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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千千结

_3 琼瑶(当代)
  “啊呀!啊呀!”思纹又转移目标到她丈夫身上,气得发抖。“你怎么骂起我来了?我什么地方得罪你了?我做错什么了?我怎么是疯婆子?你说!你说!我帮你生儿育女,做老妈子,现在我老了,你就骂我是疯婆子!你不要以为你做的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包舞女,逛酒家……”“你住不住口!”培中怒吼了一声,一把扭住了思纹的手腕:“你这个笨蛋!现在是我们吵架的时间和地点吗?你弄弄清楚!……”“哎哟!”思纹更加杀鸡似的叫了起来:“你要杀人呀?你这个死没良心的,……”“我说,纹姐,你就别吵了!”美琦细声细气的,阴恻恻的开了口:“你难道还不明白,有人想把我们挤出耿家的大门呢!”思纹呆了呆,这才醒悟过来,立刻又开始了尖叫:
  “凭什么呢?难道咱们的孩子是偷汉子生下来的吗?难道他们就不是耿家的种吗?……”
  “思纹!”培中的脸色铁青,恶狠眼的瞪着她:“你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当心我揍你!”
  思纹被吓住了,说了一半的话整个咽了下去,张大了嘴,涨红了脸,活像个大傻瓜。美琦又阴恻恻的说:
  “倒不是咱们的孩子来路不正,只怕是咱们孩子的父亲来路不正呢!”“美琦!”老人怒喊,走了过去,他盯着他的儿媳妇:“你的话什么意思,解释解释看!”
  “我那有说话的余地啊!”美琦嗲声说:“培中培华都没有说话的余地,何况我们当儿媳妇的呢!”
  “好!”老人说:“你既然知道你没有说话的余地,你就免开尊口吧!”“爸爸!”培华抢前了一步:“您的意思是只认若尘,不认我们了,是不是?”“有什么认与不认的?”老人激怒的说:“你们自己看看,你们有没有一份做儿子的样子?那一次你们来风雨园,不是吵闹得天翻地覆?你们如果要多来几次,我不短命才怪!”
  “很好,”培华说:“我们既然如此不受欢迎,我们就走吧!不过,我还有几句话要说,”他掉头看着耿若尘:“若尘,算你胜了,四年来,你对父亲的一切都置之不顾,现在,你知道父亲所剩的时光无几,你就赶回来献殷勤了!这正是你一贯的作风!既然今天晓得回来,为什么当初要发誓不回风雨园呢?嘿嘿,本来吗,”他冷笑连连:“你怎么舍得这份家产啊?”耿若尘的面色变得惨白,太阳穴上那根青筋在急速的跳动,他把酒杯放在炉台上,向前跨了几步,在大家都还没有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他已经对着培华的下巴挥去了一拳,培华站立不稳,整个身子摔倒在地上,带翻了茶几,又带翻了花瓶,花瓶里的水淋了他一头一脸。思纹尖叫起来:
  “要杀人啊!救命啊!”
  在一边旁观的斌斌开始大哭起来,叫着说:
  “爸爸死掉了!爸爸死掉了!”
  美琦反手给了斌斌一个耳光,骂着说:
  “你哭什么丧?小杂种!”
  斌斌哭得更大声了。耿若尘扑过去,一把抓住培华胸前的衣服,把他提了起来,培华怕再挨打,急急的说:
  “我是文明人,我不跟你这种野人打架!”
  耿若尘用力的把他再推回到地上去,摔摔手,恶狠狠的瞪着他说:“我真想杀掉你!如果不是看在爸爸面子上,如果你不是窝囊得让我恶心的话,我今天就会杀掉你!你想留住这条命的话,你就给我滚出去!”
  “好,好,”培中说:“培华,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们走吧!再不走,被这样莫名其妙的谋杀掉,说不定再被毁尸灭迹,那才冤枉呢!”他狠狠的瞪了耿若尘一眼:“若尘,守住你的财产吧!等你成了大富翁的时候,说不定那个纪霭霞会从她的董事长身边,再投回你的怀抱里来,那时,你就人财两得了!哈哈!”他退后一步:“你有种,就别用拳头逞强!这到底还是个法治世界呢!”拍拍手,他大叫着:“孩子们!上车去!”
  “我不,”六岁的凯凯说,一对眼睛骨碌碌的转着:“我要看叔叔和人打架,”他走到耿若尘身边,崇拜的问:“你刚才用的是不是空手道?”“小鬼!你给我去死去!”思纹尖叫着,一把扯住凯凯的耳朵,把他从耿若尘身边拖走,于是,凯凯就杀猪似的尖叫起来,一面叫,一面喊:“我让那个人用空手道打你!”他始终没弄清楚若尘也是他叔叔。“打我?”思纹用另一只手左右开弓的给了凯凯几耳光:“我先打死你!你这个小王八,小混蛋!小杂种……”在一连串的咒骂声与哭叫声中,她拉着凯凯跑到大门外去了。
  培华从地上爬了起来,拉了拉西装上衣,拂了拂满头滴着水的头发,他一面退后,一面对耿若尘说:
  “我会记住你的,若尘,我会跟你算这笔帐的!大家等着瞧吧!”
  美琦拖着哭哭啼啼的斌斌,也往屋外走去,同时,仍然用她那温温柔柔,细声细气的声音说:
  “十个私生子,有九个心肠歹!”
  然后,他们统统退出了室外,接着,一阵汽车喇叭的喧嚣,两辆车子都故作惊人之举似的,大声按喇叭,大声发动马达,大声倒车,又大声的冲出了风雨园。这一切,恍如千军万马般杀了来,又仿佛千军万马般杀了去。终于,室内是安静了。是的,终于,室内是安静了,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只有大家在沉重的呼吸,只有那老式的大钟发出规律的滴答。然后,李妈悄悄的走了过来,轻手轻脚的收拾那花瓶的残骸和地毯上的余水。翠莲也挨了进来,静静的收拾着餐桌上的碗筷。老人跌坐在沙发中,他用手捧着头,坐在那儿一语不发。
  耿若尘斜倚着壁炉站着,他的脸色依旧惨白,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李妈收拾房间,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没人敢去招惹他。他只是定定的站着,直着眼睛,竖着眉,一动也不动。终于,李妈和翠莲都收拾好了东西,都退出去了。室内更安静了。这种寂静是恼人的,这种寂静有风雨将至的气息,这种寂静令人窒息而神经紧张。江雨薇从她缩着的角落里挨了出来,正想说两句什么轻松的话,来打破这紧张而窒闷的空气。可是,蓦然间,耿若尘回过头来了,他的脸色由惨白而变得通红,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额上一根根的青筋都暴胀了起来。他一下子冲到老人的身边,跪在老人前面,他用双手用力的抓住老人的两只胳膊,摇晃着他,震撼着他,嘴里发出野兽负伤后的那种狂嗥:
  “爸爸!你帮帮忙,你不许死!你要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老人用手抓住了儿子的头发,他揉弄这乱发,他凝视着那张年轻而充满了激情的面孔,他的眼里逐渐蓄满了泪,他的声音沉痛而悲切:“儿子,生死有命,一切由不了你自己呵!可是,孩子,你帮我争口气吧!你帮我争口气吧!别让人家说我耿克毅,死后连个好儿子都没有!”“但是,爸爸,在听了培中培华那些话后,你叫我怎么待下去?怎么留下去?”他狂叫着。
  “你想中他们的计吗?儿子?”老人深深的凝视着若尘。“他们会想尽各种办法来赶走你的,你明知道的。若尘!别中他们的计!”他恳切的看着他,语重而心长:“记住,若尘,假若你能帮我争口气,则我虽死犹生,假若你不能帮我争这口气,我是虽生犹死呵!”耿若尘仰着脸,热切的望着他父亲,然后,他猝然间把头仆伏在父亲的膝上,发出一阵沉痛的啜泣和痉挛,他低声喊着:“爸爸,告诉我该怎么做吧!告诉我该怎么做!”
  老人用颤抖的手紧揽着儿子的头,他举首向天,喃喃而语:“有你这样靠近我,我已经很满足了!这么多年来,这是我们父子第一次这样接近,不是吗?”他脸上绽放出一层虔诚的光辉:“这些日子,我常觉得你母亲在我身边,若尘,她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子!我常想,在我生命将结束的时候,还能和你这样相聚,我是够幸福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还能苟求什么呢?你是好孩子,我知道,你必定不会让你的两个哥哥,践踏在我的尸骨上高歌吧?若尘,若尘,坚强起来!若尘,若尘,帮助我吧!”
  耿若尘抬起了头,他眼里还闪着泪光,但他的脸孔上已带着某种坚定的信念,某种热烈的爱心,某种不畏艰巨与困难的坚强,他低声而恳挚的说:
  “你放心,爸爸,你放心!你这个儿子,或者很任性,或者很坏,或者是个浪子,但是,他不是个临阵畏缩的逃兵!”
  “我知道,”老人注视着他:“我一直都知道!”
  江雨薇走了过来,她悄悄的拭去了颊上的泪珠,她为什么会流泪,她自己也不知道。只觉得自从走进风雨园以来,不,是自从担任老人的“特别”护士以来,自己就变得“特别”脆弱了。她走过去,哑声说:
  “好了,耿先生,你应该吃药,然后小睡一下了!”
  耿克毅抬头看着她,微笑的说:
  “对了!雨薇,你得帮助我活长一点!”他站了起来,跄踉的跟着她,向楼上走去。雨薇搀扶他上楼的时候,发现他是更瘦了!职业的本能告诉了她,或者,她不需要担任他太久的“特别护士”了。她服侍老人吃了药,再服侍他躺下,当她要退出的时候,老人叫住了她:“雨薇!”“是的。”她站住了。老人深深的望着地。“你是个好护士,”他说:“也是个好女孩,我必须要对你说一句话:谢谢你!”“为什么?”她说:“我做的都是我该做的。”
  “不。”老人点点头:“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我谢谢你帮我把若尘找回来,你不知道,这件事对我的意义有多大!”
  “我知道。”雨薇低语。
  “好了,去吧!”老人说:“我想睡了。”
  雨薇退出了老人的房间,关好房门,她回到楼下。
  耿若尘正仰躺在沙发中,他面前放着一个酒瓶,手里紧握着一个酒杯,江雨薇对那瓶酒看看,已经空了小半瓶了!她赶了过去,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和怒气控制了她,她抢下了那个酒杯和酒瓶,哑声说:
  “难道酗酒就是你振作的第一步吗?”
  耿若尘愕然的瞪着她。
  “你不能再逃避了,耿若尘,”她轻声的,一字一字的说:“你刚刚许诺过,你不做一个逃兵!那么,站起来吧,站起来,为你父亲做一点儿什么,因为,他真的没有多久可以活了!”
  耿若尘紧盯着她。“把酒瓶拿走吧!”他喑哑的说:“并且,时时提醒我,时时指示我。”他低叹了一声:“你是个好心的女暴君呵!陛下!”
12
  接下来,有一段相当平静的日子。
  自从在风雨园中大闹一场之后,培中和培华就一直没有再出现过了,这对老人是件相当好的事情,他少生很多气,少费很多神。随着天气逐渐转冷,他的精神却越来越好了。黄医生仍然每星期来诊视,他认为老人的病况进入一段休眠状态里,没有好转,却也没有继续恶化,对这种绝症而言,不恶化就是好消息,江雨薇和耿若尘都暗中庆幸,希望老人或者会发生什么“奇迹”,而挽救了他的生命,在医学史上,这种例子并非没有。耿若尘开始去纺织公司研究业务了,江雨薇知道,他是相当勉强的,他对那纺织公司根本没有兴趣,他的去,完全是为了讨老人高兴。可是,有一天晚上,江雨薇和耿克毅父子们都在围炉闲话。那晚,江雨薇穿了件橘红色的套装,慵慵懒懒的坐在壁炉前的地毯上,耿若尘忽然拿了一张纸,抓了一支炭笔,开始随手给江雨薇画一张速写,画好了,他觉得那套服装不够洒脱,就把它改成一件松散的家常服,在腰上加了一条纱巾似的飘带。画好了,他递给江雨薇说:
  “怎样?像不像你?”
