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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在水一方

_7 琼瑶(当代)
凡事都有个天数,人算总是不如天算的!你别扭,奶奶心里也别扭,可是,人总拗不过天
去,是不是?”
我笑笑,摇摇头,叹口气。奶奶也笑笑,摇摇头,叹口气。然后,奶奶回房间去了。我
走过去,关掉了电视,坐在沙发上发呆。雨农明天早上八点钟就要出庭,审一件“公公告儿
媳妇遗弃”的怪案子。他走过来,揉揉我的短发,怜惜的说:“少操别人的心了,好不好?
如果你时间有得多啊,就想想我们的未来吧!”我勉强的笑笑,心里是一百二十分的“心酸
酸”,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雨农走了以后,我仍然独自坐在客厅里,用手托著下巴,我只
是默默的出著神。我不知道这样坐了多久,诗晴回来了,我还是坐著,满屋子都关灯睡觉
了,我还是坐著。最后,小双出来了,望著我,她说:
“诗卉,你不准备睡觉了吗?”
我看著她,她的眼圈红红的,似乎哭过了。为什么?为她死去的父亲?为那支“在水一
方”?还是为了诗尧的一片苦心,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了。回到房里,我们都没再说什
么,就睡了。几天以后一个深夜,我和小双都在卧房里,我正在做会计制度的笔记,小双在
打毛衣。忽然间,有人敲门,我还没说话,诗尧已经闯了进来,他的脸发红,呼吸粗重,一
进门,就是一股浓烈的酒味!他喝了酒,这么晚,他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喝了酒来!在我的记
忆里,诗尧是从不喝酒的。我站起身,惊愕的叫了一声:“哥哥!”诗尧不理我,他的眼睛
直勾勾的望著小双,好像房里根本没有我这个人的存在。小双坐在床沿上,毛线针和毛线团
都放下了,她呆呆的抬著头,有点惊惶的、茫然的、不知所措的看著诗尧。我望望他们,悄
然的退到屋子最暗的一个角落里,我缩在那儿,一动也不动。在水一方20/49
“小双!”诗尧叫,走了过去,重重的坐在我刚才坐过的椅子里,转过椅子,他把椅子
拉到床边,面对著小双:“我有一样东西带给你!我想,这件东西,对你和卢友文,都非常
有用!”说著,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件东西来,放在桌上。我伸长脖子看了一眼:是一张支
票!
小双的脸色雪白,眼珠乌黑,她凝视著诗尧,嘴唇颤抖著,低声问:“这是什么意
思?”“一张一万元的支票!”诗尧说:“你马上可以到银行去领现款,支票是即期的,也
没有划线!”
小双的脸色更白了。“你……你认为我们没有钱用?”她低问。
“我‘知道’你们没有钱用!”诗尧重重的说:“你每天早上徒步走四十分钟,到卢友
文家,路上,你要帮他买烧饼油条。中午,你们大概是靠生力面维生,然后,你徒步一小时
去音乐社上课,因为这中间没有直达的公共汽车!下了课,你又要买面包、牛油、火腿、花
生米……等东西,再徒步一小时去卢友文家!你最近加了薪,每月也只有四千元,一千五百
交给了妈妈,你还能剩多少?”
小双连嘴唇都失去了颜色,她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那眼珠显得又黑又深,她重重的呼
吸,胸腔在剧烈的起伏著,她的声音好冷好沉,低得像耳语:
“你在侦察我!”“不要管我有没有侦察你!”诗尧的声音恼怒而不稳定,空气里有著
火药的气息。我浑身紧张,全身心都戒备了起来,我的哥哥喝醉了,他是真的醉了,醉得不
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讲的都是事实,对吧?所以,这里有一万元的支票,你最起码可以
坐坐计程车,和你的男朋友去吃吃小馆子!”
