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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物们by金陵雪(完结)

金陵雪(现代)
废物们
  
作者:金陵雪
编辑推荐
1)写给失败者们的情书
2)犀利文笔书写真实人生,被读者叹为“现代爱玲”
3)都市治愈系风格 教你珍惜身边的宝藏
内容简介
  《废物们:给失败者的情书》是一本写给失败者的情书。她,罗宋宋,别人眼中胆小怕死,靠父母庇护活着的废物。罗家千金,看似养尊处优,其实一切都被控制在父母手中,不许锁门,不许存钱,不许离家,甚至不许有自己的思维。原以为疼痛已经麻木,却在那一天,生生地扯脱了侵入血肉的木偶提线,义无反顾地直坠危险而不可知的深渊……恋慕的王子如灯塔般明亮却遥远,只有骑士陪着她,无声无息,如影随形,提醒着她,她的世界里仍旧是有一点点光的。三个人的青梅竹马,友谊和爱情的分界线,前进还是后退,迟早要个了断……原来,罗宋宋的人生,也并非没有过耀眼的转折点。
作者简介
  金陵雪,放言“21世纪是生物的世纪”,被网友疯狂揣测身份如迷的知性写手。花样女子,怯懦,放任,浪漫,温柔,缄默。内心幻想五彩缤纷,思维敏锐神秘。耽于声色之乐,笔端悦人的格陵,人间细密的感情。著有畅销小说《大爱晚成》。
  序言
  罗宋宋有个外号叫罗圈圈。
  其实她有两条又直又细的长腿,一点也不罗圈。她不高,却是货真价实的九头身,单看照片,人人当她有一米六零往上走。
  但那个时候就是有人叫她罗圈圈。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如影随形,还特意在多媒体教室里,当着众人的面,别上麦克风向她讨要班费。
  “罗圈圈,哦,罗宋宋同学,如果你愿意参加星期六的郊游活动,请交四十五块二。”
  她向来坐最后一排,一只刚出笼的汤包刚要送进嘴,孟觉存心是要烫死她。
  “喔。”
  掏皮夹的时候豆浆又洒了一桌,灰溜溜地在众目睽睽中跑上讲台甩了五十块钱就逃。
  她不是故意。父亲罗清平和母亲宋玲皆是格陵大学生物系教授,一百八十平米的复式住房,不晓得多舒适。生物系女生集中住勤勉园九舍,二十平米住六个人,她在七零一有一张上铺,铺盖完整,洁净清爽,不定期会去睡一两次,所以不许室友堆放杂物。
  对大多数女生来说,居住空间同心眼大小成正比,你自私,我就要比你更自私,方不吃亏。罗宋宋这家伙面容严肃,小眼睛,单眼皮,两颊瘦削,颧骨高,嘴角下垂,小小年纪笑起来有法令纹,性格又萧索,班级里有任何活动,她不问,就没人通知她。
  “罗宋宋同学,找钱。”
  她直窘迫得之字型逃跑。在人看来又是难打交道的表现。孟觉追到最后一排,看她洒了豆浆,把自己的牛奶往她面前一放。
  他长一张娃娃脸,真正的眼睛会笑,笑容又会杀人,牙齿洁白,酒窝可爱,左肘支在桌上,伸出食指,直指罗宋宋鼻尖。
  “青要山拓展,敢不敢去?”
  有什么不敢?她想拓展大概就是爬山。集体活动,但凡她知道的,她一定参加,即使这样,依然被打上不合群的印记,不知为何。
  人人羡慕罗宋宋家境优渥,穿着打扮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因为是左撇子,传说她一切用具,小到鼠标,腕表,大到单车,电脑,全是左手专用。
  有钱人都有怪癖,她常年用一支左手钢笔和一只狭长的铁皮笔盒。笔盒是古董级文具,盒面上画黑白琴键和蓝色音符,锈迹斑驳。她上课时常常走神,五根指头在笔盒上弹来跳去。
  只有孟觉知道,这只笔盒是智晓亮送给罗宋宋的礼物。从八岁陪她到现在,爱不释手。将来死了,还要一起埋到地下去。
  他们都是一群废物,但也有执念和欲望。要做到大吉大利岁岁平安,到底难不难?
  第一章
  章鹃烦汤园园,越来越烦。
  她们俩大一刚进校就分在一个寝室,又是上下铺,初初见面,章鹃正往自己的上铺爬呢,温柔可亲的汤园园赶紧阻止。
  “啊呀,章鹃,你个头小,爬上爬下的不方便,万一摔下来了不得,我和你换吧。我高中住了三年上铺,习惯了,没事儿。”
  这一损己利人的举动,立刻赢得章鹃好感。乡下人实诚,无以为报,连着帮汤园园打了一个星期的开水,又每天帮她占位上课,很快两人就成了形影不离的好朋友。
  陌生环境里头,对一点点小恩惠就感激涕零,是人之常情。要一直这样下去两人一定成为勤勉园九舍最铁姊妹花,可惜学期还未过半,汤园园对别人说的话漏进章鹃耳朵里。
  “睡下铺不好,来个人都往你床上坐,脏死了!卫生还是小事,被人顺手牵羊的机会太大,章鹃的诺亚舟不就被偷了么!”
  章鹃顿时火冒三丈。她省吃俭用两个月,买一电子词典学英语,经常图省事儿就放枕头下面,没多久就不翼而飞了,汤园园还陪着她骂那个挨千刀的小偷,转过身来,她章鹃是反面教材!
  损失惨重的章鹃越想越不是味儿:换床位的时候说得好听,还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真自私!再往深处琢磨,两人结伴以来,一直都是自己伺候着家住格陵本市的汤大小姐,打水,买饭,占位,做笔记,做小抄,班级有任何通知,如果汤园园不在宿舍,她都自己掏201卡给大小姐打电话报告——种种心甘情愿全变成了下作手腕的牺牲品,她章鹃是老实过了头,才给汤园园做牛做马这么久!
  虽然对汤园园存了敌意,但章鹃并没有立刻和她绝交,朋友做成了习惯,一时改不过来,太刻意又会让人觉得自己小气,于是憋着一口气和汤园园继续做好朋友,想要慢慢地和她淡掉,汤园园没觉察,依旧使唤着章鹃,这使唤又不是□裸的,而是非常巧妙,章鹃去图书馆,必然要捎带着帮汤园园借两本书;章鹃去上课,必然要捎带着帮赖床的汤园园签到和抄笔记;章鹃去食堂,必然要捎带着帮汤园园打水买饭;章鹃去哪里,汤园园的“捎带”就跟到哪里,就是去水房,也要捎带着帮洗两个苹果,以求达到物尽其用的效果。
  有时候章鹃蹲在厕所,会恶狠狠地想,你汤园园怎么不捎带着让我帮你拉屎撒尿呢?贱女人!