  江雨薇看了半天。“很好,比我本人漂亮,”她笑着:“你实在有绘画上的天才,应该正式学画。”“不成,现在开始学已经太晚,”若尘说:“我真该学室内设计或是建筑。”“把那张画给我看看。”老人说。
  江雨薇递了过去,老人竟对那张简单的速写发生了浓厚的兴趣,他左看右看,若有所思的研究了好久,忽然把那张速写摺叠起来,放进口袋里,说:
  “给我吧!”江雨薇并没注意这件事,她想老人爱子心切,对儿子的一笔一划都相当珍惜,这事并没什么特别意义。耿若尘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但是,第二天,这张画到了唐经理手里,一星期后,一件崭新的,用软呢材料做成的家常洋装,腰上有丝巾做配饰,喇叭袖,宽下摆,说不出的潇洒漂亮,这衣服被送到风雨园来,江雨薇做了第一个试穿的模特儿,耿若尘惊异的说:“什么?这就是我画的那件衣服吗?”
  “是呀,”老人说:“你看,什么地方需要改?”
  那件衣服是浅蓝色,腰上的纱带也是同色。
  “要用蓝灰色的衣料,领子改成大翻领,”耿若尘一本正经的说:“纱带却用宝蓝色,这样,才能显出纱带的特色来。如果用黄色的衣料,就要用橘色的纱带,总之,腰带的颜色一定要比衣服艳才好看。”
  过了一个月,唐经理兴高采烈的跑来说:“订单!订单!订单!都是订单,美国方面喜欢这类的服装,他们要求大量供应,并且要求看看其他的款式,赶快请令郎再设计几件!”这是一个偶然,一个惊奇,完全出乎耿若尘的意外,但是,这却引发了他的兴趣,他开始热心于纺织公司的事了,他研究衣料的品质,研究衣服的款式,研究如何利用最低成本,做出最漂亮而新颖的服装来。他经常逗留在工厂里,经常拿着炭笔勾画,他变得忙碌而积极起来。
  “相信吗?”老人骄傲而自负的对江雨薇说:“他会成为一个第一流的服装设计师!”
  江雨薇成了这些服装的模特儿,成品的第一件,永远是由她穿出来,在父子二人面前走步,旋转,前进,退后,坐下,举手,抬足,滑一个舞步……父子二人就兴味盎然的看着她,热心的讨论,热心的争执,江雨薇常说:
  “我要另收时装模特儿费,我告诉你们,干时装模特儿是比特别护士赚钱多的!”“你改行倒也不错,”耿若尘笑着说:“知道吗?雨薇,你有一副相当标准而美好的身材!”
  “不许改行!”老人笑着接口:“我对第十三号没有兴趣!”
  “第十三号?”耿若尘不解的问。
  于是,老人开始告诉他,在江雨薇之前,他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以及这第十二号如何用“女暴君”式的手腕,一下子将他征服的故事。耿若尘听得哈哈大笑,笑得那样开心,那样得意,他拍着老人的肩说:
  “这个女暴君的确有征服人的力量,不是吗?”
  江雨薇听得脸红,耿若尘那对炯炯迫人的眸子,更看得她心慌。但是,她是多么喜爱那份围炉谈天的气氛,和那种属于家庭的温馨呀!她甚至开始怀疑,等她必须离开风雨园的时候,她将如何去适应外界呢?尤其,如何去适应医院里那种充满血腥、药水、喊叫的生活呢?
  就这样,春天在不知不觉中来临了。
  雨季仍然没有过去,天空中总是飘着那绵绵不断的雨。江雨薇常怀疑自己有爱雨的毛病,和她名字中那个“雨”字一定有关系。她喜欢在细雨中散步,她喜欢听雨声,她更爱着雨雾里的早晨和黄昏。这天,依然下着雨,却正好是江雨薇休假的日子。
  她在外面逗留了一整天,和两个弟弟团聚在一块儿,听他们叙述大学生活,听他们的趣事,也听他们谈“女生”,天!只是那样一眨眼,他们就到了交女朋友的年龄了。晚上,她请他们去吃沙茶火锅,围着炉子,大弟弟立德忽然很正经的、很诚恳的冒出一句话来:“姐,这些年来,我们亏了你,才都念了大学,总算是苦出头了。现在,我和立群都兼了家教,也可以独立了。你呢?姐姐,已经过了年了,你是二十三了,假若有合适的人选,别为我们耽误了你的终身大事啊!”
  唉!立德能讲出这篇话来,证明他已经不再是个孩子了!但是,这句话却勾起了江雨薇多少心事,在她接触的这些人里,谁是最佳人选呢?追求她的人倒是不少,无奈每一个都缺少了一点东西,一点可以燃起火花来的东西,他们无法使她发光发热,无法使她“燃烧”。可是,退一步想,难道人生真有那种“惊天地,泣鬼神”般的爱情吗?真有小说家笔下那种缠绵悱恻,荡气回肠的感情吗?“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不,她还没有经历过这种滋味,这种“生死相许”的感情。或者,她是小说看得太多了,诗词念得太多了,而“走火入魔”了?或者,人生根本没这种感情,只是诗人墨客善于描写罢了!总之,立德有句话是对的,她已经二十三了,年华易逝,青春几何?她真该为自己的“终身大事”想想了!尤其在她对未来的“特别护士”这种职业已感困惑的时候。于是,这晚,她接受了那X光科吴大夫的邀请,他们去了华国,跳舞至深夜。谈了许多医院的趣事,谈了很多医生的痛苦,谈了很多病人的烦恼……但是,无光,也无热。那医生善于透视人体,却并不善于透视感情。
  半夜两点钟,吴大夫叫了计程车送她回到风雨园,这是她休假日回来最晚的一天。在门口,她和吴大夫告别,用自备的钥匙开了铁门旁边的小门,走进去,她把门关好,迎着细雨,向房子走去。雨丝扑在面颊上,凉凉的,天气仍然寒冷,她把围巾缠好,慢慢的踱着步子,慢慢的想着心事。两旁的竹林,不住的发出簌簌瑟瑟的声响,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是玫瑰和栀子混和的香味,园里有一株栀子花,这几天正在盛开着。
  她走着,高跟鞋踩在水泥路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房子的二楼上,有间屋子还亮着灯光,那是谁的窗子?她注意的看了看,是耿若尘的,那么,他居然还没睡!她放轻了脚步,不想惊动任何人,但是,蓦然间,一个人影从她身边的竹林里冒了出来,一下子拦在她前面,她张开嘴,正想惊呼,那人开了口:“别害怕,是我!”那是耿若尘!她深吸了口气,拍拍胸口:
  “你干嘛?好端端吓我一跳!”她抱怨着,惊魂未定,心脏仍然在剧跳着。“干嘛?”他重复她的话。“只为了迎接你,夜游的女神。”
  “啊?迎接我?”她有些莫名其妙。
  “我看到你进来的,”他说,拉住她的手腕:“不要进屋子,我们在花园里走走,谈谈。”
  “现在吗?”她惊愕的:“你知道现在几点钟?”
  “只要你知道现在是几点钟就好了!”他闷闷的说。
  “怎么?”她挑高了眉毛:“你父亲并不限制我回来的时间,何况,我也没耽误我的工作。”
  “工作,工作,工作!”他的语气里夹着愤懑:“你做了许多你工作以外的事情,但是,只要我们的谈话里一牵涉到你不愿谈的题目,你就搬出你的工作来搪塞了!”
  “哦,”江雨薇瞪大眼睛:“你今天晚上是怎么了?安心要找我麻烦吗?”“岂敢!只要求你和我谈几分钟,你既然能陪别人玩到深更半夜,总不至于对我吝啬这几分钟吧!”
  江雨薇静了片刻,夜色里,她无法看清耿若尘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对闪闪发光的眼睛,她咬咬嘴唇,微侧了侧头,说:
  “你的语气真奇怪,简直像个吃醋的丈夫,抓到了夜归的妻子似的!耿若尘,你没喝酒吧?”“喝酒!”他冷哼了一声:“你每天像个监护神似的看着我,我还敢喝酒吗?难道你没注意到,我是在竭力振作吗?我天天去工厂,我设计服装,我管理产品的品质,我拟商业信件……我不是在努力工作吗?”
  “真的,”她微笑起来。“你做得很好。好了,别发火吧!”她挽住了他的手,像个大姐姐在哄小弟弟似的。“我们在花园里走走!你告诉我,你今天碰到了些什么不愉快的事?”
  “我没碰到任何不愉快的事!”
  “那么,你是怎么了?”她不解的注视他,她的手碰到了他的外衣,那已经几乎完全潮湿了。“啊呀,”她叫:“你在花园里淋了多久的雨了?”“很久了,一两小时吧!”他闷闷的答。
  “你发神经吗?”“你不是也爱淋雨吗?”他问。
  “并没有爱到发神经的地步!”她说,拉住他的手,强迫的说:“快进屋里去!否则,非生病不可!”
  他反过手来,迅速的,他的手就紧握住了她的。他的眼睛在暗夜里紧盯着她的。“不要对我用护士的口气说话,我并不是你的病人!懂吗?”她站住,困惑的摇摇头。
  “我不懂,你到底要干什么?”
  “刚刚是谁送你回来的?那个高个子的男人是谁?你的男朋友吗?那个X光吗?”“是的!”她仰了仰头:“怎样呢?”“你很爱他吗?”他的手把她握得更紧,握得她发痛。
  “你发疯了吗?你弄痛了我!”她迅速的抽出自己的手来。“你在干什么?你管我爱不爱他?这关你什么事?”她恼怒的甩了甩长发:“我不陪你在这儿发神经,我要回屋里去了。”
  他一下子拦在她前面,他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
  “你是傻瓜吗?”他的头逼近了她。“嫁给一个医生有什么好?他们整天和药瓶药罐细菌打交道,他们不能带给你丝毫心灵的感受,我敢打赌你那个X光……”
  “喂喂,耿若尘!”雨薇心中的不满在扩大,她讨厌别人批评她的朋友,尤其耿若尘又用了那么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好像全世界的人都不屑一顾似的。她愤愤然的说:“请别批评我的朋友!也请不要过问我的私事!嫁不嫁医生是我的事情,你根本管不着!”“我管不着吗?”他又掐紧了她的手腕,他的呼吸热热的吹在她的脸上。“你也管不着我的事,可是你管过了!现在,轮到我管你的事了!我告诉你,我不喜欢你那个X光,我也不喜欢你这么晚回来……”
  “对不起,我无法顾虑你的喜欢与不喜欢!”她想挣脱他,但他握得更紧,他的手像一道铁钳般紧紧的钳住了她。“你放开我,你凭什么管我?你凭什么干涉我?……”
  “凭什么吗?”他的喉咙沙哑,呼吸紧迫:“就凭这个!”