小双的背脊挺得好直好直,脸色板得像一块寒冰,她的眼睛死死的盯著诗尧,愤怒和屈
辱明显的燃烧在她眼睛里,她的声音颤抖著,充满了激动和悲愤:
“因为我们穷,你就有权利来侮辱我们吗?因为友文热中于写作,你就看低了他的人格
吗?因为我们刻苦奋斗,你就嘲笑我们没有生活能力吗?因为我们没钱用,你就认为我们会
接受你的施舍吗?……”她一连串的说著,长睫毛不停的颤动,眼珠是濡湿而清亮的,眼神
是锐利而凌厉的。
“慢著!”诗尧叫,打断了小双的话:“我何时轻视过你?我何时嘲笑过你?我又何时
施舍过你?我告诉你!”他提高了声音,几乎是在吼叫:“我朱诗尧再窝囊,再糊涂,再混
球,也不至于拿钱去支持我的情敌!”
小双蹙起了眉头,愕然的张开了嘴,颤声说:
“那么,那么,你……你拿支票给我干嘛?”
“这是你的钱!”诗尧吼著,紧紧的盯著小双:“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能力,钱是歌林
公司拿出来的,他们买了‘在水一方’的唱片权,连作曲带作词,一共算一万元!我无法使
他们出得更高,不过,我已经尽了我的全力!你懂了吗?这是你的钱,是你爸爸给你的遗
产!不是我给你们的‘恋爱费’,你那样骄傲,你那样自负,我敢去侮辱你吗?我敢去施舍
你吗?即使我为你心痛得全身发抖,我又何尝敢给你一毛钱?”小双的眼睛越睁越大,困惑
在她眉端越聚越深,听到诗尧最后的一句话,她已经完全怔了。她的眼光定定的望著诗尧,
她摇头,起先是慢慢的、缓缓的摇头,接著,她的头越摇越快,她的声音艰涩、暗哑,而震
颤:
“不,诗尧,这不可能!”
诗尧迅速的抓紧了小双的手,他的酒似乎醒了一大半,他两眼发红,脸色却变白了。胸
部剧烈的起伏著,他紧张的、沙哑的、口齿不清的问:“什么事不可能?你认为歌林不可能
买这唱片权吗?”
小双眼里浮上了泪影,她费力的不让那眼泪滴下来,睫毛往上扬著,她的眼睛又圆又
大。
“不是歌林,是你!你不可能对我这样!”她不信任的说:“你心里不可能有我!不可
能!”她又摇头,飞快的摇头,把长发摇了满脸:“我不相信这个!我无法相信这个!”
“你必须相信!”诗尧大声的说,突然激动的用手捧住了小双的脸,稳定了她那颗拚命
左右摇摆的头颅。他嘶哑的说:“你必须相信!小双,我做错了许许多多的事,我像个傻
瓜,居然允许那个卢友文闯进来,我愚不可及!我笨,我傻,从你走进我家的大门,我就没
有做对过一件事!但是,小双,请你相信我,你带给了我一生没有忍受过的痛苦!”
小双的眉头轻蹙在一块儿,眼中泪光莹然,她却始终不让那泪珠滑下来,她的眼睛就那
样睁著,闪著泪光,带著凄楚,怀疑的、做梦似的望著诗尧。这眼光显然使诗尧心都碎了,
因为,他猝然把她的头揽进了怀里,痛楚的喊了一声:
“小双!请相信我!请相信我!”
小双轻轻的推开他,抬眼瞅著他,依然做梦一样的,不信任似的说:“你……你知道
吗?诗尧,你从来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我……我一直以为,你心里的人是……是黄鹂!”
“你——你怎么也这样傻!”诗尧粗鲁的说:“诗卉知道,妈妈知道,我想,连奶奶都
知道!而你,你——”他咬牙,咬得牙齿发响:“你居然敢说你不知道?”
“我为什么该知道?”小双幽怨的问:“你一直那样骄傲,那样冷冰冰,那样就事论
事!我以为……以为这只是诗卉的一厢情愿!”“那么,”诗尧的声音颤抖了,颤抖得非常
厉害,他的眼睛里燃烧著希望和渴求,他似乎一下子振奋了起来。“那么,现在表示,还不
算太晚,是不是?小双,是不是?”
