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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一帘幽梦

_4 琼瑶(当代)
著车子的颠簸,我不知怎的,开始背起诗来了,我一定背了各种各样的诗,因为,当汽车停
在我家门口的时候,我正在反复念著我自己写的那首“一帘幽梦”:
“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
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我被拉下车子,我又被东歪西倒的拖进客厅,
我还在笑,在喃喃的背诵我的“一帘幽梦”。直到站在客厅里,陡的发现楚濂居然还没走,
还坐在沙发中。而我那亲爱的母亲,又大惊小怪的发出一声惊呼:“哎呀,紫菱!你怎么
了?”
我的酒似乎醒了一半。
我听到费云帆的声音,在歉然的解释:
“我真不知道她完全不会喝酒……”
“喝酒?”母亲的声音尖锐而刺耳:“云帆,你知道她才几岁?你以为她是你交往的那
些女人吗?”
我摇摇晃晃的站著,我看到楚濂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他瞪视著我,脸孔雪白,我对他笑
著问:
“楚濂,你现在是青蛙,还是王子?你的公主呢?”
我到处寻找,于是,我看到绿萍带著满脸的惊慌与不解,坐在沙发里瞪视著我,我用手
摸摸脸,笑嘻嘻的望著她,问:
“我是多了一个鼻子还是少了一个眼睛,你为什么这样怪怪的看我?”“啊呀,”绿萍
喃喃的说:“她疯了!”
是的,我疯了!人生难得几回疯,不疯更何待?我摇摇摆摆的走向楚濂,大声的说:
“楚濂,你绝不会相信,我过了多么奇异的一个晚上!你绝不会相信!我认识了一个天
方夜潭里的人物,他可以幻化成各种王子,你信吗?”那大概是我那晚说的最后一句清楚的
话,因为我接著就倒进了沙发里,几乎是立刻就睡著了。一帘幽梦10/406
我一觉睡到中午才醒来。
我发现我躺在自己的卧室里,室内的光线很暗,窗外在下著雨,雨点打在玻璃窗上,发
出叮叮咚咚的细碎的声响。我的头脑仍然昏沉,昨晚的事在我脑子里几乎已无痕迹,直到我
看见我书桌上的那把吉他时,我才想起那一切;吉他,餐馆,香槟,和那个充满传奇性的费
云帆!我在床上翻了一个身,懒洋洋的不想起床,拥被而卧,我听著雨声,听著风声,心里
是一团朦朦胧胧的迷惘,有好一阵,我几乎没有思想,也没有意识,我的神志还在半睡眠的
状态里。
开门的声音惊动了我,我转过头看著门口,进来的是母亲,她一直走向我的床边,俯身
望著我。
“醒了吗?紫菱?”她问。
“是的,妈妈。”我说,忽然对昨晚的行为有了几丝歉意。
母亲在我的床沿上坐了下来,她用手抚平了我的枕头,眼光温和而又忧愁的注视著我。
母亲这种眼光是我最不能忍受的,它使我充满了“犯了罪”,而面临“赦免”的感觉。
“紫菱!”她温柔的叫。
“怎么,妈妈?”我小心翼翼的问。“你知道你昨晚做了些什么吗?”
“我喝了酒,而且醉了。”我说。
母亲凝视我,低叹了一声。
“紫菱,这就是你所谓的‘游荡’?”她担忧的问:“你才只有十九岁呢!”“妈
妈,”我蹙蹙眉,困难的解释:“昨晚的一切并非出于预谋,那是意外,我以为香槟是喝不
醉人的,我也不知道会醉成那样子。妈妈,你放心,以后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
“你瞧,你深夜归家,又笑又唱,东倒西歪的靠在一个男人身上,你想想看,你会让楚
濂怎么想法?”
天哪!楚濂!我紧咬了一下牙。
“妈妈,你放心,楚濂不会在乎的,反正喝醉酒,深夜归家的是我而不是绿萍。”“你
就不怕别人认为我们家庭没有家教吗?”
“哦,妈妈!”我惊喊:“你以为我的‘行为失检’会影响到楚濂和绿萍的感情吗?如
果楚濂是这样浅薄的男孩子,他还值得绿萍去喜欢吗?而且,他会是这么现实,这么没有深
度,这样禁不起考验的男孩子吗?妈妈,你未免太小看了楚濂了!”“好,我们不谈楚濂好
不好?”母亲有些烦躁的说,满脸的懊恼,她再抚平我的棉被,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
“妈妈,”我注视著她。“你到底想说什么?”
