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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帘幽梦

_11 琼瑶(当代)
早上上班,晚上回家,她储蓄了一日的牢骚,在晚上可
以充分的向我发挥……我们常常谈到你,你的怪僻,你
的思想,你的珠帘,和你那一帘幽梦!现在,你还有一
帘幽梦吗?……”信纸从我手上滑下去,我呆呆的坐著,然后,我慢慢的拾起那张信
纸,把它投进了炉火中。弓著膝,我把下巴放在膝上,望著那信纸在炉火里燃烧,一阵突发
的火苗之后,那信笺迅速的化为了灰烬。我拿起信封,再把它投入火中,等到那信封也化为
灰烬之后,我抬起头来,这才发现,云帆正默默的凝视著我。我张开嘴,想解释什么,可
是,云帆对我摇了摇头,递过来一杯调好了的酒。“为你调的,”他说。“很淡很淡,喝喝
看好不好喝?”
我接过了酒杯,啜了一口,那酒香醇而可口。
“你教坏了我,”我说:“我本来是不喝酒的。”
他在我身边坐下来,火光映红了他的面颊。
“喝一点酒并不坏,”他说:“醺然薄醉是人生的一大乐事。”他盯著我:“明天,想
到什么地方去玩吗?”
“不,我们才回家,不是吗?我喜欢在家里待著。”
“你真的喜欢这个‘家’吗?”他忽然问。
我惊跳,他这句话似乎相当刺耳。
“你是什么意思?”我问。
“哦,不,没有意思,”他很快的说,吻了吻我的面颊。“我只希望能给你一个温暖的
家。”
“你已经给我了。”我说,望著炉火。“你看,火烧得那么旺,怎么还会不温暖呢?”
他注视了我一段长时间。
“希望你说的是真心话!”他说,站了起来,去给他自己调酒了。我继续坐在炉边,喝
干了我的杯子。
这晚,我睡得颇不安宁,我一直在做恶梦,我梦到小树林,梦到雨,梦到我坐在楚濂的
摩托车上,用手抱著他的腰,疾驰在北新公路上,疾驰著,疾驰著,疾驰著……他像卖弄特
技似的左转弯,右转弯,一面驾著车子,他一面在高声狂叫:“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爱
紫菱!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然后,迎面来了一辆大卡车,我尖叫,发狂般的尖叫,
车子翻了,满地的血,摩托车的碎片……我狂喊著:
“楚濂!楚濂!楚濂!”
有人抱住了我,有人在摇撼著我,我耳边响起云帆焦灼的声音:“紫菱!醒一醒!紫
菱!醒一醒!你在做恶梦!紫菱!紫菱!紫菱!”我蓦然间醒了过来,一身的冷汗,浑身颤
抖。云帆把我紧紧的拥在怀里,他温暖有力的胳膊抱紧了我,不住口的说:
“紫菱,我在这儿!紫菱,别怕,那是恶梦!”
我冷静了下来,清醒了过来,于是,我想起我在呼叫著的名字,那么,他都听到了?我
看著他,他把我放回到枕头上,用棉被盖紧了我,他温柔的说:
“睡吧!继续睡吧!”我阖上了眼睛,又继续睡了。但是,片刻之后,我再度醒过来,
却看到他一个人站在窗子前面,默默的抽著香烟。我假装熟睡,悄悄的注视他,他一直抽烟
抽到天亮。一帘幽梦30/4016
新的一年开始了。天气仍然寒冷,漫长的冬季使我厌倦,罗马的雕像和废墟再也引不起
我的新奇感,珍娜的通心粉已失去了当日的可口,过多的奶酪没有使我发胖,反而使我消瘦
了。云帆对我温柔体贴,我对他实在不能有任何怨言。我开始学习做一些家务,做一些厨房
的工作,于是,我发现,主妇的工作也是一种艺术,一双纤巧的、女性的手,可以给一个家
庭增加多少的乐趣。春天来临的时候,我已会做好几样中国菜了,当云帆从他的餐厅里回
来,第一次尝到我做的中菜时,他那样惊讶,那样喜悦,他夸张的、大口大口的吃著菜,像
一个饿了三个月的馋鬼!他吮嘴,他咂舌,他赞不绝口:
“我真不相信这是你做的,”他说:“我真不相信我那娇生惯养的小妻子也会做菜!我
真不相信!”他大大的摇头,大大的咂舌,一连串的说:“真不相信!真不相信!真不相
信!”
