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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帘幽梦

_12 琼瑶(当代)
“天哪!”母亲叫,用手揉著眼睛,泪水直往面颊上流。“真是你?紫菱?我没有做
梦?”
我又从父亲怀里再扑向母亲。
“妈妈,真的是我!真的!真的!”我拚命亲她,抱她。“妈妈,我好想你,好想你,
好想你!”
“哦!”父亲喘了一口大气。“你们怎么这样一声不响的就回来了?”
我又从母亲怀里转向父亲,搂住他的脖子,我把面颊紧贴在他的面颊上。“哦,爸
爸,”我乱七八糟的嚷著:“你一点都没有老!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漂亮!你骗我!你根
本没有白头发!你还是个美男子!”“哦呀,”父亲叫著,勉强想维持平静,但是他的眼眶
却是潮湿的。“你这个疯丫头!云帆,怎么你们结婚了两年多,她还是这样疯疯癫癫的
呀?”
云帆站在室内,带著一个感动的笑容,他默默的望著我们的“重聚”。听到父亲的问
话,他耸了耸肩,笑著说: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只怕再过十年,她还是这副样子!”
母亲挤过来,把我又从父亲怀里“抢”了过去,她开始有了真实感了,开始相信我是真
的回来了!握著我的手臂,她上上下下的打量我,又哭又笑的说:
“让我看看你,紫菱!让我看你是胖了还是瘦了?哦!紫菱,你长大了,你变漂亮了!
你又美又可爱!”
“那是因为你好久没有看到我的缘故,妈妈!我还是个丑丫头!”“胡说!”母亲喊:
“你一直是个漂亮的孩子!”
“好了,舜涓,”父亲含泪笑著:“你也让他们坐一坐吧,他们飞了十几个小时呢!”
“哦!”母亲转向云帆了。“你们怎么会忽然回来的?是回来度假还是长住?是为了你
那个餐馆吗?你们会在台湾待多久?……”一连串的问题,一连串等不及答案的问题。云帆
笑了,望著我,他说:“我想,”他慢吞吞的说:“我们会回来长住了,是吗?紫菱?或者
每年去欧洲一两个月,但却以台湾为家,是吗?紫菱?”哦!善解人意的云帆,他真是个天
才!我拚命的点头,一个劲儿的点头。“哦呀!”母亲叫:“那有多好!那么,你们先住在
这儿吧,紫菱,你的卧房还保持著原来的样子呢!你窗子上的那些珠帘,我们也没动过,连
你墙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画儿,也还贴在那儿呢!”母亲永远称我那些“艺术海报”为“乱七
八糟的画儿”,我高兴的叫著:“是吗?”就一口气冲上了楼,一下子跑进我的屋子里。
哦,重临这间卧室是多大的喜悦!多亲密的温馨!我走到窗前,拨弄著那些珠子,抚摸
我的书桌,然后,我在床上坐了下来,用手托著下巴,呆愣愣的看著我那盏有粉红色灯罩的
小台灯。母亲跟了进来,坐在我身边,我们母女又重新拥抱了一番,亲热了一番,母亲再度
审视我,一遍又一遍的打量我,然后,她握住了我的手,亲昵的问:
“一切都好吗?紫菱?云帆有没有欺侮过你?看你这身打扮,他一定相当宠你,是
吗?”
“是的,妈妈。”我由衷的说:“他是个好丈夫,我无法挑剔的好丈夫,他很宠我,依
顺我,也——”我微笑著:“从没有再交过女朋友!”“哦!”母亲欣慰的吐出一口长气
来,低语著说:“总算有一个还是幸福的!”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惊觉的望著母亲,把握著
云帆还没有上楼的机会,我问:“怎么?绿萍不幸福吗?”
“唉!”母亲长叹了一声,似乎心事重重,她望了我一眼,用手抚摸著我已长长了的头
发,她说:“我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回事,紫菱,他们相处得很坏。最近,他们居然闹著要
离婚!我不了解他们,我不了解楚濂,也不了解绿萍。现在,你回来了,或者一切都会好转
了。有机会,你去劝劝他们,跟他们谈谈,你们年轻人比较能够谈得拢,而且,你们又是从
小一块儿长大的。”母亲的这番话使我整个的呆住了。楚濂和绿萍,他们并不幸福!他们处
得很坏!他们要离婚!可能吗?我默然良久,然后,我问:“他们为什么处得不好?”
