她一番诚意视作红粉陷阱。晋王也不恼,朝她翩然欠身,脸上却无半分愧歉之色,“公主错怪在下。”
  “是么。”昀凰侧首看他,晋王敛了笑容,一派诚挚神色,“在下面薄性狭,一旦被人拒绝,总难免耿耿于怀,尤其是被女子拒绝。”昀凰一怔之下,顿觉啼笑皆非,看他似真非真的容色,怎么也不像“面薄”的样子。晋王笑得狡黠,话锋却是一转,“鄙国仰慕公主天人之资,一片至诚却遭陛下回绝,纵有美酒聊慰痴人,终是失望伤怀,这酒不喝也罢。”
  昀凰哑然,终究无奈而笑。   从不知有人能将假话说得如此心安理得,明知是假,却对他恼不起来。
  窗外风动花枝,竹舍四下幽谧。眼前女子眉眼幽幽,修颈削肩,别有一番宛转风致,与宫宴上艳光不可逼视的长公主竟不像是一人。她的来意,他已猜着几分,故意拿这番话来激她,无非是试探长公主诚意几何。她却兀自低了头,并不反驳,不再同他言辞争锋,未施脂粉的脸颊显出几许苍白黯然……晋王细细瞧着,蓦然有了悔意,只想收回方才话语。
  他宁愿她是泼辣刚强的女子,若云湖一般好胜恃能,也不愿见这一低头的楚楚。
  眼前略暗,那修长身影已到了跟前,挡住窗外余晖。昀凰抬起脸来,逆了光,只觉他的影子严严实实笼罩下来,将她整个人笼在其间。他俯身靠近她,语声温润,“真的拒绝?”
  昀凰静了片刻,决绝点头。   他凝望她,眼中失望之色流露无遗。
  缀玉长缨从他束发玉冠垂下,悠悠摆动在颌下,影子一下下掠过她净瓷似的脸庞。他再无言语,方欲直起身来,冠缨却被她手指勾住。昀凰仰面微笑,手指轻轻绕着那缨上珠玉,气息间有兰麝幽香,“皇兄虽婉拒贵国,却未必拒绝了晋王。”
  她眼眸如丝,笑容妩媚,晋王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北齐的来意,明里一层,暗里一层,彼此都已明了——如同晋王的身份,明里奉了齐主之命出使南秦,意在两国修好,求娶长公主为太子妃,暗里却携来骆后的密约。
  北齐国主老迈,骆后为首的外戚与拥戴太子的宗室重臣势成水火。太子自三年前一病成痴,能否好转仍未可知。宗室坚称嫡长之制不可废,力保太子储君之位,骆后则一力要将亲生的瑞王扶上皇位。北齐大半兵权掌握在宗室重臣之手,令骆后不敢妄动,转而寄望联姻,寻求南秦为盟。
  以瑞王的身份,未必匹配得了南秦长公主,宗室重臣也必横加阻挠。所幸太子因病耽误,至今尚未册立正妃,恰成全了秦齐联姻。假若天有不测风云,太子“不巧”在成婚之前薨了……
  两国联姻非同儿戏,南秦公主既已嫁了过来,自然不能再送回去。北齐民间至今沿有塞外旧俗,一家兄长死了,其弟可以续娶嫂嫂为妻[注1]。皇室虽已奉行中原礼制,若要沿用祖上旧俗,也无可厚非。北齐诸皇子皆是庶出,多已婚配,唯有瑞王是皇后嫡子,年及弱冠,恰能迎娶南秦公主——至此南秦与骆后之盟既成,太子亡故,谁主东宫不言自明。
  宫宴当晚,晋王与少桓密议此事,仅沈觉随侍在侧。
  骆后许诺给少桓的条件极是诱人,其一是云湖公主嫁入南秦,其二便是从外牵制住陈国公屯驻北疆的十万大军,即便京中有所动静,也令其无力回顾。必要之时,彼此皆出兵相助。
  陈国公昔年驻守北疆,在军中广植亲信,现今北疆将领大半听命何家,渐成心腹之患。少桓苦心培植的一众少壮将领,要替代军中老将尚需假以时日。诸般牵制,令少桓迟迟不能对何家痛下杀手,步步削弱却使何家有了挣扎反啮的余地。如今皇后有了子嗣,更令何家有恃无恐。
  情势至此,与北齐为盟,已是眼下最为明智之举。   然而少桓断然回绝,非但拒绝了北齐的求亲,更推开了唯一可倚仗的盟友。
  “陛下终究太过骄傲”——这是晋王当面对少桓所说的话,由沈觉转述与昀凰,却似微妙的讽刺。昀凰笑不出,也哭不得,连感伤也落得矫情。
  晋王凝视昀凰半晌,终于在她对面坐下,给她平视的目光,“公主若有新的主意,在下愿闻其详。”但见她一双眸子璀璨夺人,望定他徐徐笑道,“南国有梧桐,北方有佳木,不知王爷所谓的佳木何在?”
  “公主以为呢?”晋王不动声色反问昀凰。   “昀凰原以为是太子,又曾想是瑞王……”她浅浅一笑,“转念再想,螳螂身后尚有黄雀,谁是佳木也未可知。”
  话已至此,谁同谁的机心都明明白白摆在了案上。晋王眼里有刹那阴霾密布,旋即敛入那深褐瞳仁里去。他深深看她良久,忽而一笑,“好极了,开宗明义,皆大欢喜。”
  仿如灼灼如金辉穿透云层,这一笑的光芒再无遮掩。昀凰有些目眩,仿佛被这笑容灼烫,又似被他眼里锋芒穿透,不觉屏住了气息。晋王亦敛去笑容,显出淡淡倨傲,“公主想要什么?”
他只知道,她所要的并非佳木。 昀凰望定他,轻轻说道,“凤凰涅磐,浴火而生。”
传说中凤凰历五百年一次涅磐,大限至时,集梧桐枝以自焚,投身烈烈火焰,历经焚身之苦而获重生。丰其羽,清其音,髓其神,是为涅磐。
和亲之议遭拒,原在晋王意料之中。随后长公主以赏莲之名挽留,又亲至行苑相见,也并不令他意外。南秦皇室再无更好选择,改变心意只是迟早,却未料到她改变得如此之快。
女子心性向来浅,杏子林间一番话,他的心意已表露分明。她是心有七窍的女子,闻弦歌,应知雅意——往后谁主东宫并不重要,她终究会是皇太子妃,母仪天下指日可待。
碧莹莹的青竹杯,将她掌心也映上一抹翠痕。但见她纤长手指轻轻转动酒杯,脸上笑意清浅,“两国尚需为盟,王爷虽是英姿天纵,也需一个好的盟友。”
晋王低头浅啜,并不答话,似全神凝注于佳酿,眉宇间一丝凝重却被她看在眼里。昀凰耐心极好,静静等了良久,终于见晋王搁了杯子,目光如刀锋掠至,“你想如何助我?”
