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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在水一方

_6 琼瑶(当代)
在围墙边一棵大榕树下,两人拥抱得紧紧的,卢友文把小双那小小的身子,完全拥抱在他的
怀中,他的嘴唇,紧贴著她的。月光斜斜的照射著他们,在他们的发际肩头,镶上了一道银
白色的光芒。
注:□□():月初和月尾时期的月亮。在水一方17/499
九月里,我开学了,大学四年级,不再像以前那样轻松,什么管理会计、线性归划、国
际贸易、会计制度……一下子就忙得我头昏脑胀。同时,雨农一方面准备司法官考试,一方
面到地方法院去当了书记官,每天要上班,要研究案子,要听审,要记录,也忙得不亦乐
乎。我和雨农只有每晚见见面,见面的时候,他还捧著他的卷宗研究,我也捧著我的书本苦
读,生活是相当严肃而紧凑的。
虽然我很忙,我却并没有忽略小双和卢友文的进展,卢友文现在在我们家的地位是“公
开”了,俨然成了第二个李谦和雨农。但是,他却不像雨农和李谦,天天往我们家跑,一星
期里,他顶多来个一次两次,大部分时间,反而是小双逗留在他的“小阁楼”里。我想,原
因在于诗尧,不管诗尧和小双之间并没发生什么,却总有那么一些微妙之处,卢友文见了谁
都坦坦然然,只有见了诗尧,他就有些不对劲儿。至于诗尧见了卢友文呢?那就更不用说
了。小双是善解人意的,她早就看出这种尴尬,因而,她宁愿和卢友文待在外面,也不愿带
他回来。对我,小双的藉口却是这样的:
“你想,友文要忙著写作,他是不能整晚往外跑跑的,写作完全是案头工作,他每晚都
要伏案好几小时!”
“那么,”我多嘴的说:“你在旁边,岂不妨碍他写作?”
小双的脸红了红,颇不自然的说:
“我‘尽量’不妨碍他呀,我就在一边帮他收收屋子,整理整理书籍,有时也帮他抄写
抄写,给他缝缝补补衣服,我一句话也不说,大气也不出呢,怎会妨碍他呀!”
好一幅“和谐”的、“生动”的画面。我不由自主的想起《块肉余生录》里那个小“朵
拉”,不知道小双的卢友文会不会成为“朵拉”的“大卫·高柏菲尔”!
“他写了多少字?”我这学“会计”的人,难免“现实”一些,对“成果”的价值观比
“耕耘”的价值观来得重。果然,小双大不以为然的说了:“你以为写作好简单呀,诗卉?
你以为只要坐在那儿写,就一定有作品出来呀?你才不知道写作的艰苦呢!以前,我也不知
道,看到报纸副刊上,每天都有那么多文章发表,书摊上,左一本厚厚的小说,右一本厚厚
的小说,就以为写作是件容易不过的事儿。谁知,看了友文写,才明白要当个作家,真是不
简单呢!”“怎么呢?”我还是不了解。“再怎么不简单,台湾的职业作家也不少呀!例
如……”
我正要举出一大堆职业作家的名字来,小双已微蹙著眉头,面带不豫之色的打断了我:
“要学那些作家,写些毫无份量的东西,风花雪月一番,骗口稿费饭吃,当然也不难!
可是,友文说,写作的人必须要有艺术良心,作品先得通过自己这一关,再推出去。否则骗
人骗己,非但没意义,也没道德!所以,友文对自己是相当苛求的,常常写了一整天的东
西,第二天又全部作废了,他说‘宁缺勿滥’。”我不由自主的对卢友文肃然起敬,想起李
谦写电视剧,动不动来个三声带四声带,再加上废话一大堆,看了半天还不知所云。他可真
该和卢友文学习学习!即使学不到人家的写作技巧,也可以学习人家的写作精神。
“那么,”我依然不改“现实”的毛病。“他在写长篇呢?还是在写短篇呢?他‘通过
自己’的作品有多少?发表了没有?”小双有点扭捏起来。“那有作家一开始就写长篇呀?