“我也不知道。”母亲又叹了口气:“反正,绿萍已不是当年的绿萍了,她变了!自从
失去一条腿后,她就变了!她脾气暴躁,她性格孤僻,她首先就和你楚伯母闹得不愉快,只
好搬出去住,现在又和楚濂吵翻了天。哦……”母亲忽然惊觉的住了口:“瞧我,看到你就
乐糊涂了,干嘛和你谈这些不愉快的事呢?还是谈谈你吧!”她神秘的看了看我,问:“怎
么一点消息都没有吗?”“什么消息?”我不解的问。“你——”她又对我神秘的微笑:
“有没有了?”
“有没有?”我更糊涂了。
“孩子呀!”母亲终于说了出来:“云帆不年轻了,你也该生了,别学他们老是避
孕。”
“学谁?”我红了脸。“绿萍呀,她就不要孩子!其实,他们如果能有个孩子,也不至
于天天吵架了。”“哦!”我有些失神的笑笑。“不,我们没有避,只是一直没有,我想,
这事也得听其自然的!”
“回台湾后准会有!”母亲笑著。“亚热带的气候最容易怀孩子,你放心!”这谈话的
题材使我脸红,事实上,我根本没想过生儿育女的问题。但是,我的心神却被绿萍和楚濂的
消息扰乱了,他们不要孩子?他们天天吵架?我精神恍惚了起来,母亲还在说著什么,我已
经听不进去了。父亲和云帆及时走了进来,打断了母亲的述说,也打断了我的思绪。父亲笑
著拍拍母亲的肩:“好哦,你们母女马上就躲在这儿说起悄悄话来了!舜涓,你还不安排一
下,该打电话给绿萍他们,叫他们来吃晚饭!还要通知云舟。同时,也该让云帆和紫菱休息
一会儿,他们才坐过长途的飞机!”“哦,真的!”一句话提醒了母亲,她跳起来:“我去
打电话给绿萍,假若她知道紫菱回来了,不乐疯了才怪呢!”
“噢!”我急急的说:“叫绿萍来并不妥当吧,她的腿不方便,不如我去看她!”“她
已经装了假肢,”父亲说:“拄著拐杖,她也能走得很稳了,两年多了,到底不是短时间,
她也该可以适应她的残疾了。你去看她反而不好!”
“怎么?”我困惑的问。
“她家里经常炊烟不举,如何招待你吃晚饭?”
“哦——”我拉长了声音。“他们没有请佣人吗?”
“他们请的,可是经常在换人,现在又没人做了。”父亲深深的看了我一眼。“绿萍是
个很难侍候的主妇!”
我的困惑更深了,绿萍,她一向是个多么温柔而安静的小妇人呀!可是……他们都在暗
示些什么?我越来越糊涂了,越来越不安了。父亲再看了我们一眼:
“你们小睡一下吧!等一会儿我来叫你们!”
“哦,爸爸!”我叫:“我这么兴奋,怎么还睡得著?”
“无论如何,你们得休息一下!”父亲好意的、体贴的笑著,退了出去,并且,周到的
为我们带上了房门。
室内剩下了我和云帆,他正默默的望著我,脸上有个似笑非笑的表情。走近了我,他低
语:
“这下好了,你马上可以和你的旧情人见面了!”
我倏然抬起头来,厉声的喊:
“云帆!”他蹲下身子,一把捉住了我的手。他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
层深刻的、严肃的、郑重的表情,他凝视著我的眼睛,清晰的说:“听我说!紫菱!”我望
著他。“是我要你的父亲马上找楚濂来,”他说:“是我要你今天就见到他们,因为你迟早
要见到的!他们夫妇似乎处得并不好,他们似乎在酝酿著离婚,我不知道这事对你会有什么
影响,但是,我已经把你带回来了!”他深深的、深深的看著我。“我只要求你一件事,你
要冷静,你要运用你的思想。同时,我要告诉你,我永远站在你的身边!”