  说完,他用力的把她的身子往自己怀中一带,她站立不稳,雨夜的小径上又滑不留足,她整个身子都扑进了他的怀里。迅速的,他就用两只手紧紧的圈住了她。她挣扎着,却怎么都挣扎不出他那两道铁似的胳膊。张开嘴,她想骂,可是,还来不及说任何话,她的嘴唇已被另一个灼热的嘴唇所堵住了。这一切来得太突然,太出乎她的意料之外,她根本丝毫心理上的准备都没有。因此,当她的嘴唇被骤然捕捉的那一刹那,她心中没有罗曼蒂克,没有爱情,没有光与热,没有一切小说家笔下所描写的那种飘飘然,醺醺然,如痴如醉的感觉。所有的,只是愤怒、惊骇、不满,和一份受伤的,被侮辱的,被占便宜的感觉。她拚命挣扎,拚命撑拒,但是,对方却太强了,他把她紧压在胸口,他的手从她背后支住了她的头,她完全没有动弹的余地。最后,她放弃了徒劳的挣扎,她让他吻,但是,她的眼睛却瞪得大大的,充满了仇恨的紧盯着他。他终于放松了她,睁开眼睛来,他那两道眼光又清又亮,炯炯然的凝视着她。这眼光倒使她心中骤然涌上一阵迷茫的、心痛的感觉。可是,很快的,这感觉又被那愤怒与惊骇所压了下去,她立即把握机会,推开了他,然后,她扬起手来,狠狠的给了他一个耳光。“你这卑鄙的、下流的东西!”她怒骂起来:“你以为我是什么人?你以为你父亲花了钱雇用我,你就有权利占我便宜吗?你这个富家少爷!你这个花花公子!你这个名副其实的浪子!我告诉你,你转错脑筋了!我不是你玩弄的对象,我也不是你的纪霭霞!你如果再对我有一丝一毫不礼貌的举动,我马上离开风雨园!”耿若尘呆了,傻了,他瞪大了眼睛,直直的挺立在夜色中。江雨薇说完了要说的话,一摔头,她抛开了他,迅速的冲向屋子里去了!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站在镜子前面,她看到自己涨红了的面颊和淋湿了的头发,看到自己那对乌黑的、燃烧着火似的眼睛,和自己那红滟滟的嘴唇,她用手轻抚在自己的唇上。她的心脏仍然在狂跳,她的情绪仍然像根绷紧了的弦。一时间,她无法思想,也无法回忆。刚刚发生的事,对她已经像一个梦境一般,她竟无法肯定那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终于,她脱下了淋湿了的大衣,走到浴室里,放了一盆热热的水,躺进浴缸中,她泡在热水里,尽量去驱除身上的寒意,洗完澡,换上睡衣,用块大毛巾包住湿头发,她回到卧室里,坐在梳妆台前面。
  夜很静谧,只有冷雨敲窗,发出轻声的淅沥,夜风穿梭,发出断续的低鸣。她坐着,一面侧耳倾听。耿若尘的卧房就在她的隔壁,如果他回到房里,她必然会听到他的脚步和房门声。但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她有些忐忑,有些不安,有些恼人的牵挂,春宵夜寒,冷雨凄风,那傻瓜预备在花园里淋一夜的雨吗?走到窗前,她掀起窗帘的一角,对外面望去,她只能朦胧的看到那喷水池中的闪光,和那大理石的雕像,再往远处看,就只有树木幢幢,和一片模糊的暗影。天哪,夜深风寒,苍苔露冷,他真要在外面待一夜吗?
  恼人的!烦人的!她管他呢?拉好窗帘,她打开了电热器,往床上一躺,睡吧,睡吧,明天一早要起来给老人打针,十点多钟黄大夫要来出诊,睡吧,睡吧,别管那傻瓜!他淋他的雨,干我什么事?睡吧,睡吧,别去想刚刚发生的事情,一个出名的浪子,占一个特别护士的便宜,如此而已!可是……她猛然从床上坐起来,双手抱着膝,瞪大眼睛望着那小几上的台灯,他可能是认真的吗?他可能动了真情吗?哦,不,不,江雨薇,江雨薇,你别傻吧!他已经饱经各种女人,怎会喜欢你这个嫩秧秧的小护士?而且,即使他是真心的,你要他吗?你要他吗?她问着自己,接下来再紧跟着的一个问题,就是:你爱他吗?她把下巴放在膝上,开始深思起来;不行!他是个富家之子,看老人的情形,将来承继这份偌大家产的,一定是他无疑,而自己只是个孤苦无依的小女人,将来大家会怎么说她呢?为钱“上嫁”耿若尘!小护士高攀贵公子!不,不,不行!而且……而且……不害羞呵,别人向你求过婚吗?只不过强吻了你一下而已。记住,他只是个浪子!一个劣迹昭彰的浪子!你如果聪明一点,千万别上他的当!逃开他,像逃开一条毒蛇一样!现在,你该睡了!
  她重新躺下来,把头深深的埋在枕上。该死!他怎么还不回房里来呢?他以为他是那个雕像,禁得起风吹雨淋吗?该死,怎么又想起他了呢?她似乎朦朦胧胧的睡着了一会儿,然后,就忽然浑身一震似的惊醒了,看看窗子,刚刚露出一点曙光来,天还没有全亮呢!侧耳倾听,她知道自己惊醒的原因了!那脚步声正穿过走廊,走向隔壁屋里去。天哪!这傻瓜真的淋了一夜的雨!她掀开棉被,走下床来,披了一件晨褛,她走到门口,把房门开了一条缝,看过去,耿若尘的房门是洞开的,他正发出一连串砰砰碰碰的声音。然后,她听到他在敲着桌子,高声的念着什么东西。她把门开大了一些,仔细倾听,却正是她所喜爱的那阕词:“数声啼□,又报芳菲歇,
  惜春更把残红折,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
  永丰柳,无人尽日花飞雪!
  莫把丝弦拨,怨极弦能说,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
  夜过也,东窗未白残灯灭!”
  她听着,他在反反覆覆的念这同一阕词,他是念得痴了,而她是听得痴了。终于,她回过神来,把房门关好,她背靠在门上,呆望着窗子,反覆吟味着:“莫把丝弦拨,怨极弦能说,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夜过也,东窗未白残灯灭!”的意味。
  是的,这正是“夜过也,东窗未白残灯灭!”的时候。
13
  早餐的时候,耿若尘没有下楼来吃饭。李妈奉耿克毅的命令上楼去叫他,她的回话是:
  “三少爷说他不吃了,他要睡觉。”
  老人皱皱眉头,看了江雨薇一眼,问:
  “你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吗?”
  江雨薇不由自主的红了脸,老人干嘛偏偏要问她呢?她耸了耸肩,眼光转向了别处,支吾着说:
  “大概是‘春眠不觉晓’吧!”
  “唔,”老人哼了声:“年轻人,养成这种晚起的习惯可不好,唐经理还在工厂里等他呢!”他拿起了筷子,望着江雨薇:“你昨晚回来很晚吗?”“是的!”她仓卒的回答。
  “和那个X光吗?”天!又要来一遍吗?江雨薇轻蹙一下眉,很快的说:
  “是的,我们去华国跳舞,回来时已经快两点了!”
  “哦!”老人应了声,没再说别的。江雨薇拿起筷子,不由自主的打了个呵欠,老人锐利的看看她。“似乎没有人睡眠是够的!”他说,笑了笑。“你们这些年轻人,还没有我这个老病夫的精神好!”你怎么知道人家一夜没有睡呢!江雨薇想着,心不在焉的夹着稀饭,心不在焉的拨着菜,老人盯着她:
  “你的筷子在酱油碟子里呢!”他提醒她。
  她蓦然间收回了筷子,脸涨得通红。
  “小心点,”老人笑笑:“别把稀饭吃到鼻子里去了!那可不好受。”江雨薇的脸更红了。一餐饭草草结束。江雨薇一直在怔忡着,她不知道经过昨夜那件事以后,她如何再面对耿若尘。见到他之后,她该用什么态度,装作若无其事,还是冷冰冰的,还是干脆躲开他?她一直心慌意乱,一直做错事情,打翻了茶杯,又烫着了手。十点钟,黄医生来了,给老人作了例行的诊视之后,他满意的点点头。“一切还不错,继续吃药打针吧!”
  李妈从楼上跑了下来。
  “黄大夫!”她说:“您最好也帮我们少爷看看!”
  江雨薇震动了一下,老人迅速的抬起头来:
  “他怎么了?”老人问。
  “在发烧呢!”好,毕竟是病了!江雨薇咬住了嘴唇;早知道你不是铁打的,早知道你不是铜头铁臂,早知道你不是石头雕像,偏偏去淋一夜的雨!又在这春寒料峭的季节!你根本是去找死,你这个傻瓜!浑球!“江小姐!”黄大夫唤醒了江雨薇:“你跟我一起来看看!”“哦,我……”江雨薇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怎么了?江小姐?”黄大夫不解的问。
  “哦,哦,没什么,没什么。”江雨薇慌忙说,拎起了黄大夫的医药箱。“我们去吧!”
  老人关心的站了起来。
  “您最好别去,”黄大夫说:“我不想让您传染上任何疾病。”“应该没什么严重的,”老人说:“顶多是感冒,加上一点儿心病罢了!”江雨薇有点儿心惊胆战,更加神思不属了。她怀疑,老人是不是有千里眼以及顺风耳,已经知道了昨夜发生的事情。
  他们走进了耿若尘的房间,耿若尘正清醒白醒的躺在床上,两个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枕着头。看到了他们,他把手从脑后抽了出来,粗声说:
  “我什么事都没有,黄大夫,别听李妈胡说八道!”
  “试试温度再说吧!”黄大夫笑笑说。
  江雨薇把消好毒的温度计送到他的面前,他的眼光停在她脸上了,一对阴沉的、执拗的、怪异的眼光!江雨薇的心脏不由自主的加速了跳动,那温度计在她的指尖轻颤,她不敢说什么,只是恳求似的望着他。于是,他张开了嘴,衔住了那温度计。江雨薇职业性的握住了他的手腕,数他的脉搏,那脉搏跳得如此快速,如此不规律,她不禁暗暗的蹙了蹙眉,量完脉搏,她看着黄大夫:
  “一百零八。”黄大夫点点头。她抽出了温度计,看了看,眉头紧皱了起来,天!三十九度五!他还逞强说没生病呢!她把温度计递给黄大夫。黄大夫看了,立即拿出听筒,解开耿若尘上衣的扣子,耿若尘烦恼的挥了挥手:
  “如果我在发热,也只是暂时性的,一会儿就好,用不着这样劳师动众!”江雨薇深深的看了他一眼,是吗?你的发热也是暂时性的吗?你指的是感情,还是身体呢?转过身子,她不愿再面对他,她觉得自己的呼吸在反常的沉重起来。
  黄医生诊视完了,他站起身来,招手叫江雨薇跟他一起出去。下了楼,他对老人说:
  “重感冒,发烧很高,必须好好保养,否则有转成肺炎的可能。”拿起处方笺,他很快的开了几种药,告诉江雨薇:“一种是针药,买来就给他注射,另外两种是口服,四小时一次,夜里要照时间服用,不能断,明天如果不退烧,你再打电话给我!”江雨薇点点头。黄医生走了,耿克毅立刻叫老赵开车去买药。他看了江雨薇一眼:“雨薇,”他说,诚恳的:“请你照顾他!”
  江雨薇心慌意乱的看了老人一眼,这句话里有别的意思吗?天哪!她摔了摔头,今天自己是怎么了?总是把每个人的话都听成了好几重意思。江雨薇呀,江雨薇,她在心中喊着自己的名字;你别被他那一吻弄得神经兮兮吧!你必须振作起来,记住你只是个特别护士而已!
  药买来了。江雨薇拿了药,走进耿若尘的房间。“哦,你又来了!”耿若尘盯着她,没好气的说:“我这房间,不怕辱没了你的高贵吗?怎么敢劳动你进来?像我这样卑鄙下流的人,也值得你来看视吗?”
  江雨薇走了过去,忍着气,她把针管中注满了药水,望着他:“我是个护士,”她轻声说:“我奉你父亲的命令来照顾你!现在,我必须给你打一针。”她挽着他的衣袖。
  “哈!”他怪叫:“奉我父亲的命令而来!想必是强迫你来的吧!何苦呢?古人不愿为五斗米而折腰,你今天就宁愿为一些看护费而降低身分了!”
  她手里的针管差点掉到地下去。抬起眼睛来,她看着他。不,不,别跟他生气,他正发着高烧,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你别动气,千万别动气!护士训练的第一课,就是教你不和你的病人生气。她咬紧牙关,帮他用酒精消毒,再注射进针药。注射完了,她用手揉着他。他挣脱开她:
  “够了!”他冷冰冰的说:“你不必这样勉强,你不必这样受罪,你出去吧!”“你还要吃药,”她说,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着:“等你吃完药,我就走!”“我不吃你手里的药!”他负气的嚷,像个任性的孩子,眼睛血红:“你去叫翠莲来!”
  “好,”她转过身子,颤声说:“我去叫翠莲!”
