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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帘幽梦

_14 琼瑶(当代)
阵,以至于那大雨的下午,他淋著雨站在我的卧室里,那初剖衷肠时的喜悦,那偷偷约会的
甜蜜,那小树林中的高呼……我闭上了眼睛,仰靠在椅子里,于是,我听到他的声音,在低
低的呼唤著:“我爱紫菱!我爱紫菱!我爱紫菱!”
我以为那仍然是我的回想,可是,睁开眼睛来,我发现他真的在说。泪水又滑下了我的
面颊,我紧握了他的手一下,我说:“如果我没有回国,你会怎样?”
“我还是会离婚。”“然后呢?”“我会写信追求你,直到把你追回来为止!”
“楚濂,”我低徊的说:“天下的女孩子并不止我一个!”
“我只要这一个!”他固执的说。
“什么情况底下,你会放弃我?”
“任何情况底下,我都不会放弃你!”他说,顿了顿,又忽然加了一句:“除非……”
“除非什么?”我追问。
“除非你不再爱我,除非你真正爱上了别人!这我没有话讲,因为我再也不要一个没有
爱情的婚姻!但是……”他凝视我:“不会有这个‘除非’,对吗?”
我瞅著他,泪眼凝注。
“答应我!”他低语,低得像耳语:“请求你,紫菱,答应我!我有预感,费云帆不会
刁难你的。”
“是的,”我说:“他不会。”
“那么,你还有什么困难呢?”他问。
“我不知道。”我说,继续瞅著他:“你真的这样爱我?楚濂?你真的还要娶我?楚
濂?”
“我真的吗?”他低喊:“紫菱,我怎样证明给你看?”他忽然把手压在桌上的一个燃
烧著蜡烛的烛杯上。“这样行吗?”他问,两眼灼灼的望著我。
“你疯了!”我叫,慌忙把他的手从烛杯上拉下来,但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手心迅
速的褪掉了一层皮,肉色焦黑。“你疯了!”我摇头。“你疯了!”泪水成串的从我脸上滚
下,我掏出小手帕,裹住了他受伤的手。抬眼看他,他只是深情款款的凝视著我。“相信我
了吗?”他问。
“我相信,我一直相信!”我啜泣著说。
“那么,答应我了吗?”
我还能不答应吗?我还能拒绝吗?他是对的,没有爱情的婚姻有什么意义?绿萍也是对
的,我不要再害人害己了,费云帆凭什么要伴著我的躯壳过日子?离婚并不一定是悲剧,没
有感情的婚姻才是真正的悲剧!我望著楚濂,终于,慢慢的,慢慢的,我点了头。“是
的,”我说:“我答应了你!”
他一把握紧了我的手,他忘了他那只手才受过伤,这紧握使他痛得咧开了嘴。但是,他
在笑,他的唇边堆满了笑,虽然他眼里已蓄满了泪。“紫菱,我们虽然兜了一个大圈子,可
是,我们终于还是在一起了。”“还没有,”我说:“你去办你的离婚手续,等你办完了,
我再办我的!”“为什么?”“说不定你办不成功!”我说:“说不定绿萍又后悔了,又不
愿和你离婚了。”“有此可能吗?”他笑著问我:“好吧,我明白了你的意思,一定要我先
离了婚,你才愿意离婚,是吗?好吧!我不敢苛求你!我都依你!我——明天就离婚,你是
不是明天也离?”
“只要你离成了!”“好,我们一言为定!”
我们相对注视,默然不语。时间飞快的流逝,我们忘了时间,忘了一切,只是注视著,
然后,我忽然惊觉过来:
“夜已经深了,我必须回去了!”
“我送你回去。”他说,站起身来,又叹了口长气:“什么时候,我不要送你回去,只
要伴你回家?”他问:“回我们的家?”什么时候?我怎么知道呢?我们走出了咖啡馆,他
不理他的摩托车,恳求走路送我。
“和我走一段吧!”他祈求的说:“我承认我在拖时间,多拖一分是一分,多拖一秒是
一秒,我真不愿——”他咬牙。“把你送回你丈夫的身边!”
