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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帘幽梦

_5 琼瑶(当代)
我惊跳了一下。“你怎么知道?”我问。
他再重重的喷出一口烟雾。
“你这句问话等于是承认,”他说,静静的凝视了我一会儿。“是那个楚濂吗?”
“噢!”我低呼,咬了咬嘴唇。“你真是个怪人,什么事你都能知道!”他难以觉察的微笑
了一下,连续的喷著烟雾,又连续的吐著烟圈,他似乎在沉思著什么问题,有好长一段时
间,他没有说话,然后,他突然振作了一下,坐正身子,他直视著我:“已经公开了,还是
秘密呢?”他问。“是秘密,”我望著他:“你不许泄露呵!”
“为什么要保密?”“你既然什么都知道,当然也能猜出为什么。”
他抬了抬眉毛。“为了绿萍吗?”他再问。
我又惊叹。他望著手中的烟蒂,那烟蒂上的火光闪烁著,一缕青烟,慢腾腾的在室内旋
绕。
“紫菱,”他低沉的说:“你们是走进一个典型的爱情游戏里去了。”我再惊叹。“那
么,”我说:“你也认为绿萍在爱著楚濂吗?”
他看看我,又调回眼光去看他的烟蒂。
“姐妹两个爱上同一个男人的故事很多,”他慢慢的说:“何况你们又是从小一块儿长
大的!”
“哦!”我懊恼的低喊:“我最怕这种事情!她为什么不去爱陶剑波呢?陶剑波不是也
很不错吗?干嘛偏偏要爱上楚濂?”
“你又为什么不去爱别人呢?”他轻哼了一声,熄灭了烟蒂。“你干嘛又偏偏要爱上楚
濂呢?”他站起身来,似笑非笑的望著我。“好了,紫菱,我想你今天根本没心学吉他,我
们改天再练习吧!”他顿了顿,凝视我:“总之,紫菱,我祝福你!能够有幸找到一个‘共
此一帘幽梦’的人并不多!”
“哦,”我站起来:“你能保密吗?”
“你以为我是广播电台吗?”他不太友善的问,接著,就警觉的微笑了起来:“哦,紫
菱,你可以完全信任我,我不是一个多话的人!”
他走向门口,对我再深深的注视了一会儿。
“那个楚濂,”他打鼻子里说:“是个幸运儿呢!”
是吗?楚濂是幸运儿吗?我不知道。但是,当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喜悦却是无止境的。
为了绿萍,我们变得不敢在家里见面了。尽管是冬天,我们却常常流连在山间野外。星期
天,他用摩托车载著我,飞驰在郊外的公路上,我们会随意的找一个小山坡边,停下车来,
跑进那不知名的小树林里,追逐,嬉戏,谈天,野餐。我那样快乐,我常把欢笑成串成串的
抖落在树林中。于是,他会忽然捧住我的面颊,热情的喊:“哦!紫菱,紫菱,我们为什么
要保密?我真愿意对全世界喊一声:‘我爱你!’”“那么,喊吧!”我笑著说:“你现在
就可以喊!”
于是,他站在密林深处,用手圈在嘴唇上,像个傻瓜般对著天空狂喊:“我爱紫菱!我
爱紫菱!我爱紫菱!”
我奔过去,抱著他的腰,笑得喘不过气来。
“你是个疯子!你是个傻瓜!你是个神经病!”我笑著嚷。
“为你疯,为你傻,为你变成神经病!”他说,猝然吻住了我的唇。谁知道爱情是这样
的?谁知道爱情里揉和著疯狂,也揉和著痴傻?谁知道爱情里有泪,有笑,有迫得人不能喘
气的激情与喜悦?冬季的夜,我们常漫步在台北街头的□□雨雾里,穿著雨衣,手挽著手,
望著街上霓虹灯的彩色光芒,和街车那交织著投射在街道上的光线。我们会低声埋怨著被我
们浪费了的时光,细诉著从童年起就彼此吸引的点点滴滴,我会不断的,反复的追问著:
“你从什么时候起爱我的?告诉我!”