我笑了。从他的身后,我用胳膊抱著他的脖子,把我的头贴在他的耳边,我低语:
“你是个好丈夫!你知道吗?”
他握住了我缠绕在他脖子上的手。
“紫菱!”他温柔的叫。
“嗯?”我轻应著。“已经是春天了,你知道吗?”
“是的。”“在都市里,你或者闻不出春天的气息,但是一到了郊外,你就可以看到什
么是春天了。”
“你有什么提议吗?”我问。
“是的,”他把我拉到他的面前来,让我坐在他膝上,他用胳膊怀抱著我:“记得我曾
告诉你,我在郊外有一个小木屋?”我点点头。“愿意去住一个星期吗?”
我再点点头。于是,第二天,我们就带了应用物品,开车向那“小木屋”出发了,在我
的想像里,那距离大约是从台北到碧潭的距离,谁知,我们一清早出发,却足足开了十个小
时,到了黄昏时分,才驶进了一个原始的,有著参天巨木的森林里。
“你的小木屋在森林里吗?”我惊奇的问。
“小木屋如果不在森林里,还有什么情调呢?”
我四面张望著,黄昏的阳光从树隙中筛落,洒了遍地金色的光点。是的,这是春天,到
处都充满了春的气息,树木上早已抽出了新绿,草地上一片苍翠,在那些大树根和野草间,
遍生著一丛丛的野百合,那野百合的芳香和树木青草的气息混合著,带著某种醉人的温馨。
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仰视蓝天白云,俯视绿草如茵,我高兴的叫著说:
“好可爱的森林!你怎么不早点带我来?”
“一直要带你来,”他笑著:“只因为缺少一些东西。”
“缺少一些东西?”我愕然的问。
他笑著摇摇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车子在森林里绕了好几个弯,沿途我都可以看到一些其他的“小木屋”,于是,我知道
了,这儿大概是个别墅区,欧洲人最流行在郊外弄一栋小巧玲珑的房子作别墅。那么,这森
林里必定有湖,因为,划船、钓鱼,和他们的“度假”是不可分的事情。果然,我看到了
湖,在森林中间的一个湖泊,好大好大的湖,落日的光芒在湖面上闪烁,把那蓝滟滟的湖水
照射成了一片金黄。我深深叹息。
“怎么?”他问我。“一切的‘美’都会使我叹息。”我说:“造物怎能把世界造得这
样神奇!”“你知道造物造得最神奇的东西是什么?”他问。
“是什么?”“你。”我凝视他,有种心痛似的柔情注进了我的血管,绞痛了我的心
脏。一时间,我很有一种冲动,想告诉他一些话,一些最最亲密的话,但是,我终于没有说
出口。因为,话到嘴边,楚濂的影子就倏然出现,我如何能摆脱掉楚濂?不,不行。那么,
我又如何能对云帆撒谎?不,也不行。于是,我沉默了。
车子停了,他拍拍我的肩。
“喂,发什么呆?我们到了。”
我警觉过来,这才惊奇的发现,我们正停在一栋“小木屋”的前面!哦,小木屋!这名
副其实的木屋呀!整栋房子完全是用粗大、厚重的原木盖成的,原木的屋顶,原木的墙,原
木的房门!这屋子是靠在湖边的,有个木头搭的楼梯可直通湖面,在那楼梯底下,系著一条
小小的小木船。我正在打量时,一个老老的意大利人跑了过来,他对云帆叽哩咕噜的说了一
串话,我的意大利文虽然仍旧差劲,却已可略懂一二,我惊奇的望著云帆说:“原来你已经
安排好了?你事先就计划了我们要来,是吗?”我望著那意大观人。“这人是你雇佣的
吗?”
“不,他在这一带,帮每家看看房子,我们十几家每家给他一点钱。”房门开了,我正
要走进去,却听到了两声马嘶。我斜睨著云帆,低低的说:“那是不可能的!别告诉我,你
安排了两匹马!”
“世界上没有事是不可能的!”他笑著说:“你往右边走,那儿有一个马栏!”我丢下
了手里拎著的手提箱,直奔向屋子右边的马栏,然后,我立即看到了那两匹马,一匹高大
的,有著褐色的、光亮的皮毛,另一匹比较小巧,却是纯白色的。它们站立在那儿,优美,
华贵,骄傲的仰首长嘶。我叹息著,不停的叹息著。云帆走到我身边来,递给我一把方糖。
“试试看,它们最爱吃糖!”