  他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只手是火烧火烫的,她不由自主的转回身子来,望着他。两滴泪珠冲出了眼眶,滑落了下去。他吃惊了,眉头紧锁了起来,他把她拉近到床边来,抬起身子,仔细的审视着她的面庞:
  “你哭了?为什么?”他的声音立刻变得温柔起来,烦恼的摇了摇头:“我现在头昏脑胀,我说了些什么话?我又冒犯了你吗?”他忽然发现自己正紧握着她,就慌忙摔开了手,把自己的手藏到棉被里去,好像那只手是个罪魁祸首似的,嘴里喃喃的说:“对不起,雨薇,真的对不起。我以后不会再这样做了!”她俯下身子,按住他的肩膀,把他的身体压下去,让他躺平在枕头上,她把棉被拉拢来,盖好他,小心翼翼的问:
  “我现在可以给你吃药吗?”
  他眼神昏乱的望着她:
  “你答应不生气吗?”他问。
  “是的。”“好的,我吃药。”他忽然驯服得像个孩子。
  她拿了冷开水和药片,坐在床沿上,扶起他的头,把药片送进他嘴里,他吃了药,躺平了。他的眼光始终停留在她脸上,这时,他抬起手来,轻轻的抚摸着她的面颊,他的声音低而温柔,温柔得像在说梦话:
  “不要再流泪,雨薇。不要再生我的气,雨薇。我自己也知道,我是多么卑微、多么恶劣的人,我原不配对你说那些话,我保证……保证不会再发生了!如果……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他蹙眉,声音断续而模糊,那针药的药力在他身体里发作:“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请你告诉我……但是,千万别流泪,千万别生气……”他的手垂了下来,声音轻得像耳语:“我只是个浪子,一个浪子……浪子……浪子……”声音停止了,眼睛合上了,他睡熟了。
  江雨薇继续坐在那儿,望着他,泪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把手压在他额上,那么烫!她吸了吸鼻子,抬手拭去面颊上的泪珠,但是,新的泪珠又那么快的涌了出来,使她不知道该把自己怎么办了。终于,她站起身来,往屋外走去,她一头撞在正走进来的耿克毅身上。
  “怎么了?”耿克毅惊愕的望着她,脸上微微变色了。“他病得很重吗?你为什么……”
  “不是,耿先生,”她匆匆说:“他已经睡着了,你放心,他不要紧的,我会照顾他!”
  老人皱着眉审视她:“可是……”她拭了拭眼睛:“别管我!”她轻声说:“我只是情绪不好!”
  抛下了老人,她很快的跑进自己的房里去了。
  合衣倒在床上,她止不住泪水奔流,怎么了?为什么要哭呢?为了他昨夜那一吻?还是为了今晨他给她的侮辱?还是为了他刚刚的那份温柔?她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绪。拭干了眼泪,她平躺在床上,仰视着天花板,她开始试图分析,试图整理自己那份零乱的情绪,她回忆昨夜花园里的一幕,再想到今天他那种鲁莽,以及随后的那份温柔。为什么?他鲁莽的时候令她心碎,他温柔时又令她心酸?为什么?她问着自己,不停的问着自己。然后,一个最大最大的问题就对她笼罩过来了,一下子占据了她整个的心灵:“难道这就是恋爱?难道你已经爱上了他?”
  她被这大胆的思想所震慑了!睁大了眼睛,她惊惶的望着屋顶的吊灯,可能吗?不像她预料的充满了光与热,却充满了心痛与心酸,可能吗?这就是爱情?可能吗?可能?她开始回想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站在医院的长廊上,曾经怎样的吸引过她,然后,她想到每次和他的相遇,想到那小屋中的长谈,再想到最近这三个月以来的朝夕相处……,她穿他设计的衣服在他面前旋转,她念他所熟悉的诗词,背诵给他听,她和他共同应付培中培华,她和他共同讨老人欢心,以及无数次园中的漫步,无数次雨下的谈心……怎么?自己竟从没想过,可能会和他相爱!
  这新发现的思想使她如此震骇,也如此心惊,她躺在那儿,动也不能动了!然后,她想起自己昨夜对他说过的那些话,那些冷酷而毫不容情的话,她不自禁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江雨薇,”她低语:“你竟没有给他留一点儿余地!他不会忘记那些话了,永远不会!”
  可是,难道那些话不是实情吗?难道他不是个浪子吗?难道他不曾和一个风尘女子同居吗?她从床上坐了起来,把头埋在手心里,手指插进了头发中。不,不,她不要这份爱情,如果这是爱情的话!她不要!她不要做一个风尘女子的替身,而且,最主要的,他爱她吗?
  他爱她吗?他爱她吗?他爱她吗?她一连问了自己三遍。可怜,白白活了二十三岁,她竟不知道什么是爱情?什么是爱与被爱!只因为她没有爱过,也没有被爱过。如今,这恼人的思想呵!这恼人的困惑!她摇摇头,站起身来,走到镜子前面,她望着镜子里那张反常的脸孔,那零乱的发丝,那苍白的面颊,那被泪水洗亮了的眼睛,她用手指划着镜面,指着镜子中的自己,低声说:
  “无论如何,江雨薇!不要让这具有魔力般的风雨园把你迷住,不要去做那些无聊的梦吧!他是个百万家财的承继者,你是个孤苦无依的小护士,认清你自己吧!江雨薇,要站得直,要走得稳,不要被迷惑!他仅仅是对你逢场作戏而已!”
  抓起一把梳子,她开始梳着自己的头发,又到浴室去洗干净了脸,重匀了脂粉,她看起来又容光焕发了!
  “对于你想不透的问题,你最好不要去想!”她自语着,对镜子微笑了一下。天!她笑得多么不自然!她心中的结仍然没有打开,蓦然间,她又想起那几句句子:
  “天不老,情难绝,心似双丝网,终有千千结!”她呆了呆,然后,抓起一支笔来,她试着把这词揉和了自己的意思,写成了另一首小诗:
  “问天何时老?问情何时绝?我心深深处,中有千千结,千结万结解不开,
  风风雨雨满园来,此愁此恨何时了?我心我情谁能晓?自从当日入重门,风也无言月无痕,唯有心事重重结,谁是系铃解铃人?………………”她还想继续写下去,可是,她感到心中一阵震荡,面颊上就火烧火热起来。不害羞呵!竟写出这种东西!抛下了笔,她看看手表,快十二点了,是吃中饭的时间了。
  她下了楼,已经保持了心情的平静。李妈早将午餐的桌子摆好了,老人正坐在沙发椅中,闷闷的想着心事。看到雨薇走下楼来,他小心翼翼的望了望她,似乎怕得罪了她,又似乎在探索什么似的,江雨薇感到一阵歉然,于是,她立刻对老人展开了一个愉快的笑容:
  “若尘还在睡吧?”她问。
  “是的,我刚刚让李妈去看过!”老人说。
  “好极了!”她轻快的跳到餐桌边去:“放心,耿先生,他只是昨夜淋了雨,受了凉,刚刚那针针药会让他大睡一觉,然后他就没事了!像他那样的身体,这点儿小病根本没什么关系!”她看看桌面,欢呼一声:“哎呀,有我爱吃的砂锅鱼头,我饿了!马上吃饭好吗?”
  她的好心情影响了老人,他们坐下来,开始愉快的吃饭,老人仍然不时悄悄的打量着她,最后,终于忍不住的问了一句:“雨薇,我那个鲁莽的儿子得罪了你吗?”
  江雨薇没料到他会直接问出来,不禁一愣,但她立即恢复了自然,若无其事的说:
  “是有些小小的不愉快,但是已经过去了!”
  “那就好了!”老人释然的说:“别和他认真,雨薇,他常常是言语无心的!”是吗?别和他“认真”吗?他是“言语无心”的吗?世界上知子莫若父,那么,他确实对她是“无心”的了?握着筷子,她勉强提起的好心情又从窗口飞走,瞪视着饭桌,她重新又发起怔来了。饭后,到了耿若尘应该吃药的时间了,江雨薇再度来到耿若尘的房里。他仍然在熟睡着,睡得很香,睡得很沉,她轻轻的用手拂开他额前的短发,试了试热度,谢谢天!热度已经退了,而且,他在发汗了。她走到浴室,取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拭去了他额上的汗珠,然后,她凝视着他,那张熟睡的、年轻的面孔,那两道挺秀的浓眉,那静静的合着的双眼,那直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天!他是相当漂亮的!她从没有这样仔细的观察一张男性的脸,可是,这男人,他真是相当漂亮的!
  她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她轻轻的摇撼着他:
  “醒一醒!你该吃药了!醒一醒!”
  他翻了个身,叽咕了几句什么,仍然睡着。她再摇撼他,低唤着:“醒来!耿若尘,吃药了!”
  他低叹了一声,朦胧的张开眼睛来,恍恍惚惚的望着江雨薇,接着,他一摔头,忽然间完全清醒了。
  “是你?雨薇?”他问。
  “是的,”她努力对他微笑。“你该吃药了。”她拿了药丸和杯子过来。“吃完了再睡,好吗?”
  他顺从的吃了药,然后,他仰躺着,望着她。她坐在床沿上,把他的枕头抚平,再把他的棉被盖好,然后,她对他微微一笑:“继续睡吧!”她说:“到该吃药的时间,我会再来叫你的!”她站起身子。“等一等,雨薇。”他低声喊。
  她站住了。他看着她,他的眼睛是清醒的,他的脸色是诚恳的,他的语气温柔而又谦卑:“我为昨天夜里的事情道歉!”他低语:“很郑重很真心的道歉,请你不要再记在心上,请你原谅我,还……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她摇摇头。“别提了,”她的声音软弱而无力:“我已经不介意了,而且……我也要请你原谅,”她的声音更低了:“我说了一些很不该说的话。”“不,不,”他急声说:“你说得很好,你是对的,你一直是对的。”他叹口气,咬咬牙:“还有一句话,雨薇……”
  “什么话?”她温柔的问,语气中竟带着某种期待与鼓励。“祝福你和你的那位医生!”
  天!她深抽了一口冷气,转过身子,她很快的走出了耿若尘的房间,关上了房门。她把背靠在门框上,手压在胸口,呆呆的站着。她和她的医生!天哪!那个该死的X光科!
14
  三天后,耿若尘的病就好了,他又恢复了他那活力充沛的样子,他变得忙碌了,变得积极了,变得喜欢去工厂参观,喜欢逗留在外面了。他停留在风雨园中的时间越来越少,但是,他并非在外游荡,而是热心的把他的时间都投资到服装设计上以及产品的品质改良上去了。老人对他的改变觉得那么欣慰,那么开心,他常对雨薇说:
  “你瞧!他不是一个值得父亲为之骄傲的儿子吗?”
  江雨薇不说什么,因为,她发现,耿若尘不知是在有意的,还是无意的躲避她。随着他的忙碌,他们变得能见面的时间非常少。而且,即使见面了,他和以前也判若两人。他不再飞扬浮躁,不再盛气凌人,不再高谈阔论,也不再冷嘲热讽。他客气,他有礼貌,他殷勤的向她问候,他和她谈天气,谈花季,谈风,谈雨,谈一切最空泛的东西……然后礼貌的告别,回家后再礼貌的招呼她。那么彬彬有礼,像个谦谦君子!可是,她却觉得如同失落了什么贵重的东西一般。一种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惆怅,空虚,迷惘的情绪,把她紧紧的包围住了。每天,她期望见到他,可是见到他之后,在他那份谦恭的应酬话之后,她又宁愿没有见到过他了。于是,她常想,她仍然喜欢他以前的样子:那骄傲,自负,桀骜不驯的耿若尘!然后,春天不知不觉的过去,夏天来了。
  随着天气的转热,老人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坏,他在急速的衰弱下去。黄医生已经不止一次提出,要老人住进医院里去,但是,老人坚决的拒绝了。
  “我还能行动,我还能说话,为什么要去住那个该死的医院?等我不能行动的时候,你们再把我抬到医院里去吧!”