母亲沉思了片刻,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正眼望著我,低声的说:“那个费云帆,
他并不是个名誉很好的男人!”
我怔了片刻,接著,我就爆发的大笑了起来。
“哦!妈妈!”我嚷著:“你以为我会和费云帆怎样吗?我连作梦也没想到过这问
题!”
母亲用手揉揉鼻子,困扰的说:
“我并不是说你会和他怎么样,”她蹙紧了眉头。“我只是要你防备他。男人,都是不
可靠的,尤其像费云帆那种男人。你不知道他的历史,他是个暴发户,莫名其妙的发了财,
娶过一个外国女人,又遗弃了那个女人。在欧洲,在美国,他有数不尽的女友,即使在台
湾,他也是出了名的风流人物……”“妈妈!”我从床上坐了起来,不耐的说:“我真不了
解你们这些大人!”“怎么?”母亲瞪著我。
“你们当著费云帆的面前,捧他,赞美他。背后就批评他,说他坏话,你们是一个虚伪
的社会!”
“啊呀,”母亲嚷:“你居然批判起父母来了!”
“并不是所有的父母都不能批判的。”我说。“关于费云帆,我告诉你,妈妈,不管你
们如何看他,如何批评他,也不管他的名誉有多坏,历史有多复杂,他却是个真真实实的男
人!他不虚伪,他不做假,他有他珍贵的一面!你们根本不了解他!”母亲的眼睛瞪得更
大。
“难道你就了解他了?”她问。“就凭昨天一个晚上?他到底和你说了些什么鬼话?”
“不,妈妈,我也不见得了解他,”我说:“我只能断定,你们对他的批评是不真实
的。”我顿了顿,望著那满面忧愁的母亲,忽然说:“啊呀,妈妈,你到底在担心些什么?
让我告诉你,费云帆只是我的小费叔叔,你们不必对这件事大惊小怪,行了吗?”“我——
我只是要提醒你,——”母亲吞吞吐吐的说。
“我懂了,”我睁大眼睛。“他是个色狼,是吗?”
“天哪!”母亲叫:“你怎么用这么两个不文雅的字?”
“因为你的意思确实是这样不文雅的!”我正色说。“好了,妈妈,我要问你一个问
题,请你坦白答覆我,我很漂亮吗?”
母亲迷惑了,她皱紧眉头,上上下下的看我。
“我不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她嗫嚅著说:“在母亲心目里,女儿总是漂亮的。”“那
么,”我紧钉一句:“我比绿萍如何?”
母亲看来烦恼万状。“你和绿萍不同,”她心烦意乱的说:“你们各有各的美丽!”
“哦,妈妈!”我微笑著。“你又虚伪了!不,我没绿萍美,你明知道的。所以,如果费云
帆是色狼,他必定先转绿萍的念头,事实上,比绿萍美丽的女孩子也多得很,以费云帆的条
件,他要怎样的女人,就可以得到怎样的女人,我在他心里,不过是个毛丫头而已。所以,
妈妈,请你不要再乱操心好吗?”“那么,”母亲似乎被我说服了。“你答应我,以后不再
和他喝酒,也不再弄得那么晚回家!”
“我答应!”我郑重的说。
母亲笑了,如释重负。
“这样我就放心了!”她说,宠爱的摸摸我的面颊:“还不起床吗?已经要吃午饭
了!”
我跳下了床。母亲退出了房间,我换上毛衣和长裤,天气好冷,冬天就这样不知不觉的
来临了。我在室内乱蹦乱跳了一阵,想驱除一下身上的寒意。雨滴在玻璃窗上滑落,我走到
窗边,用手指对那垂著的珠帘拂过去,珠子彼此撞击,发出一串响声。“我有一帘幽梦,不
知与谁能共?”我不由自主的深深叹息。午餐之后,我回到了屋里。既然已不需要考大学,
我就不再要对范氏大代数、化学、生物等书本发愣。我在书橱上找了一下,这才发现我书本
的贫乏,我竟然找不到什么可看的书。室内好安静,父亲去了公司,绿萍去上班了,母亲午
睡了,整栋房子里只剩下一个字:“静”。我坐在书桌前面,瞪视著窗上的珠帘,又不知不
觉的陷入一种深深的沉思和梦境里去了。我不知道我坐了多久,直到门铃突然响起,直到我
所熟悉的那摩托车声冲进了花园。我惊跳,难道已经是下班时间了?难道楚濂已经接了绿萍
回家了?我看看手表,不,才下午两点钟,不应该是下班时间哪!