我注视著他,然后我把头依偎进了他的怀里。
“为什么你要带我回来?”我低问。
“我要找寻一个谜底。”
“我不懂。”“你不用懂,那是我的事。”他说:“主要的原因,是因为你想家了。”
抬起头来,我再注视他。
“云帆!”我低叫。“嗯?”他温柔的看著我。
“你说你永远站在我身边?”
“是的。”“我也只想告诉你一句话。”我由衷的说。
“是什么?”“我是你的妻子。”我们相对注视,然后,他吻了我。一帘幽梦33/40
“够了,”他低语:“我们都不必再说什么多余的话了,不是吗?”他摸摸我的面颊。
“现在,试著睡一睡,好不好?”
“我不要睡,”我说,“我猜想绿萍他们马上会来,而且,我要到厨房去找妈妈说话—
—我不累,真的。”
他点点头,微笑著。“最起码,你可以换件衣服吧!我很虚荣,我希望我的小妻子看起
来容光焕发!”我笑了,吻了吻他的鼻尖。
“好了,你是我的主人,安排我的一切吧!我该穿那一件衣服?”我们的箱子,早就被
阿秀搬进卧室里来了。
半小时后,我穿了一件鹅黄色软绸的长袖衬衫,一条鹅黄色底有咖啡色小圆点的曳地长
裙,腰上系著鹅黄色的软绸腰带。淡淡的施了脂粉,梳了头发,我长发垂肩,纤腰一握,镜
里的人影飘逸潇洒。云帆轻吹了一声口哨,从我身后一把抱住我的腰。“你是个迷人的小东
西!”他说。
对镜自视,我也有些儿眩惑。
“妈妈说得对,”我说:“你改变了我!”
“是你长大了,”云帆说:“在你的天真中再加上几分成熟,你浑身散发著诱人的光
彩!”
我的脸发热了,用手指头刮著脸羞他。
“你少‘情人眼里出西施’了!”
“你知道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也就够了!”他又话中有话。我瞪了他一眼,无心去
推测他话里的意思,翻开箱子,我找出带给父亲母亲的礼物,由于回来得太仓促,东西是临
时上街去买的,幸好云帆是个阔丈夫,在需要用钱的时候从未缺少过,这也省去许多麻烦。
我给父亲的是两套西装料,都配好了调和色的领带和手帕。给母亲的是一件貂皮披肩。拿著
东西,我冲下了楼,高声的叫著爸爸妈妈,母亲从厨房里冲了出来,看著那披肩,她就莫名
其妙的哭了起来,拥著那软软的皮毛,她一面擦眼泪,一面说:
“我一直想要这样一件披肩。”
“我知道的。”我说。“你怎么知道?”母亲含泪望我。
“我是你的女儿,不是吗?”我说。
于是,母亲又一下子拥抱住了我,抱得紧紧的。
父亲看到礼物后的表情却和母亲大不相同,他审视那西装料和领带手帕,很感兴趣的
问:
“这是谁配的色?”“云帆。”我说。他再上上下下的打量我。
“你的服装呢?”“也是他,他喜欢打扮我。”
父亲掉头望著云帆,他眼底闪烁著一层欣赏与爱护的光芒,把手压在云帆的肩上,他
说:
“我们来喝杯酒,好吗?”
我望著他们,他们实在不像个父亲和女婿,只像一对多年的知交,但是,我深深的明
白,他们是彼此欣赏,彼此了解的。礼物被捧上楼去了,我又挑了一个小别针送给阿秀,赢
得阿秀一阵激动的欢呼。我再把给绿萍和楚濂的东西也准备好,绿萍是一瓶香水,楚濂的是
一套精致的袖扣和领带夹。东西刚刚准备妥当,门铃已急促的响了起来,云帆很快的扫了我
一眼,我竭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但是,我的心却跳得比门铃还急促。绿萍,绿萍,别来无恙
乎?楚濂,楚濂,别来无恙乎?首先走进客厅的是绿萍,她拄著拐杖,穿著一件黑色的曳地
长裙,长裙遮住了她的假肢,却遮不住她的残缺,她走得一跷一拐。一进门,她给我的第一
个印象,就是她胖了,往日的轻盈苗条已成过去,她显得臃肿而迟钝。我跑过去,一把握住
了她的手,我叫著说:
“绿萍,你好?我想死你们了!”
“是吗?”绿萍微笑著望著我,把我从头看到脚,漫不经心似的问:“你想我还是想楚
濂?”