  黄医生无可奈何,只能嘱咐江雨薇密切注意,江雨薇深深明白,老人已在勉强拖延他生命中最后的一段日子了。这加重了江雨薇的心事,半年来,她住在风雨园,她服侍这暴躁的老人,她也参与他的喜与乐,参与他的秘密,参与他的心事。经过这样长的一段时间,她觉得,老人与她之间,已早非一个病人与护士的关系,而接近一种父女般的感情。但,老人将去了!她一开始就知道他迟早要去的,她也目睹过无数次的死亡,可是,她却那么害怕面对这一次“生命的落幕”。老人自己,似乎比谁都更明白将要来临的事情。这些日子,他反而非常忙碌,朱正谋律师和唐经理几乎每天都要来,每次,他们就关在老人的房里,带着重重的公事包,和老人一磋商就是好几小时之久。有次,江雨薇实在忍不住了,当朱正谋临走时,她对他说:
  “何苦呢?朱律师,别拿那些业务来烦他吧,他走的时候,什么都带不走的,你们就让他多活几天吧!”“你知道他的个性的,不是吗?”朱正谋说:“如果他不把一切安排好,他是至死也不会安心的!”
  于是,江雨薇明白,老人是在结算帐务,订立遗嘱了。这使她更加难受,也开始对生命本身起了怀疑,一个人从呱呱堕地,经过成长,经过学习,经过奋斗,直到打下了天下,建立了事业,他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剩下的是什么呢?带不走的财产,无尽的牵挂,以及一张遗嘱而已。人生,人生,人生是什么呢?六月初,老人变得更加暴躁和易怒了。这天晚上,为了嫌床单不够柔软,他竟和李妈都大发了脾气,当然,李妈也明白老人的情况,可是,她仍然偷偷的流泪了。江雨薇给老人注射了镇定剂,她知道,这些日子,老人常被突然袭击的疼痛弄得浑身痉挛,但他却强忍着,只为了不愿意住医院。那晚,照顾老人睡熟之后,她在那沉重的心事的压迫下,走到了花园里。这晚的月色很好,应该是阴历十五、六吧,月亮圆而大,使星星都失色了。她踏着月光,望着地上的花影扶疏,竹影参差,踩着那铺着石板的小径,闻着那绕鼻而来的花香……她心情惆怅,神志迷茫,风雨园呵风雨园!此时无风无雨,唯有花好月圆,但是,明天呢?明天的明天呢?明天的明天的明天呢?谁能预料?谁能知道?
  穿花拂柳,她走出小径,来到那紫藤花下。在那石椅上,已经有一个人先坐在那儿了。耿若尘!他坐着,用双手扶着头,他的整个面孔都埋在掌心中。
  她轻悄的走了过去,停在他的面前。“是你吗?雨薇?”他低低的问,并没有抬起头来。
  “是的。”“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他喑哑的问。
  “我们谁都不知道。”她轻声说。
  “总之,时间快到了,是吗?”他把手放下来,抬眼看她,眼神是忧郁的,悲切的。“是的。”她再说,恳挚的回视着他。
  “假若我告诉你,我很害怕,我害怕他死去,因为他是我的支柱,我怕他倒了,我也再站不起来了,假若我这样告诉你,你会笑我吗?你会轻视我吗?”
  她凝视他。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有个冲动,想把这男人揽在怀里,想抱紧那颗乱发蓬蓬的头,想吻住那两片忧郁的嘴唇,想把自己的烦恼和悲苦与他的混合在一起,从彼此那儿得到一些慰藉。但是,她什么都不敢做,自从雨夜那一吻后,他和她已经保持了太远的距离,她竟无力于把这距离拉近了。她只能站在那儿,默默的,愁苦的,而又了解的注视着他。“你懂的,是吗?”他说,低低叹息。“你能了解的,是吗?我父亲太强了,和他比起来,我是多么渺小,多么懦弱,像你说的,我仅仅是个花花公子而已。”
  “不。”她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紧紧的盯着他,她的眼光热切而坦白。“不,若尘,你不比你父亲渺小,你也不比你父亲懦弱!你将要面对现实,接替你父亲的事业,你永远会是个强者!”“是吗?”他怀疑的问。“是的,你是的!”她急急的说:“不要让你的自卑感戏弄了你!不要太低估你自己!是的,我承认,你父亲是个强者,但你决不比他弱!你有的是精力,你有的是才华,你还有热情和魄力!我告诉你,若尘,你父亲快死了,我们都会伤心,可是,死去的人不能复活,而活着的人却必须继续活下去!若尘,”她迫视着他,带着一股自己也不能了解的狂热,急切的说:“你不要害怕,你要勇敢,你要站起来,你要站得比谁都直,走得比谁都稳,因为,你还有两个哥哥,在等着要推你倒下去!若尘,真的,面对现实,你不能害怕!”
  耿若尘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她。
  “这是你吗?雨薇?”他不信任似的问:“是你这样对我说吗?”“是的,是我,”她控制不住自己奔放的情绪:“让我告诉你,若尘,当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只有十五岁,有两个年幼的小弟弟,我也几乎倒了下去。而你,你比那时的我强多了,不是吗?你是个大男人!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有现成的事业等你去维持!你比我强多了,不是吗?”
  “不。”他低语,眩惑的望着她,情不自已的伸手碰了碰她垂在胸前的长发。“你比我强!雨薇,你自己不知道,你有多么美好!有多么坚强!有多么令人心折!”他猝然跳了起来,好像有什么毒蛇咬了他一口似的。“我必须走开了,必须从你身边走开,否则,我又会做出越轨的事来,又会惹你生气了!明天见!雨薇!”他匆匆向小径奔去,仿佛要逃开一个紧抓住了他的瘟疫。他走得那样急,差点撞到一棵树上去,他脸上的表情是抑郁、热情、而狼狈的。只一会儿,他的影子就消失在浓荫深处了。
  江雨薇呆站在那儿,怔了。心底充塞着一股难言的怅惘和失望。她真想对他喊:别离开我!别逃开我!别为了雨夜的事而念念于怀!我在这儿,等你,想你!你何必逃开呢?来吧!对我“越轨”一些儿吧!我不在乎了!我也不再骄傲了!可是,她怎么将这些话说出口呢?怎能呢?一个初坠情网的少女,如何才能不害羞的向对方托出自己的感情?如何才能?
  或者,他并没有真正的爱上她,或者,他仅仅觉得被她所迷惑,或者,他要逃开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的“良心”,他不愿欺骗一个“好女孩”,是了,一定是这个原因!他并不爱她,仅仅因为风雨园中,除她之外,没有吸引他的第二个少女而已。她跌坐了下来,用手托着下巴,呆呆的沉思起来。好在,一切都快过去了,好在,老人死后,她将永远逃开风雨园,也逃开这园里的一切!尤其,逃开那阴魂不散的耿若尘!那在这几个月里不断缠扰着她的耿若尘!是的,逃开!逃开!逃开!她想着,觉得面颊上湿漉漉的,她用手摸了摸,天呵!她为什么竟会流泪呢?为了这段不成型的感情吗?为了那若即若离,似近似远的耿若尘吗?不害羞呵!江雨薇!
  夜深露重,月移风动,初夏的夜,别有一种幽静与神秘的意味。她轻叹了一声,站起身来,拂了拂长发,慢慢的走进屋里去了。大厅中还亮着灯,是耿若尘特地为她开着的吧?她把灯关了,拾级上楼。楼上走廊中的灯也开着,也是他留的吗?她望望耿若尘的房间,门缝中已无灯光,睡着了吗?若尘,祝你好梦!她打开自己的房门,走了进去。
  一屋子的静谧。她走到书桌前面,触目所及,是一个细颈的、瘦长的白瓷花瓶,这花瓶是那书房内的陈列品之一,据说是一件珍贵的艺术品!白瓷上有着描金的花纹。如今,这艺术品就放在她的桌上,里面插着一枝长茎的红玫瑰。在那静幽幽的灯光下,这红玫瑰以一份潇洒而又倨傲的姿态,自顾自的绽放着。天!这是什么呢?谁做的?她走过去,拿起瓶子来,玫瑰的幽香绕鼻而来,花瓣上的露珠犹在,这是刚从花园中采下来的了。她把玫瑰送别鼻端去轻嗅了一下,这才发现花瓶下竟压着一张纸条,拿起纸条,她立即认出是那个浪子——耿若尘的笔迹,题着一阕词:“池面风翻弱絮,树头雨褪嫣红,
  扑花蝴蝶杳无璺,又做一场春梦!
  便是一成去了,不成没个来时,
  眼前无处说相思,要说除非梦里。”
  她吸了口气,把纸条连续念了四五遍,然后压在胸口上。要命呵!那个耿若尘!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于是,这晚,当她睡着之后,她梦到了耿若尘;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他拥住了她,把她的头紧抱在胸口,在她耳边反覆低语:“眼前无处说相思,要说除非梦里。”
  第二天一早,耿若尘就出去了,留给江雨薇一天等待的日子。黄昏时分,他从外面回来,立刻和老人谈到工厂里的业务,他似乎发现工厂的帐务方面有什么问题,他们父子一直用些商业术语在讨论着。江雨薇对商业没有兴趣,可是,耿若尘对她似乎也没兴趣,因为他整晚都没有面对过她,他不和她谈话,也不提起昨晚的玫瑰与小诗,他仿佛把那件事已经整个忘得干干净净了。这刺伤了雨薇,刺痛了她。于是,她沉默了,整个晚上,她几乎什么话都没有说。
  老人入睡以后,她走进了书房。她在书房中停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因为,她知道,耿若尘每晚都要在书房中小坐片刻。在她的潜意识里,是否要等待耿若尘,她自己也不知道。但,无论如何,耿若尘没到书房里来。夜深了,她叹口气,拿了一本《双珠记》走出书房。又情不自禁的去看看耿若尘的房门,门关着,灯也灭了。她再叹口气,走进自己的房间。触目所及,又是一枝新鲜的红玫瑰!她奔过去,拿起那瓶玫瑰,同样的,底下压着一张纸条:
  “明知相思无用处,无奈难解相思苦!有情又似无情时,斜风到晓穿朱户,问君知否此时情,只恐梦魂别处住,无言可诉一片心,唯祝好梦皆无数!”
  她握紧了这张纸条,仰躺到床上,从她躺着的位置,她可以看到窗外天空的一角,有颗星星高高的挂在那儿,对她一闪一闪的亮着。她听得到自己的心跳,那样沉重的,规律的,一下又一下的撞击着胸腔。她闭了闭眼睛,浑身散放着的热流把全身都弄得热烘烘的。她再张开眼睛,那星光仍然在对她闪亮。有光,有热,有心痛,有狂欢,有期待,有担忧……这是什么症象?天!这是什么症象?她陡的跳了起来,望着床头的那架电话机。风雨园中每个房间都有电话,而且像旅社的电话般能直接拨到别的房间里。她瞪视着那电话机,然后,她抓起听筒,拨到隔壁的房间里。
  耿若尘几乎是立刻就拿起了听筒。
  “喂?”他那低沉的声音传了过来。
  “喂,”她轻应着,喉中哽塞。“我刚刚看到你的纸条。”
  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
  “别告诉我我是个傻瓜,”他喑哑的,急切的说:“别告诉我我在做些傻事,也别告诉我,你心里所想的,以及你那个X光!什么都别说,好雨薇,”他的声音轻而柔,带着一抹压抑不住的激情,以及一股可怜兮兮的味道。“别告诉我任何话!”“不,我不想告诉你什么,”雨薇低叹着说,声音微微颤抖着。“我只是想请你走出房门,到走廊里来一下,我有句话要当面对你说。”他沉默了几秒钟。“怎么?”她说:“不肯吗?”“不,不,”他接口:“我只是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是不是我又冒犯了你?哎!”他叹气:“我从没有怕一个人像怕你这样!好吧,不管你想对我做什么,我到门口来,你可以把那朵玫瑰花扔到我脸上来!”说完,他立即挂了线。
  雨薇深吸了口气,从床上慢慢的站了起来,抚平了衣褶,拂了拂乱发,她像个梦游患者般走到房门口,打开了门,耿若尘正直挺挺的站在那儿,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她,他脸上有种犯人等待法官宣判罪状似的表情,严肃,祈求,而又担忧的。她走过去,心跳着,气喘着,脸红着。站在他面前,她仰视着他,这时才发现他竟长得这么高!