有人跑上了楼,有人在敲我的房门,我走到门边,带著几分困惑,打开了房门。于是,
我看到楚濂,头发上滴著水,夹克被雨淋湿了,手里捧著一个牛皮纸的包裹,站在那儿,满
脸的雨珠,一身的狼狈相。
“嗳哟,”我叫:“你淋著雨来的吗?”“如果不是淋了雨,你以为我是去池塘里泡过
吗?”他说,眼睛闪著光。“你怎么这个时候跑来?”我又问:“你怎么不上班?”
“我今天休假!”他说,走进门来,用脚把房门踢上。“我带了点东西来给你!”他把
牛皮纸包裹打开,走到我的床边,抖落出一大叠的书本来。“你还想当我的家庭教师吗?”
我看也不看那些书,直视著他说:“我告诉你,爸和妈已经同意我不考大学了!所以,我不
需要你给我补习了!”
“哼!”他哼了一声,望著我的眼光是怪异的,走过来,他握住我的手腕,握得相当
重,几乎弄痛了我。他把我拉到床边去,用一种强迫的、略带恼怒的口吻说:“你最好看看
我给你带了些什么书来!”我低下头,于是,我惊异的发现,那并不是教科书或补充教材,
那竟是一叠文学书籍和小说!一本《红与黑》,一部《凯旋门》,一本《湖滨散记》,一本
《孤雁泪》,一本《小东西》,还有一套《宋六十名家词》和一本《白香词谱》。我愕然的
抬起头来,愕然的看著他,愕然的说:
“你——你怎么想到——去——去买这些书?”
“你不是想要这些书吗?”他盯著我问。
“是的,”我依然愣愣的。“但是,你——你怎么会知道?”
“如果我不知道你,我还能知道些什么?”他鲁莽的说,不知在和谁生气。“或者,我
太多事,淋著雨去给你买这些书,假若你认为我多事,我也可以把这些书带走!”他冲向书
本!
“哦,不!不!”我一下子拦在床前面,我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瞪著他。他站住了,也
瞪著我。我看到雨水从他前额的一绺黑发上滴下来,他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庞是苍白的,眼睛
乌黑而闪亮。我脑中顿时浮起他昨晚看到我醉酒归来时的样子,那突然从沙发上惊跳起来的
身影,那苍白的面庞……我的心脏抽紧了,我的肌肉莫名其妙的紧张了起来,我的身子颤抖
而头脑昏乱……我瞪著他,一直瞪著他,楚濂,我那儿时的游伴!可能?那虚无缥缈的梦境
会成为真实?楚濂,他望著我的眼神为何如此怪异?他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他,楚濂,他
不是我姐姐的爱人?他不是?我用舌头润了润嘴唇,我的喉咙干而涩。“楚濂,”我轻声
说:“你为什么生气了?”
他死盯著我,他的眼睛里像冒著火。一帘幽梦11/40
“因为,”他咬牙切齿的说:“你是个忘恩负义,无心无肝,不解人事的笨丫头!”我
浑身颤抖。“是吗?”我的声音可怜兮兮的。
“是的!”他哑声说:“你可恶到了极点!”
“为什么?”我的声音更可怜了。
“你真不懂吗?”他蹙起了眉,不信任似的凝视著我。“你真的不懂吗?”“我不
懂。”我摇头,四肢冰冷,颤抖更剧。我相信血色一定离开了我的嘴唇和面颊,因为我的心
脏跳跃得那样急促。
他凝视了我好一会儿,他的嘴唇也毫无血色。
“从我十五岁起,”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就在等著你长大。”我的心狂跳,我的
头发晕,我浑身颤抖而无力。我不相信我的耳朵,我怕自己会昏倒,我向后退,一直退到书
桌边,把身子靠在书桌上,我站著,瞪视著他。我不敢开口说话,怕一开口就会发现所有的
事都是幻觉,都是梦境。我紧咬著牙,沉默著。我的沉默显然使他惊惧,使他不安,他的脸
色更加苍白,他注视著我的眼光越来越紧张,我想说话,但我无法开口,我只觉得窒息和慌
乱。终于,他重重的一摔头,把水珠摔了我一身,他哑声说:
“算我没说过这些话,我早就该知道,我只是个自作多情的傻瓜!”他转过身子,向门
口冲去,我再也无法维持沉默,尖声的叫了一句:“楚濂!”他站住,蓦然回过身子,我们
的眼光纠缠在一块儿了,一股热浪冲进了我的眼眶,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看到他瘦高的影
子,像化石般定在那儿。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柔弱,无力,而凄凉:“我一直以为,我没有
办法和绿萍来争夺你!”
