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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物们by金陵雪(完结)

_12 金陵雪(现代)
  “请问是罗宋宋小姐吗?”
  “是。”
  “这里是夸父快递,有您的快递,请到云阶彤庭地下车库A入口签收。”
  罗宋宋立刻警觉起来:“我没有订任何东西。”
  “是由智先生委托寄出的家具一套。发货地明日港。”
  罗宋宋太阳穴突突直跳:“不不不,这一定是搞错了。我不能签收。”
  “罗小姐,我们是专业物流公司。邮资已讫,您只需签字即可,我们的工作人员会负责搬运和安装,保证妥当。”
  罗宋宋只得妥协:“请等我和智先生联系。”
  她深吸一口气,默念着智晓亮的电话号码,一个个数字按下去。
  智晓亮立刻接起。
  “罗宋宋,礼物怎么样,喜不喜欢?因为下午要出海,所以我让他们早些送货。你今天晚上就能睡在云端。”
  “智师兄,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孟觉已经帮我找到之前的钢琴。”
  “恭喜。对我们来说,永远是第一架钢琴弹得称心如意。”
  “我住的地方似只螺蛳壳,摆下了钢琴,就再摆不下其它家具。”
  “荣医生说过,你是因为居住环境差,狭□仄,导致4至7节颈椎有事,才会加重左手麻痹。照此看来,一张好床,比一架钢琴来得有用。”
  “孟觉送我一盏床头灯,和你的家具不相衬。”
  “怎会?不知你喜欢什么颜色,所以我选了最简单的黑与白,就算是赤橙黄绿青蓝紫,也不会抢色——你连礼物也不拆?这样很伤我的心。”
  罗宋宋放软声音:“智师兄,你还记不记得,你曾经送我一只铅笔盒。那就足够。”
  “不够,不够。”
  好说歹说,智晓亮终于将礼物收回。聂今听了全程不由笑道。
  “你叫他送你一套双人睡袋即可——他怎会懂双人睡袋的含义?”
  罗宋宋心想,你明白就行。
  第三十九章
  聂未的游艇泊在私人船坞,环境幽雅安静。孟觉和罗宋宋嘻嘻哈哈连袂来迟,聂今打趣道:“来得再晚,这一天也总是要过去的。须知岁月不饶人。”
  孟觉和罗宋宋便你一言我一语地交待。
  “我们去买蛋糕。”
  “栗子味的。”
  “对,栗子味的。 ”
  “他一脱口就说,小姐,拿25岁的生日蜡烛。”
  “她马上在我身后叹了一口气。”
  “我没有叹气。只是呼吸声音大了点。”
  “好,不管你有没有叹气,我立刻改口,小姐,我记错了,请拿18岁的蜡烛。”
  “你嘲笑我!哪里像十八岁青春少艾。”
  “好,我再折中,拿20岁的蜡烛总可以吧?”
  “哪有,我说25就很好。”
  “售货员终于被我们吵晕了。蜡烛一包,欢送我们到门口。”
  “刚在车上我打开来看,一支2,一支5,一支0。哎呀呀,岂不成了250?”
  “哈哈哈,这一笑不打紧,我差点把车开到树上。”
  “车有什么要紧?我问你,蜡烛怎么办?真要点个二百五?”
  原来这对情侣不是不会斗闲气,说废话,发嗲痴。
  大副将船开出,停在午后风平浪静的海面上。吃过饭后,就开台摸牌。罗宋宋和智晓亮都没打过,边打边听聂今讲解规矩。偏偏智晓亮手气好,一坐下就连庄三盘。
  “智晓亮,你扮猪吃老虎!明明是高手,专胡熟章。”
  “哪有。我们在莫斯科只玩惠斯特。”
  “哎呀,高雅牌术对阵中国国粹。”
  “不要得意。古话说得好,好汉不赢头三盘。再来!”
  聂今虽然是技术流,可也顶不住智晓亮手气好,不管生章熟章独章绝章统统摸得到,大杀四方。
  再加上诸事不通的罗宋宋,让孟觉教到无力。
  到了傍晚,聂今把牌一推:“哎呀呀,我从未输得这样惨过。幸好打卫生麻将。”
  智晓亮把赢来的筹码都扔给聂今。
  “我看牌品如人品,赢了大声吆喝,输了跳脚乱骂,装腔作势,患得患失,七情上面,六亲不认,统统不是君子。”
  “好好好。古话说得好,赌场得意,情场失意。我放长双眼等着看。”
  见孟觉和罗宋宋出去甲板上准备钓小卷,智晓亮问聂今道:“你平时打很大?”
  “一百起跳,两千封顶。”
  “你上次谈恋爱是几时?”
  “问这做什么?怕我孤单寂寞,打牌上瘾,变成病态赌徒?”聂今慢慢拭手道,“总好过你,礼物送到家门口又打回来。”
  “你的耳环很漂亮。”智晓亮抬手去摸聂今的耳环,又慢慢俯下身来,靠近她面颊。举动亲昵,令聂今心跳。
  “你说我怎会情场失意?”
  他只贴耳说了这样一句话,便去准备蜡烛和蛋糕。
  “那我放些歌来听听。”
  聂未是彻头彻尾的怀旧者,船上只放了些老唱片,聂今大声问要听中文还是英文,情歌还是摇滚,没人回答。
  她挑了一张陈淑桦的精选集。首首情歌好似击中自己的心事。聂今内心酸楚,觉得自己可笑又可悲。
  孟觉和罗宋宋在甲板上边喝芒果汁边钓小卷。海风将小情话絮絮地卷入智晓亮耳中。
  “……搬家时卖的。”
  “我记得是在一个车库里。许多旧钢琴都拿出来寄卖。”
  “当时珠江也是好牌子。”
  “你心痛的站不起来,蹲着看谁会买走你的琴。”
  “我要求也高?太高太胖,用力击打琴键,容易坏;太矮太瘦,不够力气,如何体现它的完美音色?还有手指,要不短不长……”
  “可是谁都看不中,你又不甘心。”
  “唉!怪不得广东人说,卖儿莫摸头,摸头眼泪流。”
  “是啊,那么好的琴,怎么没人买呢?”