  可是汤园园贱,那不敢反抗的章鹃岂不是更贱?她也恨,恨自己天生贱骨头,冲天怨气曾经爆发过一次——一个周末,章鹃想看看汤园园借来的那本《分子生物学》,格陵大学图书馆仅有这么一本,两个人一向是岔开来看的,结果汤园园说自己想带回家去看,章鹃虽然不高兴,但没说什么。
  汤园园前脚走,章鹃后脚就在汤园园的枕头下面发现了那本书。
  骗人也就算了,书里面夹着章鹃的诺亚舟!
  那一刻章鹃震惊得说不出话,又有种隐隐的兴奋,促使她向另外四名室友哭诉了一番。
  “唉,我和汤园园关系好得很,肯定是她拿去用忘记还回来了,她这个人呀,就是忘性大,其它都挺好的。还就是有点娇气,自私。”
  她挑了个头,大家立刻七嘴八舌地开讲汤园园的彪悍事迹,章鹃这才发现原来自己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汤园园是公认的极品女。
  “和她坐在一起吃饭,她总是先夹我碗里的菜。吃完了还说不好吃。”
  “我上次看中一件衣服,觉得贵了没买,她第二天就去买了来向我示威!穿了两次,居然还想九折硬塞给我,真庸俗。”
  “我报了个新东方的英语班,她叫我拿支录音笔去录课堂内容,回来给她听,教材也要给她用,想考寄托出国,还一毛不拔。”
  “男生就喜欢她这样的,够勤俭。而且她不是说自己很会烧菜么。”
  “那都是她自己说的,谁知道呀!”
  “不过她也是会装。外头的男生个个都说她又活泼又贤惠,有中国传统女性光彩。”
  章鹃借了肥胆,一个电话把汤园园从家里叫过来,汤园园冷冷地听完章鹃的控诉,把电子词典的电池盖打开,内面刻着汤园园三个字,顿时反败为胜。
  “这是我妈给我买的!你丢了个一模一样的,我是不想把它拿出来刺激你。不信?这是发票,你自己看!不是只有你能买这个型号,好不好?”
  “哎呦,真的啊,章鹃,是你弄错了吧。”
  “对呀,汤园园怎么可能拿你的东西不还呢。”
  “别生气啦。”
  章鹃当着四个立刻倒戈的同寝女生的面崩溃了。她脑子一根筋儿,哪里想得到会是这样?诺亚舟事件之后,她在汤园园的面前根本就抬不起头,也不敢再对她的发号施令有任何异议,陆续地,寝室里其它四个女生都因为汤园园太过极品而搬出去住,只有章鹃碍于淫威留低,忍气吞声地继续做汤园园的女佣。
  汤园园烦章鹃,越来越烦。
  刚刚入学的时候,章鹃笨手笨脚,连上铺都爬不上去,汤园园一片好心,和她换了床位,反正她自己也喜欢睡上铺,安静。
  谁知道这个乡下人从此就贴住了她,帮她打水,结果水瓶给摔了;上课占位,总是第一排吃粉笔灰;抄笔记又字迹潦草,她想着大家是要做四年室友的,统统忍下来,还好心提醒了她几次,说睡下铺要注意安全,贵重东西不要随便乱放,大学校园里头也有偷鸡摸狗之辈,得当心。
  可是章鹃不听,结果电子词典被偷,还疑神疑鬼,怀疑到她头上!
  如果不是她平时习惯好,自己的东西都写上名字,还不得被章鹃给赖了去?
  大家都是同学,还是上下铺的关系,应该守望相助,可是叫她帮点小忙简直一张脸拉得快到胸口,除了好脾气的自己,谁愿意和她来往?外表挺清秀一小姑娘,谁知道她吃饭吧唧嘴,上厕所不冲水,睡觉打鼾,汗脚,爱放屁,臭不可闻,一个月洗一次衣服,从来不打扫房间,还一天到晚把嫁个有钱人这种庸俗话挂在嘴边上?
  不经她的允许就上她的床乱翻,这一点尤其可恶。
  “她堆在水房的衣服都发酵了,真可怕。”
  “有生理期不冲厕所可怕?头发全堵在水池子里,从没见她清理过。”
  “她特别喜欢拿眼睛剜人,剜的我心里拔凉拔凉。”
  “阴沉,不合群。”
  “嚯,在男生面前可会装单纯了。说真的,她在男生面前吃饭从来不吧唧嘴也不放屁,敢情这都是可以控制的哦?”
  综合起来就是人矮心毒!其它室友对章鹃也是意见大得很,受不了纷纷出去租房子住,只有汤园园看她可怜,于是留在勤勉园九舍七零一,不然章鹃非得睡在垃圾堆里不可——她不指望章鹃能知恩图报,别恩将仇报就行。
  汤园园和章鹃,从各自角度出发,都是对方眼中的极品货色,这正是他们可以维持四年友谊的最大推动力。
  虽然憎恶对方,但也绝非到了有你没我的地步,只是好处常常被淹没在强烈的厌恶之下,而章鹃对汤园园的反感,终于在毕业前夕到达了巅峰。
  章鹃专业成绩相当好,年级排名前十,早早就被全院最好的综合实验室要去做毕业设计,汤园园成绩不如章鹃,但为了争一口气,二话不说,也跑去面试。
  罗清平教授喜欢活泼的女孩子,而且汤园园面试的时候,隐瞒了自己要准备寄托考试的事实,非常诚恳地说自己想要跟着罗教授多学知识,一定会天天呆在实验室里,罗清平心花怒放,留下舌灿莲花的汤园园,刷了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的章鹃。
  章鹃接到通知,措手不及,只好顺从导师安排去综合实验室下属的酶学实验室报到,天天面对更年期的宋玲教授和内分泌失调的罗宋宋老师,就连买一包卫生纸也要打报告申请!实在令人抓狂。
  志得意满的汤园园还总对她绘声绘色地描述综合实验室是如何如何地有钱,做毕设的学生一个月有三百块补助,每个周末都聚餐,至于试剂耗材,随便用!汤园园都往寝室拿了两三次洗手液和洗衣粉了。
  “虽然大家都说药理实验室帅哥多,像许达,江东方等等,但最帅的还是在我们实验室,你猜是谁?”
