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20一帘幽梦

_9 琼瑶(当代)
“走吧!”父亲含泪拉住母亲:“我们上楼去,我要和你谈一谈,也让他们两个谈一
谈。”他顿了顿,又说:“云帆,你明天来看我,我们要计划一下,不是吗?”
“是的。”费云帆说。母亲似乎还要说话,还要争论,还要发脾气,但是,她被父亲拖
走了,终于被父亲拖走了。我仍然蜷缩在沙发里哭泣,泪闸一开,似乎就像黄河泛滥般不可
收拾。一帘幽梦24/40
于是,费云帆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他用胳膊紧紧的拥住了我,他的声音温存、细
腻、而歉疚的在我耳边响起:
“紫菱,我是那么那么的抱歉,会再带给你这样一场风暴,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以
后,什么都会好好的,我保证!紫菱!”我把头埋进了他的怀里,啜泣著说:
“费云帆,你不会欺侮我吧?”
“我爱护你还来不及呢,真的。”他说。
我抬起头来,含泪看他:
“那是真的吗?”我问。
“什么事情?”“妈妈说的,你在罗马和台湾的那些女人。”
他凝视我,深深的、深深的凝视我,他的眼神坦白而真挚,带著抹令人心痛的歉意。
“我是不是必须回答这个问题?”他低问。
我闭了闭眼睛。“不,不用告诉我了。”我说。
于是,他一下子拥紧了我,拥得那么紧那么紧,他把头埋在我的耳边,郑重的说:
“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从今起,是个全新的我,信任我,我绝不会做任何对不起你的
事情!”
13
四月底,绿萍出了院,她是坐在轮椅上回家的,那张轮椅是父亲为她所特制,全部是不
锈钢的,操作简便而外型美观,但是,它给我的感觉却冷酷而残忍——因为,那是一张轮
椅。楚濂和绿萍的婚礼订在五月一日,为了不要抢在绿萍之前结婚,我和费云帆的婚期选定
了五月十五。同一个月里要嫁掉两个女儿,而且是唯有的两个女儿,我不知道父母的心情是
怎样的。母亲从一个活泼、开朗的女人,一变而为沉默寡言了。那些日子,她忙著给绿萍准
备嫁妆,准备新娘的礼服,她常常和楚伯母在一起,我好几次看到她泪汪汪的倒在楚伯母的
肩上,喃喃的说:
“心怡!心怡!看在我们二十几年的交情上,担待绿萍一些儿!”“你放心,舜涓,”
楚伯母诚挚的说:“绿萍一点点大的时候,我们就开过玩笑,说要收她做我的儿媳妇,没料
到这话终于应验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呢!绿萍那么美丽,那么可爱……我发誓像爱自己的女
儿一样爱她!”
我不知道大人们的心目里到底怎么想,无论如何,这件婚事多少有点儿勉强,多少有点
儿不自然,更真切的事实是:轮椅上的婚礼,无论如何是件缺陷。可是,楚家的筹备工作却
无懈可击。本来,楚伯伯和楚伯母的观念都是儿女成家立业后,就该和父母分开住。但是,
为了绿萍行动的不便,他们把楚濂的新房布置在自己家里,又为了免得绿萍上下楼的不便,
他们从一层八楼公寓迁入一栋西式的花园洋房里,那房子有两层楼,楚伯伯夫妇和楚漪都住
在楼上,而在楼下布置了两间精致而豪华的房间给绿萍和楚濂。我被硬拉到新房里去参观
过,面对著那间粉红色的卧室,窗帘、床单、地毯……我心中所有的,只是一片纯白色的凄
凉。
和楚濂他们对比,我和费云帆似乎是被人遗忘了的一对,好在我极力反对铺张的婚礼,
和一切形式主义。我们也没有准备新房,因为费云帆预备婚后立刻带我去欧洲,假若无法马
上成行,我们预备先住在酒店里。这些日子,我们已预先填妥了婚书,他正在帮我办签证和
护照。所以,在填妥结婚证书那天,在法律上,我已经成为了费云帆的妻子。我说不出来我
的感觉,自从绿萍受伤以后,我就像个失魂少魄的幽灵,整日虚飘飘的,所有发生的事,对
我都仍然缺乏著真实感。绿萍回家后,我似乎很难躲开不见楚濂了。可是,费云帆是个机警
而善解人意的怪物,他总在楚濂刚刚出现的时间内也出现,然后,就把我带了出去,不到深
夜,不把我送回家来。他常和我并坐在他那间幽雅的餐厅内,为我叫一杯“粉红色的香
槟”,他经常嘲笑我第一次喝香槟喝醉了的故事。斜倚在那卡座内,他燃著一支烟,似笑非
笑的望著我,他会忽然问我:“你今年几岁了?紫菱?”
