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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帘幽梦

_13 琼瑶(当代)
我的表情没有逃过绿萍尖锐的目光。
“哦,怎么了?”她嘲弄的问:“这东西使你不舒服吗?可是,它却陪伴了我两年多
了!”
“啊,绿萍!”我歉然的喊,勉强压下那种恶心的感觉。“我为你难过。”“真的
吗?”她笑笑。“何苦呢?”推著轮椅,她把那只假腿拿到卧室里去了。我很快的扫了这间
客厅一眼,光秃秃的墙壁,简单的家具,零乱堆在沙发上的报纸和杂志,磨石子的地面上积
了一层灰尘……整个房间谈不上丝毫的气氛与设计,连最起码的整洁都没有做到。我想起绿
萍穿著一袭绿色轻纱的衣服,在我家客厅中翩然起舞的姿态,不知怎的,我的眼眶不由自主
的潮湿了。绿萍推著轮椅从卧室里出来了,同时,阿珠给我递来了一杯热茶。“还喝得惯茶
吗?”绿萍的语气里又带著讽刺。“在国外住了那么久,或者你要杯咖啡吧!”
“不不,”我说:“我在国外也是喝茶。”
“事实上,你即使要咖啡,我家也没有!”绿萍说,上上下下的打量我。我已经有了先
见之明,故意穿得很随便、很朴实,我穿的是件粉红色的短袖衬衫,和一条纯白色的喇叭
裤。但是,我发现,即使是这样简单的装束,我仍然刺伤了她,因为,她的眼光在我那条喇
叭裤上逗留了很久很久。然后,她抬头直视我的眼睛:“你来得真不凑巧,紫菱,楚濂下午
是要上班的。”她说,颇有含意的微笑著。
“我知道他下午在上班,”我坦率的凝视著她。“我是特地选他不在家的时间,来看你
的。”
“哦!”她沉吟片刻,唇边浮起一个揶揄的笑。“到底是我亲爱的小妹妹,居然会特地
来看我!”
“绿萍,”我叫,诚恳的望著她。“请你不要这样嘲弄我,好吗?我是很真心很真心的
来看你,我觉得,我们姐妹间可以开诚布公的谈话,像以前我们没有结婚的时候一样,那时
候,我们不是很亲密吗?”
“是的,”绿萍的笑容消失了,她眼底竟浮起一丝深深的恨意。“那时候,我们很亲
密,我甚至于把不可告人的秘密都告诉了你。但是,我那亲爱的小妹妹却从没有对我坦白
过!”“哦,绿萍,”我蹙紧眉头。“我很抱歉,真的!”
“抱歉什么?”她冷笑了起来。“抱歉我失去了一条腿吗?抱歉你对我的施舍吗?”
“施舍?”我不解的问。
“是的,施舍!”她强调的说:“你把楚濂施舍给我!你居然把你的爱情施舍给我!你
以为,这样子我就会幸福了?得到一个不爱我的男人,我就幸福了?紫菱,你是天下最大最
大的傻瓜!你做了一件不可原谅的错事!紫菱,你知道是什么毁了我吗?不止是失去的一条
腿,毁灭我的根源是这一段毫无感情的婚姻!紫菱,你真聪明,你真大方,你扼杀了我整个
的一生!”“啊!”我惊愕的、悲切的看著她。“绿萍,你不能把所有的罪过归之于我,我
总不是恶意……”
“不把罪过归之于你,归之于谁呢?”她打断了我,大声的嚷:“归之于楚濂,对
吗?”
“不!”我摇头,“楚濂也没有恶意……”
“是的,你们都没有恶意!是的,你们都善良!是的,你们都神圣而伟大!你们是圣
人!是神仙!可是,你们把我置之于何地呢?你们联合起来欺骗我,让我相信楚濂爱的是
我,让我去做傻瓜!然后,你们这些伟人,你们毁掉了我,把我毁得干干净净了!”“哦,
绿萍!”我叫著,感到额上冷汗:“你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怎么会知道?”她压
低了声音,幽幽的自语著。“紫菱,我不会一辈子当傻瓜!一个男人爱不爱你,你心里总会
有数。你知道我们的婚姻生活是怎样的吗?你知道他可以一两个月不碰我一下吗?你知道他
作梦叫的都是你的名字吗?你知道他常深宵不睡,坐在窗前背你那首见鬼的一帘幽梦吗?你
知道这两年多的日子里,每一分钟,每一秒钟,你都站在我和他的中间吗?……”“哦!”