  章鹃用脚趾头都想得出来汤园园在说教过她们《分子生物学》的罗清平教授。
  人人都说罗清平教授像格里高利帕克,他索性天天打扮的风度翩翩,往那里一戳,淡定从容,高贵傲慢。
  他也确实有资格傲慢。罗清平三十八岁成为博士生导师,十年内在国内外著名专业杂志发表了多篇文章,手头有超过三千万的基金项目在跟进,他是生物系男子篮球队总教练,他是明丰药业技术总顾问,文武双全,无懈可击。
  “孟觉师兄毕业走掉好多年了。”章鹃故意不按着汤园园的剧本来,“我怎么知道最帅的是谁。”
  孟觉当年在生物系那也是响当当的人物,高考离录取分数线还差三分,于是明丰药业的孟国泰大老板捐了六十亩试验田给格陵大学,硬将自己的小儿子塞进生物系,头一年,除了体育和微机,统统不及格,留级,后来才学得乖了些,算是平平安安混了个毕业证——这些,都是曾为孟觉保驾护航的罗清平教授亲口讲给汤园园听的。
  诚然,如果孟觉就是这样一条废柴,倒也不值得从章鹃嘴里说出来,他的长相极富欺骗性,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一副乖乖仔的阳光大男生模样,大学生活轻松愉快,孟觉虽是富家子,人是相当随和又没有什么心机和架子,动静皆宜,擅长篮球和钢琴,至于男生最爱的电脑游戏,他是样样精通,贪玩的要命,人送外号神勇无敌小衙内,私底下又有人叫他粉红兵团孟参谋,男女通吃,老少咸宜。
  他和罗宋宋是同班同学,三年前毕业,据说到了社会上他就真的堕落了,天天领着一群地痞流氓上街收保护费调戏良家妇女什么的——反正明丰是格陵明星企业,纳税大户,就是养一百个游手好闲的孟衙内又如何?
  但汤园园想说的当然不是孟觉,而是更有成熟男人魅力的罗清平。
  “罗教授对学生真好。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复习英语,他很爽快就同意了。”
  成熟男性对这些尚未踏进社会的小女生来说,总是有着致命杀伤力。若是再加上一个不美满的家庭,那就更值得怜爱。整个生物系都知道宋玲是泼妇,罗宋宋是废物,罗清平是天物,被暴殄了。
  章鹃刚因为在实验室私自玩电脑游戏被宋玲骂了一顿,宋玲还在罗宋宋的授意下罚章鹃打扫一个礼拜的清洁——听了汤园园的话,岂不是更郁闷得要命?
  “要是我也去了综合实验室,该多好。”
  章鹃话里有话;汤园园没接茬儿,吸了吸鼻子,眉头很快打了个结。
  “章鹃,你是不是又没冲厕所?臭死了!”
  章鹃理亏,不能拉着汤园园责问,冲完厕所后恨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去食堂给汤园园买豆浆的路上,看见宣传栏里头那两张俄派钢琴手智晓亮世界巡回演奏会的海报。
  其实那两张海报几天前就已经贴在那里,最近天气不好,风大,吹着尘土飞扬,一天晚到灰蒙蒙,海报是酒红色的底子,一架黑色三角钢琴,金色的斯坦威标志,智晓亮象牙色的英俊面庞在一片暗淡中熠熠生辉,优雅无双的气场,令人浑身一震。
  人人都说格陵城历史太短,是文化沙漠,那年纪轻轻便夺得柴可夫斯基钢琴比赛第一名的智晓亮就是沙漠中的绿洲,就连办假证放高利贷四六级包过卖隐形耳机的都很给面子不往海报上面贴牛皮癣,这是谁胆大包天,居然在智晓亮的脸上涂鸦,还写上废物两个字?
  魔鬼角,黑眼圈,猪鼻子,三八痣,就连露出来的牙齿,也被挑染成黑色,造型和宋丹丹的白云一模一样,前两天还在意气风发对着来往学生微笑的智晓亮,变得如同刚从煤堆里爬出来一样不堪。
  对心思敏感脆弱的章鹃来说,没有什么比看见美的摧毁更令人心痛的事情了。小孩子使坏没有逻辑,而面前这副智晓亮挨揍变猪头,明显是精心策划的恶作剧,非大人不能为也。
  一想到格陵大学不仅有偷电子词典的鼠辈,还有践踏艺术的败类,章鹃就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比如,买张演奏会的票去捧智晓亮的场,以彰显自己对社会精神文明建设的支持。
  于是吝啬的章鹃辗转买了张最便宜的票准备去接受心灵洗礼,汤园园素来对下里巴人追求阳春白雪嗤之以鼻。
  “花一百八看帅哥弹棉花,哼,你一定会后悔。”
  我后不后悔管你汤园园什么事?章鹃头一次在汤园园面前有了精神上的优越感。
  可惜好景不长,就在演奏会前一天晚上,汤园园笑嘻嘻回到宿舍,拿出一张票在章鹃眼前一晃。
  “当当当!你看这是什么?”
  章鹃眼睛都瞪直了,那是一张智晓亮独奏会的门票!
  汤园园得意洋洋地把票收起来。
  “今天下午我在实验室上网,校内网的二手版面有个ID发帖子说有一张智晓亮钢琴演奏会的门票,价格面议。”
  “假的吧!”章鹃脱口而出,“门票早就卖光了,哪有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你快拿出来再让我看看。”
  汤园园才不拿出来呢。
  “我也这么想来着,试探着问她的身份,居然是罗宋宋老师!我想,不要白不要,反正都在一栋楼里,她要骗我也跑不掉,于是第一个冲到你们实验室把票给拿了!后来又有多少人跑去找她哟,都扑了个空,哈哈!”
  章鹃这才知道为什么今天下午会在实验室里看到汤园园,亏她当时还激动得跑去和密友说话,汤园园爱理不理的,原来是拿票!她不是说看帅哥弹棉花划不来么,干嘛还要凑热闹?
  “多少钱?”她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第几排?”
  “喔,八百八十八元的票,第三排,”汤园园一层层地铺垫,“罗宋宋老师说大家都是一个系的,就没收钱,送给我了。哎,她是不是有点傻呀?对了,明天我们两个一起去大剧院吧。”
  章鹃气得迸出一串屁来。最好的票,罗宋宋就这样白送给极品汤园园,她到底有没有眼光?知不知道自己实验室里有个小师妹想去看,却只能买一百八十元的倒数第三排?
  死罗宋宋,贱女人,一件灰外套,两道法令纹,大学毕业后就在自己妈妈宋玲教授的实验室里管财务——就那么几万块的实验经费,用得着专门请个人来管理么?还不是因为她找不到工作所以特殊照顾。
  而且这个罗宋宋上班就知道聊天上网玩游戏逛淘宝,目光呆滞,面色惨白,一点正经事不做。说是罗清平的女儿,可是一点优点都没有遗传到,十足十地像母亲宋玲,冷漠,自私,锱铢必较。
  章鹃最看不起这种寄生人类,二十多岁的人了,还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真是废物中的废物——当然,她全然没有想过她所欣赏的帅哥孟觉也是这种废物——大家对同性都是比较苛刻,可以理解。
  不过,罗宋宋和汤园园还真是极品对极品。章鹃这样想着,恶毒地笑了。对自己并没有参与到这两个极品的极品交易中去,感到很满意。
  第二章
  又不能睡懒觉了。
  被父亲罗清平打电话的声音吵醒之后,罗宋宋将呆滞的目光投向天花板上的双子座吊灯,开始下意识地伸懒腰。
  她有时候会觉得这盏吊灯更像一条阔嘴鱼。
  完全清醒大概要半个钟头,或者那个时候爸爸已经打完电话,她就可以继续酝酿睡意。
  但妈妈总会不请自来,推开她的房门,扯掉她的被子,用沾了辣椒水的鞭子抽打她的背脊——好吧,她承认,鞭子是虚构的,宋玲一般只用言语就能让罗宋宋不颤而栗——勒令她起床,然后开始对想要帮忙做家务的女儿冷嘲热讽。
  这个世界上有高分高能,低分高能,高分低能,低分低能四种人,分别在孟觉,智晓亮,孟薇和罗宋宋的身上得到了完美的体现。嗜睡是废物的一大特征,你罗宋宋到底有没有一点羞耻心?