“二十岁。”“认识你的时候,你还只有十九。”他说。
“已经又是一年了,人不可能永远十九岁。”
“所以,我现在比你大不到一倍了!”他笑著。
我望著他,想著去年初秋的那个宴会,想著那阳台上的初次相遇,想著那晚我们间的对
白……我惊奇他居然记得那些个小节,那些点点滴滴。那时候,我怎会料到这个陌生人有朝
一日,会成为我的丈夫。我凝视他,啜著那粉红色的香槟:“大不到一倍,又怎样呢?”
“感觉上,我就不会化你老太多!”他说,隔著桌子,握住我的手:“紫菱,希望我配
得上你!”
我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汽。
“我只希望我配得上你。”我低低的说。
“怎么,”他微微一笑:“你这个充满了傲气的小东西,居然也会谦虚起来了!”“我
一直是很谦虚的。”
“天地良心!”他叫:“那天在阳台上就像个大刺猬,第一次和你接触,就差点被你刺
得头破血流!”
我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哈!好难得,居然也会笑!”他惊叹似的说,完全是那晚在阳台上的口气。我忍不住
笑得更厉害了,笑完了,我握紧他的手,说:“费云帆,你真是个好人。”
他的眼睛深邃而黝黑。
“很少有人说我是好人,紫菱。”他说。
我想起母亲对他的评价,我摇了摇头。
“你不能要求全世界的人对你的看法都一致。”我说,“但是,我知道,你是个好
人。”
“你喜欢好人呢?还是喜欢坏人呢?”他深思的问。
我沉思了一下。“我喜欢你!”我坦白的说。
他的眼睛闪了闪,一截烟灰落在桌布上了。
“能对‘喜欢’两个字下个定义吗?”他微笑著。
我望著他,一瞬间,我在他那对深沉的眸子里似乎读出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一种崭新
的,感动的情绪征服了我,我不假思索的,由衷的,吐出了这些日子来,一点一滴积压在我
内心深处的言语:“我要告诉你,费云帆,我将努力的去做你的好妻子,并且,不使你的名
字蒙羞。以往,关于我的那些故事都过去了,以后,我愿为你而活著。”
他紧紧的盯著我,一句话也不说,好久好久,他熄灭了烟蒂,轻轻的握起我的手来,把
他的嘴唇压在我的手背上。
那晚,我们之间很亲密,我第一次觉得,我和他很接近很接近,也第一次有了真实感,
开始发现他是我的“未婚夫”了。离开餐厅后,他开著车带我在台北街头兜风,一直兜到深
夜,我们说的话很少,但我一直依偎在他的肩头上,他也一直分出一只手来揽著我。
午夜时分,他在我家门口吻别我时,他才低低的在我耳边说了几句:“紫菱,今晚你说
的那几句话,是我一生听过的最动人的话,我不敢要求你说别的,或者,有一天,你会对我
说一句只有三个字的话,不过,目前,已经很够了,我已经很满足了!”他走了,我回到屋
里,心中依然恍恍惚惚的,我不知道他所说的“只有三个字的话”,是什么,或者我知道,
但我不愿深入的去想。我觉得,对费云帆,我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到了我的极限了,他毕竟
不是我初恋的情人,不是吗?
虽然我竭力避免和楚濂见面,虽然费云帆也用尽心机来防范这件事,但是,完全躲开他
仍然是件做不到的事情。这天深夜,当我返家时,他竟然坐在我的卧室里。
“哦,”我吃了一惊:“你怎么还没回家?”
“谈谈好吗?紫菱?”他憋著气说:“我做了你的姐夫,和你也是亲戚,你总躲不了我
一辈子!”