  “是啊,怎么没有跳出个仙女来呢……”
  那些是他不曾参与的青春年代。他和她的全部过去,始于一只无心插柳的铅笔盒,终结于一只残破的右手。
  “祝两位长命百岁。来来来,吹蜡烛。”
  连智晓亮也浑然不觉,这话说得有些咬牙切齿了。
  孟觉和罗宋宋回到格陵时孟家已经打了几个电话催他回去庆生。
  “罗小姐,我的礼物呢?”
  “在琴行。等等,我去拿。”
  孟觉将车泊在云阶彤庭接电话。
  罗宋宋自以为礼物举世无双,自鸣得意之余不禁又想起出生日即母难日的说法。母女不是天敌,怎么不能和好?
  在公用电话亭,她拨通了宋玲的电话。
  “喂?”
  前尘往事一一浮现,罗宋宋胸口发闷,嗯了一声。宋玲正感奇怪,突然大叫道:“是宋宋?!”
  莫馥君已经要睡下,听宋玲一声暴喝,立即披上睡袍:“把电话给我。”
  “宋宋?”
  一把苍老而优雅的声音响起,堵在罗宋宋胸口的一团气急速上升,眼泪簌簌落下。
  “外婆。”
  莫馥君听她声音有水汽,不由得放软腔调:“宋宋,你受委屈了!”
  “罗宋宋,你在哪里,我来接你回家。”粗声粗气的,是宋玲。
  莫馥君怒斥女儿:“你态度应当好点!宋宋,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你出走近三个月,可有片瓦遮头,寸土立足?你已经偏瘦,现在岂不是只剩一把骨头。不要和妈妈怄气,快回家。”
  “我不能!”
  有巴士进站,明晃晃的车灯直射过来。罗宋宋急忙挂断电话。她走出几米远去,那个公用电话开始不停地响,不停地响,铃铃铃,铃铃铃。她小跑起来,到孟觉车边,将礼物从窗口递进去。
  “生日快乐。……刚才跑过来的时候吃了一点风。”
  她装作拨刘海,偷偷将眼角泪水拭净。
  “怎么不上车?”
  “我回去了。礼物等你到家再拆,好不好?”
  “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回去吃长寿面?”
  罗宋宋先是一怔,又摇摇头。
  “你总要去会会他们。”
  “下次吧。”
  两人吻别。孟觉回到家中,一屋子都恭贺:“寿星回来了!”
  孟金刚也迎上来:“寿星!全家都在等你吃长寿面。”
  孟薇讥道:“尤其是五叔。等得口水流了一桌。”孟金贵斥孟薇不懂规矩:“来来来,一起吃面。”
  孟家的规矩是一人生日,平辈和晚辈要陪着吃长寿面。一盏盏长寿面端到饭厅来,孟金刚几乎是一口就吞了下去。
  “五哥,你又瘦了。”
  “听说有人挟太子以令诸侯,逼着他戒烟酒,戒油腻,每天散步一小时。”孟薇嫌恶地看着面条,拨了几下:“我吃不进。”
  许达道:“你真是没文化,那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天子?他孟金刚都不是天子,我叫他儿子一声太子算对得起他。”孟薇将碗一推,“不吃!谁爱吃吃去!”
  孟金刚的老婆还有两个月就生了,肚子愈来愈尖,养在家里比眼珠子还珍贵。孟金刚的腰板也渐渐硬了起来,仿佛儿子已经抱在手里。
  “这样生活才神清气爽,五脏六腑健健康康。难道什么都由你乱来,才是喜欢你?你照照镜子,脸色多差。”
  他意有所指,当然是许达替孟薇隐瞒吃盘利度胺的事情。
  “我脸色差?”
  许达急忙说是最近工作太累造成:“还有粉底,我头次帮她买,选的颜色不好。”
  “她是看你没得再榨,要卖你的心肝脾肺肾了吧?”孟薇将长寿面倒进孟金刚碗里,“看你可怜,无谓浪费。”
  “谁跟你客气!”
  孟金贵道:“小七,新工作惯不惯?今天是你的生日,吃完面,去和爸爸聊聊天。”
  孟觉闲闲道:“外头传你养起一个格陵大的女学生,还是我的师妹。”
  孟薇讶道:“已经传开了?爸,几时带给我看看。你知道,我的朋友很多都在国外。如果有共同话题,我倒是愿意和讨你欢心的女人做个朋友。”
  孟金贵皱眉道:“你为什么不和正经人家的女孩子做朋友?比如罗宋宋。”
  可怜章鹃满心欢喜做了他的情人,就算不得良家妇女了。
  “罗宋宋?”孟薇哼一声,“我倒是好久没有看到她了。一把年纪才玩离家出走,好比□老来从良……”
  孟觉将筷子猛拍在桌上。
  “孟薇!谁准你用这种轻佻语气议论我女朋友!”
  他轻易不发火;孟金贵太太鲜少发表意见,此时道:“孟薇,立刻道歉!”
  孟薇一向惧怕母亲,一句话胜过千担荆棘。
  “我并不是那个意思。谁知道他……谁知道小叔叔和罗小姐谈恋爱呢?”
  “难道没有这层关系,你就可以肆无忌惮羞辱他人?”