“既已做了渔人,不若让鹬蚌之争来得更烈一些。”昀凰侧了脸,浅浅笑着,似在说一出赏心悦目的戏文,“迎亲途中,太子若是遭遇不测,而这弑兄恶行又恰是瑞王所为,晋王会不会大义灭亲,翦除骆氏外戚,为太子殿下雪恨?”
晋王神色泰然,眯了眼笑,“这么说,公主是打算以太子妃之身,助我大义灭亲?” 昀凰微笑,“假若太子妃同遭不测,宁国长公主就此魂断北齐,王爷以为如何?”
这轻轻细细的一句,话音落,笑未歇,晋王已骤然动容。 长公主若随太子魂断北齐,南秦势必不肯甘休。届时两国交恶,最坏的后果莫过于兵戎相见。
朝中鹬蚌相争,边塞干戈再起,当是时,谁将临危受命,执掌江山于风雨之际?
反之于南秦,一场“假干戈”,恰是破除外戚兵权的“真契机”。长公主死于北齐逆臣之手,骆后与瑞王不除,少桓便有了出兵讨伐的理由。战事一起,北疆十万大军首尾不得衔顾,裴家军适时征调来援,便将陈国公腹背钳制于北疆。
里应外合的老套路,骆后也曾想到,也曾允诺以北齐兵马牵制北疆驻军。原不是什么绝妙智计,世间也并无几个诸葛,诸般诡诈都被三十六计道尽。同一番计量,只看各自运用,谁迅捷、谁狠辣、谁不畏死——冷厉如骆后也不敢贸然兴起兵事,只待伺机而动,图谋全胜。
她却不同,她原是输无可输。假若少桓不曾病倒,或许还存着一丝托庇之幸,只求无欲无争捱过这一世。可是她的梧桐枯了,摇了……假若最后的荫蔽也失去,与其惶惶然改投别枝,勿若生于梧桐,死于梧桐。
抛却生前身后顾忌,骆后下不得的狠心,华昀凰却下得。
她的涅磐,是要将羽毛躯壳统统烧尽,连同过往一起抛却。以宁国长公主的死,换来华昀凰的生,甚而连这名字也不要,只剩一个干干净净的身子,重回心念所系的那一株梧桐。
良禽善择佳木而栖,凤凰却不会另立枝头,他到底是看低了她。 “这便是你要的?”晋王的目光似冷似热,变幻复杂。
“是。”昀凰一笑,“太子妃死后,世间便没有华昀凰此人,只愿王爷信守诺言,放一个小小侍女回归南秦。”她这一笑的风华,再难言喻,莫名令他心头刺痛,不知是何滋味。
她宁肯从此更改名姓身份,湮没深宫,也不愿跟随于他。晋王深深看她良久,“这是你的主意,还是陛下的授意?”昀凰气息微窒,静了一刻,淡淡道,“晋王多虑了,谁的主意并无差别,待到菡池宴上,鄙国自当允婚。”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晋王已然明了,深湛目光似有洞烛人心的力量,撩起她心中深深浅浅怅惘。 一世悲欣,悔与不悔,又岂能早早谋划得来。
昀凰微微一笑,“悔便悔了,不过是求仁得仁。” 逼仄深宫里,历来不乏畸艳轶闻。只言片语里流传,蛛丝马迹里觉察,从不曾令他惊诧。
直至此刻,听她坦然道来,直陈心意,竟有隐隐涩意在心底泅散开来。 晋王沉默,目光流连在她眉目之间,久久不能移开。
这样一个女子,冰雪至此,执妄至此,也不知究竟是看高了她,还是看低了她。 “信许是看低了他。”昀凰垂了眸,看着案上空酒杯出神,似喃喃自语,又似在问谁。
幽谧的竹舍已沉入昏昏暮色里去,悄无声息的室内,只有她静静独坐竹案之后。案上两只青竹杯,残酒余香犹在,那人却已离去。
“沈觉,我是否做错。”昀凰低低开口,仍不抬眸,身影浸在半明半暗的窗影里,语声越发显得飘忽。窗外竹影里,一个修长影子投在地上,竟是沈觉无声无息立在外头,仿佛与身后幽篁融在一起。他听见她的问话,却不知如何作答。她也并未等待他的回答,仿佛只是信口唤了他的名字,自顾喃喃往下说道,“其实我怕输,也怕看错。”
晋王真的可以信赖么,沈觉真的可以倚重么,少桓真的可以依托么? 昀凰蓦的笑了。
沈觉再也隐忍不住,这笑声,将勒入他心头的细线越发绞紧,紧得不能喘息。他自竹影里走出,立在初上梢头的月色下,低低唤一声,“公主……”之后,再不知能说什么。她孤独端坐在浓黑阴影里,闻听他的声音,徐徐抬了头,给他微弱的一笑。
“时辰不早,回宫吧。”她亭亭起身,广袖飘垂,神色举止从容,方才凄迷神色仿佛只是他的刹那错觉。他看着她披上斗篷,风帽低拢,一袭珠灰曳地,款款步出竹舍。
月光昏朦朦,像是大雨将至,将她袅袅背影笼上一层雾色。沈觉默默随在后头,离了三步之遥,低头见她淡淡影子,只觉似近似远,似幻似真。
转过一丛花树,长公主忽而驻足,半侧了身子,风帽下几缕发丝被风吹得飞扬。 “临川是病死的么?”她猝不及防的一问,令沈觉骤然僵在原地。
晚风吹动他湛蓝衫子,束发玉簪沉沉压在乌黑的发间,仿佛将他往日挺拔身姿压低了一头。 “臣,不记得了。”沈觉艰涩地开口。
虽不是真话,也不是谎话,已然难得。临川性子激烈跋扈,误嫁入沈家,碍了复国大业,早早“病死”也算得慈悲,总好过兴平如今境遇。昀凰回眸,语声轻柔,“沈觉,抬起头来。”
沈觉一惊,僵了片刻,依言缓缓抬头。
她的面容被风帽掩去,只见一双眸子幽幽迫人,“当日你未曾见过我,为何御前求娶?”沈觉不能低头,迎着她清冷目光,一字字答道,“家父曾受苏文定公知遇之恩,自文定公罹难,太妃与公主境遇堪忧,家父不忍见忠烈之后蒙尘,嘱臣求娶公主,将公主带离宫闱……臣懦怯……”
“嘱你父子照拂忠烈之后,借赐婚之机将我带出宫去,他是这个意思么?”长公主截过他的话,一个他字,说得格外清晰。 沈觉缄默下去。
“当日他能潜回宫中,又被人接应离去,想来也是令尊的神通了。”长公主微微带笑,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只轻叹了一声,“你求娶之时,他并未远走,仍匿在京中养伤罢。”
沈觉仍是缄默,后背却已汗透重衣。 “他那时,被我伤得很重,很重。”她语声低微下去,低得几不可闻。
------------------------------------- 注1:匈奴等北方少数民族确有这个习俗,这里我牵来用下,并不是说北齐是匈奴人。
注2:榇,chen,梧桐别称,又指棺材。 另: 看了留言,昀凰的意思居然被理解成隐姓埋名远走民间!!我……石化三分钟。 一句话写隐晦点都会造成南辕北辙的误解吗?
