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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帘幽梦

_10 琼瑶(当代)
好多好多站,每站有时又要到过境室去等上一两小时,再加上时差的困扰,因此,十小时之
后,我已经又累又乏又不耐烦。好在,最后的一段航线很长,费云帆不住的和我谈天,谈欧
洲,谈每个国家,西班牙的斗牛,威尼斯的水市,巴黎的夜生活,汉堡的“倚窗女郎”,伦
敦的雾,雅典的神殿,罗马的古竞技场……我一面听著,一面又不停口的喝著那“和汽水差
不多的香槟”。最后,如费云帆所料,我开始和那飞机一样,腾云驾雾起来了,我昏昏沉
沉,迷迷糊糊。依偎在费云帆肩上,我终于睡著了。
飞机似乎又起落过一两站,但是并没有要过境旅客下机,所以我就一直睡,等到最后,
费云帆摇醒我的时候,我正梦到自己坐在我的小卧室里弹吉他,弹那支“一帘幽梦”,他叫
醒我,我嘴里还在喃喃念著:
“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好了!爱做梦的小姑娘!”费云帆喊:“我们
已经抵达罗马机场了!下飞机了,紫菱!”
我惊奇的站起身来,摇摇晃晃的揉了揉眼睛,看看窗外,正是晓雾迷□的时候。“怎
么,天还没亮吗?”
“时差的关系,我们丢掉了一天。”
“我不懂。”我摇头。对于那些子午线啦,地球自转和公转的问题,我从读书的时代就
没有弄清楚过。
“你不需要懂,”费云帆笑著挽住我。“你需要的,是跟著我下飞机!”我下了飞机,
一时间,脑子里仍然迷迷糊糊的,抬头看看天空,我不觉得罗马的天空和台北的天空有什么
不同,我也还不能相信,我已经置身在一个以前只在电影中才见过的城市里。可是,一走进
机场的大厅,看到那么多陌生的、外国人的面孔,听到满耳朵叽哩呱啦的异国语言,我才模
糊的察觉到,我已经离开台湾十万八千里了!
经过了验关、查护照、检查行李的各种手续之后,我们走出检验室。立刻,有两个意大
利人围了过来,他们拥抱费云帆,笑著敲打他的肩和背脊,费云帆搂著我说:
“他们是我餐厅的经理,也是好朋友,你来见见!”
“我不会说意大利话,”我怯生生的说:“而且我好累好累,我能不能不见?”费云帆
对我鼓励的微笑。
“他们都是好人,他们不会为难你的,来吧,我的小新娘,你已经见到他们了,总不能
躲开的,是吗?”
于是,他用英文对那两个意大利人介绍了我,我怯怯的伸出手去,想和他们握手,谁知
道,他们完全没有理我那只手,就高叫著各种怪音,然后,其中一个一把抱住了我,给了我
一个不折不扣的吻,我大惊失色,还没恢复过来,另外一个又拥抱了我,也重重的吻了我一
下,我站定身子,瞪著眼睛看费云帆,他正对我笑嘻嘻的望著。
“他们称赞你娇小玲珑,像个天使,”他说,重新挽住我:“别惊奇,意大利人是出了
名的热情!”
两个意大利人抢著帮我们提箱子,我们走出机场,其中一个跑去开了一辆十分流线型的
红色小轿车来,又用意大利话和费云帆叽哩咕噜讲个不停,每两句话里夹一句“妈妈米
呀!”他讲得又快又急,我只听到满耳朵的“妈妈米呀!”我们上了车,费云帆只是笑,我
忍不住问:
“什么叫‘妈妈米呀’?”
“一句意大利的口头禅,你以后听的机会多了,这句话相当于中文的‘我的天呀’之类
的意思。”
“他们为什么要一直叫‘我的天’呢?”我依然迷惑。
费云帆笑了。“意大利人是个喜欢夸张的民族!”
是的,意大利人是个喜欢夸张的民族,当车子越来越接近市区时,我就越来越发现这个
特点了,他们大声按汽车喇叭,疯狂般的开快车,完全不遵守交通规则,还要随时把脑袋从
车窗里伸出去和别的车上的司机吵架……可是,一会儿,我的注意力就不在那两个意大利人
身上了,我看到一个半倾圮的、古老的、像金字塔似的建筑,我惊呼著,可惜车子已疾驰过
去。我又看到了那著名的古竞技场,那圆形的,巨大的,半坍的建筑挺立在朝阳之中,像梦
幻般的神奇与美丽,我惊喜的大喊:“云帆,你看,你看,那就是古竞技场吗?”