小双不语,却悄然的想从诗尧怀里挣脱出来,诗尧慌了,他一把拉紧了她,急促的、紧
张的、语无伦次的说:
“小双,我或者很坏,或者很笨,我暴躁易怒而又不近人情。但是,小双,对于你,对
于你……我怎么说呢?”他摇头,苦恼而激动。“从你第一次踏进我家大门,从你全身黑衣
挺立在客厅里,我就发昏了,我就神志不清了,从没有那样自惭形秽过,从没有那样自卑
过,你像个小小的神祗,庄严而端重。第二天一早,你用钢琴考我,换了别人,我是万万不
会动气的,只是,你那么雅致,那么高洁,使我觉得你是瞧不起我,于是,我发火了。从
此,就一步步错下去,你越吸引我,我就越错得厉害,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小双,
你……你……”他喘著气,祈求的、低声下气的说:“你原谅我,我……我没有经验,我从
没有恋过爱!”
小双仍然低首不语,室内静了好几秒钟,只听到诗尧那沉重的呼吸声。我紧缩著身子,
大气也不敢出,生怕他们发现到我的存在,而停止了谈话。但是,我显然是过虑了,他们谁
也没有注意到我。小双终于推开了诗尧,她坐回到床沿上,低俯著头,她的睫毛上带著泪
珠,她的嘴唇微动著,半晌,她才嗫嚅著说:“诗……诗尧,我……我不能……”
“小双!”诗尧很快的打断了她,他紧握著她的手,脸色由苍白而又转成血红了。“你
如果答覆不了我,就不要答覆!你想一想,想一想,好好的想一想。我并不是明知道你有了
男朋友,再来和他竞争,远在他出现之前,我心里就只有你一个!只是,我笨,我糊涂,我
自卑,我神经质……”
“诗尧!”小双轻声的打断了他,她的声音那样轻,却有莫大的,震慑人心的力量,诗
尧立刻住了口,他神情紧张,面色阴晴不定,他死命的握著小双的手,似乎恨不得把她整个
人都揉碎了,吞进肚子里去。小双的睫毛悄悄的抬了起来,她的眼睛凄然的瞅著诗尧。一看
到小双这眼光,我心里已经直冒冷气。但是,我那可怜的哥哥,仍然像溺水的人,抓住浮木
般不肯放松,用充满了希望的声音,他顺从的、卑微的说:
“是的,小双,你告诉我,告诉我该怎样做,才能使你不讨厌我?”“我从没有讨厌过
你,”小双轻声说。“从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不会。”“那么,”诗尧小心翼翼的
说:“你会让我照顾你,让我爱你,让我宠你,让我用以后所有的生命来陪伴你,对不
对?”
“不!”她的声音低而清晰。“不!”她摇著头。“诗尧,你不会喜欢一个三心二意的
女孩子!”
“我不懂。”诗尧说,嘴唇已失去了血色。
“诗尧,”小双的声音虽然低沉柔和,却有股令人无从反驳的坚决。“我感激你对我的
这番心,永远感激,不但感激,而且感动。那天我知道你播出‘在水一方’以后,你不知道
我有多感动!可是,我无法接受你的爱,因为,我已经接受了另一个男人的爱情。一个好女
孩,总不能三心二意的!”
诗尧屏息了几秒钟。“你的意思是说……”他沉著声音说:“你爱的人是卢友文,不是
我,是吗?”我的心绞扭了起来,缩在那角落里,我不由自主的用手抱住了头,不敢看他们
任何一个人。然后,我听到小双的声音,那么轻柔,却像一枚炸弹般在室内炸开:
“是的,诗尧,我不能骗你!我爱的是他。我没有办法,这一辈子,我已经跟定了
他!”
好一段时间,房里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无法再抱头不理了,抬起头来,我悄
然的看向他们,我看到小双静静的、凄然的瞅著诗尧,而我那哥哥,却已经变成了一尊化
石!泪水涌进了我的眼眶,小双,不要太残忍!小双,不要太残忍!我忍不住了,站起身
来,我冲了过去,正想劝解几句话,诗尧跳起来了。他的脸惨白如纸,眼睛里冒著火,指著
小双,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小双,杜小双,你结婚,你马上结婚!嫁给那个得诺贝尔奖的大作家去!今生今世,
我永远不要再见到你!你既然跟定了他,你马上就跟他走!”