好吧,文中我改了——"昀凰一笑,“太子妃死后,世间便没有华昀凰此人,只愿王爷信守诺言,放一个小小侍女回归南秦。” 原文的“离去”,改为“回归南秦”。
如果这样还有人误解,我……我……我…… 查看该章节最新评论(75)正在加载……
跳坑逃生手册为谁斫断红丝腕
时近子夜,两列精甲骑卫簇拥一乘绣幰四望车沿官道急驰回宫。沿途巡夜禁军见是寻常仕宦人家车骑,或欲截下盘查,待至近前瞧清当先一人所持的九龙令牌,无不骇然退避。
南郊崎岖路遥,马不停蹄赶了三个时辰,才踏上通往宫城的官道。从车帘里望出去,四下一片沉沉黑暗,只有远远近近的宅邸屋舍从道旁掠过,连成一片灰雾般起伏的影子。昀凰一脸倦容,默然倚着车壁,透过车帘间隙将目光投向夜色深处。
“只怕终有一天你会后悔”……这温润低沉的语声不知从何处传来,隐约遥远,隐约又在耳畔。昀凰不由自主闭上眼,仍觉那双锐利眸子近在咫尺,目光穿透血肉,直抵深心。他看她的目光,仿佛天空中盘旋的猎鹰遥遥觑准猎物,精准、直接、毫不含糊。
手心里不知何时渗出冷汗,想起往后,想起少桓,恍惚只觉身悬虚空,周遭尽是一团团浓雾。今晨去时,以为万分艰难,明知虎狼在前也不得不为之;此刻归来,才知真正的艰难不是面对晋王,而是面对少桓。
他尚不知她与那人私订盟约,不知她已擅自做下这大胆决断,将最后一点相守的指望尽赌了上去。当日他拒婚,今日她允婚,背道而驰却是为着同一番切切心念。
宫门渐已近了,森森宫阙,遥遥高墙已自深浓夜色里凸现轮廓,飞檐似刀锋挑向天际。
车驾在紫宸殿前停下,值守殿前的中常侍王傀忙迎上前,见长公主被宫人搀扶下来,风帽滑落,露出苍白容色,显是一路奔波疲乏已极。王隗叩拜,只说皇上进药后已歇下,今晚情形安好。长公主在殿阶上驻足,沉默片刻,似有些踯躅,“皇上已歇息了?”
“是。”王隗欠身回禀。 然而巍峨寝宫深处,隐约仍有灯影摇曳。
昀凰望着那朦胧灯影良久不语,纤削身影仿佛化在了夜色里。月至中天,浓云渐渐散开,清辉复又照彻玉京。昀凰心中凉一阵热一阵,茫然立了良久,也不知如何说得出口,更不知如何面对那双清寒的眼。
这一位踯躅不前,里面那位闭门不见,王隗心中惴惴,琢磨不定两位主子究竟是何心思——长公主今日执意前往行苑,虽是礼宾之道,情理之中,却已令皇上大为不悦。
这一整日里,皇上面色阴郁,左右皆不敢近前,原指望长公主回宫言和……王隗思忖着抬头,却见长公主黯然笑一笑,竟一言不发转身,吩咐车驾回返辛夷宫。
王隗张着口,喃喃欲言,耳中却听得轧轧车轴声渐远,只觉这夜里寒露越发凉沁。 辛夷宫的夜,似乎从未比今晚更深凉。
昀凰悄然至静庐,隔着垂帘伫立许久,内殿里沉香氤氲,母妃也已熟睡。这样的夜里,人各有梦,只剩她一人无处依凭。先前疲乏睡意反而消散,一丝睡意也无。
屏退了宫人,独自沿熟悉的宫室殿阁一步步走过,昀凰恍惚失笑,曾以为一辈子也走不出的辛夷宫,原来是这样小。流连于深深桐影间,仰望高的墙,暗的瓦,忽觉方寸亦是天涯。
露湿衣袂,三更已过了。
这一睡便是昏昏沉沉,梦魇不绝。似醒非醒里,只听得纷乱人声,有母妃的笑,父皇的怒,少桓的呢喃,谁的呼喊……“公主,公主!”昀凰蓦然一惊,周身冷汗地醒来,听得床帷外真切传来宫人惶急呼唤,“公主,中常侍大人有急事禀奏。”
昀凰心头一突,立刻掀了帷帐,“何事?”
宫人怯怯道,“奴婢不知,传话的内侍候在外头,说是中常侍大人急……”话音未落,已见长公主猝然起身,将外袍一披,急急步出内殿,摔了珠帘在身后兀自摇曳。
候在外殿的绿衣内侍只听步履声急,还未见人影,便听得清冷语声传来,“出了何事?”
内侍忙屈膝一跪,颤着嗓子道,“禀公主,大事不好了,今儿一早陈国公率几位老臣闯宫,硬要求见皇上。也不知在御前参奏了什么,皇上龙颜震怒,即刻便召沈相与裴大人入宫,将裴大人鞭笞了四十!沈相求情也被罚鞭笞二十,这会儿正跪在御书房外头领罚!中常侍大人命奴才赶紧来请公主……”
“陈国公等人呢?”昀凰眼前几欲发黑,好容易稳住一口气,急问陈国公的动向。内侍忙道,“在,陈国公还在御书房内,其他人都在外头候着。”
鞭子响亮的甩过半空,抽打在人身上,却是闷而沉的一声。
昀凰下得鸾舆,一眼瞧见那白玉阶下跪着的两人,均是赤膊袒肩,俯身硬承着一记接一记的鞭子。身后行刑的内侍执了长鞭,待前一记余势方歇,便又高高扬起鞭子。
宫中笞刑不同于外头随便鞭打奴仆,南海蛟绳拧就的乌梢鞭,抽一记便是摧筋裂骨的痛,却不会轻易抽破皮肉,只痛在骨子里。抽一记需缓上半晌,待剧痛刚刚缓过,接着再是一记,犹如潮涌而至,密密湮没上来,叫人全无喘息之机,又不至一下子痛厥过去。
“诸位大人瞧得还热闹么——”
阶下众臣惊愕回首,见长公主肃着脸色,冷冷步下鸾舆。那一袭深红宫衣曳地,乌缎似的长发披散,飘扬于步履之间,衬得她唇颊苍白,寒意更甚。长公主勾起唇角,笑意浅浅,目光自众臣脸上一一掠过。她软软语声听在一众老臣耳中却是狐媚恣肆,憎犹不及。车骑将军性子刚烈,率先硬声驳了回去,“君臣议事,还请长公主回避!”
