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_4 大风刮过(现代)
  顾小幺自言自语道:「乖乖,师傅都忙晕了。正经是南文华门,他非记成东文宣门。」
  一路往文华门去,路上见到不少行色匆匆的书生,却都与他俩人擦肩过往东去,顾小幺有些疑惑,程小六也有些疑惑。
  程小六道:「这么多人难道都记错了?」顺手拦住一个问:「敢问兄台,试场不是在南文华门么?」
  被拦的那个胡子大把的试子冷笑道:「今年考两科,文宣门与文华门自然各有试场,兄台不晓得么?吾等着赶路,兄台赶紧去文华门吧。」拱手匆匆走了。
  程小六恍然大悟:「原来是分了两场,本次恩科有六百多个试子,委实应该分两场。」
  赶到文华门,试场前些天他二人来探勘过。是个老旧的院子,匾上题着两个大字--「经院」,当时没让入内。顾小幺与程小六只绕着院子走了一周,觉得不甚大。顾小幺还道:「听说试场内都是一间间隔开跟坐牢似的试房,每人一间蹲着。不晓得这么一个小院子怎么隔出几百个小屋子来。」
  今天经院门口贴了红纸,写着「试场」两个大字。门口有三个卫兵,还站着两个穿青色官服的老官。程小六左右看看,甚高兴地道:「我就说来早了。都还没瞧见其他人。」刘铁嘴在家中嘱咐过,到场前,先在纸榜上寻自己的试房号,看图画上试房的方位,再拿应试帖入场入试房。顾小幺与程小六在墙上前后寻了一圈,没找见贴的纸榜,门前站的两个老官见他两人来回在墙边徘徊,其中一个眯起老花眼扬声道:「你两个可是今科的试子?为什么还不入场?」
  顾小幺恭恭敬敬地行礼道:「回监场大人,学生在寻试房号。」两个老官咧开嘴,都笑了。方才说话的那个道:「试房?咱这科不是那个规矩。快交帖验身入场罢。」
  顾小幺与程小六觉得依稀有些摸不着头脑,依言交帖入场,两个老官草草在身上搜了搜就点头让进去,往里指道:「一直向前走,正殿就是试场。」
  程小六很高兴,幸亏昨天做了几张条儿今早塞在头巾里。顾小幺很懊悔,早知道不搜鞋袜就在鞋里多藏两张纸条。
  跨过门槛有条笔直的青石道,直通一个宽阔的敞屋。门窗都甚老旧,门边贴着红纸,也写着试场两个字。顾小幺与程小六上了台阶入门,举目一个大殿里笔直排了几十张桌椅,殿门前也站着两个老官,验了入试帖后道:「各个桌上都有号,按入场的先后从甲纵一号坐。」
  顾小幺坐了甲纵一号,程小六坐了甲纵二号。其余六十余张桌子现在还是空的。其中一个监场又道:「茅房在出门右手向东北角,想方便的趁早。」他两人便是傻瓜这时候也要生疑惑了。顾小幺忍不住问道:「大人,学生想请教一句。此场内考的--不是进士科么?」
  宋诸葛与刘铁嘴一整天没出门做生意,在家团团乱转度日如年。刘铁嘴寸步不离孔夫子的大画像。一时给圣人上上香,一时给夫子磕个头,嘴里必要念念有词地祝祷两句。宋诸葛在屋里院内乱转,在院子里看看天色,在屋里瞧瞧课筒竹签。到日头偏西,宋诸葛到井边舀水做饭,刘铁嘴也出来打水洗脸。刘铁嘴对着宋诸葛感叹:「今儿一过,还要熬两天。想着比我当年亲自考的时候还熬人。」宋诸葛道:「何止两天,从今日到放榜,到秋都不得安心。」
  两人都想揣测,今科的题目出得如何,顾小幺与程小六能不能破题破在正路上,文章此时做到几分,又都不敢揣测,只相对叹了一口长气。
  宋诸葛吃完饭,天将黑。正要收碗筷去洗,院门嘎吱一声响,程小六与顾小幺晃晃悠悠地回来了。
  宋诸葛手里的饭碗匡地掉在地上,刘铁嘴从房中冲到院里险些闪到老腰。「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程小六拎起袍子扇风道:「考完了。今儿一天完试。」
  宋诸葛红着眼珠吼道:「你个小畜牲还敢混扯!进士科要考五天,哪能一天就让你出来了!」
  程小六道:「当真是一天,上午帖经下午射策。我还算是后交的卷子。」
  顾小幺干笑道:「先、先生,我们领帖入名籍的时候入错了......这回考的不是进士科,是明经。」刘铁嘴与宋诸葛觉得头脑中嗡的一声,两腿一软。
  程小六大惊:「不好了,先生中暑了!」
  八月到了,桂花开了,榜文放了。
  进士榜与明经榜同放,进士科共试子六百四十三名,恩科进士榜取进士三十人,入殿试,再取三甲。皇上钦点的状元榜眼探花大名用金粉写在红榜上闪闪发亮,全京城张灯结彩鞭炮声声敲锣打鼓等着看新状元游街。