再也料不到我迎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我呆了呆,立即有些手足失措。然后,我看
到了楚濂,他站在绿萍身后,和绿萍正相反,他瘦了!他看来消瘦而憔悴,但是,他的眼睛
却依然晶亮,依然有神,依然带著灼灼逼人的热力,他一瞬也不瞬的盯著我。“紫菱,你在
国外一定生活得相当好,你漂亮清新得像一只刚出浴的天鹅!”他说,毫不掩饰他声音里的
赞美与欣赏。也毫不掩饰他的眼睛里的深情与激动。
“哈!”绿萍尖锐的说:“丑小鸭已经蜕变成了天鹅,天鹅却变成了丑小鸭!爸爸,
妈!你们注定了有一对女儿,分饰天鹅与丑小鸭两个不同的角色!”
云帆大踏步的走了过来,把我挽进了他的臂弯里。
“紫菱!”他说:“不要让你姐姐一直站著,她需要坐下来休息。”“是的,”我应
著,慌忙和云帆一块儿退开去。
“云帆!”绿萍尖声说,脸上带著一份嘲弄的笑。“我虽然残废,也用不著你来点醒
呵!倒是你真糊涂,怎会把这只美丽的小天鹅带回台湾来!你不怕这儿到处都布著猎网吗?
你聪明的话,把你的小天鹅看看紧吧!否则,只怕它会拍拍翅膀飞掉了!”“绿萍!”楚濂
蹙著眉头,忍无可忍的喊:“紫菱才回来,你别这样夹枪带棒的好不好?”
“怎么?”绿萍立即转向楚濂,她仍然在笑,但那笑容却冷酷而苛刻:“我正在劝我妹
夫保护我的妹妹,这话难道也伤到你了吗?”“绿萍!”楚濂恼怒的喊,他的面色苍白而激
动,他重重的喘著气,却显而易见在努力克制自己不马上发作。
“哎呀,”云帆很快的说,笑著,紧紧的挽住我。“绿萍,谢谢你提醒我。其实,并不
是在台湾我需要好好的看紧她,在国外,我一样提心吊胆呢!那些意大利人,天知道有多么
热情!我就为了不放心,才把她带回来呢!”
“云帆,”我勉强的微笑著。“你把我说成了一个风流鬼了!”“哈哈!”云帆纵声大
笑。“紫菱,我在开玩笑,你永远是个最专一的妻子!不是吗?”
不知怎的,云帆这句话却使我脸上一阵发热。事实上,整个客厅里的这种气氛都压迫著
我,都使我透不过气来。我悄眼看绿萍,她正紧紧的盯著我,于是,我明白,她什么都知道
了!楚濂一定是个傻瓜,会把我们那一段告诉她!不过,也可能,楚濂没有说过,而是她自
己体会出来的。我开始觉得,我的回国,是一件完全错误的决定了。
父亲走了过来,对于我们这种微妙的四角关系,他似乎完全体会到了。他把手按在绿萍
的肩上,慈爱的说:
“绿萍,坐下来吧!”绿萍顺从的坐了下去,长久的站立对她显然是件很吃力的事情。
阿秀倒了茶出来,戴著我送她的别针。于是,我突然想起我要送绿萍和楚濂的礼物。奔上楼
去,我拿了礼物下来,分别交给绿萍和楚濂,我笑著说:
“一点小东西,回来得很仓促,没有时间买!”
绿萍靠在沙发中,反复看那瓶香水,那是一瓶著名的“CHANELNO.5”,她脸
上浮起一个讽刺性的微笑,抬起眼睛来,她看著我说:“紫菱,你很会选礼物!CHANE
LNO.5!有名的香水!以前玛丽莲梦露被记者访问,问她晚上穿什么睡觉?她的回答是
CHANELNO.5!因此,这香水就名噪一时了!可惜,我不能只穿这个睡觉!紫菱,
你能想像一个有残疾的人,穿著CHANELNO.5睡觉吗?”
我瞠目结舌,做梦也想不到绿萍会说出这样一篇话来!楚濂又按捺不住了,他大声的
叫:
“绿萍!人家紫菱送东西给你,可不是恶意!”
