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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帘幽梦

_6 琼瑶(当代)
我怎能?天哪!我做了一件多大的傻事!假若你不知道做某件事会伤害一个人,而你做
了,只能算是“过失杀人”。假若你明知道这事会伤害人,你依然做了,你就是“蓄意谋
杀”了。现在,我已知道公开我和楚濂的恋爱会大大的伤害绿萍,我如何去公开它?天哪,
我怎么办?我和楚濂怎么办?一帘幽梦15/40
我怎么办?我和楚濂怎么办?第二天的黄昏,我就和楚濂置身在我们所深爱的那个小树
林里了。我用手捧著头,呆呆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楚濂在我身边暴跳如雷,不断的对我吼
著:“你是个小傻瓜!紫菱,你只会做最笨最笨的事情!什么找陶剑波来追她,什么不要伤
她的心,现在,你是不是准备把我奉送给你姐姐,你说!你说!”
我抱紧我那快要炸开的头颅,可怜兮兮的说:
“我很傻,我本来就是很傻很傻的!”
他一下子蹲在我面前,用力拉开了我抱著头的双手,直视著我的眼睛,他命令的说:
“看著我!紫菱!”我看著他,噘著嘴。“你别那么凶,”我喃喃的说:“难道你听到
我姐姐这样爱你,你居然没有一些感动吗?”
他一直看进我的眼睛深处去,他的脸色严肃而沉重。
“假若我能少爱你一点,我会很感动。”他说:“假若我能虚荣一点,我会很高兴。假
若我能轻浮一点,我会对你们姐妹来个一箭双雕。假若我能冷酷一点,我会骂你姐姐自作多
情!但是,现在的我,只是很烦恼,烦恼透了!”
我看著他,然后,我用手轻抚著他的头发。
“楚濂,”我低语:“只怪你太好,太容易吸引女孩子!只怪我们姐妹都那么痴,那么
傻!只怪你母亲,为什么不把你生成双胞胎,那么,我们姐妹一人一个,什么麻烦都没
有!”
他捉住了我的手。“你怎么有这么多怪理论?”他说,望著我叹了口长气。“从现在
起,你听我的办法,好不好?”
“你先说说看!”“首先,我们去看你的父亲,他是个头脑最清楚,也最明理的人,我
们要告诉他,第一,我不放弃现在的工作,不出国留学。第二,我们相爱,只等我储蓄够了
钱,我们就要结婚……”“哦,不,我还不想结婚。”
“什么意思?”“我——”我嗫嚅著说:“我要等绿萍有了归宿,我才结婚!”他猝然
站了起来。“紫菱,你使我无法忍耐!想望看吧,现在是什么时代,难道还有长姐不出嫁,
妹妹也不能出嫁的道理吗?你姐姐,她野心万丈,要出国,要留学,要拿硕士,拿博士,还
要拿诺贝尔奖!谁知道她那一年才能结婚?如果她一辈子不嫁,你是不是陪著她当一辈子老
处女?”
我低下了头。“你根本不懂,”我轻声说:“你完全不能了解我的意思。”
“那么,解释给我听!”他咆哮著说。
“好吧!我解释!”我忽然爆发了,从石头上一跃而起,我大叫著说:“你根本没心
肝!没感情!你不能体会一个女孩子的痴心!你没有看到绿萍谈起你来的表情,语气,和神
态,她已经把整个心和生命都给了你,而你,你却完全不把她当一回事……”“住口!紫
菱!”他叫,抓住我的手腕:“你必须弄弄清楚,如果我顾到了她,就顾不到你!你是不是
希望这样?希望我离开你而投向她?这是你的愿望吗?说清楚!紫菱!”他炯炯然的眸子冒
火的盯著我:“或者,你并不爱我,你已经对我厌倦了,所以想把我丢给你姐姐!是这样
吗?紫菱?”
“你胡说!你冤枉人!”泪水冲出我的眼眶,我重重的跺著脚,喘著气。“你明知道我
有多爱你,你故意冤枉我!你没良心!你欺侮人……”他一把把我拥进了他怀里,紧紧的抱
著我。
“哦,紫菱,哦,紫菱!”他温柔的叫:“我们不要再吵了吧!不要再彼此误会,彼此
折磨了吧!”他吻我的耳垂,我的面颊。“紫菱,你这善良的,善良的小东西!爱情的世界
那样狭窄,你如何能将我剖成两个?即使把我剖成了两个、三个、或四个、一万个,……可
能每一个我,仍然爱的都是你,那又怎么办呢?”我在他怀中轻声啜泣。
“真的?”我问:“你那样爱我?楚濂?”
