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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在水一方

_5 琼瑶(当代)
“不可以!没良心!”雨农一把抓住我的手,笑著说:
“傻丫头,谁没良心呀?”
“还不是你们男人没良心!”我咂著嘴说。
“哦哦,”雨农瞪大了眼睛。“什么逻辑,什么中心思想嘛!女人,你永远别想去了解
她们!”
我忍不住笑了。不过,心里仍然怪别扭的,一整天,我就记挂著,我非要找到诗尧,和
他谈个一清二楚才好。但是,那天诗尧在电视公司录影录到深更半夜,我根本没见著他。小
双呢?又由于晚上我和雨农去看了场晚场电影,回来时小双已经睡著了,就也没机会谈什
么。第二天早上,小双并没提起卢友文。雨农十点多钟来了,就和我一直研究他的工作问
题,他已接受地方法院的聘请,八月一日就要去上班。然后,我又和雨农去他家看他爸爸,
一直到吃晚饭的时候我才回家。回到家里,诗晴、李谦、诗尧都在家,小双却还没有回来。
晚饭摆在桌上的时候,电话铃响了,我抢著接起电话,是小双,她第一句话就说:“诗
卉,让家里别等我吃晚饭,我不回家吃饭了!”说完,她似乎急著想收线。“等一等!”我
喊:“你给我说清楚,小双,你在忙些什么?”
“我有一点事……”“别敷衍我!”我说:“你趁早给我从实招来,否则晚上我跟你没
了没休!”“好吧,你别嚷嚷,”小双压低声音说:“卢友文来音乐社接我,我们在外面吃
饭了,晚上,我可能回来晚一点……总之,我回来再和你谈!”“喂喂!等一等……”我叫
著,小双却“咔嗒”一声挂断了电话。我回过头来望著大家,我想,我的脸色一定不大好
看:“小双不回来吃晚饭了!”我说,坐上了餐桌,全桌没有一个人多问什么,我看看诗
尧,他低著头,研究著面前的那一双筷子,似乎想找出那一支筷子长,那一支筷子短似的。
饭后,诗尧不像往常那样,和大家一块儿在客厅里谈谈、说说、看看电视。他说他还有
工作,就退回了他的房间。我坐在那儿,眼睛瞪著电视机,情绪却相当低落,电视上到底在
演些什么,我是一点也不知道。过了半晌,我再也按捺不住,就重重的拍了一下沙发扶手,
对李谦说:
“李谦,你告诉我,”我的声音一定很严厉,因为李谦吓得脸上都变了色,全家人都愕
然的瞪著我。“哥哥是不是和那个黄鹂很要好,你说!”李谦呼出一口长气来。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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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小姐,”他说:“你吓了我一大跳,我还以为我有什么把柄被你抓住了呢!”诗晴
立刻用怀疑的眼光望著他。“好呀,”她说:“你有什么把柄怕她抓住?你先说出来吧!”
“我有什么把柄?”李谦瞪大了眼睛:“我什么把柄也没有!”“那你为什么要作贼心
虚?”
“我怎么作贼心虚了?”
“还说没作贼心虚呢,诗卉一句话就让你黄了脸,我看你满怀鬼胎,准是做了什么见不
得人的事……”
“喂喂,”妈说:“你们这场架吵得可有点无聊吧?诗晴不好,就会无中生有找麻
烦!”
“就是嘛!”李谦低低说,话没说完,诗晴伸手在他胳膊上狠掐了一把,痛得他直从齿
缝里向里吸气。妙的是,坐在我身边的雨农,也跟著他“嘶”呀“嘶”的吸气,这一下我可
火了,我回头问雨农:“你干嘛?”“我……我……”雨农吞吞吐吐的说:“我在想,姐妹
两个有一样的毛病,我和李谦是……是同病相怜……哎哟!”他那声“哎哟”,不用说,是
我的“指下功夫”了。给他们这样一混,我那个问题,李谦就始终没有答覆。我又追著问:
“李谦,别顾左右而言它,我问你话呢!”
