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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5 大风刮过(现代)
  宫女太监们收拾了一天,才把十五殿下在民间街旮旯里积的泥灰洗干净。据说十五殿下一边被人收拾打理,一边哭。恒爰跑去看他时,太监正一面擦恒商的眼泪一面问:「十五殿下可是太高兴了么?」
  恒爰在门边,清清楚楚听见恒商粗声抽噎:「高、高兴个鸟!」
  恒爰傻了,高兴个鸟是什么意思?。
  就从那以后,恒商再也不跟在自己身后跑来跑去了。恒爰忽然发现,其实自己论跑论跳,扔石头扳手腕射箭都远远比不上恒商,而且恒商还会爬树会掏鸟窝,会不少他不知道的东西。恒商同自己玩,常提不起精神。母后也说恒商跟贱民们学了些不上台面的东西,怕教坏了皇帝,不准他再跟恒商玩。
  最听话的十五皇子忽然变成最难伺候的十五殿下,就从那之后,恒商脾气越来越暴躁,单侍读参赞就接连赶走五、六个。恒爰发现自己每每听到这种消息却挺受用,毕竟到如今同十五弟最亲近的人还是自己。
  然而,受用到恒商赶走第七个侍读后,太皇太后的亲弟弟司徒太师,无奈下保举自己长恒商四岁的长孙司徒暮归,可这个司徒暮归居然没被恒商赶走。
  恒爰最想忘掉的那个两年前的晚上,自己多喝了两杯小酒,在御书房愤恨地捏住司徒暮归的下巴,喃喃地问:「你可是用这张脸把睿王勾得断袖了?为什么朕都不说的事情偏跟你说。」
  自己当时喝得太多,居然似乎看到一双上挑的秋水眼妩媚地弯了起来,似乎还有个魅惑的低音含笑在耳边轻轻道:「是不是,皇上亲自试试便晓得了。」
  再之后他干过什么恒爰真的记不大清楚,但第二天天未亮,自己衣冠不整从御书房的便榻上爬起来,就看见拢着衣襟神色悲愤又木然的司徒舍人,叩头求万岁速速赐他个了断。
  司徒舍人的脖子上锁骨上依稀有瘀痕数处。恒爰按着阵痛的额头茫然了一刻钟,自做皇帝来头一次脓包地同臣下商议说:「司徒舍人,昨天朕喝多了酒,实在什么都不记得。朕命你司徒舍人只当昨晚从未来过,司徒舍人可能做到么?」
  司徒暮归挂着悲凉的神情应了。
  从那后,真的只当这晚从未来过。
  但是,为什么没看出来当时凄凉的如绵羊般的司徒舍人居然是这副嘴脸?直至司徒暮归的政绩到了不得不升做中书侍郎时,恒爰写圣旨的手有些无力。
  恒爰因为恒商做了多少事情,没人能晓得。
  斜阳西下,酒喝到尽头,司徒暮归告退出宫。
  今天秋风又比昨日凉,程适从秘书监匆匆往翰林院还上午顾况借的书。远远看见一个穿鲜红官袍的身影悠悠走向皇城门方向,握书的手忽然一松。
  那个穿红袍的,可不是那天碰见的万岁爷的小白脸么?
  程适揣着疑惑还罢书,自回秘书监。晚上处所轮东道,今天程适隔壁的赵孝成告假出宫一天,所以该他请客,酒水是偷偷从送菜的杂役手中买的。十个楷字挨挨挤挤凑在赵孝成的屋子里吃酒,因为大家是文人,还要讲究雅道。用两张席子铺在地上,正襟席地而坐。
  等三巡酒过,正襟危坐的斯文人们东倒西歪一屋子,言语从诗文典故渐渐转到朝局时事,程适趁机道:「我今天下午去还书,路上看见一个穿红袍子的大人,吃了一惊。居然大员中还有这样年轻的,看他年纪出不了二十五、六,模样比我们程大人还年轻些,相貌又清俊,朝中竟有这样的人物。」
  几个楷字大都是同程适一样,对朝中的要人只闻名未见面。席之锦便问程适:「你瞧见的那个人是文官武官。」程适思寻了一下道:「没看清楚。」
  席之锦清清喉咙,坐直慢吞吞地道:「据你说的形容,那位大人跑不出是两个人,如武官,乃是镇远将军吕先,若文臣,便是中书侍郎司徒暮归。不过吕将军尚在山东平寇,所以你今天看见的,十之有十是司徒大人。」