“是的,”云帆搂著我的肩,望著车窗外面。“那就是传说中,国王把基督徒喂狮子的
地方!”
我瞪大眼睛,看著那古老的,充满了传奇性的建筑,当云帆告诉我,这建筑已有一千五
百年的历史时,一声“妈妈米呀”竟从我嘴中冲了出来,弄得那两个意大利人高声的大笑了
起来,云帆望著我,也笑得开心:
“等你回家去休息够了,我要带你出来好好的逛逛,”他说:“罗马本身就是一个大大
的古城,到处都是上千年的建筑和雕刻。”“你从没有告诉过我,这些名胜古迹居然在市中
心的,我还以为在郊外呢!”“罗马就是个古迹,知道吗?”
“是的,”我迷惑的说:“古罗马帝国!条条大路通罗马,罗马不是一天造成的……多
少有关罗马的文句,而我,竟置身在这样一个城市里……”我的话咽住了,我大叫:“云
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我的语气使云帆有些吃惊。一帘幽梦27/40
“什么?”他慌忙问。“一辆马车!”我叫:“一辆真正的马车!”
云帆笑了。“你猜我看到了什么?”他反问。
“什么?”“一个跑入仙境的小爱丽丝!”
“不许嘲笑我!”我瞪他:“人家是第一次来罗马,谁像你已经住了好多年了!”“不
是嘲笑,”他说:“是觉得你可爱。好了,”他望著车窗外面,车子正停了下来。“我们到
家了。”
“家?”我一愣。“是你的房子吗?我还以为我们需要住旅馆呢!”“我答应给你一个
温暖而舒适的家,不是吗?”
车子停在一栋古老、却很有味道的大建筑前面,我下了车,抬头看看,这是栋公寓房
子,可能已有上百年的历史,白色的墙,看不大出风霜的痕迹,每家窗口,都有一个铁栏
杆,里面种满了鲜红的、金黄的、粉白色的花朵,骤然看去,这是一片缀满了花窗的花墙,
再加上墙上都有古老的铜雕,看起来更增加了古雅与庄重。我们走了进去,宽敞的大厅中有
螺旋形的楼梯,旁边有架用铁栅门的电梯,云帆说:
“我们在三楼,愿意走楼梯,还是坐电梯?”
“楼梯!”我说,领先向楼上跑去。
我们停在三楼的一个房门口,门上有烫金的名牌,镌著云帆名字的缩写,我忽然心中一
动,就张大眼睛,望著云帆问:“门里不会有什么意外来迎接我们吧?”
“意外?”云帆皱拢了眉:“你指什么?宴会吗?不不,紫菱,你不知道你有多疲倦,
这么多小时的飞行之后,你苍白而憔悴,不,没有宴会,你需要的,是洗一个热水澡,好好
的睡一觉!”“我不是指宴会,”我压低了声音,垂下了睫毛。“这是你的旧居,里面会有
另一个女主人吗?那个——和你同居的意大利女人?”他怔了两秒钟,然后,他接过身边那
意大利人手里的钥匙,打开了房门,俯下头来,他在我耳边说:
“不要让传言蒙蔽了你吧,我曾逢场作戏过,这儿,却是我和你的家!”说完,他一把
抱起了我,把我抱进了屋里,两个意大利人又叫又嚷又闹著,充分发挥了他们夸张的本性。
云帆放下了我,我站在室内,环视四周,我忍不住我的惊讶,这客厅好大好大,有整面墙是
由铜质的浮雕堆成的,另几面都是木料的本色,一片片砌著,有大壁炉,有厚厚的,米色的
羊毛地毯,窗上垂著棕色与黄色条纹的窗帘,地面是凹下去的,环墙一圈,凸出来的部份,
做成了沙发,和窗帘一样,也是棕色与黄色条纹的。餐厅比客厅高了几级,一张椭圆形的餐
桌上,放著一盆灿烂的、叫不出名目的红色花束。
两个意大利人又在指著房间讲述,指手划脚的,不知在解释什么,云帆一个劲儿的点头
微笑。我问:“他们说什么?”
“这房子是我早就买下来,一直空著没有住,我写信画了图给他们,叫他们按图设计装
修,他们解释说我要的几种东西都缺货,时间又太仓卒,所以没有完全照我的意思弄好。”
我四面打量,迷惑的说:
“已经够好了,我好像在一个皇宫里。”
“我在郊外有栋小木屋,那木屋的情调才真正好,等你玩够了罗马,我再陪你去那儿小
住数日。”
我眩惑的望著他,真的迷茫了起来,不知道我嫁了怎样的一个百万富豪!