  连孟金贵也呵斥她。许达急忙替孟薇解释:“孟薇是性子冲动,说话欠考虑。”
  “我性子冲动?我性子冲动也是他们俩生的。”
  “还驳嘴?”
  孟薇敢怒不敢言。药监局贬了孟觉,明丰也再无立足之地。为何众人还将他宠着?
  是了,一定因为他自小失慈。
  孟金贵太太道:“小叔,请不要将小女孩狂言放在心上。”
  “我只庆幸她今天没有跟我回家。孟薇你记住,月圆则蚀。”
  孟觉上楼去见父亲;孟金刚无比欢畅地吃完一碗面。
  “大哥,孟觉恋爱,你居然不知道?”
  “我为什么一定要知道?”孟金贵离席,“金刚,有得吃,就多吃点。“
  第四十章
  聂今所住社区南门外正在做轻轨工程,工地上机器轰鸣,四周全部围住,不许机动车辆通行。
  自从工程启动,聂今鲜少从南门走,宁可绕远。但今天晚上她一时兴起,将车停在正门,步行通过工地围护与小区围墙之间的狭路。这条路有两百多米长,一面灯光闪烁,一面绿影幢幢,慢慢吞吞走到近一半,迎面一人直直朝她撞来。
  聂今堪堪闪过,还没回过神,那醉汉手臂一拦。
  “小姐,撞了人就想走?“
  聂今方知遇到无赖:“那你想怎样?”
  醉汉嘿嘿一笑:“拿点医药费来。”
  工地上灯光昏暗,衬得那人手里一点明晃晃的寒意直逼到聂今眼里。她将身上手机和现金全数塞进那支贪婪大手。
  “还有耳环。”
  聂今强忍恶心:“这是正宗祖母绿,即使给了你,你也不好脱手。”
  “什么祖母绿,老母绿,拿来!”
  说着他就要来硬扯。聂今转身欲逃,没几步便被大力推倒。
  “臭婆娘,不识好歹!”
  套裙被翻至腰上,聂今拼命挣扎,醉汉愈发兴奋起来。高跟鞋脱落,她用鞋跟对准醉汉面部狠狠刺下去。
  醉汉大声惨叫。这里恰巧有个专供工人出入的小门,此时小门内探出半个人身,嘴里叼着烟尾,手里还捏着一把扑克牌。
  “谁在那里?阻老子发财!别跑!“
  他甩了牌去追仓皇逃窜的匪徒,徒劳而返。回来时,那女人业已不见。
  聂今回到家里,惊魂甫定,立刻打电话给智晓亮。
  “你到家了?”
  “嗯。”
  “早点睡。”
  “小智!”她唤他之前亲昵的名字,“我刚才从南门回来。还记不记得,当年你骑车送我回家,一直走这条路。有一次,我坐在后座上,琴谱洒了……”
  “我记得。你跳下去捡,我竟然没有察觉,骑着车直往前冲,你在后面边追边叫:‘小智!我掉了!小智!琴谱掉了!哈,说琴谱掉了你才回头!’”
  智晓亮淡淡道来,聂今大恸,捂住电话听筒。
  良久,她才强笑道:“智晓亮,我们好像并没有正式说过分手。如此良辰美景,你可否正式说一次。这样一来,即便你去追罗宋宋,我也心服口服。”
  智晓亮不知她为何如此执拗,但又何尝不是击中了他的心事?
  他心底从未如此雪亮过。
  “聂今,我们分手。”
  聂今猛然挂断电话。她伸手去摘耳环,突感后背拉痛,手一抹全是血。
  生理上的疼痛战胜了心理;她赶紧致电聂未——这时候才觉得有个做医生的哥哥真是天赐。
  聂未喂了一声,将背景里医院特有的诡寂拉得特别长。
  “什么事?”
  “聂未,我刚在小区外被人打劫,后背和大腿割伤。”
  聂未厉声道:“南门施工三个多月,我早说过不要从那里走。”
  停了三秒,他又低声道:“如果你不想报警,我会带药来。”
  唉!十个男朋友也抵不上一个亲兄弟。
  “喂!我没有受到侵犯。他伤的比我惨。”
  那边聂未已经拿齐药箱,换衣下楼,发动车子。
  “我十分钟内赶到。阿今,不要怕。”
  孟国泰的自传已经付梓,最迟下月面市。除了详细介绍孟国泰如何抓住机遇,白手起家,商海沉浮之外,亦有部分篇幅提及他的家庭。
  孟觉拿了一本样书回去先看过。
  没谁不愿意住在家里,衣食住行总有人帮你做到井井有条。为孟觉操持家务的管家是一直伺候孟国泰的老人,早晨出门时不管整间屋子有多邋遢多脏乱,傍晚回来一定收拾得干干净净。洗晒过的衣衫鞋袜总带有淡淡竹叶香味,比旅馆更贴心。
  他看了一会儿书,眼倦了,才将罗宋宋的礼物打开。
  礼物是贝壳白相框,夹着一张旧相片。
  旧相片上,女钢琴家朱行素手捧鲜花对镜头挥手,背后是出闸入闸的人海,人海中有个清晰身影,朝镜头这边张望。
  啊呀。
  孟觉将照片拆出,右下角有日期,七年前的七月九号,高考最后一天上午十点差两分。
  当时确有一干记者拍照。但不知为何,这则新闻并没有见报。大概钢琴家取道格陵,转机前往梵蒂冈,算不得有新闻价值。
  当然,若他当时上前一步,即时变成明丰药业孟家七少相认生身母亲,富豪家庭私生子大起底,一定精彩。
  他猜得到罗宋宋从何渠道得到这张照片,但猜不到她到底知道了多久。他记得朱行素穿铁灰色开衫,咖啡色长裤,明明不足一米六,但从照片上看,却比例完美,身形颀长。
  她长脸尖鼻,有法令纹,发型是□浪卷,随意披散。
  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交待,也不必向任何人交待。她问过他为什么不参加英语考试;也许是那次去姬水,他长时间凝望报纸,被她发现;也许是那次智晓亮说起朱行素也有一双狮爪;也许是……
  唉,她只不过是因为爱你,所以你的一切蛛丝马迹都看在眼内。
  和罗宋宋确定关系后,他很想在钱包里放一张两人合影,但拿出近年来的照片,合影里总有个苏玛丽,叫人恨得牙痒痒。
  在翠岛深情缱绻,他说过:“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他原希望枕着罗宋宋的礼物入睡,这一来反而清醒得睡不着了。大半夜开车下山,一直驶到罗宋宋的楼底,他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么疯狂的事情。
  哦,她还没有睡,她的窗户里透出鹅黄色的灯光。
  他打电话给她。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我在等电话啊。”罗宋宋轻轻而满足地叹息着,“咦?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她拉开窗帘,看见路灯下孟觉的车,静静地伏在那里。
  “你这么久不打来,我还以为……”
  “谨尊懿旨,不敢过早打开。”孟觉开着玩笑,心里泛起一股温柔的暖流,“你,怎么知道?”