他会微笑著,居然有些羞赧的回答:
“很早很早。”“什么叫很早很早?有多早?”我固执的追问。
“当你还是一个小小孩的时候,当你梳著两条小辫子的时候,当你缠著我打弹珠的时
候,当你噘著嘴对我撒泼的嚷:‘如果你不跟我玩,我马上就哭,我说哭就哭,你信不
信?’的时候。哦,你一直是个难缠的小东西,一个又固执,又任性,又让人无可奈何的小
东西,但是,你那么率真,那么热情,于是,我很小就发现,只有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才有快
乐,才能感到我是那样一个活生生的人!”
“但是,绿萍不是比我更好吗?”我又搬出我的老问题。
“绿萍吗?”他深思著,眼睛注视著脚下那被雨水洗亮了的街道,我俩的影子就浮漾在
那雨水中。“哦,是的,绿萍是个好女孩,但是,过份的完美往往给人一种不真实感,她就
从没给过我真实感。或者,就因为她太好了,美丽,整洁,不苟言笑。每年考第一名,直升
高中,保送大学,她是‘完美’的化身。童年时,我们每次在一块儿玩,我总担心会把她的
衣服碰脏了,或者把她的皮肤弄破了。我可以和你在泥土里打滚,却不愿碰她一碰,她像个
只能观赏的水晶玻璃娃娃。长大了,她给我的感觉仍然一样,只像个水晶玻璃的制品,完
美,迷人,却不真实。”“但是,你承认她是完美,迷人的?”我尖酸的问,一股醋意打心
坎里直往外冒。“是的,”他坦白的说:“我承认。”
“这证明你欣赏她,”我开始刁难,开始找麻烦,开始莫名其妙的生气。“或者,你根
本潜意识里爱著的是她而不是我,只是,她太完美了,你觉得追她很困难,不如退而求其
次,去追那个丑小鸭吧!于是,你就找上了我,对吗?”
他对我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没好气的问。一帘幽梦13/40
“我在说,”我加重了语气:“你爱的根本是绿萍,你只是怕追不上她……”他捏紧了
我的手臂,捏得那么重,痛得我咧嘴。他很快的打断我的话头:“你讲不讲理?”他阴沉沉
的问。
“当然讲理,”我执拗的说:“不但讲理,而且我很会推理,我就在根据你的话,推理
给你听!”
“推理!”他嚷著:“你根本就无理!不但无理,你还相当会取闹呢!我告诉你,紫
菱,我楚濂或者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男人,但我在感情上是从不退缩的,如果你认为我是追不
上绿萍而追你,那我就马上去追绿萍给你看!”
“你敢!”我触电般的嚷起来。
“那么,你干嘛歪派我爱绿萍?你干嘛胡说什么退而求其次的鬼话?”“因为你承认她
完美,迷人!”
“我也承认‘蒙娜丽莎的微笑’完美而迷人,这是不是证明我潜意识里爱上了蒙娜丽
莎?”他盯著我问。
“蒙娜丽莎是幅画,”我依然固执。“绿萍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这怎能相提并论?”
“噢!”他烦恼的说:“我如何能让你明白?绿萍在我心里和一幅画并没有什么不同,你懂
了吗?”