我伸出手去,两匹马争著在我手心中吃糖,舌头舔得我痒酥酥的。我笑著,转头看云
帆。
“是你的马吗?”他问。
“不是。是我租来的,”他说,“我还没有阔气到白养两匹马放著的地步。但是,假若
你喜欢,我们也可以把它买下来。”
我注视著云帆。“你逐渐让我觉得,金钱几乎是万能的!”
“金钱并不见得是万能的,”他说:“我真正渴求的东西,我至今没有买到过。”他似
乎话中有话,我凝视著他,然后,我轻轻的偎进了他的怀里。“你有钱并不希奇,”我低
语:“天下有钱的人多得很,问题是你如何去运用你的金钱,如何去揣测别人的需要和爱
好,这与金钱无关,这是心灵的默契。”我抬眼看他,用更低的声音说:“谢谢你,云帆。
我一直梦想,骑一匹白马,驰骋在一个绿色的森林里,我不知道,我真可以做到。你总有办
法,把我的梦变成真实。”他挽紧了我,一时间,我觉得他痉挛而颤栗。
“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把我的梦变成真实。”他喃喃的说。
我怔了怔,还没有体会出他的意思,他已经挽著我,走进了那座“小木屋”!天哪!这
是座单纯的小木屋吗?那厚厚的长毛地毯,那烧得旺旺的壁炉,那墙上挂的铜雕,那矮墩墩
的沙发,那铺在地毯上的一张老虎皮……以及那落地的长窗,上面垂满了一串串的珠帘!
“云帆!”我叫著,喘息著。跑过去,我拂弄那珠帘,窗外,是一览无际的湖面。“你已经
先来布置过了!”
“是的,”他走过来,搂著我。“上星期,我已经来布置了一切,这珠帘是刚订做好
的。”
我泪眼迷□。“云帆,”我哽塞的说:“你最好不要这样宠我,你会把我宠坏!”“让
我宠坏你吧,”他低语。“我从没有宠过什么人,宠人也是一种快乐,懂吗?”我不太懂,
我真的不太懂。噢,如果我能多懂一些!但是,人类是多么容易忽略他已到手的幸福呀!
晚上,我们吃了一顿简单的、自备的晚餐。然后,我们并坐在壁炉前面,听水面的风
涛,听林中的松籁,看星光的璀璨,看湖面的光。我们叹息著,依偎著,世界都不存在了,
只剩下了我们的小木屋,我们的森林,我们的湖水,我们的梦想,和我们彼此!云帆抱起了
他的吉他,他开始轻轻弹奏。我想起他那次把手指弹出血的事,于是,我说:
“不许弹太久!”“为什么?”我躺在地毯上,把头枕在他的膝上,我仰望著他的脸,
微笑的说:“你已经娶到了我,不必再对我用苦肉计了。”
他用手搔著我腋下,低声骂:
“你是个没良心的小东西!”
我怕痒,笑著滚开了,然后,我又滚回到他身边来。
“你才是个没良心的东西呢!”我说。
“为什么?”“人家——”我咬咬嘴唇:“怕你弄伤手指!”
“怎么?”他锐利的注视我:“你会心痛吗?”
“哼!”我用手刮他的脸:“别不害臊了!”
于是,他开始弹起吉他来,我躺在地毯上听。炉火染红了我们的脸,温暖了我们的心。
吉他的音浪从他指端奇妙的轻泻出来,那么柔美,那么安详,那么静谧!他弹起一帘幽梦
来,反复的弹著那最后一段,我阖上眼睛,忍不住跟著那吉他声轻轻唱著:“谁能解我情
衷?谁将柔情深种?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他抛下了吉他,扑下身来,他把他的嘴唇压在我的唇上。我的胳膊软软的绕住了他的脖
子,我说:
“云帆!”“嗯?”他继续吻我。“我愿和你一直这样厮守著。”
他震动了一下。“甚至不去想楚濂吗?”他很快的问。
我猝然睁开眼睛,像触电般的跳了起来,我相信我的脸色一定变得苍白了,所有的喜
悦、安详,与静谧都从窗口飞走,我愤怒而激动。“你一定要提这个名字吗?”我说。
他坐直了身子,他的脸色也变得苍白了,他的声音冷淡而苛刻:“这名字烧痛了你吗?