“国事不在朝堂上议,倒把这内宫禁苑搅得乌烟瘴气?”长公主微笑,并不理会车骑将军涨红的脸色,徐步走到沈裴二人身后,低低叹了口气。
车骑将军怒不可遏,重重哼一声道,“好一个乌烟瘴气,公主说得甚是。这裴令显治下无方,耽迷女色,纵使军中内眷私相营营,不思皇恩浩荡,反暗藏怨愤,怀废帝而非今上,实乃大逆不道!为臣者不思忠义,有负圣恩,何堪栋梁之任;为君者……”
老将军兀自高论君臣之道,昀凰一颗心已直直坠了下去。
沈裴二人俯身跪着,去冠戴,脱缨簪,褪了朝服赤膊受刑。两人肩背俱是血痕纵横,鲜血蜿蜒淌下,将褪至腰间的素锦中衣染成殷红。行刑内侍见了长公主,一时不敢动手。沈觉只将头深深低了,乌发散落,冷汗顺着发梢滴进玉阶砖缝。长公主的语声近在咫尺,他却并不抬头向她求救,浑若石头人似的跪着,纹丝不动。
然而祸端所向的裴令显,却突兀抬头望向昀凰。他上身精赤,多年征战炼就矫健身躯,肤色异于南人男子的白皙,显得深暗。四十记鞭笞已打了一半多,血痕交错密布在背上,血珠子串串滴落,与他赤红的双目相映,分外骇人。
几十记鞭笞常人或许难捱,领军打仗的武将却未必在乎这皮肉之苦。昀凰紧锁眉头,见裴令显直勾勾盯住自己,满目惶惧,薄唇无声抖动,似在求她相救。身旁车骑将军犹在痛斥裴氏治内无方,纵容女眷非议朝政……昀凰冷冷看去,蓦然自裴令显的唇形翕动间,瞧出两个字来。子瑶,他说的是子瑶。
素日里英姿飒爽的少年将军,狼狈跪倒在地,浑身伤痕地望着她,无声念动一个女子的名字,企求她施以援手,挽救子瑶性命。昀凰刹那间心念洞明,却似有什么梗在了喉头。
裴令显不敢公然为子瑶求救,只能直勾勾望住昀凰,无论这长公主对子瑶是憎是怜,眼下却已是他唯一的希望。长公主的眸色冷而迷离,只与他对视一瞬便背转了身去,将广袖一拂,“行了,老将军省些力气罢,你说这许多,我一介女流也听不明白。”
长公主笑得疏懒,淡淡截断老将军的话头,“什么君臣忠孝,那是你们庙堂上的道理,我只知宫有宫规,外臣不得在内宫喧哗。况且如今非同寻常,皇后妊身,正是宁神静养之时,最忌惊扰。前日僖嫔责打下婢,闹腾了些,便被罚去三月俸禄。这又打又嚷的,惊扰了中宫如何是好,皇上一时盛怒,你们也不劝着些。”
早知长公主狐媚诡智,见她言语倨傲,偏又滴水不漏,更令车骑将军勃然大怒,当下一声重哼便欲发作。却觉袖底一紧,被身后廷尉暗暗扯住。廷尉心思稳慎,已经觉出些不妙——皇上原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今日听了众臣参劾却是震怒非常,将这一将一相当众鞭打,仿佛着意闹得沸沸扬扬。如此一来,看似重重责罚了二人,却不提如何贬谪……这一回是陈国公隐忍蓄势的致命之击,一本参奏三人,首当其冲便是这位不守宫规、结党营私、私通外族的宁国长公主!
此时陈国公恰在殿内力谏,长公主却急急赶了来,显是有人报讯。廷尉背脊上已是一片冷汗,思及宫宴之日,皇上公然支持长公主废去大司农的一幕,不由心中阵阵发紧。眼看车骑将军性子暴烈,险险又中激将之计,若在御前冲撞长主,那是大不敬的罪名。
被廷尉这么一扯,两人眼神一触,老将军到底也是久历战阵的人,顿时省得轻重。看这情形,长公主有恃无恐,只怕还不知陈国公弹劾她的罪状。车骑将军心下冷哂,屈膝向昀凰虚拜,“殿下圣明,老臣糊涂,叩谢殿下教诲。”
昀凰也不理会,拂袖直往殿前去,却听一声“且慢!”
车骑将军阔步而上,径直挡在阶前,声若洪钟道,“请恕老臣无状,陛下与陈国公尚在殿中商议国事,殿下不宜入内,且在此处稍候!”长公主斜斜挑眉,仿佛吃了一惊,“这是什么话,议事要紧还是陛下龙体要紧?”
“陛下龙体……”车骑将军一愣,还未明白这同龙体有何干系,却见长公主将手轻轻一拍,身后上来一名素衣宫人,手托金盘,内盛脂玉瓶与琉璃盏。长公主亲手接过金盘,回眸冷冷道,“这是陛下每日要进的梧桐甘露,佐以参丸,由我亲手侍奉。老将军的意思是,陈国公位极人臣,他要奏事,皇上便连进药也不能?”
这句“位极人臣”惊得众人相顾失色,分明是直讽陈国公功高盖主,以下犯上。车骑将军涨红了脸,“殿下何出此言!臣等忠君事主,绝无犯上之心……”不待他说完,长公主已负气转身,“也罢,你要拦着,我便不去了。”
“殿下!”中常侍王隗恰在此时从内殿急急奔出,扑通跪倒在长公主身后,“殿下使不得,陛下今日还未进药,已等待殿下多时了。”那跪地受罚的沈觉也叩首在地,直呼殿下三思。
众老臣面面相觑,一齐望向车骑将军,谁也不敢出头担当此等罪责。昀凰驻足回眸,目光扫过一干老臣,停在车骑将军脸上。老将军紫涨了脸,心知长公主有备而来,与中常侍早有勾通,众人却只知明哲保身,当此关头不敢开口,心中一时大恨。眼看着长公主手托金盘,衣袂拂动,一步步走上阶来,车骑将军跺脚长叹一声,终究侧身让过。
走过了无数次的殿廊,惟觉此次最是漫长。一重重深垂密掩的帘子,挡住外头初升的晨光,将诺大寝殿掩在昏暗里,仿佛已是瞑色四合。晨风吹拂,垂帘微动,投下些许光亮在莲华宫砖上。昀凰低了头,一步步走过,看自己凤羽绛锦缀珠绣履踩上那些起起落落的影子,依稀似踩过无穷晨昏岁月。
四下宫人尽已遣出,空寂的殿中任何声响都格外清晰。昀凰静静捧了托盘,在最后一重九龙屏前驻足,听着里头苍劲浑厚的老者语声,一句句掷地有声,痛陈她的罪责,直陈国事多蹇、苍生多难,内忧外患一齐涌上眼前,天灾人祸党乱统统都是她华昀凰招致的祸患。
“前月闵单二州连日水患,决堤千里,毁舍万间;同日单州雷电下击,三圣塔陨,民皆以为大凶;初九日,建州城郊地陷,墙垣深裂数尺,人畜惊恐;聿州海上匪盗横行,劫掠往来商旅船只……”听着陈国公抑扬语声,方知她竟有如此能耐,招致天怒人怨,异象丛生。昀凰无声地笑,将唇紧紧抿了,愈发抿得薄削失色。向来不曾过问政事,竟不知民间战祸方歇,又生出这许多祸患。
少桓,你一肩所挑的天下原是疮痍满目。
昀凰咬唇想笑,却听见一声低微哽咽出自自己喉间。饶是低不可闻,却已惊动了九龙屏风后面的人。里头语声一住,片刻寂静后,少桓的咳嗽声低低响起。
“臣妹昀凰,叩请圣安。”这袅袅语声自外传来,令陈国公觉着后背一凉,转头望去,见那碧玉屏风底下只现出深红宫锦一角。“皇兄,这时辰该进药了。”那语声轻袅,随之环佩声动,长公主不待宣召便步入内殿,托了金盘玉盏,端端朝皇上一跪。