“不懂!”我摔摔头说:“反正你亲口说的,她又完美又迷人,你一定爱上她了!”他
站住了,紧盯著我的眼睛。
“既然我爱上了她,我为什么现在和你在一起呢?”他沉著嗓音问。“那我怎么知
道?”我翘起了嘴,仰头看天:“如果你不爱她,为什么全世界的人都以为你爱的是她?我
妈妈爸爸都认为你爱她,你父母也都认为你爱她,连绿萍自己也认为你爱她。现在,你又承
认她既完美又迷人,那么,你当然是爱她了!”他站在那儿,好半天都没说话,我只听到他
在沉重的呼吸。我无法继续仰望天空了,把眼光从雨雾深处调回来,我接触到他冒著火的、
恼怒的眸子。
“走!”他忽然说,拉住我的手就跑。
“到什么地方去?”我挣脱他,站定在街上。
“先去见你的父母和绿萍,然后去见我的父母,让我去当面对他们说个明明白白,把他
们的那些见鬼的‘认为’给纠正过来!”“我不去!”我睁大了眼睛,生气的说:“你想干
什么?让绿萍伤心吗?”“如果她会伤心,我们迟早会让她伤心的,是不是?”他说,定定
的望著我。“假若她爱上了别人,她就不会伤心……”
“可是,紫菱,”他不耐的打断我:“现在不是她爱上谁的问题,是你不信任我的问题
呵!你咬定我爱她,我怎样才能证明我不爱她,我只爱你呢?你要我怎样证明?你说吧!你
给了我几百条戒条,不许在你家和你亲热,不许告诉任何人我爱你,不许这样,不许那样,
可是,你却口口声声说我爱绿萍,紫菱,你讲道理吗?你讲吗?”
我哑口无言,天知道!爱情的世界里有什么道理可讲呢?吃醋,嫉妒,小心眼……似乎
是与爱情与生俱来的同胞兄弟,我怎能摆脱它们呢?明知自己无理取闹,却倔强的不肯认
错,于是,我只好又翘起嘴,仰头去看天空的雨雾了。
我的表情一定惹火了他,他许久都没有说话,我也固执的不开口。沉默在我们中间弥
漫,那是令人窒息而难堪的。然后,他猝然间握住了我的手臂,高声大呼:
“我不爱绿萍!我爱紫菱!从过去,到现在,直至永恒,我发誓我今生今世只爱紫菱!
我发誓!我发誓!我发誓!……”我大惊失色,慌忙挽住他,急急的说:
“你发什么疯?这是在大街上呢!你瞧!你弄得全街上的人都在看我们了!”“怎样
呢?”他用一对炯炯然的眸子瞪著我:“我原来是要叫给全世界的人听,现在只有全街的人
听到还不够,我还要叫呢!”“哎呀,”我焦灼的拖著他走:“拜托拜托你,别再叫了好
吗?”“那么,你可相信我了?”他像生根般的站在那儿,动也不动,那亮晶晶的眼睛中闪
烁著狡黠的光芒。“除非你已经相信我了,否则我还是要叫!”他张开嘴,作势欲呼。
“好了!好了!”我一叠连声的说:“我信你了!信你了!信你了!”“真的?”他一
本正经的问:“你确定不需要我喊给全世界听吗?”“你——”我瞪著他:“实在有些疯
狂!”
“知我者谓我心伤,不知我者谓我疯狂!”他喃喃的念著,像在背诗。“你说什么?”
我不解的问,真怀疑他得了精神分裂症或是初期痴呆症了。“你想,”他好烦恼,好忧郁,
好委屈似的说:“当你偷偷的爱上一个女孩子,爱了十几年,好不容易机会来了,你对她表
示了你的痴情,她却咬定你爱的是另一个人。你会怎样?除了心伤以外,还能怎样?”
“哎!”我叹了一口长气,挽紧了他。“不管你是心伤也好,不管你是疯狂也好,楚
濂,你却是我生命里唯一关心的男人!”我的眼眶蓦然潮湿了。“别跟我生气,楚濂,我挑
剔,我嫉妒,我多心而易怒,只因为……只因为……”我碍口而又哽塞,终于还是说了出
来:“只因为……我是那么那么的爱你!”
他一把揽住了我的肩,揽得很紧很紧,我感觉得到他身体的一阵震颤与痉挛,他的头靠
近了我,在我耳边低声的说:“我一生没听过比这句话更动人的话,它使我心跳!”他俯视
我的眼睛,面色郑重、诚恳、而真挚。“让我们不要再为绿萍而吵架了吧!因为……因为我
也是那么那么的爱你!”