他对我冲来,迅速的,我发现我已经紧紧的投进了他的怀里,他有力的手臂缠住了我。
我在他怀中颤抖,啜泣,像个小婴儿。他用手触摸我的面颊,头发,他的眼睛深深的望进我
的眼睛深处,然后,他的头俯下来,灼热的嘴唇一下子就盖在我的唇上。我晕眩,我昏沉,
我轻飘飘的如同驾上了云雾,我在一个广漠的幻境中飘荡,眼前浮漾著各种色彩的云烟。我
喘息,我乏力,我紧紧的贴著我面前的男人,用手死命的攀住了他。像个溺水的人攀著他的
浮木似的。
终于,他慢慢的放松了我,他的手臂仍然环抱著我的颈项,我闭著眼睛,不敢睁开,怕
梦境会消失,怕幻境会粉碎,我固执的紧闭著我的眼睛。
他的手指在我脸上摩挲,然后,一条手帕轻轻的从我面颊上拭过去,拭去了我的泪痕,
他的声音喑哑的在我耳边响起:“睁开眼睛来吧,看看我吧!紫菱!”
“不!”我固执的说,眼睛闭得更紧。“一睁开眼睛,你就会不见的,我知道。昨晚我
喝了酒,现在是酒精在戏弄我,我不要睁开眼睛,否则,我看不到你,看到的只有窗子、珠
帘,和我的一帘幽梦。”他痉挛而颤抖。“傻瓜!”他叫,喉音哽塞。“我真的在这儿,真
的在你面前,我正拥抱著你,你不觉得我手臂的力量吗?”他箍紧我:“现在,睁开你的眼
睛吧!紫菱!看著我,好吗?”他低柔的,请求的低唤著:“紫菱!紫菱?”
我悄悄的抬起睫毛,偷偷的从睫毛缝里凝视他。于是,我看到他那张不再苍白的脸,现
在,那脸庞被热情所涨红了,那眼睛晶亮而热烈,那润湿的,薄薄的嘴唇……我猝然迎过
去,不害羞的再将我的嘴唇紧贴在他的唇上,紧贴著,紧贴著……我喘息,我浑身烧灼,我
蓦然睁大了眼睛,瞪著他。与真实感同时而来的,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委屈和愤怒。我跺跺
脚,挣脱了他的怀抱:“我不来了!我不要再碰到你!楚濂,我要躲开你,躲得远远的!”
他愕然的怔了怔,问:
“怎么了?紫菱?”我重重的跺脚,泪水又涌进了我的眼眶,不受控制的沿颊奔流,我
退到墙角去,缩在那儿,颤声说:
“你欺侮我,楚濂,这么多年来,你一直让我相信你追求的是绿萍,你欺侮我!”我把
身子缩得更紧:“我不要见你!你这个没良心的人!我不要见你!”
他跑过来,握住我的手腕,把我从墙角拖了出来。
“你用一用思想好不好?你认真的想一想,好不好?”他急切的说:“我什么时候表示
过我在追绿萍?我什么时候说过我在追她?”“你去接她下班,你陪她聊天,你赞美她漂
亮,你和她跳舞……”我一连串的说:“这还不算表示,什么才算是表示?”
“天哪!紫菱!”他嚷:“你公平一点吧!我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我不可能完全不理她
的,是不是?但是,我一直在你身上用了加倍的时间和精力,难道你竟然不觉得?我去接绿
萍,只是要找藉口来你家而已!你,”他瞪著我,重重的叹气,咬牙,说:“紫菱!你别昧
著良心说话吧!”