经过了这么久,这名字依然会刺痛你吗?”我拒绝回答,我走开去,走到窗边,我坐在那
儿,默默的瞪视著窗外的湖水。室内很静,我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过了一会儿,我听到一声
门响,我倏然回头,他正冲出了门外,我跳起来,追到房门口,他奔向马栏,我站在门口大
声喊:一帘幽梦31/40
“云帆!”他没有理我,迅速的,我看到他骑在那匹褐色的马上,疾驰到丛林深处去
了。我在门口呆立了片刻,听著那穿林而过的风声,看著月光下那树木的幢幢黑影,我突然
感到一阵恐惧。我折回到屋里来,关上房门,我蜷缩的坐在炉火前面,心里恍恍惚惚,不知
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觉得满心抽痛。把头埋在膝上,我开始低低的哭泣。我哭了很久很
久,夜渐渐的深了,炉火渐渐的熄灭,但他一直没有回来。我越来越觉得孤独,越来越感到
恐惧,我就越哭越厉害。最后,我哭得头发昏了,我哭累了,而且,当那炉火完全熄灭之
后,室内竟变得那么寒冷,我倒在那张老虎皮上,蜷缩著身子,一面哭著,一面就这样睡著
了。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有人走了进来,有人弯身抱起了我,我仍然在抽噎,一面喃喃的,
哽咽的叫著:
“云帆!云帆!”“是的,紫菱,”那人应著,那么温暖的怀抱,那么有力的胳膊,我
顿时睁开了眼睛,醒了。云帆正抱著我,他那对黝黑的眼睛深切而怜惜的看著我,我大喊了
一声,用手紧紧的抱著他的脖子,我哭著说:
“云帆,不要丢下我!云帆,你不要生我的气吧!”
“哦,紫菱,哦,紫菱!”他抱紧我,吻著我的面颊,他的眼眶潮湿,声音颤栗。“是
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我不该生你的气,我不该破坏这么好的一个晚上,都是我不好,紫
菱!”
我哭得更厉害,而且开始颤抖,他把我抱进了卧室,放在床上,用大毛毯层层的裹住
我,想弄热我那冰冷的身子。一面焦灼的,反复的吻著我,不住口的唤著我的名字:
“紫菱,别哭!紫菱,别哭!紫菱!哦,我心爱的,你别哭吧!”我仍然蜷缩著身子,
仍然颤抖,但是,在他那反复的呼唤下,我逐渐平静了下来,眼泪虽止,颤抖未消,我浑身
像冰冻一般寒冷。他试著用身子来温热我,把我紧紧的抱在怀中,他躺在我身边,他那有力
的胳膊搂紧了我。我瑟缩的蜷在他怀里,不停的抽噎,不停的痉挛,于是,他开始吻我,吻
我的鬓边,吻我的耳际,吻我的面颊,吻我的唇,他的声音震颤而焦灼的在我耳边响著:
“你没事吧?紫菱?你好了一点了吗?你暖和了吗?紫菱?”他深深叹息,用充满了歉意的
声调说:“原谅我,紫菱,我一时控制不住自己,但是,以后不会再发生了!真的,紫
菱。”
我把头埋进了他那宽阔的胸怀中,在他那安全而温暖的怀抱里,我四肢的血液恢复了循
环,我的身子温热了起来。我蜷缩在那儿,低低的细语:
“你以后不可以这样丢下我,我以为……我以为……”我嗫嚅著:“你不要我了!”想
到他跑走的那一刹那,我忍不住又打了个寒战。他很快的托起我的下巴,深深的审视著我的
眼睛,然后,他大大的叹了口气。“我怎会不要你?傻瓜!”他喑哑的说,然后,他溜下
来,用他的唇热烈的压在我的唇上。
第二天,是一个晴朗的好天气。
昨夜的不愉快,早就在泪水与拥抱中化解,新的一天,充满了活泼的朝气与美好的阳
光。我一清早就起了床,云帆把为我准备好的衣服放在我面前。自从来欧洲后,我从来没有
为“穿”伤过脑筋,因为,云帆一直有著浓厚的兴趣来装扮我,他给我买各种不同的服装,
总能把我打扮得新颖而出色。我想,学室内设计的人天生对一切设计都感兴趣,包括服装在
内。现在,我面前的是一套黑色的紧身衣裤,长统马靴,一件鲜红色滚金边的大斗篷,和一
顶宽边的黑帽子,我依样装扮,揽镜自视,不禁“噗”的一声笑了出来。
“我像个墨西哥的野女郎,”我说。“或者是吉卜赛女郎!反正,简直不像我了。”他
走到我的身后,从镜子里看我。
“你美丽而清新,”他说:“你从不知道你自己有多美!有多可爱!”我望著镜子,一
时间有些迷惑。真的,我从小认为自己是只丑小鸭,可是,镜子中那张焕发著光彩的脸庞,
和那娇小苗条的人影却是相当动人的。或者,我只该躲开绿萍,没有她的光芒来掩盖我,我
自己也未见得不是个发光体!又或者,是该有个云帆这样的男人来呵护我,照顾我,使我散
发出自己的光彩来。我正出著神,云帆已一把拉住了我的手:
“走吧,野丫头,你不是心心念念要骑马吗?”
