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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蓝兮]末路相逢

_6 晴空蓝兮(现代)
  事实上,叶希央并非第一个这样质疑的人。分手之初,几乎所有人都多少表示了他们的惊讶,恐怕是真的都没料到那样的结局。可是一段时间过后,又仿佛全部释然,或许在他们的眼里,江允正始终还是个不容易被人掌握的男人,所以看她的目光里便多了几分劝慰和安抚。
  可是不管外人多么好奇,那时候的林诺对于分手的原因却是只字未提,消沉了两个月之后又再度全心投入到工作中去。
  彼时的她早已离开了融江集团,那段感情也从此沦为往事被尘封起来,连同江允正这个人一道,消失在她的生活中。
  古朴典雅的茶室里香气袅然,林诺沉默良久,最终只是说:“我很爱他。”却不说是当时抑或是现在。
  对着并不算至交的叶希央,她头一次这样坦白,一刹那心中仿佛无限轻松。
  林母挑了个周末让女儿去相亲。
  林诺只好打电话给许妙声,一叠声地道歉:“……我真把这事给忘了,晚上不能陪你吃饭,怎么办?”
  许妙声每隔两天主持一档电台夜间情感类节目,昼伏夜出,一般太阳下山时才起床。此时正穿着睡袍在客厅里游走,原本心不在焉,只是一听林诺要相亲,顿时如闻天大的新闻,眼睛一亮:“在哪儿?你居然也沦落到这一步?新时代的女性呀……”的
  林诺将手机拿着离远了自己的耳朵,半分钟后才又移回来,也是万般无奈:“老妈也是一时兴起,但是她的命令不得不从。况且对方被形容得三头六臂十分威风,我也开始好奇,正好为无聊的生活增添一点新的乐趣。”
  而事实证明,那位前来相亲的王先生虽非真正的三头六臂,但至少外表看来也颇有精英的感觉。何况,人家本就是大律师,近年来十分好赚的职业。
  两人坐下来聊了没两句,对方就说:“听说林小姐在外贸公司做事?”
  林诺点点头。
  王律师又说:“人事主管?”
  林诺仍是点头,并带了点谦虚的笑容。
  对方毫不吝惜地表示了一下赞扬,才又摆出一本正经的表情:“一个女孩子在社会上打拼虽然辛苦了一点,但女性总还是要自食其力的好,经济和感情上都最好不要依赖别人,包括男朋友和丈夫。你在外贸公司上班,收入也稳定,而且看你的样子也挺独立的,如果男方工作上面比较忙碌,你应该也能理解的吧。”见林诺并没表示反对意见,似乎更加满意,于是大方地说:“也别我一个人说话呀,林小姐,你对我本人有什么疑问,也可以提出来。”
  服务员走过来上了第一道菜,林诺举着筷子率先吃了一口,才抬头问:“婚前要财产公证吗?”
  也许是她太直白,对方着实愣了一下,才皱眉说:“这么快就讨论这个问题,不会太早了吗?”
  林诺摇头,“怎么会早?大家都是成年人,现实一点嘛。我只是担心你是律师,万一以后离婚,我会不会一分钱都拿不到。”的
  晚上回家自然被林母在电话里骂了一通。
  “他不好吗?人家好歹也是业界精英,怎么就弄得不欢而散?!”的
  林诺看着电视,应得漫不经心:“优越感太强,说话口气比老爸还严肃,而且,怎么一点幽默感和应对能力都没有?还以为他口才不错呢,不过被我问了两句,怎么连饭都没吃完就走了。”
  “那是被你吓的!之前可对人家说你是淑女。”话音未落,已经听到女儿毫无节制地哈哈大笑起来。
  也许是最近闲在家里无事,又或许是愈挫愈勇,过去对于这种事并不怎样上心的林母忽然之间就积极了起来。林家的社会关系又广,介绍人三不五时便将男方资料送来,各种职业都有,俱是优秀人士。
  林诺这才惊觉,那位王律师便是痛苦的开端。只得以各种理由推脱,实在推不过的,也是抱着好玩的心态与对方见面。
  其实也不乏好的对象。
  林诺就与一位三十岁的外科医生一起约会过几次,彼此感觉都很不错,可是等到拥抱牵手的时候,她却躲开了。
  那是在一场音乐会之后。那位姓方的医生得知林诺喜欢交响乐,买了票约她去听。散场的时候人潮涌动,他绅士风度地伸出手臂护住着她。
  两个人挨得极近,她几乎都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消毒水味,他的力道不轻不重地恰到好处,拥着她从人群中穿过,走下高而长的台阶。
  他的脸斯斯文文,性格随和知识又丰富,惯拿手术刀的手指修长有力,不时说两句轻松风趣的话活跃气氛。林诺忽然就有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这样的人,还怎么能说他不够好呢?
  所以两天后再度约出去吃饭的时候,她几乎都已经做好了继续交往的准备。
  然而,等到饭后散着步回家,方医生在穿越斑马线时伸出手来,林诺的手指却只在对方的掌心里停留了两秒,便立刻缩了回来。
  到了马路对面,二人停下来,她看着方医生明亮的眼睛,说:“对不起。”
  方医生宽容地笑了笑,其实心里对她是有一定好感的,于是温和地问:“可以说说原因么?”
  她想了想,觉得实在没必要隐瞒,便举了个例子:“小的时候家里养了一只小狗,和我的感情特别好,我每天放学回来都要和它玩一阵才去写作业,而且晚上也让它睡在我的卧室里。可是有一次它得了急病,很快就死掉了,抢救都来不及。我当时特别伤心,哭了很久,虽然后来爸妈又新买了一只回来,可是我对它却没什么感情,或者说,是没办法投入像之前那样多的感情了。”说完自己不禁笑起来,皱了皱眉,“似乎不太恰当的比喻。”
  方医生点点头,却问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么,那个人,他现在在哪儿?”
  林诺说:“他很好,无病无灾的。”甚至愈加风生水起吧,她想。
  “可是,在他之后,我恐怕没办法再爱上其他人了。”
  夏季温热的风吹拂过来,她鬓角边的头发细而柔软,被卷动着飘起来,一双眼睛仍是又黑又亮没有杂质,衬在细碎的流海下面,似乎仍有些稚气未脱的纯真。
  可是,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却难免有些迷惘。
  似乎直到这一刻她才知道,原来爱上江允正之后,无论分或是合,她都很难会再爱上别的男人。
  正如当初许思思在他们情正浓时半开着玩笑说:“……江允正恐怕真是毒药,即使离得开,以后再碰上其他人,也怕是食不知味了。”
  原来,竟然一语成谶。
  曾经沧海
  许妙声也知道这位方大医生,原本一心以为好事能成,谁想到最终还是不了了之,心里头更加好奇,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诺正翻着杂志,心不在焉:“谁?”