当然是从短篇开始啦!昨天晚上,他列了个人物表……”
“人物表?”我吓了一跳:“短篇小说还需要人物表吗?又不是写水浒传,有一百零八
个好汉!”
“不跟你说了!”小双有些生气。“你根本不了解小说和写作。如果你不严格要求,马
马虎虎的,只求写出来就算数,那么,长篇小说也可以没有人物表!你看那些武侠小说,打
来打去,常常写到后来,前面已经打死了的人,又活过来了,再打他个落花流水。有的小说
里,同一个人可以死好几遍呢!”
我瞪大了眼睛,愣愣的说:
“我不知道你还看武侠小说!”
小双的脸又红了。“我才不看呢!”她轻声说:“是友文告诉我的。”
这卢友文还真见多识广,中外文学、世界名著、诗词歌赋,都能懂一点不说,连武侠小
说也一样涉猎!一个念过这么多书,又能刻苦自励的人,必然是有所成就的。我不禁也代小
双高兴,庆幸她终于有了一个好伴侣!
十月,秋风起兮,天气有了点凉意。小双待在家里的时间更少了。这晚,雨农提议说,
我们何不闯到卢友文的“小阁楼”里去,做一对不速之客!我也很有兴致,却有些犹豫的
说:“会不会影响人家工作呢?小双说,卢友文写作的时候是不欢迎别人打搅的!”“管他
呢!”雨农说:“像我这样的老朋友,他总不能拒我于门外吧!这卢友文真不够意思,到现
在,连杯谢媒酒都没请我喝过!到他家去喝杯茶,总不能算是过分吧!”
于是,这晚,我们拜访了卢友文那著名的“小阁楼”。这小阁楼真是个小阁楼,原来高
踞在一栋四楼公寓的阳台上,是四楼那家住户搭出来,原来准备做储藏室用的,不知怎么心
血来潮,把它出租了。我们喘吁吁的爬上了四层楼,这些年来,公寓林立,我家那栋“日式
改良屋”,是公家配给爸爸的,早就有建筑商建议合建公寓,爸爸却不答应。爬了这四层
楼,我下定决心,还是不改为妙!否则,爬起楼梯来,实在有些吃不消。真亏得小双弱质娉
婷,每晚这样上上下下,爱情伟大!爱情万岁!敲开了小阁楼的门,小双看到我们,惊讶得
瞪大了眼睛,卢友文慌忙从书桌边跳起来,一迭连声的笑著嚷:
“稀客!稀客!真是稀客!”
“你们这儿还有熟客吗?”雨农笑著问。“有呀,怎么没有!”卢友文说。
“是谁?”我问:“别说小双,小双可不算客!”
“是老鼠!”我们都笑了起来,我觉得卢友文的个性倒满乐观的,颇有“颜回精神”,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我打量著那小屋,说真的,我从没
见过这样简陋的房子。整间房子是木板搭的,墙上还露著木板缝儿,冷风直从缝隙里往里面
灌。屋内,一块大木板搭在两迭砖头上,算是床。好多块窄木板迭在好多块砖头上算是书
架,那书架上倒还摆满了书。屋里唯一像样的家具是一张书桌,和两张藤椅。书桌上,散乱
的放著稿纸,写了字的,没写字的,写了一半字的……笔筒里插满了两块钱一支的原子笔,
桌上还码了一排,我狐疑的望著,实在不太了解写作干嘛要那么多笔?小双似乎看出我的疑
问,就笑著解释说:
“那些原子笔总是漏油,要不然就写不出来,我先帮他试,好用的就放在他手边,免得
写得顺手的时候没笔用!”
原来如此!有个人儿体贴到这种地步,要不成功也难!我再打量那桌子,一杯茶倒是热
气腾腾的。一碟花生米、一碟五香豆腐干、一碟小脆饼,就差没有一个酒壶和酒杯。小双又
解释了:“他写东西总爱吃零食,有时写晚了,又没有消夜可吃,给他准备一点,免得饿肚
子!”