正参奏到此处,她便来得恰是时候。原已料到她的能耐,也未指望外头几个老朽能挡得住她。陈国公泰然抬目,见斜倚软塌的皇上微阖了眼,将那洋洋千言的奏疏执在手中,脸上不见喜怒,只哑声道,“药先搁着。”
长公主依言搁下了药,仍是低头敛息跪着,也不朝陈国公瞧上一眼。皇上神色疲乏,目光徐徐扫过,凝定在长公主身上,良久方露出一线笑意,“也好,你来得适时,且瞧瞧这折子。”
陈国公抬头便见皇上广袖一扬,将那折子劈面掷在长公主跟前。
覆褚绫的折子散开来,墨迹宛然。昀凰抬眸迎上少桓目光,只觉陷入无边冷寂,他眼中幽黑近墨,仿佛吸去了昏暗室内仅有的光亮。
昀凰俯身拾起奏疏,匆匆一眼看去,便见废帝女瑶的字样映入眼中——
废帝女瑶便是去姓更名,以贱籍侍婢之身嫁与裴家的子瑶。如裴令显这般占了前朝贵眷为姬妾的新贵权臣并不在少数,有以裴家军中青年武将为多。当日陈国公部将与裴家军从东南二门合力杀入京师,诸多旧臣阖家遭戮,女眷落在两军手上遭遇截然不同。
陈国公治军手段严苛,嗜杀戮,好敛掠,入城之日下令将逆臣家眷一概杀尽,妇孺不免,但有私藏者一概处以腰斩。睿王自尽后,王府陷落,年仅十六的安乐郡主遭陈国公部属凌辱至死,新帝获知震怒,颁旨禁绝虐杀妇孺;而裴家军中多为少壮将士,性好女色,遇有逆臣女眷便掳掠回营,纳为姬妾。乱世若此,随后虽有禁令,此前被掳去的女子却木已成舟,将其逐出反而只剩绝路,只得不了了之。以此裴家军中,多有旧臣女眷为妾。自裴令显纳了子瑶为妾,对其宠爱非常,常邀军中部属女眷入府相陪,盼旧识女伴能令子瑶一展笑颜。
昀凰定睛看那奏疏上细细密密所列的名字,都是女子芳讳。
“张氏明慧、杨氏月楼、孙氏眉娘、薛氏幼淑、陈氏韫言、魏氏灵蕴……”统统都是私聚裴府,心怀废帝,挟怨非议今上,何月何日何处何人有何大逆不道之言,皆一一记载在案。作供的婢女仆妇多达三十余人,亦有名姓。最要紧一人便是子瑶身边婢女,昔日郭后乳母的孙女田氏,因受牵连而阖家遭贬,罚入贱籍。裴令显特意赎出此女,由她陪侍身侧,令子瑶万分倚赖,视若姐妹一般。却也是此女,将子瑶一言一行秘报于陈国公,供出其余女眷姓名。
昀凰目光自那一个个名姓上掠过,仿佛瞧见蕴藏在娟美字眼下的鲜活身姿、顾盼眉目,俱是花前月下浅吟低咏风情。只是这些美好名姓的主人,或许再也见不到下一回的春开月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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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坑逃生手册红染绣线嫁衣成
原是金玉堂上解语花,忽一朝狂风吹尽,落英碾落成泥。宦家仕女如今沦落人下,为婢为妾,闺阁旧识再聚堂前,自苦身世,少不得怨忿泣诉一番。偏偏,几个弱质女流,三两句闺中怨言,落在那有心有备之人手里,便成了淬毒的箭——明枪伤不着的,便有暗箭来喂。
一箭双雕,分射两头。以裴令显为首的少壮将领,但凡有家中女眷牵涉入案者皆遭弹劾,其中不乏良将,颇受今上倚重青睐;此案首恶者子瑶,却是宁国长公主亲赐给裴令显的侍妾,撇去贱籍婢女这一层身份不说,她与长公主同为废帝之女却是人尽皆知之事。
因着苏氏一门忠烈的荫庇,更因着圣眷隆宠,清平公主之名似已掩埋在旧宫残垣之下。世间只有宁国长公主,再无人提及废帝之女。及至今日,复又有人记起她身上另一半血脉,仍涌流着废帝的罪孽。将同父异母的妹妹赐与朝臣为妾,便是她与外臣私相勾连,结党营私之铁证。众女犯下大逆之罪,子瑶身为首恶,宁国长公主亦脱不得干系。
奏疏中陈词竣严,言之有据,据证缜密,密不透风,活脱脱是一张精心织就的网,不知何时已在黑暗中布下,终于等来机会兜头罩下,叫人甩不脱,挣不破。
陈国公一双长眉低垂,美髯微动,狭长双目在浓眉下半睐半阖,眼缝里闪动精光,将长公主脸上神色一丝不漏收入眼里。饶是她眉目澹定,喜怒不动,他却窥得她目光变幻,越往后读越是凝重。奏疏中三条罪状俱在,乱宫规,违女训,纵婢结党,都不过付之一哂而已。只这最后一条令她心头骤紧,冷汗尽出。
“申时正,长主车驾至停云别馆,北齐女客未至……酉时初,长主私见晋王,二人独晤于室,及三刻晋王辄出,长主乃归……”昀凰一字字看过去,那些字都映入眼里,一笔一划却似扭曲伸缩的蛇,红信森森欲啮人。不过是昨夜之前的事,她的行踪去向却已清清楚楚落在旁人眼里,来去时辰记录精准,只差没将她每一句话记下——是沈觉,是她,还是晋王,究竟谁身边一早伏下了陈国公耳目,她竟茫然无觉,不知暗中窥探的眼睛已密布周围!然而此时,昀凰顾不得后怕深思,周遭伏有多少耳目已不要紧,眼前有一双目光正深深望着她,如丝绕颈,如刃刻骨,仿佛要将她心口穿透,直看进她肺腑里去。
少桓,少桓。她望见他的脸色,这样白,这样冷,像昨夜漫过玉阶的月光,终于忍不住流露哀切,只想求他一个笑容,别再这样悲伤凝望。 他竟真的笑了。
少桓笑得淡薄,语声有些弱,“朕说过你多少次,不可莽撞任性,来去何处需预先告知内廷。昨日嘱你代朕拜会晋王,早知路远归迟,知会内廷有个报备,也不致令陈国公有此误会。”
“老臣惶恐。”陈国公不紧不慢俯身,肃容凛然道,“陛下仁厚,且容老臣斗胆,敢问长公主既是奉了皇命,理当备齐仪仗,堂皇待客,方不失上邦之风。为何定要在行馆私见,且不论失礼丧节,损我天家风范,便是于男女之防也有亏。长主身为帝女,岂不知女训有言……”
“够了。”少桓蹙眉咳了几声,神色极是冷淡,“公主德行是否有亏,无需外臣理论,赏罚约束朕自有分寸。”
“陛下岂不闻忠言逆耳!”陈国公昂头直视,尽露跋扈之态,“臣自知冒犯公主,自当请罚认罪,然纲纪礼教不可妄顾,国法家规非同儿戏!王子犯法尚与庶民同罪,长主有过岂能独免?陛下若重人情而轻法度,何以谢天下黎民?”少桓一声轻笑,“朕便重人情又如何?何鉴之,朕若不重人情,今日你何家岂能荣耀至此?”陈国公霍然抬头,一霎时惊怒交集,紫涨了面色,不料皇上猝然翻脸,将往日君臣翁婿颜面俱都扯了下来。
一时间君臣二人僵然凝对,病榻上的少桓面寒如霜,陈国公阴沉双目里却似要喷出火来。 蓦然听得一声叹,长公主俯身朝皇上叩拜下去,语声含笑,“皇兄息怒,昀凰知错了。”
少桓含怒侧目,见昀凰抬起了头,寒玉似的脸颊不见血色,唇边却是一抹爱娇笑容。昀凰朝陈国公瞧上一眼,咬唇轻笑,“国丈好一番疾言厉色,叫人不敢答话。你既问我为何私见晋王……这女儿家的事,你当真要听么?”