  “那个你曾经爱过的男人。”
  虽然还是夏天,《VOGUE》上却已经开始介绍本年秋冬成衣的流行趋势,林诺盯着那里面的一位男模特入神。
  不是为了人,而是因为那一件大衣,深色的双排扣军装样式,衬得人英挺异常。不禁就想起当年江允正穿着这个牌子的大衣时的模样,也极为好看,在她眼中,甚至比模特还要好。
  他似乎偏爱这个经典的英伦品牌,有一回晚上一起吃饭,她下了车便缩着脖子直喊冷,结果隔了两天,桌上就多了一只盒子。
  素净而温暖的颜色,她十分喜欢,将这条格子围巾围在颈脖上去见许思思,而她的这位好友当时已经进入考研的最后复习阶段,整天埋首于大量题海之中,难免面色灰败。再反观她,却犹如正在盛放的鲜花,容光焕发。
  许思思不由感叹:“恋爱真是绝佳养料,想必那位江同学也是称职园丁一名吧?”
  酸溜溜的语气,林诺听了嘻嘻一笑,拿书作势去敲她的头,说:“江同学?他可已经二十七了,我在他面前,简直就像小孩子。”的
  其实差了三四岁,也不算太多,可不知为什么,她时常觉得自己在仰望,一直在仰望。越是接近就越觉得他的言行气度和阅历,远非之前接触过的同龄男生们可以比拟的。
  在公司,江允正仍旧是众人之上的老板,林诺也曾在私下里与他约好,这样的公众场合还是不要曝光关系比较好。
  这个要求是林诺主动提出的,江允正听了并无太多异义,只是挑了挑眉:“哦?怎么我觉得像是地下情?”
  林诺被他逗笑了,用手轻捶他的手臂,而后靠在他的身边说:“公司里八卦的人很多呢。”又想起自己之前似乎也是八卦大军中的一员,不由得皱着鼻子嘻嘻暗笑。
  江允正重新转头盯住屏幕看财经新闻,伸出一只手拍拍她的肩,说:“不用担心。”
  事实上,这种不公开的恋爱关系,竟然也让林诺尝到了一点隐秘的快感。
  有时候坐在位子上,周围是电话声或是同事敲击键盘发出的声响,她却收到江允正的短信,通常都是问她晚上想去哪儿吃饭。
  每当这时,她总会忍不住去想像此刻的他是如何坐在楼上的办公室里发着短信,又会有着怎样的神态和姿势。
  许思思说:“……陷入情网,无可救药。”的
  是的。这种感情,确实在日复一日中逐渐加深。
  等到林诺回过神抬起头来,只见许妙声正直勾勾地盯住自己,奇怪道:“发什么呆呢?”下一刻,手中的杂志被一把抢了过去。
  “没事。”空出双手,她抓了个抱枕到怀里,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曾经沧海难为水。”说完,自己心里却先微微一滞。飞不过那一片沧海,究竟是幸抑或是不幸?
  叶希央穿过秘书室,自己动手敲了敲门。
  办公室里采光极好,半面墙都是落地玻璃,呈宽大的弧形包围过来。江允正就立在那里打电话,见到是她,只是略微抬手示意了一下,目光便又转向窗外。
  电话里外地分公司的经理正在汇报工作,他迎着阳光眯了眯眼睛,似乎有点心不在焉,多数时候就只是听着,偶尔提一两个问题,公事公办的语调中几乎半点起伏都没有。
  一通电话讲了近二十分钟,叶希央也很坐得住,一直等他收了线,才说:“猜我前两天见到谁了?”的
  江允正在椅子里坐下,顺手点了支烟,看她一眼:“说吧。”似乎没有兴趣玩这种猜谜游戏。
  她笑,轻描淡写地说:“林诺。”眼睛却一直盯着他,仿佛想要找出蛛丝马迹,甚至只要一点就好。
  谁知江允正往水晶烟缸掸了掸烟灰,也只是淡淡地应了句:“是么。”可有可无的语气,然后便转头去看电脑上的期货盘。
  从叶希央的位置,可以看见他的大半个侧脸,她看见他面色平静地盯着屏幕,过了一会儿忽然微微皱了皱眉,虽然极短促,却还是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而他的目光也似乎凝在一个点上,动也不动。
  她突然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那大半支香烟夹在修长的指间,安静缓慢地燃烧,一线烟雾升上来,最终消散在空气里。
  临走的时候,她说:“她过得挺好的,只是比以前瘦了些。”也不管江允正怎样回应,自己率先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来,秘书室里的人对她微笑道再见。不知怎么的,她突然就想起那一次在这里见到林诺的情形。
  林诺与江允正一前一后走出来,那个时候其实她就已经猜到大概会有内情。虽然后来他们公开了关系,也证实了她的猜测,可很长一段时间她总以为林诺不过是江允正一时兴起后结交的女朋友。
  毕竟,认识他这样久,他的数段短暂的关系是如何开始和结束,她也多少都有耳闻目睹。同在一个圈子,这种事情,再平常不过。
  所以,她一度以为林诺也只是过眼云烟。
  可是事实呢?或许并非如此吧。
  叶希央离开之后,江允正坐了一会儿,才从座位上站起来。
  大厦的地理位置极好,二十几层的高度望下去,大半个城市几乎都能尽收眼底。近几年经济发展迅速,却连带地导致环境越来越差,似乎任何时候空气中都是灰蒙蒙的一片。俯瞰下去,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奔波于尘世之中,渺小而匆忙。
  江允正静静地站在落地窗前,不多时便有秘书敲门进来,手里拿着记事簿,提醒他:“会议定在二十分钟后。今天晚上暂时没有安排,刚才董事长的秘书打电话来,让您回家吃晚饭。”
  江允正仍背对着门,只是若有若无地点点头,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似乎思绪还没有回来。秘书停了停,才又说:“明早十点我们新楼盘的剪彩仪式,您是不是要亲自去?如果那样,恐怕会赶不及十点四十分与郑行长的约会。”
  办公室的一角立着大篷青绿色的植物,被太阳照着,每一片叶子都仿佛闪动着灿烂的光。
  这个夏季犹为炎热,可是站在这里,张秘书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上却隐隐泛起一阵寒意。倒也不单是中央空调的原因,只是她等了很久,都不见江允正有动静,像是对她的话置若罔闻,于是心里更加确定总裁此时心事重重,也不由得怀疑自己这个时候撞进来是否十分的不合时宜。
  其实江允正的性格并不乖张暴戾,平时对待下属也算是和蔼可亲,她又跟了他这么多年,早已经习惯他的脾气和作风,然而也正因此,更能察觉出一些极其细微的变化。
  近两年来,江允正仍是那个江允正,只不过更加的喜怒不形于色,而平常在办公室里,也似乎突然有了一种习惯——好几次她进来,都看见他独自立在窗边,背影挺拔瘦削,黑发伏贴在后颈,有时候指间还燃着烟,却总像是忘记了去抽,积着长长一段烟灰。
  头几次她不知情,一径地汇报着公事,渐渐地才发现每当这种时候,自己的话多半都得不到回应,甚至有几回,他干脆不耐烦地挥挥手打断她,转过头来脸上表情平静无波,只是一双眼睛里透出明显的不悦。
  她也算心细如尘,很快知道自己打扰到老板的沉思,于是从那之后格外注意察颜观色,尽量避开这种禁忌时刻。
  但是今天,她是忙昏头了,才又犯了这样的错。
  心里已经懊悔,再看江允正仍旧不出声,张秘书立刻轻轻地说:“江总,我先出去了。”退到外面,才吁了口气。其他同事都在忙着各自的事情,她坐下来,忍不住再一次去猜想那个之前思考过无数遍的问题。
  每当这个时候,江允正究竟在想些什么?