“躲得了的,”我走到窗前,用手拨弄著窗上的珠串,轻声的说:“我要到欧洲去。”
“你是为了去欧洲而嫁给费云帆吗?”他问。
我皱皱眉头,是吗?或者是的。我把头靠在窗棂上,机械化的数著那些珠子。“这不关
你的事,对不对?”我说。
他走近我。“你别当傻瓜!”他叫著,伸手按在我肩上。“你拿你的终身来开玩笑吗?
你少糊涂!他是个什么人?有过妻子,有过情妇,有过最坏的纪录,你居然要去嫁给他!你
的头脑呢?你的理智呢?你的……”我摔开了他的手,怒声说:
“住口!”他停止了,瞪著我。“别在我面前说他一个字的坏话,”我警告的、低沉的
说:“也别再管我任何的事情,知道吗?楚濂?我要嫁给费云帆,我已经决定嫁给他,这就
和你要娶绿萍一样是不可更改的事实!你再怎么说也没有用,知道了吗?我亲爱的姐夫?”
他咬紧牙,瞪著眼看我,他眼底冒著火,他的声音气得发抖:“你变了,紫菱,”他
说:“你变了!变得残忍,变得无情,变得没有思想和头脑!”“你要知道更清楚的事实
吗?”我冷然的说:“我是变了,变成熟了,变冷静了,变清醒了!我想,我已经爱上了费
云帆,他是个漂亮的、风趣的、有情趣又有吸引力的男人!我并不是为了你娶绿萍而嫁他,
我是为了我自己而嫁他,你懂吗?”他重重的喘气。“再要说下去,”他说:“你会说你从
没有爱过我!对吗?”
“哈!”我冷笑。“现在来谈这种陈年老帐,岂不滑稽?再过三天,你就要走上结婚礼
堂了,一个月后的现在,我大概正在巴黎的红磨坊中喝香槟!我们已经在两个世界里了。
爱?爱是什么东西?你看过世界上有永不改变的爱情吗?我告诉你,我和你的那一段早就连
痕迹都没有了!我早就忘得干干净净了!”“很好!”他的脸色铁青,转身就向屋外走: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恭喜你的成熟、冷静、和清醒!再有,”他站在门口,恶狠狠的望著
我:“更该要恭喜的,是你找到了一个有钱的阔丈夫!可以带你到巴黎的红磨坊中去喝香
槟!”一帘幽梦25/40
他打开门,冲了出去,砰然一声把门阖拢。我呆呆的站在那儿,呆呆的看著那房门,心
中一阵剧烈的抽痛之后,剩下的就是一片空茫,和一片迷乱。我还来不及移动身子,房门又
开了,他挺直的站在门口,他脸上的愤怒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切的悲哀和刻骨
的痛楚。他凝视我,凄凉的、温柔的说:“有什么用呢?紫菱?我们彼此说了这么多残忍的
话,难道就能让我们遗忘了对方吗?我是永不会忘记你的,随你怎么说,我永不会忘记你!
至于你呢?你就真能忘记了我吗?”
他摇摇头,叹了口长气。不等我回答,他就重新把门一把关上,把他自己关在门外,他
走了。我听到他的脚步声消失在楼梯上了。我和楚濂的故事,就真这样结束了吗?我不知
道。人类的故事,怎样算是结束,怎样算是没有结束?我也不知道。但是,三天后,我参加
了他和绿萍的婚礼。
非常巧合,在婚礼的前一天,绿萍收到了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寄来的信,他们居然给予
了她高额的奖学金,希望她暑假之后就去上课。绿萍坐在轮椅上,沉默的看著那封信,父亲
和母亲都站在一边,也沉默的望著她。如果她没有失去一条腿,这封信将带来多大的喜悦和
骄傲,现在呢?它却像个讽刺,一个带著莫大压力的讽刺。我想,绿萍可能会捧著那通知信
痛哭,因为她曾经那样渴望著这封信!但是,我错了,她很镇静,很沉默,有好长的一段时
间,她只是对著那封信默默的凝视。然后,她拿起那份通知来,把它轻轻的撕作两半,再撕
作四片,再撕成八片,十六片……只一会儿,那封信已碎成无数片了。她安静的抬起头来,
勇敢的挺了挺背脊,回头对母亲说:“妈,你不是要我试穿一下结婚礼服吗?你来帮我穿穿
看吧!”噢,我的姐姐!我那勤学不倦,骄傲好胜的姐姐!现在,她心中还有些什么呢?楚
濂,只有楚濂!爱情的力量居然如此伟大,这,是楚濂之幸?还是楚濂之不幸?
