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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在水一方

_8 琼瑶(当代)
我们都不由自主的退开了,我心里还真有几分担心,不知道奶奶要说些什么。奶奶的观
念一向是忽新忽旧,又开明又保守的。不过,我可以断言她对这样草率的婚姻是不会满意
的。但是,事已如此,我们除了祝贺他们以外,还能做什么呢?“小双,”奶奶开了口,伸
出手去,她紧握著小双的手。“当你第一天到我们朱家来的时候,我已经决定了,你是我的
第三个孙女儿。我们朱家,本也是大户人家,你奶奶自幼,穿的戴的,就没有缺过,经过两
次打仗,到了台湾,奶奶的家当全丢光了。现在,奶奶唯有的一点东西,是一对玉镯子,和
一个玉坠子。镯子吗?我已经决定了,分给诗晴和诗卉一人一个。这坠子嘛?今天就给了
你,别说咱们家嫁女儿,连一点陪嫁都没有。”说著,奶奶从她自己脖子上,解下一条金炼
子,从棉袄里头,拉出那个玉坠子来。那坠子倒是碧绿的,我从小看熟了,是一块镌著两条
鱼的玉牌。她亲手把那玉坠子往小双脖子上挂去,一面又说:“这是老东西,跟我也跟了几
十年了,听说,最近玉又流行起来了,我可不管流行还是不流行,值钱还是不值钱。奶奶有
点小迷信,认为戴块玉可以避避邪,所以,小双呵,你戴去避避邪吧。这是家传的东西,希
望你永远戴著,可别弄丢了。算奶奶给你的纪念品!”
小双用手握住了那坠子,她急急的说:
“奶奶,这怎么可以!你留著自己戴吧,这……”
“小双!”奶奶严肃的说:“你认为你是杜家的孩子,不想认我这个奶奶啊!”“奶
奶!”小双用充满感情的声音大叫了一句,就双手抱著奶奶的身子,一溜就溜到地板上去跪
著了。奶奶慌忙把她拉起来,含泪拍著她的肩膀,颤声说:
“孩子,你够苦命了,没爹没娘的。现在结了婚,就是一个新的开始,希望从今天起,
你再也没有悲哀烦恼了。”
小双被奶奶这样一招惹,就弄得满眼眶的泪水,她拚命忍著,那泪水仍然要滚下来。妈
妈立刻赶上去,搂住小双,大声嚷著说:“好了!好了!好日子可不许哭!今天无论如何,
是小双结婚的日子,我们虽然什么都没准备,喝杯喜酒总是要喝的。大家吃过晚饭也相当久
了,我提议,现在我们全体去‘梅子’吃消夜去,叫瓶酒,大家也意思一下!”
妈妈的提议,立刻获得了大家一致的欢呼。我望过去,诗尧始终一动也不动的坐在沙发
里,猛抽著香烟。这时,他从椅子里直跳了起来,熄灭了烟蒂,他用颇不稳定的声调,打鼻
子里哼著气说:“是的!我们应该好好的庆祝一下,难得,朱家会有这种突然从天上掉下来
的喜事!”
我听他的语气十分不妙,再看他的脸色就更不妙。我正想找个办法把他留在家里,妈妈
已经先开了口:
“诗尧,你不是明天一早就有事吗?你留下来看家如何?”
诗尧用古古怪怪的眼光瞪了妈妈一眼,就直跨到小双面前,重重的、哑声的说:“是不
是我没有权利去喝你这杯喜酒?”
小双有点惊惶,有点尴尬,有点怯意,还有更多的不安。她嗫嚅著说:“怎么会?”
