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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千千结

_4 琼瑶(当代)
  “别傻了,培华!”培中冷冷的说:“你承不承认根本没有影响,风雨园是在父亲生前就过户给别人了,严格说来,根本不是‘遗产’,你如何推翻已成的事实呢?除了风雨园之外,父亲只有债务,而无财产,难道你不签字,还想揽些债务在身上吗?”“哦,这个……”培华愣了,终于恨恨的一跺脚:“他早就算准了的,是不是?他知道我们一定不会承认的,所以先过了户,这个……”他咬牙切齿,瞪视着江雨薇:“便宜了你这个骚货!”江雨薇面色惨白,挺立在那儿,一语不发。
  培中和培华无可奈何的在文件上签了字,若尘也签了字。思纹仍然不服气的嚷着:“这世界不是反了吗?一个女人想要达到目的,什么事做不出来呢?培中,我早就告诉了你,这女人生就一对桃花眼,决不是好东西……”“朱律师,”江雨薇开了口,声音不大不小,不亢不卑,却清脆而具有压伏所有声音的力量。“手续都办完了吗?”
  “是的。”“这房子是我的了?”她问。
  “早就是你的了。”“好!”江雨薇掉转身来,突然对培中培华和美琦思纹厉声的说:“请你们这些衣冠禽兽马上滚出我的屋子!从今以后,你们假若再敢闯进风雨园来,我就报警当作非法闯入私宅论罪!现在,你们滚吧!马上滚出去!”
  “啊哟,”思纹尖叫:“瞧瞧!这可就神气起来了,她以为她已经成了凤凰了,啊哟……”
  “是的,我神气了!”江雨薇跨前了一步,紧盯着思纹:“你给我第一个滚出去!你这个整天张着翅膀乱叫的老乌鸦!你们统统滚!”“别神气!”培华愤愤的说:“你以为……”
  “这儿没有你说话的余地!”雨薇厉声打断他,一面高声叫:“老李!老赵!”老李老赵应声走过来,望着雨薇。
  “老李,老赵,”雨薇静静的说:“老爷把风雨园留给了我。你们都听见了?”“我们都听到了。”老李恭敬的说:“小姐,你需要我们做什么?”“把这群人赶出去!”雨薇指着培中培华说。
  老李立刻转向培中培华。
  “老李!”培华大喊:“你想以下犯上吗?我是你们的少爷,你敢碰我!”“老爷如果没有你这样的少爷,也不至于死得这样快!”老李咬牙说,逼近了培华。“我早就想揍你一顿了!帮老爷出口气!”他再逼近了一步。“培华!”培中喊:“识时务者为俊杰!咱们走吧!别在这儿惹闲气了。”拉了培华,他们退向了门口,一面回过头来,对耿若尘抛下一句话:“好了,若尘,父亲把你们两个安排在一幢房子里,看样子,你可真是个好儿子,除了继承工厂之外,连他的女人你也要继承了!哈哈!哈哈!哈哈……”
  笑声未停,他们已涌出了室外,立刻,一阵汽车喇叭响,他们风驰电掣的走了。江雨薇跌坐在沙发中,脸色比纸还白,她用手蒙住了脸,疲乏、脱力、而痛苦的说:
  “若尘,你父亲做了一件最傻的傻事!”
  耿若尘斜靠在炉台上,深思不语,他的脸色也不比雨薇的好看多少,眼睛黑黝黝的,眉头紧蹙着,似乎在想什么想不透的问题。朱正谋站起身来了,笑笑说:
  “不要把他们的话放在心上吧,你们还有的是工作要做呢!我和唐经理也该告辞了。临走前,我还有两样东西要文给你们!”他从公事皮包中取出两个信封,分别递给雨薇和若尘:“这是耿先生死前一个星期给我的,要我在他死后交给你们。”雨薇接过了信封,封面上是老人的亲笔,写着:
  “江雨薇小姐亲启”
  她非常纳闷,事实上,今天所有发生的事,都让她困惑,都让她震惊,也都让她昏乱。现在,她根本无法预料还能有什么“意外”了。朱正谋和唐经理告辞了,唐经理临走时,耿若尘交代了一句:“明天我一早就去工厂,我们必须研究一下如何挽救这工厂的危机!”“我会等您。”唐经理说。
  朱正谋和唐经理走了,老李和老赵也早已退出了房间。然后,大厅里就只剩下了耿若尘和江雨薇了,他俩交换了一个视线,江雨薇就低头望着手里的信封,信封是密封的,她考虑了一下,拆开来,抽出了一张信笺,她看了下去,信笺上是老人的亲笔,简短的写着:
  “雨薇:我把风雨园给了你,因为我深信你会喜爱它,照顾
  它。但是,风雨园必定会带给你一些风风雨雨,希望你
  有容忍的雅量。谁教你名叫雨薇,好像已注定是风雨园
  中的一朵蔷薇呢?只愿这朵蔷薇开得娇美,开得灿烂。
  不用奇怪这份意外的礼物,你曾将若尘带回我身边
  来,我无以言谢,但愿这花园能给你庇荫,给你幸福,
  给你快乐,和一切少女所梦想的东西。
  可是,如果你是个聪明的女孩的话,别让若尘追上
  你!因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浪子,而且是个最难缠的男
  人。在接受他的求爱之前,你最好弄清楚他所有的爱情
  历史!祝福你
  耿克毅亲笔”
  她抬起头来,正好若尘也看完了他的那封信,他的眼光对她投来,那眼光是怪异的。老人给他的信中写了些什么,她不知道,她也没有勇气要求看那封信,因为她感到昏乱而迷茫。老人的“礼物”已使她心神昏乱,而信中那最后的一段话更使她触目心惊。老人不愿她和他恋爱,已是肯定的事实,是为了她?还是为了他?是觉得他配不上她?还是觉得她配不上他?“给你一栋房子,请远离我的儿子!”是这个意思吗?或者,真的,耿若尘的“爱情历史”已罄竹难书,老人怜她一片冰清玉洁,而给予最诚恳的忠告?她糊涂了,她慌乱了,她不知所措了。而若尘却向她大踏步走来:
  “我能看这封信吗?”他问,深思的望着她。
  “哦,不行!”她不经思索的冲口而出,一把抓紧了那封信,不能给他看!不能让他知道信中那几行“警告”!他吃了一惊,退后了两步,狐疑的望着她:
  “这信中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吗?”他问,脸色阴沉。
  她凝视着他,哦,不!她心中迅速的喊着:你总不会也怀疑我的清白吧?你总不会也和他们一样来想我吧?你总不会也认为老人和我之间有不可告人之事吧?她说不出口,只是祈求似的看着他。“我不想知道你那封信里有些什么,请你也别问我好吗?”她说。
  他沉思片刻,毅然的一摔头:
  “很好!”他闷闷的说:“你有你的自由!”
  一转身,他很快的冲上楼去了。
  她呆呆的坐着,心里一阵绞痛,她知道她已经刺伤了他,或者,她将失去他了!也或者,她根本就没有获得他过。她迷迷糊糊的想着,这个下午,已把她弄得神思恍惚了,她觉得自己无法思想,也无法行动,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只是浮起那几句词:“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她心里也有着几千几万的结呵!
17
  早上,江雨薇下楼的时候,发现耿若尘已经出去了。李妈正在摆她的早餐,一面说:
  “三少爷去工厂了,他要我告诉你一声,他可能不回来吃午饭,也不回来吃晚饭,他和唐经理要忙一整天,清点货仓,还要研究什么资产负债什么的。”
  “哦,我知道了。”江雨薇坐下来吃早餐,这是她第一次一个人在风雨园中吃早餐,端着饭碗,她就食不下咽了。昨夜一夜无眠,脑中想过几百种问题,心里打过几千个结,现在,她仍然头脑昏昏沉沉的。望望四周,没有了老人,一切就变得多么沉静和凄凉了。她放下饭碗,忽然觉得眼里蓄满了泪。深吸口气,她抬起头来,望着李妈,她回到现实中来了。“哦,李妈,怎么没有看到翠莲呢?”她问。
  “小姐,”李妈垂下眼帘,恭敬的说:“请你不要见怪,我已经把翠莲辞退了!”“哦,为什么?”她惊奇的问。
  “翠莲是三年前才请来的,老爷说我老了,要她来帮帮忙,可是,我还没有老,小姐,风雨园中这一点儿事,难不倒我的,小姐。”“我还是不懂。”雨薇困惑的摇摇头。
  “我们都知道了,小姐,”李妈轻声说:“原来老爷已经破产了,除了这花园,他什么都没有了。三少爷背负了满身的债,风雨园里的人还是少一个好一个,我和老李老赵,都受过老爷大恩大德,我们是不愿意离开风雨园的。翠莲……如果留着她,你就要付薪水的。”
  “哦!”雨薇恍然的看着李妈:“你是在帮我省钱。”她顿了顿,禁不住长叹了一声,这问题,她昨夜就已经考虑过了。老人好心的把风雨园留给了她,但她这个一贫如洗的小护士,如何去“维持”这风雨园呀?!“李妈!”她喊了声。
  “小姐?”“你能告诉我你们每月的薪水是多少吗?”
  “小姐,你不用想这问题,”李妈很快的说:“老爷在世的时候,待我们每人都不薄,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我们都有些积蓄,足够用的了。你不要给我们薪水,只希望不把我们赶出风雨园就好。”“赶出风雨园?”雨薇失笑的说:“李妈,你没听到老爷的遗嘱吗?你们永远有权住在风雨园!事实上,这风雨园是你们的,我不过是个客人罢了!我真不懂,老爷为什么要把风雨园留给我?他该留给若尘的!”
  “留给你和留给三少爷不是一样的吗?”李妈微微一笑。“三少爷如果有了风雨园,他会千方百计把它卖掉,去偿付债务,给了你,他就不能卖了!”
  是吗?雨薇又一阵困感。“留给你和留给三少爷不是一样的吗?”这话又是什么意思呢?李妈却不知道,耿克毅并不愿她嫁给若尘呵!她摔摔头,不想它,现在不能再想它,老人去了,留下了债务,留下了风雨园中的风风雨雨,留下了人情,还留下了许许多多的“谜”。她走到炉台边,望着炉台上那张照片,耿克毅,耿克毅,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李妈开始收拾餐桌。“李妈!”雨薇喊:“你转告老李老赵,我仍然每个月给你们薪水,只是,恐怕不能和以前比了。我只能象征性的给一点,如果……如果你们不愿意做下去……”
  “小姐!”李妈很快的打断了她:“我们不要薪水,你所要担心的,只是如何维持风雨园?这房子,每月水电费啦,零用啦,清洁地毯啦,伙食啦……就不是小数字了。至于我们……”她眼里注满了泪水。“我们要留在风雨园!侍候你,侍候三少爷。”雨薇心里一阵激荡。她为什么永远把她和三少爷相提并论呢?那三少爷,那三少爷,他是多么冷淡呀!一清早就出去,连个招呼都不打。可是,你怎能怪他呢?他身上有两千万元的债务呵!她轻叹了一声:
  “好吧,李妈,让我们一起来努力,努力维持风雨园屹立于风雨之中,努力让三少爷还清那些债务。现在,麻烦你告诉老赵一声,请他送我去医院,我必须恢复工作,才能维持这风雨园。”李妈对雨薇那样感激的一笑,似乎恨不得走过来拥抱她一下似的,然后她奔出去找老赵了。
  江雨薇上楼换了衣服,拿了皮包,走到花园里来。老赵的车子已停在车道上等候了。她抬头看了看天,天空蓝得耀眼,几丝白云若有若无的飘浮着,夏日的朝阳,斜斜的照射着那雕像,把那石像的发际肩头,镶上了一道金边。她看看那些竹林小径,嗅着那绕鼻而来的茉莉花香,依稀又回到了第一天走进风雨园的情况。噢,天知道!那时,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成为这座花园的主人!唉!这一切多奇异,多玄妙,自己怎会卷进这风雨园的风雨中来的呢?怎会呢?