怪不得!最近奶奶爱吃的糖莲子,诗晴爱吃的牛肉干,我爱嗑的五香瓜子儿,都没了影
儿了!原来供到这边桌子上来了。卢友文把唯有的两张藤椅推到我们面前,笑著说:“坐
呀!别尽站在那儿。”
“我坐床上。”我说,往床上一坐,“咯吱”一声,木板大大的“呻吟”起来,吓得我
慌忙跳起身子,小双笑弯了腰,说:
“谁要你去碰那张床!不过,它不会垮的!你放心好了,真垮了也没关系,离地只有那
么一点点高,不会摔著你的!”
我小小心心的再坐了下去,那床仍然低低的叹息了一声,小双给我和雨农倒了两杯茶
来,茶叶还满香的,一闻就知道和家里的茶叶一样,是“全祥”出品!那么,也准是小双代
办的了。我喝了口茶,指指书桌,对卢友文说:
“你忙你的,别让我们来打断了你的文思,我和雨农只是心血来潮,要来看看你们两
个,假如耽误你做事的话,我们马上就走!”“别走,别走,”卢友文说:“大家坐坐、聊
聊,我这儿难得有客来。你们来得也正好,我的文思刚好不顺,写也写不出,乐得休息一
下。”雨农走到书桌边,翻了翻那迭稿纸,问:
“这是篇什么小说?叫什么题目?”
“你别动他的,”小双赶紧阻止,笑著说:“待会儿他又要说找不著头了!”“什么找
不著头了?”雨农慌忙收回手来,瞪著那稿纸:“不是已经有十几页了吗?”
“你不知道,”卢友文说:“每一页都只是个头,这篇东西我已经起了十几个头,还没
决定用那一个头呢!写小说啊,就是起头最难,如果头起好了,下面就比较容易了!”
“而且,”小双接著说:“头是最重要的……”“那当然,”我又嘴快的插了进去。
“你瞧,人没手没脚还能活著,没头可不行了!”
“就是这么说!”卢友文欣然同意。“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所以,开始是不能随
便的,我写东西,最注重的就是这个起头了。”“这些日子来,你写了多少篇东西?”雨农
问。
卢友文笑了,一面笑,他一面用手指著小双,说:
“你问她,就是她害我!”
小双涨红了脸,又要笑,又要忍,又害羞,又抱歉,又高兴,又尴尬,不知道是一种什
么表情。我和雨农面面相觑,都有点丈二和尚摸不著头脑。我是最笨的人,生平就不会猜谜
语,瞪著小双,我直截了当的问:在水一方18/49
“你怎么害他了?”小双直往一边躲,笑著说:
“你听他的!他在胡说呢!”
“怎么胡说?”卢友文嚷著,转头看著雨农:“雨农,你是知道的,以前在马祖,我累
了一天,晚上还涂涂抹抹的写一点东西。回到台北来,原准备好好大写一番的,结果,认识
了这个小双,从此,就完蛋了!”
“怎么讲?”我更迷糊了:“为什么认识了小双,你就完蛋了?”“写作和一般工作不
同,写作要专心一志,要全神贯注,要心无二用,对不对?”卢友文看看我们。“可是,我
现在每天早上起来,脑子里想的是杜小双,心里记挂的是杜小双,嘴里念叨的是杜小双!她
不来,我就牵肠挂肚的想著她、盼著她,茶不思,饭不想,还有什么精神写文章?等到好不
容易把她盼来了,看到她一举手、一投足,就是那样惹人爱,文思就全飞了,一心一意只想
和她谈天、和她说话,就是不谈天说话,和她坐在一块儿,静静的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也是
好的。这种心情下,我怎么写得出东西?以前没恋爱过,不晓得恋爱原来这样占据人的心灵
和精神。我不怪她,我怪谁?”