  如果能够反锁房门该多好。但这在罗家是大不敬的行为。罗宋宋胸部发育迟缓,十四岁才开始有胀痛变大的迹象,宋玲在一次罗宋宋洗完澡后叫自己的妈妈,罗宋宋的外婆来观看外孙女□的胸部,得意洋洋。
  “看,给她吃木瓜拌蜂蜜真的很有效。”
  青春期的罗宋宋因为这件事情很羞愤,自己不知道护住胸部就更羞愤了;但又不懂和母亲沟通,翻来覆去只会怒吼为什么要让外婆看!外什么要让外婆看!
  宋玲当然不理小姑娘的任性,了解人体构造是必修课程,她觉得这种羞耻心很多余。
  但罗宋宋不这样认为。而且这种事情也不是头一次发生,全身□站在那里任由两名妇女对她的胸部指指点点已经到了极限。她头一次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掀了钢琴盖子就开始弹出埃及记,下死力击打琴键,在音乐中她能变成钢铁意志的摩西,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庭,不用担心罗清平的耳光什么时候就会扇过来,不用担心宋玲会在饭桌上突然迸出一句她写在日记本里的秘密,也不用担心一场接一场的钢琴比赛……
  “罗宋宋!把门打开!”
  敲门越来越急,旋律越来越快,罗宋宋知道父亲的厉喝意味着什么,拍子全乱了套,轰地一声,罗清平踹开房门,劈头先赏两耳光,然后一记窝心脚把她踹到地上去。
  罗清平后来对其它同事传授经验,打孩子的时候,不要当她是个人,她就是个祸害,打得越狠越好,不打掉她所有的气焰,她不会听话。
  “你干什么?嗯?发脾气?嗯?很厉害嘛!嗯?你胆子越来越大了嘛!嗯?还敢不敢和你妈犟嘴了?嗯?说话!”
  罗清平蹲在蜷缩着往墙角靠的罗宋宋面前,每质问一声就用力地扇她一耳光,极富节奏感,又快又狠——不能哭,哭只会招来更多的耳光和“你还有脸哭”的讥讽;不能躲,躲只会让罗清平极惊奇地“嘿,还学会躲了”,然后本着较量的态度继续更快速地扇她;罗宋宋被打得两颊麻木,方才快意恩仇的感觉全没了,只懂得机械地重复。
  “我没犟嘴,我没犟嘴……我练,练琴,练琴,我好好练琴,不惹爸爸妈妈生气。”
  这是挨打后的标准回应,罗清平这才满意地放过女儿。
  “谁赚钱养家?是我!是谁送你去练琴?是我!从今天开始,在家里不许锁门,再叫我看见——”
  他恶狠狠地做了个打耳光的手势,吓得罗宋宋一颤;一直在旁观战的宋玲这时候才过来挡,软绵绵地说了一句。
  “行了。够了。”
  然后给她拿一条热滚滚的毛巾来敷脸,罗宋宋见过隔壁家的小孩,脸肉嘟嘟的,挨了巴掌,指印半天消不掉,在这一点上她很幸运,脸瘦,没肉,打得再狠也不过是红一点,不会太难看。
  “你说你干嘛要惹爸爸生气?乖一点不就什么事情都没有了?自找的。”
  从此以后,罗宋宋在家里,哪怕上厕所,也不可以锁门,只能虚掩着,门外如果有脚步声,她就弄点动静,免得大家尴尬。
  她的奴性,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出来。
  “孟先生,是我,我是老罗!对,就是上次那件事情……”
  看来这个电话会打很久。罗宋宋坐起来,从床头拿了一本杂志来翻。她住在阁楼上,半个天花板倾斜着,她的床就摆在凹进去的那一块里头。
  宋玲多次骂女儿傻,这样憋气,但罗宋宋并不觉得,因为倾斜的天花板上有块圆形的窗户,她躺在床上一伸手就能打开。窗户外面有露台,罗清平就正站在那里打电话,罗宋宋甚至可以想象的出,父亲必然是右手拿电话,左手掏耳朵的造型,电话接通后,他会把左手拿下来放进口袋里,作潇洒状。
  “对,入学的事情都办好了……”
  罗清平听力不好,打起电话来像隔着两个山头在吼,罗宋宋左边耳朵是爸爸打电话的声音,右边是宋玲在外面吸尘的声音,她正在打扫罗宋宋门前的走廊,吸尘器撞得栏杆咣咣直响。
  罗宋宋考虑是不是应该躺下去让宋玲踹门进来骂两声泄泄火——如果不骂人她这一天都会不舒服——但吸尘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了,她看了看床头的闹钟,八点半。
  “对,学校方面完全没有问题……玛丽一定会喜欢新环境……这我还要提前祝贺你新婚之喜呀,哈哈哈哈……”
  罗宋宋翻着杂志。她刚才还在想这个孟先生是孟门七将中的哪一杰,原来是孟觉的六哥孟金刚。
  孟老六上个月底刚离,其实可以做的更漂亮些,但新娘子怕肚子大了穿婚纱不好看,所以选定了下个月初结婚。
  从和谐出发,孟老六要把和前妻苏云生的女儿苏玛丽扔到北京的贵族中学去读书,那里师资一流,全封闭管理,有钱都未必进得去,好在罗清平作为明丰药业技术顾问之余,还兼任孟家子女入学绿色通道一职,找到关系很快办妥,下个月人直接送走,还正好就是孟老六摆酒的那一天。
  那个小辈中唯一一个会喊孟觉“小叔叔”的苏玛丽终于被父母遗弃了。罗宋宋有时候到孟觉家去玩,隔壁洋房里孟金刚和苏云摔碗砸碟的声音都可以盖过电脑里的游戏配乐。
  “打电话。”
  孟觉下达完指示,盘着腿靠在罗宋宋身上继续玩,罗宋宋就打电话到孟老六家里去找苏玛丽。
  住得近就有这种好处,苏玛丽半分钟就跑过来了,背着书包,有作业本和换洗衣服,做好长期抗战准备。
  “小叔叔。”
  孟觉酒窝深深地对她笑。
  “写作业去。等我打通关,就和圈圈阿姨带你出去吃饭。”
  “好。”
  她进书房没有一会儿,跑出来对住孟觉发愁。
  “小叔叔,爸爸妈妈又吵架。”
  “我听得见。”
  “怎么办?”
  “抽屉里有耳塞。”
  “喔。”
  过一会儿她又跑出来,小小的耳朵里塞着耳塞,手里还拿一支钢笔,指头被染得墨黑。
  “小叔叔,我想做变性手术,变成男孩子。你说好不好?”