哦,谁知道爱情是这样的?谁知道爱情里有争执,有吵闹,有勾心斗角,而又有那样多
的甜蜜与酸楚?我们肩并著肩,继续漫步在那雨雾中。一任雨丝扑面,一任寒风袭人,我们
不觉得冷,不觉得累,只觉得两颗心灵的交会与撞击。那是醉人的,那是迷人的,那是足以
让人浑忘了世界、宇宙,与天地万物的。噢,谁能告诉我,爱情是这样的?
春天来临的时候,陶剑波已经几乎天天出入我家了。他常和楚濂结伴而来,我不知道楚
濂是不是对陶剑波暗示过什么,但,陶剑波确实在绿萍身上用尽了工夫。他送成打的玫瑰花
给绿萍,他写情书给她,他为她弹吉他,为她唱情歌。绿萍呢?我们谁也不知道她到底在想
些什么,她对陶剑波温和亲切而又若即若离,对楚濂呢,她常常凝视楚濂,似有意又似无意
的和他坐在一起,下班前打电话叫他去接她回家……她对他亲密而又保持礼貌。我越来越糊
涂,不知陶剑波到底有没有打动她,更不知道她对楚濂是否有情?这闷葫芦让我难过透了。
母亲呢,她却比我更糊涂,因为,她居然对父亲说:“我看,楚濂和陶剑波都对咱们的绿萍
著了迷,本来,我以为绿萍喜欢的是楚濂,现在看看,她对陶剑波也很不错,绿萍这孩子一
向深沉,连我这做母亲的都摸不著她的底。将来,真不知道楚濂和陶剑波那一个有福气能追
到绿萍呢!”
似乎没有人是来追我的,似乎得到我的人也没什么福气。我“冷眼旁观”,“冷耳旁
听”,父亲接了口:
“你少为绿萍操心吧,现在的年轻人自己有自己的主张。陶家和楚家跟我们都是世交,
两家的孩子也都不错,无论绿萍选了谁,我都不反对。”
“我知道剑波和楚濂都是好孩子!”母亲沉吟的说:“可是,不知怎的,我就是比较喜
欢楚濂,他漂亮,洒脱,功课又好,和绿萍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儿。剑波吗?他太浮躁了一
些,只怕配咱们绿萍不上呢!”“也别把自己的女儿估价过高呵,”父亲取笑的拍拍母亲的
肩。“反正他们都年轻,让他们自己去发展吧!”
“年轻?”母亲不满的蹙蹙眉。“春节都过了,绿萍已二十三了,也该有个决定了!楚
濂那孩子,也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至今没个明确的表示,你说他对绿萍没意思吧,他
可天天来咱们家。而且,他大学毕业也这么些年了,一直不出国,还不是为了等绿萍。现在
绿萍也毕了业,两人就该把婚订了,一起出国留学才对,怎么就这样拖下来了呢?我实在弄
不明白!”天!我翻翻白眼,倒抽一口冷气。好了!楚濂的不出国,居然是为了“等绿
萍”,天天来我们家,是为了“追绿萍”!看样子,母亲只记得她有个二十三岁的女儿,就
忘了她还有个二十岁的女儿了!“或者,”父亲轻描淡写的说:“那楚濂并不想出国留学
呢!”“不想出国?”母亲瞪大了眼睛:“那他将来怎么办?我女儿可是要嫁给博士的!”
“有一天,博士会车载斗量的被国外送回来,”父亲冷笑的说:“现在,美国已经在经济不
景气的情况下了,我们何苦还要把孩子往国外送?一张博士文凭又能值几个钱,眼光放远一
点吧,舜涓!”噢!我的父亲!我那亲爱亲爱的父亲!我真想冲过去拥抱他,像孩提时一般
缠在他脖子上亲吻他!