  他们练琴的时候偷偷收动画片看。看《黑猫警长》,《雪娃娃》,《九色鹿》,《小蝌蚪找妈妈》。最后小蝌蚪找到了妈妈。结束时那亲切的声音响起。
  青蛙妈妈爱他们,就像妈妈爱我们。小小的孟觉居然嚎啕大哭,吓得支着伞的罗宋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孟觉很少有失态的时候,那是第一次。第二次就是他缺席高考英语。其中的豪门故事,恩怨情仇,罗宋宋现在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
  “罗圈圈。”
  他的声音含着一个个的漩涡,急速地卷着她往他的世界去。
  “嗯?”
  “你信不信这世上有母爱天性?”
  罗宋宋没有想过他会问她这种问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只有同样迷惑的罗宋宋可以回答。
  “……我信。”
  话筒里没有了声音,罗宋宋一度以为线路断了,静静地等着那急促的滴滴声响起。
  “睡吧。我走了。”
  她看着他的车子重又滑进夜色里,默默地放下窗帘。
  这城市的夜色一向很美。炫彩的霓虹,柔和的灯光,如流水般远远地抛在车后。
  当年他在国际少年钢琴选拔赛上得到好名次,孟金贵有意无意的一句玩笑话“果然继承了你母亲的天分”,当着他的面,自然地讲了出来。孟国泰看瞒不住,告诉了他前因后果,同时也严令他不许和朱行素有任何接触。
  他是非婚生子。这种丑闻所造成的影响,孟家不能接受。
  他那时候太年轻气盛,怎么肯听父亲的话,为了见母亲一面,不惜放弃考试。在机场他等了很久,等到朱行素出闸,他什么也不想,只是直直地朝母亲走去。
  朱行素也看见他了,他的面容映在她古井一般波澜不惊的眼里,还未及泛起阵阵涟漪,他的余光扫到人群里至少有十几家大报的记者举起了闪光灯,仿佛伺伏的猛兽一样,睁大了凶残的眼。那些专业人士也曾来过孟家做专访,熟悉的面孔,友好的关系——他突然警醒,这是圈套。
  他是非婚生子。这种身份一旦暴露,永远也不能和长房嫡子去争什么。
  一旦擦身而过,从此闭口不提。
  自传里写到:孟国泰的发妻,孟金贵的生母卢氏出身中医世家,知书达礼,性格娴静,婚后孟国泰到格陵打拼,卢氏在乡下孝敬公婆,养育儿子。直到孟金贵十六岁时,卢氏因病去世,嘱咐儿子来格陵寻父,自此上场父子兵,两人联手度过数次危机,将明丰药业搞得有声有色。
  那事实是不是这样呢?不是。事实是孟国泰已在格陵另娶妻室,哪里还将孟金贵这个乡下仔看在眼内?孟金贵读书不多,不受父亲宠爱,甚至几次股权变动,都对他十分不利。他如何脱颖而出,成为明丰最大股东,那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谈的奋斗史。
  孟金贵没有错,孟觉也没有错。但他们是亲兄弟,这就是错。孟金贵竟然给他一个圈套来钻,这让孟觉伤透了心。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血浓于水,统统是胡扯。
  这种思想一旦生成,挥之不去。从此他冷眼旁观,看着孟金贵将几个兄弟一个个拉下马来。因为贪嗔痴怨爱,所以个个中了计。
  他当然有办法让罗宋宋和宋玲终生为敌。只有这样,宋玲才不能再伤害她。但他爱罗宋宋,尊重她,不愿设计她,宁可多费唇舌来说服她。
  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阴影里,长椅上坐着一个人。他看着孟觉驶进,停下,驶出;看着罗宋宋开窗,凭栏,关窗。
  这样小小的一场浪漫。
  他曾因为好奇学过吸烟。但教授一句会熏黄了手指,他立刻戒掉。
  他总还带着打火机。蓬地一声,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映亮了他下垂的眼角,也映亮了他心底一点悸动。
  他不知道这悸动始于何,终于何。也许是琴键上跳跃的手指。也许是一头卷曲的黑发。也许是杏色外套下瘦削的肩膀。也许是无心插柳的青梅竹马。也许是楼上那位孟觉的女朋友。
  第四十一章
  孟国泰的自传已经付梓,最迟下月面市。除了详细介绍孟国泰如何抓住机遇,白手起家,商海沉浮之外,亦有部分篇幅提及他的家庭。
  孟觉拿了一本样书回去先看过。
  没谁不愿意住在家里,衣食住行总有人帮你做到井井有条。为孟觉操持家务的管家是一直伺候孟国泰的老人,早晨出门时不管整间屋子有多邋遢多脏乱,傍晚回来一定收拾得干干净净。洗晒过的衣衫鞋袜总带有淡淡竹叶香味,比旅馆更贴心。
  他看了一会儿书,眼倦了,才将罗宋宋的礼物打开。
  礼物是贝壳白相框,夹着一张旧相片。
  旧相片上,女钢琴家朱行素手捧鲜花对镜头挥手,背后是出闸入闸的人海,人海中有个清晰身影,朝镜头这边张望。
  啊呀。
  孟觉将照片拆出,右下角有日期,七年前的七月九号,高考最后一天上午十点差两分。
  当时确有一干记者拍照。但不知为何,这则新闻并没有见报。大概钢琴家取道格陵,转机前往梵蒂冈,算不得有新闻价值。
  当然,若他当时上前一步,即时变成明丰药业孟家七少相认生身母亲,富豪家庭私生子大起底,一定精彩。
  他猜得到罗宋宋从何渠道得到这张照片,但猜不到她到底知道了多久。他记得朱行素穿铁灰色开衫,咖啡色长裤,明明不足一米六,但从照片上看,却比例完美,身形颀长。