“诗尧跟黄鹂吗?”李谦说:“我也不常去电视公司,我怎么知道?”“你总会知道一
点的!”我生气的说:“你别帮哥哥隐瞒!”
“诗卉,”李谦正正经经的说了:“你不用担心,像黄鹂那种女孩子,早被电视薰染得
走了样,见了谁都亲亲热热,心里想的又是另外一套。诗尧在公司中待了那么久,对这种女
孩子早看多了。所以,你放心,诗尧即使跟她玩玩,也不会认真的!何况,即使诗尧认真,
她也不会对诗尧认真的,因为她在电视上刚窜起来呢!”
是吗?听了李谦这篇话,我是更加发愁了。假如我那傻哥哥是认真的呢?他别弄得两头
成空啊!那天晚上,我就整晚如坐针毡,我注意到,妈妈也很沉默。小双到十点钟还没有回
来,李谦和雨农倒都先走了。我独自坐在客厅中发呆,妈妈走过来,用手扶著我的肩膀,她
低声说:
“诗卉,各人有各人的姻缘,这是件无法强求的事,我们听其自然吧!”是的,听其自
然!听其自然!每个人都说应该听其自然,我朱诗卉干嘛要听评书掉泪,替古人担忧?可
是,我长叹了一声,我的哥哥是我哥哥,他不是古人呀!发生在我周围的事件也不是“评
书”呀!我无法呆坐在客厅中等那个杜小双倦游归来,站起身子,我走去敲敲诗尧的房门。
“进来!”诗尧说。我走了进去,一屋子的烟雾迎接著我,呛得我直咳嗽。诗尧坐在书
桌前面,身子深深的靠在椅子中,正在那儿一口又一口的吞云吐雾,他桌上的烟灰缸里,早
已堆满了烟蒂。
我走过去,站在他面前,深深的望著他。他一动也不动,只是静静的迎视著我。我们兄
妹二人,就这样相对的注视著,谁也不说话。好久好久,他熄灭了手里那支烟,伸过手来,
他抓住了我的两只手,就一下子闭起了眼睛,满脸的痛楚,把我的手握得好紧。我扑过去,
挣开他的掌握,我用手抱住他的头,喃喃的,急急的,我语无伦次的说:“哥哥,不要紧,
不要紧,还来得及,还来得及。他们只认识两天,你已经认识她七、八个月了,别灰心,哥
哥,千万别灰心,这是一场竞争,你参加过那么多竞争,你没有失败过,这一次,你也不会
失败!”
“我失败过。”诗尧惨然的说。
我推开他,望著他的眼睛。
“什么时候失败过?”我问。
“参加赛跑的时候。”我静了几秒钟。“哥哥,别把小双看得那么现实,她不是那样的
女人,她从没有在意过你的缺陷,唯一在意的,是你自己!你有自卑感,你心心念念不忘记
你的跛脚……”
诗尧猛的跳了起来,他的脸色发白了。
“够了!”他粗鲁的打断了我:“不要再说了,不要再提一个字,这事已经过去了!事
实上,根本就没有事情发生过!为什么你要对我提小双?我说过我喜欢她吗?我说过吗?我
说过吗?”“哥哥!”我喊,眼泪溢进了我的眼眶里。
“笑话!”诗尧的脸色由白而红,额上的青筋又在那儿跳动,他的声音恼怒而不稳定。
“你为什么在我面前流泪?你在怜悯我?还是可怜我?你以为我怎样了?失恋吗?笑话,简
直是天大的笑话,我告诉你!诗卉,”他恶狠狠的盯著我:“管你自己的事!再也不要去管
别人!永远不要去管别人!知道吗?知道吗?”“哥哥,”我挣扎著说:“我是想帮助
你……”“帮助我?”诗尧叫著,痛楚燃烧在他的眼底,他却恼怒的对我大吼。“谁要你的
帮助?谁说过需要帮助?你如果真要帮助我,你就滚出我的屋子,让我一个人待著!”
“你……你……”我气得话都说不出来。“你……不识好歹!”“我从来就不识好歹,
我自幼就不识好歹,我不需要你来提醒我!你走吧!你请吧!别来烦我!别来烦我!”