“哦,”母亲受伤似的叫了起来:“绿萍是要留学的,无论如何是要留学的!假若楚濂
不求上进,他最好早早的对绿萍放手!”“你怎么知道绿萍想留学?”父亲问。
“我们谈过。”母亲说:“绿萍的功课这么好,她是真正可以学出来的,将来,她说不
定能拿诺贝尔奖呢!”
“可能。”父亲沉思了。“只是,身为女性,往往事业与家庭不能兼顾,她是要事业
呢?还是要家庭呢?”
“她都要!”母亲斩钉断铁的说:“无论如何,我要去和楚濂谈谈,问问他到底是什么
意思?”
“你最好别问,”父亲淡淡的说:“那个楚濂,不像你想像的那样简单,他是个颇有思
想和见地的孩子,他一定有他的决定和做法,你如果参与进去,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可是,我不能让他继续耽误绿萍的青春与时间呀!”母亲叫。“楚家也和我谈过,心
怡也希望春天里让他们订婚,夏天送他们出国,事不宜迟,我可不愿意陶剑波插进来阻挠这
件事!”心怡是楚伯母的名字,那么,楚家也确实打算让他们订婚了!噢,楚濂,楚濂,谁
说你生下来就该和绿萍的名字连在一起?噢,楚濂,楚濂,你到底是属于我的?还是属于绿
萍的?我悄悄的离开了我那“偷听”的角落,回到了我的卧室里。望著珠帘外的细雨迷□,
我倚著窗子,静静伫立,窗外的一株木槿花,枝头正抽出了新绿,盛开的杜鹃,在园内绽放
著一片姹紫嫣红。哦,春天,春天就这么不知不觉的来临了。楚家希望让他们在春天里订
婚,现在,已经是春天了!一帘幽梦14/40
“事不宜迟”,母亲说的。真的,事不宜迟,我还能保有多久我的秘密?走到床边,我
拿起我的吉他,轻轻的拨弄著“一帘幽梦”的调子,眼光仍然停驻在窗帘上。哦,我那美丽
的美丽的姐姐,你也有一帘幽梦吗?你梦中的男主人又是谁?也是那个和我“共此一帘幽
梦”的人?是吗?是吗?是吗?

晚上,夜深了,我穿上了睡衣,溜进了绿萍的屋里。
绿萍还没有睡,坐在书桌前面,她在专心的在阅读著一本书,我伸过头去看看,天,全
是英文的!我抽了口气,说:
“这是什么书?”绿萍抬头看看我,微笑著。
“我在准备考托福。”她静静的说。
“考托福?!”我愣了愣,在她的床沿上坐了下来。“那么,你是真的准备今年暑假出
国吗?”
“是的。”她毫不犹豫的说,看著我,她那对黑□□的大眼睛里放著光彩。“我告诉你
一个秘密,紫菱,”她忽然说:“但是你不许告诉别人!”我的心猛的一跳。来了!楚濂,
准是关于楚濂的!我的喉头发干,头脑里立即昏昏然起来,我的声音软弱而无力:
“我答应你,不告诉别人!”
她离开书桌,坐到我身边来,亲昵的注视著我,压低了声音,带著满脸的喜悦,她轻声
说:
“我可能获得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奖学金!”
哦!我陡的吐出一口长气来,像卸下了一副沉沉的重担,说不出来有多么轻松,多么欢
愉,我高兴的握住了她的手,毫不虚假的托出了我的祝福:
“真的吗?绿萍,恭喜你!”
“别恭喜得太早,”绿萍笑得甜蜜,也笑得羞赧。“还没有完全确定呢!”“你怎么知
道的呢?”“我的系主任推荐我去申请,今天我去看系主任,他已收到他们的信,说大概没
问题。哦,紫菱,”她兴奋得脸发红:“你不知道,麻省理工学院在美国是著名的学府,这
些年来,台湾没有几个人能获得他们的奖学金!”