  她长脸尖鼻,有法令纹,发型是□浪卷,随意披散。
  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交待,也不必向任何人交待。她问过他为什么不参加英语考试;也许是那次去姬水,他长时间凝望报纸,被她发现;也许是那次智晓亮说起朱行素也有一双狮爪;也许是……
  唉,她只不过是因为爱你,所以你的一切蛛丝马迹都看在眼内。
  和罗宋宋确定关系后,他很想在钱包里放一张两人合影,但拿出近年来的照片,合影里总有个苏玛丽,叫人恨得牙痒痒。
  在翠岛深情缱绻,他说过:“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
  他原希望枕着罗宋宋的礼物入睡,这一来反而清醒得睡不着了。大半夜开车下山,一直驶到罗宋宋的楼底,他才发现自己做了多么疯狂的事情。
  哦,她还没有睡,她的窗户里透出鹅黄色的灯光。
  他打电话给她。
  “这么晚,怎么还不睡?”
  “我在等电话啊。”罗宋宋轻轻而满足地叹息着,“咦?你怎么知道我没睡?”
  她拉开窗帘,看见路灯下孟觉的车,静静地伏在那里。
  “你这么久不打来,我还以为……”
  “谨尊懿旨,不敢过早打开。”孟觉开着玩笑,心里泛起一股温柔的暖流,“你,怎么知道?”
  他们练琴的时候偷偷收动画片看。看《黑猫警长》,《雪娃娃》,《九色鹿》,《小蝌蚪找妈妈》。最后小蝌蚪找到了妈妈。结束时那亲切的声音响起。
  青蛙妈妈爱他们,就像妈妈爱我们。小小的孟觉居然嚎啕大哭,吓得支着伞的罗宋宋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摆。
  孟觉很少有失态的时候,那是第一次。第二次就是他缺席高考英语。其中的豪门故事,恩怨情仇,罗宋宋现在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
  “罗圈圈。”
  他的声音含着一个个的漩涡,急速地卷着她往他的世界去。
  “嗯?”
  “你信不信这世上有母爱天性?”
  罗宋宋没有想过他会问她这种问题。但这个问题的答案,也只有同样迷惑的罗宋宋可以回答。
  “……我信。”
  话筒里没有了声音,罗宋宋一度以为线路断了,静静地等着那急促的滴滴声响起。
  “睡吧。我走了。”
  她看着他的车子重又滑进夜色里,默默地放下窗帘。
  这城市的夜色一向很美。炫彩的霓虹,柔和的灯光,如流水般远远地抛在车后。
  当年他在国际少年钢琴选拔赛上得到好名次,孟金贵有意无意的一句玩笑话“果然继承了你母亲的天分”,当着他的面,自然地讲了出来。孟国泰看瞒不住,告诉了他前因后果,同时也严令他不许和朱行素有任何接触。
  他是非婚生子。这种丑闻所造成的影响,孟家不能接受。
  他那时候太年轻气盛,怎么肯听父亲的话,为了见母亲一面,不惜放弃考试。在机场他等了很久,等到朱行素出闸,他什么也不想,只是直直地朝母亲走去。
  朱行素也看见他了,他的面容映在她古井一般波澜不惊的眼里,还未及泛起阵阵涟漪,他的余光扫到人群里至少有十几家大报的记者举起了闪光灯,仿佛伺伏的猛兽一样,睁大了凶残的眼。那些专业人士也曾来过孟家做专访,熟悉的面孔,友好的关系——他突然警醒,这是圈套。
  他是非婚生子。这种身份一旦暴露,永远也不能和长房嫡子去争什么。
  一旦擦身而过,从此闭口不提。
  自传里写到:孟国泰的发妻,孟金贵的生母卢氏出身中医世家,知书达礼,性格娴静,婚后孟国泰到格陵打拼,卢氏在乡下孝敬公婆,养育儿子。直到孟金贵十六岁时,卢氏因病去世,嘱咐儿子来格陵寻父,自此上场父子兵,两人联手度过数次危机,将明丰药业搞得有声有色。
  那事实是不是这样呢?不是。事实是孟国泰已在格陵另娶妻室,哪里还将孟金贵这个乡下仔看在眼内?孟金贵读书不多,不受父亲宠爱,甚至几次股权变动,都对他十分不利。他如何脱颖而出,成为明丰最大股东,那是不能摆到台面上来谈的奋斗史。
  孟金贵没有错,孟觉也没有错。但他们是亲兄弟,这就是错。孟金贵竟然给他一个圈套来钻,这让孟觉伤透了心。所谓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血浓于水,统统是胡扯。
  这种思想一旦生成,挥之不去。从此他冷眼旁观,看着孟金贵将几个兄弟一个个拉下马来。因为贪嗔痴怨爱,所以个个中了计。
  他当然有办法让罗宋宋和宋玲终生为敌。只有这样,宋玲才不能再伤害她。但他爱罗宋宋,尊重她,不愿设计她,宁可多费唇舌来说服她。
  他们两个都没有注意到,阴影里,长椅上坐着一个人。他看着孟觉驶进,停下,驶出;看着罗宋宋开窗,凭栏,关窗。
  这样小小的一场浪漫。
  他曾因为好奇学过吸烟。但教授一句会熏黄了手指,他立刻戒掉。
  他总还带着打火机。蓬地一声,燃起一簇小小的火苗,映亮了他下垂的眼角,也映亮了他心底一点悸动。
  他不知道这悸动始于何,终于何。也许是琴键上跳跃的手指。也许是一头卷曲的黑发。也许是杏色外套下瘦削的肩膀。也许是无心插柳的青梅竹马。也许是楼上那位孟觉的女朋友。
  第三天上午莫馥君找上门来。门面员工还以为是买乐器的客人,刚迎上去,居高临下的莫馥君拿出张纸条,念了一句。
  “有没有一个叫罗宋宋的女孩子在这里工作?”