“我发誓……”“不用发誓,”我说:“只告诉我,我们把绿萍怎么办呢?”
“你肯理智的听我说话吗?紫菱?不要打岔。”
“好的。”“让我告诉你,我和你一样为绿萍难过,可能我的难过更超过你。小时候,
我们一块儿游戏,一块儿唱歌,一块儿玩。谁都不知道,长大了之后会怎么样?现在,我们
长大了,却发生了这种不幸,人类的三角恋爱,都是注定的悲剧,往好里发展,有一个会是
这悲剧里的牺牲者,弄得不好,三个人都是牺牲者,你是愿意牺牲一个?还是牺牲三个?”
我抬起头,忧愁的看著他。“你是说,要牺牲绿萍了?”
“她反正不可能得到我的心,对不对?我们也不能放弃我们的幸福去迁就她,对不对?
我告诉你,紫菱,时间是最好的治疗剂,有一天,她会淡忘这一切;而找到她的幸福,以她
的条件,成千成万的男人都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我可以向你打包票,她不会伤心很
久。”
“真的吗?”我不信任的问。
“真的。”他恳切的说:“你想想看,假如她真嫁了我,会幸福吗?结果是,我的不
幸,你的不幸,和她的不幸,何必呢?紫菱?离开我,她并不是就此失去了再获得幸福的可
能,人生,什么事都在变,天天在变,时时在变。她会爱上另外一个人的,一定!”“那
么,你预备和爸爸去谈吗?”
他又沉吟了,考虑了很久,他抬头看著我。
“不,我改变了主意,”他决定的说:“我要自己去和绿萍谈。”我惊跳。“什么?”
“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否则,岂不太伤她的自尊?”他那对明亮的眼睛坦率的看著我。
“你放心,我会措辞得很委婉,我会尽量不伤害她。但是,这件事只有你知道,我知道,她
知道,不能再有第四者知道。反正,她快出国了,她出了国,别人只以为是我没出息,不愿
出国,而她丢掉了我……”
“我懂了,”我说:“我们要串演一幕戏,变成她抛弃了你,而我接受了你。”“对
了。所以,我们相爱的事,要延后到绿萍出国后再公开。”他盯著我,我们互相对望著,两
人都忧心忡忡而烦恼重重。好半天,我们只是对望著,都不说话,最后,还是我先开了口:
“你什么时候和绿萍谈?”
他沉思片刻,摔了摔头。
“快刀斩乱麻,”他说:“我明天下班后就和她谈!”
我打了一个寒战。“你要在什么地方和她谈?”
“我带她到这树林来,这儿是最好的谈话地方,又安静,又没有其他的人。”我又打了
一个寒战。他警觉的盯著我。“你怎么了?紫菱?”他问:“冷了吗?”
“不,不冷。”我说,却打了第三个寒战:“我只是心惊肉跳,我觉得……我觉
得……”
他紧握住我的双手,他的手又大又温暖又有力。
“把你的心事交给我,好不好?”他温柔而坚定的说:“信任我!紫菱,请你相信
我!”
我望著他,暮色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游来,充塞在整个的林内,树木重重叠叠的暗影,交
织的投在他的脸上。我忽然打心底冒出一股凉意,我又一度颤抖。一种不祥的预感紧紧的包
围住了我,我死命的握紧了他,说:
“你不会爱上绿萍吧?”“天!”他轻叫:“你要担多少种不同的心事!”
“我……”我嗫嚅著,轻轻吐出几个字来:“我爱你!楚濂!”“我也爱你!”他揽著
我,在我耳边低语:“你一定要相信我,紫菱。”他轻念了两句诗:“在天愿作比翼鸟,在
地愿为连理枝。”我含著泪笑了,偎著他走出了树林。
事后,我想起来,那两句诗竟是“长恨歌”里的句子。一帘幽梦16/409
我一整天都精神紧张而神智昏乱,再也没有比这一天更难挨的日子,再也没有这么沉重
的日子。时间是缓慢而滞重的拖过去的,我食不知味,坐立不安,整日在楼上楼下乱走,抱
著吉他,弹不成音,听著唱片,不知何曲何名。午后,楚濂打了一个电话给我,简单的告诉
我他已约好绿萍下班后去“郊外”“逛逛”,并一再叮嘱我“放心”!放心,我怎能放心
呢?我那可怜的姐姐,当她接到楚濂的电话,约她去“郊外逛逛”,她会作何想法?她会有
几百种几千种的绮梦。而事实竟是什么呢?噢,我今晚如何面对绿萍?放心,我怎能放心
呢?几百次,我走到电话机旁,想拨电话给楚濂,告诉他不要说了,不要对绿萍说任何话!