“可是……”我低声的说:“这些年来,你什么都没对我表示过。”“紫菱,”他忍耐
的看我。“你想想看吧!并不是我没表示过,每次我才提了一个头,你就像条滑溜的小鱼一
样滑开了,你把话题拉到你姐姐身上去,硬把我和她相提并论。于是,我只好叹著气告诉我
自己,你如果不是太小,根本无法体会我的感情,你就是完全对我无动于衷。紫菱,”他凝
视我,眼光深刻而热切:“我能怎样做呢?当我说:‘紫菱,你的梦里有我吗?’你回答
说:‘有的,你是一只癞蛤蟆,围绕著绿萍打圈子。’当我把你拥在怀里跳舞,正满怀绮梦
的时候,你会忽然把我摔给你姐姐!紫菱,老实告诉你,你常让我恨得牙痒痒的!现在,你
居然说我没有表示过?你还要我怎样表示?别忘了,我还有一份男性的自尊,你要我怎样在
你面前一而再,再而三的碰钉子呢?你说!紫菱,到底是我没表示过,还是你不给我任何机
会?”他逼近我:“你说!你这个没心肝的丫头,你说!”我望著他,然后,我骤然发出一
声轻喊,就跳起来,重新投进他的怀里,把我的眼泪揉了他一身,我又哭又笑的嚷著说:
“我怎么知道?我怎能知道?绿萍比我强那么多,你怎会不追绿萍而要我?”“因为你是活
生生的,因为你有思想,因为你调皮、热情,爽朗而任性,噢!”他喊著:“但愿你能了解
我有多爱你!但愿你明白我等了你多久!但愿你知道你曾经怎样折磨过我!”
“你难道没有折磨过我?”我胡乱的嚷著。“我曾经恨死你,恨死你!恨不得剥你的
皮,抽你的筋……”
他用唇一下子堵住我的嘴。然后,他抬头看我。
“现在还恨我?”他温柔的问。
“恨。”他再吻我。“这一刻还恨我?”他又问。
我把头倚在他被雨水濡湿的肩上,轻声叹息。
“这一刻我无法恨任何东西了!”我低语。“因为我太幸福。”忽然间,我惊跳起来。
“但是,绿萍……”
“请不要再提绿萍好吗?”他忍耐的说。
“但是,”我瞪视他:“绿萍以为你爱的是她,而且,她也爱你!”他张大了眼睛。
“别胡说吧!”他不安的说:“这是不可能的误会!”
“如果我有这种误会,她为什么会没有?”我问。
他困惑了,摔了摔头。
“我们最好把这事立刻弄清楚,”他说:“让我们今晚就公开这份感情!”“不要!”
我相信我的脸色又变白了。“请不要,楚濂,让我来试探绿萍,让我先和绿萍谈谈看。”我
盯著他:“你总不愿意伤害她吧?楚濂?”“我不愿伤害任何人。”他烦恼的说。
“那么,我们要保密,”我握紧他的手。“别告诉任何人,别表示出来,一直等到绿萍
有归宿的时候。”
“天哪!”他叫:“这是不可能的事……”
“可能!”我固执的说:“你去找陶剑波,他爱绿萍爱得发疯,我们可以先撮合他
们。”我注视他。“我不要让我的姐姐伤心,因为我知道什么是伤心的滋味。”
他用手抚摸我的头发,他的眼睛望进我的灵魂深处。
“紫菱,”他哑声说:“你是个善良的小东西!”他忽然拥紧我,把我的头紧压在他的
胸前,他的心脏跳得剧烈而沉重。“紫菱,如果我曾经伤过你的心,原谅我吧,因为当你伤
心的时候,也是我自我折磨的时候。”
“我已不再伤心了,”我微笑的说:“我将再也不知道什么叫伤心了!”我沉思片刻。
“告诉我,楚濂,是什么因素促使你今天来对我表明心迹?既然你认为我根本没有长大,又
根本对你无动于衷。”他的胳膊变硬了,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那个该死的费云帆!”他诅咒的说。
“什么?”我不解的问。
“他送吉他给你,他带你去餐厅,他给你喝香槟酒,如果我再不表示,恐怕你要投到他
怀里去了!”