  顾小幺向刘铁嘴道:「先生,其实朝廷对这科的明经重视的很哪。你看进士科六百四十三份卷子加上皇上的殿试,八月放榜。我们明经科才五十七份卷子,也是八月放榜,一定审得格外用心。」
  刘铁嘴脑袋上顶着一个拔火罐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道:「你个小畜牲气死老夫才甘心,审明经卷的学士都是从阅进士科的学士里取官最低资历最浅的,等进士科卷阅完毕后统阅。人家阅了三个月你们至多阅两天,赶着与进士一道放榜。」
  顾小幺傻笑道:「先生,您老人家真厉害。明经科本朝开国只考过两次,上回考离现在都几十年了,规矩居然您都知道。」
  刘铁嘴见顾小幺与程小六两张红光满面的脸,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拔火罐子的火候到了一把拔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小幺啊,去给师傅拧个凉手巾搁在额头上,让老夫清净歇歇。」
  恩科明经实考者五十七人,榜取四等共二十九序三十人。因为末等末名也就是第二十九名有两人并列。明经榜也用一张红纸贴在皇城正门进士榜的旁边,进士榜是金字,明经榜是墨字,榜上末等末名的两个名字排在一处倒也显眼-- 程适。
  顾况。
  刘铁嘴一想,胸口的气胀得越发堵了,将凉手巾翻了个面,颤巍巍向门外喊:「小幺--小六--再给师傅拿个凉手巾来--」
  八月十五,顾小幺与程小六蹲在乐风观门口,在人缝里看新科三甲游街。
  探花郎是新科进士三十人中最年轻的一个,今年方才三十一岁。因此满街挤的人一半为看状元郎另一半是为了看他。状元、榜眼、探花依次从乐风观门前过,人群沸腾欢呼。
  宋诸葛在观内摇着签筒说:「小六小幺啊,进来吧,咱不看他。等册封的榜文下来,你们与他们一样,一样的入朝做官,只是品阶略微低些,只要好好干,得了上头大人的赏识,兴许升得比他还快哩,看他做什么。」
  程小六与顾小幺依言进观,门外的人追着新科三甲渐渐散了。程小六哼道:「游完街,该去宫里跟皇上吃御宴吧。」宋诸葛收拾家伙道:「先回家吃顿饭下午再做生意。」
  三人沿着路边慢慢向家走,身后一阵嘈杂吆喝:「让开让开都让开些!莫挡了睿王爷的骑驾!」待闪到街角边,只见十几匹骑马的侍卫簇拥着一个人风驰电掣般擦身而过,顾小幺站的稍微靠外,险些被马蹄子踹到,考虑自己好歹中了明经快要有封赏,硬生生把骂娘的话吞进肚子里。被护在中间骑在玉花驹上的那个人应该是睿王爷,似乎还回头瞧了他一眼,顾小幺还没看清他长得什么模样穿什么衣裳一行人马已经去的远了,扬起的沙土落了一嘴。
  程小六啐啐嘴里的沙子嘀咕道:「睿王的排场一向都这么大。」
  顾小幺吐了口唾沫:「万岁爷唯一一个活着的兄弟,他不谁。我险些被睿王府车马撞翻的次数加这次总有十多回。」
  程小六道:「只要在京城地面上住过一、两年以上的,哪个没被车马差点撞过几回?谁叫这里是京城呢,皇亲国戚跟做高官的,就能这么。」
  八月二十,册封的诏书放出来,程小六与顾小幺做官了。
  明经比不得进士,在金銮殿上百官面前领圣旨做官。
  同榜的明经三十人统一到皇城中万寿楼前听封,听封前与听封后各朝金銮殿方向遥拜叩头,叩谢圣上恩典。
  进士分三等,一等五名,入翰林;二等十人,分往朝中各部;三等十五人,外放各州县。
  明经分四等,一等五名,授中书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书书令史,正九品;二等五名,授中书书令吏,正九品下;三等十名,授门下书令从吏,从九品上;末等十名,授秘书监楷字,从九品下。
  听完封磕头遥拜完万岁爷爷,顾况在空地上自言自语地揣度:「书里常说七品芝麻官七品芝麻官,那这个从九品下算是什么官?」程适低声道:「就是芝麻尖儿那么大的官。」
  宋诸葛在院子里放了一串鞭炮聊做庆贺,街坊四邻都晓得程小六与顾小幺考中科举做了官纷纷过来道贺,挤兑刘铁嘴摆酒请客,刘铁嘴摇头:「罢了,那么个小官,还没个守城的总兵大,不值得。」