啊!骑马!飞驰在那原野中,飞驰在那丛林里!我高兴的欢呼,领先跑了出去。那匹白
马骄傲的看著我,我走过去,拍了拍它的鼻子,又喂了它两粒方糖。它是驯良而善解人意的
小东西,立即,它亲热的用它的鼻子碰触著我的下巴,我又笑又叫又躲,因为它弄了我满脸
的口水。云帆把马鞍放好,系稳了带子,他看著我:“你可以上去了。”他说。
“啊呀!”我大叫:“我从没有骑过马,我根本不敢上去,它那么高,我怎么上去?”
“我抱你上去!”他笑著说,话没说完,已经把我举上了马背,帮我套好马镫,又把马
缰放进了我手里,他笑嘻嘻的望著我:“任何事情都要有个第一次,骑马并不是很容易的
事,但是,这匹马是经过特别训练的,它不会摔了你,何况,还有我保护著你呢!你放心的
骑吧!”
我不放心也不成,因为马已经向前缓缓的跑出去了,我握紧了马缰,紧张得满头大汗。
云帆骑著他的褐色马赶了过来,和我缓辔而行,不时指点我该如何运用马缰、马鞭,和马
刺。只一忽儿,我就放了心,而且胆量也大了起来,那匹马确实十分温驯,我一拉马缰,向
前冲了出去,马开始奔跑起来,我从不知道马的冲力会这样大,差点整个人滚下马鞍,云帆
赶了过来,叫著说:“你玩命吗?紫菱?慢慢来行吗?你吓坏了我!”
我回头看他,对著他嘻笑。
“你看我不是骑得好好的吗?”
“你生来就是个冒险家!”他叫著:“现在,不许乱来,你给我规规矩矩的骑一段!”
哦,天是那样的蓝,树是那样的绿,湖水是那样的清澈,野百合是那样的芳香……我们
纵骑在林中,在湖岸,在那绿色的草地上,在那林荫夹道的小径中。阳光从树隙里筛落,清
风从湖面拂来,我们笑著、追逐著,把无尽的喜悦抖落在丛林内。纵骑了整个上午,回到小
屋内之后,我又累又乏,浑身酸痛。躺在壁炉前面,我一动也不能动了。云帆做了午餐,用
托盘托到我面前来,他说:
“觉得怎样?”“我所有的骨头都已经散了!”我说:“真奇怪,明明是我骑马,怎么
好像是马骑我一样,我似乎比马还累!”
云帆笑了起来。“谁叫你这样任性,一上了马背就不肯下来!”他把烤面包喂进我的嘴
里。“你需要饱餐一顿,睡个午觉,然后我们去划划船,钓钓鱼。晚上,我们可以吃新鲜的
活鱼汤!”