  罗宋宋啊一声,头一次知道这世界上有人正在经历比她更痛苦的童年;孟觉眯了眯眼睛,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靠在罗宋宋身上。
  “做男孩子每天要打足十个小时游戏,好辛苦。”
  这回换苏玛丽哇一声。
  “不能天天洗袜子,要捂一身汗充男人味。看见漂亮姑娘要吹口哨猜底裤颜色——罗宋宋,你不在此列,不用捂得那么紧——对,还极有可能被迫和丑八怪从出生就开始做朋友,甩都甩不掉。总而言之,男孩子又邋遢又猥琐又倒霉,你做不来。”
  这比四则运算难多了,苏玛丽目瞪瞪。
  “可是爸爸喜欢儿子……”
  “那和你没关系。”
  孟觉和罗宋宋斩钉截铁地回答,打消苏玛丽根本没必要的负罪感,对于当年只有十八岁的他们来说,也不可能做得更好了。
  “好的好的,一定一定,哈哈哈哈……”
  罗清平挂断了电话又开始拨另外一个号码;这时候罗宋宋已经没打算再听下去,她开始穿衣服,同时给苏玛丽发了条短信。
  “天气真好!出来玩吧!别告诉你小叔叔。”
  连日来一直睡在孟觉家里的苏玛丽收到消息高兴得要命。连忙跑到小叔叔的卧室门口砰砰砰地乱敲一通。
  “小叔叔!小叔叔!我要和宋宋姐姐出去玩。她叫我不要告诉你。”
  房门慢慢地开了一条缝,孟觉裹着被子露出半个睡眼惺忪的表情,连酒窝都无精打采。
  “去吧,皮夹和钥匙在客厅桌上。”他打了个哈欠,“对了,问她晚上穿什么,免得次次都和她不搭。”
  “喔。”
  等罗宋宋穿好衣服,苏玛丽的回复来了。
  “好啊好啊好啊!!!小叔叔叫我问你晚上穿什么去剧院。”
  孟觉歪在门口等回讯;苏玛丽一边看短信一边挠头。
  “宋宋姐姐说她晚上约了房东看房子哩。”
  孟觉一扁嘴,勾勾手指;苏玛丽屁颠屁颠地把手机递给他,看他拨通了罗宋宋的电话。
  “喂,我上个星期才陪你去看过房子。别找借口。我们两个不能一个披红,一个挂绿地坐在第三排中间给智晓亮丢脸。统一服装也是为了展现我们作为格陵爱乐人的精神面貌……”
  她不知道那边说了啥;但孟觉立刻神色一敛,极快地瞥了苏玛丽一眼,又扁了扁嘴,他酒窝生得赞,一撇嘴角就是受了委屈的模样。
  “喂,就算你要把票转给别人,也应该先告诉我一声……是不是美女?……开心!……满意!当然满意。”
  他收线,苏玛丽嚅嚅道:“小叔叔,你脸色很难看。”
  孟觉叹了口气。
  “八百八十八的票白送给人。多谢罗圈圈,我气得都清醒了。你等我一会儿,我和你一起去找她。”
  罗宋宋放下电话。苏玛丽看来还不知道自己要被送去北京。孟觉更加不知道。
  不过就算知道了又如何?他们都是废物,保不住这个只有十三岁的小姑娘。
  她开门出去,在栏杆那里看见罗清平悄悄朝正在拖地的宋玲走去,将她拦腰一抱;罗宋宋脑袋里轰地一声,蹑手蹑脚地往回走。
  为人子女,最尴尬的就是这一刻。偏偏罗清平和宋玲的对白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听来特别清楚。
  “宋宋在楼上!”
  “她睡着呢。……你不满足我,我可就到外面找别人了。”
  “一大早的别烦我……滚蛋!”
  宋玲突兀地拔高了声音。紧接着是罗清平的低声咒骂。
  “臭□。”
  他摔门而出;一会儿,罗宋宋听见母亲吸了吸鼻子,又咳嗽两声,继续拖地。
  罗宋宋回到自己房间,脱掉衣服,躺回床上去。直到宋玲来掀她被子。
  “起来!都几点了!”
  她装睡功夫从小练出来,是高手中的高手;宋玲恶狠狠道。
  “起来!听见没有!”
  这个时候就要赶快响应母亲的指令,做出一副羞愧的模样,并且咨询母亲是否可以把被子和床单抱到露台上去晒晒,因为天气看起来还不错。
  “你说呢?”
  那就是恩准了。因为软弱,所以不许锁门延伸到日记本不能上锁,电脑不能设密码,令人眼羡的罗家千金,是个没有任何隐私和权利的可怜虫。
  “妈妈,苏玛丽要去北京哪家学校读书?”
  “你关心这个干什么?把自己管管好!”
  罗宋宋无话可说。幸好这个时候对讲机响起来,宋玲去接。
  “……嗯。罗宋宋,孟觉和苏玛丽在楼下等你。快走快走,你在我眼皮子底下我就烦不过。”
  以前住在筒子楼,电话也没普及,孟觉总是骑个自行车到她家楼下,大喊罗圈圈!罗圈圈!
  她刚刚挨了打,一边忍眼泪一边写作业;宋玲就会出去应一声。
  “孟觉呀,什么事?”
  “阿姨,我买了新的游戏卡带,找罗宋宋一起玩。”
  “宋宋不在家,出去玩啦。下次再来吧。”
  后来罗宋宋才知道,其实每次孟觉都不信的。
  “除了我,你还会和谁玩?不对,应该说谁会和你玩?智晓亮又不贪玩。”
  也是。她没有朋友。
  小时候,她第一次到白放老师家里去拜师学琴,躲在宋玲的背后,头上扎个大蝴蝶结,拉得她头皮生痛,眼角上吊,白放老师一听说她八岁了,直摇头。
  “年纪大了。”
  那时候学一门乐器在高校老师的子女当中很吃香,宋玲的理念是要么不学,要学就学最好的。白放是格陵音乐学院的老师,培养过许多杰出的钢琴人才,他的话就是真理。
  “才八岁呀。”
  白放指指在琴房里弹琴的一个小小背影。
  “和她一样大。三年前来的。我还嫌晚了。”
  “她很聪明的。她会弹电子琴。”
  “聪明没有用。学琴要的是天赋和时间。”白放盯着她看了许久,突然问了她一个问题,“喂,小姑娘,你说人的一生是变老还是长大的过程?”