“啊呀!”我低叫,望著他衣服上的钮扣,不自觉的微笑了起来。“上帝保佑费云
帆!”我低语。
“你在说些什么鬼话?”他问。
“我说,”我顿了顿:“谢谢费云帆,如果没有他,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去呢?”他揽
紧了我,我含泪微笑著,听著他的心跳,听著窗外的雨声。人类的心灵里,能容纳多少的喜
悦、狂欢、与幸福呢?我不知道。但是,这一刻,我知道我拥抱著整个的世界,一个美丽
的、五彩缤纷的世界。一帘幽梦12/407
人会在一日间改变的,你信吗?
生命会在一瞬间变得光辉灿烂,你信吗?
岁月会突然充满了喜悦与绚丽,你信吗?
总之,我变得那样活泼、快乐,而生趣盎然。我把笑声抖落在整栋房子里,我唱歌,我
蹦跳,我拥抱每一个人,父亲、母亲,和绿萍。我的笑声把整个房子都弄得热闹了,我的喜
悦充溢在每一个空间里,连“冬天”都被我赶到室外去了。除了楚濂,没有人知道这变化是
怎么发生的,父亲只是微笑的望著我说:“早知道不考大学具有如此大的魔力呵,上次都不
该去考的!”考大学?考大学早已是几百年前的事了!
费云帆开始教我弹吉他了。抱著吉他,我那样爱笑,那样心不在焉,那样容易瞪著窗子
出神。于是,这天晚上,他把吉他从我手中拿开,望著我说:
“紫菱,你是真想学吉他吗?”
“当然真的。”我望著他一直笑。“发誓没有半分虚假。”
他注视了我好一会儿。“好吧,”他说:“最近发生了些什么事?”
我的脸发热。“没有呀!”我说。“没有吗?”他轻哼了一声。“你骗得了别人,骗不
了我。你的眼睛发亮,你的脸色发红,你又爱笑又爱皱眉。紫菱,看样子,你的名字不再叫
‘失意’了。”
失意吗?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名字吗?我曾认识过她吗?我笑著摇头,拚命摇头。
“不,”我说:“我不叫‘失意’。”
“那么,”他盯著我,“你就该叫‘得意’了?”
我大笑起来,抢过吉他,嚷著说:
“快教我弹吉他!不要和我胡扯!”
“这是胡扯吗?”他问,凝视著我的眼睛,“告诉我,那秘密是什么?”我红著脸,垂
著头,拨弄著我的吉他。一语不发。
他靠进了椅子里,燃起了一支烟,烟雾袅袅上升,缓缓的散布在空间里,他注视著我,
烟雾下,他的眼光显得朦胧。但,那仍然是一对锐利的、深沉的眸子。锐利得可以看穿我的
心灵深处,深沉得让我对他莫测高深。我悄悄的注视他,悄悄的微笑,悄悄的拨弄著吉他。
于是,他忽然放弃了追问著我的问题,而说了句:“记得你自己的‘一帘幽梦’吗?”
“怎么不记得?”我说。想起醉酒那晚的背诵和失态,脸又发热了。“我试著把它谱成
了一支歌。”他说。“是吗?”我惊叹著。“能唱给我听吗?”
“给我吉他。”他熄灭了烟蒂。
我把吉他递给了他,他接过去,试了试音,然后弹了一段起音,那调子清新而悦耳,颇
有点西洋民歌的意味。然后,他低低的和著吉他,唱了起来:
“我有一帘幽梦,不知与谁能共?多少秘密在其中,欲诉无人能懂!窗外更深露重,窗
内闲愁难送,多少心事寄无从,化作一帘幽梦!昨宵雨疏风动,今夜落花成冢,春来春去俱
无踪,徒留一帘幽梦!谁能解我情衷?谁将柔情深种?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
他唱完了,望著我,手指仍然在拨著琴弦,同一个调子,那美妙的音浪从他指端不断的
流泻出来,如水击石,如雨敲窗,如细碎的浪花扑打著岩岸,琳琳然,琅琅然,说不出来的
动人。我相当的眩惑,第一次发现他除了弹吉他之外,还有一副十分好的歌喉。但,真正让
我眩惑的,却是他能记得那歌词,而又能唱出那份感情。我托著下巴,愣愣的看著他,他微
笑了一下,问:“怎样?”“我几乎不相信,”我说:“你怎记得那些句子?”
“人类的记忆力是很奇怪的。”他说,重新燃起了一支烟。“我想,”他重重的喷出一
口烟雾:“你一定已经和那个‘若能相知又相逢,共此一帘幽梦’的人碰头了,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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