“那么,”诗尧的眼光对满屋一扫,带著股浓重的、挑衅的意味:“还有谁反对我去喝这杯
喜酒吗?”他的眼光肆无忌惮的落在卢友文脸上。情况相当尴尬了。奶奶拍拍手,叫了起
来:
“走啊!大家一起去啊!既然是咱们家的喜事,全家谁也不可以缺席!”给奶奶这样一
叫,才算解了围了,大家一阵喧闹,拿大衣的拿大衣,穿鞋子的穿鞋子,找围巾的找围
巾……好不容易,总算出了门,浩浩荡荡的,我们到了梅子餐厅,坐下来,刚好把一张圆桌
坐满。才坐定,诗尧就对女侍大声的说:
“先拿五瓶绍兴酒来,我们这儿,今晚每个人都不醉无归!取大杯子来!”我和妈妈交
换了一个眼光,妈妈微蹙了一下眉,满脸的无可奈何。女侍已迅速的拿上酒瓶和酒杯,诗尧
立刻注满每人的杯子,举起杯子,他直盯著卢友文:在水一方23/49
“人生像个战场,是不是?卢友文?”
卢友文很含蓄的、很斯文的微笑著,静静的望著诗尧。对比之下,诗尧像个败兵之将,
卢友文却像个谦谦君子。桌面上的气氛十分紧张,连一向会闹会解围的奶奶,都成了没嘴的
葫芦,只是眨巴著眼睛,呆望著诗尧。爸爸是根本没进入情况,只觉得诗尧十分反常,就莫
名其妙的望望大家,说:
“这是干嘛?菜还没叫,就闹酒吗?”
诗尧根本不理爸爸,他已经旁若无人,大有“豁出去了”的趋势,他紧盯著卢友文:
“不知道你在酒量方面是不是也和其他方面一样强?我们今晚来比比酒量如何?”卢友
文仍然微笑著,温和的说:
“有此必要吗?在酒量上,我认输!我一向不长于喝酒!何况,”他看看小双。“今
晚,我承认,不需要喝酒,我已经醉了。”诗尧的眼里,迅速的燃烧著一抹强烈的火焰,痛
楚和激怒飞上了他的眉梢,他站起身来,正要说什么,小双忽然挺身而起。她站在那儿,双
手盈盈然的捧著一杯酒,是一大杯,而不是一小杯。她直视著诗尧,眼中充满了祈谅的、温
柔的、歉然的,和近乎恳求的神色。她清清脆脆的、楚楚动人的说:
“诗尧!先说明,我从没喝过酒。现在,我敬你一杯,谢谢你对我的多般照顾,谢谢你
一切的一切!如果……我杜小双有何不到之处,也请你多多包涵!”说完,她迅速的举杯对
口,直著脖子,像喝茶一样灌了下去,咕嘟咕嘟的大口咽著,才咽了两口,她就直呛了起
来,转过头去,她剧烈的咳著。诗尧的脸色白得像大理石,他一伸手,抢下了小双手里的杯
子,颤声说:“够了!小双!”放下酒杯,他默然片刻,抬起头来,他脸上已消失了刚刚的
激怒与火气,剩下的是一份难以描述的萧索。他郑重的伸手压在卢友文肩上,直视著卢友
文,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恭喜你,卢友文!请你代我们全家,好好的照顾小双,爱护她,怜惜她!并且,请珍
重你所得到的幸福!”
奶奶拍拍手,开始哇哇大叫了起来:
“好了!好了!叫菜吧!我可饿了!你们要闹酒啊,等一下再闹吧!诗晴,你说过的,
梅子有一种丁香鱼最好吃是吗?不知道他们除了丁香鱼以外,有没有并蒂虾呀?”
“什么并蒂虾?”诗晴说:“听都没听说过!”
“今晚是好日子嘛!”奶奶笑嘻嘻的。“既然有丁香鱼,就该有并蒂虾!我们不是有句
成语,什么合欢并蒂的吗?没有并蒂虾,来个合欢虾也可以!”