  她下意识地去望宋玲,宋玲皱着眉头。
  “老师考你呢,答出来了就能留在这里学琴。好好想想。”
  “变,变老。”
  她听见沙发后头有人咕咕咕地笑,冒出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一笑露出一对酒窝,手里还抓着一部任天堂,故意学她说话。
  “变,变老。”
  “孟觉!我说过多少次,休息的时候不要玩电动,会影响手指灵活性。”
  白放看了罗宋宋一眼。
  “跟我过来。”
  她跟在白放的身后走进琴房,琴房里头有种很好闻的味道,让她觉得暖洋洋,宋玲和孟觉也进来了,可是那个男孩子一点都没有感觉到,罗宋宋知道这样不礼貌,但还是猛盯着他灵活的手指如阳光里的细尘一样在琴键上轻盈跳跃,羡慕得要命。
  连宋玲都感叹了一句。
  “这谁家的孩子?弹得真好。”
  白放指指旁边空着的一架三角钢琴。
  “你,去试试。就知道电子琴和钢琴有什么不同。”
  罗宋宋看了宋玲一眼,爬上琴凳,开始弹小星星。
  为了这首曲子,她在家里练了一个多月,往往罗清平已经睡着了,她还在弹,宋玲站在旁边一边监督,一边唉声叹气,然后罗清平就会突然跳起来,给她两巴掌,然后再回去睡。
  后来罗宋宋在市里的少儿钢琴大赛中拿到名次,白放才对罗宋宋说。
  “当初你弹得可真烂。不过一点儿也不发怵,错了还敢继续弹,所以我才决定收你做学生。比赛的时候也是这样,谁不会弹错音?关键表情要镇定。”
  她不是不发怵,也不是镇定。她是麻木。谁被打多了都会麻木。她的世界里小星星不会一闪一闪亮晶晶。宋玲不出声,她就不敢停,她听见白放在说话,又找到了理由不收她。
  “她是左撇子?”
  “对。不过已经拗过来了。吃饭写字都是用右手。”
  “没用。你听,她更注重左手的指法。钢琴的旋律多数在右手,左撇子学起来会很吃亏。”
  “可以改正过来,白老师,我也不指望她学的有多好……”
  “那你把她送到我这里来干什么?大街上随便找个人教她就行了!乱弹琴!”
  完全没有任何预兆,另一架钢琴很自然地加入她的演奏,罗宋宋头一次知道真正的小星星是变奏曲,她弹的小星星苍白无力,而那个男孩子弹起来是如此生动而多面。
  她想完了,肯定要被撵回去。她不关心能不能学琴,关心的是会不会挨打。被打脸或者踹肚子感觉都很不好,很不好。
  男孩子一边弹一边对着她笑,他很少流露表情,笑得有点僵硬;罗宋宋一开始没意识到那是个笑容,等想要回应的时候,男孩子已经站起来了。
  “白老师。我想听她弹恰空!”
  这就是智晓亮和罗宋宋的第一次见面。
  第三章
  罗宋宋甫一下楼,就被苏玛丽抱起来大转三圈,鞋子差点飞出去一只。
  “宋宋姐姐!我想你!”
  苏玛丽身高一米七零,小姑娘豆蔻十三大好年华,凹凸有致的线条似足了她舞蹈家母亲苏云,长长的脖颈如同天鹅一般洁白优雅,发育势头锐不可挡,九头身的罗宋宋往她身边一站简直不值一提。小姑娘热情奔放,介于青春和童真之间,有些迷糊,更显生动。
  “好了好了,放我下来。”
  好家伙,两月未见,又长高了。苏玛丽今天穿一件浅紫色开衫,奶白毛裙配木色靴子,亭亭玉立;反观罗宋宋,一件翠绿色圆领大衣,衬得一张苍白的脸都变做惨绿——衣服倒是名牌,颜色是宋玲指定,反正花的是罗清平的钱,闹的是罗宋宋的心,一举两得。
  她自己都觉得如同一副抗议蔬菜涨价的模样,若孟觉在场,一定会嘲笑她穿的像根葱。
  “开学体检,我又长了两公分。”苏玛丽撒开手,愁眉苦脸道,“做操时站在女生最后一排,还要被矮冬瓜男生戳背脊,雷炯问我跳跃运动的时候是不是能够俯瞰整个操场,真气人。我再也不给他抄作业了。还有,我长了一颗痘痘在下巴上,你看!”
  这才是十三岁少女应该烦心的事情,真不错。
  罗宋宋安全降落之余看见穿咖啡色翻毛外套的孟觉不请自来地站在一边,眼里的惺忪睡意正在奋力化作明朗笑容。
  “嘿!罗圈圈!你是想向菜农示威?”他打了个哈欠,“鞋带松了,快系好。”
  罗宋宋扯扯嘴角——苏玛丽将来一定不能从事任何保密相关工作。她和孟觉如同珊瑚共生体,一个知道的消息,另外一个一定也会知道,
  上一次也是这样。她要搬出去住的消息也是由苏玛丽传到孟觉耳中,后者便很自然地陪她看房子谈租金,比房屋中介可靠贴心还免费——不可否认,没有早早独立出来的孟觉在旁,她只怕要吃不少亏。
  毕业三年,孟觉任职于城北的格陵食品药物管理局,步步高升;罗宋宋留在城南的格陵大学生物系,困守愁城。昔日好友见面要两个小时的路程,见了面,也并不如以前那样有许多话题可谈。
  她认为这样很好,他们的友谊就该慢慢淡掉;但是只要有个苏玛丽,就怎么也断不干净。
  “你也来啦。”
  “是呀!”苏玛丽兴冲冲,“小叔叔是我的人形提款机!智能便携又防盗!”
  罗宋宋笑笑,蹲下去系鞋带。
  “孟觉,你若是问演奏会门票的事情,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对方绝对是个大美女,衬得起你,今次艳遇,不必谢我。”
  这次智晓亮回格陵开演奏会,罗宋宋压根儿没有想过智晓亮的父亲智大法官会亲自送票上门,她一张,孟觉一张,都是最好的位置。
  他虽然富贵了,看来并没有忘记他们这帮当初只会给他制造麻烦,甚至造谣他是外星人,是机器人的琴友。
  “智晓亮还问起你。问你怎么不弹琴了。”
  宋玲在旁边冷笑。在她看来,智大法官此举无疑是挑衅。同是在白放手底下教出来的弟子,一个是誉满全球的华人钢琴家,一个是本科毕业却连工作都找不到,只能混吃等死的啃老族。
  “是啊,罗宋宋怎么不弹琴了?要是好好地弹下去,获奖的还指不定是谁呢。”
  罗宋宋已经不是昔日宋玲一句话就会红了眼圈的小姑娘;她毕恭毕敬,双手接过票。
  “谢谢伯伯。”
  智大法官起身告辞。
  “那我就先走了,宋宋,你要是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尽管找我。”
  获赠门票的那天晚上罗宋宋想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情。
  她伸手把头顶上的窗户开了一条小缝,微凉的夜风吹过,耳朵里头好像又听见琴房外面的风铃叮铃铃地响着。
  窗外的绿藤叶子,投下清凉的阴影;树间有小鸟跳来跳去,如泉水般流淌的钢琴声,从早到晚都不停歇;《哈农指法》翻得卷了页,随意地丢在琴盖上;大腹便便的白放老师,手里拿着一根尺子,恐吓着要纠正她的手势,但比爸爸打得轻多了;她喜欢这里所接触的世界,就连敲门声,都是那么的有礼貌而轻柔。
  有人捧着生日蛋糕进来。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她闭上眼睛,但愿就此死掉。
  去,还是不去?其实并不是那么重要。她已经脱离古典音乐的世界太久,只怕欣赏不来,就别浪费了这么好的票,拿来赚点小钱也不过分吧?