小双只是笑,一个劲儿的笑,头低俯著,眼睛望著书桌,笑得两个肩膀直哆嗦。她的面
颊红扑扑的,眼睛水汪汪的,嘴角笑吟吟的。“听他说!”她说著:“就是嘴里说得好听!
八成是自己写不出东西,乱找藉口!”“天地良心!”卢友文叫著:“我如果说的不是真心
话,让雷把我劈死,汽车把我撞死,房子倒下来把我压死,吃东西梗住喉咙把我梗死……”
“喂!喂!喂!怎么的嘛?怎么的嘛?”小双急急的跑过去,伸手去捂住卢友文的嘴,急得
脸都白了。“谁要你发誓诅咒的嘛!哪儿跑出这么一大堆疯话来?”
卢友文看到小双伸手来捂他的嘴,他的个子高,就低下头来,顺势在小双的手上吻了一
下,这么一来,倒好像小双是伸手过去给他吻似的。小双立刻就弄个满脸通红,一面退开,
一面叽咕著说:“瞧瞧这个人,瞧瞧这个人!一天到晚这么疯疯癫癫的,也不怕别人看了笑
话!”我和雨农交换了一个注视,这小屋挡不住风,也不见得遮得了雨,但是,屋里却洋溢
著春天的气息。我看看桌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稿纸,想著卢友文说恋爱使他无法写作的问题,
会不会幸福真能阻碍艺术的发展?似乎很多伟大的艺术作品都产生在痛苦中。假若真的如
此,卢友文得到小双,岂不变成了他的不幸?这问题太复杂了,我那简单的头脑有些转不过
来,摇摇头,我不去想它了。
那晚,从卢友文的小屋里出来,我和雨农手挽著手,散步在秋夜的街头。夜风在我们的
身边穿梭,街灯在暗夜的街头闪亮,我的头靠在雨农的肩上,带著几分我自己也不了解的隐
忧,我说:“你觉得,卢友文和小双,将来会幸福吗?”
“现在他们就很幸福了,不是吗?”雨农说,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信心。挽紧了我,他分
享著从卢友文那儿感染到的快乐。“相爱就是幸福。诗卉,他们幸福,我们更幸福。”
“可是,”我的经济观在作祟。“卢友文假若不想想办法,只是一个劲儿的等灵感,恐
怕他永远没有能力结婚成家,他总不能让小双跟著他住到这小阁楼里来的!”
“别太现实,好不好?”雨农不满的说:”只要两心相许,贫穷又算什么?越是贫穷,
越能考验爱情的伟大!何况,卢友文不会永远贫穷,他不成功则已,一成功就会名满天下!
我们现在的社会不会埋没人才,只要你真有才华,你总有出人头地的一天!”“是吗?”我
问,我不像他那样有把握。老实说,我觉得任何社会里,都或多或少有几个被埋没的人才。
“我们等著瞧吧!”我耸耸肩,当然,我是等著瞧的。世界上只有一样东西,永远不会
加快变慢或停止移动,那就是时间。分分秒秒,时间固定在消失,所有事情,无论好的、歹
的,总会到眼前来的。那晚,我回到家里已经很晚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诗尧还没有
睡,他正一个人坐在客厅里抽烟。我很惊奇,因为诗尧如果要独自抽烟,他总是关在自己房
里,不会跑到客厅里来。我走过去,问:“你在干嘛?”“我在等小双。”他沉静的说。
我心头一凛,忍不住深深看了他一眼。
“等她干嘛?”我又问。
“有话谈。”他简短的说,喷出一口烟来。
我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我望著他的眼睛。他不说话,只是一口又一口的吐著烟雾,他的
脸孔整个都隐藏到烟雾里去了,又是那种令人不可捉摸而又深不可测的样子。我迟疑了一会
儿,想著那小屋里的春天。
“我今晚去了卢友文家,”我终于说出口来:“小双也在那儿,卢友文写稿,小双帮他
抄。那屋子好小好破,可是他们好快活。”诗尧熄灭了烟蒂,他紧紧的盯著我。
“你告诉我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你以为我想对小双说什么?事到如今,你以为我还能对
她说什么吗?”