  是某个人?还是某些事?
  又过了十来分钟,内线响起来,她被重新叫进去,江允正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神色如常,说:“和郑行长的约会推后半小时,你去安排一下。”
  她应了声好,立刻出去做事。
  轮回
  林诺的相亲活动进行了好一阵子,才终于停下来。
  一是因为越来越兴味索然,二是恰好她的手机在一次相亲路上弄丢了,又是最新款的,被小偷摸了去,实在令人心疼。
  林诺就趁此机会朝林母抱怨了一通,因果关系说得头头是道,竟几乎让林母自责起来,似乎真不该安排那次相亲见面。于是,之前热衷的事情便逐渐缓下来,林诺偶尔也庆幸用一支手机终于换来安宁。
  可她还是第一时间去报了案,明知找回来的机会小之又小,但在警局里仍旧对着父亲的公安老友郑重拜托了一番。
  对方一径应承,只要一有消息便立刻通知她。
  回到家,许妙声也说:“别抱希望了,找时间再去买一支吧。就是号码都丢失了,有点麻烦。”
  林诺没说什么。其实那些常联系的人,电话号码几乎都能记得,而她真正心疼紧张的,也并非手机本身。
  谁想到几天后居然接到通知,父亲的老朋友说:“刚刚破了一个盗窃团伙,活动范围就是你丢手机的那一带,赃物里也有你说的型号,外壳颜色也符合,过来认领吧。”
  其实也真算是运气好到家,才能在销赃的时候被及时寻了回来。
  等到了警局,林诺其实早一眼认出正是自己才用了两三个月的那支机子,可拿在手里还是忍不住锨着按键翻了翻,像是里头真有宝贵东西。
  许妙声陪着一起来的,见状便问:“号码都在吧?”又见她低眉不语,只是沉默地看着屏幕,似乎动作微微凝滞,不由得诧异道:“怎么了?”
  她摇头,很快将手机塞回口袋,又办了相关的手续,两人这才一同走出警局。
  当天夜里,林诺半梦半醒间摸向枕边,冰凉凉的金属机身握在掌心,好像瞬间便将剩下的睡意全部赶走。
  她睁开眼睛,去看发出幽光的屏幕。遗失几天,机身倒是没有半点磨损,SIM卡也还在,所以一切维持被盗时的原样。
  她侧躺在床上,手指轻轻摁上去,去看那些存在里面的短信。
  其实她平时一向有随看随删的习惯,可是这些,却一直储存在卡上,一直没有删除。
  是真的舍不得。
  明知道有些傻气,却还是舍不得就这样不要它们,因此两年前的东西,却还完完整整保存到现在,即使手机已经换了好几次。
  不过都是些十分平常的话语,可发现手机丢失的那一刻,不知怎么的,她的心里陡然一凉,有些心疼,仿佛从此之后与那个人就真的半点联系都没有了。
  所以才会立刻报了警,只为了心底刹那的慌乱,和那一点点的希望。
  其实这种行为是真的挺可笑的,也正是至此,林诺才觉得,自己仿佛早已陷入一个困局之中,一直以为自己正慢慢走出来,然而其实这个局是无解的。
  或许是她还找不到出口,又或许,是根本没有出口。
  已经是适婚的年龄,节假日不时飞来红色炸弹早已不足为奇。林诺又有一个大学同学要结婚,喜贴发出来,精致异常,上面还有新人照片,林诺看了没觉得怎样,倒是一旁有人感叹:“你这个同学真是好福气!”一通介绍之后,这才知道原来新郎倌是金龟婿。
  其实林诺与那位女同学的交情并不算太深,毕业之后也只是同学聚会见过几面,互留了号码却从没联系过。
  如今连她都收到请贴,可见此次确实是大宴宾客。
  许思思还在国外留学,李梦正在出差赶不回来,林诺也没和其他人联络,只身前往酒店。
  正是夏季,艳阳高照,似乎连地面都反着光,烘烘的热气蒸上来快要让人透不过气。林诺将车开到酒店停车场,找位置停下来。
  车是不久前林父送的,说是给女儿的生日礼物,主要为的还是方便她上下班。虽说林诺驾照拿得早,可还是谨慎地又跟车练了一段日子,才敢一个人单独上路。
  此时她刚从车上下来,却突然怔了怔。
  地下停车场里光线并不太好,可毕竟是那样熟悉了,所以第一眼就认了出来,但她还是往前走了两步,似乎是想确定一下。
  原来真是他的车。
  江允正的车堪堪停在斜对面的车位上,因为还隔着两台高大的越野,所以方才倒车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
  林诺在车前面站定,那里面当然没有人。她忽然想起当初江允正说想换车,却被她阻止了。
  “不是好好的么,干嘛要换?”
  “开得久了,想换台新的。”他翻着杂志,说得倒是理所当然。的她“哼”一声,“喜新厌旧啊。”
  其实也只是随口说说,江允正却抬起脸来,侧着眼睛看她,眉目深秀,眼角还带着一丝隐约的笑意。
  她被他盯住看得有些奇怪,问:“干嘛呀?”的
  “没什么。”他伸出手来揉了揉她的头发,又低下头去看杂志,只是淡淡地说:“不换就不换吧,听你的。”如今回想,那个时候的语气是那样不经意的宠溺。
  林诺站了一会儿,又拿出手机来,终于还是找到一个名字拨出去。
  对方环境喧闹,可是没等她出声,那人已经说:“林诺。”带着些许惊奇。
  或许是真的想不到吧,她竟然还会打他的电话。而她也没料到,自己的号码也一直存在对方的手机上。
  “徐助理,你好。”定了定神,她说:“我看见他的车了,你们也在酒店里?”
  徐助理看了看正在一旁与新郎寒暄的江允正,迟疑了一下,还是走到安静的角落,低声说:“对,江总是来参加婚礼的。”停了停,又问:“你呢?现在在哪儿?”