  罗宋宋大惊,没有想到折腾了外婆来找她,心里十分内疚,连忙将外婆带进办公室。聂今因伤休养了两天,今天刚来上班,并没有安排什么工作,见大名鼎鼎的莫馥君来了,赶紧将报纸一合。
  “莫老师真是稀客,请坐,请坐。”
  “我听见电话背景里有巴士的伯牙路报站声,所以我想你一定在这附近。”莫馥君坐下,“我有些累,倒点水来。”
  聂今亲自去斟的茶,又将门关上,让祖孙二人好好谈心。
  “你妈说托人问问,真是可笑!如果问得出来,怎么任你在外流浪三个月?我心急,直接找过来。”
  罗宋宋一想起外婆是一家家问过来,愈发羞愧难当。莫馥君问她这几个月如何过来,罗宋宋细细回答了,但没有说自己在庇护所住过,只说是孟觉帮了很多忙,现在工作居所都稳定。
  “宋宋,回家吧。你受了什么样的委屈,我也都知道。你爸已经搬出去,八月份去美国。从此你再也不必活在他的阴影下。我也不再去北戴河了。我们仨一定能好好过下去。”
  她将一套钥匙和一张银行卡交给罗宋宋:“家里的锁都换了。你的房间搬到楼下,全部家具都是新的,随时欢迎你回来。还有,这是你的工资卡。你妈说你在学校工作几年,经济做不了主。但她一分钱也没有动过。宋宋,为什么不说话?有什么想法,告诉我。”
  罗宋宋哑声道:“我没有什么想法。”
  “不要怪你妈妈。她这些年过得也很痛苦。”莫馥君触动了心事,低声道,“我也是个失败的母亲。你们反目成仇,我才是罪魁祸首。”
  罗宋宋的眼圈迅速红了。她微微偏过脸,借喝水之机,将眼泪滴进茶杯。莫馥君微微一晃神,大脑就像曝光过度的底片一样,只剩一片白色:“我身体很好,也不需要你回来照顾我。我只希望能有一个弥补的机会。我很早就告诫宋玲,养育子女,不是为了延续血脉,而是为了社会进步。但我自己做得也是一塌糊涂。”
  罗宋宋硬着心肠:“外婆,让我想想。”
  “好。”莫馥君疲倦地站起身,“今天谈的也够了。你送我去坐车吧。”
  他们走出去的时候,聂今迎了上来:“外婆,中午一起吃饭吧。”
  “不了。”莫馥君道,“你叫什么名字?罗宋宋在你这里工作多久了?”
  “我叫聂今,我会好好照顾罗宋宋。”聂今笑嘻嘻地,但见罗宋宋对她使了个眼色,还未回过意来,莫馥君已经严肃道:“不需要你关照她。孟觉,你,个个都帮她,她怎么独立生存?你们能照顾她一辈子?你是她的老板,奖罚分明是应该的。”
  “可是现在有劳工法例,打骂员工犯法啊。”聂今仍旧笑嘻嘻地,“外婆,我虽然不能照顾罗宋宋一辈子,但有人可以啊。您不用担心。”
  莫馥君听她话里有话,倒是怔忡了一下。
  “这个我们下次再谈。”
  祖孙俩走到车站,莫馥君将手搭在罗宋宋肩上:“一起回家去吃饭吧。早上出来前我腌了排骨。”
  罗宋宋摇头:“那样赶不及下午上班了。”
  “周末?现在我做饭,你妈的厨艺真是一点都没有进步。”
  “那周末再说吧。”
  莫馥君便不再劝,只是叹了一口气。她这一叹气,罗宋宋又要落泪,拼命忍住。
  “外婆,等我情况好点,租个大点的房子,接您来同住。”
  莫馥君冷冷地看着她。
  “罗宋宋,你的心也太狠了。你说可能吗?罗清平已经遗弃了你妈,我肯定不会再离开。你自己想想吧。”
  公交进站了,罗宋宋看着莫馥君的背影,她头发白了那么多。格陵市六十岁以上老人可凭爱心卡免费坐车,但莫馥君一直没有去办理。
  有大学生要起来给她让座,她坚决地摇着头,将小伙子按在椅子上。
  “婆婆,你坐嘛。”
  “不需要。读书很辛苦,你坐。”
  她用力拉着吊环,巴士启动时,她趔趄了一下,重又站稳。
  早在接到电话的第二天,她就已经过来,从南至北,一间间商铺问过去,都没有一个叫做罗宋宋的员工。偶尔从一家店出来,便忘了自己要做什么。半天想不起来,只得回家。回家之后记起,就再来,又忘记,再回去……
  莫家的女性皆有高血压遗传病史。晚年又由高血压诱发痴呆。这种命运,谁也阻止不了。
  第四十二章
  罗宋宋看着公交远去,流着满腮的眼泪,低着头往琴行走,一双手扶住了她。
  “你哭什么?”