她神容妩媚,忽有几分娇羞之态,令陈国公一时惊怔,心下狐疑不定。 少桓闻言却将眉心紧攒,铁青了脸色斥道,“你既知错便退下,无需多话。” 昀凰一笑,
“皇兄好没道理,国丈既问了我话,岂能不答。我同晋王的确说了些话,只是……只是国丈听了切莫笑话。”陈国公心觉不对,来不及思索其中究竟,只见长公主略一咬唇,“我听闻北齐太子痴傻传言,心中忧虑,便向晋王询问。虽有心避人耳目,不料仍被国丈大人窥破。昀凰虽莽撞,也有羞愧之心,女儿家未过门便打听夫婿之事,自然耻为人知。”
“夫婿?”陈国公失惊之下,脱口呼出这二字,却见长公主明眸微垂,貌似含羞,“国丈不知么,皇兄已赐昀凰和亲北齐了。” 一声清响,软塌上玉枕坠地。
皇上撑起身子,煞白了脸色,直勾勾盯住长公主。只一眼,便猝然侧过头去,却已来不及掩住一口鲜血从唇间呛出,猩红点点溅落榻前。
朗朗晴日照耀金殿,折映着龙凤琉璃瓦上宝光潋滟。一列绿衣内侍从太初殿急急奔出,在羽林骑护卫下各自往四方去了。中黄门白衫皂冠,一手执令,一手秉拂,汗湿两鬓地穿过三重宫门,驻足在内宫与外宫相衔的长阶之上,长声高喝,“口谕——宫门落锁,各宫禁避——”
尖细高亢嗓音越过宫墙重檐,远远传递开去。沉重的落锁声里,宫城四门缓缓闭合,阖宫上下七十二门由内依次关闭。诸妃嫔所居宫室逐一闭宫落闩,内外人等不得出入,各自回避。
中黄门即刻马不停蹄折返太初殿复命。夏日骄阳似火,似火燎烤在嗓子里,内衫汗津津贴着脊背……眼见汉玉重阙已在眼前,中黄门赵芾却是奔走过急,眼前一黑竟跌倒在地。左右忙去搀扶,赵芾举袖擦汗,心神儿竟似秋千晃悠,没处着落。
乱了,真真是乱了。
跟随中常侍大人多年,风里雨里,刀里剑里,未曾见过他半刻惊乱之态。那矮山一样的人只要矗在那里,便知天塌下来有他撑着。可今日里,今日里……赵芾想起中常侍大人一脚踹开当值黄门歇息的夹室,额角青筋暴起,脸色仿若黑铁,喝令他立即传下闭宫口谕。
赵芾骇然,从不曾听闻宫中有白日落锁的先例,宫门开闭皆是大事,但有异动必将震动帝京,更何况骤然禁闭六宫。这一愣神间,只听中常侍王隗断喝,“还不领命!”赵芾汗出如浆,忙扑通一跪,双手接下令符,又听王隗肃然沉声道,“羽林骑护卫你等传令,谁若违逆圣谕,斩立决!”
羽林骑出,皇命如山。这一路奔去才知传令者并非他一人,中常侍手下亲信尽出,分头持符领命往各宫去了。有监使赶至宫门,见一骑当先,堪堪只差一步便要出了宫门,幸被阻下……果是陈国公遣出宫外报讯的心腹,中宫也有报讯宫人被羽林骑所阻。
白炽阳光灼痛人眼,时近正午,一丝风也没有。赵芾气喘吁吁爬起来,咬牙一撩袍摆直奔殿前。耳听得步履声急,随后又有数名监使齐齐赶回复命。遣出的羽林骑已屯守宫门与各殿,余下兵马列阵外宫,玄色旌旗依稀可见,怒马嘶鸣遥遥相闻。
赵芾奔上殿前,一抬头便见中常侍王隗负手立在殿阶正中。
太初殿外,白玉阶上,昀凰深红宫衣被艳阳照耀出血一般颜色,貌若天女,神似罗刹,将陈国公等一干重臣挡在阶下。受刑已毕的沈裴二人重整衣冠,血痕狼藉犹在,虽是待罪之身,却左右侍立于昀凰之侧。
十六名御医已进了寝殿良久,医侍药僮鱼贯出入,殿中情形不明。当此关头御医正在全力施治,外面却已是剑拔弩张,长公主与陈国公各自守在殿前,谁也进不得,谁也不肯退。
“陛下龙体攸关国运,长主却一再阻挠臣等探视,究竟是何居心?”陈国公面色阴寒,步步进逼,昀凰将下唇咬得泛白,纤弱身躯仿佛一阵风也能吹折。赵芾随在中常侍王隗身后疾奔殿前,一见此景,寒意自脚底涌上头顶。王隗抢前一步跪倒在地,面朝殿中,却目视长公主道,“奉圣上口谕,宫门四下已闭,羽林骑护卫中宫,内外咸定!”