  朝廷的规矩,官员未有家室者,凡品阶在八品下的,一律在各部职衙门内安排住所。说是体恤官阶低的官员,其实是为了朝廷的面子。八品下的小官俸禄低微,买不起房子摆不起轿子随从的排场,穿着官服满街乱跑丢朝廷与皇上的脸面。
  明经一榜三十个,尽是十七、八岁的风华少年,最老的一个年方二十四,因为乡下家穷,还没得有钱娶上媳妇。倒方便吏部安排,程适说,这便是所谓的一窝端。
  八月二十一下午入处所,八月二十二上午到各司部就任。程适与顾况回家收拾包袱,顺便给宋诸葛与刘铁嘴看看他二人的新官服。
  宋诸葛叹气道:「在朝廷做事情不比在家里散漫,需时时谨慎小心在意。皇城里是个官都比你们大,待上司要恭敬,同僚之间要亲近又不能太亲近。横竖你们这样的楷字,也没人拉拢你们结朋入党,只把『谦恭有礼』这四个字记牢。」
  顾况与程适一一听着应着。顾况道:「先生,现在我好歹有个差使也有俸禄,以后别再起早贪黑的做生意。在家种种花养养鸟,等着我升了官有钱买宅子进去做太爷。」
  刘铁嘴道:「太爷这一桩等你升了官再说,现下先好好的做分的差使。先生我是天生穷命,一天不说书急得慌。等哪天你做到穿红袍子的份上,再指望你享福。」
  程适接口道:「到时候师傅哪天嘴急了想说书也罢算卦也好,我去请人,前厅里站一百,正厅里坐一百。前厅站的留着先生算卦,正厅的听刘先生说书。」
  第二天中午吃了饭,顾况与程适在堂屋与宋诸葛和刘铁嘴磕头出门,背上包袱进皇城。
  验牌入城门,看四周的高墙琉璃瓦,颇有些激动。从今日起,算吃朝廷饭的人了。
  明经末等的十名楷字被安顿在秘书监西南角的一处院落里,三面厢房通连着回廊,一人一间,离书库不远。通事大人说,这样方便传唤。
  程适与顾况两个末等末名住在回廊拐角最背阴的两间屋子里,屋子里各有床帐衣箱桌椅,是吏部统一分发的被褥,顾况摸了一把被子,不厚。
  院子里还有个厨房,雇了据说是典簿大人亲戚的老俩口烧锅做饭。老人家年纪大了,口味钝,做出来的饭汤汁菜水都能拿去腌过冬的咸菜,十个楷字吃了两天,每人搂着一个茶盅过日子,在楷书阁里窜来窜去,一时添水一时跑茅厕。楷书阁里还有五个楷字,都是过了知天命年纪的花白胡子,上司楷书郎施大人年纪最老,也是明经出身,在秘书监做过三十年,楷字十一年的楷书郎,脾气甚好。几个老人家看着年轻人心里欢喜,含笑看来来回回找水的跑茅厕的只当个乐子。
  进朝廷第一件事情,就是熟悉各种规矩。
  熟悉规矩的第一项,便是将官阶大小与官服的品色一一对应记牢,方便见什么样的人行什么样的礼。九品到七品的小官穿青,六品至四品的官员穿蓝,三品以上的大员穿红。同色里颜色越深的官越高,超品的三公官服是紫红。
  顾况与程适的这些学问源头是顾况隔壁的席之锦,席之锦是山西人,家里有亲戚走过买卖,十五、六岁的时候跟亲戚去了江南江北几个地方,见的世面多,连说到朝廷的规矩都是一套一套的,顾况与程适虽然从小打不拢,但跟席之锦都很对脾气,所谓一见如故,大家常在一起喝个小酒。
  喝第一顿的时候,顾况与程适将从九品下的楷字在朝廷里是什么地位晓得了个通透。用席之锦的话,是个人都比咱大。从九品的官服是淡青,帽子上连个帽翅都没有。皇城里帽子上没翅的只有打杂的、做太监的跟官阶在从九品下的三种。太监穿绿,从九品下穿淡青,一个帽棱是方的,一个帽棱是圆的。
  不过从九品下有个好处,其他品阶段的走路上都要留神瞧着过来的人比自己高还是低,楷字没这个顾忌,只要见到帽子上带翅的一律拱手低头闪到路边,一定万无一失。
  喝第二顿,席之锦告诉顾况跟程适还有另外两个楷字,朝廷里公认的几个对头。
  最大头的,程太师和吕太傅是对头。所以程太师的小儿子秘书令程大人与吕太傅的独子抚远大将军吕先是对头。右丞与左相大人是对头;各省各部之间,中书和门下常不合,然后秘书监与翰林院是对头。
  秘书监与翰林院都是掌文史的地方,两方的职司多有重复,所以皇上尚未亲政那会儿,有谏议大夫说秘书监的人员冗杂开支过大,提议废秘书监留翰林院,这是秘书监与翰林院不合的开端。
  秘书监的品阶虽然远高于翰林院,但秘书令大人、少监大人、监丞大人是重臣子弟直入朝廷,从典簿到令史到知印到译史到典书乃至楷书郎大人都是太学出身或提拔上来的老明经。翰林院的人仗着自己是进士,第一瞧不起明经,第二看不上太学出身,说秘书监的人大多是靠了爹娘老子的官袍带子,其实连带着将秘书令大人一起不放在眼里。