“噢,”我跳了起来:“快把这消息去告诉爸爸妈妈,他们不乐得发疯才怪!”“不
要!紫菱!”她一把按住我:“瞧你!才叫你保密,你就要嚷嚷了!现在还没有成为事实
呢,何必弄得人尽皆知,万一拿不到,岂不是丢脸!”
“可是,”我看著她,说:“你已经差不多有把握了,是不是?”她微笑的点点头。
“哦!”我叫了一声,仰天躺倒在她的床上。“那么,你真的要出国了?”绿萍也躺了下
来,她看著我,伸手亲切的环抱住了我的腰,我们面对面的躺著,她低声的,友爱的,安慰
的,而又诚恳的说:“别难过,紫菱。我保证,我出去以后,一定想办法把你也接出去。”
我凝视著我那善良,单纯,而美丽的姐姐。
“可是,绿萍,”我坦白的说:“我并不想出去。”
她困惑的注视我。摇了摇头。
“我真不了解你,紫菱,这时代的每一个年轻人都在往国外跑,你不出去,怎么知道世
界有多大?”
“我的世界已经很大了。”我微笑的说。“大得够我骑著马到处驰骋了。”“你永远那
么不务实际,”绿萍张大眼睛。“紫菱,你不能一辈子生活在童话里。”“或者,生活在童
话里的人是你而不是我,”我笑著。“你生活在一个‘现代的童话’里而已。”
“我听不懂你的话!”她蹙起眉。
楚濂会懂的。我想著。想起楚濂,我浑身一凛,蓦然间想起今晚来此的目的。我躺平身
子,用双手枕著头,望著天花板,沉吟的叫了一声:“绿萍!”“嗯?”她应了一声。“我
今天听到爸爸和妈妈在谈你。”
“哦?”她仍然漫应著。
“他们说,不知道你到底喜欢陶剑波呢?还是楚濂?”我侧过头,悄悄的从睫毛下窥探
她,尽量维持我声音的平静。“他们在商量你的终身大事!”
“噢!”她轻叫了一声,从床上坐了起来,靠在床栏杆上,用双手抱住膝,她的眼睛望
著窗子,那对雾□□的黑眼睛!天哪!她实在是个美女!“告诉我,绿萍,”我滚到她的身
边去,用手轻轻的摇撼她:“你到底喜欢谁?是陶剑波?还是楚濂?告诉我!姐姐!”我的
声音迫切而微颤著。她半晌不语,接著,就噗哧一声笑了。她弓起膝,把下巴放在膝上,长
发披泻了下来,掩住了她大部份的脸孔,她微笑的望著我,说:“这关你什么事呢?紫
菱?”
“我只是想知道!”我更迫切了。“你告诉我吧!”
“是妈妈要你来当小侦探的吗?”她问。
我猛烈的摇头。“不!不!保证不是!只是我自己的好奇,你对他们两个都不错,我实
在不知道你喜欢的是那一个?”
绿萍又沉默了,但她在微笑著,一种朦朦胧胧的、梦似的微笑,一种只有在恋爱中的女
人才会有的微笑。我的心抽紧了,肌肉紧张了,我真想躲开,我不要听那答案。但是,绿萍
开了口:“如果你是我,紫菱,你会喜欢谁呢?”
我瞠目而视,见鬼!如果我是你呵,我当然去喜欢陶剑波,把楚濂留给你那个痴心的小
妹妹!这还要你问吗?但是,我总不能把这答案说出来的,于是,我就那样瞪大了眼睛,像
个呆瓜般瞪视著我的姐姐。我的模样一定相当滑稽和傻气,因为,绿萍看著我笑了起来。她
用手揉弄著我的短发,自言自语似的说:“问你也是白问,你太小了,你还不懂爱情呢!”
是?我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我相信我的样子更傻了。绿萍把面颊靠在她自己的膝上,望
著我。她的眼睛闪亮,而笑意盎然。长发半遮,星眸半扬,她的面颊是一片醉酒似的嫣红。
“真要知道吗?”她低问。
“是的。”我哑声回答。
她的脸更红了,眼睛更亮了,那层梦似的光彩笼罩在她整个的面庞上。“我可以告诉
你,”她幽幽的说:“但是,这只是我们姐妹间的知己话,你可不能说出去啊!”