  “假若——假若我告诉你,”她轻声的,用他爱用的语气说:“我活到二十三岁,竟然不懂得该如何真正的接吻,你会笑我吗?”他紧盯着她,呼吸急促了起来。
  “你——”他喃喃的说:“是——什么意思?”
  她闭上了眼睛。“请你教我!”她说,送上了她的唇。
  半晌,没有动静,没有任何东西碰上她的嘴唇,她惊慌了,张开眼睛来,她接触到了他的目光,那样深沉的、严肃的、恳切的、激动的一对眼光!那样一张苍白而凝肃的脸孔!她犹豫了,胆怯了,她悄悄退后,低语着说:
  “或者,你并不想——教我?”
  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腕,于是,猝然间,她被拥进了他的怀里。他的唇轻轻的碰着了她的,那样轻,好像怕把她碰伤似的。接着,他的手腕加紧了力量,他的唇紧压住了她。她心跳,她喘息,她把整个身子都倚靠在他的身上,双手紧紧的环抱着他的腰,她没有思想,没有意识,只感得到两颗心与心的撞击,而非唇与唇的碰触。终于,他抬起头来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盯着她。她睁开眼来,不信任似的望着面前这张脸,就是这个人吗?几个月前,曾因一吻而被她打过耳光的人?就是这个人吗?那被称为“浪子”的坏男人?就是这个人吗?搅得她心慌意乱而又神志昏沉?就是这个人吗?以后将会在她生命里扮演怎样的角色?“雨薇。”他轻唤她。她不语,仍然痴痴的望着他。
  “雨薇,”他再喊。她仍然不语。他用手一把蒙住了她的眼睛。
  “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他喑哑的说:“你好像看透了我,使我无法遁形。”“你想遁形吗?”她低问,把他的手从自己的眼睛上拉开。“你想吗?”“在你面前遁形吗?”他反问。“不,我永不想。”
  “那么,你怕什么呢?”
  “怕——”他低语:“怕你太好,怕我太坏。”
  她继续紧盯住他。“你坏吗?”她审视他的眼睛。“有多坏?”
  “我不像你那样纯洁,我曾和一个风尘女子同居,我曾滥交过女友,我堕落过,我酗酒,玩女人,赌钱,几乎是吃喝嫖赌,无所不来。”“说完了吗?”她问。仍然盯着他。
  “是的。”他祈求似的看着她。
  “那么,”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你愿意再教我一次如何接吻吗?”他闭上眼睛,揽紧她,他的嘴唇再捉住了她的,同时,一滴温热的泪水滴落在她面颊上。吻完了,他颤栗的拥紧了她,在她耳边低语:“从此,你将是我的保护神,我不会让任何力量,把你从我身边抢走!”
15
  第二天,对江雨薇来说,日子是崭新的,生命也是崭新的,连灵魂、思想、与感情统统都是崭新的。早晨,给老人打针的时候,她止不住脸上那梦似的微笑。下楼时,她忍不住轻快的“跳”了下去,而且一直哼着歌曲。当耿若尘出现在她眼前时,她心跳而脸红,眼光无法不凝注在他脸上。耿若尘呢?他的眼睛发亮,他的脸发光,他的声音里充塞着全生命里的感情:“早,雨薇,昨晚睡得好吗?”
  老人在旁边,雨薇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对他微笑,那样朦朦胧胧的,做梦般的微笑。
  “不!”她低语:“我几乎没睡。”
  “我也是。”他轻声说。
  “咳!”老人咳了声嗽,眼光看看若尘,又看看雨薇:“你们两人有秘密吗?”他怀疑的问。今天,他的情绪并不好,因为一早他就被体内那撕裂似的痛楚在折磨着。
  “哦,哦,”雨薇慌忙掩饰似的说:“没什么,没什么。”可是,她的脸那样可爱的红着,她的眼睛那样明亮的闪着,老人敏锐的望了她一眼,“爱情”明明白白的写在她脸上的。“爸爸,你今天觉得怎样?不舒服吗?”耿若尘问,发现父亲的气色很不好。“放心,我还死不了!”老人说,脸上的肌肉却痛苦的扭曲着。雨薇很快的走过去,诊了诊老人的脉。
  “我上楼去拿药,”她说:“如果你吃了不能止痛,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好打电话给黄医生!”
  “我用不着止痛药!”老人坏脾气的嚷。“谁告诉你我痛来着?”“不管你用得着用不着,你非吃不可!”雨薇说,一面奔上楼去。老人叽哩咕噜的诅咒了几句,回过头来望着耿若尘:
  “我说她是个女暴君吧?!你看过比她更蛮横的人吗?我告诉你,她将来那个X光非吃大苦头不可!”
  “X光?”耿若尘一怔,真的,天哪!她还有个X光呢!但那X光却连“接吻”都不会吗?他摔了摔头,硬把那阴影摔掉。“只怕那X光还没资格吃这苦头呢!”
  “谁有资格?你吗?”老人锐利的问。
  耿若尘还来不及答覆,雨薇跑下楼来了,拿了水和药,她强迫老人吃了下去,一面不安的耸耸肩:
  “我觉得还是打电话请黄医生来一趟比较好!”
  “你少找麻烦!”老人暴躁的叫:“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心里明白!医生治得了病也救不了命,真要死找医生也没用,何况还没到死的时候呢!好了,别麻烦了,吃早饭吧!”
  大家坐下来吃了早餐,老人吃得很少,但是精神还不算坏,雨薇放下了心。耿若尘一直盯着江雨薇看,她今天穿着件鹅黄色的短袖洋装,领子上有根飘带披到肩后,也是耿若尘的新设计,由她穿起来,却特有一股清新飘逸的味道,而且,这是初夏,她刚换了夏装,很给他一种“佳人初试薄罗裳”的感觉。他盯着她看,那样目不转睛的,竟使她忍不住微微一笑,涨红了脸,说:
  “你怎么了?傻了吗?”
  耿若尘回过神来,赶紧低头吃饭,心里却想着:不是傻了,是痴了!天啊,世界上竟有这种女孩子,像疾风下的一株劲草,虽柔弱,虽纤细,却屹立而不倒!他真希望自己能重活一遍,能洗清自己生命里那些污点,以便配得上她!
  早餐后,大家正坐在客厅里谈天,耿若尘又拿着一支炭笔,在勾划雨薇的侧影,设计一套新的夏装。忽然门铃响,这些日子唐经理和朱正谋都来得很勤,大家也没介意,可是,听到驶进来的汽车喇叭声后,老人就变色了。
  “怎么,难道他们还有脸来吗?”
  大门开了,进来的只有一个人,是培华。
  耿若尘挺直了背脊,一看到培华,他身体的肌肉就都僵硬了起来,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上次和培华之间的冲突。雨薇坐正了身子,敏感的嗅到了空气中又有风暴的气息。可是,培华不像是来寻衅的,他那胖胖的圆脸上堆满了笑意,一进门就和每个人打招呼:“爸爸,您好!若尘,早,江小姐,早。”
  怎么回事?雨薇惊奇的想,难道他是来道歉或者讲和的吗?看他那种神情,就好像以前那次冲突根本没发生过似的。他的招呼和笑脸没有引起什么反应,除了江雨薇为了礼貌起见和他点了个头之外,耿若尘只是恶狠狠的瞪大了眼睛,死死的盯着他。耿克毅蹙紧了眉,阴沉沉的垮着脸,冷冰冰的问了句:“你想要什么?”“哈!爸爸!”培华不自然的笑笑,眼光在室内乱闪,含糊其辞的说:“您的气色还不坏!”
  “你是来看看我死了没有吗?”老人问。“你怎么知道我气色还不坏呢?你的眼光还没正视过我!”
  “哦,爸爸,别总是这样气呼呼的吧!”培华笑着,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像您这样坚强的人,一点儿小病是绝对打不倒你的。”“哦,是吗?”老人翻了翻白眼,脸色更冷了。“好了,你的迷汤已经灌够了,到底你来这一趟的目的是什么,坦白说出来吧!”“噢,”培华的眼光扫了扫雨薇和若尘,支支吾吾的说:“是——是这样,爸爸,我——我有点小事要和你谈谈。”他再扫了雨薇一眼。“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人不耐的嚷,眉头紧蹙:“你还要防谁听到吗?雨薇和若尘都不是外人!你就快快的说吧!否则,我要上楼去休息了!”
  “好,好,我说,我说。”培华一脸的笑,却笑得尴尬,又笑得勉强。“只是……一点点小事!”
  “你到底说还是不说?”老人大声吼:“真不知道像我这样的人,怎么会生出像你这样婆婆妈妈的儿子的!”
  培华的脸色变得发青了,但他很快就恢复了原状,又堆上满脸的笑,说:“好吧,我就直说吧。是这样的,我那个塑胶厂维持得还不错,最近我想扩张业务,又收购了一个小厂……”
  “不用告诉我那么多!”老人打断了他:“你是来要钱的吗?”培华又变了一次脸色,可是,笑容很容易就又堆回到他的脸上。“我只是想向您调一点头寸,仅仅三十万而已,过两个月就还给您!”老人紧盯着培华。“如果不是为了这三十万,你是不会走进风雨园来的,是吗?”“哦,爸,”培华笑得更勉强了。“何必说得这么冷酷呢?我本来也该来了,父子到底是父子,我总不会和自己父亲生气的!难道我也会为一点小事,就一去四年不回家吗?”
  耿若尘跳了起来:“我看,你上次挨揍挨得不够,”他愤愤然的说:“你又想要找补一点是不是?”“哎呀,算了,若尘,”培华说:“我不知道又碰到你的痛疮了,我今天可不是来和你吵架的!”
  “你是来和爸爸要钱的,是吗?”若尘咄咄逼人。
  “我和爸爸商量事情,关你什么事呢?”培华按捺不住自己,又和若尘针锋相对起来:“我调头寸还没有调到你身上来,放明白点,若尘,财产现在还不是你的呢!你就着起急来了!”“混蛋!”若尘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他想向着培华冲过去,但他被人拉住了,回过头来,他看到雨薇拉住他的衣服,对他默默的摇头,那对心平气和的眸子比世界上任何的东西都更能平定他,他愤愤的吐出一口长气,坐了下来。“你少再惹我,”他闷闷的说:“我真不屑于打你!”
  “你除了会打人之外,还会做什么呢?”不知好歹的培华仍然不肯收兵:“打死了我,你岂不是少了一个人和你分财产吗?”“够了!”老人大喊,气得脸色铁青:“我还没死,你就来争起财产了!你眼中到底还有我这个父亲没有?”
  “噢,爸爸,”培华猛的醒悟过来,马上掉头看着父亲,那笑容又像魔术般的变回到他脸上去了。“对不起,我不是来惹您生气的,兄弟们吵吵架,总是有的事,好了,若尘,咱们讲和吧!”“哼!”耿若尘把头转向一边:“你真让我作呕!”他咬牙切齿的说。“好了,”老人看着培华,简单明了的说:“你的来意我已经非常清楚了,现在我可以很肯定的答覆你,关于你要的三十万,我连一分钱都没有!”
  “爸爸!”培华叫,那笑容又变魔术般的变走了。“这并不是一个大数目,对你而言,不过是拔一根汗毛而已!而且……”“别说了!”老人打断他:“我已经讲得很清楚,我没有!”
  “爸爸!”培华再嚷:“你怎会‘没有’?你只是不愿意而已。”“这样说也可以!”老人看着他:“好吧,算我不愿意,你满意了吧!”培华勃然变色,他跳了起来,嚷着说:
  “你是什么意思?爸爸?难道我不是你的儿子吗?我不过只需要三十万,你都不愿意,你留着那么多钱做什么用?这数目对你,不过九牛一毛,你反正……”
  “我反正快死了,是不是?”老人锐利的问:“你连等着收遗产都来不及,现在就来预支了?我告诉你,培华!我不会给你钱,一毛也不给!行了吗?”