  而且翰林院的现任掌院,还曾是吕太傅的门生。
  喝第三顿小酒的时候,席之锦单独告诉顾况和程适,秘书监有一大忌讳,千万不能随便提起秘书令程大人的名讳表字。
  秘书令大人姓程,名文旺,字状元。
  顾况每次喝酒的时候都一面在心里暗自钦佩席之锦,一面仔细将他讲的话牢记在肚里。打从进了秘书监,他的气势就比程适弱了一头--秘书令程大人是程小六他们大槐庄程将军的儿子。
  顾况有一件事情没敢让程适知道。入名进楷字阁后的第二天,顾况被午饭的一碗菜汤腌住,下午多喝了两杯茶水,不免去茅厕勤些。其中有一趟因为憋得厉害跑得快了些,山墙边的茅厕只有用矮墙隔出的两个坑,顾况疾走到茅厕前,瞧见其中一个坑边已经站了人,只剩下一个坑位。这当儿一个高大魁伟的身影大步流星气势汹汹地走来,几乎与顾况同时到厕所门边,似乎那人还先了顾况半步,但顾况委实憋得紧,什么也顾不得,胳膊一拐将那人拐得一慢,一头扎进茅房。
  正在坑边手忙脚乱地解衣服,忽然看见旁边坑上的人匆忙整好衣裳拱手低头。顾况方才定睛回头,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尿意吓退一半。门口刚才被他拐了一胳膊那人,赫然一身鲜红的官袍。急忙将解了一半的裤子系好放下袍子躬身低头退到墙边,另一个坑旁的人低头出去,红官袍的人进来,顾况还算机灵,跟着低头倒退出去。红官袍的大人冷冷道:「坑有两个,你出去做什么?」
  顾况卡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支吾道:「卑职......卑职不敢在大人面前无状。方才卑职不懂规矩冲撞了大人,望大人海涵。」
  那位大人道:「人有三急,吃喝拉撒哪个不做?皇宫里除了圣上的御厕,还没哪个茅坑分品级的?你若急就进来吧。」拎着袍子将撩未撩用眼角瞧了一眼顾况,「站在那里你憋得难受,本官也被你看得难受。」
  顾况着实憋得两腿乱颤,索性硬着头皮进去。他方便完矮墙那边的大人也方便完。顾况低头恭送大人先出茅厕,方才跟着出门。没想到那位大人出门后又回头看了看顾况,皱眉道:「你是秘书监新进的楷字?」
  顾况低头道:「是,卑职是今科的明经。」那位大人皱着眉点点头,方才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顾况留神瞧了一眼他官袍上的花纹,居然文官,方才还以为是穿官服入宫的武将。
  等到再一天,秘书令大人视察楷书阁,顾况方才晓得,为什么这位大人明明是文官,偏偏长一副骁勇模样。老话说的好啊,什么模样的老鼠爹,养什么模样的耗子儿。
  程大人记性甚好,瞧顾况的时候还特意多瞧了一眼。
  第四顿酒,是程适单独跟席之锦喝的。喝到酒壶快干,席之锦醉醺醺地趴在程适的耳朵根子上,告诉程适皇宫里还有个规矩要记住。若是出入宫门的时候看见不穿官服穿便装的,只要像平常一样就成,万不能太留意那人。
  席之锦红着眼珠子大着舌头说:「程--程--兄,这话小弟可只告诉你--一个,特别是不穿官服又生的细致的,千万别瞧见他犯不自在,保准过两天就有人来找你让你不自在,因为--」席之锦咧开嘴呵呵笑了两声,又向前凑了凑,伸一根指头向天上一指,「那一位,」嗓子眼里再挤出三个字:「爱男色。」
  程适在肚子里叫了一声我的娘嗳,不动声色地把一盅酒干了。
  这顿饭,这句话,不久就中了程适的用。
  院子里做饭的老人家烧的菜实在不能入口,不吃又饿得慌。十个楷字常凑钱让往厨房分派米粮果蔬的杂仆捎带外面的酒菜打牙。秘书监的规矩,凡在处馆里住的官吏,每十日可出皇城一回。因此十个楷字也常轮流分派,每隔两三天轮一个人去集市上捎买吃食。
  这一天轮到程适。
  程适这一回是头次出皇城,头天就跟楷书郎大人和通事大人告了假,上午应了卯便领腰牌出城。到城门前验身出门的时候还跟守城的兵卫寒暄了几句,搭搭关系。验完身正要出门,一个穿便服的年轻男子走过来,悠然自得地向前,四周兵卫恭敬地低头任他过去。程适的眼顿时直了,传闻不如亲见,席之锦那小子说的,居然是真的!