  林诺笑了一下,想到当初分手时江允正说过的话,他说过此后永不再见的,而这两年也确实再没见过。他的话总是执行得这样好。
  于是她说:“在停车场,正要离开呢。看见车子所以想问候一下。”可是又吩咐:“别告诉他我来过电话。”
  徐助理还想再说话,却听她说了声“再见”之后便挂断了。
  他皱着眉看着黑掉的手机屏幕,走回江允正的身边。
  林诺将车子开出去,上了缓坡,骤来的明亮光线令她忍不住眯起眼睛。
  这样炎热的天气里,她却手指冰凉。身后数十层的酒店正离自己越来越远,江允正此刻就在里面,这些年来可能他们从未如现在这般靠得这样近。
  她握住方向盘融入车水马龙之中,却突然开始想念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烈的思念,仿佛一闭眼睛他的样子就能清晰无比地浮现出来。
  或许她是真的闭了闭眼,因为有一刹那的恍惚,等回过神来才赫然发现有行人正从车前匆匆跑过。
  其实是那人违反了交通规则,她一惊,松了油门还来不及踩刹车就去打方向盘,车子从慢车道急速拐向左侧的超车道。
  毫无预兆的变道,在那个瞬间她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紧接着便是一声巨响,车子猛烈地震颤了一下,还没想清楚是怎么回事,身体便随着巨大的惯性向前冲去,五脏六腑都几乎移了位。
  算是连环追尾,等到后面的冲撞力消失,车子的前端也已经重重抵上前方一辆北京吉普的右后侧——一切快得不可思议,却又好像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
  林诺只感觉额上一阵冰冷的疼痛,随后便有微微温热的液体流下来,划过眼皮和鼻梁。车窗外喇叭声响成一片,似乎还有越来越大声的喧哗,可是她只是忍不住想要呕吐,模模糊糊看见前面的挡风玻璃已经像蛛网般裂开来。
  很快有人来开车门,她半伏在方向盘上,看见对方陌生而焦急的面孔,头晕目眩得更加厉害,只能依言困难地交出手机去。然后,似乎听见他开始打电话,想必是在通知她亲近的人,于是心里一松,竟然真的晕沉沉地倒下去。
  再醒来的时候,林诺异常清醒,睁眼望着雪白的天花板,立刻知道是在医院里。
  身边有医生在说话,声音温和平稳:“……没有大碍,休息一段时间就没事了。”
  她对他笑一笑,额上仍有隐约的痛楚。
  医生点点头,插着口袋出去了,她面向着门的方向,静默了几秒,这才似乎终于发现异常,几乎是迅速地转过头去。
  她住的单人病房很大,窗外正是夕阳西下,染红整片天空。她在这片橙红的光中眯起眼睛,待到确实看清楚了,一颗心陡然震动了一下。
  她竟然没发现。
  刚醒来的时候,她竟然不知道这屋里还坐着一个人。
  她望着他,看见他穿深黑的衣裤坐在沙发上,整个身体都隐在角落微暗的阴影里,修长的手指支住下巴,一动不动地与自己对视。
  那双眼睛是那样漆黑,仿佛深不见底,却让她想起几年前的那一夜,也是在病房里,他脱下大衣回过头朝她微笑,眼神清亮得甚至能遮盖住当时的月光。
  林诺慢慢阖上眼睛,原来关于他的一切,她都从未忘记过。
  车祸
  徐助理办好了相关手续,又从外面买了些食物,却站在病房门口犹豫起来,一时之间也不知就这样闯进去是否合适。
  因为手机里最近联系人的缘故,林诺出车祸的消息才第一时间通知给他。
  回想起来,他竟从没见过那样的江允正。
  当时婚礼现场热闹非凡,来宾大多是名流商贾。一对新人恰好敬酒到他们面前,可是他的话音还未落下,江允正便已立时放了杯子,面色冷峻地匆匆离开。甚至是亲自开车,途中数次闯了红灯,他坐在一旁也只能暗自惊异。
  林诺跟江允正在一起的时间也算不上太长,在她之后,也有别的女性填补进来。他几乎是刚入社会便跟在江允正身边做事,这么些年早已看得清楚,一个人处在这样的地位,有些东西恐怕是永远不会缺少的。
  然而就在一个月前,那位最近经常伴在江允正身边的电视台美女主播打电话来,往日甜美清澈的嗓音黯哑异常,语气却很礼貌,甚至有点小心翼翼地问:“他这几天是不是出差了?”
  他公式化地应付着,心里也明白,她们似乎都很少直接打电话到江允正的手机上。
  不是不愿,只是不敢。
  因为无从掌握江允正的时间安排,却又仿佛都清楚他的脾性习惯,因此生怕恰好在办公的时候打扰到他。
  于是他这个助理的手机,倒是偶尔会因为这种事情响起来。
  如今听对方这样一问,他情知江允正应该有多日未和她联系,只好说:“江总最近比较忙,有什么事情我可以转告。”边说心中却禁不住边感叹,这哪里算得上女朋友。
  “……没什么要紧的事。”电话里的声音停了停,才轻描淡写地说:“只是我这两天生病住院一直没开机,怕他找不到我……”
  他心下了然,问了问病情,善解人意地回复道:“好的,我会转告江总。”
  可是等到下班回家路上他将此事一说,江允正坐在后座看报纸,连头都没抬,只是交待:“替我送花和水果过去。”的
  道路两旁高楼林立,车窗外是商务区繁华的景象,可是夕阳在灰色的高大建筑之间缓缓坠落,余晖苍茫,近乎寒冷。
  果真是不同人不同命,各有各的缘法。当时的他又怎能想到,原来还有一个人能让江允正如此心急火燎地亲自赶到医院探望。
  而这个女人,在很久之前离开时,是那样平静,甚至悄无声息。
  徐助理终究还是没有进去,林诺则愈加觉得煎熬。
  她直挺挺躺在那里,连脖子都有些僵硬,终于还是问:“我可不可以现在出院?”可是等了良久,却都得不到回答。
  江允正仿佛若有所思,只是看着她,并不说话。
  她仍闭着眼睛,额头上缠了雪白的纱布,一张脸比过去瘦了些,轮廓却也更加清晰,肤色依旧是象牙般的白,夕阳的橙光映在脸侧,像是染上极淡的红晕。
  她听不到他的回答,兀自皱了皱眉,小小的“川”字在眉心若隐若现。
  “谢谢你。”她突然低低地说,手指却在被子底下慢慢攥紧,“你走吧。”仿佛是真的近情情怯,不论上一刻有多么想念,此时却都不敢睁开眼睛看他的脸。
  江允正仍不作声,她也不再管他,只是坐起来要去按墙上的铃。
  一阵晕眩,额上撕裂般的疼痛再度加剧。她皱眉倚在那里,却又不能伸手去抚摸,也不知是否又有血渍从里面洇开来。
  这个时候江允正才终于动了动,站起身只几步便来到床前,低眉看她,声音低沉,似乎还有隐约的怒气:“如果技术不好,以后就不要开车。”
  他们分别两年,这便是他说的第一句话,听起来倒更像是责备。林诺只觉得想笑,才刚触及他的目光,却不自觉地先偏到一边去,然后才说:“知道了。”
  他这才往门口走去,在离开之前又问:“要不要通知你的父母?”
  “不要。”她连忙说,“只是小伤而已。”
  他拉开门走出去,几分钟后徐助理进来,对她笑道:“走吧,送你回家。”门外却早已没了江允正的踪影。
  回到家,这副样子足以令许妙声惊得大呼小叫。徐助理直接送到门口,林诺受了惊吓又失了血,很快便回房间里躺下。
  足足休息了两天,直到事发后第三天的傍晚,才觉得精神恢复了七八成。许妙声直说:“平时办公室里坐久了,缺少锻炼。瞧你体质弱的!”