说完,他掉转身子,像个马力十足的火车头般,猛烈的冲出了房间。这儿,小双再也支
持不住,她哭倒在我的怀里。
“诗卉,”她哭泣著喊:“为什么他那么残忍?为什么他那么残忍!难道他连我的友
谊,都不肯接受吗?”在水一方21/49
我心底一片悲哀,小双,你又何尝不残忍!我心里说著,嘴里却说不出口。爱情上的角
逐,是人类心灵上最惨烈的竞争,我了解我的哥哥,他已经彻彻底底的受了伤!你看过野兽
负伤后的反噬和狂嗥吗?那就是我哥哥冲出去前所唯一能做的了。
11
接连下来的许多日子,小双早出晚归,我们全家人都几乎难得见到她了。不止家里的人
见不到她,连和她同房而居的我,也一样见不到她。她总是天刚亮就出去,深更半夜才回
来。她出去时我还没起床,她回来时我往往已经睡了。偶然见了面,我问她忙什么,她总是
轻描淡写的说一句:
“没有什么。”她说“没有什么”,你就没办法再追问下去。何况,不用追问,我心里
也有些明白,无论天气已变得多么寒冷,无论家里已生上了火炉,无论寒风彻日彻夜的飘
飞,无论雨季已湿漉漉的来临……在一栋四层公寓的顶楼上,有那么一间小阁楼,里面却永
远是温暖的春天。
小双成日不回家,爸爸有些不高兴了。
“这孩子是怎么回事?你们当伯母、当奶奶的,也别因为人家姓杜不姓朱,就对她漠不
关心啊!”
“哎哟,什么话!”奶奶叫了起来。“我们才巴不得宠她爱她,把她整天揽在怀里呢!
可是,女孩子嘛,交了男朋友就和以前不一样了!不是我们家亲生女儿,总不太好意思让男
朋友在家里耗到三更半夜。何况……何况……唉!”
奶奶没有把那个“何况”说完,却化成了一声叹息,我心里倒清楚,何况我们家有个失
恋的哥哥啊!带回来既不能像李谦和雨农一样受欢迎,反而增加别人的痛苦,就不如大家避
开,眼不见为净了。“哦,”爸爸的眼光满屋子转著。“交了男朋友?那么,小双是在恋爱
了?和谁?卢友文吗?”
“是的,”雨农说:“是卢友文。”
爸爸点了点头,沉吟不语了,半晌,才说:
“那孩子的眼光倒不错,卢友文虽然穷一点,但是,才气高、学问好,又肯吃苦耐劳,
有雄心壮志,这样的孩子,不是久居人下者。小双年纪轻,见识却不凡,一个孤苦伶仃的女
孩,没有选择个有钱有势的家庭,却看上一贫如洗的卢友文,总算难得之至了!”当然难
得!我心里在叽咕著,没看上年轻有为的电视公司副理,却看上了他,怎么不难得!但愿那
个卢友文,也能知道这份“难得”,而珍惜这份意外的幸福就好了。爸爸既然知道了小双的
行踪,也就不再介意。那一阵,我们大家都忙,我又赶上了期终考,对小双的事,也就没有
太注意。一晚,小双对我说:“今天卢友文搬了家。”
“哦?”我望著她。“天冷得厉害,”她说:“那小木屋又搭在屋顶上,冷风成天灌进
来,整个房间都像冰窖,再住下去非生病不可。而且……”她迟疑了一会儿,似乎咽住了一
句要说的话。“反正,是非搬不可了,现在搬到师大附近,一栋小小的日式房子里,房东本
来要拆了建公寓,可是地太小,建不起来,隔壁人家又不肯合建,所以房子就空著。房东说
空著也是空著,不如出租。房子很破很旧了,好在却是独门独院,还有个小花园呢!只是,
现在,花园里长满了荒草,整理整理,种点花木,就不失为一个写作的好环境了。”
“多少钱一个月?”我又“现实”起来了。
“八百元,另外有五千元押租。”
八百元!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是个小数目,对卢友文来说,就不见得了,何况还要缴五千
块押租!难得卢友文缴得出来!可是,我再看看小双,心里有了数了,那一万元的唱片费,
总算派了用场!两情相悦,你的就是我的,这根本是无可厚非的事。我和雨农之间,也一样
不分彼此的。只是,我那傻哥哥处心积虑,希望小双能吃好一点,少走点路,不要太辛
苦……而那一万元,这样用起来,又够折腾多久呢?