我用手支住额,低低的喊:“我的天!”
“怎么会知道?”她又重复了一句。“我们彼此折磨,彼此怨恨,彼此伤害……直到大
家都忍无可忍,于是,有一天,他对我狂叫,说他从没有爱过我!他爱的是你!为了还这条
腿的债他才娶我!他说我毁了他,我毁了他!哈哈!”她仰天狂笑:“紫菱!你是我亲密的
小妹妹,说一句良心话!到底我们是谁毁了谁?”我望著绿萍,她乱发蓬发,目光狂野,我
骤然发现,她是真的被毁掉了!天哪,人类能够犯多大的错误,能够做多么愚蠢的事情!天
哪,人类自以为是万物之灵,有思想,有感情,有理智,于是,人类会做出最莫名其妙的事
情来。我深吸了一口气,明知道现在说任何话都是多余,我仍然忍不住,勉强的吐出一句话
来:一帘幽梦35/40
“绿萍,或者一切还来得及补救,爱情是需要培养的,如果你和楚濂能彼此迁就一
点……”
“迁就?”绿萍又冷笑了起来,她盯著我。“我为什么要迁就他?弄断了我一条腿的是
他!不是吗?害我没有出国留学的是他!不是吗?欺骗我的感情的也是他,不是吗?我还要
去迁就他吗?紫菱!你不要太天真了,让我告诉你一件事实吧,我现在在这个世界上最恨的
一个人,就是楚濂!”
我张大了眼睛,不敢相信的看著绿萍,我从没有听过一种声音里充满了这么深的仇恨!
不到三年以前,我还听过绿萍对我低诉她的爱情,她的梦想,曾几何时,她却如此咬牙切齿
的吐出楚濂的名字!哦,人类的心灵是多么狭窄呀!爱与恨的分野居然只有这么细细的一
线!我呆了!我真的呆了!面对著绿萍那对发火的眼睛,那张充满仇恨的面庞,我一句话也
说不出来了。我们相对沉默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我的声音软弱而无
力。
“那么,绿萍,你们预备怎么办呢?就这样彼此仇视下去吗?”“不。”她坚决的说:
“事情总要有一个了断!我已经决定了,错误的事不能一直错下去!唯一的解决办法,是我
和他离婚!”“离婚!”我低喊:“你怎能如此容易就放弃一个婚姻?那又不是小孩子扮家
家,说散就散的事情!绿萍,你要三思而行啊,失去了楚濂,你再碰到的男人,不见得就比
楚濂好!”
“失去?”她嗤之以鼻。“请问,你从没有得到过的东西,如何失去法?”“这……”
我张口结舌,无言以对。
“紫菱,你不要再幼稚吧!”绿萍深深的看著我:“你以为离婚是个悲剧吗?”“总不
是喜剧吧?”我愣愣的说。
“悲剧和喜剧是相对的,”她凄然一笑:“我和楚濂的婚姻,已变成世界上最大的悲
剧,你认为我们该维持这个悲剧吗?”
我默然不语。“结束一个悲剧,就是一件喜剧,”她慢吞吞的说:“所以,如果我和楚
濂离了婚,反而是我们两个人之幸,而不是我们两个人之不幸。因为,不离婚,是双方毁
灭,离了婚,他还可以去追求他的幸福,我也还可以去追求我的!你能说,离婚不是喜剧
吗?”我凝视著绿萍,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变成一个口舌伶俐的善辩家了?“好吧,”我投
降了,我说不过她,我更说不过她的那些“真实”。“你决定要离婚了?”
“是的!”“离婚以后,你又预备做什么?”