  结果事实证明,她真是个废物。第一个看到帖子冲过来索票的女孩子是这样说的。
  “小罗老师!我是罗教授的学生呀!我叫汤园园……呵呵,真的是很好的票,不是假的吧?……花八百块钱去听古典音乐,很划不来呀……喂!你们都回去啦,就一张票,我和小罗老师就快谈好了……小罗老师,这是学校内部的赠票吧?呵呵,你肯定也一分钱没花就拿到手了……我真的特别想和我的室友一起去看,我们关系可好了……哎呀,我没有带钱。真的,你看,只有五块钱,要不要?”
  她怕了这个咄咄逼人的小姑娘,赶紧把票给她。
  “给你。不要钱。”
  “谢谢小罗老师!”她居然还想抱着罗宋宋亲一记,罗宋宋赶紧弹开到里间去,否则只怕会立刻把票夺回来。
  汤园园的确是个大美女,只是性格方面不对她的胃口而已,不过,她不喜欢的,往往就是罗清平喜欢的,看来汤园园在综合实验室一定如鱼得水。
  “如果我有自主选择权那就更妙。环肥燕瘦,你知道我喜欢哪一种?”
  “每一种。”
  “错,是下一种。”
  罗宋宋专心系鞋带,孟觉暗暗做了个鬼脸,决定呆会吃饭付账时再告诉她自己的那张票已经高价处理给刚刚碰见的罗清平。
  他这么喜欢插手孟家的家事,有个机会讨好孟七少,自然是忙不迭地掏钱。管他真是去看演奏会还是拿来折飞机,就算孟觉卖张白纸,罗清平也会乖乖掏两千块钱出来。
  孟觉教育苏玛丽,这叫劫富济贫,后者拼命点头。
  罗宋宋手腕有点僵硬,她想是不够睡眠的原因;孟觉蹲下去帮她把鞋带系好,苏玛丽已经开始叽叽喳喳安排一天的行程。
  “最近有部大片上映,一起看;还要买双运动鞋,下个月校运动会,长跑;不过最重要的,先去吃饭,好饿!嗯……我们看完电影买完鞋子还可以吃晚饭,真好!”
  小孩子,一天到晚都想着吃,又怎么吃都吃不胖。孟觉和罗宋宋相视一笑。
  “好。”
  和天生淡漠的智晓亮相比,孟觉是不需要在人际关系中采取主动的人,例如现在,他们一行三个人在自取式餐厅里坐定,女服务生都会争先恐后来帮他下单。
  有种人天生金光闪闪瑞气千条,大把飞蛾愿意扑火而来,怀着仰慕的心思环绕在有可爱酒窝的孟觉身旁,他声音清朗,光是听他说废话都是一种享受——这种人,天生就该富贵逍遥,无忧无虑。
  偏偏罗宋宋横空出世,在孟觉的人生路上设下重重路障。
  谁叫他们太有缘分。人□炸的当代,绝大多数同年同月同日诞生的婴儿会成为陌路人,孟觉和罗宋宋本也如此,偏偏多年后又在白放老师的琴房里碰头。只能感概格陵城太小,人生最奇妙之处在于巧合。
  交同样的学费,受同样的教育,智晓亮会乖乖地坐足六个小时,把老柴的四季套曲从头弹到尾;孟觉最多半个钟头就会出溜到外面广阔天地去撒欢儿;罗宋宋穿一身格陵附小的运动校服——那校服是不分男女的——趴在琴键上,支棱着两根突兀的肩胛骨,吃力而乏味地弹来弹去,白放并没有因为得意门生想要听罗宋宋弹恰空就对她刮目相看,很长一段时间内,她只能弹音阶和琶音,加速,减速,同向,反向,冷不丁白放的板子就会伸过来打她手腕。
  “别动!手腕别动!放松,别僵着。”
  白放是断掌,下手特别狠,就连智晓亮也曾痛得流眼泪;但罗宋宋不一样,她的神经回路早就断掉,打了就打了,瘦弱的身躯略缩一缩,放松了手腕继续练习,弹过去,弹过来,一直到课程结束。
  智晓亮住得近,总是第一个被接走;而罗宋宋和孟觉一个住大学城,一个住更远的山顶道,山长水远,都有接近一个小时的车程。华灯初上,师母开始准备晚饭,在厨房里拾掇食材,白放也系个围裙搅着蛋花走出来邀请两个还在等人来接的小学生。
  “罗宋宋,孟觉,留下来吃饭。”
  说的次数多了,罗宋宋和孟觉就真的留下来吃过一次;但宋玲这头谢过白老师,回家就把罗宋宋关阳台上不许进屋。
  “家里是没米还是没菜?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是宋玲咬牙切齿一个字一个字迸出来的,配上嫌恶的眼神,足以让罗宋宋后来再也没有在白老师家里吃哪怕一颗米;直到夏初某一天,全城快递送生日蛋糕上门,罗宋宋噢一声,从钢琴前面直跳起来,完全不经大脑就脱口而出,激动得声音直发抖。
  “我!我的!”
  她是那么地渴望被疼爱一次——她已经一个多月没有惹罗清平生气,父母真的记住了她的生日,甚至送蛋糕到琴房来给她惊喜——罗宋宋兴致冲冲地跑到快递员面前,一脸骄傲地跳来蹦去,盘算着要切一块最大的给智晓亮。
  “孟觉小朋友,生日快乐。”
  可恨这蛋糕属于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孟觉。这才叫丢人现眼。罗宋宋顿时颜面扫地,委顿下来。
  在一起学了半年的钢琴,孟觉也是头一次知道这个闷不吭声的圈圈头居然和自己同一天生日,孟国泰有个生活秘书,为他处理孟家所有纪念日的庆典活动,人人有份永不落空。
  只是,例行公事算不得珍贵。想从娶了一个又一个老婆,生了一个又一个儿子的孟国泰那里得到独一无二的父爱,还不如省点心力自己找乐子。精致可口的蛋糕和乏善可陈的琴友比较起来,孟觉反而更注意后者,尽管之前他对她的全部印象仅限于和父亲闲谈时提到的“我在白老师家吃饭的时候,白老师说罗宋宋,就是那个头发绑得像颗西兰花的圈圈头,很有天分,也很刻苦,以后会成为了不起的钢琴家!”。
  “罗宋宋,请你吃蛋糕。”
  垂头丧气的罗宋宋急匆匆走出门去,孟觉拿着一块蛋糕锲而不舍地在后面追,从来只有女孩子巴着要和他一起玩,心里头觉得真新鲜。
  罗宋宋一溜小跑,终于在垃圾站蹲下,开始哇哇大吐。一边吐一边嚎啕大哭。
  无疑,全世界都知道。罗清平和宋玲憎她到死。
  就好像看见雨后墙角冒出来的蛞蝓一样,孟觉饶有兴致地研究着满脸泪花的罗宋宋。
  “你到底哭什么呀?”