  程适忍不住走得疾了些,想瞧瞧那人长什么模样。那人的步子走得甚是闲散,被程适两个跨步赶上,装做掉了腰牌去捡,飞快地看了一眼。
  只这一眼,程适只觉得眼前一炫,愣了一愣,捡牌子的手慢了一拍。娘嗳,万岁爷的小白脸,果然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当的。
  就在犯愣的工夫,万岁爷的小白脸施施然从程适身边走过。在前方一步的地方停住脚,接着,一个嗓子眼里含着笑意的声音飘飘荡荡进了程适的耳朵,「可是哪里有些不适,要扶你一扶么?」
  程适抓着牌子跳起来,嘿嘿拱手一笑:「多谢......」脑子里转瞬挑了个贴切的称呼,「多谢兄台。方才弯腰紧岔住气,顺一顺不妨事了。」
  『123页空白』
  第六章
  程适坐在路边的茶楼里,与万岁爷的小白脸对面相望。到这步田地,程适觉着世间的事情时常挺奇特。
  就那么在门洞里随口跟万岁爷的小白脸搭了两句讪。小白脸问他可是新任的官员,现在哪个司部衙门,正好走到城门外,一个家仆模样的人袖手跑过来,请小白脸上路边的一乘绿呢小轿。小白脸随口问他姓甚名谁,他随口回道自己姓程名适。然后小白脸居然摆手让轿夫抬上空轿跟着,含笑问他能不能同自己去喝个闲茶。
  程适平生有两个爱好,爱请客,更爱别人请自己客。心里还没来得及想到同万岁爷的小白脸出去喝茶有多么不妥,嘴上已经顺理成章地应了一个「好」。
  好字出口,程适再想改口也来不及了。
  但程适此刻坐在茶楼里,心中其实略有忐忑。不知道同万岁爷的小白脸喝一顿茶,万岁爷是不是会算自己调戏后宫嫔妃,拿到菜市口剁成八块。
  对面坐的万岁爷的小白脸,态度很和气,说话更和气。世上就有这么一种人,只要你见着他,想看他不顺眼都难。譬如程适现下应该是个坐立难安的境地,被对面的人一双上挑的秋水眼这么瞧着,却浑身觉得像三九天里晒到了暖太阳,再两杯茶下肚,随口说了几句今年秋上晴天多,不晓得城外的风光好不好的话,也是找话叙的老套,被那人说出口,听在耳中就说不出的舒服。喝了几杯茶,倒像喝了酒似的轻飘飘地,险些连对面坐的人本是万岁爷的小白脸这岔事情都忘了。
  你说这个人,通身这么个斯文闲适的气度,谈吐随和里又透着儒雅,明明就是座上公卿的气派,怎么就去做万岁爷的小白脸了呢?不过能让万岁爷忘了后宫佳丽三千瞧上的男人,不是如此的形容,又能是怎样的模样?
  不知不觉地顺口叙着,从城外风光叙到新修的城墙,程适于是道:「如若不是西奉门烧了这一回,我也做不了这个楷字。」万岁爷的小白脸是聪明人,立刻道:「御赐贡学可以考进士科,程贤弟如何考了明经?」
  程适摇头:「说出来丢人,兄台别笑话。咱入名领帖的时候跑错了地方,稀里糊涂报了明经,领的入试帖也没细瞧,等考的那天入了场才晓得是明经。不过也算撞了大运,不瞒兄台说,今科明经榜上末等最末尾的那个名字就是在下,若是考进士,更是去丢人了。」
  万岁爷的小白脸笑道:「其实明经也罢进士也罢,等入了朝廷升迁还是靠政绩,却也没什么大分别,只是此时的官阶略低些。」
  程适道:「我师傅也是这样说,不过在下考成这个模样,实在辜负了两位师傅的心血。师傅他两位老人家一个说书一个算命把我跟顾小幺拉扯大不容易,还好总算摸了个楷字做,一辈子都赚不来的钱也算没白费。」
  万岁爷的小白脸端茶杯的手微微一顿,搁下茶杯,哦了一声。
  程适也蓦然觉着同万岁爷的小白脸掏自己的老家底太不妥了些,干笑一声,想转个话来说。对面的人开口道:「现在程贤弟入了朝廷,每月有俸禄,两位老人家可以过过清闲日子。不过说到算命,在下一向也想找个人卜个前程卦,令师傅想来是高人,待有时日能不能请他老人家帮在下看个手相?」
  程适应道:「那个自然。在我师傅处卜过卦的都知道他灵验,兄台若想卜卦去乐风观就成。你只说我师傅的绰号宋诸葛,没有人不知道的。」
  万岁爷的小白脸含笑应道:「好。」
  话风再转过,又扯了几句。万岁爷的小白脸搁下茶杯道:「看样子程贤弟还有别的事情,便不耽误你,在下也有些杂务要办,先告辞了。」
  程适站起来躬身拱手,小白脸离座,忽然回过身,望着程适道:「只是有几句话,唐突同足下说一声。官场不比别处,一言一行都需谨慎小心,下回若再同人吃茶喝酒,万不可像今日这样连名姓都不晓得就把自家老底都抖出来。」墨黑的眉峰微微一挑,似笑非笑的眼光在程适脸上扫过,拂袖出门。
  程适抱着拳头在座上愣了愣,今天碰见的这个万岁爷的小白脸,还真是个好人。
  快九月的天,不算热也不算凉。
  司徒暮归在茶楼下眯着眼望了望路面上的枯叶,是回皇宫跟皇上复命,还是去睿王府找十五殿下?