好不容易,那两个意大利人告辞了。室内剩下了我和云帆两个,我们相对注视,有一段
短时间的沉默,然后,他俯下头来,很温存、很细腻的吻了我。
“累吗?”他问。“是的。”他点点头,走开去把每间房间的门都打开看了看,然后,
他招手叫我:“过来,紫菱!”我走过去,他说:“这是我们的卧室。”我瞠目结舌。那房
间铺满了红色的地毯,一张圆形的大床,上面罩著纯白色的床单,白色的化妆桌,白色的化
妆凳,白色的床头柜上有两盏白纱罩子的台灯。使我眩惑和吃惊的,并不是这些豪华的布
置,而是那扇落地的长窗,上面竟垂满了一串串的珠帘!那些珠子,是玻璃的,半透明的,
大的,小的,长的,椭圆的,挂著,垂著,像一串串的雨滴!我奔过去,用手拥住那些珠
帘,珠子彼此碰击,发出一连串细碎的声响,我所熟悉的,熟悉的声音!我把头倚在那些珠
帘上,转头看著云帆,那孩子气的、不争气的泪水,又涌进了我的眼眶里,我用激动的、带
泪的声音喊:
“云帆,你怎么弄的?”
“量好尺寸,叫他们订做的!”
“你……你……”我结舌的说:“为什么……要……要……这样做?”他走过来,温存
的拥住了我。“如果没有这面珠帘,”他深沉的说:“我如何能和你‘共此一帘幽梦’
呢?”我望著他那对深邃而乌黑的眼睛,我望著他那张成熟而真挚的脸庞,我心底竟涌起一
份难言的感动,和一份酸涩的柔情,我用手环抱住他的脖子,吻住了他的唇。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来,他的眼眶竟有些湿润。
“知道吗?”他微笑的说:“这是你第一次主动的吻我。”
“是吗?”我愕然的问。
他笑了。推开浴室的门。
“你应该好好的洗一个澡,小睡一下,然后,我带你出去看看罗马市!”“我洗一个澡
就可以出去!”我说。
他摇摇头。“我不许,”他说:“你已经满面倦容,我要强迫你睡一下,才可以出
去!”“哦呀!”我叫:“你不许!你的语气像个专制的暴君!好吧,不论怎样,我先洗一
个澡。”
找出要换的衣服,我走进了浴室。在那温热的浴缸里一泡,我才知道我有多疲倦。倦意
很快的从我脚上往上面爬,迅速的扩散到我的四肢,我连打了三个哈欠。洗完了,我走出浴
室,云帆已经撤除了床上的床罩,那雪白的被单和枕头诱惑著我,我打了第四个哈欠,走过
去,我一下子倒在床上,天哪,那床是如此柔软,如此舒适,我把头埋在那软软的枕头里,
口齿不清的说:“你去洗澡,等你洗完了,我们就出发!”“好的。”他微笑著说,拉开毛
毯,轻轻的盖在我身上。
我翻了一个身,用手拥住枕头,把头更深的埋进枕中,阖上眼睛,我又喃喃的说了一句
什么,连我自己都听不清楚,然后,我就沉沉睡去了。一帘幽梦28/4015
我这一觉睡得好香好甜好深好沉,当我终于醒来时,我看到的是室内暗沉沉的光线,和
街灯照射在珠帘上的反光,我惊愕的翻转身子,于是,我闻到一缕香烟的气息,张大眼睛,
我接触到云帆温柔的眼光,和微笑的脸庞,他正坐在床上,背靠著床栏杆,一面抽著烟,一
面静静的凝视著我。
“哦,”我惊呼著:“几点钟了?”
他看看手表。“快七点了。”“晚上七点吗?”我惊讶的叫。
“当然是晚上,你没注意到天都黑了吗?”他说:“你足足睡了十个多小时。”“你怎
么不开灯?”我问。
“怕光线弄醒了你。”他伸手扭亮了台灯。望著我,对我微笑。“你睡得像一个小婴
儿。”
“怎么,”我说:“你没有睡一睡吗?”
“睡了一会儿就醒了,”他说:“看你睡得那么甜,我就坐在这儿望著你。”我的脸发
热了。“我的睡相很坏吗?”我问。
“很美。”他说,俯头吻了吻我的鼻尖,然后,他在我身上重重的拍了一下。“起来!