  众楷字顿时哗然,固然进朝廷没多久,这位司徒大人,人人都听说过。
  程适暗道:「娘嗳,幸亏我碰见万岁爷小白脸的事情没敢同人说过。居然把那位司徒大人当成万岁爷的小白脸,人真丢到他姥姥家去了。」
  夜里躺在床上,把那天在茶楼里的情形再一一重温,万幸没找出什么失礼的地方。
  司徒暮归是皇上跟前的红人,人人眼红;万岁爷恐怕在龙阳上有那么点爱好,人人猜测,但从没人想过这位司徒大人是皇上的小白脸。
  因为中书侍郎司徒暮归从十六、七岁起就是名震京师的花花公子,七、八年来徘徊在风流榜首,从未掉出过三甲。
  全京城的青楼花娘,没有一个不想让这位风流又风趣,爱温柔又善温存的司徒大人同自己风月一场。巫山馆一夜千金的花魁夕云就曾放出话来:「恨不生做府中婢,愿插荆钗奉慕郎。」此类的话京城大半的花娘都放过,但夕云的这句分外不同,里头有个司徒大人的爱称。司徒暮归字慕远,夕云称他为慕郎,可见两人的关系更不寻常。
  程适与顾况听说的司徒大人,从进朝廷到至今如日中天过程乃是如此这般--
  十五皇子参赞司徒暮归,与某年某月带年方十五岁的十五殿下逛花街,获罪撤参赞名,圣上念其是太皇太后胞弟前太师司徒大人的长孙,开恩调他入中书衙门做个闲散舍人,相安无事过了半年多。十五殿下满十六岁赐封号外宅前,圣上在御花园与百官小宴。
  当时正值春暖花开,圣上一时兴起,望着轻衫华美的十五殿下道:「朕有一个封号,正与十五弟相配。『怡春王』三个字,你看可好?」
  诸官附和赞叹,十五殿下低头谢恩,席末的中书舍人司徒暮归掩口窃笑。圣上一向仁慈宽宏,未先怪罪,问其为何窃笑。司徒舍人起身恭敬向圣上道:「禀万岁,据臣所知,京城最大的勾栏就叫怡春院。」
  第二天,圣上赐十五殿下封号睿王;再一年后,中书舍人司徒暮归升中书侍郎,赐侍郎府宅第一座。
  由此可见,圣上宽厚仁慈,英明睿智,恩德浩荡,圣泽无边。
  『149页空白』
  第七章
  花木扶疏的庭院,八角挑檐的凉亭,纹理分明的石桌,纵横交错的棋盘。
  修长的手指捡起盘上的棋子,分装入盒。司徒暮归向对面抬起饶有兴味的脸道:「十五殿下现今是要同那人相认么?」
  恒商顺手夹起棋盘上一颗残子把玩,苦笑道:「我若有主意,今天也不请你来了。其实那天在宫里看见他,我便想同他说。但一来不确定是不是他,二来不知如何开口。」
  「十五殿下的眼神臣钦佩的紧,隔了十来年,又是从小到大,相逢对面不相识才是正理儿,现下居然被你在马背上瞧出大概。」
  恒商的眼神从棋盘移向亭外的柳梢:「我在马上那天只认出了宋师傅,这些年他没怎么变。因此猜旁边那两个人兴许是小幺跟小六。后来托你查,居然就查到了程适。若不是你预先告诉我,那天在宫里迎面见到小幺,我便是神仙也认不出。」收回眼神向对面一笑:「慕远刚才同我讲的话,该不是向我讨人情吧?」
  司徒暮归也笑道:「岂敢岂敢,十五殿下只要记得你家地窖里红泥封的宝贝欠着臣两件,臣就心满意足了。」
  恒商的眉尖跳了两下,酸着拉下脸:「司徒大人能不能减减价钱,我地窖里的宝贝只有那两坛,还是大费周章从吕先手里诓来的。若是都与了你,本王委实凄凉。」
  司徒暮归道:「这种酒吕大人府里恐怕还有一、二十坛,不过少师这个人实在小气,臣跟他讨过不下四次,只开过半坛同我喝过一回。因此想起来心中就有一股怨气,不用两坛浇不下这把邪火。」
  恒商叹气道:「那索性你我今天拼醉喝一坛,剩下一坛慕远带走,本王也算尝过西域石榴酿的酒是个什么味道,可成么?」
  司徒大人眉开眼笑,应了。
  今日,大内探子向皇上密报:「此时此刻,司徒暮归在睿王府同睿王殿下喝酒」,补明:「司徒大人是被睿王殿下请去的」。