  林诺看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嘁”一声:“你也缝个八九针试试!”
  少顷,手机响起来。林诺生怕是林母打来让回家里吃饭。幸好不是,然而,却也是另一个她不太想见到的人。
  车子已经到了公寓楼下,她犹豫再三,只好说:“等我下去。”
  徐助理将她载到会所门口,她抬眼看着熟悉的门牌,这才觉得不对劲:“你请我在这种地方吃饭?”的
  “还有江总。”
  她扶住车门,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一并伤了脑子,之前竟会相信那样漏洞百出的谎话。
  徐助理单独请她吃饭,又怎会开着江允正的车?
  “我要回去。”她说。会所的经理却已亲自迎了出来,竟然仍记得她是谁,面带微笑道:“林小姐,好久不见。我领您进去,江总已经在等了。”
  其实离开江允正之后,林诺便再没有出入过这种场合,只是如同任何一个普通上班族一般,过着朝九晚五的简单生活。
  额上纱布没拆,为了不影响伤口,刘海也不得不别到一边去,因此她低着头走得极快,却还是有服务生认出她来。
  江允正就在走廓尽头的隔间内,门被推开时,他正好转过身来,身后窗外是浓郁青翠的植物,甚至还有一丝沁凉的清甜从窗口飘进来。
  他熄了烟走过去,修长的身影遮盖下来,眼中有忽闪明灭的光。
  林诺心中一动,却又像受了惊,匆匆别过头,恰好避开他伸出来的手。
  他的指尖温暖,划过她的额角,其实并没有触碰到伤处,她却仿佛被痛楚贯穿全身,连声音都微微发颤。
  她问:“为什么找我来?”的
  江允正微眯着眼睛轻轻皱起眉。她过去极少见他这副样子,只有在真正遇到难题的时候,他才会这样,静静地沉思,连眼神也一并深邃下去,像一泓见不到底的深潭。
  他说:“我后悔了。”语气有些讥诮,“我做事很少后悔。可是现在,我突然觉得当初根本不应该放你走。”
  他的声音清冽,她却瞬间恍如在梦中,身体已先于意识作出了反应,一颗心猛然剧烈地跳动,将胸腔撞击出隐痛。
  过了许久,才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嗓子眼里迸出来,犹带着强装的笑意:“你在开玩笑吧。”
  江允正声音一沉:“我是认真的。”
  她垂下眼睛不去看他,仍是笑:“这可不像你的风格。”
  确实不像,因为从没见他对什么人或事这样反复过。
  “我头晕,也吃不下,先走一步。”说完是真的转身要走。惟恐再迟一步,脆弱的壁垒就要崩溃。
  只是下一秒,手腕便被紧紧攥住。
  她回过头,只见他的眼中隐约已经现了怒气,可声音仍旧控制得很好,低沉缓和地重复了一遍:“我是认真的。”
  她盯住他的唇角,有一瞬间像是着了迷,而后才一摇头说:“不要这样。”同样也是平静的语调,平静到仿佛他是那个无理取闹的人。
  江允正这才真正动了气,看着她冷静得近乎漠然的神色,手指收得更加紧,稍稍用力一带,便将整个人拖到自己身前,然后又伸出另一只手去抚她的脸颊
  她被他制住,避无可避,只能任由那只手一路慢慢向上,最终来到覆着纱布的伤处。
  他微微眯了眯眼睛,挑起的唇角似乎在冷笑,问她:“还疼吗?难道你真的一点都不记得在医院里发生了什么?”
  她直直反问:“什么?”只觉他问得蹊跷,可是又确实有模糊的记忆从脑中划过,转瞬即逝,根本抓不住头绪。
  或许,她是真的不记得了,就连被缝了九针的事,也是后来听徐助理说的。
  江允正看着她,一派懵懂之色,倒完全不像假装出来的,他陡然沉了嘴角,连表情也一并冷下来。
  身体欺近了些,只是说:“你叫我的名字。当时处理伤口的时候,你抓着我的手叫我的名字。”
  雪白的病床上,当时她躺在那里,黑发披散在枕畔,额头尽是血迹,连带着脸上也有,整个场面凌乱不堪。他赶到的时候医生恰好在止血,或许是那样的动作刺激了她,竟然从原本的半昏迷中醒了过来。可也不是完全的清醒,因为眼睛只是微微睁开了一些,长而浓密的睫毛因为疼痛在不停地颤动,眼神仍是涣散的。
  她无意识地小声呻吟,等他俯下身去才听清是在喊着疼。
  根本没问过医生,他便将她的手握在掌中,也就在这个时候,似乎她有所感应稍稍看了他一眼,时间短得只有一瞬,很快就又重新闭起了眼睛。
  他几乎要怀疑,其实她根本不知道身旁的人是谁。
  很快,因为伤口碰到消毒的药水,她几乎是本能地抓住他的手,力气大得惊人,可见有多么痛。他不自觉皱起眉,看着她的嘴唇微微开阖,声音那样小,可他终于还是听清了。
  其实更像是没有意识地低喃:允正,疼……
  奇怪的是,那一刻,他竟然也仿佛尝到撕裂般的痛楚,感同身受。
  可是现在,她居然不记得了!
  好像一切都一笔勾销,好像是真的从此成为陌路人。
  江允正的眼底明暗起伏,林诺默默从他的手中挣开。没有人会知道要拒绝他有多么难,也没有人知道刚才她竟是真的动了心--事隔两年再度动了心。
  她只想要快点离开,肩膀却被江允正用力扳住,耳边满是他的气息,“我不相信你已经忘了我。”
  说得那样自信,自信到有些可恶,可是她只愣了愣,便坦荡地点头。她熟悉这样的他,也很少在他面前有所隐瞒,几乎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她抬起头看他,眼睫投下极淡的阴影,语气中终于带了些无奈和茫然:“可是那又怎么样?我一直所向往的婚姻,却是你从来不肯信任的东西。到如今,我的观念仍然没有更改,那么你呢?”