  泪眼朦胧中,她看见来人抿着嘴,一对酒窝闪现,以为是孟觉,于是一头扎进他怀里大哭。
  “外婆太辛苦了……”
  孟金贵一僵,罗宋宋也已经反应过来,赶紧站直,未及解释,一块男式手帕塞进她手里。
  “把眼泪擦了。”
  等她把眼泪擦干,孟金贵说:“罗小姐,我父亲要见你。”
  她想这一天总要来到。逢年过节,孟家大宴宾客,也是由孟金贵引领着包括她在内的一帮孩子们,走过狭长的铺着地毯的走廊,去向孟国泰祝酒领红包。孟觉总是坐在父亲的下手,那模样,就是一个明明知道自己受尽宠爱的小少爷,却流露出满不在乎的姿态来。
  见面地点是月轮湖边的一家茶轩。孟国泰不是喜爱奢华之人,点的茶也是一般的雀舌。茶侍是苏州人,丹凤眼,樱桃小口,糯米白的一口细牙,穿一件硬领盘扣的湖水蓝旗袍,髻上斜插着一只景泰蓝的发簪。
  茶侍斟上茶后,随即眼观鼻,鼻观心,将手交叉放于腿上,后脖颈弯出一个天鹅般的弧度。
  “小丫头,请你告诉我。当你听说我要见你时,心里的第一个念头是什么?”
  黄杨木茶盘左上方雕出一尊袒露胸肚的弥勒佛,脚趾头一颗颗翘着,笑嘻嘻地望着不远处的两名总角小童,挽着裤腿,正在溪水中摸鱼。罗宋宋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短袖和及膝裙,坐在这古色古香的茶室里,实在有点格格不入。她已经由最初的惶然迅速地进入了镇静的状态,想起了自己曾经看过一部大仲马的小说,那里面这样描述红衣主教赴死的情景:“自基督教问世以来,罗马的文明已经大有进步。现在不会再有百夫长来传达暴君的口讯:‘凯撒赐你死!’取而代之,是由教皇派出的特使,他风度翩翩,面带微笑:‘教皇陛下请你去赴宴。’。”
  孟国泰呵呵呵地大笑起来。他笑得那么畅快,连孟金贵都换了个翘腿的姿势。而那名苏州茶侍连发簪头的一颗菩提珠都纹丝不动。
  “你看,我没有戴狮头戒指,碗柜钥匙也放在了家里。我不要你死。”
  罗宋宋只是微笑地望着这位老人。他仿佛孩童一般伸出一对手,让罗宋宋仔细看了手背和手心。这让她想起了自己的外婆,在同样的地方也长着大块大块的老人斑。
  “听说我要来见你,阿薇出了个主意——拿一张空白支票摆在你面前,数字任填。可笑!”孟国泰摇着头,“你知道为什么可笑吗?”
  罗宋宋认真道:“孟家赚来每一分钱都有血有汗,拿来买断感情,是对明丰的侮辱。”
  “对极了。”孟国泰不禁重新审视起这个坐在他对面的女孩子。她不再是那个站在罗清平身后唯唯诺诺,全无生气的小丫头,比他印象中讨喜得多。
  “谢谢。”
  孟金贵不难看出,罗宋宋的镇静自若不是装出来的,比起茶侍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令他刮目相看。
  “我深受包办婚姻之苦,所以对自由恋爱一直相当赞成。请喝茶。”
  “我相信您对我并无偏见。”罗宋宋道,“可也一定有什么原因,促使您单独约见我。”
  苏州茶侍伸出皓腕,碧绿的茶水倾泻入白瓷茶杯。在这样幽暗的茶室里坐着,感觉时间都走得格外慢些。
  “来,说说看。你眼中的孟觉是什么样的?聪明自不必说。风趣,幽默,活力充沛,正直不阿,这些褒义的词语都不吝于加诸于他身上……就像手术台上的无影灯,一点阴影也没有。但他真的是这样的人吗?你们在一起,迟早你会看透这一点——他身上流着我的血,所以他会自然而然地变成一名心狠手辣的商人。为什么商场如战场?因为流血断颅都是等闲事。”
  “孟先生,您也这样想么?”罗宋宋问孟金贵。
  “我亦认为孟觉潜能无限。”孟金贵道,“迟早会让我们大吃一惊。”
  “而你呢?小丫头,你来自于肮脏的家庭却没有沾染卑劣的气息,那说明你的内心深处更加容不得一点罪恶。知道你现在的状态吗?沙漠中的旅人,看到可以歇脚的绿洲,走近了才发现是海市蜃楼。那时候再来绝望,追悔莫及。”
  罗宋宋沉默了。
  他总是叫她罗圈圈,一圈圈的漩涡,引诱着她向他卷去。一想到他,所有的回忆都是彩色的,有蓝的天,白的云,绿的草地;他爱穿一件印着机器人的T恤衫,洗到发白的牛仔裤;他有明亮的眼睛,深深的酒窝,宽阔的胸膛,有力的臂膀;他们一起学琴,一起参加比赛,一起上课,一起爬山,一起毕业,然后分道扬镳。
  她流浪时,他翻遍整个格陵找她;她回来了,他没有任何条件就原谅了她;恋爱了,他送她到楼下,总是拉着手不愿离开;他送她台灯,旧钢琴,和她一起钓小卷,喝果汁。
  如果没有孟觉的守候,毫无疑问,她也会变成罗清平和宋玲那样的人。尖酸,刻薄,阴暗,暴躁,不停数落别人的坏话,随意践踏别人的尊严,一辈子活在地狱里被烈火焚烧。
  也许哪一天他将回到那个只有金银色彩的世界里去。他会像孟金贵那样,抹着发蜡,梳一丝不苟的发型,穿登喜路的手工西服,面带虚伪笑容,措辞有礼,心里想的全是利益——她能想象那样的孟觉吗?