  “怎么会有小学生蹲在这里哭?”有中学生路过,好奇之极,“看那丑丫头,哭得快断气。”
  另一个小胖子一脸青春痘,哈哈大笑。
  “一定是父母对他们讲,他们是垃圾站捡的,哭着来找亲生爹娘。蠢蛋。”
  “小屁孩,别傻啦!不是亲生的养你干嘛?……哇,发脾气了,朝我们扔垃圾喔!”
  “嘿嘿!扔不中!嘿嘿!你扔不中!你扔不中!我就是站在这里你也扔不中!蠢蛋!”
  真是犯贱。
  尾随而来的智晓亮二话不说,扔出一块石头。
  “哇,还有救兵!哪里来的小屁孩居然敢丢你爷爷我!”
  小胖子见风转舵,拉了同伴就走。
  “那是智晓亮。走啦。他爸爸是大法官。”
  智晓亮拍了拍手,慢腾腾地走到罗宋宋面前。
  “别哭。真难看。”
  三个小孩子于是往回走,智晓亮是个路痴,被罗宋宋和孟觉夹在中间,免得半路上走丢了;在琴房外面罗宋宋死也不肯进去,智晓亮自觉已经完成任务,就先进去继续练琴;孟觉只好陪着罗宋宋绕着琴房兜了几个圈,等抽抽噎噎的罗宋宋哭干净了才进去。
  绕圈子的时候,罗宋宋感觉特别悲壮,尤其想到,练琴以来,智晓亮平均三个月才和她说一句话,可见他当时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想听自己弹那不知道是什么玩意儿的恰空,不由得悲从中来。
  而孟觉已经开始迫不及待地给她起外号了。
  “我们绕了三圈了……四圈……七圈……哎,罗圈圈,你还没有哭够呀?歇一会儿吧!哎,罗圈圈,蛋糕你还吃不吃呀?”
  这才是罗圈圈的由来。罗圈圈,罗圈圈,圈圈你个头啊圈圈。据说她曾经很有气势地骂过。但是孟觉只是死皮赖脸地继续喊她罗圈圈,从小学到中学到大学,如影随形,除了他,再没有人喊她罗圈圈。
  整个格陵城,和孟觉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从概率上来讲,绝不乏人美心靓的好姑娘,但谁叫他只遇到了一个罗宋宋呢。
  “我要吃干榨鱼条,凉拌三丝,还有酱鸭腿……”苏玛丽沿着餐台一溜小跑,几乎看到什么就拿什么,“看起来都很好吃!”
  “当心跌跤!”
  不必罗宋宋出声警告,已经有男孩子经过扶住了苏玛丽。
  “谢谢。”
  “真要感谢我就留个电话吧。美女,有空出来玩。”
  苏玛丽傻笑:“玩什么?”
  孟觉出声干预。
  “玩过家家。你这个年龄就只能玩过家家。”
  男孩子耸耸肩跑掉了。
  天,她才只有十三岁,已经有男孩子献殷勤,灌迷汤,再过个两三年,就会有毛头小子给她写情书,约她出去看电影——她还不如一直都是八字眉的小姑娘呢,一天到晚哀愁爸爸妈妈不喜欢她。
  “为什么呢?我每次考试都第一名。三好学生。优秀少先队员。”几年前,也是在这家餐厅,她掰着手指数,“大队长。仪仗队旗手。为什么爸爸妈妈天天吵架,还不理我呢?”
  “为什么呢?”孟觉学她说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苏玛丽,你为什么一定要知道为什么呢?这个世界上的事情分为四种。一种是有原因和你有关的,一种是没有原因和你无关的,一种是有原因但是和你无关的,一种是没有原因但是和你有关的。你的爸爸妈妈不爱你,可能属于第二种情况,也可能属于第三种情况。总而言之,和你无关。”
  苏玛丽听傻了,把笔记本拿出来,旋开钢笔。
  “小叔叔,你再说一遍,说慢一点,我抄下来。”
  “这种思想境界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孟觉故作神秘,转身对罗宋宋咬耳朵,“终于把她绕昏了,快吃,快吃。”
  过了一会儿,苏玛丽又开始念叨,孟觉起身去拿食物,罗宋宋想了想,对苏玛丽建议。
  “苏玛丽,宋宋姐姐给你介绍个笔友好不好?”
  格陵市对小学生上网有限禁,提倡以传统方式结识朋友,苏玛丽是市优秀小学生,当然身先士卒。
  “好啊!”
  罗宋宋便继续说下去。
  “她呢,和你差不多年纪。也是爸爸妈妈不喜欢她。不过她爸爸妈妈不喜欢她的方式和你的爸爸妈妈不一样。她出生的时候,她的爸爸听说生的是个女儿,一脚就把医院走廊上的垃圾桶给踢飞了。她妈妈气得直哭,她被丢在一个坏掉的育儿箱里没人来理。后来她外婆看不下去,坚持把她抱回家。”
  “然后呢?”
  “然后啊,她就一直被爸爸打,被妈妈骂,写作业的时候划出格子要打,吃饭的时候掉了饭粒要打,翻书的声音大一点要打,如果爸爸妈妈无聊了,就打她取乐。打也就算了,朋友过生日,她拿蛋糕回去,她爸爸把蛋糕全涂在她脑袋上,然后再把她的头发全部都剃光。”
  苏玛丽听得目瞪瞪。
  “怎么会有这样的爸爸妈妈?”
  “是呀,怎么会呢?”罗宋宋摸着她的头发,“如果和你一样觉得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她可活不成了。我想,也许你们两个可以做朋友。你想不想和她做朋友?”
  “嗯!”苏玛丽拼命点头,“她好可怜。比我可怜多了。”
  “她叫莫清芬。”罗宋宋把名字和地址记在苏玛丽的笔记本上,“以后呢,你就把信寄到这个信箱去。”
  “嗯。可是,宋宋姐姐,你怎么会认识她?”
  “怎么认识你就怎么认识她。吃东西吧。”
  就这样,两个同样在家庭里得不到温暖的小孩子通了几百封信,苏玛丽成长到今天,没有变成罗宋宋这种脆弱胆懦的废物,不能不说莫清芬的鼓励和安慰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她们的通信维持了四年,一直到苏玛丽的性格已经变得很开朗,她有了很多新朋友,可以诉说烦恼的朋友,都在她身边,一通短信,一个电话,什么都可以解决。而且,她也不太愿意提起以前的事情了。
  莫清芬是特别的,但不是那么重要了。
  罗宋宋,孟觉,苏玛丽开开心心地吃着饭,苏玛丽嘴不停地讲着学校里头的琐事,她刚刚升上孟觉和罗宋宋的母校,格陵大学第一附属中学,校友之间尤其有许多共同语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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