我们安步当车的走著,走在晚风里,走在繁星满天的夜色里,依稀仿佛,我们又回到了
当年,那偷偷爱恋与约会的岁月里了,他挽紧了我。这一段路程毕竟太短了,只一会儿,我
们已经到了我的公寓门口,我站住了,低低的和他说再见。他拉著我的手,凝视了我好久好
久,然后,他猝然把我拉进了他的怀里,在那大厦的阴影中,他吻了我,深深的吻了我。
我心跳而气喘,挣脱了他,我匆匆的抛下了一句:“我再和你联络!”就跑进公寓,一
下子冲进了电梯里。
用钥匙打开房门,走进客厅的时候,我仍然昏昏噩噩的,我仍然心跳,仍然气喘,仍然
神志昏乱而心神不定。我才跨进客厅,就一眼看到云帆,正独自坐在沙发里抽著香烟,满屋
子的烟雾弥漫,他面前的咖啡桌上,一个烟灰缸里已堆满了烟蒂。“你好,”他轻声的说,
喷出一口烟雾。“你这个夜游的女神。”我站住了,怔在那儿,我听不出他声音里是不是有
火药味。“我想,”他再喷出一口烟来。“你已经忘了,我们曾约好一块儿吃晚饭!”天!
晚饭,我晚上除了喝了杯咖啡之外,什么都没吃,至于和云帆的“约会”,我早已忘到九霄
云外去了。我站著,默然不语,如果风暴马上要来临的话,我也只好马上接受它。反正,我
要和他离婚了!他熄灭了烟蒂,从沙发深处站起身来,他走近了我,伸出手来,他托起我的
下巴,审视著我的脸,和我的眼睛。我被动的站著,被动的望著他,等待著风暴的来临。但
是,他的脸色是忍耐的,他眼底掠过一抹痛楚与苦涩,放下手来,他轻声的说:“你看来又
疲倦又憔悴,而且,你哭过了!你需要洗个热水澡,上床去睡觉——”他顿了顿,又温柔的
问:“你吃过晚饭吗?”
我迷惘的摇了摇头。“瞧,我就知道,你从不会照顾自己!”他低叹一声。“好了,你
去洗澡,我去帮你弄一点吃的东西!”
他走向了厨房。我望著他的背影,怎么?没有责备吗?没有吵闹吗?没有愤怒吗?没有
风暴吗?我迷糊了!但是,我是真的那样疲倦,那样乏力,那样筋疲力尽,我实在没有精神
与精力来分析这一切了。我顺从的走进卧室,拿了睡衣,到浴室里去了。
当我从浴室里出来,他已经弄了一个托盘,放在床边的床头柜上,里面是一杯牛奶,一
个煎蛋,和两片烤好的土司。
“你必须吃一点东西!”他说。
我吃了,我默默的吃了,始终没说过一句话,他看著我吃完,又看著我躺上了床,他帮
我把棉被拉好,在我额上轻吻了一下,低声说:“睡吧,今晚,什么都不要去想,好吗?”
拿著托盘,他走出了卧室。
他整夜没有回到卧房里来,我睡睡醒醒,下意识的窥探著他,他坐在客厅里,抽烟一直
抽到天亮。一帘幽梦38/4020
三天以后,楚濂和绿萍正式离了婚。
消息传来的时候是下午,我正和云帆坐在客厅中。我很消沉,这三天我一直心不在焉而
情绪低落,云帆在弹吉他,一面弹,他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和我谈话,竭力想鼓起我的兴
致。关于那晚我的迟归,以及和绿萍的谈话,他始终没有问过我,我也始终没有提过。
楚濂和绿萍离婚的消息,是母亲的一个电话带来的,我握著听筒,只听到母亲在对面不
停的哭泣,不停的叫:
“这是怎么好?结婚才两年多就离了婚!又不是个健健康康的女孩子,将来还有谁要
她?……她现在搬回家来住了,她说她要出国去,要马上出国去!哦哦,我怎么那么命苦,
刚刚回来一个女儿,又要走一个!哦哦,紫菱,怎么办呢?她出国去,有谁能照顾她呢?哦
哦,为什么我们家这么不幸,这么多灾多难!那个楚濂,他居然同意绿萍的提议,他就一点
也不能体会女孩子的心,小夫妻闹闹别扭,何至于就真的离婚……”电话听筒似乎被绿萍抢
过去了,我听到绿萍的声音,在听筒对面对我大吼:“紫菱!你的时代来临了,我把你的心
肝宝贝还给你,祝你幸福无穷,多子多孙!”
电话挂断了,我愕然的握著听筒,我相信我一定脸色苍白。慢慢的,我把电话挂好,回
过头来,我接触到云帆的眼睛,他正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
“绿萍和楚濂离婚了!”我愣愣的说。
“哦?”他继续盯著我。
“绿萍要出国去,”我仓促的说,觉得必须要找一些话来讲,因为我已经六神无主而手
足失措。“她又获得了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那学校并不在乎她少不少一条腿。绿萍认
为,这是她重新获得幸福与快乐的唯一机会!”