  她摇摇头,摇不掉包围着自己的眩感。叹口气,她叹不出心中的感慨。上了车子,她向医院驰去。
  很凑巧,她立即接上了一个特别护士的缺。为了这三十元一小时的待遇,她上了日班,又加了一个晚班,到深夜十一点钟才下班,她想,无论如何,自己能工作得苦一点,多多少少可以帮帮若尘的忙。老赵开车到医院来接她,回到风雨园,她已经筋疲力竭。若尘正在客厅中等着她,他斜倚在沙发中,手里燃着一支烟。“记得你是不抽烟的。”她说:“怎么又抽起来了?”
  “你对我知道得太少,”他吐出一口烟雾:“我一向抽烟,只是不常抽而已。”她跌坐在沙发里,疲倦的仰靠在沙发背上,一日辛劳的工作使她看来精神不振而面容憔悴,他锐利的看了她一眼,再喷出一口烟雾。“你回来得相当晚呵!”他说。
  “是的。”她累得不想多说话。
  “和那个X光吗?”他忽然问:“到什么地方去玩的?跳舞吗?”她一震,立即盯着他:
  “老赵是到医院去接我的。”她冷冷的说:“我工作了一整天,日班再加上小夜班,我没有时间去跳舞。”
  “那个X光也陪着你加小夜班吗?”
  她跳了起来,愤怒使她的脸色发白了,她的眼睛冒火的紧盯着他,她的呼吸急促的鼓动着胸腔:
  “你是什么意思?”她问:“就算X光是陪着我,与你又有什么关系?你管得着吗?我没有过问你的行踪,你倒查起我的勤来了!”“当然,我没有权利查你的勤,你和谁在一起与我也没有关系!”若尘的呼吸也急促起来,烟雾笼罩住了他的脸。“我只是奇怪,一个刚刚接受了价值数百万元的花园洋房的人,为什么那样急于去工作?我忘了那医院里有个X光在等着呢!”
  “你……”她气结的站起身来,直视着耿若尘。想到自己一片苦心,为了维持风雨园,为了想贡献自己那有限的力量,才不惜卖力的工作,从早上八点工作到夜里十一点,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如今竟被冤屈到这种地步!怪不得他父亲说他是个最难缠的男人呢!他父亲已有先见之明,知道自己必定会被他欺侮了!泪水冲进了她的眼眶,在她一生中,她最恨的事,就是被冤枉。而且,在若尘的语气中,那样强调“价值数百万元的花园洋房”,是不是他也怀恨老人把风雨园遗留给了她?因此也怀疑她对老人施展过美人计,或是她生来就水性杨花?再加上,他那冷嘲热讽的语气,似乎早已否决了他们间曾有的那份情意,是不是因为这张遗嘱,他就把和她之间的一片深情,完全一笔勾销了?还是他根本从头到尾就没爱过她?只是拿她寻开心而已。她咬紧了嘴唇,浑身颤抖,半天才迸出几句话来:“我告诉你,我不希奇这数百万元的花园洋房,你眼红,你尽可以拿去!我愿意和X光在一起,也不关你的事,我就和他在一起,你又能怎么样?”
  耿若尘也站了起来,他抛下了手里的烟蒂,眼睛里布满了红丝,提高了声音,他直问到她眼前来:
  “我为什么要眼红属于你的财产?这房子在不属于你的时候,我也没有眼红过!你把我当作怎样的人?也当作回家来争遗产的那个浪子吗?你高兴和X光在一起,我当然管不着,何况你今非昔比,你已不再是个身无分文的小护士,你已拥有万贯家财,尽可嫁给你的意中人!至于前不久在走廊上学接吻的一幕,就算是你勾引男人的手段吧!我对女人早就寒了心,居然也会上了你的当!”
  “你……你……你……”雨薇气得全身抖颤,她直视着若尘,极力想说出一句话来,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能在喉咙里干噎着,然后,泪水就涌进了她的眼眶,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终于毅然的一摔头,掉转身子,向楼上冲去,一面走,一面哽塞着说了句:“我……我明天……明天就搬走!以……以后也……也不再来!”他一下子拦在她面前,用手支在楼梯扶手上,阻断了她的去路,他严厉的说:“你别走!把话说清楚了再走!”
  “我没有什么话好说!”她的声音里带着颤栗,却清晰而高亢:“我对你这种败类根本没有什么话好说!”“我是败类?”他的眼睛逼到她眼前来:“那你是什么,玉洁冰清,贞节高贵的纯情少女吗?”
  “我什么都不是!”她大叫:“我只是别人的眼中钉!我下流,卑鄙,勾引了你这未经世故的优秀青年!够了吧?你满意了吧?”“你是在指责我的不良纪录,是吗?你讽刺我的历史,是吗?你打心眼里看不起我,是吗?”
  “你的历史!”她叫,心中闪电般的闪过老人信中的句子:“我从没有问过你的历史!想必是辉煌感人,惊天动地的吧?我该早弄清楚你的历史,那就免得我去‘勾引’你了!我告诉你,你根本不值得我来勾引!”
  “因为你没料到我只得到两千万元债务的遗产吗?”
  她举起手来,闪电般的给了他一个耳光,这是她第二次打他耳光了。他躲闪不及,这一下打得又清又脆,立即在他面颊上留下了五道指痕。他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愤怒的把那只手反扭过去,她疼得掉下了眼泪,但她却一声也没哼,只是恶狠狠的盯着他,大粒大粒的泪珠不断的滑下了她的面颊。他死瞪着她,面色白得像张纸,眼睛里却冒着火焰,他喉中沙哑的逼出几句话来:“从没有一个女人敢打我!你已经是第二次了!我真想把你杀掉!”“杀吧!”她冷冷的说:“杀了我你也未必是英雄!杀吧,你这个道地的花花公子!在你各项纪录上再加上一项杀人罪也没什么希奇!只是,你今天敢杀我,当初怎么不敢杀纪霭霞呢!”
  他举起手来,这次,是他给她一耳光,而且是用手背对她挥过去的,男人的手到底力气大,这一挥之下,她只觉得眼前一阵金星乱冒,耳中嗡嗡作响。经过昨夜的一夜失眠,加上今天整日的工作,她回家时已疲倦不堪,殊不料风雨园中迎接着她的竟是如此狂暴的一场风雨,她在急怒攻心的情况下,加上悲愤,激动,委屈,早就已支持不住,这一掌使她顿时整个崩溃了,她只喃喃的吐出了几个字:
  “若……若尘……你好……狠心……”
  身子一软,就倒了下去。若尘一把扶住了她,心中一惊,神志就清醒一大半。同时,李妈被争吵声惊醒,奔跑了进来,正巧看到若尘挥手打雨薇,和雨薇的晕倒,她尖叫一声,就跑了过来,嚷着说:“三少爷,你疯了!”若尘一把抱起了雨薇,看到她面白如纸,他心中猛的一阵抽痛,再被李妈的一声大喝,他才震惊于自己所做的事。他慌忙把她抱到沙发上,苍白着脸摇撼着她,一面急急的呼唤着:“雨薇!雨薇!雨薇!雨薇!”
  雨薇仰躺着,长发披散在沙发上和面颊上,他拂开了她面颊上的发丝,望着那张如此苍白又如此憔悴的脸,他一阵心如刀绞,冷汗就从额上直冒了出来。回过头去,他对李妈叫着:“拿一杯酒来!快,拿一杯酒来!”
  李妈慌忙跑到酒柜边,颤巍巍的倒着酒,一面数落的说:
  “你这是怎么了吗?好好的要和江小姐吵架?人家为了风雨园已经够操心了,你还和她发什么少爷脾气!”
  “我只是忍受不了她去和那个医生约会!”耿若尘一急之下,冲口而出。“约会?”李妈气呼呼的拿了酒杯过来。“你昏了头了,三少爷,她是为了风雨园!你以为这房子容易维持吗?如果她不去赚钱,谁来维持风雨园?你吗?你已经被债务弄得团团转了,她不能再拿风雨园来让你伤脑筋!而且,她亲口告诉我,要尽力来帮你忙还债!你呀,你!三少爷,你一辈子就没了解过女人!以前,把那姓纪的妖精当作仙女,现在又把这仙女般好心的江小姐当作了妖精!你怎么永远不懂事呢?”
  这一席话像是当头一棒,把耿若尘的理智全敲了回来,没料到一个女佣,尚能说出这些道理来。他呢?他只是个该下地狱的浑球!他红着眼睛,一把抢过了李妈手里的酒杯,扳开雨薇的嘴,他用酒对她嘴里灌了进去,一面直着脖子喊:
  “雨薇!醒来!雨薇,醒来!雨薇,求求你,醒来吧!雨薇!雨薇!”酒大部份都从雨薇的唇边涌了出来,李妈慌忙拿了条毛巾来帮她擦着,若尘继续把酒灌下去,酒冲进了她的喉咙,引起了她一阵剧烈的呛咳,同时,她也被这阵呛咳所弄醒了,睁开眼睛来,她恍恍惚惚的看到若尘正跪在她身前的地毯上,苍白着脸,焦灼的紧盯着她。
  “雨薇,你醒了吗?雨薇?”他急急的问,轻拍着她的面颊,又摇撼着她的手臂:“雨薇!你怎样?你好些吗?雨薇?”
  “哦!”她轻吐出一口气来,睁大眼睛,看着若尘,她的神志仍然迷迷糊糊的,只觉得头昏脑胀。一时间,她不知道发生了些什么,只是软弱的问了一句:“我为什么躺在这儿?”
  “雨薇,”若尘头上冒着冷汗,一把握紧了她的手,他有几千万句,几万万句话想说,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最后,只化成了一句:“原谅我!”她蹙蹙眉。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于是,她想起了,想起了一切的事情,想起了他说的那些话,想起了他对她的评价,也想起了那击倒她的一掌。她的心脏顿时绞结了起来,五脏六腑都跟着一阵疼痛,于是,她的脸色愈加惨白了,她的眉头紧蹙在一起,闭上眼睛,她疲乏的,心灰意冷的说了句:“我很累。”“我抱你到房里去。”若尘立刻说,把手插进她脖子底下。
  “不要!”她迅速的说,勉强支撑着坐了起来,她起身得那样急,一阵晕眩使她差点又倒了下去,若尘慌忙扶住她,祈求的喊了一声:“雨薇!”她把眼光调开去,根本不再看他,她发现了李妈,立刻说:“李妈,你扶我到房里去,我睡一觉就好了。”
  若尘焦灼的握住了她的手,把她的身子扳向自己,望着她的眼睛,他急切的说:“雨薇,别这样,求你!我今天累了一整天,晚上好想见你,八点钟就赶回家,左等你不回来,右等你不回来,我就心慌意乱而胡思乱想起来了。你不知道,雨薇,我一直在嫉妒那个医生……”“不要解释,”雨薇轻声的阻止了他:“我不想听,我累了。”
  若尘看着她,她的脸上依然没有丝毫血色,她的眼睛里也没有一点儿光,一点儿热,她整个小脸都板得冷冰冰的,她没有原谅他。这撕裂了他的心脏,他额上的冷汗像黄豆般的沁了出来:“雨薇,你记得爸爸去世前一天晚上,我们在走廊里说的话吗?”他跪在那儿,仰头望着她。“我们曾互相心许,曾发誓终身厮守,不是吗?”“那就是我勾引你的晚上。”她低语,脸上一无表情,冷得像一块寒冰。“雨薇!雨薇!”他喊,把她的小手熨贴在自己的面颊上,他满头满脸都是汗。“我们今晚都说了许多不该说的话,我们都不够冷静,我们都太累了,而且,爸爸的死,和他留下的遗产都使我们昏乱。我是失了神了,我胡说八道,你难道一定要放在心里吗?”“我累了。”她软弱的说,依然冷冰冰的。“请你让我去睡觉。”李妈向前走了一步,对若尘劝解的说:
  “三少爷,你现在就别说了,让江小姐去休息休息吧。有话留到明天再说不是一样的吗?你没看到她已经支持不住了吗?”真的,雨薇又有些摇摇晃晃的了。若尘咬紧了嘴唇,恨不得把自己的血液灌注到她身体里去,好使她的面颊红润起来,更恨不得把自己的心挖出来,好让她了解他的懊悔。但是,他也明白,现在不是再解释的时候,否则,她又会晕倒了。长叹了一声,他把酒杯凑到她的唇边:
  “最起码,你再喝口酒,好吗?”