  “也许我真的不了解他。”罗宋宋干巴巴地说。
  看啊,她犹豫了。孟金贵心想,人嘛,都是自私的。
  “但我能肯定,我不会离开他。他好,我就跟他一起好;他坏,我就跟他一起坏。”
  “哐啷”一声,罗宋宋转头朝向声音的来源,原来是孟金贵一时失手,茶杯掉在了地上,碎瓷溅到了茶侍的脚背,沁出一颗颗血珠。她惊讶地望着孟金贵,就好像在做梦一样,突然被惊醒,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事情。
  “很高兴今天重新认识你。”孟国泰沉默了两分钟,看了看表,“也该放你回去上班了。最后我有个不情之请。”
  “您请说。”
  孟国泰很满意。今天的谈话,令他对罗宋宋有了个很好的印象——聪明,但并不咄咄逼人。以她的智慧,不至于猜不到他要说什么,但她没有自作聪明。
  一个自作聪明的女人是很难让人忍受的。
  “今天的谈话只限于这间茶室。哪说,哪止。”
  “是。”
  其实她长得并不难看。孟国泰甚至觉得可以算的上面容清秀。啊,原来是耐看型。这样倒不错,他见过不少女人,年轻时愈是倾国倾城,老了愈是看不得。而她一生都不会有美人迟暮的痛苦。
  “希望将来有一天,因为孟觉,我们之间的聊天可以变得轻松愉快。”
  “一定会。”
  话题到这里也就差不多结束;茶侍带罗宋宋去洗手间。
  “你怎么看?”孟国泰问孟金贵。
  “她的身上看不到罗清平的势利和虚伪,也看不到宋玲的冷漠和尖酸。倒是有几分莫馥君先生的智慧。”孟金贵想了想,又补充道,“她和朱女士的性格也有几分相似。”
  “孟觉能得到她的青睐,倒是很有福气。有她在身边,他不会误入歧路。你知道,我一直觉得亏欠了这个孩子。”孟国泰饮了一口茶,低声道,“她让你摔了茶杯的那段话,孟薇她妈对你说过一模一样的吧?”
  孟金贵的颊部抽动了一下。
  “是。”
  孟国泰笑着,用一种让孟金贵无比厌烦的了然口吻:“如果她活着,不管在什么地方,你都不会变成现在这样。想到自己最心爱的人会和你一起滑向深渊,拼死也会爬上来。”
  孟金贵起身:“爸,我送罗小姐回家。”
  从茶馆出来,罗宋宋才发现太阳真是烈,晒得她一头一身的汗。待她上了孟金贵的车,冷气充足,不由得打了两个喷嚏。孟金贵一边开车一边道:“罗小姐,你面前的手套箱里有纸巾。”
  “谢谢。”
  罗宋宋打开隔板,一块男式沛纳海赫然在目。孟金贵看了一眼,淡淡道:“送这块表给我的女孩子说,凭这块表,可以为我做任何事情。——这实在是太意气。万一我提出些她想都想不到的不堪要求,可怎么办得到呢?要知道我这个人,很是以捉弄人为消遣。”
  “我对人性很有信心。”
  孟金贵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
  “罗小姐,以退为进这一招对我无效。在孟家,你有多讨老爷子欢心,就有多招人憎厌。”
  罗宋宋于是闭嘴了;孟金贵倒是很有绅士风度,一直将她送到双耳琴行。
  “我暂时想不到有什么需要罗小姐帮忙。所以这块表还是由我暂时保管。”
  罗宋宋鞠了一躬,走进店里去。
  她的腿很长很直,棕色的鱼嘴鞋上露出一圈幼细的脚踝,像是泥里长出来的两茎瘦藕。
  孟金贵突然感到一阵抑制不住的愤怒,几乎要破腔而出。
  第四十三章
  晚上孟觉来接罗宋宋下班,两人慢慢逛到孔府路上的不厌馆去吃素炸响铃和鹧鸪粥。
  炸物需配着粥来吃才消滞。在姬水时,莫馥君每天早上用来佐粥的定是三碟果蔬,一碟炙肉,一碟醉螺,一碟腐乳。老派知识分子总对孔夫子有敬意,这六小碟的规矩一直保存着。
  触景伤情。罗宋宋将今天外婆来找她全盘托出。孟觉问:“你怎么想?”
  “不知道。外婆这么大的年纪,还忙忙碌碌……”罗宋宋眉头紧锁,“那个家里,有太多不好的回忆了。”
  孟觉知道她指什么。一旦涉及这个话题,他也无可奈何。
  “为难的事情先放一边,告诉你一个好消息。苏玛丽要放暑假了,邀请我们去北京玩,怎么样?去吧。我可以请年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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