我“逃”出了他的房间。妈妈正站在房门外,对我默默摇头。我懊恼的冲回自己屋里,
爬上了我的上铺,我就平躺在那儿生气,我气哥哥,我气小双,我气我自己。
十一点钟,小双回来了。我听到她开房门,拿睡衣,去浴室,再回房间,关房门……我
在床上重重的翻身,重重的喘气,把床弄得吱吱响。“诗卉!”小双低低的叫。
我不理她,腾的一下又翻了一个身。
“诗卉!”她再叫,声音温温柔柔的,可怜兮兮的。
我还是不理她,只是一个劲儿的在床上翻来覆去。
小双轻轻的叹了口气。
“你生气了。”她低声说:“就这样生气了,人家也不知道你为什么生气。”我把枕头
蒙在头上。“好了。”她再叹了口气:“我今晚也不跟你说,等你气消了,我们再谈。”她
上了床,我依然不说话。那一夜,我们两个谁也没有睡好,我在上铺翻来覆去,她在下铺翻
来覆去,两个人都一直这样折腾到天亮。在水一方15/498
一连好几天,我和小双都处在冷战的局面中。我持续的和她呕气,不跟她说话,谁知小
双也是个倔脾气,居然也不来理我。这样,我们间的僵局就很难打开了。她那些日子,下了
课总是不回家,回了家就已十一、二点,她洗了澡就上床。我心里越想越气,女孩子变起心
来原来是这样容易的,男女之间还谈什么“天长地久”!雨农看我整天闷闷不乐,他忍不住
的说:“诗卉,你什么都好,就是喜欢认死扣!你想,小双和你哥哥到底恋过爱没有?”我
耸耸肩。“你说呀!”雨农追著问:“他们曾经海誓山盟过吗?他们曾经如胶似漆过吗?他
们曾经像我们这样公开的承认是一对儿吗?你说!”我呆了。半晌,我闷闷的说:
“我知道哥哥喜欢小双,小双也该知道!”
“嗬!说得好!”雨农叫著说:“你知道!你知道又有什么用!你又不是小双!即使小
双知道,她不爱你哥哥也没办法!从头至尾,她和诗尧就没进入情况,男女之间,连接吻都
没接过,怎么算恋爱?你硬给小双扣上一个‘变心’的罪名,才是滑天下之大稽!诗卉,你
醒醒吧!这件事,不是凭你一厢情愿就办得到的!何况,你热心了半天,弄得小双生气,你
哥哥也不领情,你这是何苦呢?”
一语提醒梦中人,真的,这又是何苦呢?小双不理我,诗尧也成天板著脸,从早到晚往
外跑,家里连他的面都见不著了,看样子,我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完全瞎操心!我叹口气,
决心不管这件事了!偏偏那天晚上,我和雨农看了场电影,散场后,天气热得我发昏,我就
一直闹著要吃冰淇淋。雨农说有家新开的咖啡馆气氛不错,我们就决定破费一番,到了“明
星”。我才坐下来,就一眼看到诗尧和黄鹂坐在一个角落里,两人正面对著面、鼻子对著鼻
子的谈得好亲热。我这一下火冒十八丈,气得我冰淇淋也不吃了,咖啡也不喝了,掉头就走
出了咖啡馆,嘴里还叽哩咕噜的诅咒个不停:
“从此,我朱诗卉如果再管哥哥的闲事,我就不是妈妈爸爸养的!我就是混帐王八蛋!
我就不是人!”