  她推开他的手,蹒跚的站起身来,叫:
  “李妈!”李妈扶住了她,她从他身边绕过,没有看他任何一眼,就脚步跄踉的向楼梯走去。若尘跌坐在地毯上,望着她的背影,跟着李妈一步一步的走上楼,一步一步的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下。然后,他把头乏力的倒在沙发上,用双手紧抓住自己的头发,喃喃的自问:“你做了些什么好事?你这个傻瓜!如果你失去了她,你就根本不配活着!你,耿若尘,就像爸爸说的,你是个浑球!”
  抬起头来,他望着那楼梯。是的,明天,明天他将弥补这一切,不再骄傲,不再自负,在爱情的面前,没有骄傲与自负!明天,他将挽救这一切!
18
  明天,明天是来临了。
  耿若尘一夜无眠,到天色已蒙蒙发白时,他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似乎才刚刚睡着没几分钟,他就突然心头一震,猛的醒了过来,看看窗子,已经大亮了,他翻身坐起来,觉得满头的冷汗,心脏还在怦怦的跳个不停。怎么了?他不安的看看手表,七点十分!不知道雨薇起床没有?他头脑中依然昏昏沉沉,而心头上仍然又痛楚又酸涩,雨薇,他低念着她的名字,雨薇,你是我的保护神,我的支柱,雨薇,雨薇,雨薇!门上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他惊跳起来,还来不及穿衣下床,李妈已推开了房门,喊着说:
  “三少爷,江小姐走了!”
  他一怔,跳下床,穿着衬衫。
  “你是说,她这么早就去上班了?”他问。
  “不是,她走了!”李妈急促的说:“她把她的东西都带走了,可是,留下了所有老爷和你给她的新衣。我们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走的,她没有要老赵送她,老赵起来时,大门边的小门已经开了,她是一个人不声不响的走掉了!”
  若尘浑身一颤,顿时推开李妈,冲出房门,雨薇就住在他隔壁一间,现在,门是洞开的,他一下子冲了进去,明知她已离去,他仍然本能的叫了两声:
  “雨薇!雨薇!”屋里空空如也,他绕了一圈,整齐地、摺叠好的床褥,桌上的一瓶茉莉花,床边小几上的一叠书本,在书本的最上面,放着一个信封,他奔过去,一把抓起那信封,果然,信是留给他的,封面,是她娟秀的字迹:
  “留交耿若尘先生亲启”他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急急的抽出了信笺,迅速的,吞咽般的看了下去:
  
  “若尘:
  我走了,在经过昨晚那场争执之后,我深知风雨园再也没有我立足之地,所以,我只有走了。
  自从前天宣读了你父亲的遗嘱,我竟意外的得到了风雨园开始,我就知道我卷进了各种风风雨雨之中。但是,我一向自认坚强,一向不肯低头,因此,当你的兄嫂们侮辱我,对我恶言相加,我能坦然相对,而且奋力反击。我不在意他们的污言秽语,只因为他们根本不值得我重视。但是,你,却不同了。
  或者,你不再记得对我说过些什么,人在吵架的时候,都会说许多伤感情的话,你说过,我也说过。可是,你的言语里却透露了你潜意识里的思想!你也和你哥哥们一样,对我的这份‘遗产’觉得怀疑,你也认为我水性杨花,我卑鄙下流,甚至,你认为我对你的感情,只是因为你将承受一笔遗产!若尘,若尘,普天之下,无人知我解我,也就罢了,连你也作如是想,让我尚有何颜留在风雨园中?我去了,只把这风雨园,当作我的一个恶梦,而你,只是梦中的一个影子罢了!
  人生,得一知己,何其困难!二十三年来,我一直在追寻,最近,我几乎以为我已经找到了,谁知现实却丑恶如斯!你毕竟是个浪子,相信我在你生命中根本留不下痕迹。我呢?我是个演坏了的角色,现在,该是我悄悄下台,去默默检讨和忏悔自己的时候了。我把所有房地契都留在抽屉里,你父亲虽说不能转让与转售,但我想总有法律的漏洞可寻,你可找到朱律师,想方法过户到你名下。
  我想,我不再欠你什么了。你父亲留给你那么大的责任,我仍然祝福你,祝你早日完成你父亲遗志,重振家声!并祝你早日找到一个真能和你相配的女人——只是,听我一句忠言,当你找到的时候,别再轻易的伤她的心,要知道,女人的心是天下最脆弱的东西,伤它容易,补它困难!
  再见!若尘,别来找我!祝  好
            雨薇 七月三日凌晨四时”
  
  耿若尘一口气读完了信,他跳了起来,苍白着脸,一叠连声的叫老赵,一面匆匆的穿好衣服,冲到楼下,他不停的喊着:“老赵!准备车子!快!”
  老赵把车子开了来,若尘跳进了车子,“砰”的一声关上车门,喊着说:“去医院!江小姐工作的医院!”
  车子向医院疾驰。若尘手中仍然紧握着那封信,一阵阵冷汗从他背脊上直冒出来,他心里在辗转呼号着:不要!雨薇!求你不要!千万别离开我!别生我的气!我向你赔罪,向你忏悔,什么都可以,只要你不离开我!尤其在目前,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雨薇,请你!求你!我从没有请求过任何人,但我可以匍匐在你脚下,求你原谅,求你回来!父亲是对的,他把风雨园留给了你,只有你才配生活在这花园里,有你,这花园才有生气,才有灵魂,没有你,那不过是个没生命的荒园而已。车子停在医院门口,他直冲了进去,抓住了第一个碰到的白衣护士:“请问,江雨薇小姐在那里?”
  “江——雨薇?”那护士愣了愣:“是个病人吗?”
  “不是!是个护士!”“我不认识,”那小护士摇摇头:“你要去问护士长,我们这儿有一百多个护士呢!”
  他又冲进了护士长的房间。
  “请问江雨薇小姐在那里?”“江雨薇?”那三十余岁,精明能干的护士长打量了一下耿若尘:“你找她干什么?”
  “请帮帮忙!”耿若尘拭去了额上的汗珠,急切的说:“我找她有急事!”“可是,她今天并没有来上班。”
  耿若尘一阵晕眩,扶住了柜台,他说:
  “你们有她的地址吗?”
  护士长深深的望了若尘一眼,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焦灼和迫切,她点点头说:“好吧,我帮你查查。”
  一会儿,她查出了雨薇留下的地址和电话,天哪!那竟是风雨园的地址和电话号码!耿若尘抽了一口冷气,他该早就明白她可能留下的联络处是风雨园!他摇摇头,急急的说:
  “现在她已经不在这儿了!”
  “是吗?”护士长诧异的说:“那我就不知道了!特别护士和一般护士不同,她们并不一定要上班,也不一定在那一家医院上班,通常,任何医院都可以找她们,或者,你可以到别家医院去问问。”“但是,江雨薇一向都在你们医院工作的,不是吗?她几乎是你们医院的特约护士,不是吗?”
  “那倒是真的,”护士长说:“不过,这大半年她都没有上班,她在侍候一个老病人,叫什么……叫什么……”护士长尽力思索着。“算了!”耿若尘打断她。“她以前住在那儿?护士宿舍里面吗?”“对了,也不是护士宿舍,只是这条街后面有栋公寓房子,专门租给我们医院的护士住,你可以去打听打听看,那公寓叫××公寓。”“好,谢谢你!”耿若尘抛下一句话,就像一阵风一般的卷走了。耿若尘并不知道,在他冲下了楼,冲出医院之后,江雨薇就从护士长身后的小间里走了出来,她容颜憔悴而精神不振,望了护士长一眼,她叹口气低声的说:
  “谢谢你帮忙。”护士长蹙起眉头,凝视着雨薇,然后,她拉着她的手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摇摇头,不解的说:
  “我真不懂你,雨薇,你为什么一定要躲开他呢?看他那样子,似乎已经急得要死掉了!怎么回事?是恋爱纠纷吗?”
  “你别问了!”雨薇说:“我永远不想见这个人!”
  “但是,你爱他,不是吗?”护士长笑笑说。
  雨薇一怔。“你怎么知道我爱他?”她愣愣的问。
  “否则,你就不会痛苦了。”护士长拍拍她的手:“别骗我,我到底比你多活了十几岁,还有什么看不出来的呢?放心,你真想摆脱他的话,我总是帮你忙的,何况,吴大夫还在等着你呢!”吴大夫?那个X光!江雨薇烦恼的摇摇头,天哪,她脑子里连一丝一毫的吴大夫都没有!所有的,却偏偏是那个想摆脱的耿若尘!若尘的眼光,若尘的声音,若尘发怒的样子,若尘祈求的语调……噢,她猛烈的摔头,她再也不要想那个耿若尘!他的父亲都已警告过她了,他是个最难缠的男人!她要远离他,躲开他,终身不要见他!
  “我今天真的不能上班了,”她对护士长说:“我现在头痛欲裂,必须去休息。”“房子安排好了吗?”“是的,我还住在×别墅三○四号房间,那儿房租便宜,有事打电话给我!”“好的,快去休息吧,你脸色很坏呢!”
  江雨薇回到了她那临时的“家”,这儿美其名为“别墅”,事实上是专门出租给单身女人的套房,因为离医院近,几乎清一色住的都是护士,所以,江雨薇常称它为“护士宿舍”。如今,她就回到了这“宿舍”里,倒在床上,她脑子里立即浮起耿若尘的面貌,想起他盘问护士长的那份焦灼,和他得到错误的情报后奔往××公寓去的情形。她低叹了一声,耿若尘,你再也找不到我了!把头深深的埋进了枕头里,疲倦征服了她,她昏昏沉沉的睡着了。
  三天过去了。江雨薇又恢复了工作,有时值日班,有时值夜班,常常陪伴着不同的病人,刚开过刀的,自杀后救醒的,出车祸的,害癌症的……,她耐心的做着自己的工作,但是,她总是心神恍惚,总是做错事情,总是神不守舍,再加上护士长每天都要对她说一次:“喂,你那个追求者又来查问你是否上班了?”
  他怎么不死心呢?他怎么还要找她呢?她是更加心神不安了。一星期后,连那好心的护士长都忍耐不住了,找来江雨薇,她说:“你的追求者又来过了,你还是坚持不让他知道你的下落吗?”“是的!”她坚决的说。
  “为什么你那么恨他?”护士长,研究的看着她:“我看他人也长得很不错,每次来都可怜得什么似的,又憔悴,又消瘦,再这样下去,只怕要弄得不成人形呢!”