  殊途
  江允正的眼底有倏忽的光亮闪过,随即却又黯沉下来。竟然直到今天才明白,当年的林诺为何要执意离开自己。
  而此时的林诺却在想,这个世上不想结婚的男人有多少,而想要安定下来的女人又有多少?这样的两种人在一起,光有爱是远远不够的,总该有人妥协和退让,又或者,只能尽早分开。
  趁着江允正短暂的闪神,她终于还是挣脱了他。
  前方是古色古香的长廊,她的脚步是前所未有的快。这栋上个世纪的老建筑,承载着太多的岁月风华,到如今依旧古朴典雅,只是又有谁会记得过去这里住过什么人,发生过什么事,曾经的云香鬓影那样繁华盛大,也终究被替代,更何况区区一段爱情。
  总会过去的,她想。坐进计程车里,只是报了地名,并没有再去观望江允正的身影。因为她知道,他是不会追出来的,一如当年分手的时候一样——他的骄傲远胜于她。
  她在二十三岁的时候与他在一起,此后虽然只有短短一年,却也终于体会什么叫做幸福。
  和徐止安恋爱时,也曾感到快乐,那是一种全力追求自己所爱的乐趣,就连对待挫折都仿佛甘之如饴。
  想来是真的勇敢,才会在起初时那样不顾一切,只想奋力抓住,只想一直相守。也因此才触碰了一些禁忌,那些属于一个高傲少年想要保留隐私的特殊禁忌。
  可是江允正不同。
  和他在一起,她仿佛突然退出了追逐者的角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他带她吃饭,带她打球,带她参加朋友的私人聚会,一切都安排得那么妥当,她几乎什么都不要想不要做,便能享受到被人宠爱的滋味。
  他和她说话的时候,笑容虽不深,却一如春水般动人。
  那个时候两个人是真的好,至少在旁人眼里看来确实如此。
  她已经与江允正身边的一干好友混得很熟,程子非总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她,打趣说:“林诺,真有本事!”而他自己身边的女友倒是换得十分勤快。
  其实这也算是一句颇带暗示意味的话,江允正每每听了,却连眉毛都不曾稍动,林诺也只是装傻。
  不问他的过去,只看将来。那时的她是这样想的,并且自认为足够聪明和成熟。
  可是后来才知道,原来,其实连将来都没有。
  也只是极偶然的一次,才知道江允正是不愿结婚的,她按捺不住追问原因,而他彼时恰好刚从公司回到家,语气疲惫,草草应了两句便挂掉电话睡去了。只当她是单纯的好奇,完全没往心里去。
  而起初林诺也确实不怎么在意,总觉得自己也还小,结婚的事太过遥远。就这样相处,每天过热恋的日子,未尝不好。
  可后来不知怎么的,终究还是忍不住,再度问了一次。
  当时两人刚从餐厅出来,已经进入深秋的C城华灯初上,坐进车里,暖意融融。
  她其实正有些许困意,却还是强打精神聊着天,话题绕了一圈来到正题上,顺势便说:“上次你都还没回答我,为什么不想结婚?”想了想,又装作不太在意地问:“还是说,你们这种男人都是不婚主义?”
  江允正将车开得很慢,两侧不断有车子超过去,亮红的尾灯在他们面前渐行渐远。她的语气也算平淡,但他还是侧过头来看了她一眼,眼神里的含意在夜色之中不甚分明,她却心下一懔,仿佛自己刻意装出来的轻描淡写轻易就被识破。
  他看着前方说:“我不相信婚姻。”
  这样的语调才是真正的云淡风轻,那么随意就丢出一枚炸弹,清俊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
  她的心里陡然沉了沉,某种模糊的意识跳出来,一时却又抓不住,只是觉得他的表情平静得近乎漠然。
  突然无话可说。
  一直以为他只是与许多男人一样,暂时不喜欢束缚,或是不愿早早担起家庭的责任,却从没想到竟是出于对婚姻的完全不信任,似乎那样稳固的关系在他看来十分可笑,甚至嗤之以鼻。
  事后许思思听说了,问:“你就没试图弄清楚,为什么他会这样想?”
  怎么没有?她比任何人都好奇这其中的缘由。后来好几次又绕回到这个问题上,江允正终于有所察觉——又或许他是早有发觉,只是一直隐忍不说罢了。
  他看着她,淡淡地问:“你很在意这件事?”
  她点头,复又摇头,不免笑道:“我可没有逼婚啊。我还这么年轻,就算你想结,我还不愿意呢。”许是说得太真实太轻松,江允正倾身过来吻了吻她的额头,说:“那就不要想那么多。”仍旧当她是一时好奇的孩子。
  至此她才看出来,他是真的不想谈,如若再纠缠下去,只恐怕平添无趣。也终于知道最初听说他不相信婚姻时,心里冒出来的模糊念头是什么。
  原来她和他,终究还是两条路上的人。
  可是仍旧继续着,一径地贪恋他的温度和宠爱,总认为时间尚早,却不知正是在这日复一日之中越陷越深。
  直到某一日,他们参加完一场婚礼,归来的途中她若有感触,叹道:“这样的婚礼简直是所有女人的梦想,新娘真幸福。”语气之间不无艳羡。
  江允正先没答话,过了一会儿才说:“一个仪式罢了,并不能真正保障什么。”
  “可存在总是合理的。”她略有不满,反驳他。
  他扬了扬眉,倒是平心静气:“任何事情都有变数,感情也不例外。没有真正无坚不摧的关系,所以婚姻有时候也只是一个虚有其表的形式。”
  她有满腔的不服,心却一分一分凉下去,好半天才问了一句:“那么,如果你爱的人偏偏要追求这种所谓的形式呢?”
  他想了想,倒也似乎并不是专门针对她,只是十分客观地陈述一个事实:“如果不能达成一致,我会放她走。”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那样平静,却又字字如重锤。她坐在暖气充足的车里,一瞬间手脚冰凉。
  原来有些观念是根深蒂固的,旁人再如何尝试,也无从改变。
  可是事到如今,似乎已经有些迟了。她想要抽离,却已是力不从心。
  从那以后,江允正的一举一动,他的眉眼和喜怒,他抽烟的样子睡着时的姿态,竟然全都成了她想看而又不敢去看的巨大矛盾。
  这才发现,之前自我安慰和沦陷不啻为饮鸩止渴,始终仍是不免要分开的。
  终于等到有一天。林诺至今还记得,那天是周日,天气格外晴好,街道两旁的树木挺直,叶子绿得像被洗过一般,泛着青翠的微光。
  她起了早,开门走进江允正公寓里的时候,他还没有起来。他平时极少睡到这个时候,想必是真累了,于是她挽起袖子悄无声息地跑去厨房做早餐。
  只是心血来潮,又或许是一切早有预感,竟然在切面包的时候割破了手指。
  刀很锋利,因此虽然动作并不快,却仍旧划了很深的一道口子。血迅速涌出来,汩汩地流,他听到惊呼声从卧室里出来,连睡袍的带子都没来得及系上。
  她看着他漆黑深亮的眼睛,突然觉得疼痛难当,却明白并不是那道伤口引起的。
  江允正找到药箱,拉过她的手,微微垂下的脸上不见丝毫惺忪睡意,嘴里只是说:“怎么这么不小心?”