“很有理!”云帆简短的说。“我是她,也会这样做!”
我望著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也无法判断,他话里有没有别的意思,以及他
是否已看出我的企图。因为,他整个面部表情,都若有所思而莫测高深的。我局促的站著,
不安的踱著步子,于是,蓦然间,电话铃又响了起来,我吃了一惊,下意识的拿起了电话。
“喂?”我说:“那一位?”
“紫菱吗?”对方很快的问,声音里充满了快乐、喜悦,与激情!我闭上了眼睛,天!
这竟是楚濂!“我只要告诉你,我的事情已经结束了,你的呢?”
“我……”我很快的扫了云帆一眼,他斜靠在沙发中,抱著吉他,仍然一瞬也不瞬的看
著我,我心慌意乱了。“我……再和你联络,好不好?”我迅速的说。“你在什么地方?”
“我也搬回我父母家了!”他说,压抑不住声音里的兴奋。“你一有确定消息就打电话
给我,好不好?”
“好的,好的。”我急于想挂断电话。
“等一等,紫菱!”楚濂叫:“你没有动摇吧?你没有改变吧?你还记得答应我的诺言
吧?”
“是的,是的,我记得。”我慌乱的说。
“那么,紫菱,我等你的消息,我一直坐在电话机边等你的消息,不要折磨我,不要让
我等太久,再有——”他深吸了一口气:“我爱你,紫菱!”
我挂断了电话,眼里已充满了泪水。云帆把吉他放在地毯上,站起身来,他慢慢的走到
我的身边。我背靠在架子上,满怀充斥著一种被动的、迷茫的情绪,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
轻轻的用手托起我的下巴,审视著我的脸和我的眼睛,好半天,他才低沉的问:“谁打来的
电话?楚濂吗?”
我默默的点了点头。“他要什么?”他问。我不语,只是张大眼睛望著他。
“要你离婚,是吗?”他忽然说,紧盯著我,完全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我打了一个寒
战,仍然沉默著。
“很好,”他点了点头,憋著气说:“这就是你救火的结果,是不是?”我眼里浮动著
泪雾,我努力维持不让那泪水滚下来。
“现在,楚濂和绿萍已经离了婚,当初错配了的一段姻缘是结束了。剩下来的问题,应
该是你的了,对不对?只要你也能够顺利的离成婚,那么,你们就可以鸳梦重温了,对不
对?”我继续沉默著。“那么,”他面不改色的问:“你要对我提出离婚的要求吗?”泪水
滑下了我的面颊,我祈求似的看著他,依然不语。我想,他了解我,他了解我所有的意愿与
思想。这些,是不一定要我用言语来表达的。可是,他的手捏紧了我的下巴,他的眼睛变得
严厉而狞恶了。
“说话!”他命令的说:“你是不是要离婚?是不是?你说话!答复我!”我哀求的望
著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不要用这种眼光看我!”他喊:“只要把你的心事说出来!你是不是仍然爱著楚濂?
你是不是希望和我离婚去嫁他?你说!我要你亲口说出来!是不是?”
我张开嘴,仍然难发一语。
“说呀!”他叫:“人与人之间,有什么话是说不出口的?你说呀!你明知道我不是一
个刁难的丈夫!你明知道我从没有勉强你做过任何事情!如果你要离婚,只要你说出来,我
绝不刁难你!如果你要嫁给楚濂,我绝不妨碍你!我说得够清楚了没有?那么,你为什么一
直不讲话,你要怎么做?告诉我!”我再也维持不了沉默,闭上了眼睛,我痛苦的喊:
“你明知道的!你明知道的!云帆,我嫁你的时候就跟你说明了的,我并没有骗过你!
现在,你放我自由了吧!放我吧!”很久,他没有说话,我只听到他沉重的呼吸声。
“那么,你的意思是要离婚了?”终于,他又重复的问了一句。“是的!”我闭著眼睛
叫:“是的!是的!是的!”
他又沉默了,然后,忽然间,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他的手指坚轫而有力,他喘著气
说:
“跟我来!”我张开眼睛,惊愕的问:
“到什么地方去?”他一语不发,拖著我,他把我一直拖向卧室,我惊惶而恐惧的望著
他。于是,我发现他的脸色铁青,他的嘴唇毫无血色,他的眼睛里燃烧著火焰,充满了狂怒
和狰狞。我害怕了,我瑟缩了,我从没有看过他这种表情,他像一只被激怒了的狮子,恨不
得吞噬掉整个的世界。他把我拉进了卧室,用力一摔,我跌倒在床上。他走过来,抓住了我
的肩膀: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你欠了我一笔债,你最好还一下!”