但是,拿起听筒,我又放了回去,楚濂是对的,快刀斩乱麻,这事迟早是要公开的,我应该
信任楚濂,把我的心事都交给他,我应该信任楚濂,他是个堂堂的男子汉,他知道他在做些
什么事情,我应该信任楚濂,我应该信任楚濂……但,我为什么这样的心慌意乱,而又心惊
肉跳呢?午后三点钟左右,费云舟和费云帆兄弟二人来了,最近,他们是我们家的常客。我
的吉他,经过费云帆整个冬天的教授,已经可以勉强弹弹了,只怪我没有耐心而又往往心不
在焉,所以,始终没办法学得很纯熟。看到我抱著吉他蜷缩在沙发里,费云帆似乎很意外。
走近我,他审视著我,说:
“怎么?我可不相信你正在练吉他!”
我抬头看看他,勉强的笑了一下。
“我自己也不相信。”我说。
父亲和费云舟又开始谈起他们的生意来了,只一会儿,他们就到书房里去研究帐目了。
客厅里剩下我和费云帆,他在我对面坐下来,燃起一支烟,注视著我,说:
“弹一曲给我听听!”我勉强坐正了身子,抱著吉他,调了调音,我开始弹那支“一帘
幽梦”。费云帆很仔细的倾听著,一股老师的样子,烟雾从他的鼻孔中不断的冒出来,弥漫
在空气里。我弹完了第一遍,一段过门之后,我又开始弹第二遍,我知道我弹得相当好,因
为我越来越聚精会神,越来越融进了我自己的感情。但是,当我刚弹到“春来春去俱无踪,
徒留一帘幽梦”的时候,“铮”的一声,一根琴弦断了,我掷琴而起,脸色一定变得相当苍
白。我从不迷信,但是,今天!今天!今天!为什么偏偏是今天!“怎么?紫菱?”费云帆
惊讶的说:“你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断了一根弦,这是很普通的事,用不著如此大惊小怪
啊!”
我瞪视著他,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我冲到电话机边,想拨电话,费云帆走过来,
把手压在我肩上。
“什么事?紫菱,你在烦些什么?”
哦,不,我不能打那个电话,我该信任楚濂,我该信任楚濂!我废然的退到沙发边,抚
弄著那吉他,喃喃的,语无伦次的说:“我情绪不好,我一直心不定,今天什么事都不对
头,我觉得好烦好烦!我实在不明白,人为什么要长大?”
费云帆沉默了一会儿,他灭掉了烟蒂,走过来,从我手中接过那支吉他,他一面拆除掉
那根断弦,一面轻描淡写似的说:“人要长大,因为你已经有义务去接受属于成年人的一
切;烦恼、责任、感情、痛苦,或欢乐!这是每个人都几乎必经的旅程,上帝并没有特别苛
待你!”
我抬眼看他,他冲著我微笑。
“怎么?紫菱,有很久没看到你这张脸上堆满了愁云,别烦恼吧!天大的烦恼都会有烟
消云散的一天,何况,你的世界里,绝不可能发生什么天大的事情!好了,上楼去把上次买
的备弦给我,让我帮你把这吉他修好!”
“你自己会换弦吗?”我惊奇的问。
他对我笑笑,似乎我问了一个好可笑的问题,我想起他曾在欧洲巡回演奏,总不能连琴
弦都不会换!我就有些失笑了。奔上楼,我拿了弦和工具下来,他接过去,默默的换著弦,
不时抬起眼睛看我一眼,然后,他换好了,试了音,再调整了松紧,他把吉他递给我。
“瞧!又完整如新了,这也值得脸色发白吗?”他仔细看我,又说:“我告诉你,紫
菱,一件东西如果坏了,能修好就尽量去修好,修不好就把它丢了,犯不著为了它烦恼,知
道吗?”我深深的注视他。“你曾有过修不好的东西吗?”我问。
“很多很多。”“你都丢掉它们了吗?”
“是的。”“是什么东西呢?有很名贵的东西吗?”