  家仆打起轿帘伺候他上轿。帘子放下的当儿司徒暮归慢慢道:「先回府吧。」
  风和日丽,正适合在南书房歇个小觉。
  程适在秘书监里憋了十来天,出来一趟顿时觉得天地一片敞亮。先到街上找宋诸葛和刘铁嘴回家吃个小饭,然后换便服在街上大包小包买了一堆吃食,傍晚时分才回皇城。
  处所里的官员不得外带酒水入城,程适与守城的兵丁关系没有打好,不敢轻易犯险,老老实实只带了吃的东西进去。
  吃食一入处所,楷字们蜂拥而上,只有顾况向来不吃程适捎的东西,在自家房里看书。饭饱猢狲散后,天也二更,程适不情不愿地抹干净油嘴,去敲顾况房门。一次准一个人告假,什么破规矩,害自己要给顾小幺捎话。
  顾况让他进屋也让得不情不愿,程适自己拖了一把椅子坐下,又拿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润喉咙,方才大模大样地道:「刘先生和宋先生让我捎几句话给你,让你天凉记得穿衣服,天热记得脱衣服。一定小心做事,谨慎待人。少说话,记住言多必失。其他的,没有了。」
  顾况卷着书站着,「哦」了一声。
  程适皱起眉毛,斜眼道:「顾贤弟--如今你我在一个楷书阁里,按礼从此我就喊你顾贤弟。顾贤弟啊,大家也算中了科举在朝廷里做文官的,以前再怎么着,客气总要有的。譬如愚兄我来给你传两位先生嘱咐的话,你就不说个谢字?」
  顾况拿着书做势拱了拱手:「有劳程贤弟,愚兄惶恐得紧,多谢。」
  程适站起来掸掸袖子:「罢了,既然宋先生嘱咐我我比你年长些要多照应你,小枝小节愚兄也不与你多计较。天快三更,愚兄先回房去睡,顾贤弟你也早些歇着吧。注意晚上点灯莫走水烧了房子。烧了你不值什么,烧了秘书监的房子那罪名可大了,仔细着些。」
  顾况面无表情地道:「多谢程贤弟嘱咐,夜晚风凉,贤弟走好。睡前打水洗脸的时候仔细着青苔滑,莫栽进井里。淹了你没什么,若连累秘书监其余人今后要到外面挑水用,多费的工夫就大了。程贤弟你一向有个东耳进西耳出的毛病,愚兄这句话千万要放在心里。」
  两人在门槛内外再一拱手,程适转身,顾况阖上门。
  秋凉夜半,却有人无眠。
  乾清宫的值夜小太监常青靠在柱子上偷偷打了个呵欠,当奴才的命苦,当万岁爷的奴才命更苦。万岁爷睡了要看更防火捧夜壶,万岁爷醒着要掌灯候命捧茶壶,都是一夜不能睡。
  常青眨眨倦眼,偷偷伸头看看帷帐边负手站着的人影,又瞄瞄沙漏,怯怯地从嗓子眼里细细挤出一句:「皇上,三更了。」
  万岁爷的身子一动不动,常青又试探地怯怯道:「皇上,奴才服侍您歇了吧?」
  万岁爷那里还是没动静,常青老老实实地缩回柱子边。按伺候万岁爷半年多摸出来的规矩,万岁爷今儿这情况,十有八九跟睿王殿下有关系。
  过了近一刻钟,常青听见万岁爷开金口慢慢道:「传朕的话,明日朕有兴致在御花园小宴,请睿王进宫。」
  常青恭敬地应了,出殿门传话。只要传了这句话,底下就能服侍万岁爷睡下;万岁爷睡下,奴才们今日算都能安生了。
  第二日天色大好,楷书阁事情很多。礼部最近上本奏请编撰忠义谱,录自本朝开国到前些年叛乱时的忠臣义士事迹,以传后世。呈自御前准奏,传旨交由秘书监编撰。
  秘书监得了圣旨,从上到下一片欢喜。翰林院一向蓄意包揽朝廷所有典籍编撰,这次打从礼部递本的时候就摩拳擦掌,没想到皇上居然将编撰一事指派给秘书监,可见翰林院想挤兑秘书监还早得很。
  秘书令大人指派监丞大人亲自主笔,又点了七、八个人协助。连天加夜先赶出一卷,送到楷书阁手录出十份供朝廷收藏,其余刻版印发至各省州县。
  楷书郎大人领着十五个楷字手不离笔地赶抄。十部抄本中给皇上的一本由楷书郎大人亲自抄写,收录典库的三本每本各由两个老楷字手抄。老楷字只有五个,楷书郎大人将十个新进楷字的字迹细细比较,点名顾况补缺,与五位老楷字一道抄写三本典库藏书。