  密信被皇帝陛下的龙指撕得粉碎,跟着一声长叹,飘散入风。所以天下事事皆不足,这厢人笑,那厢人苦。
  顾况进了秘书监一个多月后,方才第一次出皇城。
  程适在这一个多月里回过两、三次家,回家的时候跟刘铁嘴和宋诸葛说:「顾小幺新近得了楷书郎大人的赏识,忙得紧不能回来。让我给二位师傅捎着请安。」程适每回说的时候都心想,我真他娘的够意思。
  顾况确实是忙,跟着老楷字头也不抬地抄忠烈传,抄完一本另一本接上。而且楷书郎大人严格得紧,每一个字都要端正规矩,不能有半点潦草。
  白天抄书抄得头晕眼花,晚上回房时常胡乱啃些东西倒头就睡,分不出精神来同其他楷字一起热闹。楷字们也不轮他出去采买吃食,顾况更不好意思让人帮忙捎东西。常自个儿到厨房里随便整治点东西吃,能下咽就成,还就这么着便被程适当面嘲讽过一回。
  当时程适靠在廊柱子上吊儿郎当地向他道:「顾贤弟,新近上了高枝就端起架子,当心以后不好混哪。」
  话跟针似的扎了顾况一下,顾况那天抄书抄得半死,没精神同程适你来我往,随口道:「劳烦程贤弟时常惦记,提点之情没齿难忘,程贤弟近日恐怕也要谨慎小心。」便钻回屋里睡觉去了。
  抄完忠烈传第五卷,第六卷尚未编完,顾况赶忙告了一天假,出皇城探家。
  头天晚上顾况挨个敲楷字们的房门问明天可让我捎什么东西不捎,众楷字都说尚有吃食,勿须劳烦。顾况在回房时又在回廊上被程适截住,程适道:「嗳,顾贤弟,明天在集市上给愚兄捎五斤老陶家的卤牛肉,三斤乔婆子的辣炒螺蛳,一个二斤左右的烧鸡,一只草香鸭子,两三斤上下就成。五香花生跟蚕豆都要许老头的,各一斤吧。钱你先垫着,回头给你。」
  顾况皱眉冷笑正要说话,程适立刻道:「顾贤弟,你若推脱可不地道。我回去那几趟在师傅那里替你说了不少好话,师傅让给你捎的东西传的话愚兄可一样都没漏过,你要承我这个人情呢就把东西捎来。若不承愚兄我体谅大度,也不强人所难,顾贤弟看着办吧。」话毕,施施然掉头走了。
  第二天早上,顾况赶早出皇城,在家门前跟碰见的街坊四邻一一招呼,到了家中,刘铁嘴与宋诸葛却都出门做生意去了。顾况自开锁进去换下官服,穿着家常衣裳先去几个大茶楼找刘铁嘴。果然在其中一家寻着了,刘铁嘴正坐在一堆人中讲秦琼卖马。这一段刚开了头,顾况站在茶楼门边听了一会,刘铁嘴正讲到兴起,茶楼里客人多,没发现他,顾况心想先不打扰师傅生意,悄悄转身走了。
  顾况出了茶楼,估计宋诸葛此时的生意也正火热,因为今天是十五,去观里烧香问卦的肯定不少,盘算着不如先将程适让捎的东西买了。
  顾况的怀里有一个十两的整锭银子,是第一个月的俸禄,准备给二位师傅做家用。还有些散钱是以前攒下的积蓄,预备在街上给两位师傅一人买块布料做身新长衫,再买些米面肉菜。
  举步往街上去,茶楼不远处停的一辆马车也开始慢行。
  顾况放慢脚步靠路边走,欲让马车先过。那马车十分华丽,一看便知道车里坐的不是一般主儿。拉车的两匹马却走的甚慢,顾况索性立在路边等马车过去,驾车的车夫忽然一扬鞭子,两匹马顿时抖起鬃毛撒开蹄子飙起来。转眼见险险擦着顾况飙到一丈开外,扬起的沙土又塞了顾况一嘴,顾况咳嗽了两声,啐啐沙土。只听见两声马嘶,那辆马车却在一丈开外的地方停住。顾况靠路边慢慢向前走,只见车夫跳在地上,打车帘伺候一个人下车。顾况眼睁睁看着那个人直向自己迎过来,离顾况尚有三步左右的地方收住脚步,甚是歉疚地道:「方才下人无状,可撞着阁下没有?」
  顾况的两只眼直了,眼前这个人他认得,而且这些天来念念不忘。这位雍容华贵的公子正是他那天找翰林院问路的人。