她扬起头来,她的脸上忽然焕发出了光彩,她的眼睛燃亮了。在这一瞬间,我又看到了
她昔日的美丽。她抬高下巴,带著几分骄傲的说:“我要出国去!”“出国去?”我惊呼。
“怎么?”她尖刻的说:“只有你能出国,我就不能出国了吗?”“我不是这意思,”我讷
讷的说:“我只是想知道,你出国去做什么?”“很滑稽,”她自嘲似的笑著:“记得在我
们读书的时代,我很用功,你很调皮,我拚命要做一个好学生,要争最高的荣誉,你呢?你
对任何事都满不在乎。我想出国,看这个世界有多大,要拿硕士,拿博士!你只想待在台
湾,弹弹吉他,写写文章,做一个平凡的人!结果呢?你跑遍了大半个地球,欧洲、美洲,
十几个国家!我呢?”她摊了摊手,激动的叫:“却守在这个破屋子里,坐在一张轮椅上!
你说,这世界还有天理吗?还有公平吗?”我睁大了眼睛,瞪视著她,我又瞠目结舌了。
“这是机遇的不同,”半晌,我才勉强的说:“我自己也没料到,我会到国外去跑这么
一趟。可是,真正跑过了之后,我还是认为:回来最好!”“那是因为你已经跑过了,而我
还没有跑过!”她叫著说:“你得到了的东西,你可以不要。但是,你去对一个渴望这件东
西而得不到的人说,那件东西根本没什么了不起。你这算什么呢?安慰还是嘲笑?”
“绿萍,”我忍耐的说:“你知道我没有嘲笑你的意思。你既然那样想出国,你还是可
以出去的。”
“我也这样想,所以我已经进行了。”
“哦?”“记得在我结婚的前一天,我曾经撕掉了麻省理工学院的通知书吗?”我点点
头。“我又写了一封信去,我告诉他们,我遭遇了车祸,失去了一条腿,我问他们对我这个
少了一条腿的学生还有没有兴趣,我相信,那条腿并不影响我的头脑!结果,他们回了我一
封信!”“哦?”我瞪著她。“他们说,随时欢迎我回去!并且,他们保留我的奖学金!”
她发亮的眼睛直视著我:“所以,现在我唯一要解决的问题,就是我和楚濂的婚姻!”我呆
呆的看著她,我想,我自从走进这间客厅后,我就变得反应迟钝而木讷了。“楚濂,他同意
离婚吗?”我终于问出口来。
“哈哈哈!”她忽然仰天狂笑,笑得前俯后仰,笑得神经质。“他同意离婚吗?你真会
问问题!亏你想得出这种问题!他同意离婚吗?世界上还有比摆脱一个残废更愉快的事吗?
尤其是,他所热爱了那么久的那只小天鹅,刚刚从海外飞回来的时候!”“绿萍!”我叫,
我想我的脸色发白了。“你是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吗?哈哈哈!”她又大笑起来。“你一直到现在,才说出你真正的问题
吧?”
“我不懂。”我摇头。“你不懂!我懂。”她说:“等我和楚濂离了婚,你也可以和费
云帆离婚,然后,你和楚濂再结婚,这样,有情人终成眷属,岂不是最美满的大喜剧!”
“绿萍!”我喊:“你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知道得太清楚了!”她喊:“自从你回来之后,楚濂天天去妈妈家,看妈
妈?还是看你?难道你们没有旧情复炽?”“我保证,”我急急的说:“我没有单独和楚濂
讲过一句话!”“讲过与没有讲过,关我什么事呢?”她又冷笑了。“反正,我已经决定和
楚濂离婚!至于你和费云帆呢——”她拉长了声音,忽然顿住了,然后,她问我:“喂,你
那个费云帆,是天字第几号的傻瓜?”“什么?”我浑浑噩噩的问,糊涂了。
“我如果算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傻瓜的话,他起码可以算是天字第二号的大傻瓜!”她
说,斜睨著我。
“他为什么娶你?”她单刀直入的问。
我怔了怔。“老实说,直到现在,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娶我。”我坦率的回答。“我
想,在当时那种混乱的情况下,大家都有些儿迷乱,他娶我……或者是为了同情。”
“同情?”绿萍叫:“难道他竟然知道你和楚濂相爱?难道他知道你爱的不是他而是楚
濂?”
