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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千千结

琼瑶(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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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有千千结
琼瑶

  午后的阳光静静的照射在医院那长长的走廊上。
  江雨薇走上了楼梯,走进走廊,竭力平定自己那有些忐忑不安的情绪,她稳定的迈着步子,熟稔的找寻着病房的门牌,然后,她停在二一二号病房的门口。
  病房门上挂着“禁止访客”的牌子,病房里却传来一阵若有若无的咒骂声。她伫立片刻,下意识的拂了拂披肩的长发,整理了一下头上那船形的护士帽。心里迷糊的在想着,这病房里要面对的又不知是怎样一个难缠的病人?做了三年的特别护士,见惯了形形色色的病人,应付过种种类类的难题,她不怕面对这新的“雇主”。但是,刚才,那好心的护士长,曾用那么忧郁而烦恼的声音,对她求救似的说:
  “雨薇,你去试试应付二一二号病房的耿老头吧,这怪老头儿进医院三天,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如果你再应付不了,我们实在拿他没办法了!”
  三天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江雨薇对自己默默的摇了摇头,耿克毅,他该是个颐指气使的、坏脾气的、傲慢的老人!一个富豪,自然会养成富豪的习性。而她,无论如何,总得面对眼前的难题,江雨薇,她念着自己的名字,你选择了怎样一种艰苦的职业呵!轻叹一声,她昂了昂头,下意识的抬高了下巴,似乎这样就增加了她的骄傲和勇气。略一沉思,深吸口气,她不由自主的竟浮起了一个自嘲似的微笑,了不起做第十二个被赶的人,又怎样呢?于是,带着这满脸的微笑,她敲了敲房门。
  门内传来一声模糊的咆哮:
  “不管你是什么鬼,进来吧!”
  多好的欢迎词!江雨薇唇边的笑意更深了。推开房门,她走了进去,门内,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正面对着窗口,背对着她。她只能看到他那满头乱七八糟的、花白的头发。在他旁边,有个妆扮入时的少妇,正带着满脸的烦恼与不耐,在低声下气的侍候着。江雨薇的出现,显然使那少妇如获大赦,她正要开口向老人报告新护士的来到,那老人却已先开了口:
  “是谁?”他问,声音是严厉而带着权威性的。
  “哦,”江雨薇仍然沉浸在她自己的自嘲中。“是你的第十二号。”她微笑的说。猝然间,那老人把轮椅车转了过来,面对着她。江雨薇接触了一对锐利无比的眸子,像两道寒光,这眸子竟充满了慑人的力量。尤其,这对眸子嵌在那样一张方正的,严肃的,而又易怒的脸庞上,就更加显得凶恶了。
  “你说什么?”他大声问。
  “我说我是你的第十二号,”江雨薇清晰的说,并没有被这两道凶恶的眼神所打倒,相反的,她心中那抹自嘲和滑稽的感觉正在扩大,这老人是个标准的老怪物啊!笑意控制了她整个面部的肌肉,遍洒在她的眉梢眼底。“听说,你三天内赶走了十一个特别护士,我恰巧是第十二个,把我赶走后,你刚好凑足了一打。”她说,笑着。
  那老人怔住了,他那两道不太驯服的浓眉虹结了起来,眼光阴鸷而疑惑的凝视着她。
  “哈!”他怪叫了一声:“你好像已经算准了我一定会赶走你!”“不错,”她点点头。“因为我不是个驯服的小羔羊。”
  “嗬!听到了吗?”老人转向身边的少妇,怪叫着说:“这个护士已经先威胁起我来了!”
  少妇对江雨薇投过来一个不解的眼光,讨好的对老人弯下腰去:“好了,爸爸,你不喜欢她,我们再换一个吧!”
  江雨薇转身欲去。“那么,让我去通知那个倒楣的十三号吧!”
  “慢着!”老人大叫。江雨薇站住了,回过头来。老人瞪视着她:“服侍我是倒楣的吗?”他问。
  “据以前那十一个人说;是的。”江雨薇坦白供认,那满脸的微笑始终漾在她的脸上。
  老人微侧着头,斜睨着她,只一忽儿,他眼底忽然掠过了一抹狡黠的光芒,唇边竟也浮起了一丝笑意,一丝近乎孩子气的笑意。他点点头,阴恻恻的说:
  “好极,好极!第十二号!你想一开始就摆脱掉我,是吗?告诉你,没那么容易!我不需要第十三号,你留下来,我就认定要你来做这倒楣的工作!”
  江雨薇微微的扬了扬眉毛,笑着注视他。“你决定了吗?耿先生?”
  “当然!”老人恼怒的叫。
  “那么,我‘只好’留下来了!”江雨薇耸耸肩,做了个无可奈何似的表情。“不过,你还是随时可以赶我走,至于我呢,”她从睫毛下窥视他,悄悄的微笑。“也必须声明一点,如果我受不了你的坏脾气,我也是随时可以不干的!”
  “啊呀,”老人怒喊:“你又来威胁我了!”
  “不是威胁,”她轻颦浅笑:“我说过我不是个驯服的小羔羊,假如你不喜欢我,你还来得及反悔。”
  “反悔!”老人翻了翻白眼,气呼呼的嚷:“我为什么要反悔?我生平就没有反悔过任何已经决定的事情!所以,你休想逃开我!从现在起,你是我的特别护士,听到了吗?”
  “好吧,好吧!我看,我只好做你的特别护士了!”江雨薇走向他的身边,抿了抿嘴唇,露出了嘴角的微涡,怪委屈似的说:“谁教我选中了这份职业呢!好了,现在,耿先生,如果我对你的病情研究得不错的话,这时间是你练习走路的时候了!”她从墙边拿起了他的拐杖:“我们立即开始吗?”
  他斜睨着她,带着满脸研判的神情,逐渐的,他眼底那抹狡黠的神色消失了。接着,他忽然一仰头,纵声大笑了起来,这笑声来得那么突然,使那一直站在旁边的少妇吓了一大跳。她慌忙仆向他,急急的问:
  “你笑什么?爸爸,有什么事不对?”
  老人继续笑着,推开了面前的少妇,他的眼光定定的望着面前的江雨薇,一面笑,他一面喘着气说:
  “好,好,好,我耿克毅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居然上了你的当!你这个第十二号!从进门起,你就在对我玩手段!好,好,好,看样子,我是无法赶你走了!但是……”他用力的拍了一下轮椅的扶手:“你这个古怪的精灵鬼!你很能使我开心,我用定了你这个特别护士了!”
  江雨薇也跟着笑了起来,看样子,那个第十三号是不必再来了。好难完成的任务,她松了口气。但,她并没料到这老人如此机智,如此精明,他竟能这么快就看透了她,使她不由自主的有些尴尬,脸孔就微微的红了起来。
  “好了,”老人收住了笑,眼光锐利的望着她,毫不保留的,从上到下的打量着她,仿佛在衡量一件艺术品的价值,又仿佛在找寻这艺术品的破绽。终于,他满意的点了点头,一本正经的说:“除了第十二号这个名字之外,你还有别的名字吗?”“是的,”她微笑的说:“江雨薇,雨天的蔷薇。”
  “江雨薇。”他沉思的念着这名字。“还不错的名字,只是太柔弱了,与你本人不符。”他挑了挑眉毛,忽然转头去,面对身边的少妇,冷冰冰的说:“美琦,你可以回去了,我用不着你了!”那少妇如释重负般深吸口气,望了望老人,强笑着说:
  “那么,明天我和培华一起来看您!”
  “算了!算了”老人不耐的摆摆手:“我不需要你们来看我,我已经有了特别护士了,你们尽管放心吧!我一时还死不了,也不需要你们在我面前献假殷勤!”
  “爸爸!”少妇颇为难堪的喊,不自然的看了江雨薇一眼:“您怎么这样说呢?我们……”“我太了解你们了!”老人打断了她,微微一笑。“去吧,去吧,你待在这儿两小时,已经有一百二十万分的不耐烦了,我不想再看到你的第一百二十万零一分的不耐烦!所以,走吧!”那少妇忍耐的咬了一下嘴唇,江雨薇没有忽略掉她眼底闪过的一丝恨意。到这时候,江雨薇才有时间打量面前这女人,烫得短短的头发,画得浓浓的眉毛,有对相当漂亮的眼睛,和修秾合度的身材,一件剪裁合身的旗袍,粉红色滚着淡蓝的边,同式样的小外套,襟上别着一个水钻别针。这女人浑身都代表着富丽与华贵。只是,在富丽与华贵之中,却混合着某种与她身分谐调的骄矜,高傲,和庸俗。富家的小姐呵!招牌是明写在她脸上与身上的。江雨薇对他们父女间那份微妙的仇恨感到淡淡的惊奇。淡淡的,仅仅是淡淡的,三年的特别护士,接触到太多不同种类的人物,然后,你会发现人与人间的关系那样奇怪,感情那样微妙,什么事都不足为奇了!“好吧!”那少妇拿起了她的手提包,高傲的昂起了她的头,她美丽的大眼睛冷漠的望着江雨薇:“那么,江小姐,我把我父亲交给你了!希望你好好照顾他!”
  “你放心!”老人抢着说:“她不会谋杀我!”
  那少妇怔了怔,想说什么,终于,她一摔头,什么话都没有说,打开房门,她迳自走了出去。
  门关上了,江雨薇转过头来,看着她的雇主。
  “你对你的女儿相当冷酷呵!”她率直的说。
  “女儿”老人嗤之以鼻。“我没有那么好的命,从来就没什么女儿!至于美琦,她是我的儿媳妇,她已经等不及我快些死掉了!”江雨薇瞪视着面前的老人。
  “你对所有的人都充满了仇恨的吗?”
  老人严厉的回视着她。
  “怎样?”他反问:“你想批判我吗?”
  “我?”江雨薇自嘲的一笑。“我的身分能批判你吗?我有权利批判任何人吗?”“你已经批判了!”老人冷冷的说,紧盯着她。“你满脸满眼睛里都写着你对我的不赞同,你不喜欢我,对不对?”
  “我是职业性的特别护士,在我的工作范围内,并不包括要去喜欢我的雇主。”“答得好!”他冷哼了一声,盯着她的眼光显得更加锐利与尖刻了。“我不知道我能对你忍耐多久,我已经开始讨厌你了!”“你还来得及辞掉我。”
  “不,”他虚眯着眼睛,慢慢的摇了摇头。“别梦想,我已经用定了你!现在,”他咬咬牙,大声的说:“你还不执行你的工作,在等什么?扶我起来!我不想一辈子坐在轮椅上!”
  江雨薇走上前去,把拐杖递给了他,在搀扶他起来的一瞬间,她的眼光接触了他的,她有片刻的恍惚与迷茫,因为,那苛刻的老人的眼光中,竟有某种十分温柔的东西,当她想捕捉点儿什么的时候,那眼光已经变得冰冷而冷酷了。
  “把你的肩膀靠近我一点儿!”他命令的说。
  她靠过去,他的手扶住了她的肩,勉强的站了起来,撑住了拐杖,他费力的移动着身子,大声的咒诅。江雨薇搀住了他的胳膊,多么瘦削的手臂,她怔了怔,难道这老人的生命力并不强?但是,那眼睛里的生命力是多么强韧呵!
  “别发呆!”老人从喉咙里低吼,他竟没有忽略掉她那微微一怔。“医生已经宣布过了,我顶多再活一年!”
  她愕然的抬头望着他,想看出他话里有几分真实性,立即,她从他眼光里知道,他说的是真的了。
  “即使一个月,我也不要成为残废!”他盯着她:“知道吗?扶我走吧!让我走得跟一个健康人一样!”
  她用力的搀住了他。一时间,她无法说话,也无法思想,她遇到过各种各样的病人,从没有像这个——耿克毅这样撼动她,震慑她的了!她扶着他行走,一步一步。并不走向生存,而是走向死亡。但是她知道,这个老人要“走”下去!而不要“倒”下去!