“我不知道你要对她说什么,”我闷闷的说:“哥哥,我从来不了解你,你永远是莫测
高深的。我告诉你这段话也没有什么意义,你明知道,我是有点傻里傻气的,难免常做些没
有意义的事情。”诗尧瞪了我好一会儿,终于,他站起身来。
“诗卉,”他说,凝视著我。声音好落寞、好低柔。“你是家里最了解我的一个人!”
沉吟片刻,他转身往屋里走去,在客厅门口,他站住了,回头说:“好吧!我不等小双了,
请你转告她一句话,明天晚上六点十分,请她收看歌之林的节目!”
他走了,我在客厅里仍然坐了一会儿,小双还没回来。我不知道歌之林的节目与小双有
什么关系,或者,那又是诗尧精心设计的节目。十一点半,我回到房间里,很累,想睡了,
我躺在床上,自己告诉自己说,我要一面睡,一面等小双,可是,我的头才挨上枕头,我就
朦朦胧胧的睡著了。小双是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完全不知道。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小双又已不在床上了。书桌上,小双留著一张纸条:“我要陪友
文去新竹访朋友,今天不回家吃午饭,也不回家吃晚饭。”糟糕!我忘了告诉她看电视的
事!我赶到诗尧房里,用非常非常抱歉的口气告诉了他。诗尧怔了,望著我,他竟半晌说不
出话来。终于他苦笑了一下,摇摇头,故作轻松的说:
“算了,没什么关系,反正……”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什么事都是命定
的。”
听出他语气中那份不寻常的失望,我真懊恼得要命,但是,现在总无法跑到新竹去找小
双!晚上六点十分,我倒看了那个节目,我们全家都看了,我想,没有人会对那节目有什么
特殊的印象,除了我以外。因为那只是个单纯的歌唱节目,在那节目里,唱出了一支新歌,
歌名叫“在水一方”。画面上,是一个长发披肩的少女的背影,站在一片茫茫水雾中,几枝
芦苇,摇曳在水波的前面,使那少女的背影,更加缥缈,更加轻盈,画面美得像梦境,风吹
过来,水波荡漾,少女的长发飘飞,衣袂翩然,那歌声配合著画面,清晰的唱著:
“绿草苍苍,白雾茫茫,
有位佳人,在水一方。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
绿草萋萋,白雾迷离,
有位佳人,靠水而居。
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
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
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
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伫立。”
歌声一完,镜头就定在那少女的背影上,然后化成一片模糊。那背影,依稀仿佛,就是
小双的背影!
我冲进了我的卧室,因为,忽然间,我满眼眶都是泪水。在水一方19/4910
那天深夜,小双回来了。
我坐在书桌前面,桌上摊著我的“线性归划”和笔记本,但我一个字也没有看进去,我
在存心等小双。
小双走进屋来,脸颊被太阳晒得红红的,眼光是醉意朦胧的,嘴角是笑容可掬的。她穿
著件浅紫色的毛衣,纯白色的喇叭裤,长发中分,披泻在肩上和背上,在她发际,那朵小白
花始终戴著。她说,要满一年,她才除孝,算算日子,离一年的孝期也不远了,我真无法想
像,小双到我们家已快一年了。阖上眼睛,小双满身黑衣,伫立在我家客厅里的样子,依稀
仍在眼前。现在的小双,却全身闪耀著光华,满面流露著喜悦,一转身、一举步、一语、一
笑、一颦眉,全抖落著青春的气息。“诗卉,”她笑著说:“怎么还没睡?”
“新竹好玩吗?”我答非所问。“去拜访了什么朋友?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物,是
吗?”