  她却说:“我们分开吧。”
  那么突然,江允正着实愣了一下,药棉上浸着血渍,他轻微地皱起眉看她。
  她又重复了一遍,冷静得连自己都暗自惊讶,可是这句曾在心里千回百转的话一旦出了口,内心的某个地方便开始慢慢龟裂。
  最后,他只是给她足够的时间考虑,但看她态度坚决,终于还是放了手。
  关于分手的理由,他一句也没有问。她要走,他便让她走。因为他是那样骄傲的一个人,虽然有过那样多的快乐与轻松,却也还自认为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人,自恃少了她,自己的生活并不会有什么改变。
  况且,在她之前,恐怕没有人会这样主动离开他。
  事后唯一知情的许思思只说了一句:“道不同,不相为谋。”
  确实,她想要的,他根本不会给。
  徐助理刚刚拿到会所替他准备的简餐,就见林诺脚步迅速地走了过去,并且拦了辆车匆匆而去,连个招呼都没打。他来不及阻拦,但也第一时间站起来,心里知道大概是谈崩了。果然没过多久,江允正也从里面的回廊走出来,一言不发。
  他立刻跟着,等到两人到了车上,气氛也不见缓和,暗自打量江允正的脸色,竟带着稍许凝重。
  他知道这个时候沉默便是最好的态度,于是很快发动了车子,驶进主干道。
  其实为了这次约会,原定于下午之后的所有安排都被提前一一推掉,谁知突生变故,此时行驶在如流水一般的车阵中,显得有些漫无目的。
  江允正却兀自看着窗外刷刷而过的风景,并不说话,只是在想,原来林诺也会撒谎。
  又或许是自己当时真没意识到,竟然从没想到她是在骗他。
  ——……我还这么年轻……可不愿意结婚。
  他甚至还记得她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又黑又亮的眼睛瞪得有些圆,鼻子微微皱起,一脸的纯净认真,仿佛在说全天下最真的真话。
  然后,他便相信了。
  只因为她从来都是如此真实,喜怒哀乐总能被一眼看穿,就如同当年与徐止安分了手,那样郁郁寡欢的模样,低迷的情绪几乎都能蔓延到他的心里。
  她那么真性情,因此在他面前也从不说假话,或许那是唯一的一次,却是一个天大的谎言。
  原来她还是传统的。婚姻于她,才是最终的归宿。
  所以当她提出分手的时候,他虽然惊讶,却从没往那方面想。
  从认识一直到相处的这段日子里,他自认为对她已经足够好,就连一帮朋友私底下也常常开玩笑:怎么就被一个黄毛小丫头套住了呢?
  他当时是真的气,仿佛受了羞辱,只因为自己从没亏待她,甚至对她比对以往任何一个人都要更好更细心。
  他那样对她,而她却恰恰是唯一一个主动要求离开他的女人。
  他做事向来只看结果,到了这一步,任何理由都是多余,况且也确实不想再听。只是心里的怒气压不下去,所以才会说:“如果你真的决定了,那么以后我们都不会再见面。”语气倒是平静异常,其实这根本不是他的作风,过去也从来没有对谁说过这么决绝的话。
  车子又开了一段路,江允正才回过神来,周围是熟悉的江滨景色,落日在青黛色的远山之间一点一点沉下去,已经快要消失不见,自己的寓所就在不远处。
  他突然笑起来:“这个点回家?我还没吃晚饭呢。”
  徐助理暗暗松了口气。这位顶头上司心情阴郁的时候总是很难伺候,这时终于开口说话了,而且语气缓和,实在是再好不过。
  江允正接着说:“找个地方,我们点东西。”
  两个人去吃自助餐。
  其实私底下,他们也是朋友关系,没有外人的时候相处起来并没有太多的规矩。
  徐助理早就觉得饿了,立刻去取了食物,坐下来才发现江允正似乎没什么食欲,至少吃得不多。
  座位挑在了吸烟区,江允正点了根烟,突然问:“最近和女朋友相处得怎么样?”
  徐助理一愣,才点头:“还不错。下周可能会从老家过来,待一阵子。”
  江允正笑了笑,似乎突然起了兴趣:“你们在一起也挺长时间了吧?有没有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徐助理也跟着笑起起来,“我是想再过两年,可是家里一直催,她也挺着急的。女孩子嘛,担心的东西多。所以只好顺着她,打算明年年初把事情办了。”又吃了点东西,才又说:“到时候还要请假回老家一趟。”
  “没问题。”江允正淡淡地应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侧过脸去抽烟。
  他们的位置临着窗,整面通透明亮的玻璃墙,餐厅顶棚上是成排的无数小灯,温暖明亮的灯光映在玻璃上,仿佛万千星辉在闪耀。
  隔着一条道路,便能望见波光粼粼的江水。有一段时间,江允正似乎看着外面出了神,直到一支烟就要燃尽,他才转过头来,淡淡地说:“车子的事,你去帮帮她。”
  虽然他说得没有头尾,但徐助理很快心领神会,点头:“知道。保险公司和修理厂那边,我都会继续跟进。”
  理智与情感
  一段时间过后,林诺的额头终于可以拆线。
  因为之前从没有过类似经验,在医生有所动作之前,她是真的有点怕,一直问:“会不会痛?”执着可怜得像个小孩子。
  年轻的医生被她问得有些烦了,很是无奈,戴着口罩瞪她,手上的动作却更加麻利。
  其实没多大痛觉,甚至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拆线过程便顺利完成了。只是留下一道疤痕,不长不短的位于额际,透着新鲜伤口的淡粉色。
  许妙声特意送了一瓶祛疤精华液,嘱咐道:“早晚各一次,坚持使用。”
  林诺笑眯眯地接过来,又用手去拨刘海,对着镜子端详了一番,说:“今年流行BOBO头?干脆改天我也去剪一个,遮住也就看不见了。”
  过了两天,她居然真的去了。
  其实也是一时兴起,便趁着午休时间打车去平时经常光顾的理发店。坐在车里,看一旁的司机师傅娴熟地挂档超车一边还能谈笑风生,她才深刻觉得,或许老爸送一辆车给她简直是暴殄天物,此时此刻,那辆一向以安全着称的美国车正躺在修理厂里无辜地接受大改造。
  店里生意很好,一楼早已坐了几位烫发的女顾客,按摩椅上也躺着人。设在中央的玻璃楼梯蜿蜒回旋,即使在白天也亮着幽蓝的光。林诺便上楼去找相熟的理发师,只是刚刚上到二楼,目光随意一瞥,却不禁愣了愣。
  此时坐在靠近楼梯口位置的客人也正从镜子里望过来,两人的视线恰好对上,林诺稍一犹豫,对方却已经回过头来。
  似乎只是想要确认,因此头发上还带着泡沫都顾不得,看着眼前年轻的脸孔半晌,才终于迟疑道:“你是……林诺?”
  其实林诺只是觉得对方面熟,这时听她叫出她的名字,记忆才仿佛一点一点真正复苏,可仍旧不能相信——或许只是不敢相信——因为除去一张半陌生的脸,现实与往日的形象实在很难重叠。
  但是,她还是很快笑了笑,想了一个最为恰当的称呼,应道:“是。徐伯母,好久不见。”
  是真的很久了。
  那一次在医院里,狭小简陋的病房,斑驳脱漆的床头柜,还有那两张写着沧桑艰苦的中年男女的面容。
  因为隔得太久,也因为只见过那么一次,林诺几乎都已经忘记了。
  负责接待的小工手里端着杯子迎了过来,可是她却仿佛还处在某种惊讶之中,是真没想到竟会在这里重新遇上徐止安的母亲。
  眼前的妇人与记忆中的形象有着太大的差别,经历两年硬生生的时光,脸上的皱纹却似乎反倒少了大半。
  最后还是徐母朝她点头,微微笑起来,她这才发现,原来至少还有一样东西是没有改变的。
  那个笑容,仍旧和善可亲,还是带着一点点谦虚的样子,同时也有打量。只是太着痕迹,难免被她一眼看穿,就好像当年在病房里,她也是这样接受着他们略带好奇的善意的审视。
  只是从那之后,她便再也没见过徐止安的父母,她甚至不知道徐母是何时出院回家的。徐止安从来不提,更加没有带她回过他的家。
  所以,其实两人四目相对之余,也没话可说。林诺最害怕这种气氛,于是问:“您是一个人来的?”