我还来不及思索他这两句话的意思,他已经扬起手来,像闪电一般,左右开弓的一连给
了我十几下耳光,他的手又重又沉,打得我眼前金星直冒,我摔倒在床上,一时间,我以为
我已经昏倒了,因为我什么思想和意识都没有了。可是,我却听到了他的声音,沉重、激
怒、感伤,而痛楚的响了起来,清晰的,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在我心坎上:
“我打了你,我们之间的债算是完了!你要离婚,我们马上可以离婚,你从此自由了!
打你,是因为你如此无情,如此无义,如此无心无肝,连最起码的感受力你都没有!自从我
在阳台上第一次看到你,我在你身上用了多少工夫,浪费了多少感情,我从没有爱一个女人
像爱你这样!你迷恋楚濂,我不敢和他竞争,只能默默的站在一边,爱护你,关怀你。等到
楚濂决定和绿萍结婚,我冒险向你求婚,不自量力的以为,凭我的力量和爱心,足可以把楚
濂从你的心中除去!我带你去欧洲,带你去美国,每一天,每一小时,每一分钟,我用尽心
机来安排一切,来博得你的欢乐和笑容!两年多的时间过去了,我再把你带回来,想看看你
到底会不会被我所感动,到底还爱不爱楚濂!很好,我现在得到答案了!这些年来,我所有
的心机都是白费,我所有的感情,都抛向了大海,你爱的,依然是楚濂!很好,我当了这么
久的傻瓜!妄想你有一天会爱上我!如今,谜底揭晓,我该悄然隐退了!我打了你,这是我
第一次打人!尤其,打一个我所深爱的女人!可是,打完了,我们的债也清了!你马上收拾
你的东西,滚回你父母的家里去!明天,我会派律师到你那儿去办理一切手续!从此,我希
望再也不要见到你!”
他冲出了卧室,我瘫痪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只觉得泪水疯狂般的涌了出来,濡湿了
我的头发和床罩。我听到他冲进了客厅,接著,是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他显然在拿那支吉
他出气,我听到那琴弦的断裂声和木板的碎裂声,那“嗡嗡”的声音一直在室内回荡,然
后,是大门阖上的那声“砰然”巨响,他冲出去了,整栋房子都没有声音了,周围是死一般
的沉寂。
我仍然躺在床上,等一切声浪都消失了之后,我开始低低的哭泣起来,在那一瞬间,我
并不知道自己在为什么而哭。为挨打?为云帆那篇话?为我终于争取到的离婚?为我忽略掉
的过去?还是为了我的未来?我都不知道,但是,我哭了很久很久,直到落日的光芒斜射进
来,照射在那一面珠帘上,反射著点点金光时,我才突然像从梦中醒来了一般,我慢慢的坐
起身子,软弱、晕眩,而乏力。我溜下了床,走到那一面珠帘前面,我在地毯上坐了下来,
用手轻触著那些珠子。一刹那间,我想起罗马那公寓房子里的珠帘,我想起森林小屋的珠
帘,我想起旧金山居所里的珠帘,以及面前这面珠帘,我耳边依稀荡漾著云帆那满不在乎的
声音:
“如果没有这面珠帘,我如何和你‘共此一帘幽梦’呢?”
我用手抚摸著那帘子,听著那珠子彼此撞击的、细碎的音响。于是,我眼前闪过了一个
又一个的画面;阳台上,我和云帆的初次相逢。餐厅里,我第一次尝试喝香槟。在我的珠帘
下,他首度教我弹吉他。车祸之后,他迫切的向我求婚……罗马的夜,那缓缓轻驶的马车。
森林中,那并肩驰骋的清晨与黄昏……天哪,一个女人,怎能在这样深挚的爱情下而不自
觉?怎能如此疏忽掉一个男人的热情与爱心?怎能?怎能?怎能?我抱著膝坐在那儿,默然
思索,悄然回忆。好久好久之后,我才站起身来,走到梳妆台前面。打开台灯,我望著镜子
里的自己,我的面颊红肿,而且仍然在热辣辣的作痛。天!他下手真没有留情!可是,他或
者早就该打我这几耳光,打醒我的意识,打醒我的糊涂。我瞪著镜子,我的眼睛从来没有那
样清亮过,从来没有闪烁著如此幸福与喜悦的光彩,我愕然自问:“为什么?”为什么?我
听到心底有一个小声音在反复低唤:云帆!云帆!云帆!我站起身来,走进了客厅,开亮电
灯,我看到那已被击成好几片的吉他。我小心翼翼的把那些碎片拾了起来,放在餐桌上,我
抚摸那一根一根断裂的琴弦,我眼前浮起云帆为我弹吉他的神态,以及他唱“一帘幽梦”里
最后几句的样子:一帘幽梦39/40
“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天哪!人怎能已
经“相知又相逢”了,还在那儿懵懵懂懂?怎能?怎能?怎能?我再沉思了片刻,然后,我
冲到电话机旁,拨了楚濂的电话号码:“楚濂,”我很快的说:“我要和你谈谈,一刻钟以
后,我在吴稚晖铜像前面等你!”