婚礼的场面是严肃而隆重的,至亲好友们几乎都来了。绿萍打扮得非常美丽,即使坐在
轮椅中,她仍然光芒四射,引起所有宾客的啧啧赞赏。楚濂庄重而潇洒,漂亮而严肃,站在
绿萍身边,他们实在像一对金童玉女。我凝视著他们两个,听著四周宾客们的议论纷纭,听
著那鞭炮和喜乐的齐声鸣奏,听著那结婚证人的絮絮演讲,听著那司仪高声叫喊……不知怎
的,我竟想起一支蓓蒂·佩姬所唱的老歌:“我参加你的婚礼”,我还记得其中几句:
“你的父亲在唏嘘,你的母亲在哭泣,我也忍不住泪眼迷离……”
是的,我含泪望著这一切,含泪看著我的姐姐成为楚濂的新妇,楚濂成为我的姐夫!于
是,我想起许久以前,我就常有的问题,将来,不知楚濂到底是属于绿萍的?还是我的?现
在,谜底终于揭晓了!当那声“礼成”叫出之后,当那些彩纸满天飞洒的时候,我知道一切
都完成了。一个婚礼,是个开始还是个结束?我不知道,楚濂推著绿萍的轮椅走进新娘室,
他在笑,对著每一个人微笑,但是,他的笑容为何如此僵硬而勉强?我们的眼光在人群中接
触了那么短短的一刹那,我觉得满耳人声,空气恶劣,我头晕目眩而呼吸急促……我眼前开
始像电影镜头般叠印著楚濂的影子,楚濂在小树林中仰头狂叫:“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
爱紫菱!”
楚濂在大街上放声狂喊:
“我发誓今生今世只爱紫菱!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
我的头更昏了,眼前人影纷乱,满室人声喧哗……恭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
喜,恭喜,恭喜……何喜之有?恭喜,恭喜,恭喜……费云帆把我带出了结婚礼堂,外面是
花园草地,他让我坐在石椅上,不知从那儿端了一杯酒来,他把酒杯凑在我的唇边,命令的
说:“喝下去!”我顺从的喝干了那杯酒,那辛辣的液体从我喉咙中直灌进胃里,我靠在石
椅上,一阵凉风拂面,我陡然清醒了过来。于是,我接触到费云帆紧盯著我的眼光。
“哦,费云帆,”我喃喃的说:“我很抱歉。”
他仔细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他用手拂了拂我额前的短发,用手揽住我的肩头。“你不
能在礼堂里晕倒,你懂吗?”
“是的,”我说:“我好抱歉。现在,我已经没事了,只因为……那礼堂的空气太
坏。”
“不用解释,”他对我默默摇头。“我只希望,当我们结婚的时候,礼堂里的空气不会
对你有这么大的影响。”
我一把握住了他的手。
“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懊恼的叫:“我已经抱歉过了,我真心真意的愿意嫁给你”
“哦,是我不好。”他慌忙说,取出手帕递给我,温柔的抚摸我的头发。“擦擦你的脸,然
后,我们进去把酒席吃完。”
“一定要去吃酒席吗?”我问。
他扬起了眉毛。“晤,我想……”他沉吟著,突然眉飞色舞起来:“那么多的客人,失
踪我们两个,大概没有什么人会注意到,何况,我们已经参加过了婚礼。”
“即使注意到,又怎样呢?”我问。
“真的,又怎样呢?”他说,笑著:“反正我们一直是礼法的叛徒!”于是,我们跳了
起来,奔向了他的车子。钻进了汽车,我们开始向街头疾驰。整晚,我们开著车兜风,从台
北开到基隆,逛基隆的夜市,吃小摊摊上的鱼丸汤和当归鸭,买了一大堆不必需的小摆饰,
又去地摊上丢圈圈,套来了一个又笨又大的磁熊。最后,夜深了,我抱著我的磁熊,回到了
家里。
母亲一等费云帆告辞,就开始对我发作:
“紫菱!你是什么意思?今天是你姐姐的婚礼,你居然不吃完酒席就溜走!难道你连这
几天都等不及,这种场合,你也要和云帆单独跑开!你真不知羞,真丢脸!让楚家看你像个
没规没矩的野丫头!”“哦,妈妈,”我疲倦的说:“楚家娶的是绿萍,不是我,我用不著
做模范生给他们看!”