  徐母连忙摇头:“我自己怎么会来这种地方……”突然顿了顿,似乎有话却又不方便说,只得十分突兀地打住。
  气氛有些尴尬,林诺只觉得挑位置远近都不合适。看了看表,时间是有的,她却还是对候在一旁的小工说:“Jimmy是不是在忙?本来还想换个发型,可是大概来不及了,要不我这个周末再过来吧。”然后才转头对徐母说:“伯母,我先回公司了。”
  徐母“诶”了声,其实也不怎么习惯年轻的洗头小工一直在自己的头顶上又抓又按,想和林诺再多说两句,却苦于起不了身,眼见对方要走,皱了皱眉头一时之间无所适从。
  林诺点了个头转身要走,却在将要下楼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的声音:“止安前不久回来了!”
  她着实一怔,以为自己听错了,只觉得脑子里有轻微的轰鸣声,嗡嗡作响,连店中音响里飘出的音乐也被一并掩盖掉。
  过了一下却又听见徐母说:“要不你再等等吧,他很快就到了。”
  她有些怀疑,也不知徐母是否清楚当初两人分手的前因后果,此时看来倒似乎仍旧希望一对旧时恋人见上一面,究竟又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
  几年前的事,也说不清谁错谁对。又或者,大家都有错。
  现在她回想起来,那时的自己到底还是年轻,年轻到甚至有些幼稚,所以才会患得患失,才会那样的计较和认真,也正因为如此而无法完全理解徐止安的举动和选择。
  在那个时候,他的梦想近在眼前,几乎触手可得,又怎么可能轻易就那样放弃掉?
  后来她渐渐理解他,他却已经去了国外进修,再后来,发生一连串的变动,似乎很自然地便疏于联系,最后倒真有点形同陌路的味道。
  可是现在,他居然回来了。
  她微微吃惊,想了想还是问:“他……最近怎么样?一切都好吗?”
  徐母的脸上浮出更加明显的笑意,像是对她的反应极其满意,又像是自己所盼的终究还是有希望的,连连点头:“挺不错的。至于其他的,待会儿他来了,你们可以慢慢聊。”
  可林诺并没打算就这样等下去,虽然不大忍心,最终却还是找了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借口离开。
  将难免失望的徐母抛在身后,她立刻往楼下走。因为早上穿出来的鞋子足有七公分高,心里又想着事情,踩到最后一层的时候,竟然稍不注意崴了一下。
  并没有伤到脚,只是身子略微不稳,她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撑住扶手,心里却陡然“咯噔”一下。
  只因为抬眼便望见一个人,不近不远地站在玻璃大门前的柜台边,立在角落里的空调正好对着他吹,白衬衣的一角轻微摆动,弧度轻柔地牵起一串回忆,仿佛很久远,却一点也不模糊。
  她慢慢站直了身体,笑了一下,“你来了。”看样子倒像是已经在这里站了挺长一段时间。
  可是徐止安只是看着她,手肘支在柜台边缘,默不作声,也面无表情,连一点点久别重逢偶遇的讶异都没有,双目湛亮如夜晚的寒星。
  她忽然觉得这场景似曾相识,不知怎么的就想起那天在医院里,江允正也是这样,无声的深不见底的目光,令人根本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柜台里负责收钱的年轻女孩子抬起头来,将发票递过去,徐止安随意往口袋里一塞,这才走上前来。
  他的个子本来就高,如今又比在学校里时胖了一些,整个人立时显出一种成熟的挺阔,就连眉目之间最后一丝青春的生涩也在不知不觉中褪祛得一干二净。
  事实上他早看见了她,就在几分钟前楼梯之间的空隙里。不过只是一个背影,他却还是第一眼就认了出来。
  此时,站在她面前,他却只是说:“要走了?”还是微微低着头,就像过去跟她说话时一样。
  林诺点点头,他笑了一下,有些漫不经心:“那改天联系。”其实更像是应酬中的客套话,话音落了,只停顿了一秒,便从她身边走过去,直接走上回旋楼梯。
  林诺忍不住,还是转过身去看,见他一步步往二楼走去,连头都不曾回一下。
  她就想起那时他从国外进修回来,在融江集团的总部大楼里见了面,第一句就问:“你和江允正在一起了?”那样直截了当,仿佛只等一个答案,其他的都不重要。
  她不想瞒他,只是点头。
  他当时一句话都没再多说,转身就走。
  差不多一个来月之后,有个外派的机会,外省的建筑分公司需要一名副职协助工作。山高皇帝远,又是明显的好差事,竞争十分激烈,但最终还是被徐止安拿到了名额。
  得到消息的时候,她是真的吃惊,只因为他的性格向来内敛沉稳,更懂得收敛锋芒暗中进取,而这一次的行径却与以往大相径庭。
  也不知究竟用了什么方法,竟能在论资排辈现象严重的建筑设计公司里受到如此委派。虽说早就得到上司的器重,可是以他当时的资历,那样的先例却是根本没有的。
  徐止安走之前,她再见了他一面。她问:“为什么要这样?”确实是疑惑,无论如何都觉得他在自相矛盾。
  结果他也承认了,咖啡厅里的灯光将他的脸照得晦暗不明,也一并柔化了嘴角边的讥讽。
  “你跟江允正在一起,我就无法说服自己再在这里待下去了,让我在这个城市里见到你们同出同进,我做不到。
  但是,融江是我的梦想,是我整个大学四年的梦想。为了进入这家公司,我付出了太多的努力,现在终于有了这个机会,我不会放弃它。”停了停,他低声而平静地接着说:“不会为了一段感情而放弃这个机会。”
  所以,当一个两全的途径出现时,他几乎是义无返顾地便选择抓住它,并以十分潇洒的姿态走马上任。
  林诺那天确实是受了些刺激,这才知道原来男人与女人的想法竟然相差得这样多。可是心里还有一个疑问在盘桓,原本是想回家的,可后来却还是走到公司楼下。
  晚上八点多,整栋大楼只有其中几层还稀稀落落地亮着灯。她乘电梯上去,直奔会议室,因为记得江允正有个临时会议要开。
  谁知到了之后,就看见保洁人员正在收拾桌子,她又匆匆往回赶,细巧的鞋跟在走廊上发出的回声,在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走得很快,胸口仿佛郁结了一口气,同时又有些惶惑。秘书室里空无一人,于是她直接推开了总裁办公室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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