雨农跟在我后面追,直著脖子叫:
“你怎么了?怎么了嘛?这也犯得著生气?应该大大方方走过去打个招呼,一来表示风
度,二来,我们的冰淇淋费也省了,你哥哥准请客!”“好啊!”我站住了,瞪著眼睛大
嚷:“原来你连请我吃冰淇淋都小器,想占我哥哥的便宜!你啊,你真是个小器鬼!”接
著,我就一连串的骂了起来:“小器鬼,喝凉水,砸破缸,割破嘴,娶个太太……”我慌忙
咽住了,因为,下面的句子是说“娶个太太吊死鬼,生个儿子一条腿!”想想,将来他的太
太是我,我岂不是自己骂自己?如果再生出个“一条腿”的儿子来,我非跳河不可!这可不
能任著性子说下去了。雨农瞅著我直笑,一个劲儿的说:
“说啊!说啊!看你还有什么好话,你就都说出来吧!干嘛又不说了呢?”我对他龇牙
咧嘴瞪眼睛,他大笑了起来,一把挽住了我,说:“娶个太太叫诗卉,生个女儿要最美!好
不好?”
我忍不住笑了。于是,这天夜里,我主动的和小双讲和了。那晚我回去的时候,小双已
经躺在床上,还没睡觉,她正拿著本《张爱玲短篇小说选》在床上看著。我走过去,拿开了
她手里的书,不由分说的往她身边一挤,我说:
“小双,你真打算一辈子不理我了哦!”
小双嫣然一笑,用胳膊挽住了我的脖子。
“怪不得奶奶常说,你这丫头最没良心呢!”她说。“到底我们是谁不理谁啊!”
“唉!”我低叹了一声。“事实上,我是天下最有良心的人,不但有良心,还有热心。只
是,所有的事情都不按理想发展,我的热心都碰到了冰块,全冻住了。”
小双翻过身来,和我面对面躺著。由于天气燠热,我们在床边开了一扇电风扇,风吹著
她的长发,在枕际飘拂晃动,她的眼睛明亮生动,清柔如水。她用手抚弄著我的短发,低低
的、幽幽的、细声细气的、诚诚恳恳的说了:
“诗卉,你的心事我全了解。你想,我自幼没个兄弟姐妹,三岁失母,十八岁丧父,我
几乎从没享受过家庭的温暖,自从来到你家,我才知道什么叫家庭,什么叫手足之情,和天
伦之乐。难道我不希望永远属于朱家?永远成为你们家一分子?但是,我无法勉强我的心
啊!你想,诗尧的脾气暴躁易怒,我虽出身贫困,却傲气十足,我和他是弄不好的,诗卉,
你懂吗?何况,他的工作环境,使他朝夕相处的,都是一些善于逢迎和交际的女孩子,我又
心直口快,难免常出不入耳之言,他怎会喜欢我呢?诗卉,你想想看吧!”
我凝视著她,有句话一直在我口腔中打滚,我真想告诉她,诗尧是喜欢她的,只是强烈
的自卑感和傲气在作祟。可是,我想起咖啡馆里诗尧和黄鹂,我忍了下去,我才二十一岁,
我并不能完全了解人心啊!
“那么,”我说:“你是爱上卢友文了?”
她转开头去,低叹了一声。
“这么短的时间,怎么谈得上爱情!”她坦白的说:“不过,我承认,卢友文很吸引
我,他和我有相同的身世,有相似的感触。他有他的优点,他有雄心,有壮志,有梦想,有
热情。跟他在一起,你会不由自主的受他影响,觉得普天之下,都无难事。再加上,他懂得
那么多,和他谈文学,会使我觉得我像个幼稚园的小孩子!”
我望著她,她脸上绽放著光采,眼睛里燃烧著火焰。还说谈不上爱情呢?她根本就在
“崇拜”他!我吸了口气,忍不住闷闷的说了句:“你有没有和他谈谈音乐呢?”
“音乐!”她低呼,脸红了,好像我提到了一件使她羞惭的事似的。“音乐只是用来陶
情养性的一种娱乐品而已,怎么能和文学相提并论呢?”哦!我望望天花板,想到她曾经如
何骄傲于她自己的音乐修养!想到她曾怎样热心于钢琴和作曲!现在,这一切都微不足道
了!爱情,爱情的力量有多么伟大!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一件事,我的哥哥已不战而败
了,因为,卢友文甚至拔除了小双身上的那份傲气!诗尧是永远也做不到的。
“这些天,你们都在一起吗?”
“是的。”“他有没有开始他的写作?”