“你就一点感情都没有吗?”母亲直问到我的脸上来。“你姐姐的婚礼,你竟连一句祝
福的话都不会说吗?你就连敬杯酒都不愿去敬吗?”“所有祝福的话,我早都说过了。”我
低语。
“哦,你是个没心肝的小丫头!”母亲继续嚷,她显然还没有从那婚礼中平静过来。
“你们姐妹相处了二十年,她嫁出去,你居然如此无动于衷!你居然会溜走……”
“舜涓,”父亲走了过来,平平静静的叫,及时解了我的围。“你少说她几句吧!她并
没有做什么了不起的错事,你骂她干什么呢?我们还能留她几天呢?”
父亲的话像是一句当头棒喝,顿时提醒了母亲,我离“出嫁”的日子也不远了,于是,
母亲目瞪口呆了起来,望著我,她忽然泪眼滂沱。“噢,”她唏嘘著说:“我们生儿育女是
干什么呢?干什么呢?好不容易把她们养大了,她们就一个个的走了,飞了。”
我走过去,抱住母亲的脖子,亲她,吻她。
“妈妈!妈妈,”我低呼。“你永不会失去我们,真的,你不会的!”“舜涓,”父亲
温柔的说:“今天你也够累了,你上楼去歇歇吧,让我和紫菱说两句话!”
母亲顺从的点点头,一面擦著眼泪,一面蹒跚的走上楼去,我望著她的背影,忽然间,
发现她老了。
室内剩下了我和父亲,我们两人默然相对。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我就觉得我和父亲中
间有某种默契,某种了解,某种心灵相通的感情。这时候,当他默默凝视著我时,我就又觉
得那种默契在我们中间流动。他走近了我,把手放在我的肩上,他深深的注视著我,慢慢的
说:
“紫菱,我有几句话要对你说,以后,我可能不会有机会再对你说了。”“哦,爸
爸?”我望著他。
“紫菱,”他沉吟了一下。“我以前并不太了解费云帆,我现在,也未见得能完全了解
他。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那是一个真真正正有思想、有见地、有感情的男人!”他盯
著我:“我对你别无所求,只希望你能去体会他,去爱他,那么,你会有个十分成功的婚
姻!”
我惊讶的看著父亲,他不是也曾为这婚事生过气吗?曾几何时,他竟如此偏袒费云帆
了!可是,在我望著他的那一刹那,我明白,我完全明白了!父亲已经知道了这整个的故
事,不知道是不是费云帆告诉他的,但是,他知道了,他完全知道了。我低低叹息,垂下头
去,我把头倚偎在父亲的肩上,我们父女间原不需要多余的言语,我低声的说:
“爸爸,我会努力的,我会的,我会的!”
十五天以后,我和费云帆举行了一个十分简单的婚礼,参加的除了亲戚,没有外人。楚
濂和绿萍都来了,但我并没有太注意他们,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费云帆身上,当我把
手伸给他,让他套上那枚婚戒时,我是非常虔诚,非常虔诚的,我心里甚至于没有想到楚
濂。
新婚的第一夜,住在酒店里,由于疲倦,由于不安,由于我精神紧张而又有种对“妻
子”的恐惧,费云帆给我吃了一粒镇定剂,整夜我熟睡著,他居然没有碰过我。
结婚的第二天,我们就搭上环球客机,直飞欧洲了。一帘幽梦26/4014
永远忘不掉机场送行的一幕,永远忘不了父亲那深挚的凝视,和母亲那哭肿了的眼睛,
永远忘不了楚濂握著我的手时的表情,那欲语难言的神态,和那痛惜难舍的目光。绿萍没有
来机场,我只能对楚濂说:
“帮我吻吻绿萍!”他趁著人多,在我耳边低语:
“我能帮绿萍吻吻你吗?”