“看你怎么想。”“举例说——”“婚姻。”他立即回答。
我瞪大眼睛望著他。他再度燃起了一支烟,他的脸孔藏到烟雾后面去了,我看不清他,
只觉得他的眼光深邃而莫测。这男人,这奇异的费云帆,他想试著告诉我一些什么吗?他已
预知了什么吗?我将失去楚濂吗?失去楚濂!我打了一个冷战。窗外的阳光很好,落日下的
黄昏,迷人的小树林,美丽的绿萍,托出一片最真挚的痴情……天,那楚濂毕竟只是个凡人
哪!我再度跳了起来。
“你为什么这样坐立不安?”费云帆问:“你在等什么?”
我瞪著他。“你怎么知道我在等什么?”
“只有等待可以让人变得这样烦躁!”
我一时有个冲动,我真想告诉他一切,告诉他楚濂和我,和绿萍间的故事,告诉他今天
将进行的摊牌,告诉他所有的点点滴滴,让他那饱经过人生沧桑的经验来告诉我,以后的发
展会怎样?让他那超人的智慧来分析,我和绿萍的命运会怎样?但是,我想起楚濂的警告,
不要让第四者知道!我应该信任楚濂!我等吧,等吧,等吧,反正,今天总会过去的!谜底
总会揭晓的!是的,今天总会过去的,谜底总会揭晓的!天,假若我能预测那不可知的未
来,假若我能预知那谜底啊!
时间继续缓慢的流逝,我每隔三分钟看一次手表,每秒钟对我都是苦刑,每分钟都是痛
苦……母亲下楼来了,她开始和费云帆聊天,聊美国,聊欧洲,也聊绿萍的未来;硕士,博
士,和那似乎已唾手可得的诺贝尔奖!父亲和费云舟算完了帐,也出来加入了谈话。阿秀进
来请示,父亲留费氏兄弟在家里晚餐,母亲也开始看手表了:
“奇怪,五点半钟了,绿萍五点下班,现在应该到家了才对!”“她今天会回来晚一
点,”我冲口而出:“楚濂约她下班后去谈话去了。”费云帆敏锐的掉过头来看著我。
“哦,是吗?”母亲笑得好灿烂。“你怎么知道?”
“噢,是他打电话告诉我的!”
母亲一定把这个“他”听成了“她”,喜悦染上了她的眉梢,她很快的看了父亲一眼,
挑挑眉毛说:
“我说的对吧?他们不是很恰当的一对吗?”
“一对金童玉女!”费云舟凑趣的说:“展鹏,我看你家快要办喜事了!”“谁知
道?”父亲笑笑。“这时代的年轻人,都有自己的主张,我们根本很难料到他们的决定。”
费云帆溜到我身边来,在我耳边低语:
“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嗯?”
我求救似的看了他一眼,摇摇头,低声说:
“我不能讲。”他深沉的看了我一眼。
“别担心,”他继续低语:“楚濂不是个见异思迁的男孩子!”哦!他能洞悉一切!我
再求救似的看了看他,于是,他很快的说:“放愉快一点儿吧,否则别人会以为失恋的人是
你了!带点儿笑容吧,别那样哭丧著脸。”
我惊觉的醒悟过来,带著勉强的微笑,我又开始去拨弄我的吉他。时间仍然在缓慢的流
逝,一分,十分,二十分,一小时,两小时……七点半了。
阿秀进来问,要不要开饭了?
“哦,我们吃饭吧,”母亲欢愉的笑著:“不要等绿萍和楚濂了,他们是百分之八十不
会回来吃饭的!”
“也真是的,”父亲接口:“即使不回来吃饭,也该先打个电话呀!”你怎么知道?我
想著,那小树林里何来的电话呀!但是,楚濂,楚濂,夜色已临,你到底有多少的话,和她
说不完呢?你就不能早一点回来吗?你就不能体会有人在忧心如焚吗?你一定要和她在那暗
沉的小树林内轻言蜜语吗?楚濂,楚濂,你这个没良心的人哪!但是,或者绿萍很伤心吗?
或者她已肝肠寸断吗?或者你不得不留在那儿安慰她吗?
几百个问题在我心中交织,几千个火焰在我心中烧灼。但是,全体人都上了餐桌,我也
只能坐在那儿,像个木偶,像个泥雕,呆呆的捧著我的饭碗,瞪视著碗里的饭粒。父亲看了
我一眼,奇怪的说:“紫菱,你怎么了?”我吃了一惊,张大眼睛望著父亲。母亲伸手摸摸
我的额,笑笑说:“没发烧,是不是感冒了?”
我慌忙摇头。“没有,”我说,“我很好,别管我吧!”