“他租了一间小阁楼,真正的小阁楼,”她笑笑。“这些天,我帮他布置,等一切就
绪,他就要开始写了。只是,他仍然在一个补习班兼了两节英文,他说理想是理想,现实是
现实,不兼课,连房租都付不出!”
“稿费呢?”我问。“要写出稿子来,才有稿费啊!”小双笑著说,望著我,使我觉得
我说了傻话。“好吧,小双,”我想了想,正色说:“我接受了你的卢友文!代表我们全家
接受他!以后,你可以把他带到家里来,我们家的女孩子交男朋友,从不躲避长辈。奶奶说
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件光明正大的事!无需乎害羞的!”
小双深深的望著我,望了好久好久,然后,一层泪光浮上了她的眼珠,她骤然用双臂抱
紧了我,啜泣著、呜咽著说:
“诗卉,你不要再和我呕气了吧!我们永远不要呕气了吧!不管发生了些什么,不管我
们将来是分散还是团聚,我们永远是好姐妹,是不是?诗卉?”
我一下子就热泪盈眶了,抱紧了她,我们紧紧依偎著,紧紧环抱著,就像她来我家的那
第一个晚上一样。只是,我们的眼泪却与那晚大不一样了。我虽代她欣喜,我却也有数不清
的惆怅和遗憾!小双,她是应该姓朱的!她应该是我们朱家的人!这样,几天后的一个晚
上,小双和卢友文一起从外面回来了。那晚,诗尧并不在家。卢友文坐在客厅里,依然那样
容光焕发,依然那样神采飞扬,依然那样出众拔萃,依然那样侃侃而谈。“中国的文字,因
为不同于西洋的拼音字,许多文学上的句子,就不十分口语化,这是很可惜的。西洋文学,
则注重于口语化,因此,外国的文学作品,往往比中国的来得亲切和生活化。”“我不同意
你,”李谦说,他也是学文学的。“文学不一定要生活化,中国文学,一向注重于文字的修
饰和美,这是西洋文学永远赶不上的。”“你所谓的中国文学,指的是古代的文学,像唐
诗、楚辞、元曲、宋词一类的。”卢友文说:“我指的,却是现代的小说。假若小说不生活
化,对白都来个文诌诌,实在让人受不了。”
“但是,你不能否定中国文字的优点!”李谦有点为抬杠而抬杠。“我并没有否定中国
文字的优点呀!”卢友文谦和的说:“我只说写小说不能拘泥于文字。因为文字是表达思想
的工具,词能达意,才是最重要的。如果你尽在文字上做工夫,非弄出一篇‘太窥门夹豆’
来不可!”
我们大家都愣了愣,不知道这个“太窥门夹豆”是个什么玩意儿?雨农首先忍不住,
问:
“什么‘太窥门夹豆’?”
“以前有个人作诗,”卢友文说,笑了起来。“他写了四句话,是:‘太窥门夹豆,丫
洗盆飘姜,况腰三百假,肉头一黄香。’所有的亲戚朋友,没有一个人看得懂,问他是什么
意思,他才解释说:‘太太在门外偷看我,眼珠夹在门缝里像颗豆子一样。丫头在洗脚,三
寸金莲在水盆中像飘著块生姜。况腰的意思是二哥的腰,因为况字拆开来是二兄二字,二哥
腰里有三百两银子,那银子是假的。肉头的意思是内人的头,因为肉字拆开来是内人二字,
内人头上插了一朵黄花,那花是香的。’大家听了,这才明白过来了。作诗作到必须解释才
能懂,也算是走火入魔了。”
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想著这首诗,越想就越好笑。爸爸的兴致最高,他拿了支笔,硬
把这首诗记了下来,说要拿去讲给同事们听。因为这首诗,话题就转到中国的文字游戏上,
像字谜、宝塔诗、对联、拆字、徊文等。因而谈起苏蕙的织锦徊文,谈起“无边落木萧萧
下”的字谜。爸爸一时高兴,忽然说:“我出一个文字游戏给你们,看看你们这群年轻人对
中国文学和文字的修养到底到什么地步?你们这里有两个是学文学的,诗晴、诗卉和小双也
都够聪明。这游戏一半要利用点猜字谜的本领,一半要有律诗的常识。”说著,他拿出一张
纸来,在上面写下了一个古古怪怪的“文字塔”:在水一方16/49
月沽月上魄兔月童瞳幽光日月忽散一银垂已向月兆□秋天
钓圆绽今其月漾玉球馥郁
收中镜色山胧月蒙落外云芬桂
凭阑深夜看逾良月何处笙箫作胜游
我们大家传观著这张纸条,说实话,满屋子的人全是莫名其妙。正念也好,倒念也好,
直也好,横也好,反正是糊糊涂涂的,怎么念都念不顺。爸爸说:
“别急,别急,我给你们一点提示,这图形中的文字,是一首七言律诗,最顶尖上的那
个‘月’字,是题目,用不著放入正文,现在,你们把正文念出来吧!”