“他知道。”我低语。“他什么都知道。”
“天哪!”绿萍瞪大了眼睛。“好了,我必须把那个天字第一号傻瓜的位置让给他,我
去当天字第二号的了!因为,他比我还傻,我到底还是蒙在鼓里头,以为楚濂爱我而结的
婚,他却……”她吸口气:“算我服了他了,在这世界上,要找他这样的傻瓜还真不容易
呢!”
我对于云帆是天字第几号傻瓜的问题并不感兴趣,我关心的仍然是绿萍与楚濂的问题。
我沉默了片刻,然后,我问:
“你和楚濂已经谈过离婚的问题了?”
“是的,我们谈过了,不止一次,不止一百次,从结婚三个月后就开始冷战,半年后就
谈判离婚,如果不是我们双方父母都干涉得太多的话,说不定早就离了。现在,麻省理工学
院已给了我奖学金,你又从国外回来了,我们再也没有继续拖下去的理由了,说不定明天,
说不定后天,我们就可以去办手续,双方协议的离婚,只要找个律师签签字就行了。”
她说得那样简单,好像结束一个婚姻就像结束一场儿戏似的。“绿萍,”我幽幽的说:
“我回国与你们的离婚有什么关系呢?”“哈!”她又开始她那习惯性的冷笑。“关系大
了!紫菱,我谢谢你这些年来的好心,把你的爱人让给了我,现在,我把他还给了你,懂了
吗?”
“可是,”我傻傻的说:“一切早就变了,你或者要离婚,而我呢?我还是云帆的太
太。”
她锐利的盯著我。“你真爱费云帆吗?”她问:“你爱吗?”
“我……”“哈哈!你回答不出来了!哦,紫菱紫菱,你这个糊涂蛋!你一生做的错事
还不够吗?为了你那些见了鬼的善良与仁慈,你已经把我打进了地狱,现在,你还要继续的
害费云帆!他凭什么要伴著你的躯壳过日子!我告诉你,我现在以我们姐妹间还仅存的一些
感情,给你一份忠告,趁早和费云帆离婚吧,不要再继续害人害己了!我和楚濂的下场,就
是你们的好例子!至于你和不和楚濂重归于好,老实说,我根本不关心!你们统统毁灭,我
也不关心!”
“绿萍,”我低声喊,心中已经乱得像一团乱麻,她那些尖锐的言辞,她那些指责,她
那种“无情”与“冷漠”的态度都把我击倒了。我头昏脑胀而额汗。一种凄凉的情绪抓住了
我,我低语:“我们难道不再是亲爱的姐妹了吗?”
“亲爱的姐妹,”她自言自语,掉头看著窗子。“我们过份的亲爱了!人生许多悲剧,
就是因为爱而发生的,不爱反而没问题了!”她掠了掠头发:“好吧,总之,我谢谢你来看
我这一趟,我想,我们都谈了一些‘真实’的、‘内心’的话,可是,真实往往是很残忍
的!紫菱,我但愿我还能像以前那样和你挤在一个被窝里互诉衷曲,但是,请你原谅我,我
不再是当年的我了!除了失去一条腿之外,我还失去了很多的东西,美丽、骄傲、自负,与
信心!我都失去了。或者,你会认为我变得残忍了,但是,现实待我比什么都残忍,我就从
残忍中滚过来的!紫菱,不要再去找寻你那个温柔多情的姐姐了,她早就死去了!”
我扑过去,抓住她的手。
“不不,绿萍,”我说:“你不要偏激,一切并没有那么坏……”她从我手中抽出她的
手来,冷冷的说:
“你该走了,紫菱,我们已经谈够了,天都快黑了,抱歉,我无意于留你吃晚饭!”
“绿萍!”我含著泪喊。一帘幽梦36/40
“不要太多愁善感,好吗?”她笑了笑。“你放心,当我拿到博士学位的时候,我会找
回我的信心!”她再凝视了我一下。“再见!紫菱!”她是明明白白的下逐客令了,我也不
能再赖著不走了。站起身来,我望著她,一时间,我泪眼迷□。她说对了,我那个温柔多情
的姐姐已经死了!面前这个冷漠的女人,除了残存的一丝野心之外,只有残忍与冷酷!我闭
了闭眼睛,然后,我摔了一下头,毅然的说:
“好吧,再见,绿萍!我祝福你早日拿到那个博士学位,早日恢复你的信心和骄傲!”