  雨薇听了,心中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绞痛,她几乎想回到风雨园里去了,这对她不过是一举手之劳,叫辆计程车,就可以直驶往风雨园,但是,想起那晚的遭遇,想起耿若尘所说过的话,她不能饶恕他!他既然把她看成一个为金钱而和他接近的女人,她就再也不能饶恕他!他既然把她看成第二个纪霭霞,她就不能饶恕他!不,不,这件事已经过去了,风雨园和耿若尘在她的历史中已成陈迹,她不要再听到他的名字!她也不要再走入风雨园!
  于是,一连几天,她都和那个X光科的吴大夫在一起,他们去吃晚餐,他们约会,他们去夜总会,连医院里的人,都开始把他们看成一对儿了,可是,每夜每夜,雨薇躺在床上,脑子里想着的却不是X光,而是那让她恨得牙痒痒的耿若尘!这样,有一天,护士长突然指着一张报纸对她说:
  “雨薇,瞧瞧这段寻人启事!”
  她拿过报纸,触目惊心的看到大大的一栏寻人启事,内容写着:“薇:怎样能让你原谅我?怎样能表示我的忏悔?千祈万
  恳,只求你见我一面!
  尘”
  护士长望着她:“该不是找你的吧?雨薇?”
  雨薇紧握着那张报纸,整个人都呆住了。
  原谅他?不原谅他?再见他一面?不见他?各种矛盾的念头在她心中交战,弄得她整日精神恍惚。这晚,她回到“宿舍”里,因为和吴大夫有约会,要去夜总会跳舞,所以她换了一件较艳丽的衣服,坐在梳妆台前化妆。一面化妆,她一面想着那寻人启事,只要拨一个电话过去,只要拨到风雨园,她就可以听到他的声音!她慢慢的站起身来,像受了催眠一般,她移向那床头的电话机,打一个电话过去吧!打一个给他!问问他债务如何了?问问李妈好不好?她慢慢的抓起听筒,慢慢的拨出第一个号码,第二个号码,第三个号码……蓦然间,一阵敲门声响了起来,吴大夫来接她了,来不及再打这电话了!她废然的放下了听筒,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不知是失望,还是被解脱了,她心底涌上一股酸涩的情绪。走到房门口,她无情无绪的打开了房门,一面有气无力的说:“要不要先进来坐一……”
  她的话还没说完,就顿时缩了回去,张大了眼睛,她目瞪口呆的望着门外,站在那儿的,并不是吴大夫,而是那阴魂不散的耿若尘!他的一只手支在门上,像根木桩般挺立在那儿,面色白得像张纸,眼睛黑得像深夜的天空,他凝视着她,沙哑而低沉的说:“我可以进来吗?”她本能的往旁边让了让,于是,他跨了进来,随手把门阖上,他们面面相对了。好一会儿,他们两人谁也不说话,只是彼此凝视着,他的乱发蓬松,消瘦,憔悴,而又风尘仆仆,他看来仿佛经过了一段长途的跋涉与流浪,好不容易找着了家似的。他的声音酸楚而温柔:“真那么狠心吗?雨薇?真不要再见我了吗?雨薇?真忍心让我找你这么久吗?雨薇?真连一个道歉的机会都不给我吗?雨薇?”他的声音那么温柔,那么充满了求恕的意味,那么低声下气,而又那么柔情脉脉,使她顿时间控制不住自己,而泪盈于睫了。他向前跨了一步,他的手轻轻的抬起来,轻轻的碰触她的面颊,又轻轻的拂开她的发丝,那样轻,那样轻,好像怕碰伤她似的。他的声音更低沉,更酸楚,而更温柔了:
  “你知道这些日子我怎么过的?你知道我几乎拆掉了全台北市的医院,踩平了全台北的街道,找过了每一座公寓?你知道我去求过你的两个弟弟,他们不肯告诉我你的地址,只有立群可怜我,让我继续到你这家医院来找你,你知道我天天到你的医院来吗?哎,”他凑近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不是吗?你那个护士长终于告诉我了!噢,”他咬咬牙,“我整日奔波,却不知道你距离我只有咫尺天涯,你——”他再咬牙,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好狠心!”
  原来是这样的,原来那护士长终于熬不住了。雨薇心里迷迷糊糊的想着,却浑身没有一丁点儿力气,她被动的站着,被动的倾听着他的话,泪珠在她睫毛上闪亮,她却无法移动自己,她任凭他逼近了自己,任凭他用只手捧起了她的面颊,任凭他用手指抹去了她颊上的泪痕……她听到他颤栗的一声低叹:“哦,雨薇!原谅我吧!”
  于是,他微一用力,她的身子就扑进了他的怀里,他用手圈住了她,他的头俯下来……她只觉得好软弱,好疲倦,好无力,让他支持自己吧,让他抱着自己吧,何必为了几句话而负气?何必呢?她仰着头,在泪雾中凝视他,已经准备送上自己的唇……可是,蓦然间,房门被“砰”的一声冲开了,一束红玫瑰先塞进了屋里,接着,那X光就跳了进来,一面大声说:“雨薇,准备好了吗?”
  雨薇猝然间从若尘怀中跳开,涨红了脸望着吴大夫,吴大夫也被这意外的场面所惊呆了,举着一束玫瑰花,他讷讷的问:“这位是……这位是……”
  耿若尘迅速的挺直了背脊,他看看雨薇,再看看吴大夫,他的脸色发青了,声音立即尖刻了起来:
  “想必这就是所谓的X光先生了?”
  他语气里的那份轻蔑激怒了雨薇,于是,像电光一闪般,她又看到那个在风雨园中击倒她的耿若尘,那个蛮横暴戾的耿若尘,那个侮辱了她整个人格与感情的耿若尘……她奔向了吴大夫身边,迅速的把手插进了吴大夫的手腕里,大声的说:“是的,他就是X光先生,他就是吴大夫,你要怎么样?”
  耿若尘瞪大了眼睛,恶狠狠的望着他们两个,然后,他低低的,从齿缝里说:“原来如此!所以你不回风雨园!”
  一转身,他大踏步的冲出了房间,用力的关上了房门,那砰然的一声门响,震碎了雨薇的意识,也震碎了她的心灵,她颓然的倒在椅子上,一动也不能动了。
  那莫名其妙的吴大夫,兀自倒提着他的那束玫瑰花,呆愣愣的站在那儿。
19
  若尘似乎整个人都被撕成一片一片,撞击成了一堆粉末,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到了风雨园的?只感到满心的疲倦、凄惶、愤怒,与心碎神伤。他倒在沙发中,本能的就倒了一杯酒,燃起一支烟,一面抽着烟,一面喝着酒,他把自己深深的陷在烟雾氤氲和酒意醺然中。
  李妈悄悄的走了进来,怜惜而忧愁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问:“怎么,还是没有找到江小姐吗?”
  “别再提江小姐!”他大吼了一声,眼睛里冒着火。“让那个江小姐下地狱去!”“怎么呢?”李妈并没被他的坏脾气吓倒,只是更忧愁的问:“你找着她了吗?”“找着了又怎么样?”他咬牙切齿,目眦欲裂:“她早已就有男朋友了!她的那个X光!我难道把他们一起请回来吗?”
  “江小姐有男朋友了?”李妈盯着若尘,不信任的摇摇头,自言自语的说:“根本不可能的事!”
  “为什么不可能?”若尘叫着,端起杯子,灌了一大口酒:“我已经亲眼目睹她和那个X光亲亲热热的了!”“不可能,根本不可能!”李妈仍然摇着头,完全不接受这项事实。“她心里只可能有一个人,就是你!三少爷,她爱你,我知道的,可是你把人家赶走了!”
  “你怎么知道她心里只有我一个?你怎么知道她爱我?”耿若尘猛的坐直了,紧盯着李妈。神志清醒了一大半。摔摔头,他深吸了口气:“难道……她告诉过你吗?”
  “她没有告诉我,但是我知道,只要有眼睛的人都会知道!连老爷生前都知道……”“老爷?”若尘的身子挺得更直了,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停在李妈脸上。“老爷对你说过些什么?”
  “老爷去世前不久,他对我说过:‘李妈,你看江小姐对咱们若尘怎么样?’我说很不错,老爷就笑笑说:‘我看,他们才是一对标准的佳儿佳妇呢!只怕若尘的少爷脾气不改,会欺侮了雨薇。’后来,他又笑了,说:‘不过,那雨薇是个女暴君,也不好惹,应该让若尘吃点苦头才好!’你瞧,三少爷,老爷不是早都看出来了吗?所以,老爷把风雨园留给江小姐,我们谁都没有奇怪过,假若留给你的话,那大少爷和二少爷才不会放手呢!留给江小姐,他们顶多说点儿难听的话,也没什么办法。然后,你和江小姐结了婚,还不是完全一样吗?”
  耿若尘呆了,握着酒杯,他再摔摔头,就愣愣的出起神来了。是呀!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连李妈他们都分析得出来,为什么自己从没有想到过?是不是老人将一切都计划好,安排好,为了他才对雨薇另眼相加?而自己在遗嘱宣读之后,不是也确曾怀疑过雨薇和老人有微妙的感情,因此,他刻薄了雨薇,因此,他贬低了她的人格,因此,他也侮辱了她!噢,天啊!若是如此,他是硬生生的把雨薇送进那个X光的怀抱里去了!可是,那X光真和雨薇没有关系吗?他蹙起眉头,蓦然想起老人留给他的那封信,那信中整个都在谈雨薇,而最强调的一点却是:
  “……我已详细调查关于雨薇的一切,那X光科的吴大夫和她已相当密切,你如果想横刀夺爱,我不反对,只怕你不见得斗得过那个X光,因为他们已有相当长久的历史!……”如果没有这一段话,他或者不至于气走雨薇,可是,爱情是那样的自私,他怎能容忍她脚踩两头船?反正,无论如何,老人已警告过他,他有个劲敌,他却不知提高警觉,而把一切事情弄得一团糟!硬生生的逼走了雨薇,再硬生生的把她逼进X光的怀抱!是的,他本可“横刀夺爱”,他几乎已经成功了,却让“嫉妒”把所有的成就都破坏了!他嫉妒那X光!他恨她和他的那段“历史”!但,难道自己没有历史吗?自己的“历史”何尝可以公开?她的X光毕竟还是个正人君子,一个年轻有为的医生,自己那纪霭霞却算什么?
  他深吸了一口烟,他面前已经完全是烟雾,他再重重的把烟雾喷出来,在那浓厚的烟雾里,他看不出自己的前途,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儿缓缓的滴血,一点,一点,又一点的滴着血,这扯痛了他的五脏六腑,震动了他整个的神经。奇怪,他以前也发疯般的爱过纪霭霞,为了纪霭霞不惜和父亲反脸四年之久。但是,纪霭霞只是像一把火般的燃烧着他,却从没有这样深深的嵌入他的灵魂,让他心痛,让他心酸,又让他心碎。
  他就这样坐在那儿,抽着烟,喝着酒,想着心事,直到门铃响,一辆汽车开了进来,他坐正身子,望着门口,进来的是朱正谋。“喂,若尘,”朱正谋走过来:“你过得怎么样?唐经理说,你有一套重振业务的办法,但是,你这些日子根本没去工厂,是怎么回事?”哦,要命!这些天来,除了雨薇,他心里还有什么?工厂,是的,工厂,他已把那工厂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失去了雨薇,似乎连生命都已失去了意义,他还有什么心情去重振家业?去偿还债务?可是,自己却曾夸下海口,接受了这笔遗产,夸下海口,要重振业务!哦,若尘,若尘,你怎能置那工厂于不顾呢?若尘,若尘,你将要老人泉下何安?他抽了口冷气,站起身来,请朱正谋坐。李妈已倒了茶来,朱正谋坐下了。若尘勉强振作了自己,问:
  “喝点儿酒吗?”“也好。”若尘给朱正谋倒了酒,加了冰块和水。
  朱正谋望着他,眼神是研判性的,深思的,半晌,他才说:“你有心事?”若尘低叹了一声,抽了一口烟。
  “为了那江小姐吧?”朱正谋说。
  他陡的一跳,迅速的看着朱正谋。
  “你怎么知道?”他问。
  “不瞒你说,”朱正谋笑笑,望着手里的酒杯。“刚刚江小姐来看过我。”“哦?”若尘狐疑的抬起头来。她来看你?那个X光呢?没有跟她在一起吗?她找律师做什么?要结婚吗?结婚也不需要律师呀!他咬住了烟蒂。
  “她来和我商量一件事,问我怎样的手续可以把风雨园过户到你的名下!”耿若尘触电般跳了起来。
  “我为什么要风雨园?”他叫:“既然是父亲给她的,当然属于她!我住在这儿都是多余,事实上,该离开风雨园的是我而不是她!现在,这根本就是她的财产!”