懒丫头!假如你真想看看罗马的话!”“晚上也可以看罗马吗?”
“晚上,白天,清晨,黑夜……罗马是个不倒的古城!”他喃喃的说。我跳了起来。
“转开头去。”我说:“我要换衣服。”
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似笑非笑的。
“紫菱,”他慢吞吞的说:“你别忘了,你已经是我的妻子。”
“可是,”我噘噘嘴,红了脸:“人家不习惯嘛!”
他脸上的笑意加深了,然后,他忍耐的叹了口气。
“好吧,我只好去习惯‘人家’!”他掉转了头,面对著窗子,我开始换衣服,但是,
我才换了一半,他倏然转过头来,一把抱住了我,我惊呼,把衣服拥在胸前,他笑著望著我
的眼睛,然后,他放开了我,说:“你也必须学著习惯我!”
我又笑又气又骂又诅咒,他只是微笑著。我换好了衣服,忽然听到客厅里传来一阵碗盘
的叮当,我说:
“你听,有小偷来了。”
“不是小偷,”他笑著说:“那是珍娜。”
“珍娜?”我一怔。“一个意大利女人。”我呆了呆,瞪著他。“好呀,”我说:“我
只不过睡了一觉,你就把你的意大利女人弄来了!”“哼!”他哼了一声。“别那么没良
心,你能烧饭洗衣整理家务吗?”“我早就说过,”我有些受伤的说:“我不是一个好妻
子。”
他把我拉进了怀里。“我不是那个意思,”他说,“我也不愿意你做家务,珍娜是个很
能干的女佣。”他盯著我:“我们约法三章好不好?”
“什么事?”“以后别再提什么意大利女人,”他一本正经的说:“你使我有犯罪
感。”“如果你并没有做错,你为什么会有犯罪感?”
“我并不觉得我做错了,”他说:“只是,在你面前,我会觉得自惭形秽,你太纯洁,
太干净,太年轻。”
我怔了怔,一时间,不太能了解他的意思。但,接触到他那郑重而诚挚的眼光时,我不
由自主的点头了,我发誓不再提那个女人,于是,他微笑著搂住我,我们来到了客厅里。
珍娜是个又肥又胖又高又大的女人,她很尊敬的对我微笑点头,称我“夫人”。她已经
把我们的晚餐做好了,我一走出卧室,就已闻到了那股浓厚而香醇的乳酪味,我这才发现,
我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紫菱,你可以试试,这是珍娜的拿手,意大利通心粉!你既然来
到了意大利,也该入境随俗,学著吃一点意大利食物!”云帆说。“在我现在这种饥饿状况
下,”我说:“管他意大利菜,西班牙菜,法国菜还是日本菜,我都可以吃个一干二净!”
我说到做到,把一大盘通心粉吃了一个碗底朝天,我的好胃口使云帆发笑,使珍娜乐得
阖不拢嘴。我临时向云帆恶补了两句意大利话去赞美珍娜,我的怪腔怪调逗得她前俯后仰,
好不容易弄清楚我的意思之后,珍娜竟感动得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哦,那真是名副其实
的大拥抱,差点没有把我的骨头都给挤碎了。吃完晚餐,我和云帆来到了罗马的大街上。
初夏的夜风拂面而来,那古老的城市在我的脚下,在我的面前,点点的灯火似乎燃亮了
一段长远的历史,上千年的古教堂耸立著,直入云霄。钟楼、雕塑、喷泉、宫殿、废墟、古
迹,再加上现代化的建筑及文明,组成了这个奇异的城市。云帆没有开汽车,他伴著我走了
好一段路,然后,一阵马蹄得得,我面前驶来一辆马车,两匹浑身雪白的马,头上饰著羽
毛,骄傲的挺立在夜色里。
我大大的惊叹。云帆招手叫了那辆马车,他和车夫用意大利话交谈了几句,就把我拉上
了车子,他和我并肩坐著,车夫一拉马缰,车子向前缓缓行去。“哦!”我叹息。“我不相
信这是真的!”
“我要让你坐著马车,环游整个的罗马市!”云帆说,用手紧紧的挽著我的腰。马蹄在
石板铺的道路上有节奏的走著,穿过大街,绕过小巷。夜色美好而清朗,天上,皓月当空,
使星光都黯然失色了。月光涂在马背上,涂在马车上,涂在那古老的建筑上,那雄伟的雕塑
上,我呆了。一切都像披著一层梦幻的色彩,我紧紧的依偎著云帆,低低的问:
“我们是在梦里吗?”“是的,”他喃喃的说:“在你的一帘幽梦里!”