接著,小双似乎更忙了,有一晚,我看到她在灯下缝窗帘,深红色的窗帘又厚又重,她
用手缝,一针一线的抽著,只一会儿就扎破了手指,我说:
“好了吧!让妈妈用针车给你缝一下。”
“不用了,”她红了脸:“已经缝好了。”
原来她还不好意思呢!看样子,卢友文那新居中的一点一滴,都是小双亲手布置呢!我
希望,她别自己去割草种花才好。我的“希望”刚闪过脑海没两天,小双的手指上就缠了纱
布回来,我“啊唷”了一声问:
“你怎么了?”“没什么,”她笑笑。“不知道镰刀也很利的呢!”
那晚,刚好诗尧提前回来,他们两个就在客厅中撞上了。自从发生过卧房里那一幕以
后,他们两个都很小心的彼此徊避著,这些日子来,几乎两人没见过面。陡然遇上,就都有
些尴尬,小双立即往卧室里退,正好诗尧也想退回房间去,两人不约而同的往客厅门口闪过
去,就撞了一个满怀。小双碰痛了受伤的手指,不由自主的叫了一声,慌忙提起手来摔著,
这一摔,我才发现她受伤不轻,因为那纱布上迅速的被血渗透了。诗尧蓦然间脸色苍白,他
一把抓住了小双的手问:
“怎么回事?你受伤了!”
小双涨红了脸,夺回手去,急急的说:
“没什么,根本没什么!”说完,她身子一闪,就闪进卧室里去了。诗尧仍然呆站在那
儿,半晌,才重重的跺了一下脚,自顾自的走了。客厅里,我听到妈妈轻叹了一声,接著,
奶奶也轻叹了一声,于是,我也忍不住的轻叹了一声。
那天夜里,我藉故到诗尧房里去,看到诗尧正躺在床上,两眼瞪著天花板发愣。我叹口
气说:
“哥哥,别傻了,她为别人受伤,用得著你来为她心疼吗?”
“那个卢友文,”诗尧咬牙切齿的说:“他不该让小双受伤!”“这话才奇怪哩!”我
对诗尧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可怜。“难道卢友文愿意小双受伤吗?受伤总是一个意外事
件呀,没人愿意好端端受伤的!”
“我不管,”诗尧闷闷的说:“卢友文就不该让小双受伤!如果是我的女朋友,我不允
许她伤到一根汗毛!”
我望著诗尧,忽然觉得他有点走火入魔,已经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但是,我曾担心他
会因为得不到小双而恨小双,这时,却明白我的担心是太多余了。
几天后,我忽然发现小双鬓边的小白花,已经取下来了,我愕然的问:“怎么?你的孝
期已经满了吗?”
“满一年了。”小双黯然低语。“那天,我往空遥拜了三拜,也就算了。我不知道人死
了之后会到什么地方去?只希望,我父亲泉下有知,能指导我,帮助我,让我一生,都不要
伤害任何人。”听她的话中有话,我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她也深深的看了我一眼。一时间,
我觉得她几番欲言又止,似乎有什么事想告诉我,但是,最后,她仍然什么都没有说。
这样,在我期终考刚考完的第一个星期天晚上,小双忽然和卢友文联袂而来。这确实是
最近的一件很希奇的事,因为卢友文已经很久没来我们家了。很凑巧,那晚,家里的人全在
场,连诗尧都没有出去。一看到卢友文,诗尧勉强的点了点头,就预备退开。谁知,小双一
下子拦住了他,微笑的望著他说:“别走开,好不好?”小双的微笑那样温柔,那样带著点
祈求的味道,诗尧立刻显得昏乱了起来,他一声不响的退回到沙发里,燃起了一支烟。我注
视著小双,觉得她今晚好特别,她穿著件粉红色薄呢的洋装,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她穿红色系
统的衣服。脸上薄施脂粉,淡描双眉,更显得唇红齿白,楚楚动人。没料到初卸孝服的小
双,和初经妆扮的小双,竟是这样娇艳,这样明媚的。卢友文呢?他也相当出色!这晚,他
竟穿著一套黑色的西装,里面的衬衫簇新而雪白,打著一个黑色的领花。看来衣冠楚楚,仿
佛刚参加过什么盛会。他那高而帅的身材,漂亮而英挺的面貌,傍著娇小玲珑的小双,真是
一对璧人!我注意到诗尧阴郁的表情,他不自觉的缩了缩自己那矮了一截的左脚,似乎想逃
避谁的注意似的。
“朱伯伯,朱伯母,奶奶,”小双忽然开了口,站在屋子中间,她浅笑盈盈,面带红
晕,眼底有一抹奇异的光芒。“诗尧,诗晴,诗卉,还有雨农和李谦……”她把我们所有的
人全叫遍了,然后低首敛眉,用充满了歉意和感激的声音说:“我先要谢谢大家一年来对我
的多般照拂,这段恩德和这份深情,不是我三言两语谢得了的,但是,如果我不谢,好像我
心里没有你们,好像我是不知感恩的,没有人心的,事实上,我只觉得一个谢字,无以代表
我千万分之一的心情……”
“啊唷!”奶奶第一个忍不住,大叫了起来:“小双,你这是干什么呀?忽然间背起台
词来了!你又没演电视连续剧,怎么念叨了这么一大堆呢!”