  “你别激动,”朱正谋说,“我已经向她解释过了,你父亲遗言这房子不能转售也不能转让,所以,无法过户到你的名下。”他凝视着他:“不过,若尘,你对她说过些什么?她似乎非常伤心,她说,你父亲给她这幢房子,使所有的人都贬低了她的人格。若尘,我知道雨薇的个性,除非你说过什么,要不然她不会介意的。因为——”他顿了顿:“她爱你!”
  他一震,酒杯里的酒荡了出来,这是今晚他第二次听到同样的句子了。“你怎么知道?”他问。
  “只有在爱情里的女孩子,才会那样伤心。若尘,你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朱正谋说,放下酒杯,站起身来。“不管怎样,若尘,雨薇是另外一回事,你也别为了雨薇,而耽误工厂的正事呵!你父亲对这家工厂,是死不瞑目的,所以才遗留给了你,你别辜负他对你的一片期望!好了,”他走过来,重重的拍了拍若尘的肩:“我走了,我不耽误你,你还是好好的想一想吧!你的爱情,你的事业,你的前途,可能是三位一体,都值得你好好的想一想!别因一时鲁莽,而造成终身遗憾!”朱正谋走了。若尘是真的坐在那儿“想”了起来,他想了那么长久,想得那样深沉,想得那样执着,想得那样困惑。夜渐渐深了,夜渐渐沉了,他走到窗口,望着月光下的那座雕像,望着风雨园中的花影仿佛,树影扶疏,他望着,长长久久的望着:星光渐隐,晓月初沉,曙色慢慢的浮起,罩着花园,罩着竹林,罩着水池。远远的天边,彩霞先在地平线上镶上一道金边,接着,太阳就露出了一线发亮的红光,再冉冉升起,升起,升起……天亮了。
  天亮了。若尘才发现自己的眼睛酸涩,四肢沉重,但是,他心底却有一线灵光闪过,精神立即陷在一份反常的亢奋之中。爱情、事业、前途,这是三位一体的事!自己怎么从未想过?他奔上了楼,走进房里,坐在书桌前面,取出一叠信纸,他再沉思片刻,然后,他开始在那晓色迷蒙中,写一封信:
  
  “雨薇: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风雨园。我想,唯有如此,你或者肯回到这属于你的地方,过一份应该属于你的生活。风雨园不能没有一个主人,希望你不要让它荒芜,那爱神始终屹立在园内,希望你不要让她孤独。我身负父亲留下的重任,决不会自暴自弃,在目前,我已经想透了,凭我这样一个浪子,实在配不上你,除非我有所表现,才能和你的X光一争短长。所以,雨薇,好心的保护神,只请你为了我,也为了我父亲,再给我一个机会,让我能够无愧于心的对你说出一句:‘我爱你!我要你!’或者,你已对我这要求觉得可笑,或者,你已心有所属,对我再也不屑一顾。我无言可诉说心底的惭愧,也无言可写尽我心底的爱情与渴求。那么,我只能悄悄退开,永远在我小小的角落里,爱你,祝福你,等待你!是的,等待你,等待你终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可能有这么一天么?雨薇?)我现在很平静。我知道自身的渺小,我知道我有最恶劣的‘历史’,我只求刷清自己的纪录,重振父亲的事业,然后,像个堂堂男子汉般站在你的面前!只是,还肯给我这机会吗?雨薇?无论如何,我等着!风雨园是父亲所锺爱之处,留给你,是他最智慧的决定,我配不上它,正如配不上你!我走了,但是,有一天,我会回来的,那时,我必定配得上你,也配得上它了!如果,不幸,那时它已有了男主人,我会再悄悄的退开,继续在我小小的角落里,爱你,祝福你,等待你!(说不定那男主人没有我好,没有我固执,没有我坚定不移,所以,我仍然要等待到底!)
  千言万语,难表此心。现在风雨园中无风无雨,晓色已染白了窗纸,此时此情,正像我们两人都深爱的那阕词: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不知何日何时,我们可以将此阙词改写数字,变成
  另外一番意境:‘天不老,情难绝,心有双丝网,化作同心结!’可能么?雨薇?我至爱至爱的人!可能么?
  我在等着!永远!祝福你!永远。
  你谦卑的若尘 七月廿九日曙光中”
  
  写完了信,他长吁出一口气,封好信封,写上收信人的地址与名字。他收拾了一个小旅行袋,走下了楼。他遇见正在收拾房间的李妈:“三少爷!你好早!要出去旅行吗?”
  “不,只是搬出去住。”
  “为什么?”李妈愕然的问。
  “你叫老赵拿着我这封信,按地址去找到江小姐,请她搬回来!”“可是,可是,可是……”李妈接过信封,张口结舌的说:“她搬回来,你也不必搬走呀!”
  “有一天,我还会搬回来的!”若尘肯定的说,把一件上衣搭在肩上,骄傲的、洒脱的一摔头,就大踏步的迎着阳光,走出去了。李妈呆立在室内,看着若尘那高昂着头的背影,消失在满园的阳光中,那么洒脱,那么傲岸,而又那么孤独!不知怎的,她的眼眶竟潮湿了。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忽然大梦初醒般,直着脖子叫起老赵来。
  半小时后,这封信就平安的到了雨薇手里,当她在那“宿舍”中展开信笺,一气读完,她呆了,怔了,半晌都不能动弹。然后,她的眼睛发亮,她的面孔发光,她心跳,她气喘,她浑身颤抖。“哦,老赵,”她急促的,语无伦次的问:“你们三少爷走了吗?真的走了吗?已经走了吗?”
  “是的,小姐。”老赵恭敬的说:“他要我来接小姐回去。”
  雨薇沉默了好一会儿。
  “哦,老赵,”终于,她咬咬嘴唇,轻吁出一口长气,仍然对着那信笺发怔。“我还不想回去。”
  “小姐?”老赵愕然的看着她。
  她再沉默了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声:
  “你放心,老赵,”她微侧着头,做梦般的说:“我会回去的,但是,不是现在,等过一阵子,我自己会回去的。”
  “可是……小姐……”老赵困难的说:“三少爷走了,你也不回去,我们……”“放心,我会常常打电话给你们,”雨薇说,摇了摇头,忽然恢复了神志,而且莫名其妙的兴奋起来。走到书桌前,打开抽屉,她取出了一叠钞票,转身交给老赵:“把这个给李妈,让她维持风雨园的开销……”
  “不,小姐,”老赵诚恳的说:“我们可以维持风雨园的用度……”“别说了,老赵,风雨园是该由我来维持的,不是吗?把这个钱拿去吧!老爷的遗嘱上,还说要给你们每人二十万元养老呢!这笔钱只好慢慢来了。你先把这点钱交给李妈维持一阵,我会回来的。”“好吧,小姐。”老赵无可奈何的接了钱。“不管怎么样,还是请小姐早点回去,最好……最好……”他吞吞吐吐的说:“能请三少爷也回去才好。”
  雨薇再度愣了愣,接着就梦似的微笑起来。
  “你放心,三少爷总有一天会回来的。现在,你去吧!”她说:“还有一件事。”“小姐?”“别让花园荒了,别让雕像倒了!”她喃喃的说。
  “哦,你放心吧,小姐,我们会把风雨园照顾得好好的,等你们回来。”“那就好了。”老赵走了。雨薇在书桌前坐了下来,打开若尘那封信,她再重读了一次,然后,她又读了一次,再读了一次,终于,她轻叹一声,放下信纸,用手轻轻的抚摸着那个签名,再轻轻的将面颊贴在那签名上,她嘴里喃喃的念着信里的那两句话:
  “天不老,情难绝,心有双丝网,化作同心结!”
  一声门响,她一惊,抬起头来,那X光正满面红光的跨进来,手里又高举着一束红玫瑰:“早!雨薇!瞧我给你带来的玫瑰花!昨晚你临时要去看律师,玩也没玩成,今天呢?你的计划如何?去香槟厅好吗?你说呢?再有,李大夫他们闹着要我请吃糖呢,你说呢?我们什么时候订婚?你说呢?”
  “我说吗?”她慢吞吞的站起身来,微侧着她那美好的头,带着个醉意醺然的微笑,轻声细语的说:“我们不请人吃糖,我今晚不和你出去,我也没答应过和你订婚,我们什么都不干!”“怎么?怎么?什么意思?什么意思?”那X光张口结舌起来。雨薇走了过去,微笑的望着他,温柔的说:
  “抱歉,吴大夫,我们的交往必须停止。你是个好人,一个好医生,你会找到比我可爱一百倍的女孩子!”
  “可是……可是……可是……”
  “我要出去了。”雨薇往门外走去,“你离开的时候,帮我把门关关好!”她像个梦游者般,轻飘飘的、自顾自的走了。
  那X光呆了,倒提着他那束玫瑰花,他又怔怔的愣在那儿了。
20
  好几个月过去了。秋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空气里飘过的是带着凉意的风,阳光温柔而又充满了某种醉人的温馨,天蓝而高,云淡而轻,台湾的秋天,叶不落,花不残,别有一种宁静而清爽的韵味。耿若尘在他工厂前面的办公厅中,搭了一张帆布床,已经住了三个多月,这三个月中,他清理了库存,整理了债务,向国外寄出了大批的“样品”,又试着打开国内的市场。一切居然进行得相当顺利,他发现克毅纺织厂虽然负债很多,在商业界的信用却十分好。许多时候,信用就是本钱。他经过三个月的努力,竟发现有料想不到的收获,一批已积压多时的毛料,被国外某公司所收购了,随着秋天的来临,大批国外订单源源涌到,唐经理整日穿梭不停的出入于耿若尘的办公厅中,笑得合不拢嘴:“真没料到这样顺利,照这种情势发展,不到一年,我们就可以把抵押的工厂赎回来,两年就可以清理所有债务!”
  “不用两年!”耿若尘说:“我只计划一年!我不懂为什么我们只做外销而不做内销,这些年来,台湾的生活水准已越提越高,购买力说不定超过了国外,我现在积极要做的事情,是打开国内市场!”于是,他开始奔波于各包销商之间,他开始把样品寄到国内各地。在这种忙碌的情况下,他那辆破摩托车实在无法派用场,于是,老赵被调到了厂里,来往于工厂及风雨园之间。从老赵口中,他知道雨薇始终不肯回到风雨园,却按月送钱回去维持风雨园,他无可奈何,只能微叹着,江雨薇,那倔强、任性、而坚毅不拔的女孩呵!她要怎样才肯转弯呢?怎样才肯回到风雨园呢?一定要自己兑现那张支票吗?做个堂堂的男子汉!于是,他工作得更努力了!他耳边总是荡漾着江雨薇的指责:“你是个花花公子!你是个败类!你胆小而畏缩,倒下去就爬不起来!你用各种藉口,掩饰你的不事振作……”
  不!他要振作!他不能畏缩,他曾是个花花公子,而现在,他必须要给她看到一点真正的成绩!他工作,他拚命的工作,日以继日,夜以继夜……他看到自己的心血一点一滴的聚拢,他看到那些工作的成绩以惊人的速度呈现在他面前。于是,每个深夜,他躺在那冷冰冰的帆布床上,喃喃的,低低的自语着:“为了父亲,更为了雨薇!”