  顾况领命,能得楷书郎大人赏识自然欢喜。十个新楷字与五位老楷字的座位不同,一个在外厅一个在里阁。顾况按楷书郎吩咐立刻收拾笔墨暂进里阁坐,新楷字们都拱手对他笑道恭喜恭喜,只有程适坐着不动,抬头无所谓地瞧他一眼,哧了一声。
  抄到快晌午,纸用完了,老楷字让顾况去通事或者典簿大人那里领些纸回来。
  通事大人不在,典簿大人刚接了监丞大人吩咐有要紧事办,说下午才能给纸。顾况回楷书阁禀报了楷书郎施大人。施大人道:「也罢,正好方才校书郎大人说要一本经考又抽不开身,你先拿这个牌符到翰林院去借来。」
  顾况又遵命拿着牌符再往翰林院去。
  秘书监与翰林院不对头,连司部衙门都离得老远。顾况对皇城不熟,东拐西绕有些迷向,偏偏今天路上匆匆来回不是蓝袍子就是红袍子,只有退到路边拱手弯腰的份,逮不到人问路。幸亏远远看见有巡察的卫兵,顾况忙提步过去,走到一个带岔道的路口没留神,险些撞上一个人。顾况谨遵从九品下的本份,弯腰一揖,闪眼间却看清楚那人穿的不是官服。
  顾况没听过席之锦的教训,匆忙间只想着不是穿官服的兴许可以问个路,抬头恭敬地问了一句:「敢问这位大人,往翰林院去如何走?」
  眼定在那人身上后,顾况傻了。眼前的人却是个年岁绝出不了弱冠的少年,虽穿的不是官服,头上却束着玉冠,身上穿着淡紫的长袍。一张若美玉般俊秀的脸上分明等于明白刻着「贵人」两个字。顾况心中飞也似的盘算,若此刻跪下磕头,不唐突反倒成了唐突,还不如装糊涂到底,拼个明白路径。
  果然,那人将双眼定在顾况脸上片刻,甚是和气地道:「从这条路向前走再往左侧转。」
  顾况一揖到地道了一声谢,跌跌撞撞地疾步去了。不晓得刚才的人是哪位皇亲国戚,十分想再回头瞧一眼,又没那个胆子瞧。
  等顾况从翰林院取了书,再回到秘书监,也将要到晌午小休。回处所吃饭的时候,几个楷字将他团团围住,席之锦打头,小声道:「方才去翰林院,那批穿蓝袍子的有没有给你脸色看?」
  顾况实话实说:「没有,倒还客气。」他进翰林院也总共只见到两个穿蓝袍子的大人,官服穿得服帖平整,官步迈得不急不徐,虽然不大瞧他,不过说话都温雅有礼。看牌符后到书库取书出来,也没花多少工夫。
  楷字们没问出什么来,便都散了。顾况在回廊上同程适擦肩而过,程适皱眉看着他像欲说什么,嘴张了张却没出口。顾况同他点个头继续向前去,程适在他身后道:「坐进内厅,也莫要太得意。」口气极为生硬。
  顾况听在耳中很不受用,站定半侧过身,眼也不望程适,慢慢道:「程贤弟教训得是,愚兄承蒙程贤弟日夜惦记,委实感激,委实惶恐。」回身只听见程适在背后「切」一声:「不识好歹!」
  风软天如镜,本是好节气,今天也原该是个好天。
  乾清宫的宫女太监都那么觉着。
  昨晚上万岁爷下旨今天在御花园设宴,命睿王进宫赴宴。到中午睿王殿下来了,像有什么喜事,满面春风。睿王殿下欢喜皇上就高兴,皇上高兴大家都能高兴。宫娥太监们打起十二分精神,仔细小心伺候。
  开席喝酒,只有皇上与睿王对坐,贴身伺候的张公公渐渐瞧出事情将要不妙。皇上一团高兴与睿王殿下对饮酒,睿王殿下的一团心思却不晓得流连在哪朵云彩上,一面将皇上的话随口应着,眼角眉梢却含着自得其乐的笑意。
  片刻后,皇上也瞧出来了,擎着酒杯道:「十五弟今日有什么好事情,满面春光。也说给朕听听?」睿王道:「蒙皇兄垂问,臣弟今日在路上瞧见了一样玩意儿,想起闹逆贼时的事情,一时走神,在皇兄面前无状,望皇兄恕罪。」
  恒爰道:「十五弟同朕说话,几时起开始这样客气。你倒是看见了什么,与朕说说?」
  睿王低头道:「臣弟与皇兄虽是兄弟,更是君臣,君前臣不得无状,方才委实是臣弟逾矩。」看着酒杯,刚敛住的笑意却忍不住又从嘴角上冒出来,「说出来皇兄莫笑,臣弟方才进宫时,在街上瞧见卖糖人的摊子,便想起当年在民间街头住的时候,只为了这一文钱一个的东西,在摊子前偷望,馋了几天,实在有趣的紧。」