  “不给我,留着给若尘吗?”培华大嚷大叫了起来:“我知道,你心目里只有一个若尘,他才算你的儿子,我们都不是!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事吗?你迷恋他的母亲,一个臭婊子……”“住口!”老人大喊。“我偏不住口,我偏要说!他母亲是个婊子,你以为这个人是你的儿子吗?谁能证明?他根本是个来路不明的杂种,一个婊子养的……”“你……你……”老人颤抖着,扶着沙发站了起来,浑身抖成一团,脸色苍白如死,他用手指着培华,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培华像中了邪一般,仍然在大喊大叫着一些下流话。直到若尘扑过去,用手指死命的勒住了培华的脖子,才阻止了他的吼叫。同时,老人的身子一软,就跌倒在地毯上了。雨薇赶了过去,一面扶住老人,一面尖声的叫若尘:
  “若尘!你放掉他!快来看你父亲!若尘!快来!若尘!放掉他!”
  若尘把培华狠力一推,推倒在地毯上,培华抚着脖子在那儿干噎。若尘赶到老人身边来,雨薇正诊过脉,苍白着脸抬起头来:“打电话给黄医生,快!”她喊,“我去拿针药!”她站起身子,奔上楼去。耿若尘立即跑到电话机边去打电话,雨薇也飞快的跑了回来,再诊视了一下,她嚷着说:
  “若尘,叫黄医生在医院等!没有时间了!你叫老赵开车来,我们要马上把他送进医院去!”
  耿若尘放下电话,又跑了回来,他的面孔惨白:
  “雨薇!你是说……”
  “快!若尘,叫老赵开车来!让老李来帮忙!李妈!老李!”她扬着声叫了起来。立即,李妈,老李,翠莲都赶了进来,一看这情形,大家就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若尘昏乱的站起身子,他转身去看着培华,现在,那培华正缩成一团,躲在屋角,若尘向他一步一步的逼近,他就一寸一寸的往后缩。若尘的脸色白得像一张纸,眼睛瞪得那样大,似乎要冒出火来。他的胸部剧烈的起伏着,鼻子里气息咻咻,像野兽般的喘着气。蓦然间,他一下子扑过去,抓住培华胸前的衣服,把他像老鹰抓小鸡般拎了起来,大吼着说:“你杀了他了!你杀了他了!你这个畜牲!你这个没有心肝的混蛋!你杀了他了!你杀了他了!”他发疯般的摇撼着他的身子,发疯般的大嚷:“我也要杀掉你!我今天要杀掉你给他抵命!我非杀你不可……”“若尘!”雨薇直着脖子叫:“这是什么时候了?你还去和他打架?若尘!你理智点!老李,你去把三少爷拉开!”
  老李拉住了若尘的胳膊,也大嚷大叫着说:
  “三少爷!你先把老爷抬上车子吧!我的腿不方便!三少爷!救命要紧呀!”一句话提醒了若尘,他抛开了培华,再奔回到老人身边来,李妈已经在旁边擦眼泪,老人的身子是僵而直的,眼睛紧紧的闭着,若尘俯身抱起了他,感到他的身子那样轻,若尘紧咬了一下嘴唇,脸色更白了。老赵已把车子开到门口来,他们簇拥着老人,雨薇上了车,吩咐老李和李妈留在风雨园,就和若尘一起守着老人,疾驰到医院里去了。
  老人立刻被送进了急救室,雨薇跟了进去,若尘却依照规矩,只能在急救室外面等着。他燃起了一支烟,他一向没有抽烟的习惯,只在心情最恶劣或最紧张时,才偶然抽一支。衔着烟,他在那等候室中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心中只是不断的狂叫着:“别死!爸爸!不能死!爸爸!尤其在这个时候!”在这个什么时候呢?于是,他想起这许多年来,他们父子间的摩擦、争执、仇视……而现在,他刚刚想尽一点人子之道,刚刚和他建立起父子间最深挚的那份感情,也刚刚才了解了他们父子间那份相似与相知的个性。“你不能死!爸爸!你千万不能死!”他走向窗前,把额头抵在窗棂上,心中在辗转呼号:“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似乎等了一个世纪之久,急救室的门关着,医生们不出来,连雨薇也不出来。可是,培中培华和思纹、美琦却都拖儿带女的来了,培华看到若尘,就躲到室内远远的一角,思纹人才跨进来,就已经尖着喉咙在叫了:
  “爸爸呢?他人在那儿?他老人家可不能死啊!”
  若尘回过头来,恶狠狠的瞪了她一眼,他的脸色那样惨白,他的眼神那样凌厉,使思纹吓得慌忙缩住了嘴,同时,培中也对思纹低吼了一句:“你安静一点吧,少乱吼乱叫!”
  他们大家都在长椅上坐了下来,大家都瞪视着急救室的门口,时间一分一秒的滑过去,滞重的、艰涩的滑过去,孩子们不耐烦了,凯凯说:“妈,我要吃口香糖!”
  “给你一个耳光吃呢!还口香糖!”思纹说,真的给了凯凯一个耳光。“哇!”凯凯放声大哭了起来。“我要口香糖!我要口香糖!”
  “哭?哭我就打死你!”思纹扭住了凯凯的耳朵,一阵没头没脸的乱打。凯凯哭得更大声了,思纹也骂得更大声,就在这闹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急救室的门开了,人家都倏然间掉头对门口望去,凯凯也忘记哭了,只是张大了嘴巴。从急救室里走出来的是雨薇,耿若尘迅速的迎了过去。雨薇脸色灰白,眼里含满了泪水。“若尘,”她低声说:“你父亲刚刚去世了。”
  “哎哟!爸爸呀!”思纹尖叫,立即放声痛哭起来,顿时间,美琦、孩子们也都开始大哭,整间房子里充满了哭声,医生也走出来了,培中培华迎上前去,一面擦眼泪,一面询问详情,房子里是一片悲切之色。
  耿若尘却没有哭。他没有看他的哥哥们一眼,就掉转了身子,慢慢的向门外走去,他孤独的,沉重的迈着步子,消失在走廊里。雨薇愣了几秒钟,然后,她追了出去,一直追上了耿若尘,她在他身后叫:“若尘!若尘!”若尘自顾自的走着,穿出走廊,走出医院的大门,他埋着头,像个孤独的游魂。泪水滑下了雨薇的面颊,她追过去,用手挽住了他的胳膊:“若尘,你别这样,你哭一哭吧!”她说,喉中哽塞:“若尘,这是迟早会发生的事,你知道!”
  “让我去!”若尘粗声说,挣脱了她。“让我去!”
  “你要到那里去呢?”雨薇含泪问。
  真的,到那里去呢?父亲死了,风雨园还是他的家吗?而今而后,何去何从?他站住了,回过头来,他接触到雨薇那对充满了关切、热爱、痛苦、与深情的眸子,这对眼睛把他从一个深深的、深深的冰窖中拉起来了,拉起来了。他看着她:“在这世界上,我现在只有你了,雨薇。”他说。
  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用手紧紧的挽住了他的腰,把他带回医院里去,在那儿,还有许多家属该料理的事情。一面,她轻声说:“不止我,还有你父亲,你永不会失去他的!”
  他凝视她。“是吗?”他问。“是的。”她肯定的说:“死亡只能把人从我们身边带走,却不能把人从我们心里带走!”
  他紧紧的揽住了她的肩。他不知道这小小的肩头曾支持过多少病患的手,现在,这肩头却成了他最坚强的支柱。
16
  葬礼已经过去了。一切是按照朱正谋所出示的老人遗嘱办理的,不开吊,不举行任何宗教仪式,不发讣闻,不通知亲友,仅仅棺木一柩,黄土一坯,葬在北投后山,那儿,有若尘生母晓嘉的埋骨之所,他们合葬在一块儿,像老人遗嘱中的两句话:“生不能同居,死但求同穴。”那天,参加葬礼的除了家人外,只有朱正谋、唐经理,和江雨薇。当那泥土掩上了棺盖,江雨薇才看到若尘掉下了第一滴眼泪,可是,他的嘴角却在微笑,一面,嘴里喃喃的念着两句诗:“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江雨薇知道,他是在为他的父母终于合葬,感到欣慰,也感到辛酸。人,生不能相聚相守,死虽然同居一穴,但是,生者有知,死者何求呵?现在,葬礼已经过去了。
  在风雨园的大厅中,培中、培华、美琦、思纹、若尘、唐经理、朱正谋统统集中在一起。朱正谋已打开了公事包,准备公布老人的遗嘱。这种场合,是不需要江雨薇在场的,事实上,整个风雨园,目前已无江雨薇存在的必要。她不知老人会把风雨园留给谁,百分之八十是耿若尘,但是,即使是给若尘,她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因此,她悄悄的上了楼,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打开衣箱,她慢慢的收拾着衣物。可是,在摺叠那些新衣时,她才感到如此的惆怅,如此的迷惘,这些衣服,都是老人给的,若尘设计的,每件衣服上都有老人与若尘的影子。算了算,她在风雨园中,竟已住了足足八个月,由秋而冬,由冬而春,由春而夏,经过了四个季节,如今,她却要离开了!那么多衣服,不是她那口小皮箱所能装得下的了,她对着衣物发了一阵呆,然后,她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那喷水池,那雕像,那树木浓荫,那山石花草……她默默的出神了,依稀仿佛,还记得老人对她提起那雕像时所说的话,那雕像像晓嘉?事实上,中国女人永不会像一个希腊的神像,只因为老人心目里的晓嘉太美好了,美好得像一个神,所以,这雕像就像“晓嘉”了。噢,老人,老人,痴心若此!晓嘉,晓嘉,死亦何憾?她用手托着腮,望着那喷水池的水珠在阳光下闪烁着光华,像一粒粒七彩的透明珍珠,喷洒着,滚落着,把那神像烘托得如梦如幻,如诗如画。她不能不佩服老人的欣赏力,当初,自己初进风雨园时,曾诧异老人何忍将如此名贵的一座雕像,放在露天中被风吹日晒,再加上水珠喷洒,而今,才体会出唯有如此,才能领略“她”的美好。于是,她想起这雕像在月光下的情调,风雨中的情调,日出时的情调,及阳光下的情调……越想越沉迷,越想越依依不舍。哎,风雨园,风雨园,假若你将属于若尘,则再见有期,若竟不幸判给培中培华,恐将永无再见之日了!风雨园,风雨园,今日一去,何时再来?她茫然四顾,不禁黯然神伤。
  正在想得出神,有人敲着房门。
  “进来!”她说。进来的是李妈。“江小姐,朱先生要你到楼下去。”李妈说。
  “怎么,他们的家庭会议已经开完了吗?”