“到现在为止,你才说了一句像样的话!”她微笑的说。
我再也不忍心看她,我再也不愿继续这份谈话,我更无法再在屋里多待一分钟,我冲出
了那院子,冲出了那大门。我泪眼模糊,脚步踉跄,在那小巷的巷口,我差一点撞在一辆急
驶进来的摩托车上。车子煞住了,我愕然的站著,想要避开已经绝不可能,楚濂的手一把抓
住了我。“紫菱!”他苍白著脸哑声的叫。“还想要躲开我?”
我呆呆的站著,呆呆的望著他。心中是一片痛楚、迷茫,与混沌。
19
二十分钟以后,我和楚濂已经坐在中山北路一家新开的咖啡馆里了。我叫了一杯咖啡,
瑟缩而畏怯的蜷在座位里,眼睛迷迷茫茫的瞪著我面前的杯子。楚濂帮我放了糖和牛奶,他
的眼光始终逗留在我脸上,带著一种固执的、烧灼般的热力,他在观察我,研究我。“你去
看过绿萍了?”他低问。
我点点头。“谈了很久吗?”我再点点头。“谈些什么?”我摇摇头。他沉默了一会
儿,他眼底的那股烧灼般的热力更强了,我在他这种恼人的注视下而惊悸,抬起眼睛来,我
祈求似的看了他一眼,于是,他低声的、压抑的喊:
“紫菱,最起码可以和我说说话吧!”
我颓然的用手支住头,然后,我拿起小匙,下意识的搅动著咖啡,那褐色的液体在杯里
旋转,小匙搅起了无数的涟漪,我看著那咖啡,看著那涟漪,看著那蒸腾的雾汽,于是,那
雾汽升进了我的眼睛里,我抬起头来,深深的瞅著楚濂,我低语:“楚濂,你是一个很坏很
坏的演员!”
他似乎一下子就崩溃了,他的眼圈红了,眼里布满了红丝,他紧盯著我,声音沙哑而颤
栗:
“我们错了,紫菱,一开始就不该去演那场戏!”
“可是,我们已经演了,不是吗?”我略带责备的说:“既然演了,就该去演好我们所
饰的角色!”
“你在怨我吗?”他敏感的问:“你责备我演坏了这个角色吗?你认为我应该扮演一个
成功的丈夫,像你扮演一个成功的妻子一样吗?是了,”他的声音僵硬了:“你是个好演
员,你没有演坏你的角色!你很成功的扮著费太太的角色!而我,我失败了,我天生不是演
戏的材料!”
“你错了,楚濂,”我慢吞吞的说:“我和你不同,我根本没有演过戏,云帆了解我所
有的一切,我从没有在他面前伪装什么,因为他一开始就知道事情的真相!”
他瞪著我。“真的吗?”他怀疑的问。
“真的。”我坦白的说。
“哦!”他瞠目结舌,半晌,才颓然的用手支住了额,摇了摇头。“我不了解那个人,
我从不了解那个费云帆!”他沉思片刻。“但是,紫菱,这两年来,你过得快乐吗?”
我沉默了。“不快乐,对吗?”他很快的问,他的眼底竟闪烁著希冀与渴求的光彩。
“你不快乐,对吗?所以你回来了!伴著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你永远不会快乐,对吗?”
“哦,楚濂!”我低声说:“如果我说我没有快乐过,那是骗人的话!云帆有几百种花
样,他永远带著各种的新奇给我,这两年,我忙著去吸收,根本没有时间去不快乐。”我侧
头凝思。“我不能说我不快乐,楚濂,我不能说,因为,那是不真实的!”“很好,”他咬
咬牙:“那么,他是用金钱来满足你的好奇了,他有钱,他很容易做到!”
“确实,金钱帮了他很大的忙,”我轻声说:“但是,也要他肯去用这番心机!”他瞅
著我。“你是什么意思?”他闷声说。
“不,不要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和你一样不了解云帆,结婚两年,他仍然对我像一个
谜,我不想谈他。”我抬眼注视楚濂。“谈你吧!楚濂,你们怎么会弄成这样子?怎么弄得
这么糟?”他的脸色苍白而憔悴。
“怎么弄得这么糟!”他咬牙切齿的说:“紫菱,你已经见过你的姐姐了,告诉我,如
何和这样一个有虐待狂的女人相处?”“虐待狂!”我低叫:“你这样说她是不公平的!她
只是因为残废、自卑,而有些挑剔而已!”