  顾况不晓得他还记得自己不记得,这位王孙公子现下正满怀歉意地盯着顾况灰扑扑的衣裳,神色愧疚又诚恳,「还污了阁下的衣裳,真真抱歉得紧。这样罢,鄙人做东,请阁下喝杯薄茶权当压惊,再容鄙人赔个不是。」
  顾况自在京城住,不晓得被车马险些撞过多少回,头次见有这样诚恳道歉的王孙公子。听见刚才的几句话已经又受用又惶恐,哪有胆子让他请客,连忙说:「不用不用,根本没撞着,阁下请车自便,方才的话委实当不起。」
  那位王孙公子却像刚吞了秤砣的王八,非要请顾况去吃一杯赔罪茶。对付大人物最好他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推脱的很了,他说不定怪你不识抬举,反会招来祸事。顾况认倒霉,只得答应。
  他一应,王孙公子立刻眉开眼笑,让他进前面的茶楼。
  将到茶楼门前,王孙公子吩咐一直躬身跟在旁边的车夫先驾车回去不必在旁边伺候,那人抱拳低声道:「王爷,遵命。」
  顾况两腿一软。
  本朝的王爷只有一个,万岁爷的弟弟十五殿下睿王。
  顾况膝盖一曲,快而狠地向地上跪去。但是,一只手比他的动作更快,闪电般握住他手臂托起他向下的身形,睿王殿下和颜悦色地说:「不必多礼。」
  茶桌前,睿王殿下依旧和颜悦色地说:「坐。」
  茶博士摆上茶点碟儿,斟上两杯香茶,睿王殿下还是和颜悦色地说:「用。」
  顾况流着冷汗端起茶杯,吹也不敢吹,忍着烫噙了口茶在嘴里。睿王殿下望着他,和颜悦色地说:「小幺。」
  一口热茶咕地一声,顺喉咙栽进顾况的肚子。
  睿王殿下眼神灼灼-- 「小幺,我是天赐。」
  程适在处所等吃食,等到天黑。
  席之锦赵孝成等人拉他一同吃饭,程适摸摸肚子,「不能吃多,到再晚些有好东西吃。在下请客。」
  席之锦道:「则安兄,你托顾景言捎东西了?你二人从小一处长大,关系果然旁人不能比。」
  程适道:「你们这些人偏要客气不让他带。顾况这个人其实好说话的很,托他办事答应爽快。他今天上午挨个问你们让不让带我保证是诚心,都别跟他客套。」
  在旁边站的楷字之一张问雪便笑道:「在下等人只是看顾兄他这些日子操劳得紧,惟恐他多耗费精力支持不住。况且顾兄也不像则安兄你这样,平日大家一处吃喝惯了。我看顾兄虽然平时与则安兄言语不合,则安兄该帮他说话的时候倒不含糊。」
  程适听见最后一句忍不住好笑:「说我帮顾况说话?我跟他从小到大都不对脾气,能算到仇人的份上。虽然跟他不对,但是凭良心还是要讲一两句实话。」
  赵孝成道:「等程兄把让帮忙捎的东西拿到手,大家吃酒时再同我们讲实话不迟。」
  程适拍着胸口道:「放心罢,顾况这个人还有个仅有的好处,应下来的事情一定给办到。」众楷字都只应声笑笑。程适便接着道:「诸位都是宽宏大量的人,顾况那人毛病多,计较也费劲,睁只眼闭只眼过去算了。大家同僚一场,好歹面子上过得去是不是?」
  席之锦一拍桌子,叹道:「则安兄,我席之锦交朋友一定交你这样的。君子全于义,佩服。」
  程适哈哈笑道:「哪里哪里,太抬举在下,惭愧的紧!无地自容,惭愧的紧!」心中自己感慨,我果然他娘的胸襟广阔又够意思。
  程适这一等顾况,就等到快两更,楷字都说撑不住了等明天再吃,各自散去睡觉了。程适留没留住,刚刚夸下海口弄得十分没面子,忍着邪火踱到走廊上伸头看。席之锦等到最后才走,打着哈欠回房间前拍着程适的肩膀道:「则安,也回房间睡吧。过了两更没皇上赐的信物不得入城,眼见两更就到了,可能今天不得回来了。」
  程适道:「你先歇罢,我等到两更再说。」
  两更的梆子一响,程适悻悻地欲回房睡觉,好啊,敢情顾小幺晓得我今天晚上请客,有意让我难看。果然他X的不是东西。从小到大我没看错他,只是你今日给我难看,看日后你怎么在同僚中待!