绿萍迅速的掉头看著楚濂:
“用不著你来打抱不平!楚濂!我们姐妹有我们姐妹间的了解,不用你来挑拨离间!”
“我挑拨离间吗?”楚濂怒喊,额上青筋暴露!“绿萍!你真叫人无法忍耐!”“没有人要
你忍耐我!”绿萍吼了回去。“你不想忍耐,尽可以走!你又没有断掉腿,是谁拴住你?是
谁让你来忍受我?”
“绿萍!”母亲忍不住插了进来。“今天紫菱刚刚回来,一家人好不容易又团聚在一起
了,你们夫妻吵架,好歹也等回去之后再吵,何苦要在这儿大呼小叫,破坏大家的兴致!”
“妈妈,你不知道,”绿萍咬牙说,“楚濂巴不得吵给大家听呢!尤其是今天这种场
合!此时不吵,更待何时?是吗?楚濂?你安心在找我麻烦,是吗?楚濂?”
楚濂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红一阵,他的手握著沙发的靠背,握得那么紧,他的手指都
陷进沙发里去了。他的呼吸剧烈的鼓动著胸腔,他哑声的说:
“绿萍,我看我们还是回去的好。”
“哈!”绿萍怪叫:“你舍得吗?才来就走?”
“好了!”父亲忽然喊,严厉的看著绿萍和楚濂:“谁都不许走!你们吃完晚饭再走!
要吵架,回去再吵!你们两个人维持一点面子好吗?”“面子?”绿萍大笑。“爸爸,你知
道吗?我们这儿就是一个面子世界!大家都要面子而不要里子,即使里子已经破成碎片了,
我们还要维持面子!”
“绿萍,你少说两句行不行?”父亲问。
“我自从缺少一条腿之后,”绿萍立即接口:“能运用的就只有一张嘴,难道你们嫌我
做了跛子还不够,还要我做哑巴吗?”“跛子!”楚濂叫,他的脸色已经变得铁青了。“我
为你这一条腿,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你后悔吗?”绿萍厉声叫:“你还来得及补救,现在紫菱已经回来了,要不要……”
楚濂一把用手蒙住了绿萍的嘴,阻止了她下面的话。我惊愕的望著他们,于是,我的眼
光和楚濂的接触了,那样一对燃烧著痛楚与渴求的眼光!这一切的事故击碎了我,我低喊了
一声:“天哪!”就转身直奔上了楼,云帆追了上来,我们跑进卧室,关上了房门。立即,
我坐在床头,把头扑进手心中,开始痛哭失声。云帆蹲在我面前,捉住了我的双手。
“紫菱!”他低喊:“我不该带你回来!”
“不不!”我说:“我为绿萍哭,怎么样也想不到她会变成这样子!”我抬眼看著云
帆。“云帆,人类的悲剧,就在于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呢?”他深深的凝视著我
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我用手揽住他的头,直视著他的眼睛。一帘幽梦34/40
“我知道,云帆,我们要留下来,在台湾定居。同时,要帮助绿萍和楚濂。”他注视了
我好一会儿。
“你在冒险,只怕救不了火,却烧了自己。”他低语。“但是,或者我是傻瓜,我要留
下来,”他咬了咬牙:“看你如何去救这场火!”
18
一星期后,我和云帆迁进了我们的新居,那是在忠孝东路新建的一座豪华公寓里。四房
两厅,房子宽敞而舒适,和以往我们住过的房子一样,云帆又花费了许多精力在室内装饰
上,客厅有一面墙,完全是用竹节的横剖面,一个个圆形小竹筒贴花而成。橘色地毯,橘色
沙发,配上鹅黄色的窗帘。我的卧室,又和往常一样,有一面从头到底的珠帘,因为这间卧
室特别大,那珠帘就特别醒目,坐在那儿,我像进了蓝天咖啡馆。云帆对这房子并不太满
意,他说:
“总不能一直住在你父母那儿,我们先搬到这儿来住住,真要住自己喜欢的房子,只有
从买地画图,自己设计开始,否则永不会满意。”他揽住我。“等你决定长住了,让我来为
你设计一个诗情画意的小别墅。”
“我们不是已经决定长住了吗?”我说。
“是吗?”他看了我一眼,似笑非笑的。“只怕你……引火焚身,我们就谁也别想长
住。”
“你不信任我?云帆?”