  江雨薇沉坐在床边的椅子里,凝视着那熟睡中的耿克毅。这是她担任这特别护士的第二天下午。
  她已经向黄医生和护士长打听过耿克毅的病情。在耿克毅床头上挂着一个病历牌子,上面只简单的记载着:耿克毅,河北人,六十八岁,男性,病名只简单写着“双腿麻痹”。实际上,他的病是心脏冠状动脉肿大及肝硬化。四天前,他被另一家大医院转送到这儿来,因为他咆哮着说那家医院的设备太差,病房太坏,而这家医院却是全台北著名的“观光医院”。耿克毅在那家医院已经治疗了半个多月,病历也转了过来。一切正像耿克毅自己说的,他,顶多再能活一年。
  但是,他的双腿却在惊人的进展下复元。黄医生曾经不解的说:“换了任何人都无法做到的,反正到头来难逃一死,即使恢复了行走的能力,又能走几天呢?”
  江雨薇却深深明白,那怕是一天,是一小时,是一分钟,这老人都要争取“走”的权利。他就是那种人,永不跌倒,永不服输。现在,老人在熟睡着。整个上午,他被打针、吃药、物理治疗、电疗……等已弄得疲倦不堪。何况,他又用了那么多精力来咒骂那些医疗设备和医护人员,咒骂他那不听指使的双腿,咒骂那辆倒楣的轮椅,还有,咒骂他新雇用的“利嘴利舌”的“特别护士”!现在,他累了,他沉睡在一个梦境里,那梦境是不为人知的吗?他的面容并不和平,那紧蹙的眉头,那紧闭的嘴唇,那僵直而绷紧的肌肉,……这整张脸孔上都写明了;他在一个恶梦中,或者,在那梦境里,他潜意识所惧怕的死亡正在威胁着他吧?是吗?那坚强的面孔在熟睡中显得多忧郁,多苍凉!
  她出神的注视着这张脸孔。若干年来,只有病危的人与有钱的病人才雇用特别护士,因此,她的病人往往最后只有两个去处,一个是病愈出院,一个是推进“太平间”。如今,这耿克毅,他将走向何处?黄医生说过:
  “等他的双腿再进步一些,他可以出院了,以后,只是按时打针吃药与休息,一年内,死亡是随时可以来临的。”
  她希望他能早些出院,她希望他被推进太平间的时候,她不用去面对他。奇怪,她看过多少人死亡,看过多少人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最后,仍然被推入太平间。初当护士那些日子,她每面临一次死亡,就会食不下咽,会难过,会呕吐,会陪着家属恸哭……后来,当她见惯了,她不再难过,不再动容了,她了解了一件事;死亡是每个人必须面对的,谁也逃不掉。可是,为什么她对耿克毅将面对的“死亡”竟如此不能接受?为什么?她不了解,她完全不能了解。
  耿克毅在床上翻了一个身,轻轻的叹了口气,睡梦中的他不再凶恶了,只像个慈祥与孤独的老人。这是初秋的季节,天气仍然闷热,他的额上微微的沁着汗珠。江雨薇悄悄的站起身来,拿起桌上的一块纱布,她轻轻的拭去了他额上的汗。这轻微的触动似乎惊醒了他,他翻了一个身,嘴里吐出了两个模糊的字:“若成!”若成?这是什么?一个人名?一个公司?一个符号?江雨薇愣了一下,再看他,他仍然熟睡着,却睡得更加不安稳了,他的面孔扭曲了,他枯瘦的手指紧抓着被单,嘴里急促的吐出一大串模糊不清的呓语,她只能抓住几个诅咒的句子:
  “该死的……浑球……笨蛋……傻瓜……”
  连梦里他也要骂人呵!江雨薇有些失笑。可是,忽然间,他整个身子痉挛了一下,嘴里蓦然冒出一声野兽受伤时所发出的那种狂嗥:“若成!”这一声呼喊那么清晰又那么凄厉,江雨薇被吓了一大跳。她仆过去,他却再度睡熟了,面容渐渐平静下来,他又低低的吐出一句温柔的句子:“小嘉,留下来,别走!”
  小嘉?或是小佳?这又是谁呵?她无心探讨,只是呆愣愣的望着面前这老人的脸孔。留下来,别走!这坚强的老人,在梦中也有若干留恋吗?谁在这人生中,又会一无留恋呢?她沉思着,想得痴了。于是,就在这时候,老人欠伸了一下身子,突然醒了。他睁开了眼睛,有一瞬间的迷茫,他的眼光立刻接触到江雨薇那对直视着他的眸子。他摆了摆头,迷迷糊糊的,嘟嘟囔囔的咒骂了一句:“你是个什么鬼?”江雨薇一怔,怎的,才醒过来,就又要骂人啊!而且,他居然忘掉她是谁呢!她深吸了口气,望着他,微微一笑。
  “忘了吗?我是你的第十二号。”
  “第十二号!”他睁大眼睛,完全清醒了过来:“是了!你就是那个机伶古怪的特别护士!”
  她嫣然一笑,转过身子,去浴室里为他取来一条热毛巾。这种特等病房,都像观光旅社般有私用的浴室。
  “你睡得很好,”她把毛巾递给他,扶他坐起身来。“足足睡了两小时,睡眠对你是很重要的。”她笑着望望他。“在梦里,你和醒的时候一样爱骂人呢!”
  他斜睨着她,怀疑的问:
  “我说梦话吗?”“是的,”她笑容可掬。“像小孩一样。”
  “哼!”他打鼻孔里重重的哼了一声,警告似的说:“你最好别说我像小孩子!”“你的戒条未免太多了!”她说,仍然笑着,一面帮他整理着被褥。“你是我碰到的最凶恶的病人,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对你周围所有的人都没有好脾气!”
  “你想在我身上发掘什么吗?”他紧盯着她,那眼光又重新锐利起来。“别想在我身上找慈祥温柔等文学形容词,我是著名的铁石心肠!”“你以为是而已。”江雨薇直率的说。
  “以为,你是什么意思?”“每个人都有自己软弱的一面,你一定也有。”
  他从浓眉下狞恶的看着她。
  “你倒很武断啊!凭什么你认为我有软弱的一面?”
  她抬起头来,微笑的望着他:
  “你的小嘉。”她轻声说。
  他猛的一震,眼光寒冷得像两道利刃,像要穿透她,又像要刺杀她,他厉声的说:
  “你怎么知道这个名字?”
  她在他的目光下微微一凛,立即,她武装了自己。
  “你告诉我的。”“我告诉你的?”他怒叫。
  “是的,你梦里提到的名字。”她勇敢的直视着他。
  “梦里?”他怔了怔,微侧着头,他不信任似的看着她,逐渐的,那股凶恶的神气从他面容上消失了,他显得无力而苍老了起来。“见鬼!”他诅咒。“连睡眠都会欺骗你!”
  “睡梦中才见真情呢!”她冲口而出。
  他迅速的抬起眼睛来,再度盯紧了她。
  “你是个鲁莽的浑球!”他咒骂。“我不知道我怎么会选择了你来当我的特别护士!”
  “你随时可以辞退我。”
  “哼!”他又重重的哼了一声,把头转向了窗口,他望着窗外的阳光,默默的沉思了片刻。然后,他回过头来,注视着她。带着一抹小心翼翼似的神情,他问:“我梦里还说过一些什么吗?”“骂人话。”她说。“哈!”他笑了,“很多人都该骂的。”
  “还有——若成。”他惊跳,紧盯着她的眼光迅速的变得凶恶而冷酷,他的脸色苍白了,一伸手,他竟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用惊人的大力气捏紧了她,捏得她整个手腕火烧似的痛楚了起来。同时,他的声音暴怒的在她耳边响起:
  “谁允许你提这个名字?谁允许你?如果你再敢在我面前提这两个字,我会把你整个人撕裂!你这个混蛋!你这个该死的鬼怪!浑球!笨瓜……”
  像潮水般,他从嘴里吐出一大堆骂人话,他的脸色那样狰狞,他的眼光那样可怕。江雨薇又惊又怒又恐怖,而更严重的,是她觉得受了侮辱,受了伤害。做了几年的护士,她从没有被人如此辱骂过。她努力的挣脱了他,远远的逃开到一边,她惊怒而颤抖。“你……你……”她语不成声的说:“是个名副其实的老怪物!我……我……”她正想说“我不干了!”门上却传来一阵叩门声。好,准是医生来巡视病房,她正好告诉医生,这个老怪物必定还有精神病,他根本是半个疯子!冲到门边,她打开房门,出乎她意料之外的,门外并非医生,却是两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哦,”她咽了一口口水,护士的本能却使她不经思考的说了句:“耿先生不能见客!”
  “我们不是客,”个子略高的一个微笑的说:“我们是耿先生的儿子。”“哦!”江雨薇狼狈的退后了一步,让他们二人走进来,她还没有能从自己的惊恐与尴尬中恢复过来,却又陡然听到耿克毅的一声怪叫:“哈!我的两个好儿子,你们来干什么?”
  “爸爸,”高个子走了过去,弯腰看他:“您还好吗?又在为什么事情生气了?”“不劳你们问候,”老人冷冷的说,车转身子,用背对着他们。“培中,培华,你们如果对我还有几分了解的话,最好离开我远远的,让我安安静静的过几天日子,我不想见到你们,也不想见到你们的太太。”
  耿培中——那个高个子,年约四十岁,整齐、漂亮,而又很有气派的男人微笑了一下,掉转了头,他说:
  “好吧,培华,我们走吧!看样子我们是自讨没趣!爸,你自己保重吧!”“放心,我死不了!”耿克毅阴沉沉的说。
  “爸,”耿培华开口了,他比他的哥哥矮,他比他哥哥胖,但是,显然他没有他哥哥的好涵养。“你为什么一定要跟我们过不去?”“走!走!走!”老人头也不回的挥着手。“别来打扰我,我要睡觉了!”“好!”培华站在床边,愤愤的说:“我们走!我们只会惹人讨厌,或者,若成会使你喜欢!”
  比闪电还快,老人迅速的转回了身子,在江雨薇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之前,她听到清脆的一声响声,然后,就那么吃惊的看到那老人已给了耿培华一个耳光。耿培中迅速的拉着耿培华退向门口,嘴里喃喃的说:
  “培华,你怎么还是这么沉不住气!”
  兄弟两个立刻冲出了病房,门又合上了。江雨薇愣在那儿,好一会儿,她只能站着发呆,这兄弟二人,来去匆匆,在病房里停留不到五分钟!这是怎样的一个家庭!怎样的父子关系!足足过去了三分钟,她才回过神来,也才想起自己刚刚受的侮辱。回转头,她看着耿克毅,要辞职的话已经冲到了唇边,但她又被一个崭新的情况所震骇了!
  那老人,那冷酷、倔强、不近人情的老人,这时正靠在枕头上,衰弱、苍老、颓丧、而悲哀!在那对锐利的眼睛里,竟闪耀着泪光!泪光!这比什么都震骇江雨薇,这么坚强的一个老人会流泪吗?她冲到床边,俯身看他,急急的说:
  “耿先生,你还好吗?”
  老人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看她,他的眼光是深沉的,严肃的,疲倦的,而又哀伤的。
  “不要辞职,”他轻声的说:“留下来,我们会相处得很好。”
  他竟看透了她的内心!她垂下头去,用手轻轻的抚平他的床单。“谁……谁说我要辞职的?”她嗫嚅的问。调过眼光来凝视他,她的声音坚定了。“你该起床练习走路了,如果你不想终身坐轮椅的话!”他盯着她的眼睛,他眼里的泪光已没有了,他又是那个坚强而倔强的老人了。一个欣赏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他拍了拍她放在床沿的手,赞叹而惋惜似的说:
  “你应该姓耿!”“怎么?”她不解。“你该是我的女儿。”他微嘻了一下。
  “何必?”她扬扬眉毛:“好让你也有机会对我吹胡子,瞪眼睛吗?”他瞪视她,她也瞪视他,接着,他们两人都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哈!我实在欣赏你!”老人说,把手交给了她:“扶我起来吧!”于是,他们有相当融洽的一天,她不再对他提起他的家庭和儿子,也不谈他的“梦话”,以及那个神秘的符号“若成”。当晚上来临的时候,夜班的特别护士来接了她的班。(天知道!他每晚要换个不同的特别护士!)她终于走出了二一二号病房。说不出的疲倦,说不出的感觉,她缓缓的穿过那长长的走廊,走向楼梯。在长廊的尽头,楼梯的旁边,有一张长沙发,一个坐在那长沙发上的年轻人忽然站了起来,拦在她的面前。她吃了一惊,望着面前的陌生人;瘦高,修长,一对炯炯发光的眸子,满头乌黑的乱发,挺直的鼻子下是张薄而坚定的嘴,下巴上胡子未刮,衬衫的领子未扣,一件破旧的牛仔布夹克,下面是条已发白的牛仔裤。满身的吊儿郎当,满脸的桀骜不驯,却浑身带着股特殊的,男性的气息!
  “你——你要什么?”她疑惑的问。
  “你是耿克毅的特别护士吗?”他问。
  “是的。”“我只是要知道,他的病情怎样?”那年轻人问,直率的、肆无忌惮的注视着她。“你是谁?”“我是谁没有什么关系!告诉我,”他咬咬牙,眼底掠过一抹阴影。“他会死吗?”“你……”她犹疑的说:“你应当去问他的主治医生,他比我清楚得多。”“你一定也知道一些的,是吗?”他粗鲁的说,有份咄咄逼人的力量:“到底他怎样?”
  “目前还好,但是,据说,他活不过一年。”他有种控制人的力量,使她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
  他一震,迅速的转过了身子,用背对着她,她看到他把手背送到唇边,用牙齿紧啮着自己,他的身子僵直而颤抖,似乎受到一个突如其来的大打击。但是,仅仅几秒钟,他回过头来了,除了脸色苍白之外,他看不出有任何异样。
  “谢谢你,小姐。”他说,声调喑哑而鲁莽。“请不要告诉他我问起他。他并不高兴听到我。”
  “但是,你是谁?”她迷惑的问。
  他凝视着她,那眼光深沉而怪异,充斥着某种寂寞,某种空虚,和某种凄凉。“我没有名字。”他轻声的说。
  “什么?没有名字?”她惊奇的张大了眼睛。
  “如果你一定要称呼我什么,我叫若尘,意思就是‘像尘土一般’,懂了吗?没有价值,没有份量,仅仅是尘土而已,风一吹就不见了。”他自嘲的笑了一声,再说了句:“好了!谢谢你告诉我!没想到,耿克毅也有倒下来的一天!”
  转过身子,他奔下了楼梯,迅速的消失在楼下了。
  她呆立着,若尘,若尘,这就是那个神秘的名字,她曾以为是“若成”的。像尘土一般,像尘土一般……这是谁呢?耿家!怪老人!自从她担任这特别护士以来,认识的是一些怎样“特别”的人物呢?