我的一帘幽梦中从没有罗马!但它比我的梦更美丽。车子走了一段,忽然停了下来,我
睁眼望去,我们正停在一个喷泉前面,喷泉附近聚满了观光客,停满了马车,云帆拉住我:
“下车来看!这就是罗马著名的处女泉。有一支老歌叫‘三个铜板在泉水中’,是罗马之恋
的主题曲吧,就指的是这个喷泉,传说,如果你要许愿的话,是很灵验的,你要许愿吗?”
“我要的!”我叫著,跑到那喷泉边,望著那雕塑得栩栩如生的人像,望著那四面飞洒的水
珠,望著那浴在月光下的清澈的泉水,再望著那沉在泉水中成千成万的小银币,我默默凝
思,人类的愿望怎么那么多?这个名叫“翠菲”的女神一定相当忙碌!抬起头来,我接触到
云帆的眼光。“我该怎样许愿?”我问。“背对著泉水,从你的肩上扔两个钱进水池里,你
可以许两个愿望。”我依言背立,默祷片刻,我虔诚的扔了两个钱。
云帆走了过来。“你的愿望是什么?”他问,眼睛在月光下闪烁。
“哦,”我红著脸说:“不告诉你!”
他笑笑,耸耸肩,不再追问。
我们又上了马车,马蹄答答,凉风阵阵,我的头发在风中飘飞。云帆帮我把披风披好,
我们驭风而行,走在风里,走在夜里,走在几千年前的历史里。
这次,马车停在一个围墙的外面,我们下了车,走到墙边,我才发现围墙里就是著名的
“罗马废墟”,居高临下,我们站立的位置几乎可以看到废墟的全景。那代表罗马的三根白
色石柱,正笔直的挺立在夜色中。月光下,那圣殿的遗迹,那倾圮的殿门,那到处林立的石
柱,那无数的雕像……都能看出概况,想当年繁华的时候,这儿不知是怎样一番歌舞升平,
灯火辉煌的局面!我凝想著,帝王也好,卿相也好,红颜也好,英雄也好,而今安在?往日
的繁华,如今也只剩下了断井颓垣!于是,我喃喃的说:
“不见他起高楼,不见他宴宾客,却见他楼塌了!”
云帆挽著我的腰,和我一样凝视著下面的废墟,听到我的话,他也喃喃的念了几句:
“可怜他起高楼,可怜他宴宾客,可怜他楼塌了!”
我回过头去,和他深深的对看了一眼,我们依偎得更紧了。在这一刹那间,我觉得我们
之间那样了解,那样接近,那样没有距离。历史在我们的脚下,我们高兴没有生活在那遥远
的过去,我们是现代的,是生存的,这,就是一切!
然后,踏上马车,我们又去了维尼斯广场,瞻仰埃曼纽纪念馆,去了古竞技场,看那一
个个圆形的拱门,看那仍然带著恐怖意味的“野兽穴”,我不能想像当初人与兽搏斗的情
况。可是,那巨大的场地使我吃惊,我问:
“如果坐满了人,这儿可以容纳多少的观众?”
“大约五万人!”
我想像著五万人在场中吆喝,呐喊,鼓掌,喊叫……那与野兽搏斗的武士在流血,在流
汗,在生命的线上挣扎……而现在,观众呢?野兽呢?武士呢?剩下的只是这半倾圮的圆形
剧场!我打了一个寒颤,把头偎在费云帆肩上,他挽紧我,惊觉的问:“怎么了?”“我高
兴我们活在现代里,”我说:“可是,今天的现代,到数千年后又成了过去,所以,只有生
存的这一刹那是真实的,是存在的!”我凝视他:“我们应该珍惜我们的生命,不是吗?”
他很深切很深切的望著我,然后,他忽然拥住我,吻了我的唇。“我爱你,紫菱。”他说。
我沉思片刻。“在这月光下,在这废墟中,在这种醉人的气氛里,我真有些相信,你是
爱我的了。”我说。
“那么,你一直不认为我爱你?”他问。
“不认为。”我坦白的说。
“那么,我为什么娶你?”