这下好了,全体都挤在那张纸条边,满屋子的“月”呀、“魄”呀、“幽光”呀的闹了
个没完,挤得谁也看不清楚。最后还是李谦把这“文字塔”拷贝了好几份,让大家分组研
究。正在满屋子七嘴八舌、又闹又叫的讨论中,诗尧回来了。爸爸一见到诗尧,就立即叫住
了他:
“来,来,来,诗尧,你也加入一个!”
诗尧站住了,望著那张纸条发愣,半晌才说:
“这是干什么?”“爸爸在出题目考我们呢!”我嘴快的说,立刻把提示告诉了他,把
他拉在我和雨农身边,让他参加我们这组一起研究。卢友文正和小双挤在一块儿,两人头并
著头,肩并著肩,在那纸上指指说说,悄声的研究著。诗尧看了他们两个一眼,就一声不响
的在我们身边坐下,把那张纸拿了过去,取出笔来东勾一下,西勾一下,好一会儿,屋子里
只有大家细声细语的研究声,显然谁也没有得到结论。奶奶手里在钩著桌布,眼睛望著电
视,笑嘻嘻的说:
“放著电视不看,去弄那个文字谜儿!自耕这书呆子,弄出一大堆书呆子来了。”诗尧
忽然抬起头来:“爸,你必须再给一个提示,这首律诗用的是什么韵?”
爸爸点点头,用赞许的眼光望著诗尧:
“不错,这是个关键问题,找出韵来,就容易断句了。我就告诉你们吧,这是十一尤的
韵。”
“尤字韵?”卢友文说:“那么第一句一定断在‘幽’字上,第二句应该断在……断在
‘秋’字上……有了!”他忽然大叫了起来:“这东西很容易引人走入歧途,事实上,它是
徊文再加上‘分书合读’的玩意儿。每个中间的‘月’字都要拼到别的字上去。”于是,他
朗声的念出了整首诗:
“湖上瞳瞳兔魄幽,光明忽散一天秋,□□(注)向
已垂银钓,圆绽今期漾玉球。馥郁桂芬云外落,朦胧山
色镜中收,凭栏深夜看逾朗,何处笙箫作胜游!”
爸爸高兴的笑了,走过去,他重重的拍著卢友文的肩,热烈的说:“到底不愧是学文学
的!卢友文,我一直以为你念西洋文学,对中国文学不会有什么研究,现在,才知道你毕竟
不平凡!”他回头望著妈妈:“心珮,这一代的孩子,实在是人才辈出,不能不让人刮目相
看呢!”
我望著小双,她的眼底流转著喜悦的光采,好温柔好温柔的望著卢友文,手里紧握著那
张纸条,仿佛那纸条是个多么珍贵的东西一般。卢友文倒被爸爸称赞得有些不好意思,他笑
了笑,谦虚的说:“这不过是好玩罢了,从小我喜欢猜字谜,因此,什么卷帘格、徐妃格,
也去研究了一番,这首诗里最唬人的就是那中间的一排月字,只要知道那月字不能单独成
立,也就容易了。”老实说,我很笨。一直等卢友文把整首诗念了出来,我还对著那张纸左
念右念,半天才恍然明白过来,说:
“原来是绕著圈子念的!这东西根本是骗人的玩意儿,没意思!”“你自己不学无
术,”爸爸笑著对我说:“反而去批评人家骗人,想想看,要作这么一个宝塔文出来,还不
容易呢!古人挖空心机,只换得你一句‘没意思’吗?”