  程适快走到自己房门前,处所的院门嘎吱响了。程适回头,模糊看见一个人轻轻关上门走进来,月亮下在地上拖着一条细长的黑影。
  程适眯眼仔细看看那个人的两手,空的。
  程适歪起嘴,扬声道:「顾贤弟,回来了?」
  顾况没应声,拖着步子笔直走上回廊,再笔直走过来。程适再看看他空空如也的两手,哧一声,懒得再说话,推门要进屋。顾况在他身后忽然道:「程小六,有件事情告诉你一声。」
  自从进朝廷以来,顾况就没再喊过他程小六,程适回身道:「怎么?」朦胧中却看顾况的神情有点呆滞眼也有点发直,忍不住加了一句:「家里出事情了?」
  顾况僵僵地说:「不是,这里说话不方便,进屋我同你说。」
  程适的邪火变成疑云,让顾况进房。房里没点灯。顾况进屋就反手上门,程适犹在黑暗中摸索打火石。顾况鬼魂一样荡在他身后站定,幽幽道:「天赐......天赐是睿王殿下。」
  程适先呆后傻再愕然,等完全明白「天赐是睿王殿下」这句话,反应过来,先窜起身回头,一把抓住顾况:「啥!?」
  顾况今天一共被三个人这样抓了三回,第一个宋诸葛,第二个刘铁嘴,第三个程适。三个人连那句「啥!?」都喊的一模一样。
  顾况对程适这一抓无动于衷,木然又重复说一遍:「我今天在街上见着睿王殿下,殿下他跟我说,他是天赐。」
  程适说:「天啊!」
  打火石磨出火星,点亮桌子上的油灯。顾况与程适在桌边对坐,程适揉着额头道:「跟师傅说了没?」
  顾况道:「说了,睿王殿下本来还要跟我回去看看两位师傅......程小六,你说我他娘的是不是在做什么春秋大梦?」
  可不是做梦么?一回想,在茶楼里。睿王千岁说:「小幺,我是天赐。」
  二回想,半张嘴与睿王殿下两两傻望,睿王绕过桌子扣住他肩头,「小幺,我当真是天赐,找了十来年,总算让我找着你了。」
  三回想,睿王殿下无限感慨地问:「十来年前我走的那回,你没怨我吧?」
  程适道:「你做不做梦我哪知道,我还想问你是不是做了个春秋白日梦哩?他说他是窦天赐,后来怎样?」
  顾况涣散的目光从灯火挪到桌面上,「没什么,然后就叙旧,问这些年都怎么过的。我也说不出什么,正说要去看两位师傅,来人就说有要事,先走了。」
  程适直着眼道:「师傅听你说,惊着了吧。」
  顾况道:「何止。」
  程适起身,负手在房里转了个圈:「乖乖的我也给吓着了。都快把他给忘了......当时来领他的人不是说他是漕帮的少爷么?」
  顾况喃喃道:「一个七、八岁的娃娃,摇身就成如今的睿王殿下。窦天赐,睿王殿下,他走的时候明明才这么高。」
  程适停脚:「对了,你当时怎么叫他,窦天赐还是睿王殿下?」
  顾况道:「当然是睿王千岁,我一个芥子大的小楷字,哪能在睿王殿下面前逾矩。」只不过他喊一声睿王殿下,睿王脸色就苍凉一分,一双眼睛望得顾况心里七上八下。
  程适搔搔头皮,抱住双臂:「顾老弟,说句老实话,这樁事对你可是天上掉的便宜。万岁之下就是睿王,当年是你从沟里捞的他,他跟你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一年。现在他只要念两三分的旧情,使一、两分的力气将你提一提,你至少也能混个蓝袍子穿,天大的好事!」
  顾况苦笑道:「穿蓝袍子?靠别人的体面得了势,一辈子都要被人戳脊梁骨。何况我还是明经出身,在那群才子老爷里头恐怕寸步难行。」
  顾况这辈子的盼头不高,能做上个跟施大人那样的楷书郎,城里有栋小房子,有个知书达理的如花美眷陪在花前月下,再添一双儿女,用的起三、四个佣人,一顶小轿子就成,没奢想过别的。
  程适大步在桌边走个来回:「戳脊梁骨?朝廷里有几个不是攀关系靠门路上去的?在朝中做官靠山越硬腰杆就能越直!做官也不是考四书五经,若论政绩,谁比谁强还未可知。」
  顾况听程适的话觉得很有道理。程适心想,可惜窦天赐那孩子从来跟我没交情,顾小幺这回恐怕能远远爬在我前头,横竖我程适哪个都不靠也能成个人物!