我仰躺在那儿,凝视著他。
“云帆,”我叹息的说:“我们过的是怎样一份神仙生活啊!”是的,那年夏天,我们
几乎都在这小木屋中度过了,划船、游泳、钓鱼、骑马……我们过的是神仙生活,不管世事
的生活。我的骑马技术已经相当娴熟,我可以纵辔自如,那匹白马成了我的好友。我们常并
骑在林内,也常垂钓在湖中。深夜,他的吉他声伴著我的歌声,我们唱活了夜,唱热了我们
的心。那是一段快乐的、无忧无虑的日子。只是,我们都非常小心的避免再提到楚濂。当冬
季再来临的时候,湖边变得十分寒冷,生长在亚热带的我,一向最怕忍受的就是欧洲的冬
季。于是,这年冬天,云帆带著我飞向了旧金山,因为,他说,他不能再不管旧金山的业务
了。
旧金山的气候永远像台湾的春天,不冷也不热。他只用了一星期的时间在他的业务上,
他最大的本领,就是信任帮他办事的朋友,奇怪的是,那些朋友居然没有欺骗过他。他从不
和我谈他的生意,但我知道,他是在越来越成功的路上走著。因为,他对金钱是越来越不在
意了。
我们在美国停留了半年,他带著我游遍了整个美国,从西而东,由南而北,我们去过雷
诺和拉斯维加斯,我初尝赌博的滋味,曾纵赌通宵,乐而忘返。我们参观了好莱坞,去了狄
斯耐乐园。我们又开车漫游整个黄石公园,看那地上沸滚的泥浆和那每隔几小时就要喷上半
天空的天然喷泉。我们到华盛顿看纪念塔,去纽约参观联合国,南下到佛罗里达,看那些发
疯的美国女人,像沙丁鱼般排列在沙滩上,晒黑她们的皮肤。又北上直到加拿大,看举世闻
名的尼加拉大瀑布。半年之内,我们行踪不定,却几乎踏遍了每一寸的美国领土。
就这样,时光荏苒,一转眼,我们结婚,离开台湾,已经整整两年了。这天,在我们旧
金山的寓所里,我收到了父亲的来信,信中有一段是这样的:
“……常收到云帆的信,知道你们在国外都很惬意,
我心堪慰。绿萍与楚濂已搬出楚家,另外赁屋居住,年
轻一代和长辈相处,总是很难适应的,年来绿萍改变颇
多。楚漪今年初已赴美,就读于威斯康辛大学,并于今
年春天和陶剑波结婚了,双双在美,似乎都混得不错。只
是我们长一辈的,眼望儿女一个个长大成人,离家远去,
不无唏嘘之感!早上揽镜自视,已添不少白发。只怕你
异日归来,再见到爸爸时,已是萧萧一老翁了。”
握著信,我呆站在窗口,默然凝思。一股乡愁突然从心中油然而起,我想起我的卧室,
我的珠帘,我们那种满玫瑰和扶桑的花园,那美丽的美丽的家!我想起父亲、母亲、绿
萍……和我们共有的那一段金黄色的日子!我也想起楚濂,陶剑波,楚漪……和我们那共有
的童年!我还想起台北的雨季,夏日的骄阳……奇怪,去了半个地球之后,我却那么强烈的
怀念起地球那边那个小小的一隅!我的家乡!我的故国!我所生长的地方!云帆悄悄的走了
过来,从我身后抱住了我。“你在想什么?”他温柔的问。“你对窗外已经发了半小时呆
了,窗外到底有些什么?”一帘幽梦32/40
“除了高楼大厦之外,一无所有。”我说。
“哦?”他低应了一声,沉默片刻之后,他问:“是谁写来的信?”我把父亲的来信递
给了他。
第二天,云帆从外面回来,一进门就嚷:
“收拾箱子,紫菱!”“又要出门吗?”我惊奇的问:“这次,你想带我到什么地方
去?”他走向我,伸手递给我两张机票,我接过来,中华航空公司,直飞台北的单程票!我
喘了一口气,仰起头来,我含泪望著云帆,然后,我大喊了一声:
“云帆!你是个天才!”
扑向了他,我给了他热烈的一吻。
17
还有什么喜悦能够比重回到家中更深切?还有什么喜悦能比再见到父母更强烈?为了存
心要给他们一个意外,我没有打电报,也没有通知他们。因此,直到我们按了门铃,阿秀像
发现新大陆般一路嚷了进去:
“二小姐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二小姐回来了!”
父亲和母亲从楼上直冲下来,这才发现我们的归来。他们站在客厅里,呆了,傻了,不
敢相信的瞪著我们。我冲了过去,一把抱住母亲的脖子,又哭又笑的吻著她,一叠连声的喊
著:“是我!妈妈,我回来了!是我!妈妈!”我再转向父亲,扑向他的怀里。“爸爸,我
回来了!我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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