  “昨晚那个特别护士要了我的命!”耿克毅坐在轮椅中咆哮着。“她是一块木头,一个标准的傻蛋,你跟她讲什么她都不懂!我真不知道你们受了几年的护士训练,怎么会训练出这样一批傻瓜蛋来的!前天夜里那个护士也是,我才对她吼了几声,她居然就哭起来了!”
  江雨薇一面整理着病床,一面微笑的倾听着。站直身子,她回头看着他。“护士训练只训练我们照顾一些正常人,不是专门训练我们来照顾你的,耿先生。”
  “你的意思是说我不算个正常人了?”
  “不算。你是个特殊的人。”
  “如何特殊了?”“你自己不知道吗?”她沉吟的注视着他。“你暴躁、易怒、敏锐、固执、跋扈、任性,甚至不近人情。像你这样的人,没有几个是能忍受你的,你无法去责备那些护士,她们的工作里是不包括受气的!”“啊呀,”他翻了翻白眼:“你把我形容成了一个暴君!”
  “可能你就是一个暴君,”她深思了一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个小王国,在自己的小王国里,我们有权做暴君,但是,当你走出了自己的小王国,你就无权做暴君了。”
  他紧紧的盯着她,眼光里带着一抹深深的困惑,他就这样盯了她好一会儿,沉默的,研究的。然后,他把轮椅推向窗边,面对着窗子,他低沉的说:
  “你是个奇怪的小女人,你有许多奇怪的思想。”
  “我并不奇怪,”她轻轻一笑。“我只是比一般女孩坚强些,我不喜欢被打倒。”“所以,你想打倒我!”
  “怎么会?”她挑挑眉。“你是永远不会被打倒的,我只是说,做你的护士是对我工作上的一种挑战……”
  “因为没有护士受得了我?”
  “是的。”他从窗前转回过来了,把轮椅推到床边,他看着她熟练的铺床叠被,看着她那忙碌的手整理着室内的一切,然后,他看着那张脸——那张年轻的、坚定的、充满了灵秀之气的一张脸孔。那对灵活而善于说话的眼睛,那张小巧而善于诡辩的嘴,那修长的眉,那小小的鼻头,和那唇边的小涡儿,……他第一次发现,这机伶古怪的小护士竟有张相当动人的脸孔!他不由自主的微笑了。“告诉我,你在你自己的小王国里,是不是也是个暴君呢?”“我的小王国?”她一愣,立刻,她的眼睛暗淡了一下。“我的王国太小了,我的领土太贫瘠,我没有时间来做一个暴君。”“你的王国太小了?你的领土太贫瘠?”他盯住她。“别骗我,一个像你这样丰富的女孩子,必定有个大大的王国。”
  她注视他,迅速的领会了他话里的意义,她觉得自己的脸孔在发烧了,她对他点了点头。
  “是的,你指的王国在我的内心,是的,我承认我内心里有个大王国。只是,我还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这王国的君主。”
  “放心,有一天,会有个年轻的人闯进来,占领你的王国。”他笑了。“或者,已经有人了?”
  江雨薇蓦然笑了起来。
  “好了,耿先生,我们谈得太远了,我该推你到电疗室去了。”“现在离电疗还有半小时,”他看了看表。“我们还有足够的时间谈谈天。告诉我,你的男朋友是怎样一个人?”
  她停止了工作,面对着他,她在床沿上坐了下来。
  “好吧,看样子,你对我相当好奇。”她把两手放在裙褶中,眼光一瞬也不瞬的看着他。“你是个商业钜子,耿先生,一个大富豪,但是,我也知道,你是赤手空拳创下的事业。”
  “喂,别弄错了,我们要谈的是你而不是我。”他皱起了眉。“是的,”她点点头,眼珠黝黑,而脸色苍白。“我的父亲和你一样,也是赤手空拳的创天下,他和你不同的,是你成功了,而他失败了。我的母亲在我幼年时已去世,我和我的两个弟弟,从不知世事的艰苦,以为父亲的事业很成功。当我初中毕业那年,父亲宣告破产,他的工厂被接收了,房子被拍卖了,他不是个能接受打击的人,竟遽而选择了自杀的途径。留下了十五岁的我,两个年幼的弟弟,和永远还不清的债务。”她停了停,大眼睛依旧一瞬也不瞬的望着面前的老人。耿克毅微蹙着眉,深思的注视着这张年轻的脸孔。
  “我没有多少的时间可以哀伤,”她接着说下去:“我告诉弟弟们,我们要走得比任何人都稳。我进了护专,晚上帮人抄写,帮人写蜡纸,我的大弟弟每天清晨骑着脚踏车去送报,小弟弟还太小,却懂得给哥哥姐姐烧饭,做便当。我们没有停止念书,过得比谁都苦,却比任何兄弟姐妹更亲爱。这样挨到我毕业,做了护士,又转为特别护士,我应付各种不同的病人,已成了我的专业,我从不休假,经常加夜班,赚的钱比别的护士多。这样,我的弟弟不用再送报了。”她微笑的抬高了她那带点骄傲性的小下巴。“如今,我的两个弟弟,大的在师范大学念教育系三年级,小的今年暑假才刚刚考上台大,中国文学系。”她停止了,凝视他。“好了,你知道了我所有的事。”他仔细的、深刻的审视着她。
  “你仍然和弟弟们住在一起吗?”
  “不,他们都住在学校宿舍里,我们没有多余的钱再来租房子住,我呢?我住在医院附近,一栋出租的公寓,我称它护士宿舍。”他继续盯着她。“你今年几岁?”“二十二。”她坦白的说:“我的弟弟们和我成等差级数,二十岁和十八岁。好,”她的眼光神采奕奕的。“你还有什么想知道的事吗?”“你还没有告诉我关于你男朋友的事。”
  “哈!”她轻笑了一声。微侧着头,她沉思了片刻。“奇怪,我竟没有一个特别知心的男朋友,我想我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恋爱了。”“但是,总有人追求你吧?”
  “哈!”她的笑容更深了。“起码有一打。”
  “没有中意的?”“或者,我会嫁给其中的一个。”她说:“我还不能确定是谁,百分之八十,是个医生。”
  “为什么?”“护士嫁医生,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她从床沿上站了起来,忽然感到一阵迷惑,怎么回事?自己竟和这老人说了许多自己从未告人的事情。她的笑容收敛了,眼睛变得深邃而朦胧。摇了摇头,她轻叹一声。“别说了,这些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现在,你该去电疗了吧?”
  老人没有再抗议,他一任她推他去电疗,去打针,去物理治疗。这一天,他都显得顺从而忍耐,不发脾气,不咆哮。只是,常常那样深思的望着江雨薇,使她终于按捺不住了,当黄昏来临的时候,她问他:
  “你今天相当安静呵?”
  “我想,”他深沉的说:“我没有权利在你面前扮演一个暴君,尤其,你肩上还有那么多的负荷。”
  她微微一震,迅速的抬眼注视他,她在那老人眼中立刻看出了她第一天想捕捉的那抹温柔与慈祥,这老人,他决不像他外表那样暴戾呵!她俯身向他,一些话不经思索的冲出了她的口:“耿先生,别在乎我身上的负荷,那是微不足道的。比起你的负荷来,我那些又算什么?所以,假若你想发脾气的话,你就发作吧,我不会介意的!”
  他的眼睛阴沉了下去。
  “你怎么知道我有负荷?”他喑哑的问,眉头开始虹结,似乎已经准备要“发作”了。
  “我已经担任了你四天的特别护士,我能看,我能听,我能体会,我还能思想。”她把手温柔的盖在他那苍老而枯瘠的手背上,她的眼睛更温柔的注视着他的。“你很不快乐,耿先生。”“见鬼,”他猝然的诅咒:“你什么都不懂!”
  “我是不懂,”她点点头,却固执的重复了一句。“可是我知道,你并不快乐,耿先生。虽然你富有,你成功,你有许多的事业,你有儿子,车子,房子……一切别人所羡慕的东西。但是你不快乐。”他的眼光变得严厉了起来。
  “要不要我给你几句忠言?江小姐?”他冷冰冰而阴恻恻的说。“好的。”“永远别去探究别人的内心,那是件讨厌的事情,你等于在剥别人的外衣,逼得人和你裸体相对!这是极不礼貌而可恶的!”“谢谢你告诉我,”她挺直了身子。“我以为我可以去探究,只因为别人先探究了我,我没料到,”她咬咬牙,向房门口走去。“你依然是个暴君!”他愣住了,仓卒的说:
  “你要到那儿去?”“已经到了我下班的时间了,耿先生。晚班的护士马上会来。”“慢着!”他恼怒的说:“我们还没有谈完。”
  “我是护士,只负责照顾你的病,不负责和你谈话。何况,和一个暴君是没有什么话好谈的!因为,我们不在平等地位,我也没有发表任何意见的自由。”她的手按在门柄上,准备离去。“喂喂,”他吼叫了起来:“你还不许走!”
  “为什么?”她回过头来:“我已经下班了!”
  “给你加班费,怎样?”他大叫。
  “对不起,”她笑容可掬:“我今天不想加班!”拉开门,她迅速的走了出去,把他的大吼大叫和怒骂声都关进了屋内,把他的骄傲与跋扈也都关进了屋内。
  在走廊上,她几乎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身上。站定了,她认出这个男人,五十余岁,戴着宽边的眼镜,提着重重的公事包,一脸的精明与能干。这是朱正谋,一个名律师,也是耿克毅私人的律师,他曾在前一天来探望过耿克毅。似乎除了律师的地位之外,他和耿克毅还有颇为不寻常的友谊。
  “哦!对不起,江小姐。”他扶住了她。
  “你要去看耿先生吗?”江雨薇问。
  “是的,有些业务上的事要和他谈,怎么,他仍然禁止访客吗?”“不,禁止访客的规定昨天就已经取消了,他进步得很快。不过,”她顿了顿:“如果我是你,我不选择这个时间去和他谈业务。”“为什么?”“他正在大发脾气呢!”
  朱正谋笑了。“他有不发脾气的时间吗?”他问,在镜片后的眼睛闪着光。他显然深深了解耿克毅。
  “偶然有的。”“我无法碰运气去等这个‘偶然’,是不是?”
  江雨薇也笑了。朱正谋走进了耿克毅的房间,在开门的那一刹那,江雨薇又听到耿克毅的咆哮声:
  “管你是个什么鬼,进来吧!”
  她摇摇头,微笑了一下。奇怪而孤独的老人哪!一个有着两个儿子,好几个孙子的老人,怎会如此孤独呢?她再度摇了摇头,难解的人类,难解的人生!她走行了楼梯,穿过医院的大厅,走出了医院。今晚,她有一个约会,吴家骏,正确的说,是吴家骏医生,请她去华国夜总会跳舞,这也就是可能做她丈夫的人选之一!她急着要回宿舍去换衣服和化妆。
  可是,在医院的转角处,她被一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人物所拦住了。“江小姐!”低沉的嗓音,阴郁的面孔,破旧的牛仔夹克,洗白了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深黝黝的眼睛……那个神秘的年轻人!像尘土一般的人物!
  “哦,是你!”她怔了怔。
  “是的,是我。”他低下头去,用脚踢着地上的一块石子,竭力做出一股漠不关心的神态来。“你的病人怎么样了?”
  “你说耿先生?”“当然,还能有谁?”他鲁莽的说,有几分不耐,眉头不由自主的蹙紧,那神情,那模样……相当熟悉,江雨薇有一瞬间的眩惑。“他已经好多了,先生。”她说:“大概再过一个星期,他就可以出院了。”“你是说,”他的眼光闪了闪:“他不会死了?”
  “并不是。”她忧郁的说:“这种‘痊愈’是暂时性的,一年之内,死亡随时会来临的。”
  “难道你们不治好他?”他仰起头来,愤怒的说,他的眼睛里像烧着火焰。“他有的是钱,他买得起最贵重的药,为什么你们不治好他?”“这是没办法的事,”江雨薇温柔的说,这年轻人激动的面容撼动了她。“医生会尽一切努力去挽救他的,但是,耿先生的病已不是医生的力量可以挽救的了。”
  “你是说,他死定了?”他大声的问,面孔扭曲而眼光凌厉。“我也不敢断言,你应该去请问他的医生。”
  “你们医生护士都是一群废物!”他粗声的说,喉咙沙哑。“我早知道你们是一点用也没有的!”“哦,”江雨薇的背脊挺直了,她冷冷的看着面前这鲁莽的年轻人。“你那么关心他,何不自己去治疗他?”
  “我?关心他?”那年轻人紧钉着她,他面孔上的肌肉是绷紧的,他的眼睛森冷而刻毒,压低了声音,他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我告诉你,他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一个人!我也是他最恨的一个人!知道了吗?”
  江雨薇呆住了。她从没有听过这么仇恨的声音,看到这样怨毒的眼光。她不知道这“像尘土一般”的年轻人与耿克毅是什么关系?但是,人与人间怎可能有如此深的仇恨呢?而且,这年轻人既然如此恨耿克毅,为何又如此关心他的死活。
  “你是耿克毅的什么人?”她惊愕的问。
  “仇人!”他不假思索的回答。
  “那么,”江雨薇萧索而冰冷的说:“你该高兴才对,你的仇人并没有多久可活了!”
  那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咬紧了牙,他的脸色变得苍白,眼睛涨红了。他恶狠狠的望着江雨薇,似乎想把江雨薇吞进肚子里去,从齿缝中,他迸出了几个字:
  “你是个冷血动物!”说完,他猛的车转身子,大踏步的冲向了对街,自管自的走了。江雨薇怔在街角,暮色向她游来,透过那苍茫的暮色,她看不清那年轻人,也看不清所有的事与物,她完全陷进一份深深的困惑与迷惘里。