“不是你把你自己交给我的,紫菱,”他深思的说,靠在沙发上。“是命运把你交给我
的,至今,我不知道命运待我是厚是薄,我也不知道命运对我下一步的安排是什么。”他吸
了一口烟,喷出一个大大的烟圈。“我只知道一件事,那个楚濂,他在千方百计想找机会接
近你。”
“我们说好不再为这问题争执,是不是?”我说:“你明知道,我只是想帮助他们!”
他走近了我,凝视著我的眼睛。
“但愿我真知道你想做些什么!”他闷声的说,熄掉了烟蒂。“好了,不为这个吵架,
我去餐厅看看,你呢?下午想做些什么?”“我要去看看绿萍。”我坦白的说:“趁楚濂去
上班的时候,我想单独跟绿萍谈谈。你知道,自从我回来后,从没有机会和绿萍单独谈
话。”他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然后,他吻了吻我。
“去吧!祝你幸运!”“怎么?”我敏感的问。
“你那个姐姐,现在是个难缠的怪物!你去应付她吧!但是,多储蓄一点儿勇气,否
则,你非败阵而归不可!”他顿了顿,又说:“早些回来,晚上我回家接你出去吃晚饭!”
于是,这天午后,我来到绿萍的家里。
我没有先打电话通知,而是突然去的,因为我不想给她任何心理上的准备。她家住在敦
化南路的一条小巷里,是那种早期的四层楼公寓,夹在附近新建的一大堆高楼大厦中,那排
公寓显得黯淡而简陋。大约由于绿萍上楼的不方便,他们租的是楼下的一层,楼下唯一的优
点,是有个小小的院子。我在门口站立了几秒钟,然后,我伸手按了门铃。
门内传来绿萍的一声大吼:
“自己进来!门又没有关!”
我伸手推了推门,果然,那门是虚掩著的。我走进了那水泥铺的小院子。才跨进去,一
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从里面冲出来,差点和我撞了一个满怀。我吓了一大跳,又听到绿萍的
声音从室内转了出来:
“阿珠,你瞎了眼,乱冲乱撞的!”
那叫阿珠的小姑娘慌忙收住了脚步,一脸的惊恐,她对室内解释似的说:“我听到门铃
响,跑出来开门的!”
“别人没有腿,不会自己走呀!”绿萍又在叫:“你以为每个客人都和你家太太一样,
要坐轮椅吗?”
我对那惊慌失措的阿珠安慰的笑了笑,低声说:
“你是新来的吧?”“我昨天才来!”阿珠怯怯的说。“我还没有习惯!对不起撞了
你!”“没关系!”我拍拍她的肩。“太太身体不好,你要多忍耐一点呵!”小阿珠瞪大了
眼睛,对我一个劲儿的点头。
“喂!紫菱!”绿萍把头从纱门里伸了出来,直著脖子叫:“我早就看到是你了,你不
进来,在门口和阿珠鬼鬼祟祟说些什么?那阿珠其笨如牛,亏你还有兴趣和她谈话,这时
代,用下女和供祖宗差不多!三天一换,两天一换,我都要被她们气得吐血了!”我穿过院
子,推开纱门,走进了绿萍的客厅。绿萍正坐在轮椅上,一条格子布的长裙遮住了她的下半
身。这已是夏天了,她上身穿著件红色大花的衬衫,与她那条格子长裙十分不配。我奇怪,
以前绿萍是最注重服装的,现在,她似乎什么都不在乎了。她的头发蓬乱,而面目浮肿,她
已经把她那头美好的长发剪短了,这和我留长了一头长发正相反。
“紫菱,你随便坐吧!别希望我家里干干净净,我可没有那份闲情逸致收拾房间!”
我勉强的微笑著,在沙发上坐下来,可是,我压著了一样东西,使我直跳了起来,那竟
是绿萍的那只假腿!望著那只腿,我忽然觉得心中一阵反胃,差点想呕吐出来。我从不知道
一只栩栩如生的假腿会给人这样一种肉麻的感觉,而最让我惊奇的,是绿萍居然这样随意的
把它放在沙发上!而不把它放在壁橱里或较隐蔽的地方,因为,无论如何,这总不是一件让
人看了愉快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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