“你瞧,”母亲不满意的皱皱眉:“这孩子这股别扭劲儿!好像吃错了药似的!”“她
在和她的吉他生气!”费云帆笑嘻嘻的说。
“怎么?”“那个吉他不听她的话,无法达到她要求的标准!”
“急什么?”父亲也笑了:“罗马又不是一天造成的!这孩子从小就是急脾气!”大家
都笑了,我也只得挤出笑容。就在这时候,电话铃蓦然间响了起来,笑容僵在我的唇上,筷
子从我手中跌落在饭桌上面,我摔下了饭碗,直跳起来。是楚濂,一定是楚濂!我顾不得满
桌惊异的眼光,我顾不得任何人对我的看法,我离开了饭桌,直冲到电话机边,一把抢起了
听筒,我喘息的把听筒压在耳朵上。“喂,喂,”我喊:“是楚濂吗?”
“喂!”对方是个陌生的、男性的口音:“是不是汪公馆?”一帘幽梦17/40
噢!不是楚濂!竟然不是楚濂!失望绞紧了我的心脏,我喃喃的、被动的应著:“是
的,你找谁?”“这儿是台大医院急诊室,请你们马上来,有位汪绿萍小姐和一位楚先生在
这儿,是车祸……”
我尖声大叫,听筒从我手上落了下去,费云帆赶了过来,一把抢过了听筒,他对听筒急
急的询问著,我只听到他片段的、模糊的声音:“……五点多钟送来的?……有生命危
险?……摩托车撞卡车……两人失血过多……脑震荡……带钱……”
我继续尖叫,一声连一声的尖叫。母亲冲了过来,扶著桌子,她苍白著脸低语了一句:
“绿萍,我的绿萍!”然后,她就晕倒了过去。
母亲的晕倒更加刺激了我,我不停的尖叫起来,有人握住了我的肩膀,死命的摇撼著
我,命令的嚷著:
“不要叫了!不要再叫!醒过来!紫菱!紫菱!”
我仍然尖叫,不休不止的尖叫,然后,蓦然间,有人猛抽了我一个耳光,我一震,神智
恢复过来,我立即接触到费云帆紧张的眸子:“紫菱,镇静一点,勇敢一点,懂吗?”他大
声的问。“他们并没有死!一切还能挽救,知道吗?”
母亲已经醒过来了,躺在沙发上,她啜泣著,呻吟著,哀号著,哭叫著绿萍的名字。父
亲脸色惨白,却不失镇静,他奔上楼,再奔下来,对费云舟说:“云舟,你陪我去医院,云
帆,你在家照顾她们母女两个!”
“你带够了钱吗?”费云舟急急的问。向门外冲去。
“带了!”他们奔出门外,我狂号了一声:
“我也要去!”我往门外跑,费云帆一把抱住了我。
“你不要去,紫菱,你这样子怎么能去?在家里等著,他们一有消息就会告诉你的!”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疯狂的挣扎,死命的挣扎,泪水涂满了一脸。“我一
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一定要去……”我抓紧了费云帆的手腕,哭著喊:“请你让我去,
求你让我去吧!求你,求你!让我去……”
母亲大声的呻吟,挣扎著站了起来,摇摇摆摆的扶著沙发,哭泣的说:“我也要去!我
要去看绿萍,我的绿萍,哎呀,绿萍!绿萍!”她狂喊了一声:“绿萍呀!”就又倒进沙发
里去了。
费云帆放开了我,慌忙扑过去看母亲。我趁这个机会,就直奔出了房间,又奔出花园和
大门,泪眼模糊的站在门口,我胡乱的招著手,想叫一辆计程车。费云帆又从屋里奔了出
来,他一把握住了我的手腕:“好吧!你一定要去医院,我送你去!但是,你必须平静下
来!我已经叫阿秀照顾你母亲了!来吧,上车去!”