话音落地,如锤定音。 “很好。”长公主似如释重负,露出一丝苍白笑意,隐忍之色霎时敛去,尽化作了凌厉。
车骑将军暴怒,迎面戮指长公主,“妖女,你敢私调羽林骑,当真反了不成!” “逆臣出言无状,辱及皇室。”长公主淡淡回眸,“中常侍,将其拿下,廷杖四十。”
寻常壮年男子也当不得廷杖二十,这四十记尽数打下,老将军一身骨头只怕要散在这里。赵芾冷汗透衣,陈国公身后一干老臣已见过长公主杀人手段,知她说得出便做得出,纷纷惊惶跪下,连连求恳。车骑将军暴跳如雷,兀自喝骂不歇,恨不能生啖了眼前女子。
只余陈国公与廷尉二人犹自僵立,短短一刻,廷尉已是汗如雨坠。今日这一搏,原是势在必得,胜券在握,未料变生肘腋,这女子竟不顾后果,以命相博——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却不料她金枝玉叶竟也性烈如此。今日若要抵死一搏,区区羽林骑未必奈何得了陈国公留驻皇城的策应之军。然而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原可完胜的局面也沦为一盘残局。
真要同她拼个鱼死网破么,朝中兵权在手,对头软肋已现,沈裴二人自顾不暇,皇上病入膏肓……皇后与皇嗣已是何家的人,至此赢面在握,却同一个将被远嫁夷酋的落魄女子拼命?她,也配么?
陈国公兀的笑了,眯眼注视昀凰,缓缓振衣跪下。 廷尉暗松一口气,随之俯跪在侧,一干老臣同为车骑将军求取宽贷。
六名执仗内侍已将车骑将军按倒在地,夺下冠戴玉笏,朱漆描金圆木大杖高高举起。左右俯乞求恳不绝,长公主袖手垂眸,与陈国公目光冷冷交汇。历来只有皇帝可当殿杖杀臣工,便是太后也不能逾越。直至当年郭后悍然杖杀文定侯苏焕,才破了这祖宗规矩。即便如此,郭后也曾请旨行刑,长公主却只凭一言,便要诛杀大将于殿前。
南秦立国以来,为臣之耻,莫过今日。
僵持之际,沈觉竟也跪了下来,哑声道,“微臣斗胆进言,国之肱股,不因小节而废大义,其行虽可诛,其心亦可恕。望公主三思!”车骑将军咬牙跪地,脸颊几已贴上地面,闻听沈觉此言,心中竟是一震。党争向来是你死我活,不想生死关头,沈相竟肯摒除私见,顾全大局……长公主似也有所触动,眼中凌厉之色稍敛,回眸注视陈国公,缓缓开口,“不因小节而废大义,沈相言之有理,国丈以为如何?”
她问得恳切,语声似叹息撩过人心,眼瞳里光华鉴人。
好一句“不因小节而废大义”,陈国公冷笑,何尝听不出那恳切之下的咄咄——她分明是在要挟,逼他来做一场交易。所谓小节,明指车骑将军冲撞犯上,暗地里将裴令显御下不严,渎职从犯之罪转为轻描淡写的小过小失。拿老朽一命做抵,替那竖子脱罪。
“古云,勿以恶小而为。”陈国公长须拂动,神容竣严,“臣以为,惩小方能戒大,刑律不可容情。”话音落地,众人悚然,廷尉心中最是雪亮,冷汗顺着脖颈滚落。打死一个车骑将军,拔除裴令显这一丛劲敌,虽是值回代价,未免兔死狐悲。长公主亦为之一窒,再开口时,语声似在冰雪里浸过,入耳彻骨,“你等都听见了,还不照国丈说的办。”
执杖内侍怔得一瞬,猛醒过神来,手中高举的廷杖重重落下,击打在老将军弓起的背脊。一声闷响,老将军哼也未哼,额角青筋却暴起,硬受了这摧筋折骨的一击。所有人皆在那一刻猝然闭眼,唯有昀凰定定睁眼瞧着,纹丝神情也无。那颤动的白发,皱纹间滚落的汗,随朱漆大杖带起的血珠子,转眼间泼剌剌洒满天地,将眼前一切变成猩红。
当殿受刑的人,面目在刹那间模糊。仿佛是车骑将军,仿佛又是她看不清的一张脸,是她早已不记得形貌的外祖父,当年也是这般陨命于杖下……昀凰微微张口,咽喉似有钝刀割过,叫不出一声“够了”。沈觉瞧见她煞白的脸,发青的唇,只觉万箭呼啸穿心。
忽见殿内奔出一名医侍,扑通跪倒,急喘道,“陛下召长公主入见!”
“皇上醒了?”中常侍王隗第一个箭步上前,语声因急切而破了调。其余跪地诸人纷纷起身,忘了尊卑礼数,焦灼拥上前来追问医侍。眼前红衣拂动,长公主已入殿内,却又驻足转身,“御前喧哗,成何体统,还不退下去!”
王隗与她目光相接,立即会意挡在殿前,示意执杖内侍暂止,“诸位大人少安毋躁。”眼见着那深红背影转入内殿,陈国公亦只得无奈止步,转眼见那医侍神情仓皇,心中暗道不妙。王隗随即退入殿中,下令将殿门闭了,以免惊扰圣驾。徒留众臣在殿外,谁也不敢多出一声,正午日光将各人影子压成小小一团踏在脚下。沈觉与裴令显缄默相视,心底已将最坏的念头转过数遍。
王隗匆匆随长公主步入内殿,数名御医鱼贯而出,见长公主匆匆而至,忙俯身避让两侧。只听环佩之声零乱摇曳,长公主走得甚急,素日仪态风华尽失,几乎是踉跄奔入帘内。御医令甫一抬头,便见中常侍王隗似一面铁墙立在跟前,遮挡了昏暗殿内仅有的光亮,沉沉语声似夹了一把铁沙子,“如今怎样,你且照实说!”
还未走得近,昀凰已没了力气,脚下软绵绵踩空,跌在明黄蛟绡纹锦帐外。那帷帐后头,他静静倚枕靠着,并不似她以为的那样奄奄一息,反倒有些笑容,只是脸色不似活人。他朝她伸出手来,广袖垂落似流云,“过来。”
往日里,他总这样唤她,如同唤一只豢养在掌心的鸟儿。
昀凰缓缓撑起身来,只走得两步便绊住裙袂,堪堪跌跪在他榻边。少桓笑一笑,勉力抬手去扶她。这修长的手原本也曾握剑挽缰,此刻却消瘦如削,苍白肌肤底下隐现暗蓝血脉。昀凰握住他的手,轻轻贴上脸颊,无声亦无泪。“朕还活着,你却要走了么?”少桓语声平静,轻柔似一缕水流,淌过之处却是封冻。昀凰说不出话来,一时间连气也喘不上来,只是哀哀望住他……良久,终于颤声开口,“华昀凰会走,我不会走。”
少桓蹙起眉心,手指抚上她苍白颤抖的唇,笑意加深几分,“又在骗人。”
辛辣热流骤然涌上,眼底喉间尽是涩痛,昀凰狠狠咬唇,苦咸滋味漫进唇间,竟不知何时落下的泪。第一声哽咽之后,再不能自已,诸般隐忍都成了枉然。
从未见过她哭得如此伤心,蜷缩起纤细身子,似个小小孩童。支离破碎的话语,夹缠了哽咽,浸透了泪水,字字句句都是凄楚,听着竟不真切。起初他听见她急急地说,“晋王”、“北齐太子”、“瑞王”云云……恍惚似芒刺入耳,却不知她究竟在说什么。眼里心里,只是她的泪颜,他令她如此悲伤么?