  日子过得很快,这已经是江雨薇担任耿克毅特别护士的第十天了。十天中,江雨薇几乎每天都要和耿克毅争吵或冷战,她没看过如此容易动怒的人。但是,随着时间的消失,她却在这老人身上越来越发掘出一些崭新的东西,一些属于思想与感情方面的东西,这些东西总能撼动她,困惑她,使她忘掉他的坏脾气,忘掉他的暴躁与不近人情,忘掉他许许多多的缺点,而甘心的去担当这护士的职位。他呢?她也看得出来,他正尽力在压抑自己,去迁就他那“机伶古怪”的小护士。
  所以,这十天他们总算相处过来了。融洽也罢,不融洽也罢,好也罢,歹也罢,十天总是顺利的过去了。
  这天,江雨薇去上班时,她心中是有些怅惘和怔忡的。怅惘的是,明天耿克毅就要出院了,她也必须和这刚刚处熟了的病人分手,再去应付另一个新的病人。耿克毅虽然难缠,虽然暴躁,却不失为一个有见识有机智有思想与幽默感的老人,和他在一起,或者太紧张太忙碌一些,却不会感到枯燥与单调。新的病人呢?她就不能预知了,说不定是个多话的老太婆,说不定是个濒死的癌症患者,也说不定是个肢体不全的车祸受害者……这些,对江雨薇而言,都不见得会比耿克毅更好。使她怔忡的,是她在上班前,又在街道的转角处碰到了那个“若尘”,这回,他跨着一辆破旧的摩托车,带着一副忧郁的眼神,斜倚在一根电杆木上,显然正在等待她的出现。她不由自主的迎上前去,不等他开口,她就先说:
  “他已经能够走几步路了,当然还需要拐杖。明天他就出院回家了。”“若尘”一语不发,仍然看着她,眼底依然带着那忧郁与询问的表情,于是,她又加了一句:
  “以后的事,我们只能尽人力,听天命了!”
  他点了点头,那对深沉而严肃的眸子仍然停在她脸上,好一会儿,他才低哑的说了一句:
  “谢谢你!请……”他咬紧牙关,从齿缝中说:“照顾他!”
  说完,他发动了摩托车,如箭离弦般冲了出去,飞快的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了。照顾他?她茫然的想,他明天就出院了,她还怎样照顾他?除非他再被送进来,这样一想,她就陡的打了个冷战,她知道,他再送进来的时候,就不会活着走出去了。她宁愿不要“再”照顾他!她可以眼看一个病人死亡,却不能眼看一个朋友死亡。噢,她居然已经把这老人当作“朋友”了!至于这若尘,他又把这老人当作什么呢?仇人?天!谁能这样本能的去关怀一个仇人啊?那忧郁的眼神,那固执而恳切的神态……天!这男人使她迷惑!使她不安,也使她震撼!
  带着这抹怅惘与怔忡的情绪,她走进了老人的病房。
  老人正伫立在窗口,出神似的望着窗子外面的街道,听到门响,他猝然回过头来。江雨薇立即一怔,她接触到两道严厉的眼光,看到一张苍白而紧张的脸孔,他盯住了她,迫切而急促的问:“刚刚是谁和你在街上谈话?”
  她愣了愣,“若尘”两个字几乎已经要冲口而出,但她又及时的咽住了,走到老人站立的窗口,她望出去,是的,这儿正好能看到她和若尘谈话的地方,但她不相信老人能看得清楚那是谁。“啊,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他问我到基隆路怎么走。”她轻描淡写的说,完全不动声色。她不认为“若尘”这名字会带给耿克毅任何的快乐。“哦,是吗?漠不相关的人?”老人喃喃的问,忽然脱力了,他撑不牢拐杖,差一点摔倒。她慌忙赶过去扶住他,把他搀扶到床边去。老人跌坐在床上,他用手支住额角,一瞬间,他显得衰老而疲倦。“一个漠不相关的人,”他继续喃喃的说:“那么像,我几乎以为是……我几乎以为……”
  “以为是谁?”江雨薇紧盯着问,犹豫着是不是要告诉他真相。“以为是……”老人咬了咬牙。“一个仇人!”
  一个仇人!他们倒是异口同声啊!江雨薇再度怔住了。看着耿克毅,她在他脸上又找出了生命力,他的眼睛重新闪出那抹恼怒与坏脾气的光芒。
  “你的仇人很多吗?耿先生?”江雨薇小心翼翼的问。想着那个有对忧郁的眼神的若尘。
  “唔,”耿克毅哼了一声。“人类可以有各种理由来彼此相恨。我承认,恨我的人很多,尤其是他。”
  “他是谁?”她再问。他迅速的抬起头来,恼怒的盯着她:
  “啊呀,你倒是相当好奇呵!”他冰冷冷的说:“这关你什么事呢?”“当然不关我的事。”她挺直背脊,开始整理床铺,她的脸色也变得冰冷了。“对不起,我往往会忘记了自己的身分。”
  他瞅了她好一会儿,凝视着她在室内转来转去的背影。室内有一段时间的沉寂,然后,他开了口:
  “喂喂,江小姐,我们能不能从今天起不再争吵?你看,我们还要相处一段时间,最好现在就讲和,不要以后又成为仇人!”还要相处一段时间?他真是老糊涂了!她笑了,回过头来。“你放心,我们不会成为仇人,因为,你明天就要出院了。”
  “我知道。”他说。“所以,今天是我照顾你的最后一天。”
  “不是,”他摇摇头:“你将要跟我一起回去。”
  “什么?”她愕然的喊:“你是什么意思?”
  “黄医生已经说过了,不论我住院或不住院,我需要一个特别护士,帮我打针及照顾我吃药,我不能天天跑到医院里来,所以,你只好跟我回去!”
  江雨薇站定了,她瞪大眼睛,定定的看着面前的老人。慢慢的、清晰的说:“你征求过我的同意吗?你怎么知道我愿意接受这个工作?”“你的职业是特别护士,不是吗?”他也盯着她,用慢慢的、清晰的声音问。“是的。”她点点头。“在医院里当特别护士与在我家里当特别护士有什么不同?”他再问。她蹙蹙眉,有些结舌。
  “这……我想……”“别多想!”他打断她,做了一个阻止她说话的手势。“我已经打听过了,干特别护士这一行,你不属于任何一家医院,你有完全自由的权利,选择你的雇主,或者,拒绝工作。所以,没有任何限制可以阻止你接受我的聘请。至于我家,那是一栋相当大的房子,有相当大的花园,你会喜欢的。我已经吩咐家人,给你准备了一间卧房,你除了整理一下行李,明天把你的衣物带来之外,不需要准备别的。当然,你还要去和黄医生联系一下,关于我该吃些什么药,打什么针,这个,事实上,这十天以来,你也相当熟悉了。”
  江雨薇继续凝视着耿克毅,她被他语气中那份“武断”所刺伤了。“可是,我想我仍然有权拒绝这份工作吧?”她冷然的说。
  “当然,你有权拒绝。”他毫不迟疑的说:“不过,我想我还漏了一个要点,关于你的薪水。我知道,你相当需要钱用,我将给你现在薪水的三倍。”
  她瞪视他。“你想得很周到,”她说,唇边浮起一个冷笑:“大花园,私人的卧室,加三倍的薪金,你想,我就无法拒绝这工作了?”
  “聪明的人不会拒绝!”
  “但是,我很可能就是你常说的那种人:傻瓜蛋!”
  他锐利的看着她。“你是吗?”他反问。她困惑了,一种矛盾的情绪抓住了她。是的,这确实是个诱人的工作,她没有理由拒绝的工作。但是,她心底却有这么一股反抗的力量,反抗这老人,反抗这工作,反抗那些金钱与舒适的诱惑。她沉默了,耿克毅仔细的凝视着她:
  “不必马上作决定,”他说:“到晚上你再答覆我,事实上,这工作未必会做得很长久,你知道。假若我是那样令人讨厌的老人的话,你也不见得要受太久的罪!”
  她心中一凛,这老人在暗示她,他的生命并不久长,而在这暗示的背后,他的语气里有某种他不想表露的渴切与要求,这才是她真正所无法拒绝的东西。
  “我必须想一想,”她说:“你的提议对我太突然,而且,我完全不了解你的家庭。”
  “哦,是吗?”他惊叹的说:“我没告诉过你我家的情形吗?”
  “你一个字也没说过。”她想着他的儿子们,他的儿媳妇,那都不是一些容易相处的人哪!
  “别担心我的儿子和儿媳妇,”他又一眼看透了她!“他们都不和我住在一起,他们有自己的家,我的太太在多年前去世,所以,在我那花园里,只有我和四个佣人!”
  “四个佣人!”她惊呼,一个老头竟需要四个佣人侍候着,现在,还要加上一个特别护士!“老赵是司机,老李和李妈是一对夫妇,他们跟了我二十年之久,翠莲专管打扫房屋。你放心,他们都会把你当公主一样奉承的!”“公主?”她抬抬眉毛:“只怕我没那么好的福气!”她深深了解,富人家里的佣人有时比主人还难弄。
  “他们都是些善良的好人!”他再度看透了她!
  “能够忍受得了你,想必是修养到家了!”她转身走开去准备针药:“关于这问题,我们再谈吧!”
  耿克毅不再说什么,整天,他都没有再提到这问题,他们谁都不谈。但是,江雨薇始终在考虑着,一忽儿,她觉得应该接受,一忽儿,她又有说不出的惶悚,觉得不该接受,这样子,挨到了黄昏的时候,她必须面对这问题了。站在耿克毅面前,她坚定的说:“耿先生,我很抱歉,我已经决定了,我不愿接受你的聘请。”他震动了一下,迅速的抬眼看她,他那暴戾的脾气显然又要发作了,他的眼睛凶恶而面貌狰狞。
  “为什么?”他阴沉的问。
  “不为什么,只是我不愿意。”她固执的说。
  “给我理由!”他喊:“什么理由你要拒绝?你嫌待遇不够高?再增加一倍怎样?”“不是钱的问题。”她摇头。
  “什么问题?”他大叫,愤怒使他的脸孔发红。
  “我会帮你介绍另外一个护士,”她避重就轻的说:“这么好的条件,你很容易找到个好护士……”“我不要别的护士!”他厉声喊:“你休想把那些傻瓜蛋弄来给我!我告诉你……”他的话没有说完,门开了,耿培中和他的妻子——一个身材瘦削,面貌精明的中年女人走了进来。那女人立刻赶过来,用一副夸张的尖喉咙,嚷叫着说:
  “啊呀,爸爸,什么事又让您生气了?医生说过,您的病最忌讳生气,您怎么又动气了呢?”站直身子,她的眼光和江雨薇的接触了:“江小姐,”她一本正经的板着脸:“你应该避免让他生气呵!”“我只负责照顾病人的身体,”江雨薇冷冷的直视着她:“不负责病人的情绪!”“天哪!”这位“耿夫人”吃惊的尖叫:“这算什么特别护士?看她那副傲慢的样子!怪不得把爸爸气成这样子呢!培中,你管些什么事?给爸爸雇了这样一个人!好人都会给她气病呢!幸好爸爸明天就要出院了,否则……”
  “思纹,”耿克毅怒声的打断了那女人的尖叫:“你说够了没有?”思纹,那张善表情的脸倏然变色,又倏然回复了原状,她讨好的对老人弯下腰去:“是了,爸爸,我一时太大声了些,”她温柔的说,语气变得那样快,使江雨薇不能不怀疑她是不是演员出身的。“您不要生气,爸爸,我们明天来接您出院,关于您出院以后的问题,我和美琦已经研究过了,我们可以轮流来陪伴您,或者……”她悄悄的看了看老人的脸色。“我们也可以搬回来住……”“哈哈!”老人怪异的笑了一声,望着他的儿子和媳妇。“你们怕我死得太慢,是吗?”
  “爸,您这是什么话?”耿培中锁紧了眉。“我们是为了您好……”“为了我好?”耿克毅紧紧的注视着耿培中:“培中,你真是个好儿子,在我生病期中,你已经在我工厂中透支了二十万元之多,培华可以和你媲美,你们都是为了我好吧?反正我死了,钱也带不进棺材的,是吧?”
  “爸爸!”培中的脸色变白了,却仍然不失冷静。“我是挪用了一些钱,因为我那建筑公司缺点头寸,一个月之内,我就可以还给你的。”“好了,别谈这个,”老人阻止了他:“你们今天来,有什么目的吗?”“我们刚刚去看过黄大夫,”思纹抢着说:“他说您如果出院的话,势必需要一个人照顾,我想和您研究一下,是我回来呢?还是美琦回来?翠莲是个不解事的傻丫头,她是无法照顾您的。”“够了!”耿克毅冷然的望着儿媳妇。“我不需要你,也不需要美琦,我需要的是一个特别护士!”他把眼光调向江雨薇,询问的说:“江小姐?”江雨薇一愣,本能的向前跨了一步,还来不及开口,思纹又尖声的嚷了起来:“啊呀,爸爸,你还受不够这些特别护士的气吗?她们从来就不把病人当人的,尤其这个……”
  “耿先生,”江雨薇听到自己的声音,那样坚决,那样稳定,那样热烈而急切的说:“我接受了你的聘请!明天,我将跟你回去,直到你解雇我的时候为止!”
  耿克毅的眼睛燃亮了,像个小孩子般绽放了满脸的喜悦,他胜利似的看着儿媳妇:“你瞧,思纹,我的问题已经解决了!你还是留在你自己的家里,照顾你的丈夫,让他少去酒家舞厅,照顾你的儿子,少当流氓太保吧!”思纹的脸色雪白,她的嘴唇抖动着,半天之后,她才冒出一句话来:“我会管我的丈夫,最起码,要他不要像他父亲一样,养出……”“思纹!”培中立刻喊,打断了思纹的话头,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我们走吧!”回过头来,他望着耿克毅:“我们明天来接您出院!爸爸!”“用不着,”耿克毅说:“老赵会来接我,江小姐会照顾我,你和培华,谁也不用来!”
  耿培中忍耐的咬咬牙:
  “好吧!随您的便!我们走吧!”
  拉着思纹,他们走出了病房,江雨薇接触到思纹临走时的一道刻薄的眼光。她走去把房门关好,听到思纹那尖锐的嗓音,在走廊里响着:“你爸爸越来越变成了道地的老怪物!他和那个女护士呵,十成有八成有些问题呢!”
  她咬咬牙,关好房门,回过头来,望着耿克毅。后者平躺在床上,眼睛闪闪发光的望着她。“谢谢你,江小姐。”他由衷的说。“什么原因使你改变了主意?”因为你是个孤独的暴君!因为你身边竟没有一个真正的亲人!因为你实际上贫无所有!因为你晚景凄凉……她没说出这些理由,却微笑着说了句:
  “你答应给我三倍的薪水,不是吗?”
  那老人凝视着她,她立刻知道那老人已明白她心中所想的。他对她凄凉的微笑了一下,说:
  “你是个聪明而善良的好女孩,雨薇。”
  雨薇?他这是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却叫得那样自然,她悄悄看他,他已经把眼睛闭起来了。他累了!一个憔悴的、苍老的、濒死的、孤独的老人!她觉得自己的眼眶发热,走过去,她帮他把棉被盖好,却听到他有低声的自语:
  “若尘,是你该回来的时候了!”
  若尘?若尘?若尘?她怔在那儿了。他说得那样凄凉,那样惨切,这个若尘,到底是谁?