  “不,还没有宣读遗书呢,朱先生坚持要你出场,才能公布遗书。”“什么?”她惊奇的问。
  “我想,”李妈含着泪笑笑。“老爷可能有些东西留给你,他一向就好喜欢你。”“哦。”江雨薇怔忡了一下,这是她决料不到的事情,在风雨园中工作八个月,薪水比任何医院高,她已经小有积蓄,她实在不想再收老人的任何东西,尤其在培中培华的虎视眈眈之下。但是,现在还不知道朱正谋的意思到底是什么,她还是先下楼再说吧!到了楼下的客厅,她已看出培中培华满脸的不耐,和思纹美琦满脸的不屑。若尘没有和他们一样坐在沙发上,他一个人远远的站在壁炉前,手里握着一个酒杯,正对着炉台上一张老人的遗像发呆。这遗像是若尘昨晚才在一堆旧照片中翻出来,配上镜框放在那儿的。而老李、李妈,和老赵也都在场,都在大门口垂手而立。“好了!”朱正谋说,他坐在一张单人沙发上,身上摊开的全是卷宗。“我们人数都已到齐了,我可以公布耿克毅的遗书了。在公布之前,我必须先声明,这遗书是耿克毅的亲笔,我是遗书的见证人和执行人,如果有谁对这遗书的内容有怀疑的话,可以自己来鉴定遗书的签名笔迹,而且,我的律师事务所也可以负这遗书的全责。”
  “好了,朱律师,”培华不耐的说:“你还是快些谈到正文吧,我们没有谁怀疑这遗书的真实性。”
  “那就好!”朱正谋说,对满屋的人扫了一眼,他的眼光是相当奇异的。然后,他戴上了一副老花眼镜,拿起了那份遗书,开始大声的朗读起来:
  “本人耿克毅自立遗书,内容如下:
  一、我将我个性中的精明与冷酷,全部遗留给我长子耿
  培中,相信这份遗产将使他一生受用不尽,财源滚滚
  而来,所以,在其他财物方面,我不再给予任何东西。
  二、我将我个性中的自私与褊狭,全部遗留给我次子耿
  培华,相信他将和我长子一样,终身享用不尽,而永
  无匮乏之时。所以,也不再给予其他任何财产。
  三、我将我个性中的倔强、自负、热情全部遗留给三子
  耿若尘,因此种天赋,没有其他二子实用,所以,我
  将坐落于北投×街×号之克毅纺织厂以及克毅成衣工
  厂全部遗留给三子耿若尘……”
  遗书念至此处,室内的人已有大半从原位上跳了起来,思纹头一个尖声大叫:“胡闹!这也算遗书吗?培中,我告诉你,那死老人根本有神经病!只有一个疯子才会立这样的遗嘱……”
  “我要提起控诉,”培华也叫了起来:“我要控告老人立遗嘱时神志不清,病势昏沉,所以这遗嘱根本无效!凭这遗嘱的内容,任何法官都可证明它的无效。”
  “哼!”美琦细声细气的哼了一声:“我早就说那老人是半疯狂的吗!”“别闹,安静一点!”只有耿培中保持了冷静,轻喝了一声说:“我们听听下面还有些什么荒唐的玩意儿,你们不要吵,我有百分之八十的把握可以让这遗嘱不成立!所以没有什么好吵的,听下去吧!”江雨薇悄悄的看了耿若尘一眼,他斜靠在壁炉上,手里仍然握着他的酒杯,脸上有种深思的、莫测高深的表情。这时,他移动了一下身子,问朱正谋:
  “请问,朱律师,遗产可以放弃的吗?”
  朱正谋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又对培中培华等扫了一眼,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深沉的说:
  “只怕你们所承受的遗产,都不是能够轻易放弃的!”
  江雨薇想起培中培华那份“遗产”,就有失笑的感觉。培中已经在不耐的催促了:“下面呢?这遗嘱总不会这么简单吧!你再念下去!看看还有什么更荒谬的东西!”
  “好,我正要念下去!”朱正谋扶了扶眼镜,再看了若尘一眼:“关于你的部份还没有完,你如果真想放弃,也听完了全文再说。”于是,他继续念了下去:
  “三、我将我个性中的倔强、自负……及克毅成衣工厂全
  部遗留给三子耿若尘。唯目前纺织厂及成衣工厂都面临
  不景气,经唐经理等细察业务,如今负债额为两千万元
  台币,我将此项债务,亦遗留给三子耿若尘,想他既已
  拥有本人倔强、自负、热情等项遗产,此区区两千万元
  债务,必不至于难倒吾子若尘也。”
  朱正谋停了停,抬眼望着室内。培华已变了色,拍着桌子跳了起来:“诡计!”他叫:“这整个都是诡计!谁不知道耿克毅是个大富豪!他竟负债两千万元!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这一切是设计好的圈套,我绝不相信这个!”
  “慢慢来,培华,”朱正谋微笑的说,因他和耿克毅是多年至交,所以对培中培华等都直呼其名。“假如若尘真想放弃这笔财产,你是有权接收的。至于资产负债表,唐经理那儿有全部资料,他已经准备答覆你们的询问了。”
  培中立刻转向唐经理。
  “唐经理,这是事实吗?”他锐利的问。
  “是的,”唐经理打开了公事皮包,取出一大叠的帐簿及表格来。“纺织厂在十年前是最赚钱的时候,最近十年,一直在赔本的状态中,耿先生不愿透露真情,只是多方周转,等耿先生患病之后,业务更一泻千里,再有,耿大少爷与二少爷又曾透支若干数字,这儿都有详细记载,你们可以慢慢过目。从前年起,工厂的房地与机器,就都已抵押给了××银行,这是抵押凭单……”他一项项的检出资料,一面沉痛的说:“事实上,克毅纺织工厂及成衣厂,早就面临破产的边缘,这两年,只是在苦撑而已!”
  “但是,资产呢?”培中敏捷的问:“一个这么庞大的工厂,负债两千万并不希奇,它的资产值多少呢?据我估计,这资产起码在五千万元左右吧!”
  “六千万元!”唐经理冷静的说:“耿先生在世的时候,我们早已研究过了,资产值六千万元,包括厂地、厂房、机器、货物,及成品,一共大约六千万元!但是,如果出售的话,机器是五年前的,连抵押都押不出价钱来,厂房不值钱,唯一值钱的是地,大约值八百万元至一千万元,可是出售的话,卖不到五百万元,何况已经抵押了。成品……”
  “不用说了!”培中迅速的说,他已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迅速的算出了一个数字:“成衣一定是过时的,别的不用谈了,整个算一笔帐,这工厂如果拍卖,不会卖到一千万元!”
  “对了!就是这样。”唐经理说:“虽然有六千万元的资产,现在却仅值一千万元,而负债额是两千万!假若不继续营业下去,这工厂就只有宣布破产,宣布债权清理!”
  培中望着唐经理:“把你的资料递给我!我要看看何至于弄到这个地步!”
  唐经理递上了他全部的卷宗,培中很快的检视了一遍,他看得很仔细、也很迅速,然后,他把卷宗抛在桌上,愤愤的说:“一堆垃圾!哼!真没料到,顶顶大名的财主耿克毅,却只有一堆垃圾!这工厂、成衣厂完全是堆废物!一钱不值的废物!”朱正谋望着耿若尘:“若尘,你明白了吗?”他说:“假若你放弃继承权,克毅的工厂就要宣布破产,如果你不放弃继承权,你就继承了两千万元的债务!但是,假若你能好好管理,这两千万元的债务说不定也能赚回来!”他转头望着培中与培华:“或者,你们有谁愿意承受这工厂!”
  培华翻了翻白眼:“你当我们是傻瓜吗?”他恨恨的说。
  “我看,”培中皮笑肉不笑的撇了撇嘴:“既然这笔财产是遗留给若尘的,还是让若尘自己去处理吧!”
  在他们算帐,研究资产负债表这段时间内,若尘一直没有说话,也没做任何表示,只是专心的倾听着。到这时,他才骤然间大笑了起来,一面笑,他一面转过头去,望着炉台上老人的那张照片,他对老人举起了酒杯,朗声的、开怀的说:“爸爸,你是世界上最具幽默感的人!好一份遗产,给培中的精明冷酷,给培华的自私和褊狭,给我的债务!你使我们谁都无法放弃继承权!哈哈!爸爸!我服你了!”他掉头看着朱正谋:“朱律师,我接受了这笔遗产,父债子还,天经地义,爸爸知道我不会让克毅纺织工厂倒掉,才把它遗留给我,我怎能袖手不管!”“很好!”朱正谋颇为赞许的点了点头。“我想你父亲已料到你会重振家业的!”“不忙,”沉默已久的思纹又叫了起来:“还有风雨园呢?这风雨园总也值四、五百万吧!给了谁了?”
  “是的,”朱正谋说:“我正要念关于风雨园的一段。”他低下头去,再看着遗嘱,全体的人都又安静了下来,聚精会神的望着他。可怜,老人事实上已一贫如洗,仅剩下一座风雨园,不足抵偿债务的五分之一,而这两个儿子,仍然虎视眈眈呵!江雨薇感到心里一阵难受,就不由自主的溜到窗边去,望着窗外那喷水池以及雕像,她不知朱正谋要她下楼来做什么,在这整个宣读遗嘱的过程中,她都只是个旁观者。可是,她却听到朱正谋念出了她的名字:
  “四、我有不动产风雨园一座,坐落于阳明山×街×号,
  已于半月前过户于江雨薇小姐名下,所有风雨园中之一
  切产物,一花一木,家具雕像,艺术品、书籍、古董、
  玩物等等,皆归江雨薇所有。唯有附带条件数条……”
  他还没有继续念下去,思纹已跳了起来:
  “什么?岂有此理!怎能留给一个毫无关系的护士?这里面一定大有文章……”同时,江雨薇的惊诧也不减于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她瞪大了眼睛,从窗前转过身子来,愕然的看着朱正谋,讷讷的说:“朱……朱律师,你没有念错吗?这怎么可能?他……为什么要……要留给我?”“哼!”美琦阴阳怪气的打鼻子里哼了一声:“为什么要留给你,就只有你自己心里有数了!”
  一句话提醒了思纹,她喊了出来:
  “啊呀!这老鬼到死还是个风流鬼!”
  江雨薇倏然变色,她的嘴唇发白了,声音颤抖了,眼睛里冒着火焰:“你们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挺直了背脊。
  “什么意思?”思纹尖声嚷:“你服侍了他大半年,他就把一座值四、五百万的房子留给你,你敢说你是清清白白的吗?我早就猜到老头是离不开女色的!什么意思?你不做贼,就不用心虚呵!”“哈!”培华也怪叫起来:“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老头有三个儿子,却把唯一值钱的产业留给了一个女护士!怪不得老人死得这么快……”“住口!”若尘爆发的大吼了一声,阻止了培华下面更不堪入耳的话,他跨前了一步,停在培华的面前:“你少再开口,培华,爸爸的死就是你造成的,我还来不及杀你呢,你就又要侮蔑别人了!你当心,培华,总有一天我会好好的收拾你!”
  “啊呀!”美琦细声说:“看样子,这小护士不但有老的喜欢,还有小的撑腰呢!”“三个人同住一个花园里,”思纹应声说:“谁知道有些什么丑事啊!”江雨薇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又红一阵,呼吸迅速的鼓动着她的胸腔,但她压制了自己的怒气,很快的向前跨了一步,站在朱正谋面前说:“朱律师,你刚刚说这栋房子已经过户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说,立遗嘱的半个月以前,这房子就属于你的了!这儿是房契和地契,耿先生要我在他死后再交给你!”
  “他怎能过户给我?我自己却一点都不知道……啊,是了,两个月前他说要给我办临时户口,拿了我的身分证和图章,又要我填表格,原来……”“是的,”朱律师说:“这事是我经的手,一切法律手续都已齐全,这房子是你的了!”
  “很好,”江雨薇毅然的点了一下头:“朱律师,请您把下面的条文念完好吗?”“好的。”朱正谋又念了下去:
  “四、……唯有附带条件数条:
  A、风雨园之房地产不得再转售或转送与任何人,换言
  之,在江雨薇有生之日,风雨园属于江雨薇,将来,
  她仅可传给她的下一代。
  B、吾子耿若尘终身有权住在风雨园之内。
  C、本人之多年佣人老李、李妈,及老赵,除非他们自
  愿离开风雨园,否则可继续留在风雨园中工作。
  五、本人将遗留给老李、李妈、老赵三人各现款二十万
  元,唯目前现款不足,此款项可记在吾子耿若尘帐下,
  一旦克毅纺织厂有成,此款务必偿付,若三年内无法
  偿付,江两薇可变卖风雨园中若干古董,以代吾子偿
  付,俾使三个家人,得享余年。
  六、本人委托律师朱正谋,严格执行此遗嘱。
  立遗嘱日期:一九七一年六月二日”
  朱正谋抬起头来,扫视了一下室内:
  “好了,这是全部遗嘱的内容,这儿,还有一张医师证明书,是立遗嘱当天台大医院精神科出的证明,证明耿克毅当时神志清楚,精神正常,你们要不要也看一看?”他把证明书交给耿培中:“现在,假若你们都没有异议的话,请在这儿签字。”“我不签字,”培华拂袖而起:“无论如何,风雨园也轮不到这个护士,这种荒谬的遗嘱,鬼才会承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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