见他漠然,全无丝毫反应,昀凰蓦地恐惧起来,紧拽住他的手,又急急说了一遍,极尽扼要,极尽清晰……“我没有别的法子了,华昀凰原是早该死去的人,偷生偷不来长久……少桓,少桓,我要的是长长久久,我要光明正大!我,再不做这长公主,不做这华昀凰!”
少桓不说话,静静看她,幽黑眼底没有一丝活气。 昀凰目光迷乱,几近癫狂,“你听到么,少桓?”
他分明听到,却只是漠然,对她满盘愿望、满心期待全都无动于衷。只是冷,满眼都是冷,令她如临万丈深渊,恐惧无以复加,连声音也破碎,“你要怎样都好,你若不喜欢,我便不去,哪里也不去了!”
聪慧、淡定、骄傲尽化泡影,她惊惶失措,显出狼狈原形,也不过是个低微弱小女子。 少桓终于笑了一笑,极微渺的一点温柔,却是给她莫大的怜悯。
“我渴了。”他只说这么一句。 昀凰慌忙折身倒水,凌乱失措举止尽都落入他眼里。
脂玉盏中盛好了梧桐露,昀凰小心翼翼捧至榻前,倾身俯下,将玉盏凑近他唇边。少桓温柔凝望昀凰,修长手指再度抚上她脸颊,轻轻抚至颈项。他的手已清瘦之极,仿佛握不稳一支紫毫笔,却在蓦然间,狠狠扼住她咽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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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坑逃生手册此身已随前缘误
所有光都暗下来,所有喧嚣都不再,渐渐聚拢的黑暗里唯有那一双清寂眼神,丝丝温柔,缕缕缠绵,似黑暗窒息里最后的光和暖。恰似初见那一眼,长剑映亮暗室,碧血溅染屏风,暗影里只见他的眼,杀机如惊电,悯柔若春水。
扼在咽喉的手剧烈颤抖,一点点扼紧,再扼紧。
昀凰只激烈挣扎两下,因惊悸而睁大的眼睛里,渐渐有雾气浮起,秋水池上,残荷凝霜,悲伤漫过求生意念,铺天盖地尽是绝望。白骨化灰,黄泉相随,只是这誓言应验得太早太轻易。凝在睫上的泪水来不及滚落,万千不甘来不及让他明了……眼前渐已模糊,昀凰身子绵绵软倒,只竭尽最后力气抓住少桓衣襟,掌心覆上他胸口。
血色蔻丹,单纱白衣,温热掌心底下,恰是那狰狞旧伤。 温热溅落脸颊,却是少桓的泪。
惨然笑容里,他终究松了手,同她双双跌落在明黄鲛绡帐中。肌肤相贴,鬓发相缠,曾多少次缠绵在凤榻鸾帷,却是第一次共枕于帝后的龙床。昀凰已是虚软无力,蜷伏在少桓身侧,长发缭乱,无声而急促地喘息。
“也好。”少桓语声微弱平静,前一刻的杀机仿佛从未出现,“朕放你走。”
昀凰说不出话来,喉间痛如刀割,一路痛到心尖上去。他终究肯放了她,金口玉言,一句话斩断诸般孽障。她却狠狠攥紧他的手,说什么也不能放,指尖剜进他掌心里去。他微弱地笑了一笑,将手指抵在昀凰毫无血色的唇上,止住她嘴唇的颤抖,“不必说了,朕知道。”
一声朕,唤回昀凰三魂六魄。他连自谓也收回了,一口一声朕,做回高高在上的君王。昀凰张了口,听见自己语声喑哑,几不可闻,“若是连你也不信我,不如就此将我扼死。”
“朕相信。”杜若清苦气息轻拂耳鬓,少桓低低道,“这样很好,朕很放心。”
昀凰恍惚抬眸,见他的眉目近在咫尺,语声萦绕耳畔,却觉眼前之人比任何时候都更遥远。方才被他手指扼过的地方还在火辣辣的疼,转眼他已温柔如昔,仿佛一个躯壳里栖宿着两个不同的少桓。他脸颊显出玉一般颜色,隐隐透寒,再无温润,“原想天上地下带着你一起,如今看来,朕不配了。”
“少桓……”昀凰哽咽失声。少桓微微而笑,“你委曲求全,不惜同外族求取庇护,朕却是一介废人,再也护不得你周全。当日未能带你一同离去,登基之后亦未能给你堂皇名分。你无双芳华,尽被朕误在深宫……如今壮士断腕以全质,你……很好,很好……”少桓笑着,猝然紧抿了唇,胸膛剧烈起伏,将一阵呛咳极力隐忍下去。
他是如此骄傲的一个人,帝王之尊,伤病之恨,一切最脆弱的地方,却又被她烙上新伤。昀凰再也说不出话,一时间手足冰凉,遍体都似冰刀在割,痛入骨髓,却流不出一滴血。
“皇上究竟还能熬得多久?”
王隗一语惊得左右变色,这般杀头灭族的话也只有他敢说出口。御医令已将众人诊治之见一五一十告知,皇上依赖丹石过久,寻常药石已对病症无效,御医连开几副温中补养的方子,却镇不住他咯血之症。唯今之计,只得照丹石炼方,且先稳住病况。只是皇上龙体虚损,再难抵受丹石之毒,一旦肺腑俱害……御医令一额都是豆大汗珠,不敢将凶言出口。王隗却已顾不得避忌,厉声追问之下,御医令惶然道,“少则一年半载,多则三年五载。”
王隗心中虽有准备,仍是如罹雷击。 却只听身后一个喑哑语声缓缓问道,“可有万千之幸?”
御医令慌忙回身,见长公主不知何时出了内殿,幽幽立在众人身后,长发垂覆两肩,目中泛红,脸色白得有如妖魅。只觑得一眼,御医令再不敢抬头,惴惴沉吟片刻道,“若蒙天幸,或也能延寿十余载……”
十余载,便是他与她的天幸。长公主一言不发,暗影遮蔽了脸上神色,仿佛一尊黑暗中的玉像。王隗这才回过神来,也顾不得礼数尊卑,脱口便问,“殿下,皇上怎样了?”
长公主身形憔悴,语声沙哑,“皇上醒着,要见外头那几个,让国丈、沈相、廷尉与裴将军都进来。”王隗迟疑一瞬,默然应命转身退去。长公主却又唤住他,“叫承淑宫裴妃也过来。”
“也见驾么?”王隗上了岁数,到底还是多话了些。 “不必。”长公主已转过身去,头也不回道,“让她在偏殿静阁候着。”
此时召见那无关紧要的裴妃实是匪夷所思,王隗一时猜不透长公主的意思,也不知是否是皇上心意,忙趋行近前,沉声问道,“那中宫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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