  车子穿过了台北市区,驶过了圆山大桥,一转弯,向阳明山上开去。老赵纯熟的驾着车子,飞驰在那弯路频繁的山路上。“哦,耿先生,”江雨薇略略不安的说:“你没有告诉我,你的家在阳明山上。”“这对你很不方便吗?”耿克毅说:“我答应你,每星期至少有一天休假如何?这样,你就可以和你的医生去约会了!”
  “我的医生?”她惊愕的。
  “那位吴大夫,X光科的,叫什么?吴家骏吗?”耿克毅不动声色的问。江雨薇蓦然间脸红了,她有些激怒。
  “你仿佛雇了私家侦探来侦察我。”
  “哈哈!”老人得意的笑了一声。“这只是凑巧,那天你推我去X光室的时候,那位医生的眼睛始终在透视你,不在透视我。如果你活到我这样的年纪,你就会一眼看出人类的感情来了。”他顿了顿:“怎样?这位医生在你心中的份量如何?”
  “我不想谈这个。”江雨薇闷闷的说。看着车窗外面,那些向后急速退开的植物,那些建在半山中的别墅,那些远处的云山,那些山坳里的苍松翠竹……“我在想,”她慢慢的说:“你这暴君有一座怎样的皇宫。”
  “你不用想,”老人说:“因为已经到了。”
  车子向左转,转入了一条私人的道路,铺着碎石子,道路宽敞,两边都栽着密密的修竹。江雨薇对那些修竹看去,发现那竟是两个竹林,那么,这条路是从竹林中辟出来的了。车子曲折的转了一个弯,停在一个镂花的大铁门前面。江雨薇伸出头去,正好看到铁门边石柱上的镂金大字“风雨园”。她看了老人一眼:“很少有人把自己的花园取名叫‘风雨园’。”
  老人不语,他对那跑来开门的男工老李打了个招呼,车子继续开了进去。一阵沁人心脾的花香绕鼻而来,是晚秋最后的几朵茉莉吧!园内有好几丛竹子,主人显有爱竹的癖性,一棵古老的苍松,虬结的枝干,苍劲的直入云中。绕过了这棵老松树,江雨薇的眼前一亮,一个圆形的小喷水池呈现在她面前,喷水池中,雕刻着一个半裸的维纳斯像,水柱喷射在她的身上,再奔泻下来,夕阳的光芒照射着她,颗颗水珠,像颗颗闪亮的水晶球,在她那白皙的肌肤上滑落。她那美好的身段,沐浴在秋日的阳光下,带着一种神秘的光华,仿佛她是活的,仿佛她主宰着这花园,仿佛她有着一份神秘莫测的力量。车子停了,江雨薇眩惑的走下了车,她的眼光仍然无法离开那雕像,她真想走过去触摸她一下,看看她的肌肤是不是柔软的。“美吧?”老人问:“我在欧洲旅行的时候发现了它,花费了一笔钜资把她买来了。看她的眼睛,看她的脸,我常常觉得她是有生命的。她的脸型像极了……”他忽然咽住了。
  “像极了谁?你的一个爱人?”江雨薇冲口而出。
  “不错。”老人并未否认。“一个我深爱的人。”
  “她在那儿?走了吗?”
  “走了。”江雨薇看了老人一眼,她不想再去深入的发掘这老人的秘密,一个活到六十八岁的人,原可以有写不完的故事呵!他望了望花园的其他部份,绕着水池,栽满了茉莉与蔷薇,另外,她看到数不清的花与树,山茶、木槿、玫瑰、冬青……天,这确实是个人间仙苑啊!掉转头,她面对着那栋二层楼的建筑,纯白色的外型,加着落地的玻璃窗,这栋房子像个水晶的雕刻品。房子前面有好几级台阶,然后是一排古罗马式的圆形石柱,大门是拱形的,现在,那门大开着,露出里面纯白色的地毯,黑色沙发,与白黑二色的窗帘。
  “啊,”江雨薇轻呼:“你确实有个皇宫。”
  “如果你不介意,”耿克毅微笑的说:“你该认识认识这家里其他的份子。”江雨薇恍然惊觉,老李、李妈,和翠莲都已经出来了,站在花园里等待着。她已经见过了老赵,那是个憨直而稳重的中年人。现在,她见到了老李夫妇,一对五十余岁的夫妻,老李有张不苟言笑的脸,额上有道疤痕,虽不丑陋,却并不引人喜欢。他冷冷的和江雨薇打了招呼,就一转身消失在树木深处了,他走开时,江雨薇注意到,他的腿是跛的。李妈,她和她的丈夫正相反,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有对易感的眼睛,和满脸慈祥而热情的笑,她热烈的迎接了江雨薇,一再保证的说:
  “你会喜欢这儿的,江小姐,你一定会过得惯的,你需要什么,只管告诉我,我会给你准备的。”
  翠莲,那个才十八、九岁的台湾姑娘,却是美慧而可喜的,她不住的笑,不住的对江雨薇鞠躬如仪,使江雨薇也忍不住笑了起来。“翠莲,”李妈说:“你也要好好侍候江小姐呵!”
  “是的,是的,是的。”翠莲一叠连声的说。
  江雨薇发现,翠莲实际上是归李妈管的,换言之,李妈在这家庭中有着相当的地位。
  “好了,耿先生,”江雨薇看着耿克毅:“你该进房里去了,这花园里的冷风对你并不相宜。”
  真的,晚秋的风穿山越岭而来,已带着深深的凉意,那松涛竹籁,簌簌瑟瑟,震人心弦。她搀住了耿克毅,翠莲已识趣的递上了拐杖,他们走上台阶,走进了那大大的白色客厅里。耿克毅在沙发上沉坐了下来,轻叹了一声:
  “啊,回家真好。”翠莲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茶来,李妈已拎着江雨薇的皮箱,往楼上走去,耿克毅悄悄的看了看那口扁平的小皮箱,说:
  “在我家里,你似乎不必穿护士服装。”
  “我是护士,不是吗?”
  “如果你肯帮忙,就别穿那讨厌的白衣服吧,我不想把我的家变成医院。”
  江雨薇淡淡一笑,她不想多说,事实上,她那口小皮箱没有什么可穿的衣服。她打量着室内,白地毯,黑色的家具,白色的窗帘镶着黑色的荷叶边,大大的壁炉,有宽宽的炉台,炉台也是黑色大理石的,整间屋子都是黑白二色来设计,唯一的点缀,是炉台上的一瓶艳丽的红玫瑰。
  “噢,”江雨薇眩惑的说:“我从没想过黑白两色可以把房间布置得这么雅致。”“设计这房子的是个奇才!”老人赞叹的说。
  “是吗?”江雨薇不经心的问。
  “你决不会相信,他设计这房子时只有十八岁!没有受过任何建筑训练,他只是有兴趣而无师自通!”
  “哦?”江雨薇掉转头来。“他现在一定是个名建筑师了?”
  “不,”老人摔了一下头,似乎想摔掉一件痛苦的回忆。“他现在什么都不是。”江雨薇对那建筑师失去了兴趣,她的目光被墙上一幅字所吸引了,那是一幅对联,对得并不工整,却很有意味,笔迹遒健而有力,写着:
  