“为了新奇吧!”“新奇?”“我纯洁,我干净,我年轻,这是你说的,我想,我和你
所交往的那些女人不同。”
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
“继续观察我吧,”他说:“希望有一天,你能真正的认识我!”我们又坐上了马车,
继续我们那月夜的漫游,车子缓缓的行驶,我们梦游在古罗马帝国里。一条街又一条街,一
小时又一小时,我们一任马车行驶,不管路程,不管时间,不管夜已深沉,不管晓月初
坠……最后,我们累了,马也累了,车夫也累了。我们在凌晨四点钟左右才回到家里。
一帘幽梦29/40
回到了“家”,我心中仍然充斥著那月夜的幽情,那古罗马的气氛与情调。我心深处,
洋溢著一片温馨,一片柔情,一片软绵绵,懒洋洋的醉意。我当著云帆的面前换上睡衣,这
次,我没有要他“转开头去”。
于是,我钻进了毛毯,他轻轻的拥住了我,那样温柔,那样细腻,那样轻手轻脚,他悄
悄的解开了我睡衣上的绸结,衣服散了开来,我紧缩在他怀中,三分羞怯,三分惊惶,三分
醉意,再加上三分迷□□的诗情——我的意识仍然半沉醉在那古罗马的往日繁华里。“云
帆。”我低低唤著。
“是的。”他低低应著。
“想知道我许的愿吗?”我悄声问。
“当然。”他说:“但是,不勉强你说。”
“我要告诉你。”我的头紧倚著他的下巴,我的手怯怯的放在他的胸膛上。“第一个愿
望是:愿绿萍和楚濂的婚姻幸福。第二个愿望是:愿——我和你永不分离。”
他屏息片刻。然后,他俯下了头,吻我的唇,吻我的面颊,吻我的耳垂,吻我的颈
项……我的睡衣从我的肩上褪了下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两匹白马,驰骋在古罗马的街道
上……那白马,那梦幻似的白马,我摇身一变,我们也是一对白马,驰骋在风里,驰骋在雾
里,驰骋在云里,驰骋在烟里,驰骋在梦里……呵,驰骋!驰骋!驰骋!驰骋向那甜蜜的永
恒!于是,我从一个少女变成了一个妇人,这才成为了他真正的妻子。接下来的岁月,我们
过得充实而忙碌,从不知道这世界竟那样的广阔,从不知道可以观看欣赏的东西竟有那么
多!仅仅是罗马,你就有看不完的东西,从国家博物馆到圣彼得教堂,从米开兰基罗到贝里
尼,从梵蒂冈的壁画到历史珍藏,看之不尽,赏之不绝。我几乎用了三个月的时间,才收集
完了罗马的“印象”。然后,云帆驾著他那辆红色的小跑车,带著我遍游欧洲,我们去了法
国、西德、希腊、瑞士、英国……等十几个国家,白天,漫游在历史古迹里,晚上,流连在
夜总会的歌舞里,我们过著最潇洒而写意的生活。可是,到了年底,我开始有些厌倦了,过
多的博物馆,过多的历史,过多的古迹,使我厌烦而透不过气来,再加上欧洲的冬天,严寒
的气候,漫天的大雪……都使我不习惯,我看来苍白而消瘦,于是,云帆结束了我们的旅
程,带我回到罗马的家里。
一回到家中,就发现有成打的家书在迎接著我,我坐在壁炉的前面,在那烧得旺旺的炉
火之前,一封一封的拆视著那些信件,大部份的信都是父亲写的,不嫌烦的,一遍遍的问我
生活起居,告诉我家中一切都好,绿萍和楚濂也平静安详……。绿萍和楚濂,我心底隐隐作
痛,这些日子来,他们是否还活在我心里?我不知道。但是,当这两个名字映入我的眼帘,
却仍然让我内心抽痛时,我知道了;我从没有忘记过他们!我继续翻阅著那些信件,然后,
突然间,我的心猛然一跳,我看到一封楚濂写来的信!楚濂的字迹!我的呼吸急促了,我的
心脏收紧了,我像个小偷般偷眼看云帆,他并没有注意我,他在调著酒。于是,我拆开了信
封,急急的看了下去,那封信简短而潦草,却仍然不难读到一些刺心的句子:
“……你和费云帆想必已游遍了欧洲吧?当你坐在
红磨坊中喝香槟的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到在遥远的、海
的彼岸,有人在默默的怀念你?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台
湾的小树林?和那冬季的细雨绵绵!我想,那些记忆应
该早已淹没在西方的物质文明里了吧?
……绿萍和我很好,已迈进典型的夫妇生活里,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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