我傻傻的点头。她悄悄的微笑。我的手下意识的握紧了被单,她的眼光透过了我,落在
一个遥远的、不知名的地方。
“当然是楚濂。”她终于说了出来,眼光仍然逗留在那个遥远的、梦幻的世界里。“从
我还是一个小女孩的时候,我就爱上了他。妈妈要我在大学中别交男朋友,并不是我不交,
只是因为我心里,除了楚濂之外,从没有第二个男人。楚濂……”她幽然叹息,那样幸福
的、梦似的叹息。“楚濂,只有楚濂!”那是一把刀,缓缓的,缓缓的,刺进我的身体,我
的心灵。我有一阵痛楚,一阵晕眩。然后,我清醒过来,看到我姐姐那种痴迷的眼光,那满
脸的光彩,那种醉人的神韵,谁能拿蒙娜丽莎来比我姐姐?她比蒙娜丽莎可爱一百倍!我转
开了头,因为,我相信我的脸色苍白。很久很久,我才有力气开口说话:“那么,楚濂也爱
你吗?他对你表示过吗?”
她默然片刻。“真正的相爱并不需要明白的表示,”她说:“我了解他,我相信他也了
解我,这就够了!”
天哪!我咬紧嘴唇。“那么,陶剑波呢?”我挣扎著说:“你既然爱的是楚濂,为什么
不明明白白的拒绝陶剑波?”
“陶剑波吗?”她轻声笑了。“你不懂,紫菱,你太小。陶剑波只是爱情里的调味品,
用来增加刺激性而已。像菜里的辣椒一样。”“我不懂。”我闷闷的说。
“无论怎样深厚的爱情,往往都需要一点儿刺激,陶剑波追求我,正好触动楚濂的醋
意,你难道没有注意到,最近就因为陶剑波的介入,楚濂来我们家就特别勤快了?这只是女
孩子在爱情上玩的小手段而已。”
天哪!我再咬紧嘴唇,一直咬得发痛。我的头已经昏沉沉的了,我的心脏在绞扭著,额
上开始冒出了冷汗。
“可是,绿萍,”我勉强整理著自己的思绪。“你马上要出国了,楚濂似乎并没有出国
的打算啊!”
“他有的!”“什么?”我惊跳:“他对你说的吗?”
“他没说。但是,这时代的年轻人几个不出国呢?并不是每个人的思想都和你一样。他
这些年不出国,只是为了等我,他品学兼优,申请奖学金易如反掌。我预备明后天就跟他谈
一下,我们可以一起去考托福,一起出去。”
哦!母亲第二!那样一厢情愿的恋情呀!那样深刻的自信呀!“骄傲”与“自负”是我
们汪家的传家之宝!
“假若,”我说:“绿萍,假若他并不想出国呢?”
“不可能的。”她坚定的回答。
“我是举例!”我固执的问:“假若他根本不愿去留学,你怎样?一个人去吗?”她笑
了,望著我,满脸的热情与信念。
“如果真是这样,我又能怎么办呢?我只是个女人,不是吗?他在什么地方,我就在什
么地方!”
够了,不要再问下去了!我正在恋爱,我知道什么叫恋爱!我也懂得那份深切,狂热,
与执著!不用再谈了。姐妹两个同时爱上一个男人是自古就有的老故事,只是我从没想到会
发生在我身上!而一旦有可能发生,去探究这谜底的人就是个傻瓜!我原该顺著楚濂的意
思,早早的公开我和他的恋爱,不要去管绿萍的心理反应,也不要去管她爱不爱他。而现
在,当绿萍向我剖白了她的心声以后,我怎能再向她说:
“你的爱人并不爱你,他爱的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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