  顾况跟程适说了一番,心里舒畅些,涣散的双眼聚了神采,回房去睡觉。展开薄被吹熄油灯,临睡前犹在想,天赐长大后真变了不少。
  恒商此时刚回王府,在卧房中徘徊踌躇,想着如何才能再见顾况。
  直接去秘书监找人恐怕不妥当,等顾况再出宫,又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十来年没见的日子都过了,现在若要有十天半个月才能见到,却觉得实在难熬。
  恒商想起今天上午顾小幺恭恭敬敬一声声的睿王千岁,一股秋意兜上心头。
  十来年前顾小幺带着他到处跑的情况犹在眼前,顾小幺摸着他的头道:「我的东西就是你的东西,程小六给你什么都别吃。」恒商想到这里刚要笑,蓦然今天顾小幺拘谨的形容闪至眼前,「睿王千岁是千金之体,小人万不敢逾矩。」
  顾小幺,小幺,顾况。
  恒商轻轻道:「景言。」
  程适一夜无梦到天亮,顾况一夜浅眠到天亮,恒商一夜无眠到天亮。
  第二天,程适与顾况照例到秘书监抄书,顾况精神已经抖擞。
  程适在走廊上同他招呼:「顾贤弟昨晚好睡?」
  顾况也照旧道:「甚好,程贤弟好睡?」
  恒商起身,用了早膳,吩咐备轿去中书侍郎府。司徒大人早朝刚归,正在用膳,起身相迎,下人收拾碗筷。恒商落座立刻道:「知道你还要去中书衙门,不多耽搁你的工夫。本王今天有事情托慕远,话便直说了--你帮我往秘书监递个话,请多关照关照顾况。」
  司徒暮归笑道:「且能让他时常出皇城么?十五殿下找臣寻开心来了。一个中书侍郎哪能管到秘书监头上,十五殿下为何不去找程大人?」
  恒商道:「慕远,这时候别在本王面前架官派。程文旺不是很吃你那一套么?听说程大人受你托付,正在关照程适。」
  司徒暮归道:「哦,十五殿下要的是这种关照,那敢情好,今天中午前臣就给你办妥了。程适估计正被程大人关照得『生不如死』,多个人与他作伴也好。」
  恒商变了颜色:「你敢!」
  司徒暮归叹气道:「十五殿下又这样威胁臣,天下人都知道程大人这个清官油盐不进,多关照程适实话说还是皇上交代臣去办的。现在臣日日夜夜战战兢兢,生怕皇上哪天问『让你捎话给程文旺多关照的程适现在如何了?』十五殿下还是另请高明吧。」
  恒商平缓神色,「本王不管司徒大人怎么跟皇兄交差。本王晓得......我晓得,慕远想办的事情没有办不妥的,这件事情只有劳烦慕远。」
  司徒暮归再叹气,道:「好吧。」
  下午,秘书令程文旺大人在皇城里偶遇中书侍郎司徒暮归,司徒大人一团高兴地与他亲切招呼:「状元兄--许久不见,一向可好?」
  程大人神情端正,道:「司徒大人今日可好?」
  司徒暮归道:「好,甚好。」踱过来与程大人一路并肩前行。程大人敷衍着司徒大人「今天天色甚好,宜家宜出行。」之类言语。快走至岔路附近,程大人道:「上次司徒大人来找本官,托本官关照楷书阁的楷字程适,今天没什么此类的事情说吧?」
  司徒暮归道:「状元兄多心了,本官家需关照的亲戚哪有这样多?倒是程大人对你们秘书监的新楷字多拘束拘束才是。本官前几天遇见其中一位,本要随口问他两句,他只说是秘书监的新楷字姓顾,便对本官称有急事在身走了,如此不恭敬,委实需好好教导。」
  程大人在岔道口站住拱手:「多谢司徒大人提醒,本官该去秘书监了,大人请。」
  司徒暮归拱手转身,径直去中书衙门。舍人呈上的卷宗刚看几页,一杯滚茶还没凉温,御书房的张公公来传万岁召司徒大人去御书房。
  恒爰手压在案几上,慢慢道:「睿王要找的人,朕听说是秘书监的楷字顾况。朕听说顾况还是你在替朕找程适的时候顺出来的,为何这件事没报与朕知道?」
  司徒暮归道:「皇上从没吩咐过臣,只要十五殿下找臣,事无大小,臣样样都要同皇上禀报。」抬头看恒爰的脸色,接着悠悠道:「况且,若臣将十五殿下的一举一动都禀报给皇上知道,十五殿下与臣这种人相交,皇上放心么?」
  恒爰无言,半晌才又开口道:「朕没想到程适居然也是当年救过睿王的少年,既然这两个人都是救睿王的功臣,依你看朕该怎么赏他?」
  司徒暮归道:「此事当然全凭皇上的圣意。臣的愚见,当年吕太傅接十五殿下回宫的时候该赏的该谢的都做了,太傅当时因为种种顾忌隐瞒十五殿下的身份,如今十五殿下寻到顾况,该如何做十五殿下心中应有分寸......所以臣以为这两个人皇上不必再另赐封赏。」
  恒爰沉吟,司徒暮归说的极有道理。「程适与顾况新入朝廷,朕现在封赏,也不知道赏他们两人什么官才好?」
  司徒暮归接道:「所以臣说,这件事情凭皇上的圣意就好。皇上最近为诸事操劳,当保重龙体,也莫让太后添烦心。」
  专挑皇上的忌讳说话,一向是司徒大人人生的乐趣。司徒大人津津有味地看皇上寒下面孔,再津津有味地听皇上冷冷道:「司徒侍郎的脖子又跟脑袋一起待得不耐烦了。」
  司徒暮归恭恭敬敬地道:「皇上英明。」
  恒爰用手扶了扶额头:「你且下去吧。」
  恒爰在心里叹气,若自己真将当年救下十五弟的顾况与程适加官进爵,母后会是个什么面孔?