  “风雨楼中听风雨 夕阳影里看夕阳”
  
  这就是耿克毅的心情了?不用问,她也知道这必然出自于老人的亲笔。她走向落地长窗前,对外望去,真的,这扇长窗正是朝西的,现在,一轮落日又圆又大,正迅速的向山坳中沉下去。绚丽的,多彩的晚霞烘托着那轮落日,绽放着万道光华。她从窗前回过头来,她全身都浴在落日的光辉里,老人怔怔的看着她。“你很适合这栋房子。”他说。
  “只怕不适合那些风雨。”她说。
  他微微一笑。“你的反应太敏锐,只怕将来会让你吃亏。”他说:“好了,你想先参观这整栋房子呢?还是先去你自己的卧房看看?”
  “我要先给你吃药。”她看看表,微微一笑,打开了手上的医药箱。“然后送你进你的卧房里去,你应该小睡一下。”
  “你是个相当专制的小护士!”
  她笑着,把药送过去。然后,她扶他走上了楼梯,上楼对这老人是相当吃力的,他开始诅咒起来,骂这鬼楼梯,骂他不听指示的双腿,最后,开始骂起那“建筑师”来。
  “见鬼!设计的什么房子?难道非要两层楼不可吗?一点头脑也没有!”“你刚刚才说他是天才,”她笑了笑。“何况,他设计时绝对没料到你的腿会出问题,是吧?这房子建了多久了?”
  “十一年。”“你瞧!十一年前怎会料到十一年后的事?噢,我欣赏这建筑师!”真的,二楼的气氛和楼下倏然一变,竟换成了红与白的调子,这儿另有一间大厅,红色的壁纸,红色的地毯,白色的窗帘,白色的沙发,白色的酒柜,屋顶上,还垂吊着一盏红白相间的艺术灯。楼下的“冷”和楼上的“热”,成为了一份鲜明的对比。“这建筑师是谁?”她的兴趣来了。
  “他叫若尘。”老人安安静静的说。
  她浑身一震,耿克毅立刻盯住她。
  “为什么这名字使你颤抖?”他问。
  “你曾为了这名字,差一点儿捏死了我。”她迅速的回答。“难道你忘了?”“哦,”他蹙蹙眉:“是吗?”
  “我不相信你已经忘了。”她说,环顾四周。“可是,我也并不想去发掘这中间的秘密!因为……”
  “这不是你职业范围之内的事,是吗?”老人接口:“你一向把你的职业范围划分得非常清楚。”
  她笑了。“告诉我,哪一间是你的卧房?”她问。
  这大厅的一面通向了一个大阳台,阳台的对面是一道走廊,走廊两边都是房间,大约总有六七间之多。大厅的再一面是楼梯,正对楼梯的,是另一间阖着门的房间。江雨薇指了指这间屋子,猜测的说:
  “应该是这间吧?”“不。”老人拄着拐杖走过去,一下子推开了那扇阖着的门。“这是间书房,我不知道你是否爱看书,我家里曾经住过一个书迷,他几乎把全台北的书都搬进这屋子里来了。”
  江雨薇站在那房门口,惊愕、眩惑,使她立刻目瞪口呆起来。那是间好宽敞好宽敞的房间,四面的墙壁,除了落地长窗外,几乎都被书柜所占满了,这些书柜都是照墙壁大小定做的,书架的隔层有宽有窄,因此,这些柜子除了书之外,还陈列着一些雕刻品和水晶玻璃的艺术品。江雨薇无法按捺自己了,她大大的喘了口气,说:
  “我能进去看看吗?”“当然。”老人按着墙上的电灯开关,开亮了室内的几盏大玻璃吊灯,因为,暮色已经从那落地长窗中涌了进来,充塞在室内的每个角落里了。江雨薇扶着老人走了进去,老人沉坐进一张安乐椅中,用手托着下巴,他深思的注视着江雨薇。江雨薇呢?她已经抛开了老人,迫不及待的走到那些书橱前了。立刻,她发现这些书是经过良好的分类与整理的,大部份是艺术、建筑,与文学。当她伸手拿下一本柴霍甫的短篇小说选时,她注意到自己染上了满手的灰尘,这些书显然已有多年没有经人碰过了。这是本相当旧的书,书页已发黄,封面也已残破,她翻开第一页,发现扉页上有两行字,字迹漂亮而潇洒,写着:
  
  “一九六四年十月十四日于牯岭街旧书店中购得此书,欣喜若狂。
                          若尘注”
  
  她握着书,呆愣愣的望着这两行字,她眼前立刻浮起了一个人影,破旧的夹克,破旧的牛仔裤,乱蓬蓬的头发下,有对忧郁而阴鸷的眼睛……她无法把这本书和那个忧郁的男人联想到一起,正像她无法把这栋房子和那人联想在一起一样。她慢吞吞的把这本书归于原位,再去看那些书名;悬崖、贵族之家、父与子、冰岛渔夫、孤雁泪、卡拉马助夫兄弟们、巴黎的圣母院、凯旋门、春闺梦里人、拉娜、妮侬……天哪!这儿竟是一座小型的图书馆!掠过这一部份,她看到中国文学的部门;古今小说、清人说荟、词话丛编、百家词、石点头、诗经通译,以及元曲的琵琶记、香囊记、玉钗记、绣襦记、青衫记……全套达五十二本之多。她头晕了,眼花了,从小嗜书如命,却在生活的压力下,从没有机会去接近书本,现在,这儿却有如此一个书库呵!她又抽出了一本《璇玑碎锦》来,惊奇的发现这竟是本中国的文字游戏,在扉页上,她看到那“若尘”似乎和她同样的惊奇,他写着:
  