我们大家也惊愕的望著小双,不知道她葫芦里在卖什么药?我第一个联想到她父亲的忌
日,暗想她会不会在怪我们忘了那日子?所以来了这么一大篇“反话”!妈妈把她从上看到
下,毕竟比较了解女孩的心事,她柔声说:
“小双,你有什么事要征求我们的同意吗?你放心,我们是最开明的家庭,不会为难你
的!”
小双的脸更红了,低著头,她清楚的说:“我知道朱伯伯和朱伯母都是最开明的人,所
以,请原谅我不告之罪。”“哎呀,哎呀,”奶奶一迭连声的喊:“再说下去,要成了古装
戏了,成语都出来了。”
“小双,”爸爸温和的,却庄重的问:“你到底有什么事?”
小双抬起头来,眼光对满室轻扫了一圈,然后,她望著爸爸,柔声的、清脆的、严肃
的,而又郑重的说了:在水一方22/49
“朱伯伯,我和友文已经在今天下午结婚了!”
顿时间,满室都噤住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相信这件事是真的。诗
尧是大大的一震,一截烟灰就落到地板上,他的脸色瞬时间变得像一张纸,眼睛死盯著小
双。妈妈却直瞅著我,好像我参与了这件事似的,本来也是,我和小双同居一室,又最亲
密,怎可能不知道!我慌了,急了,也生气了!迈上前去,我一把抓住小双的手,焦灼的
喊:“你说什么?别冤大家!你要结婚,也没有人不许你结!但是从你来我们家,你就和我
们像亲姐妹一样,你怎么可以偷偷摸摸的结婚而不通知我们!难道连一杯喜酒都不让我们喝
吗?你这样做实在太不够意思!你倒说说清楚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双!”奶奶也
叫了起来:“婚姻大事,又不是儿戏,你是真结了婚,还是开开玩笑?”
“朱伯伯,朱伯母!”这回,是卢友文开了口,往前跨了一步,他对著妈妈爸爸就一鞠
躬,然后,他朗声的、不亢不卑的说了:“这不能怪小双,一切都是我出的主意。如果伯父
伯母有什么见怪的地方,尽管怪我好了。”
“啊唷!”奶奶说:“难道你们是真结婚了?”
“是真的,”卢友文说:“今天在地方法院公证处公证结婚的,你们不信,结婚证书在
这儿!”
大家看了结婚证书,这才相信,是真有其事了。立即,满屋子议论纷纭,每个人都面有
不豫之色,我再看向诗尧,现在,他整个脸都扭曲了,眉毛紧紧的拧在一块儿。我越想越
气,回过头来,我对著雨农就乱嚷乱骂起来:
“好啊,雨农,亏你还在地方法院上班,他们在那儿公证结婚,你怎么会不知道?准是
你和他们串通好了的!”
“天地良心!”雨农大叫著:“他们在公证处,我在法庭,地方法院那么大,我出庭记
录都来不及,我怎么管得到公证处的事?何况公证结婚天天有,难道我闲得没事干,好好的
去查公证结婚名单来玩吗?”