被爸爸这样一说,我还真闹了一个“没意思”。于是,我就讪讪的转向诗尧,没话找话
说:
“你从那儿来?”“公司!”诗尧答得好简单,连“电视”两个字都省略了,他的眼睛
直直的望著卢友文和小双。然后,他慢吞吞的站起身来,慢吞吞的说:“你们聊聊吧,我忙
了一天,很累,想先去休息了。”他对卢友文点点头,难得那么礼貌。“不陪你了,卢先
生!”“您请便,朱先生!”卢友文慌忙说。
一个喊“卢先生”,一个喊“朱先生”,这两句“先生”显得真别扭真刺耳。我愣愣的
望著他们,诗尧已经站起身来,往后面走去,临走时,他很快的看了小双一眼,小双接触到
他的目光,就悄然的垂下了眼睫毛,嘴唇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出口
来。我听到,诗尧低叹了一声,就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到里面去了。我望著他的背影,一时
间,我觉得他那身形好孤独、好落寞、好凄凉。回过头来,我注意到妈妈也望著他的背影出
神,妈妈脸上,充满了一种怅惘的、关怀的、慈爱的、又无可奈何的怜惜。
诗尧走了,室内又恢复了热闹,好像诗尧的存在与否,与大家都没有什么关系似的。大
家继续热心的讨论“文字游戏”,爸爸又出了好几个字谜给大家猜,大部分都猜不出来,因
为爸爸的字谜太深了。卢友文也出了几个字谜给爸爸猜,我记得,其中有一个是:“远树两
行山倒影,轻舟一叶水平流。”
可把爸爸弄得头昏脑胀,他又不肯认输,也不许卢友文公布答案,拚命在那儿绞脑汁,
左猜也不对,右猜也不对,最后,还是卢友文说出来了,原来是个“慧”字,那“远树两
行”,据卢友文的说法,是:
“国画里的树!”而那“轻舟一叶”就纯粹是象形的了。
那晚,玩得最开心的,是我那书呆子爸爸,我记得,他回房去睡觉的时候,还在那儿喃
喃的赞美著卢友文:
“一个优秀青年!这些孩子里,就属他最优秀!”
我想,他把他自己那个“年轻有为”的儿子都忘了。小双很安静,整晚,她就安安静静
的靠在卢友文身边,用她那对清清亮亮的眼睛,含笑的注视著他。当长辈们回房之后,李谦
和诗晴也跟著关进房里去亲热了。客厅里剩下我和雨农,小双和卢友文。窗外,夏夜的天空
里,正璀璨著满天繁星,不知名的虫声,在外面的野地里此起彼伏的鸣叫。远远的,传来一
阵阵蛙鼓,有个卖馄饨面的,正一声声的敲著梆子。夏夜,就有那么一股特殊的韵味。卢友
文伸手牵住了小双的手:
“小双!我们出去散散步吧!”
小双看了我们一眼,我说:
“去吧!我帮你等门!”
小双顺从的跟著卢友文出去了。我走到窗边,坐在窗台上,把两只脚都弓起来,双手抱
著膝,我凝视著窗外的小院。许多流萤,在玫瑰花丛中穿梭,我吸了一口气,感到那夏夜的
凉风,轻拂著我的头发,我心里迷迷茫茫的。雨农走过来,把我的头揽进了他的怀里,他温
存的、怜惜的说:
“我的诗卉太善良,她的小心眼里装满了心事。”
我把头依偎著他,说:
“每个人有每个人自己的幸福,是不是?”
“每个人也有每个人自己的不幸。”雨农说。不知怎的,他这句话使我打了一个寒战。
雨农告辞的时候,我送他到大门口。打开大门,我一眼看到小双和卢友文,他们正依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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