  这样,十月,他们开始兼做内销了,一家家的绸缎行,一个个的百货店……订单滚了进来,产品被货车载了出去。耿若尘又亲自设计了几种布料的花纹,没料到刚一推出就大受欢迎。十一月,唐经理的帐单上,收入已超过支出不知若干倍,他们度过了危机,许多地方都愿意贷款给他们,但是,克毅公司已不需要贷款了!十二月,西门町的闹区竖起了第一块克毅产品的霓虹招牌,接着,电视广告,电影广告都纷纷推出来。耿若尘深深明白购买心理,广告费是决不可少的支出。果然,工厂的产品是越来越受欢迎了,而耿若尘也越来越忙了。
  这天,唐经理贡献了一个小意见:
  “我们仓库里有许多过时的成衣,堆在那儿也没用处,有人告诉我,如果稍加改良,好比A106号的衣服,只要在领子上加一条长围巾,就可以变成最流行的服装,我们何不试试看,说不定也会受欢迎呢!”
  这提醒了耿若尘,于是,他研究了所有成衣的式样图,以最简便的方法加以改良,果然,这效果出乎意料之外的良好。他发现女人的衣服都大同小异,时髦与不时髦之分常常在一丁点儿变化上。长一点,短一点,加根腰带,领子上加点配饰,诸如此类。他越研究越有心得,那批存货果然推销掉了。
  又一天,唐经理说:“有人告诉我,最近美国非常流行东方的服装及花色,你何不设计一点这类的布料及衣服销美国?”
  他依计而行,果然又大有收获。
  再一天,唐经理说:“有人告诉我,今年冬天必定会流行镶皮的服装,不必真皮,只要人造皮,用来做配饰,好比呢料的小外套,加上皮袖子和口袋等等,我们何不也试试?”
  再一次的成功。当唐经理再来对耿若尘说:“有人告诉我……”若尘忽然怀疑起来了,他怎没想过,唐经理会从一个经理人才变成军师的,尤其,他对女性的心理和服装懂得太多太多,他奇怪的问:“喂,唐经理,你这个‘有人告诉我’里的‘有人’是谁呀?他太有天才,我们应该把他聘用进来才对!”
  “这个……这个……这个……”唐经理突然扭扭捏捏起来了。“对了,我真糊涂,”若尘说:“这一定是公司里的人员了,因为他对我们公司如此了解,是那一个?你该向我特别推荐才对。”克毅工厂及成衣部员工有数百人,管理及行政人员就有五六十人之多。若尘是绝不可能一个个都认识的。
  “这个……这个人吗?他……”唐经理仍然吞吞吐吐的说不出口。“怎么?”若尘的狐疑更深了。“到底是谁?”
  “他不要你知道他!”唐经理终于冒出一句话来。
  “为什么?”若尘蹙起眉头,更加怀疑。“你还是说出来吧!他是我们公司里的人吗?”
  “不……不是。”“不是?”若尘叫:“那他如何知道我们公司的存货及内幕?”“她……在你不在公司的时候,她常常来,她经常参观各部门,也常研究你发展业务的办法。”
  “他到底是什么人?朱律师吗?”若尘有些火了。
  “她是——是——是江小姐!”唐经理隐瞒不住,终于吐露了出来。若尘愣住了。“是她?”他呆呆的说,靠在办公桌上。他那样震动,竟然说不出话来了。“她和我联络好的,”唐经理嗫嚅的说:“每次你出去之后,我就打电话给她,她常常来,研究你的进展情形,也常常关心些别的事,例如,你的棉被换成厚的了,就是她拿来的。你桌上台灯的亮度不够,也是她换了新的。可是,她不要我告诉你,我想……我想……她很爱你,可是,她是很害羞的!”
  若尘抬起眼睛来看看唐经理,他的眼睛炯炯发光,使他整个脸上都焕发出光采来。他略一沉思,就把手里的一支铅笔丢在桌上,转身向室外就跑,一面对唐经理喊:
  “我出去一下,公司里你照管着吧!”
  他冲了出去,嘴里吹着口哨。若干时日以来,唐经理从没看过他如此兴奋和快乐的了。
  若尘跨上了老赵的车子,立即吩咐他开往雨薇的住处,一面,他问:“老赵,说实话,你最近见到过江小姐吗?”
  “是的,三少爷,我常常见到。”
  “在那儿见到的?”“风雨园。她最近常回去,整理书房里的书,整理老爷留下的古董,整理老爷的字画,她还要老李把花园整顿了一下,新种了好多花儿,沿着围墙,她种了一排茑萝呢!前天她还回到风雨园,和李妈把那大理石雕像洗刷了一番,她亲自爬上去洗,冻得鼻子都红了呢!老李要代她去洗,她硬是不肯,她说……她说什么,我学不来的!”
  “她说什么?想想看!”若尘逼着问,眼睛更亮了。
  “她说得文绉绉的,我真学不来!”
  “想想看,照样子说也不会吗?”若尘急急的追问。
  “好像是说,那是爱神,她不能让爱神的眼睛看不清楚,所以要给它擦亮一点儿,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耿若尘深吸了口气,他的心脏加速了跳动,他的血液加速了运行,他懊恼的说:“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江小姐不许我说!”“你们为什么不求她搬回来?”
  “她不肯呀!她说,除非……除非……”
  “除非什么?”他追问。
  “除非三少爷先搬回去!要自动的才算数!”
  先搬回去?要自动的?耿若尘愣了,这是什么意思呢?他咬着嘴唇,仔细沉思,是了!他突然心中像电光石火般一闪,明白了过来。自己曾写信告诉她,当自己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时候,就要回到风雨园里去找她。她在等待,等待自己成为一个“堂堂男子汉”的时候!她不愿先搬回风雨园,只因为自己在受苦,她也不愿享福!哦,雨薇呀雨薇,你心细如发,而倔强如钢!什么时候见过像你这样的女人呢?噢,雨薇呀雨薇,既然你能如此待我,那么,往日的怨恨,你是已经原谅了?他再深吸口气,拍着老赵的肩:
  “老赵!把车子开快一点!”
  “别急呀,三少爷,总不能撞车呀!”
  快!快!快!雨薇,我要见你!快!快!快!雨薇,让我们不要再浪费光阴吧!快!快快!雨薇,我每根神经,每根纤维,每个细胞,都在呼唤着你的名字!
  车子停在那“宿舍”门口,他冲了进去,三脚两步的跨上楼,找着她的房间,门锁着,她不在家!该死,这是上班时间,她怎可能在“宿舍”里呢?奔下楼,跳进车子,他对老赵说:“快!去医院!”到了医院,他找着了好心的护士长:
  “江雨薇吗?”护士长查了查资料:“她好像这两天被××医院的一个女病人请去当特别护士了!”
  他再奔回车子,转向那一家医院:
  “江雨薇吗?昨天确实在这儿,今天没来!”
  要命!他再跳上车子:
  “先去师范大学,找她弟弟,她可能去看弟弟了!”
  到了师范大学,他才想起立德已经毕业,去受军训了,他又去找了立群,依然没有找到。他一时兴发,管他呢!反正她一定在某一家医院里,挨家去找,总找得着的。他几乎找遍了全台北市的医院,夜深了,他始终没找到她。
  “少爷,”老赵忍不住说:“今天就算了吧,要找,明天再找也是一样的,何必急在这几小时呢!”
  是的,明天再找吧!但,若尘毕竟不死心,他又折回到雨薇的“宿舍”去了一趟,雨薇依旧没有回来,很可能,她值了夜班,那她就一夜也不会回来了。他长叹了一声,当爱情在人胸中燃烧的时候,渴望一见的念头竟会如此强烈!每一分钟的延宕都会引起一阵焦灼,每一秒钟的期待都会带来痛楚!他想见她,那么想,那么想,想望得自己的五脏都扭绞了起来,可是,他今晚是见不到她了。
  无情无绪的回到工厂,他打发老赵回风雨园去睡了,要他明天一早就来报到。这些日子,老赵都仍然住在风雨园,每早到工厂来待命,碰到若尘不需要用车的日子,就会打电话给他,叫他不要来,所以他才有机会见到雨薇。
  老赵走了,若尘孤独的留在那冷冷清清的办公厅内,他这办公厅建筑在厂房的前方,有好几间大厅给一般职员用,他这间是单独的,算是“厂长室”,原是耿克毅办公的房间。克毅工厂资金庞大,老人当初却是实惠主义,并不肯在办公厅的建筑上耗费太多的资金,因此,这些房子都是简单而实用的。若尘的这间小屋,放着大书桌,桌上堆满样品,墙上贴满图表,再加上一张床,所剩下的空位已经无几。他却在那有限的空间内蹀躞着,走来走去,走去走来,他心慌而意乱,焦灼而渴切,他无法睡觉,他等待着天亮,全心灵都只有一个愿望:雨薇!燃起了一支烟,他终于停在窗口。窗外的天空,一弯明月,高高的悬着,室内好冷好冷,这是冬天了,不是吗?奇怪,这将近半年的日子,自己住在这小屋内,工作得像一只骡子,却从没有感到过如此的冷清、寂寞,与孤独。“谁伴明窗独坐?我和影儿两个!”天哪!他想雨薇,想雨薇,想得发疯,想得发狂!猛抽着香烟,他在烟雾中迷失了自己,心底只有一个声音,在那儿重复的,一声声的呼唤着:雨薇!雨薇!雨薇!
  书桌上的电话蓦然间响了起来,在这寂静的夜里,这铃声特别的清脆和响亮。若尘不由自主的吃了一惊,这么晚了,会是谁?不会是唐经理吧?不至于有支票退票的事吧?否则唐经理为什么要这么晚找他。
  握起了听筒,他说:“喂,那一位?”“喂,若尘?”对方温温柔柔的叫了一声,那女性的、熟悉的声音!他的心猛的一跳,呼吸就立即急促了起来,可能吗?可能吗?这可能是她吗?那牵动他每根神经,震动他每个细胞的那个保护神!那让他奔波了一整天,找遍大街小巷的女暴君哪!可是,现在,她的声音却那样温柔,那样亲切,他执着听筒的手颤抖着,他的心颤抖着,他的灵魂颤抖着,他竟答不出声音来了!“喂,喂?”雨薇困惑的语气:“是你吗?若尘?”
  “噢!”他猛的清醒了过来,深抽了一口气:“是我!雨薇,我敢相信这电话是你打的吗?”
  对方沉默了一阵。接着说:
  “我听说你找了我一整天。”
  “你听说?”他问,心中掠过一阵震颤的喜悦:“听谁说?你怎么知道?”“这不关紧要,”她低语:“我只是打个电话问问你,现在还要见我吗?”“现在?”他低喊,那突如其来的狂欢使他窒息:“当然!你在那儿?”“风雨园!”
  天哪!找遍了大街小巷,探访过每个医院,奔波于两所大学之间,却遗漏了那最可能的地方:风雨园,他再深抽了口气,喘息着,颤栗着,急促的说:
  “听着!我在十分钟之内赶到!”