给奶奶这样一说,我们就都笑了起来。这一笑,桌上的气氛就放松了,刚刚那种剑拔弩
张之势,已成过去。一餐饭,也勉强算是“圆满结束”。
小双就这样结了婚,小双就这样离开了我们家。她来也突然,去也突然。那夜,是我一
年以来,第一次独睡一个房间,我失眠了,翻来覆去,我怎么样也睡不著,下铺上,还堆著
小双的东西,她为了对婚事保密起见,东西都没拿走,我看著她的衣物,想著这一年来的种
种事故,心里完全不知道是怎样一种滋味。最后,我实在熬不住了,翻身起床,披了一件睡
袍,我来到诗尧的房里。
诗尧房里的灯亮著,我推门进去,发现他根本没有睡觉,他坐在书桌前面,拿著一支
笔,在一张纸上画满了数目字。看到了我,他一声也不响,仍然拿笔在纸上乱涂著。我走过
去,轻声叫:“哥哥!”诗尧再看了我一眼,他说:
“我在想,我从头到尾,没做对过一件事!”“哥哥!”我说:“请你不要自怨自艾好
不好?这事是天定的,从此,我相信姻缘前定这句话了!”
诗尧继续在纸上乱涂,他的声音冷峻而深邃:
“这是我的错,是我叫她结婚的,她就真的结了婚!我逼得她必须立刻作决定,因为在
这个家庭里,她已无立足之地了!我从没有好好的爱她,我一直在逼她!”
“哥哥!”我蹙起眉头,伸手握住了诗尧的手,他的手是冰冰冷的。“你帮帮忙,别这
样认死扣,行吗?我告诉你,即使没有那天晚上你跟她的一场吵闹,她仍然会和卢友文结婚
的!”诗尧再望了我一眼,他眼睛里已布满了红丝。低下头去,他不说话了,只是一个劲儿
的在纸上写字。我情不自禁的伸头去看那张纸,只见上面横的、直的、竖的、斜的、正的、
倒的……写满了同一个号码:
“三百七十八”“这是什么?”我诧异的问,担忧他会不会精神失常了。“你在记谁的
门牌号码?”他摇摇头。“三百七十八!”他低声说:“一共三百七十八天!从她第一天来
开始,她一共在我们家住了三百七十八天!换言之,我也放走了三百七十八个机会!”
我深吸了口气,望著我的哥哥。天哪!从此,我再也不怀疑“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
关风与月”的句子了。在水一方24/4912
小双结婚之后的第三天,我把小双的衣物收拾了一个小箱子,连同她常用的毯子、枕头
套、被单等日用品,一股脑儿放在一起,预备给小双送去。诗晴看到了,说:
“诗卉,我和李谦商量过,关于小双的结婚,我们无论如何,不能这样毫无表示……”
“是呀!”我叫著:“我也在为这事为难呢!人家婚也结了,我们能怎么办呢?”“我
说,”雨农接口:“我们现在也不是讲客气、讲面子的时候,只是要表示一份心意。卢友文
的情况我太了解,他既无背景又无亲友,穷得只剩下一把傲骨,小双呢?更不用说了,她是
爱情至上,宁可跟他去喝白开水过日子。所以,我建议,我们大家凑个份子,能拿出多少
钱,就拿出多少钱,凑出一个数目,让诗卉送去。诗卉和小双感情好,比较谈得来,送去的
时候可以说委婉一点,不要伤了他们的自尊!”
“对!”李谦说:“咱们就这样办!最实惠!”
于是,我们躲在房里,开始“凑份子”,可怜大家都穷,谁也拿不出比较像样的数字。
就在我们大家筹划著、研究著、商量著的时候。妈妈来叫我,把我一直叫进了她的房里,她
说:“听说你们要凑份子送给小双。”
“是呀!”我说:“凑了半天,只凑出两千块。早知道,我上个月不做那件大衣就好
了!”
“诗卉,”妈妈沉吟的说:“我和你爸爸也商量了一下,这些年来,家里总是寅吃卯
粮,够用就不错了,怎么还剩得下钱!何况,诗晴结婚的时候,多少也得花钱。所以,我们
凑合著,拿出个几千块,加上你们的两千,凑成一万块好了,你一起送去吧!”“好呀!”