  第八章
  皇太后娘娘这几天正在气头上,从皇帝到后宫嫔妃几十人统统都没得安生。
  太后此时正将后宫的嫔妃们召集到一处,在正宫的正殿进行教导。
  正宫原本该由皇后住,但如今的皇宫还是个摆设。皇上自十五岁选秀纳妃到如今尚未立后,太后为此事夜夜烦心日日忧愁。
  太后端坐在正殿中央的凤椅上俯视面前跪的一片姹紫嫣红,「都把头抬起来让哀家看看。」
  众妃嫔遵命抬头,太后握住扶手叹气:「个个的模样都不错。水灵的够水灵,秀气的够秀气,娇媚的也够娇媚。哀家看你们一个个也都打扮的花团锦簇。那你们谁来给哀家解个疑惑,为什么你们这么多人,连一个能讨皇上喜欢的都没有?」
  众妃嫔的头又一起低下去。
  妃嫔们都很委屈,「太后娘娘,不是臣媳们不想博皇上宠幸,臣媳们都是庸脂俗粉,入不得皇上的龙目。自进宫来,能让皇上踏进自家宫门一步的不过三、四个。蒙承雨露的更不出两、三人,臣媳蒲草之姿难侍君侧,请太后责罚。」
  太后蹙起蛾眉:「照你们这样说,你们不得皇上宠幸错处倒尽在皇上身上,你们没半点干系?」
  众妃嫔诚惶诚恐,立刻纷纷叩首:「臣媳万万不敢,太后明鉴。」
  太后冷笑道:「不敢?依哀家说,你们就是敢!选你们进宫做妃嫔,为的就是侍奉皇上。不用心思讨皇上欢心,难道等皇上来讨你们欢心!?你们之中最早进宫的,侍奉皇上有四、五年了罢,到如今连个蛋都没生下来过,难道也是皇上的过错!?」
  可怜众妃嫔一面颤抖一面磕头:「太后,臣媳们有罪,臣媳惶恐--」
  太后扶住扶手起身,「都别磕头,给哀家把头抬起来,看看这凤仪宫!看看这正殿,这帷帐,这凤椅!今天哀家就在此处搁一句话,你们中的哪个能在一年内先给哀家生个皇孙,哀家就替皇上做主,让她做这凤仪宫的主子!」
  宫外盛传皇上嗜好男色,睿王羽翼渐丰,皇上龙椅的稳固,龙脉的延续,便全指望在这群女人的肚子上。
  顾况自出皇城后在秘书监的日子过的分外顺当,顺当到顾况不得不怀疑,睿王殿下有没有在其中做人情。
  顾况每天同老楷字们在一起抄书,老人家都对他这个晚辈后生极和蔼。抄好的书卷呈上去,楷书郎大人还要夸赞他两句,将顾况夸得诚惶诚恐。出皇城后四、五天,监丞大人忽然说天气转凉,要好生安顿新楷字的起居。命令通事大人将处所的床帐被褥枕头重换一遍,人人屋里焕然一新。顾况摸着自己的被子,觉得分外厚,盖到半夜出了一身汗,爬起来灌了两杯凉水。
  然后,又过了几天,秘书令大人巡视楷书阁,到各个抄书的桌前看视、在顾况的桌边驻足良久,拿起一张抄好了的纸看了看,说道:「甚好。」
  两个字将四周的老楷字们变成木雕泥塑。等秘书令大人走后,其中一个老楷字偷偷向顾况道:「秘书令大人上任这几年,老朽第一次看见他夸人。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顾况受宠若惊,欢喜中却有点忐忑。顾况从小受刘铁嘴与宋诸葛的熏陶长大,深信否极必有泰来,盛极必定要衰。蓦然受到这样多的赏识与抬举,顾况开始忧虑,是不是这段日子把所有的好运气一起用到精光,前面正有个大衰运等着。
  他这个念头若是被程适晓得,一定直窜起来跟他玩命。
  X的,得了便宜还卖乖,有能耐同我换换!