  “好的。”“千万等我!”他喊:“看老天份上,千万别离开!千万!千万!千万!”挂断了电话,他奔出了房间,穿过厂房前的空地,冲出大门,拦了一辆计程车,他跳上去,急急的吩咐着地址,他说得那样急,弄得那司机根本听不清楚,他再说了一遍,又连声的催促:“快!快!快!”那司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慌忙发动引擎,风驰电掣的向前冲去。
  车子到了风雨园,若尘跳下了车子,付了钱。风雨园的小门是虚掩的,他推开了门,直奔进去,奔过了车道,走近路从竹林间的小径穿出去,他来到了喷水池边,正想往那亮着灯光的客厅奔去,他耳边蓦然响起了一个宁静的、细致的、温和的声音:“你在找什么人吗?”他迅速的收住脚步,回过头来。于是,他看到雨薇正坐在喷水池的边缘上,披着一肩长发,穿着件紫色的毛衣和同色的长裤,外面罩了一件白色的斗篷,沐浴在月光之下。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像天际的两颗寒星,她白皙的面庞在月色下显得分外的纤柔,她的小鼻子微翘着,嘴唇边带着个淡淡的笑。坐在那儿,她沉静,她安详,那爱神伫立在她的背后,那些水珠像一面闪灿的珠网,在她身后交织着。这情景,这画面,像一个梦境。而她却是那梦里的小仙女,降落凡间,来美化这苦难的人生。他走过去,停在她面前,一动也不动,只是痴痴迷迷的注视着她。她也不动,微仰着头,也静静的看着他。
  他们对看了好一会儿,终于,她先开了口,语气轻而温柔:“瞧,你找到了我。”“是的,”他说:“我找到了你,从去年秋天在医院的走廊上开始。”“一年多了,是吗?”她问。
  “一年多了。”“好吧,”她低语:“你找我干什么?”
  “做我的保护神。”“我做不了,”她的眼睛闪亮,声音清晰:“我自己也需要一个保护神。”“你已经有了。”“在那儿?”“在你身后。”她回头望望那雕像。“你确信它能保护我?”
  “保护我和你!”他说,走近她。“我们都需要一个保护神,一个爱神,但愿那爱神有对明亮的眼睛!”
  她一怔。“你似乎偷听过我说话。”
  “我没有。”他把手伸给她:“倒是你似乎常常在考察我,请问,女暴君,我通过了你的考验了没有?假若通过了,把你的手给我,否则,命令我离开!”
  她不动,也不伸出她的手,只是微侧着头,静静的仰视他。他的脸色变白了,嘴唇失去了血色,月光洒落在他眼睛里,使那对眼睛显得分外的晶亮,他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怎么?你看清楚了我吗?”他问:“你必须用这种审判的眼光来看我吗?如果你要审判,请尽量缩短审判的时间,好吗?”“我看清楚了你,”她说:“一个浪子,有最坏的纪录,有过好几个女友,一个花花公子,不负责任,暴躁、易怒、而任性。是一匹野马,只想奔驰,而不愿被驾驭。但是,大部份的良驹都是由野马驯服的,我想,”她再侧侧头,一个轻柔的微笑浮上了她的嘴角。“你正从野马变成良驹。而我呢?我只怕我——”她的声音变得很低很低:“不可救药的爱上了一个浪子!”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心中。
  他一把紧握住了她。“不,”他急促的说,把她的身子拉了起来,他的心狂跳着,他浑身的血脉都偾张着,他的眼睛更深、更黑、更亮,他的声音里夹带着深深的颤栗:“你该是个好骑师,缰绳在你的手里,尽管勒紧我,驾驭我,好吗?”
  “我手里有缰绳吗?”她低问,凝视着他的眼睛。“不止缰绳,还有鞭子!”他正色说,把她一把拥进了怀里,她软软的依偎进了他的怀中,立即,他的手加重了力量,紧紧的箍住了她的身子。她发出一声深长的叹息,然后,她的手揽住了他的颈项,他的嘴唇压了下来,他们紧贴在一块儿,月光把他们的影子长长的投在地下,两个人的影子重叠成了一个。半晌,她睁开眼睛,望着他,她的眼睛又清又亮,闪耀着光采,凝注着泪。“我想,”她低语:“你应该搬回风雨园来住。”
  “为什么?”他问。“因为我想搬回来,但是,如果我一个人住,未免太孤独了。”他紧盯着她,狂喜的光芒罩在他整个的面庞上,燃烧在他的眼睛里。“真的吗?真的吗?真的吗?”他一叠连声的问。
  “真的。”她轻声而肯定的说。
  他注视她,良久,良久。然后,他再度拥紧了她,捕捉了她的嘴唇。爱神静静的伫立在月光之下,静静的睁着她那明亮的眼睛,静静的望着那对相拥相依的恋人。
21
  十二月一过,新的一年来临了。
  一九七二年的元旦,带来了崭新的一年,带来了充满希望的一年,带来了有光、有热、有爱、有温情的一年,元旦,这该是个好日子。在风雨园中,这天也洋溢着喜悦的气息,好心情的雨薇,使整个风雨园里的人都跟着高兴起来。一清早,雨薇就在竹梢上挂了一串长鞭炮,让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把若尘惊醒,他睡梦朦胧的跑出来,只看到雨薇酣笑得像园中那盛开的一盆兰花。她笑着奔过来。对他眨眼睛,喊他是懒虫。她那浑身的喜悦和那股青春气息感染了他,使他不能不跟着笑,跟着高兴。他抓住她的手臂,问:
  “什么事这么开心?”“新年快乐!”她嚷着,又说:“你别想瞒我,昨天唐经理和我通了电话,他说你今年的订单堆积如山,工厂中正在赶工,预计到夏天,你就可以转败为胜,使债务变成盈余,而且,他还说,以目前的资产负债表来说,资产已远超过了债务。我虽然对做生意一窍不通,也明白一件事,就是你成功了!你使克毅公司重新变成一家大公司,一年以前,这公司尚且一钱不值,现在已身价亿万!”
  “这是你的功劳!”若尘也笑着说:“如果没有你拿着马鞭在后面抽我,我又怎么做得到?”
  “算了!算了!”雨薇笑容可掬。“我不想居这个功!我也没拿马鞭抽你,别真的把我形容成一个女暴君好不好?我自己还觉得自己很女性、很温柔呢!”
  “一个最温柔,最女性,最雅致,最动人,最可爱的女暴君,好不好?”若尘笑着说。
  “别把世界上的形容词一次用完,留一点慢慢用,要不然,下一次你就没有句子可以用来夸我了。”
  “用来夸你吗?”若尘轻叹一声:“实在可以用来夸你的句子太少了,因为古往今来的作家们没有发明那么多的形容词!你,雨薇,你的好处是说之不尽的。”
  雨薇的脸红了。“算了吧,若尘,少肉麻兮兮了!”她笑着,微侧着她那美好的头:“告诉你一声,今晚我请了客人来吃晚饭,你不反对吧?”“为什么要反对?”若尘说,突然笑容一敛:“我知道了,你请了那个X光!”雨薇笑得弯了腰。“我干嘛要请X光?我又没害肺病!”她笑嚷着:“你心里除了那个X光之外,还有别人吗?”
  “我不知道你除了X光之外,还有什么别的男朋友!”若尘闷闷的说。“那你对我了解太少了!”雨薇用手掠掠头发,笑意盎然。“我请了……”她掐指细数:“一、二、三、四,一共四个男客,一个女客也没有。”“四个男客?”若尘蹙起眉头:“少卖关子了,雨薇,你到底请了谁?”“不告诉你!”雨薇奔进房间,呵着手。“我快冻僵了,应该把壁炉生起来了!”“喂,女暴君,你到底请谁来吃饭?”若尘追进来问。“不要吊人胃口好不好?”“到晚上自见分晓!”“不行!你非说不可!弄得人心神不定!”
  “都是我的男朋友吗!”雨薇笑着:“我把他们统统请来,和你作一个比较!”“少胡扯了,鬼才信你!”
  “那么,你等着瞧吧!”
  “你真不说吗?”若尘斜睨着她。
  “不说!”她往沙发上一躺。“反正是男人!”
  “好,”若尘扑了过来:“你不说我就呵你痒!”
  “啊呀!”雨薇跳起来就逃,若尘追了过去,他们绕着沙发又跑又追又笑,雨薇被沙发一绊,站立不住,摔倒在地毯上,若尘扑过去,立即按住她,用手轻触她的腋窝,轻触她的腰际,嘴里叫着:“看你说不说!看你说不说!”
  “好人!别吵,我说,我说!”雨薇笑得满地打滚,长发散了一地。“是谁?”他仍然按着她。“是朱律师,唐经理,和我的两个弟弟!”
  “嗳!你这个——小坏蛋!”若尘笑骂着:“你就会捉弄我!我非惩罚你不可!每次都要弄得人心魂不定!”他又开始用手指抓她的胁下和腰间:“让你尝尝味道!看你还敢不敢捉弄我!”她又笑得满地滚,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得又喘又咳,终于叫着说:“我投降!我投降!快停止!好人!好若尘,饶了我吧!”
  “讲一声好听的,就饶你!”若尘继续呵着她。
  “我最好心最好心的人!我最心爱的人!”
  “这还像话。”他停下手来,她仍然止不住笑,头发拂了满脸,他用手拂去她面颊上的头发,看着她那笑容可掬的脸,听着她那清脆的笑声,他猝然间长长叹息,伏下身来,他用嘴唇堵住了那爱笑的小嘴,他们滚倒在地毯上,她本能的反应着他,用手紧紧揽住他的头。半晌,她挣扎着推开他,挣扎着坐起来:“不要这样,”她红着脸说:“当心别人看见!”
  “谁看见?”他问:“你怕谁看见?”
  她抬头望望那炉台。“怕你父亲!”她冲口而出,想起耿克毅给她的那封信。
  他愣了愣,也抬头望着炉台上父亲的那张遗像。
  “为什么?”他问。“因为……因为……”她支吾着,垂下眼帘。“因为我想,如果你父亲在世,是不会赞成我们的。”
  “你凭什么这样想?”他惊奇的问。“因为……因为……”她又支吾了起来。
  “因为什么?”他紧盯着她,怀疑的神色逐渐浮上了他的脸,明显的写在他的眼睛里。“他很喜欢你,不是吗?”
  “我想——我想是的。”
  “他也很喜欢我,不是吗?”
  “那是当然的,你是他最宠的儿子。”
  “那么,如果我们两个相爱,对他而言,不是正中下怀吗?”他深深的看着她。“我——并不这么想。”
  “为什么?”他再问。“因为……因为……”她再度支吾起来了。
  “天哪!”他喊:“你从来不是这样吞吞吐吐的!”怀疑在他的眼睛里加深了,他的脸色开始严肃而苍白了起来,他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看在老天份上,雨薇,对我说实话!难道他曾经对你……”她猛的跳起来,脸色也发白了。
  “你又来了!”她说,严厉的盯着他:“你又开始怀疑我了!你又转着卑鄙的念头,去衡量你的父亲和我!”
  “不是这样,雨薇!”他急急的叫:“我并不怀疑你,只是你的态度让我奇怪,为什么你觉得我父亲会反对我们结合?你为什么不爽爽快快说出来?”
  雨薇一怔,然后,她放松了自己的情绪,轻轻的叹口气,把手放在若尘的手腕上,深深的、深深的凝视着若尘的眼睛,低语着说:“你刚刚用了结合两个字。”“是的。”“这代表什么呢?”她问。“你从没有对我谈过什么婚姻问题。”“老天!”他叫,热情涨红了他的脸:“你明知道我是非你不娶的!”“我为什么该知道?”她瞅着他。
  “这……”他瞪视着她:“你是傻瓜吗?雨薇?我已经为你快发疯了,你还不知道吗?哦,对了,我还没向你正式求过婚,是不是我需要跪下来呢?”