  “以高价购得此书,疑系绝版,中国文字之奇,令人咋舌,作者作者,岂非鬼才乎?
                   若尘识于一九六三年二月”
  
  她看了一两页,里面有宝塔诗,有回文,有方胜,及各种希奇古怪的、用文字组成的图形。她握紧了这本书,回过头来看着耿克毅,她的脸发红,眼睛发光。
  “我能带一本到房里去看吗?”她迫切的问。
  “当然。”老人说,深思的望着她。“这房里所有的书,你随时可以拿去看,只要看完了,仍然放回原位就好了。”
  江雨薇奔到他面前来。
  “我现在才知道,耿先生,”她喘着气说:“你真的有个大大的王国,你的财产,简直是无法估计的!”
  耿克毅微笑了一下,那笑容竟相当凄凉。“我曾经很富有过,”他轻声说,轻得她几乎听不出来。“但是,我失去的已经太多了。”
  江雨薇不知他指的“失去”是什么,她也无心再去追究,她太兴奋于这意外的发现,竟使她无心去顾及这老人的心理状况了。扶着老人,她送他走进了他的卧室,那是走廊左边的第一间,宽敞、舒适,铺着蓝色的地毯,有同色的窗帘和床罩。一间蓝色的房间,像湖水,像大海,像蓝天!她走到窗前,向下看去,可以俯瞰台北市的万家灯火,抬起头来,可以看满天的星光璀璨。天哪!她第一次知道人可以生活在怎样诗意的环境里!可是,当她回过头来,却一眼看到墙上的一幅字,写着:
  
  “夕阳低画柳如烟,淡平川,断肠天。
  今夜十分霜月更娟娟,怎得人如天上月,虽暂缺,有时圆。
  断云飞雨又经年,思凄然,泪涓涓。
  且做如今要见也无缘,因甚江头来处雁,飞不到,小楼边?”
  
  她回头看着耿克毅。研判的,深刻的望着他,似乎要在他那苍老而憔悴的脸庞上找寻一些什么,终于,她慢吞吞的开了口:“人生没有十全十美的,是不是?人也不可能永远富有的,是不是?你确实失去过太多太多的东西,是不是?”
  老人凝视着她,一语不发。半晌,他按了桌上的叫人铃。
  “我叫翠莲带你到你房间里去。”他说。“晚餐以后,如果我高兴,我会告诉你一些事情,以满足你那充满了疑惑的好奇心。”翠莲来了。她退出了老人的房间,走向斜对面的一间屋子,那是间纯女性的房间,粉红色的壁纸,纯白色的化妆台、衣柜、床头几、书桌、台灯……一切齐全,她无心来惊讶于自己房间的豪华,自从走进风雨园以来,让她惊讶的事物已经太多太多。她走向窗口,向下看,正好面对花园里的喷水池,那大理石的女神正奇妙的沐浴在淡月朦胧中,一粒粒的水珠,在夜色里闪烁着点点幽光。
  “江小姐,你还需要什么吗?”翠莲问。
  “不,谢谢你。”翠莲走了。江雨薇仍然伫立在窗口,看着下面的大理石像,看着远处的山月模糊,倾听着鸟鸣蛙鼓,倾听着松涛竹籁。她一直伫立着,沉溺于一份朦胧的眩惑里。然后,她想起了手里紧握着的书本。把书抛在床上,她扭开了床头的小灯,一张纸忽然从书本中轻飘飘的飘了出来,一直飘落到地毯上,她俯身拾起来,那是一张简单的、速写的人像,只有几笔,却勾勒得十分传神,任何人都可以一眼看出来,画中的人物是耿克毅,在画像的旁边,有一行已经模糊不清的铅笔字,写着:
  
  “父亲的画像
         小儿若尘戏绘于
         一九六三年春”
  

  在晚餐的桌子上,江雨薇再度看到了耿克毅。因为耿克毅上下楼不太方便,这餐桌是设在二楼的大厅中的。厅上的灯几乎完全亮着,经过特别设计的灯光一点也不刺目,相反的,却显得静谧而温柔。在这水红色的光线下,老人的脸色看起来也比医院中好多了,他面颊红润,而精神奕奕。
  “你喜欢你的房间吗?雨薇?”他问。
  “对我而言,那是太豪华了!”江雨薇由衷的说,想着那柔软的床,那漂亮的梳妆台,以及那专用的洗手间。“我一生从未住过如此奢华的房子,即使是在我父亲尚未破产时,我也没住过。”“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是该有个好好的环境,让你来看书,及做梦的。”老人温和的说,打量着江雨薇,她已经换掉了那件讨厌的护士衣,现在,她穿的是件套头高领的黑色毛衣,和一条红色的长裤。衣服是陈旧的,样子也不时髦了,但,却依然美妙的衬托出她那年轻而匀称的身段。
  “做梦?”江雨薇淡淡一笑。“你怎么知道我是爱做梦的那种女孩子?”“在你这年龄,不分男女,都爱做梦。这是做梦的年龄,当我像你这样年轻时,我也爱做梦。”
  江雨薇的眼睛暗淡了一下。
  “哎,我想我是太忙了,忙得没有时间来做梦了!这些年来,我唯一的梦想,只是如何让两个弟弟吃饱,如何能按期缴出他们的学费。”“现在,你该可以喘口气了,”老人深思的望着她,拿起一瓶红酒,注满了她面前的一个高脚的小玻璃杯。“只要我活得长一点,你的薪水就拿得久一点,不是吗?来,让我们为了我的‘长寿’喝一杯吧!”
  “不行!”江雨薇阻止的说:“你不能喝酒!”
  “帮帮忙,这只是葡萄酒呀!”老人说:“暂时忘掉你特别护士的身分吧!来,为了欢迎你,为了祝贺我还没死,为了——预祝你的未来,干了这杯!”
  “我是从不喝酒的。”“那么,从今天,你开始喝了!”
  “好吧!”江雨薇甩了甩长发:“仅此一杯!”她和老人碰了杯子:“为了——你的健康,更为了——你的快乐!”她一仰头,咕嘟一声喝干了面前的杯子。
  老人瞪视着她:“天哪,你真是第一次喝酒!”
  “我说过的吗!”老人微笑了,他啜了一口酒,开始吃起饭来。江雨薇望着餐桌,四菜一汤,精致玲珑,她吃了一筷子鱼香肉丝,竟是道地的四川菜!她笑笑,说:
  “我以为你是北方人!”“我是的,但是我爱吃南方菜,李妈是个好厨子,她能做出南北各种的口味,还可以同时做出三桌以上的酒席。以前,当我们家热闹的时候,有一天招待四五十个客人的时候,所有的菜,全是李妈一手包办!”
  “为什么现在你不再招待客人了?”江雨薇问,她无法想像,假如没有她,这老人孤独一人进餐的情形。
  “自从……”他再啜了口酒,面色萧索,他的声音变得低沉了。“自从他走了之后,家里就不再热闹了。”
  她盯着面前这老人。“何不把‘他’找回来?”她用稳定的声音问。
  他惊跳,筷子当的一声掉在桌子上,他的目光尖锐的捕捉了她的,他的声音冰冷而颤抖:
  “你在说什么?把谁找回来?”
  “你的儿子,耿先生。”她说,在他那凶恶的眼光下,不自禁的有些颤栗,但是,她那对勇敢的眸子,却毫不退缩的迎视着他。“我的儿子”他怒声的咆哮:“难道你没看过我那两个宝贝儿子?他们除了千方百计从我身上挖钱之外,还会做什么?把他们弄回来,好让我早一点断气吗?”
  “我说的不是他们,”江雨薇轻声的说:“是你另外一个儿子。”“另外一个儿子?”他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些什么鬼话?”
  “不是鬼话,”她低语,声音清晰。“你那个最心爱的儿子——若尘。”这名字一经吐出了口,她知道就无法收回来了。但是,室内骤然变得那样寂静起来,静得可以听到窗外的风声,可以听到远处的汽笛,可以听到楼下自鸣钟的滴答,还可以听到彼此那沉重的呼吸声。江雨薇紧张的望着餐桌,她猜想自己已经造成了一个不可挽救的错误,她不敢去看那老人,不敢移动身子,这死样的寂静震慑住了她,她觉得背脊发冷而手心冒汗。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终于,那老人开口了,他的声音严厉、冷峻,而带着风暴的气息:
  “抬起头来!江小姐!”
  他又称她作江小姐了。她遵命的抬高了下巴。
  “看着我!”他命令的低吼。
  她转眼看他,他眼色狞恶而面色苍白。
  “你知道了一些什么?快说!”他叫,像个审问死囚的法官。她悄悄的取出了那张一直藏在身边的画像,不声不响的递到他的面前。他低头注视那画像,像触电似的,他震动了一下,立即双手紧握着那张薄薄的纸。
  “你从什么地方找到它的?”他的声音更严厉了。
  “它夹在我取走的那本书里。”她低语。
  他沉默了,低下头去,他又注视着那张画像。慢慢的,慢慢的,他脸上那份狞恶的神情消失了。他靠进了椅子中,脸色依然苍白,眉梢眼底,却逐渐涌进一抹迷惘与痛苦的神色,他咬了咬牙,又摇了摇头,低声自语:
  “是的,我的儿子,一个最心爱也最痛恨的儿子。是的!他是我的儿子!”“我早该看出来的,”江雨薇那直率的毛病又犯了,完全没有经过思考,话就冲口而出。“他和你那么相像,我早就该看出来的!”“什么?”老人怪叫:“难道你见过他?!”
  “哦……我……”江雨薇吃惊的张开嘴,立即不知所措了起来:“我……我……”“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说!”老人凌厉的问。
  “我……我……”她仍然在犹豫着。
  “说呀!你既然已经知道了这么多,还想保什么密?你在什么地方见过他?”“在……”她垂下眼睛,终于瑟缩的说出口来:“医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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