十五分钟之后,我和楚濂见面了。
他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急迫的问:
“怎样?紫菱!你和他谈过了吗?他同意了吗?他刁难你吗……”他倏然住了嘴,瞪视
著我:“老天!”他叫:“他打过你吗?”“是的。”我微笑的说。
“我会去杀掉他!”他苍白著脸说。
“不,楚濂,你不能。”我低语。“因为,他应该打我!”
“什么意思?”他瞪大了眼睛。
“楚濂,我要说的话很简单。”我说:“人生,有许多悲剧是无法避免的,也有许多悲
剧,是可以避免的。你和绿萍的婚姻,就是一个无法避免的悲剧,幸好,你们离了婚,这个
悲剧算是结束了。你还年轻,你还有大好前途,你还会找到一个你真正相爱的女孩,那时,
你会找回你的幸福和你的快乐。”“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他脸上毫无血色,他的眼睛紧紧
的盯著我。“我已经找到那个女孩了,不是吗?我早就找到了,不是吗?我的快乐与幸福都
在你的手里,不是吗?”
“不是,楚濂,不是。”我猛烈的摇头。“我今天才弄清楚了一件事情,我不能带给你
任何幸福与快乐!”
“为什么?”“就是你说的那句话;你再也不要一个没有爱情的婚姻!”
他的脸色更白了。“解释一下!”他说:“这是什么意思?”
“我曾经爱过你,楚濂。”我坦率的说:“但是,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假若我们在一
开始相爱的时候,就公开我们的恋爱,不要发生绿萍的事情,或者我们已经结了婚,过得幸
福而又快乐。可是,当初一念之差,今天,已经是世事全非了。我不能骗你,楚濂,我爱云
帆,两年以来,我已经不知不觉的爱上了他,我再也离不开他。”
他静默了好几分钟。瞪视著我,像面对著一个陌生人。
“你在胡扯,”终于,他嘶哑的说:“你不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你脑筋不清楚,你在
安心撒谎!”
“没有!楚濂,”我坚定的说:“我从没有这么清楚过,从没有这么认真过,我知道我
自己在干什么!楚濂,请你原谅我,我不能和你在一起,否则,你是结束一个悲剧,再开始
另外一个悲剧!楚濂,请你设法了解一件事实;云帆爱我,我也爱他!你和绿萍离婚,是结
束一个悲剧,假若我和云帆离婚,却是开始一个悲剧。你懂了吗?楚濂?”
他站定了,街灯下,他的眼睛黑而深,他的影子落寞而孤独。他似乎在试著思索我的
话,但他看来迷茫而无助。
“你的意思是说,你不再爱我了?”他问。
“不,我还爱,”我沉思了一下说:“却不是爱情,而是友谊。我可以没有你而活,却
不能没有云帆而活!”
他的眼睛张得好大好大,站在那儿,一瞬也不瞬的望著我,终于,他总算了解我的意思
了,他垂下了眼帘,他的眼里闪烁著泪光。“上帝待我可真优厚!”他冷笑著说。
“不要这样,楚濂,”我勉强的安慰著他:“失之桑榆,收之东隅,焉知道有一天,你
不会为了没娶我而庆幸!焉知道你不能碰到一个真正相爱的女孩?”
“我仍然不服这口气,”他咬牙说:“他怎样得到你的?”
“西方有一句格言,”我说:“内容是:‘为爱而爱,是神,为被爱而爱,是人。’我
到今天才发现,这些年来,他没有条件的爱我,甚至不求回报。他能做一个神,我最起码,
该为他做一个人吧!”楚濂又沉默了,然后,他凄凉的微笑了一下。
“我呢?我是人?还是神?我一样都做不好!”掉转头,他说:“好了,我懂你了,我
想,我们已经到此为止了,是不是?好吧!”他咬紧牙关:“再见!紫菱!”