我兴奋的喊:“这样,才算个数字,我正在发愁,怎么拿得出手呢!”“另外,”妈妈拿出
钥匙,打开了床头柜上的小抽屉,取出一个锦缎的盒子来。“这儿是一串珍珠项炼,现在,
日本养珠到处都是,这种项炼根本不值钱了。你拿去给小双,告诉她,和奶奶的玉坠子一
样,这只是我给她的一点纪念品,说来可笑,这还是我结婚时的陪嫁呢!你让她收著,好
歹,算她跟了我这么一年!”“哦!”我喜出望外,一乐之下,抱著妈妈就亲了一下。
“妈!你真好,你真是个好妈妈!”
“瞧你!”妈妈笑著。“东西都给了小双了,你将来别吃醋,说我没有东西给你!”
“不要紧,不要紧,不要紧!”我一迭连声的嚷著:“我什么都不要!我有妈妈疼著,爸爸
爱著,奶奶宠著,人家小双,什么都没有!”妈妈一个劲儿的点头。“这句话,倒也是良心
话!即使我们都疼她,不是她的亲生父母,总是差了一层!”她望著我:“好了,你快去
吧!”
于是,我带著一万块钱,带著珍珠项炼,带著小双的皮箱及衣物,兴冲冲的走出了大
门。才到门口,诗尧从后面追上了我,他喘吁吁的拦在我前面:
“很好,诗卉,”他咬著牙说:“你认为我心胸狭小到连一份婚礼都不愿意送了吗?”
我站住了,讷讷的说:
“我觉得,已经……已经差不多了。要不然……要不然你也凑个份子。事实上,这一万
块我就说我们全家凑的,我也不说谁拿出了多少。”诗尧对我摇摇头,然后,他从怀里拿出
一个密封的信封,放在我手里的一大堆东西上,说:
“把这个给她就行了。”
我慌忙退后了一步,正色说:
“不来!不来!哥哥,人家已经结婚了,我今天是送婚礼去的,我绝不能帮你私下传递
情书!”
诗尧紧紧的盯著我:“我发誓,绝不是情书好不好?”
“那么,”我一本正经的说:“我能不能当著卢友文的面前,把这信封交给小双,说是
你送的婚礼?”
诗尧默立了片刻,他的眼光深深的望著我,里面有著痛楚,有著无奈,还有更多的萧
索。
“诗卉,”他低声的说:“你是绝不肯把它私下交给小双了?”“绝不!”我斩钉截铁
的说。
他迟疑了一会儿。“好吧!”他点点头说:“你就当著卢友文的面前交给她,如果她不
收,你再带回来。”
“哥哥!”我狐疑的说:“这是什么玩意儿,你还是先告诉我的好,我不愿意跑去碰钉
子、闹笑话!”
诗尧恳求似的望了我一眼。
“诗卉,我是个闹笑话的人吗?”他无力的问。
“靠不住!”我摇摇头。
诗尧的脸涨红了,青筋又在他额上跳动,他一把抢下那信封来,恼怒的说:“好吧!不
求你,我明天自己送去!”
想想,如果会闹笑话,他自己送去,这个笑话准闹得更大!于是,我慌忙再把信封夺了
回来,叽咕著说:
“好了,我送去,送去,如果要碰钉子,闹笑话,我就碰吧,闹吧,谁叫我是你的妹妹
呢!”
于是,我把信封收在手提包里。叫了一辆计程车,我按照小双给我的地址,往和平东路
的方向驶去。
车子停在浦城街的一条小巷子里,我很快就找到了那个门牌号码,因为,附近全盖了四
层楼的公寓,就有那么两栋又矮又破的木板房子,非常不谐调的杂在林立的公寓之间。我按
了门铃,很快的,小双跑来开了门,看到我,她又惊又喜又意外。“哎唷,诗卉!你怎么来
了?我正预备明天去接你和诗晴来玩呢!你倒先来了!”“等你去接吗?”我哇哇叫:“你
又不是不知道,我生来就是急脾气,如果你一年不来接我,难道我就等一年吗?还不快接过
箱子去,我是送东西来了。”
小双慌忙接过箱子,我还抱著大堆毛毯、被单、太空被等东西,小双愕然的说:“这是
干嘛?”“你用惯的东西,我全给你带来了,反正家里没人用,你即使现在用不著,大概年
底也用得著了!”