“是吗?”他盯著我:“你没有做她的丈夫,你能了解吗?当你上了一天班回家,餐桌
上放著的竟是一条人腿,你有什么感想?”“哦!”我把头转开去,想著刚刚在沙发上发现
的那条腿,仍然反胃、恶心,而心有余悸。“那只是她的疏忽。”我勉强的说:“你应该原
谅她。”“疏忽?”他叫:“她是故意的,你懂不懂?她以折磨我为她的乐趣,你懂不懂?
当我对她说,能不能找个地方把那条腿藏起来,或者干脆带在身上,少拿下来。你猜她会怎
么说?她说:‘还我一条真腿,我就用不著这个了!’你懂了吗?她是有意在折磨我,因为
她知道我不爱她!她时时刻刻折磨我,分分秒秒折磨我,她要我痛苦,你懂了没有?”
我痛楚的望著楚濂,我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我已经见过了绿萍,我已经和她谈过
话,我知道,楚濂说的都是真的。我含泪瞅著楚濂。“楚濂,你为什么要让她知道?让她知
道我们的事?”
他凝视我,然后猝然间,他把他的手压在我的手上,他的手灼热而有力,我惊跳,想抽
回我的手,但他紧握住我的手不放。他注视著我,他的眼睛热烈而狂野。
“紫菱,”他哑声说:“只因为我不能不爱你!”
这坦白的供述,这强烈的热情,一下子击溃了我的防线,泪水迅速的涌进了我的眼眶,
我想说话,但我已语不成声,我只能低低的、反复的轻唤:
“楚濂,哦,楚濂!”他扑向我,把我的手握得更紧。
“相信我,紫菱,我挣扎过,我尝试过,我努力要忘掉你,我曾下定决心去当绿萍的好
丈夫。但是,当我面对她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你,当她埋怨我耽误了她的前程的时候,我想
到的也是你。面对窗子,我想著你的一帘幽梦,骑著摩托车,我想著你坐在我身后,发丝摩
擦著我的面颊的情景!那小树林……哦,紫菱,你还记得那小树林吗?每当假日,我常到那
小树林中去一坐数小时,我曾像疯子般狂叫过你的名字,我也曾像傻瓜般坐在那儿偷偷掉
泪。哦,紫菱,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我实在不该为了一条腿付出那么高的代价!”
一滴泪珠落进了我的咖啡杯里,听他这样坦诚的叙述令我心碎。许多旧日的往事像闪电
般又回到了我的面前,林中的狂喊,街头的大叫,窗下的谈心,雨中的漫步……哦,我那疯
狂而傻气的恋人!是谁使他变得这样憔悴,这样消瘦?是谁让我们相恋,而又让我们别离?
命运弄人,竟至如斯!我泪眼模糊的说:“楚濂,再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有用的,紫菱!”他热烈的说:“你已经见过绿萍了?”
“是的。”“她说过我们要离婚吗?”
“是的。”“你看!紫菱,我们还有机会。”他热切的紧盯著我,把我的手握得发痛。
“以前,我们做错了,现在,我们还来得及补救!我们不要让错误一直延续下去。我离婚
后,我们还可以重续我们的幸福!不是吗?紫菱?”
“楚濂!”我惊喊:“你不要忘了,我并不是自由之身,我还有一个丈夫呢!”“我可
以离婚,你为什么不能离婚?”
“离婚?”我张大眼睛。“我从没有想过我要离婚!我从没想过!”“那是因为你不知
道我要离婚!”他迫切的、急急的说:“现在你知道了!你可以开始想这个问题了!紫菱,
我们已经浪费了两年多的时间,难道还不够吗?这两年多的痛苦与相思,难道还不够吗?紫
菱,我没有停止过爱你,这么多日子以来,我没有一天停止过爱你,想想看吧,紫菱,你舍
得再离开我?”我慌乱了,迷糊了,我要抽回我的手,但他紧握不放,他逼视著我,狂热的
说:“不不!别想抽回你的手,我不会放开你,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两年前,我曾经像个
傻瓜般让你从我手中溜走,这次,我不会了,我要把你再抓回来!”