  程适这段日子,衰到他姥姥的姥姥家。
  程适不晓得自己得罪了哪路尊神,秘书监的人仿佛一夜之间通通与他过不去。先是与诸楷字一起抄忠烈传,程适做事情爱新鲜,刚开始抄书那几天颇有精神,一撇一画都拿着劲儿写。楷书郎大人也夸赞他几句,但说他速度不算最快。程适容不得人说自己比别人慢,又兼抄了许多天的书,渐渐抄烦了。从一撇一画陡然转成行云流水,再从行云流水转到龙飞凤舞,最后,脾气甚好的施大人终于板起面孔训了一回人:「张牙舞爪,不成样子!」让程适返工。
  通事大人换被褥那天,程适的床底下滚出两个酒壶。通事禀告给监丞大人,监丞大人大怒,扣程适一个月的俸银。
  秘书令大人巡视楷书阁那天,在程适桌边过,也随手摸一张抄好的纸来看。秘书令大人惜字如金,只评了一个字:「草。」
  程适这两天诸事不顺,脾气正躁,动动眼皮看了一眼秘书令大人,又耷下去。
  秘书令大人身边的少监大人立刻道:「秘书令大人面前,怎的如此无礼!」程适悻悻地拱手低头躬身。秘书令大人皱眉端详了一下他,少监大人又道:「程大人,此楷字就是上次在处所私藏酒的程适。」
  程文旺大人本已经负手要往前去,听见这句话收住脚步,再皱起眉头端详了一回程适,「原来你便是程适。」
  程适听了这句话,觉得很有趣。
  当天晚上回处所后还沾沾自喜了一回,「听口气秘书令大人早就晓得我程适的大名,嘿嘿。」
  在几天后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程适不情不愿地拖着步子去敲顾况的房门,顾况开门不情不愿地让他进屋。程适拖了张椅子自己坐下,翘起腿道:「顾贤弟,有件事情与你商量一下。愚兄最近手头紧巴,想同你借几两银子使使。」
  顾况道:「程贤弟,你跟我借银子?」
  程小六与顾小幺打过无数场架抢过无数次东西,开口跟他说个借字是从开天辟地来第一回。顾况谨慎,要确认明白。
  程适晃晃腿,甚不耐烦地道:「顾贤弟,你我兄弟说话不兜圈子,给个痛快话,借是不借?」
  我的娘嗳,程小六当真是在跟我借银子。顾况暗自咂舌,道:「好吧,借多少?」
  程适没料到顾况当真这样爽快,立刻趁着热汤下粉条,道:「十两。」
  顾况说:「好。」
  程适掏掏耳朵,心中有些许澎湃,虽然做这么多年的对头,但不能不说,顾小幺这个人有时候还有那么一两处够意思的地方。
  顾况从箱子里拎出一个钱袋,放在他面前:「没有整锭的,只有散银,这些该差不多。」
  程适抓起来打开瞧了瞧,点头道:「够了,够了。」顾小幺出手阔绰,该不是睿王殿下窦天赐送他银子了吧?
  顾况拉椅子在桌子对面,程适对他嘿嘿一笑:「顾贤弟,愚兄这次承你的情,等有了钱立刻还你。你若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只管开口,我一定帮你一回。」
  顾况道:「其他的不用劳烦,程贤弟记得早些还愚兄银子就成了。程贤弟人缘不错,怎么这次找我借银子?」
  程适料到他要问这么一句,实话实说:「你这是揭我痛处,愚兄这些日子走背运。那些人你也知道,我正倒霉谁还敢沾?只有席兄还够意思,可惜他手里又存不住钱。实在没办法,来请顾贤弟你。」
  抓着钱袋塞进怀里,向顾况抱抱拳头:「多谢,告辞了。」揣着银子出门,觉得双腿分外轻松。
  第二天,程适略微下了点工夫抄书,楷书郎大人过目后点头说有长进。抄到快中午,程适又觉得气闷,藉口如厕出去透个小气。
  但他这两天晦气正罩顶,出去透气,迎面就碰见秘书令大人。程大人左右无人,应该也是出来透气。
  程文旺大人一眼看见他,对他勾了勾手。
  程适心想难道程大人要找我这个老乡叙叙家常?走到程大人身边垂手站定,秘书令大人皱着眉头问他:「你便是程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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