“算了!”小双笑著说,把房门钥匙、皮包、手绢等物都抛在桌上,倦怠的伸了个懒
腰。“什么朋友也没拜访,他在新竹根本没朋友!”“哦?”我愕然的瞪著她。
她走到床边,把身子掷到床上,踢掉了拖鞋,她用双手枕著头,眼睛望著上铺底下的木
板。
“是这样的,”她说:“这些日子友文总是写不顺手,他写一张撕一张,就没有一页是
他自己认为满意的。昨晚,他说,他工作得太累了,我也觉得如此,一个人又不是机器,怎
么能成天关在小屋里,和原子笔稿纸打交道。你看,杰克伦敦因为当过水手,所以写得出
《海狼》,海明威因为当过军人,所以写得出《战地钟声》,雷马克深受战争之苦,才写出
《凯旋门》和《春闺梦里人》这些不朽名著。写作,不能脱离生活经验,他如果总是待在小
屋里,只能写《老鼠觅食记》了!”
“没料到,你成为小说研究专家了!”我说。
小双得意的笑了笑,用手指划著上铺的木板。
“我也是听友文说的,他什么都知道。那些名作家的出身和历史,他都能历历说来。真
不明白,他脑子里怎么可以装得下那么多东西?”“这么说来,”我闷声说:“法国名作家
左拉,一定是个交际花!”“胡说八道!”小双笑著:“左拉是个男人,怎么能当交际花?
你就会乱扯!”“那么,他怎么写得出《酒店》和《娜娜》。托尔斯泰一定是个女人,否则
写不出《安娜·卡列尼娜》。杰克伦敦除了是水手之外,他还是只狗,否则写不出《野性的
呼唤》。海明威当过渔夫,才写出《老人与海》。我们中国的吴承恩,就准是猴子变的
了!”“吴承恩?”小双怔怔的看著我。
“别忘了,是他写的《西游记》!不是猴子,怎么创造得出一个齐天大圣孙悟空来!”
小双望著我,然后她大笑起来。
“你完全在和我乱扯一通,”她说,点了点头。“我知道,你心里自始至终,就在潜意
识里反对卢友文,只要是友文说的话,你总要去鸡蛋里挑骨头!”
“我并没反对卢友文。”我耸耸肩,仍然闷闷的:“好吧,你说了半天的杰克伦敦、海
明威、雷马克,到底他们和你的新竹之行,有什么关联?”
“我只是举例说明,”小双翻身望著我。“写作不是一件完全靠闭门造车,就写得出来
的东西。既然友文最近写不顺手,我就建议干脆出去走走,到郊外逛逛,散散心,把自己放
松一下,这样,或者就写得出来了。所以,我们今天去了青草湖,又逛了狮头山。嗬!走得
我浑身骨头都散了。”她掠掠头发,虽然倦意明写在她脸上,她仍然看来神采飞扬。“今天
天气真好,不冷不热的,你们也该出去走走,不要整天闷在家里!这种秋高气爽的季节,才
是郊游的好天气呢!”
原来她是出去郊游了!我从来不知道,出去郊游还要先弄出这么一大套理论来,于是,
我的声音就更加低沉,更加无精打采了:“说什么访友,原来是去玩了!”