我慌忙退开,装著没听见,跑去和楚伯伯楚伯母,以及楚漪等一一道别。陶剑波也来
了,还带了一架照相机,于是,左一张照片,右一张照片,照了个无休无止。母亲拉著我,
不断的叮嘱这个,不断的叮嘱那个;要冷暖小心,要照顾自己,要多写信回家……好像我是
个三岁的小娃娃。
终于,我们上了飞机,终于,一切告别式都结束了,终于,飞机滑上了跑道……最后,
终于,飞机冲天而起了。我从座位上转过头来看著费云帆,心里突然涌上一股茫然无主的情
绪。怎么,我真就这样跟著他飞了?真就这样舍弃了我那二十年来所熟悉的环境和亲人?真
就这样不顾一切的飞向那茫茫世界和渺不可知的未来?我心慌了,意乱了,眼眶就不由自主
的发热了。费云帆对我微笑著,伸过手来,他紧紧的握住了我的手,握得好紧好紧,望著我
的眼睛,他说:
“放心,紫菱,飞机是很安全的!”
我噘起了嘴,不满的嘟囔著:
“费云帆,你明知道我并不担心飞机的安全问题!”
“那么,”他低语:“让我告诉你,你的未来也是安全的!”
“是吗?费云帆?”他对我深深的点点头。然后,他眨眨眼睛,做了一个怪相。收住笑
容,他很郑重的对我说:
“有件事,请你帮一个忙,好不好?”
“什么事?”我有些吃惊的问,难道才上飞机,他就有难题出给我了?“你瞧,我们已
经是夫妇了,对不对?”
我困惑的点点头。“你能不能不要再连名带姓的称呼我了?”他一本正经的说:“少一
个费字并不难念!”
原来是这件事!我如释重负,忍不住就含著泪珠笑了出来。他对我再做了个鬼脸,就把
我的头按在他的肩上:
“你最好给我睡一觉,因为,我们要飞行很多小时,长时间的飞行是相当累人的!”
“我不要睡觉,”我把头转向窗口,望著飞机外那浓厚的,堆砌著的云海。“这还是我
第一次坐飞机呢!我要看风景!”
“小丫头开洋荤了,是吗?”他取笑的问。“事实上,你半小时之后就会厌倦了,窗
外,除了云雾之外,你什么都看不到!”他按铃,叫来了空中小姐:“给我一瓶香槟!”他
说。
“你叫香槟干嘛?”我问他。
“灌醉你!”他笑著说:“你一醉了就会睡觉!”
“香槟和汽水差不多,喝不醉人的!”我说。
“是吗?”他的眼睛好黑好亮。
于是,旧时往日,如在目前,我噗哧一声笑了。伸手握住他的手,我说:“费云
帆……”“嗯哼!”他大声的咳嗽,哼哼。
我醒悟过来,笑著叫:
“云帆!”“这还差不多!”他回过头来,“什么事?”
“你瞧!你这样一混,我把我要说的话都搞忘了!”
“很重要的话吗?”他笑嘻嘻的说:“是不是三个字的?”
“三个字的?”我愣了愣。
香槟送来了,于是,他注满了我的杯子和他的杯子,盯著我,他说:“不要管你要说的
话了,听一句我要说的话吧!”
“什么话?”他对我举起了杯子。脸色忽然变得严肃而郑重。
“祝福我们的未来,好吗?”
我点点头,和他碰了杯子,然后,我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他也干了他的。我们照了照
空杯子,相视一笑。然后,他深深的凝视著我说:“我将带你到一个最美丽的地方,给你一
个最温暖的家。信任我!紫菱!”我点点头,注视著他,轻声低语:
“云帆,我现在的世界里只有你了。如果你欺侮我……”
他把一个手指头压在我的唇上。
“我会吗?”他问。我笑了,轻轻的把头依偎在他的肩上。
是的,这趟飞行是相当长久而厌倦的,虽然名义上是“直飞”,但是,一路上仍然停了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