我上了费云帆的车,车子发动了,向前面疾驶而去。我用手蒙著脸,竭力想稳定我那混
乱的情绪,但我头脑里像几百匹马在那儿奔驰、践踏,我心中像有几千把利刃在那儿穿刺,
撕扯。我把手从脸上放下来,望著车窗外飞逝的街道,我喘息著,浑身颤抖,觉得必须诉说
一点儿什么,必须交卸一些心里的负荷,于是,我发现我在说话,喃喃的说话:
“我杀了他们了!是我杀了他们了!我前晚和绿萍谈过,她爱楚濂,她居然也爱楚濂,
楚濂说今天要找她谈,我让他去找她谈,我原该阻止的,我原该阻止的,我没有阻止!我竟
然没有阻止!只要我阻止,什么都不会发生,只要我阻止!……”费云帆伸过一只手来,紧
紧的握住了我放在膝上的,痉挛著的手,他一句话也没说,但是,在他那强而有力的紧握
下,我的痉挛渐止,颤抖也消。我住了口,眼睛茫然的看著前面。车子停了,他熄了火,转
头看著我。
“听我说!紫菱!”他的声音严肃而郑重。“你必须冷静,发生的事已经发生了,怨不
了谁,也怪不了谁,你不冷静,只会使事情更加难办,你懂了吗?你坚持来医院,看到的不
会是好事,你明白吗?”我瞪大了眼睛,直视著费云帆。
“他们都死了,是吗?”我颤栗著说。
“医院说他们没死,”他咬紧牙关。“我们去吧!”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走进急诊室的,但是,我进去了,人间还有比医院急诊室更恐怖的地
方吗?我不知道。随后,我似乎整个人都麻木了,因为,我看到了我的姐姐,绿萍,正从急
诊室推送到手术室去,她浑身被血渍所沾满,我从没有看到过那么多的血,我从不知道人体
里会有那么多的血……我听到医生在对面色惨白的父亲说:
“……这是必须的手术,我们要去掉她那条腿……”
我闭上眼睛,没有余力来想到楚濂,我倒了下去,倒在费云帆的胳膊里。
一帘幽梦18/4010
似乎在几百几千几万个世纪以前,依稀有那么一个人,对我说过这样的几句话:“人
生,什么事都在变,天天在变,时时在变。”
我却没有料到,我的人生和世界,会变得这样快,变得这样突然,变得这样剧烈。一日
之间,什么都不同了,天地都失去了颜色。快乐、欢愉、喜悦……早已成为历史的陈迹。悲
惨、沉痛、懊恨……竟取而代之,变成我刻不离身的伴侣。依稀仿佛,曾有那么一个“少年
不识愁滋味”的女孩,坐在窗前编织她美丽的“一帘幽梦”,而今,那女孩消失了,不见
了,无影无踪了!坐在窗前的,只是个悲凉、寂寞、惨切、而心力交疲的小妇人。家,家里
不再有笑声了,不再是个家了。父母天天在医院里,陪伴那已失去一条腿的绿萍。美丽的绿
萍,她将再也不能盈盈举步,翩然起舞。我始终不能想清楚,对绿萍而言,是不是死亡比残
废更幸运一些。她锯掉腿后,曾昏迷数日,接著,她有一段长时间都在恍恍惚惚的状况下。
当她第一次清清楚楚的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活了,接著,却发现自己失去了右腿,她震惊而
恐怖,然后,她惨切的哀号起来:“我宁愿死!我宁愿死!妈妈呀,让他们弄死我吧!让他
们弄死我吧!”母亲哭了,我哭了,连那从不掉泪的父亲也哭了!父亲紧紧的搂著绿萍,含
著泪说:
“勇敢一点吧,绿萍,海伦凯勒既瞎又聋又哑,还能成为举世闻名的作家,你只失去一
条腿,可以做的事还多著呢!”
“我不是海伦凯勒!”绿萍哭叫著:“我也不要做海伦凯勒!我宁愿死!我宁愿死!我
宁愿死!”
“你不能死,绿萍,”母亲哭泣著说:“为我,为你爸爸活著吧,你是我们的命哪!还
有……还有……你得为楚濂活著呀!”于是,绿萍悚然而惊,仰著那满是泪痕而毫无血色的
面庞,她惊惧的问:“楚濂?楚濂怎么了?”
“放心吧,孩子,他活了。他还不能来看你,但是,他就会来看你的。”“他——他也
残废了吗?”绿萍恐怖的问。
“没有,他只是受了脑震荡,医生不许他移动,但是,他已经度过了危险期。”
“哦!”绿萍低叹了一声,闭上眼睛,接著,她就又疯狂般的叫了起来:“我不要他来见
我,我不要他见到我这个样子,我不要他看到我是个残废,我不要!我不要!妈妈呀,让我
死吧!让我死吧!让我死吧!……”
她那样激动,那样悲恐,以至于医生不得不给她注射镇定剂,让她沉沉睡去。我看著她
那和被单几乎一样惨白的面颊,那披散在枕上的一枕黑发,和那睫毛上的泪珠,只感到椎心
的惨痛。天哪,天哪,我宁愿受伤的是我而不是绿萍,因为她是那样完美,那样经过上帝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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