“也不完全是‘玩’呀!”小双睁著对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瞅著我:“按照友文的句
子,是出去‘捕捉灵感’了。”
“哦,”我用铅笔敲著书本。“想必,今天这一天,他一定满载而归了。”小双笑了一
声,把头半埋在枕头里,长发遮了过来,拂了她一脸,她闭上眼睛,一份心满意足的样子。
忽然间,我觉得关于诗尧安排了半天的“在水一方”,是不必告诉她了。对她而言,那是件
毫无意义的事情!我望著她,她太忙了!她要忙著帮人抄稿,忙著帮人准备纸笔,忙著帮人
准备消夜,还要忙著陪人去“捕捉灵感”,她还有什么心情来过问“在水一方”呢?于是,
这晚,我什么话都没说。
几天之后,“在水一方”第二次播出来,小双依旧没有看到。等到小双终于看到“在水
一方”的播放时,已经是十一月中旬了。那晚的节目播得很晚,小双凑巧在家,正拿著毛线
针,和奶奶学著打毛衣,我一看那毛线是咖啡色的,又起了三百多针的头,就知道毛衣是卢
友文的了。她坐在沙发里,一面打毛衣,一面漫不经心的看电视,卢友文那晚也来我家坐了
一会儿,就说要赶一篇小说,先走了。诗晴和李谦,那阵子正忙著找房子、看家具,筹备结
婚,所以不在家。妈妈和爸爸早回房休息了。客厅里,那晚只有我、雨农、小双,和奶奶。
诗尧也在他自己房里,这些日子来,他是越来越孤僻了。当“在水一方”播出来时,小双忽
然整个身子一跳,毛线团就滚到地板上去了。她立即坐正身子,瞪大眼睛,一瞬也不瞬的望
著电视机,她那样注意,那样出神,使奶奶也扶了扶老花眼镜,仆过去望著电视机说:
“这是那个歌星呀?我好像从来没见过!”
我慌忙把手指压在嘴唇上,对奶奶轻“嘘”了一声,奶奶瞅著我,又转头看看小双,再
瞪大眼睛看看电视,莫名其妙的摇摇头,叽哩咕噜了一句:
“不认得!完全不认得!”
奶奶归里包堆,认得的歌星也只有一个白嘉莉!这歌星她当然不认得,事实上我也不认
得,因为他是个新人,不是女孩子,是个男歌星!画面上,已完全不同于以前的方式,这
次,对著镜头的是那个男歌星,歌喉相当嘹亮,而且,相当有韵味。但是,在这歌星的背
后,却有个隐隐约约的女孩子,站在一片水雾之中。那女孩依然长发垂肩,穿著一件白纱的
衣服,迎风而立,飘飘然,盈盈然。如真如幻,似近还远!
当那男歌星唱完最后一句:“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踪迹,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中
伫立!”的时候,小双回过头来了,她的眼睛紧盯著我,她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而神情
激动。“你怎么不告诉我?诗卉?”她责备的说:“诗尧为什么也不告诉我?”“告诉你什
么?”我说:“告诉你今晚要播‘在水一方’吗?我根本不知道今晚会播,诗尧大概也不知
道,因为这支歌已经播出好多次了!第一次播出的时候,哥哥确实要我告诉你。但是,那天
你和卢友文‘捕捉灵感’去了。以后,哥哥也没提,你呢?你反正整晚不在家,你反正对电
视不感兴趣,你反正任何电视节目都不看,而且,音乐是什么?音乐不过是娱乐品而已。告
诉你又有什么用呢?”
小双望著我,半晌,她没有说话,然后,她站起身来,拾起沙发上的毛线针和地上的毛
线团,她一声不响的走进房里去了。雨农拉拉我的衣服,在我耳边说:
“帮个忙,别再惹麻烦了,现在,早已是大局已定了!你别再制造出一点问题来!”
“那么,你担心些什么呢?反正大局已定了!”我瞪了他一眼。奶奶看看我们,看看电
视,说:
“你们在吵架吗?诗卉,你怎么一忽儿和小双吵,一忽儿和雨农吵?你这个脾气啊,是
越惯越娇了!”
“奶奶!”我生气的喊:“你什么都弄不清楚,就少管我们的闲事吧!”“瞧吧!”奶
奶说:“现在又和我吵起来了!好啦,好啦,我走,我回房间去,别让小两口看著我这副老
骨头讨厌!”
“哎呀,奶奶!”我慌忙扑过去,一把抱住奶奶的脖子,猴在她身上说:“奶奶,你怎
么的嘛?人家又不是和你生气!”
奶奶用手指戳了我的鼻尖一下,亲昵的望著我,笑著对我说:“别以为奶奶是老糊涂,
奶奶心里也明白。诗卉,几个孩子里,就你心地最善良、最傻、最爱管闲事。我告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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