“楚濂,”我叫:“相信我,你有一天,还会找到你的幸福!一定的!楚濂!”他回头
再对我凄然一笑。
“无论如何,我该谢谢你的祝福!是不是?”他说,顿了顿,他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
忽然崩溃的摇了摇头:“你是个好女孩,紫菱,你一直是个好女孩,我竟连恨你都做不
到……”他闭了闭眼睛。“最起码,我还是你的楚哥哥吧?紫菱?”
“你是的,”我含泪说:“永远是的!”
“好了!”他重重的一摔头:“回到你的‘神’那儿去吧!”说完,他大踏步的迈开步
子,孤独的消失在夜色里了。
我仍然在街头站立了好一会儿,呆呆的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的影子完全消失了,看不
见了,我才惊觉了过来。于是,我开始想起云帆了。是的,我该回到云帆身边去了,但是,
云帆在那儿?云帆在那儿?云帆在那儿?云帆在那儿?我叫了计程车,直奔云帆的那家餐
厅,经理迎了过来;不,云帆没有来过!他可能在什么地方?不,不知道。我奔向街头的电
话亭,一个电话打回父母那儿,不,云帆没有来过!再拨一个电话打到云舟那儿,不,他没
有见到过云帆!
我站在夜风拂面的街头,茫然的看著四周;云帆,云帆,你在那儿?云帆,云帆,你知
道我已经解决了所有的问题了吗?忽然间,一个思想掠过了我的脑际,我打了个寒战,顿时
浑身冰冷而额汗。他走了!他可能已经搭上了飞机,飞向欧洲、美洲、澳洲,或是非洲的食
人部落里!他走了!在他的绝望下,他一定安排好律师明天来见我,他自己搭上飞机,飞向
世界的尽头去了!叫了车子,我又直奔向飞机场。
我的头晕眩著,我的心痛楚著,我焦灼而紧张,我疲倦而乏力,冲向服务台,我说:
“我要今天下午每班飞机的乘客名单!”
“那一家航空公司的?”服务小姐问。
“每一家的!”那小姐目瞪口呆。“到什么地方的飞机?”
“到任何地方的!”“哦,小姐,我们没有办法帮你的忙!”她瞪著我,关怀的问:
“你不舒服吗?你要不要一个医生?”
我不要医生!我只要云帆!站在那广大的机场里,看著那川流不息的人群,我心中在狂
喊著:云帆,云帆,你在那儿?云帆,云帆,你在那儿?我奔进了人群之中,到一个个航空
公司的柜台前去问,有一个费云帆曾经搭飞机走吗?人那么多,机场那么乱,空气那么
坏……冷汗一直从我额上冒出来,我的胃在搅痛,扶著柜台,我眼前全是金星乱舞,云帆,
云帆,云帆,云帆……我心中在疯狂的喊叫,我嘴里在不停的问:你们看到费云帆吗?你们
看到费云帆吗?然后,我倒下去,失去了知觉。醒来的时候,首先映入我眼帘的,是我卧室
中的那一面珠帘,珠帘!我在什么地方?然后,我觉得有人握著我的手,我直跳起来;云
帆!是的,我接触到云帆的眼光,他正握著我的手,坐在床沿上,带著一脸的焦灼与怜惜,
俯身看著我。
“云帆!”我叫,支起身子,“真的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没有坐飞机走掉吗?”
“是我,紫菱,是我。”他喉音沙哑,他的眼里全是泪。“你没事了,紫菱,躺好吧,你需
要休息。”
“可是,你在那儿?”我又哭又笑。“我已经找遍了全台北市,你在那儿?”他用手抚
摸我的头发,抚摸我的面颊。
“我在家里,”他说:“晚上八点钟左右,我就回到了家里,我想再见你一面,和你再
谈谈。可是,你不在家,你的东西却都没有动,打电话给你父母,他们说你刚打过电话来找
我。于是,我不敢离开,我等你,或者是你的电话。结果,机场的医护人员把你送了回来,
幸好你皮包里有我的名片。他们说——”他握紧我的手,声音低哑:“你在机场里发疯一般
的找寻费云帆。”“我以为——”我仍然又哭又笑。“你已经搭飞机走掉了。”
他溜下了床,坐在我床前的地毯上,他用手帕拭去我的泪,他的眼睛深深深深的望著
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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