“为什么年底用得著?”小双不解的问。
“添了小宝宝呀!”我叫。
“胡说!”小双红了脸:“总是爱开玩笑!”
我跟著小双往屋子里面走,虽然手里抱著东西,我仍然对那小院东张西望的打量了一
番,院子好小,小得可怜,新割除的杂草像没剃清爽的头,东一块西一块的丛生著,围墙的
篱笆边有两排芭蕉和芦苇,倒长得相当茂盛,相反的,通往正屋的小径两旁,新栽了两整排
的玫瑰,却都无精打采的垂著头,一副营养不足的样子。小双看出我在打量花园,就笑著
说:“这院子真别扭,种花它不长,杂草倒长得个快!”
我想起前一阵子,她说卢友文搬家啦、除草啦、种花啦,原来是在布置新房,就又狠狠
的瞪了她一眼说:
“你如果早告诉我,你在布置新房,我来帮你除草施肥,保管现在已经开了满院的花儿
了!”
小双笑了笑,也不说话。我走进了玄关,跨上地板,就一眼看到卢友文正在书桌前坐
著,桌上堆满了书籍、字典、稿纸、茶杯……等东西。看到了我,卢友文回头对著我一笑,
说:
“我正写到一个高潮阶段,我不陪你,现在一中断,等下情绪就不连贯了,你不会生气
吧?”
“不会!不会!不会!”我连忙说。小双已经拉拉我的袖子,指指里面的一间房间,我
看她挺严重的样儿,吓得我连那间“客厅”是个什么样儿,也没看清楚,就跟著她走进了
“卧室”里。到了那间卧室,我才大略明白,这也是栋经过改良的日式屋子,榻榻米换成了
地板,纸门也已换成木板的隔间。但是,显然整栋房子都已年久失修,地板踩上去会咯吱咯
吱响,风吹著窗棂,似乎整栋房子都在那儿摇晃、呻吟,和挣扎。我把手里的东西堆在床
上,四面看看,那张床倒是新买的双人床,除床以外,室内还有个衣橱、一张小桌子,和两
把藤椅。连化妆台都没有,只是,那桌上放著一面镜子。镜子旁边,有个小花瓶,里面插著
两支芦苇。我从不知道芦苇也能插瓶,看来挺别致的。小双笑了笑,坦白的说:
“这是‘花园’里的特产,芦苇和芭蕉叶,我有时也插两支芭蕉叶子,甚至,插两支青
草,让屋里有点生趣。”
生趣!听到这两个字,我才觉得这屋子是相当阴暗的,空气里有股潮湿与霉腐的味儿。
这房子总共也只有两间,后面就是厨房和厕所,从卧房的窗子望出去,后面还有个小窄院
儿,却完全是杂草蓬生了。小双红了红脸说:
“他忙著写东西,没时间除草,我呢?割一次草就弄破了手指头,他说不许我再去碰那
些野草了。”
我点了点头,不想再深入的研究这房子了,反正,横看竖看,这房子就没有一点“新
房”的样儿。平常,我还总觉得我们家的房子简陋,现在,才真知道什么叫“简”,什么叫
“陋”,我们家的那些镂花窗格,曲曲徊廊,和小院里的繁花似锦,和这儿比,简直是“天
堂”了。
“房子很小很破,”小双解释的说:“好在,我们两个对物质上都没有什么大要求,日
子过得去就行了。”
“卢友文现在总有点稿费收入了吧?”我那“现实”的毛病又发作了。小双的脸又红了
红。顺手在床头上拿过一本杂志来,那杂志已经翻得又旧又破了。她翻开来,满脸光采的拿
给我看,那摊开的一页上,赫然是卢友文的名字,我翻了翻,是篇短篇小说,题目叫《拱门
下》。
“题目就取得好,”我说:“不俗气!”