  “这倒不必,”雨薇幽幽的说:“只要告诉我,你有权利向我求婚吗?”“权利?”他愣了愣:“这是什么意思?”
  “我一直在想……”她沉吟的说:“我并不完全了解你过去的恋爱历史!我曾想略而不谈,可是,你的历史中有婚姻的障碍吗?”“婚姻的障碍!”他的脸色又由红转白了。“你指纪霭霞的事吗!你答应过不再介意了,不是吗?”他逼近她。“雨薇,雨薇,”他恳切的、至诚的、发自内心的呼喊:“我爱你!虽然我也爱过纪霭霞,但决不像爱你这样深、这样切。雨薇,雨薇,别再提她吧,让她跟着我过去所有的劣迹一起埋葬,而让我们共同创造一个新的未来吧!雨薇,答应我!”
  “我并不想提起你的过去,“她低语,融化在他那份浓浓的挚情里。“只是……记得宣读遗嘱那天吗?”
  “怎样?”“记得你父亲曾分别给我们两封信的事吗?”“是的。”“我不知道你父亲对你说了些什么,他却在信中警告我不可以接受你的爱情,所以,我想,他是不赞成我们结合的。”
  “真有这种事?”他困惑的问。
  “真的,他特别提醒我,最好弄清楚你的恋爱历史,所以,告诉我,你还有什么特别的恋爱历史,是我所不知道的吗?”
  “纪霭霞的事,你早就知道了!其他的,我也告诉过你,我曾经很荒唐,曾经堕落过,却没有不可告人之事。”他凝视她:“或者,父亲指的是我那段荒唐的日子,怕我会对你用情不专,他太怕你受到伤害,所以先给你一个警告,这并不表示他反对我们结合。”“也可能。”雨薇沉思了一会儿,抬眼看他:“那么,你会对我用情不专吗?你会伤害我吗?你会吗?”
  “我会吗?”他长长叹息,用手捧住了她的面颊。“雨薇,假若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假若你知道我脑中充塞的都是你的影子,假若你知道我血管里流的都是你的名字,假若你知道我爱你的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百万分之一有多深的话,你就不会问我这问题了!”“但是,你也曾这样疯狂的爱过纪霭霞,不是吗?”
  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嘴,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
  “别再提她的名字,我也不再提X光,好吗?”
  “可是,我可从没有爱过X光啊!”
  “别骗我,”他说:“也记得父亲给我的信吧?”
  “当然。”“他说他已经调查过了,你和X光实在是感情深厚的一对,他还警告我横刀夺爱是件不易的事呢!”
  她瞪大眼睛。“你父亲在撒谎,我从没有和X光恋爱过,我不知道你父亲为什么要这样做?”“可能是同样的理由,他怕我带给你不幸。”他说,眼里却流转着喜悦:“可是,这却把我弄惨了!那X光真不知让我吃了多少醋,伤过多少心!”
  “哎!”雨薇轻轻叹息。“你父亲如果这样千方百计的想‘营救’我,可见你有多坏了!”
  他涨红了脸。“事实上,我比他想像的要好得多,雨薇。”他祈求的低语:“我发誓,如果我有一天负了你,我就……”
  她蒙住了他的嘴。“不要发誓,”她说:“爱情的本身就是誓言!我相信你,而且,即使你真的很坏,我也已经爱上你这个坏蛋了!”
  “雨薇!”他唤了一声,俯下头来,深深的吻住了她,吻得那样深,吻得那样沉,吻得那样热切,吻得那样长久,使他们两人的心脏都激烈的跳动起来,两人的血液都加速了运行,两人都浑身发热而意识朦胧。
  一声门响惊动了他们,雨薇迅速的挣开了他,脸红得像一朵盛开的蔷薇。进来的是李妈,目睹了这一幕,她“啊呀”的叫了一声,慌忙想退出去,可是,若尘叫住了她:
  “别走!李妈!”李妈站住了,虽然有些尴尬,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喜悦,她在围裙里搓着手,呐呐的说:“我——我只是来问问江小姐,晚——晚上的菜,十个够不够?”“不够!”雨薇还没开口,若尘已经抢着说了:“你起码要准备十二个菜,李妈!”“干什么?”雨薇惊奇的问:“十个菜足够了,又没有多少人,别浪费!”“我要丰富一点,”若尘说,望着雨薇:“假若你不嫌太简陋,我希望在今天晚上宣布我们订婚!”
  “啊呀!”李妈大叫了一声:“真的吗?三少爷,江小姐,恭喜呀,怪不得今天一早我就觉得喜气洋洋的呢!啊呀!太好了!太好了!”她拉起围裙,擦起眼泪来了,一面飞奔着往外跑:“我要去告诉他们去!我要去告诉老赵和我那当家的!让他们也跟着乐乐!啊呀,太好了!太好了!如果老爷在世呀,啊呀,如果老爷在世……”
  她一边叽哩咕噜的叫着,一边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儿,若尘凝视着雨薇。
  “或者,我决定得太仓促了,会吗?雨薇?或者,你希望有个盛大的订婚典礼?”雨薇痴痴的注视着他。
  “这是最好的日子,”她低语:“新的一年,新的开始。今天是元旦呀!”他走近她,握住了她的双手。
  “我能勉勉强强的算一个男子汉了?”他怯怯的问,担忧而期盼的:“能吗?”“让我告诉你,”雨薇热切的看着他:“你一向就是我心目中最标准的男子汉!从在医院的走廊里第一次见到你开始,我就知道你是个道道地地的男子汉了!”
  他注视了她好一会儿,然后,他低下头去,拿起她的手来,他虔诚的把自己的嘴唇紧贴在那手背上。
22
  晚上,客人陆续都来了。
  在吃饭以前,大家都散坐在客厅之中。壁炉里已经生起了火,室内暖洋洋的,大家喝着酒,聊着天,空气中弥漫着一层温馨的、喜悦的气息。
  这还是立德和立群第一次正式拜访风雨园,以前他们也曾来过,总是匆匆和雨薇说两句话就走,现在,他们兄弟两个坐在那豪华的客厅中,接受了李妈他们恭敬的接待,接受了若尘热烈的欢迎,又在雨薇的面庞上发现那层幸福的光采,两兄弟就彼此交换了一个眼光,各人心里都有了数了。立群悄悄的在姐姐耳边说:“姐,这个耿大哥比你那个X光强多了!我和哥哥都投他一票!你可别把到手的幸福放走啊!”
  “小鬼头!”雨薇低声笑骂着:“你懂什么?”
  “不是小鬼头了,姐姐,”立群也笑着:“我已经大学二年级了,都交女朋友了!”“真的吗?”雨薇惊奇的看着这个已长得又高又大的小弟弟,不错,这已经不是个孩子了,不是父亲刚死,那个吓得不知所措的八、九岁的小弟弟,这已经是个又高又壮的年轻人了。她不自禁的微笑了起来,低声说:“风雨中的小幼苗,也终于长成一棵大树了,不是吗?”
  “都靠你,姐姐!”立群说:“你一直是我们的支柱,没有你,我和哥哥可能现在正流落在西门町,当太保混饭吃呢!”
  “算了,别把你姐姐当圣人,”雨薇笑着说:“不管我怎么做,也要你们肯上进才行!”
  “嗨!”若尘大踏步的跨到他们身边来:“你们姐弟两个在这儿说什么悄悄话?能不能让我也听听?”
  “我在说——”立群微笑的瞅着他的姐姐:“我这个姐姐有种特殊的力量,能给人以支持,给人以信心,使人屹立而不倒,”他注视着若尘:“我说错了吗?”
  “你是我的知音!”若尘忘形的说,拍了拍立群的肩膀:“我告诉你,当你找女朋友的时候,必定要以你姐姐为榜样,选定之后,还要给我鉴定一下才行!我比你更了解你姐姐,信不信?”“啊呀!”雨薇低喊,脸涨红了。“我看你们两个都有点儿神经,别拿我做话题,我不参加这种谈话!”说着,她走到朱正谋、唐经理,和立德那一群里。
  立德已经毕了业,目前正在受军官训练,因为营区就在台北近郊,所以他能到风雨园来。他学的是儿童教育,现在,他正在热中的谈着有关问题儿童的教育问题,因为唐经理有个小儿子,生下来就有先天性的低能症,现在已经十岁了,仍然语无伦次,无法上学。立德对这孩子很感兴趣,详细的盘问他的病况,唐经理正在说:
  “有次我们家里请客,客人帮他布菜,一面问他吃不吃红辣椒?他回答说,吃红辣椒,也吃绿辣椒,我们听了,都挺得意的,认为他回答得体,已变得比较聪明了。谁知他下面紧接着说:也吃白辣椒,也吃蓝辣椒,也吃黄辣椒,也吃黑辣椒……说个没完了,差点把我太太气得当场晕倒,你瞧,这种孩子该怎么办?”“你带他去看过医生吗?”立德问。
  “怎么没看过,但是都没有结果。”
  “我认为,”立德热心的说:“你这孩子并非低能儿!你想,他分得出红黄蓝白黑,有颜色的观念,也肯说话,也有问有答,这孩子只需要有耐心的、特殊的训练,就可以让他恢复正常。”“你知道有什么地方可以收这类的孩子吗?”唐经理兴奋的问。“可惜,台湾没有这种问题儿童的训练学校,也缺乏这种训练人才。我常想,假若我有钱的话,我一定要办一所问题儿童学校,同时,再办一所孤儿院,我自己十三岁就成了孤儿,深知孤儿之苦,同时,孤儿也最容易变成问题儿童,因为他们缺乏家庭温暖的缘故。”
  朱正谋很有兴味的看着他。
  “但是,你说,台湾缺乏这种训练人才。”
  “训练人才并不难找,”立德侃侃而谈:“拿我姐姐来说吧,她就是最好的训练人才。只要有耐心,有机智,肯付与他们温情的,就是好人才,我们可以招募有志于教育的这种人,再给予适当的训练,人,不是主要问题,主要还在于钱。”
  耿若尘不知不觉的被这边的谈话吸引了过来:“据你估计,立德,”他问:“办这样一所学校要多少钱?”
  “这……”立德沉吟了一下。“我实在无法估计,因为规模可大可小,但是,绝非一个小数字可以办到的,因为这种学校里一定需要医生和护士,它一半是学校,一半是医院。还需要特别的教材和房间,你们听说过一种自虐儿吗?他们会想尽方法虐待自己,放火、撞头、用牙齿咬自己、用刀割,这种孩子,你必须把他关在一间海绵体的屋子里,让他无法伤害自己,想想看,这些设备就要多少钱?”
  “可惜,”耿若尘叹口气:“假若我真是个大财主的话,倒不难办到。”唐经理很快的和朱正谋交换了一个眼光。
  “你真有这份心的话,倒不难,”唐经理说:“工厂的业务已经蒸蒸日上了,严格说来,你已经是个大富翁了,你知道吗?”耿若尘坐了下来。“我不太明白,”雨薇说:“我们不是还在负债吗?”
  “我告诉你吧,”朱正谋说:“所有的大企业都有负债,只看负债多,还是资产多。一年多以前,克毅纺织公司值不到一千万,但是,现在,你要出售产权的话,可以卖到八千万元以上。”“为什么?”“因为它在赚钱,因为它已有了最好的信用,因为它拥有的订单远超过负债额……这些,我必须慢慢跟你解释,最主要的一点,你需要了解的,是若尘已经成为富翁了!他每月有高额的进帐,他有一家最值钱的纺织公司!”“可是,我不能出售父亲的公司,是吧?”若尘说。
  “那当然,但是,慢慢来吧!你将来的盈余会远超过你的预计,那时,你就可以办你的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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