“楚濂,”我痛苦的喊:“你不要这样冲动,事情并没有你想像的这么简单。你或者很
容易离婚,但是,我不行!我和你的情况不同……”“为什么不行?”他闪烁的大眼睛直逼
著我:“为什么?他不肯离婚?他不会放你?那么,我去和他谈!如果他是个有理性的男
人,他就该放开你!”
“噢,千万不要!”我喊:“你千万不能去和他谈,你有什么立场去和他谈?”“你爱
我,不是吗?”他问,他的眼睛更亮了,他的声音更迫切了。“你爱我吗?紫菱!你敢说你
不爱我吗?你敢说吗?”
“楚濂,”我逃避的把头转开。“请你不要逼我!你弄得我情绪紧张!”他注视著我,
深深的,深深的注视著我。然后,忽然间,他放松了紧握著我的手,把身子靠进了椅子里。
他用手揉了揉额角,喃喃的、自语似的说:
“天哪!我大概又弄错了,两年的时间不算短,我怎能要求一个女孩子永远痴情?她早
就忘记我了!在一个有钱的丈夫的怀抱里,她早就忘记她那个一无所有的男朋友了!”
“楚濂!”我喊:“你公平一点好吗?我什么时候忘记过你?”泪水滑下我的面颊:
“在罗马,在法国,在森林中的小屋里……我都无法忘记你,你现在这样说,是安心要咒
我……”一帘幽梦37/40
“紫菱!”他的头又扑了过来,热情重新燃亮了他的脸,他的声音中充满了狂喜的颤
抖:“我知道你不会忘了我!我知道!我都知道!我知道得太深了!从你只有五、六岁,我
就知道你,从你梳著小辫子的时代,我就知道你!紫菱,你原谅我一时的怀疑,你原谅我语
无伦次!再能和你相聚,再能和你谈话,我已经昏了头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气:“现在,
既然你也没有忘记我,既然我们仍然相爱,请你答应我,再给我一次机会!和他离婚,嫁给
我!紫菱,和他离婚,嫁给我!”
我透过泪雾,看著他那张充满了焦灼、渴望、与热情的脸,那对燃烧著火焰与渴求的眼
睛,我只觉得心弦抽紧而头晕目眩,我的心情紊乱,我的神志迷茫,而我的意识模糊。我只
能轻轻的叫著:“楚濂,楚濂,你要我怎么说?”
“只要答应我!紫菱,只要你答应我!”他低嚷著,重重的喘著气。“我告诉你,紫
菱,两年多前我就说过,我和绿萍的婚姻,是个万劫不复的地狱!现在,我将从地狱里爬起
来,等待你,紫菱,唯有你,能让我从地狱里转向天堂!只有你!紫菱!”“楚濂,”我含
泪摇头:“你不懂,我有我的苦衷,我不敢答应你任何话!”“为什么?”他重新握住了我
的手:“为什么?”
“我怎样对云帆说?我怎样对云帆开口?他和绿萍不同,这两年多以来,他完全是个无
法挑剔的丈夫!”
“可是,你不爱他,不是吗?”他急急的问。“你说的,他也知道你不爱他!”“是
的,他知道。”“那么,你为什么要维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他咄咄逼人。“难道因为
他有钱?”
“楚濂!”我厉声喊。他立即用手支住额,辗转的摇著他的头。
“我收回这句话!”他很快的说:“我收回!请你原谅我心慌意乱。”我望著他,一时
间,不知该说些什么好。我沉默了,他也沉默了,我们默然相对,彼此凝视,有好长好长一
段时间,我们谁也不开口。可是,就在我们这相对凝视中,过去的一点一滴都慢慢的回来
了。童年的我站在山坡上叫楚哥哥,童年的我爬在地上玩弹珠,童年的我在学骑脚踏车……
眼睛一眨,我们大了,他对我的若即若离,我对他的牵肠挂肚,绿萍在我们中间造成的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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