小双笑著点点头,好骄傲、好欣慰的样子。我本来还有句话,想问她这样的一篇小说,
能拿到多少稿费?后来一想,别总是钉著问人家钱的问题,显得我这人满身铜臭,毫不诗
意,岂不辜负爸爸给我们取名字时,加上的这个“诗”字吗?于是,我笑著从皮包里先取出
我们的“份子”,再取出那串项炼,我交到小双手中,笑著说:
“项炼是妈妈给的,她说不值钱,让你留著当纪念。‘份子’是全家凑的,当然,绝大
部份是妈妈爸爸拿出来的。我知道你们对金钱看得很淡,但是,生活总之是生活,柴米油盐
酱醋茶,件件要花钱,我们就‘现实’一番了。何况,我们都很懒,不愿意分开去想礼物,
就合起来送这一份。”在水一方25/49
小双怔怔的望著我,半天半天,她似乎还弄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我反覆解释,她只是瞪
大眼睛,直直的望著我。最后,我一急,就直截了当的说了:
“我们猜想你缺钱用,商量著把礼物折为现款,全家推派我来做代表,认为我口才好,
不会伤你的自尊。现在,钱送到了,我的口才可不行,假如你认为这钱会侮辱了你的话,你
就把它一把火烧了,然后把我赶出去。”
小双瞅著我,顿时间,她竟眼泪汪汪了。一把抓住了我的手,她紧紧的握著我,只说了
句:
“为什么你们都对我这样好?”
说完,就低下头去,出乎我意料之外的哭起来了。小双一向个性强,即使眼泪在眼眶里
打转,她也有本领不让它落下来。现在,她竟然毫不克制的哭泣起来,就使我心慌意乱了,
又怕她把卢友文给招惹进来,因为我皮包里还有我哥哥托带的一件“危险礼物”呢!于是,
我搂著她,急急的说:
“只要你知道我们都是好意,只要你能领情,只要你高高兴兴的收下,我们也就开心
了!”
小双用手绢擦了擦脸,很快的收了泪,她摔摔头,振作了一下说:“我能不收下吗?我
能拒绝吗?我还不至于那样不识好歹!何况……何况……”她又低下头去,用好低好低的声
音,轻轻的说著:“我也不瞒你,诗卉,你们并非锦上添花,你们在雪中送炭呢!我……我
实在弄得没办法了。人,仅凭傲骨也不能活的,是不是?”我心里有点糊涂,我已料定小双
生活很苦,但是,苦归苦,总可以过下去,她在音乐社有四千元一个月的薪水,卢友文也多
少可以收入一点稿费了。两个人的需求都不大,何况,前几个月,诗尧才给了她一万块呢!
我正在心里计算著,小双已抬起头来,深吸了口气,她把长发往后一掠,冲著我就嫣然的笑
了,说:“好了,让你第一次来,就看著我淌眼泪,好没意思!你坐好,我去给你倒杯茶
来!”
“你别跑!”我拉住她的衣服。“还有一样礼物呢!”
“什么?”小双吓了一跳。“不来了,不来了,这样子,我真的不好意思了,管你是什
么,我反正不收了。”
“你坐好,”我把她压在床上,正色说:“小双,这件礼物是什么,连我也不知道,是
哥哥要我带给你的!”