“诗卉,你们别生气!”小双对我们说,一脸的沉静,一脸的温柔,一脸的祈谅与恳求
味儿。我呆了,瞪著她,我真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去恭喜她好。掉转头,她又注视著爸爸
妈妈和奶奶,她轻声的、恳切的、清清楚楚的说:“朱伯伯,伯母,奶奶,你们别生气。听
我说,自从我爸爸去世,朱伯伯就把我带进朱家,一年来,吃的、穿的、用的,都和诗卉诗
晴一样,想我杜小双孤苦无依,上无父母,下无弟妹,居然能享受到家庭的温暖!这一年,
是我生命里最重要最重要的一年,也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一年!难道我这样无情无义,你们
如此待我,我竟然连结婚这种大事,也不和长辈们商量,就自作主张,私下办理了吗?朱伯
伯,请您谅解,我实在有我的想法。认识卢友文之后,似乎是命中注定,他也是个无父无母
的孤儿。我虽住在朱家,你们待我也恩深义重,但是,说坦白话,一个孤儿的心情总是比较
特殊的,寄人篱下的感觉仍然深重。我和友文同病相怜,接触日久,终于谈到婚嫁。朱伯
伯,您一向是很欣赏友文的,我想,如果我是您的亲生女儿,您也未见得会反对这门婚
事!”
爸爸动容的望著小双,听到这儿,他不由自主的连连点头,于是,小双又继续说:
“您想,你们都待我这样好,如果我提出要结婚的要求,你们肯让我这样随便找两个朋
友当证人,到法院去公证了事吗?以朱伯伯朱伯母的脾气,怜惜我是个无父无母的孩子,一
定要大事铺张一番,恐怕要做得比诗晴的婚礼更隆重,才于心平安。可是,假若那样的话,
我会心安吗?一年来已经受恩深重,朱伯伯是个读书人,两袖清风,朱家并不富有,我敢让
朱伯伯和朱伯母为我的婚事再破费操心吗?再加上,友文和我的看法一样,我们都觉得,结
婚是两个人自己的事,两情相悦,两心相许,结为终身侣伴。这份信心和誓言更超过一纸婚
书,和法律的手续!所以,我们不在乎结婚的形式,也不在乎隆重与否,只在乎我们自己是
否相爱,是否要永远在一起!既然决定要在一起,我们就用最简单的办法,完成了这道法律
上必须通过的手续。朱伯伯,朱伯母,请你们原谅我的不告而嫁吧!假若你们还疼我,还爱
我,那就不要责备我,也不要怪罪我,而请你们——给我一份祝福吧!”
说实话,小双这篇话,倒真是可圈可点。我们大家都抬著头,怔怔的望著她,简直不知
道说什么好。最后,还是爸爸打破了僵局,他一个劲儿的点著头,一迭连声的说:
“好,好,好,不愧是敬之的女儿!”伸出手去,他一手拉著小双,一手拉著卢友文,
诚恳的、热烈的、激动的说:“恭喜你们!希望你们永远记得今天说过的话,并肩奋斗,白
头偕老!”爸爸才说完这句话,整个房里就翻了天了,大家一窝蜂的拥上前去,把他们两个
围在中间,恭喜的恭喜,问问题的问问题,我是拉住小双,又捶她,又打她,又敲她,又骂
她:
“你坏透了!你这个心里有一百二十个窍的坏女孩,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在我面前也
瞒了个密不透风!你坏透了!坏透了!坏透了!”就在我拉住小双大嚷大叫的时候,雨农也
拉住卢友文闹了个没了没休:“好啊,卢友文,你谢媒酒还没请呢,新娘子就已经娶过去
了!记得在马祖的时候你说过什么?你说你要以笔为妻子,以作品为孩子,现在怎么说?怎
么说?婚已经结了,你的喜酒到底请不请?你说!你说!”
诗晴一直在旁边嚷著:
“新房在什么地方呀?我们连礼也不送了吗?”
李谦喊得更响:“没有喝喜酒,又没参加婚礼,我们闹闹房可不可以?干脆大家闹到新
房里去!”在这一大片喊声、叫声、呼喝声中,奶奶忽然排众而来,她用手推开了周围的
人,一直走到小双的面前,她大声的、重重的说:“你们都让开,我有几句话对小双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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