小双的脸色蓦然惨白,她往后直退,我已取出那个信封,送到她面前去,小双迅速的跳
起身子,挣脱了我的手,好像我拿著的是一件毒药似的。她退到门边,对我一个劲儿的摇
头,脸色是严肃的、责备的,而且,是相当恼怒的。
“诗卉!你拿回去!如果你和我还是朋友,你就拿回去!不管这信封里装的是什么,只
要是来自你哥哥处,我绝不收!诗卉,我告诉你,我嫁给友文,是因为我们深深相爱,跟著
他,无论吃多少苦,我心甘情愿。这一生,我绝不做对不起我丈夫的事!”她那样义正辞
严,她那样一团正气,她那样凛凛然不可侵犯,使我觉得自己好差劲、好可耻、好不应该。
我讪讪的拿著信封,整个脑门子都发起热来了,我说:
“早就知道是碰钉子的事儿,哥哥偏要我做!回去,我不找他算帐才怪!”
小双看我满面懊丧,她又心软了,走过来,她拉住我的手叹了口气,然后陪笑的说:
“别生我气,诗卉!”“你别生我的气就好了!”我勉强的笑了笑,把那信封塞回了皮
包里,经过这样一闹,我觉得兴致索然了,站起身来,我说:“好了,我要回去了。”
小双用手臂一把圈住了我,笑著说:
“你敢走!你走就是和我生气!坐下来,我给你倒茶去!”说著,她不由分说的把我推
到床上去,我觉得,这时一走,倒好像真和她呕气似的,也就坐了下来。她走出了卧室,我
依稀听到她和卢友文交谈了几句什么,只一会儿,她就端著杯热茶走了回来。我说:“我们
不会声音太大,吵了卢友文吧?”
“不会。”小双笑吟吟的,忽然恢复了好心情,就这么出去绕了一圈,她看来就精神抖
擞而容光焕发。“他说他今天写得很顺手,已经写了两千字了。他要我留你多玩玩,帮他好
好招待你!”原来,卢友文的“顺手”与“不顺手”会这样影响小双的,我凝视著她,发起
愣来了。
“怎么了?”小双推推我,笑著说:“不认得我了?”
“卢友文每天能写多少字?”我问。
“那怎么能有一定?”小双笑容可掬。“你在说外行话了!写作这玩意,顺手的时候,
一天写个一千字两千字就很不错了,不顺手的时候,几个月写不出一个字的时候也多得很
呢!”
“那么,卢友文是‘顺手’的时候多呢?还是‘不顺手’的时候多呢?”“当然不顺手
的时候多呀!”她的眼里有著真挚的崇拜。“许多大作家,穷一生的努力,只写得出一部作
品来!”
“哦!”我愣了愣,不由自主的把卢友文那篇《拱门下》拿了过来,想拜读一番。小双
立刻把台灯移近了我,笑著说:“可能你不会喜欢他写的这种东西。”
“为什么呢?”我问。“你看看再说吧!”我看了,很快就看完了,那是一篇大约八千
字左右的短篇。没有什么复杂的情节。主要是写一个矿工的女儿,认识了一位大学生。这女
孩因为平日都和一些粗犷的工人在一起,觉得自己所认识的男友都不高尚,认得这大学生
后,她把所有的希望和憧憬都放在这大学生身上。一晚,这大学生约她在一个废园的“拱门
下”见面,她兴冲冲的去了,带著满脑子罗曼蒂克的思想,谁知,这大学生一见面就搂住
她,伸手到她的裙子里去摸索求欢,她几经挣扎,狼狈而逃。这才知道:“男人都是一样
的”。我看完了,放下那篇《拱门下》,我默然沉思。小双小心翼翼的看看我的表情,问:
“你觉得怎样?”“很好。”我耸耸肩。“只是不像卢友文的作品!”
“为什么?”小双问。“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说:“我不懂文学。但是,我看过很
多中外文学,我觉得,他可以选择更好的题材来写!例如……”我瞪著她:“写一篇你!写
一篇他心目里的小双,写你的爱情,你的纯真,你为他所做的一切,如果有这么一篇东西,
会比大学生伸手到女孩衣服里去,更能感动我,也更能让我有真实感!”“我早知道你不会
喜欢!”小双不以为忤的笑著:“你是唯美派!但是,你不了解人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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