  皇上听着一笑,再往下喝酒,睿王殿下虽留神小心,却仍忍不住时常走神。皇上的嘴角虽挂着笑,眉梢的怒气却越来越重。这酒席只吃了一个时辰,最后一壶酒刚完,睿王就推说身子不适,匆匆跟皇上告罪回去。
  皇上带笑皱起眉头:「你难得进宫,朕想你多跟朕说说话不成么?若身子不适朕喊御医来给你看看,今儿就陪朕宿在宫里莫回王府了。」睿王单膝跪在地上回说身子不适是前两天打猎劳累多了,歇歇便不妨事,实在不敢在宫里惊扰皇兄。如此这般执意推辞,皇上便挥袖道:「罢了,你便先回府歇着罢,等调养好了再进宫陪朕说话。」睿王欣然领旨,匆匆行礼走了。
  皇上面无表情踱到御书房,吩咐去中书衙门传中书侍郎司徒暮归。还好今日老天眷顾,张公公领旨刚出御书房,便迎上来通报的小太监,中书侍郎司徒暮归求见圣上。
  皇上听到通报脸色稍缓,司徒大人还是那么一副天塌下来也不着急的老样子,进御书房同皇上见礼。皇上见到司徒大人,终于一挥袖子,左右伺候的太监侍从松了口气退下了。
  左右退下,御书房里一片寂静。
  恒爰踱到龙椅旁坐下,开口道:「朕正要派人去传你,你倒自己来了。你求见朕可有什么要紧事情?」
  司徒暮归垂手道:「也没什么要紧事情,不过是皇上几个月前让臣寻没寻到的人,臣恰巧碰见了,因此特来禀报皇上。」
  恒爰此刻满脑子十五弟,却不记得什么几个月前要寻的人。司徒暮归往下补了一句:「便是皇上当初让臣找的程适。」
  恒爰方才蓦然想起,司徒暮归继续道:「当初臣在进士科的试子名单里没寻见此人,原来此人报进士科却误报了明经,现在秘书监任从九品下的楷字。」
  从九品下楷字?恒爰皱眉道:「朕记得明经科末等,方才授从九品下。」
  司徒暮归噙着笑道:「皇上,那程适中的正是明经科的末等末名。」
  末等末名,恒爰心中忍不住踌躇,欲长叹,是叹无高才却有德难得,还是叹有德却无高才可惜?沉吟片刻道:「既然他已进了朝廷,且在秘书监看看吧。你去嘱咐程文旺多留意此人,却不要说是朕的意思。」
  「不说是皇上的意思,程文旺一定以为是臣的意思。按他程大人的脾气,恐怕那人的日子今后有些紧凑。」
  恒爰闻言又皱起眉头,司徒暮归接着道:「不过这样也罢,若能在程大人关照下还游刃有余,日后便可放心重用。」
  恒爰扶着龙椅扶手起身,眼角看向司徒暮归:「你能晓得朕的意思最好,况且是你跟朕举荐让程文旺去编忠烈谱,他也算欠你人情。似乎此事程文旺还不晓得,要不要朕帮你提提?」
  司徒暮归整颜道:「皇上,臣举荐程大人委实是怀着一颗公正之心。况且皇上心中一定早有定论,不过是臣的举荐恰巧合了皇上的意思,『人情』两个字万不敢擅专。皇上莫同程大人提,臣自有办法说动程大人关照程适。」
  恒爰轻轻点头:「甚好。」
  司徒暮归抬头看他,便一笑。恒爰看那张笑脸,心中却蓦然有些恍惚。司徒暮归说话从没一次逆过他的意思,却每回说话后都觉着反被其牵着走。当初将他从十五弟身边提进朝廷,万想不到居然是这么个人物。
  司徒暮归等他踱回御桌后,方才又道:「刚才臣听闻皇上有要事召臣吩咐,臣谨候圣意。」
  恒爰负手道:「朕找你也没什么要事,只是中午朕与睿王小酌,没喝尽兴,你若无事,就到思安殿陪朕喝酒。」
  思安殿前菊花正盛,灿灿满目金黄。
  半壶酒过,层层菊花瓣渐渐有些模糊。
  司徒暮归道:「皇上今日召臣,为的是问臣十五殿下近日都做了些什么吧?皇上其实若去问十五殿下本人还好些。」
  恒爰寒着脸搁下酒杯:「你同朕说话愈发的放肆了,朕听说朝廷里都把你司徒暮归看做朕的宠臣,当真以为朕不敢砍你?」
  司徒暮归也放下酒杯,长叹道:「臣不敢,臣自然早知道皇上为什么把臣从十五殿下身边提进朝廷,也晓得皇上把臣提到今天这个位置乃是给我司徒家面子,给太皇太后面子。」
  上挑的秋水眼望向阶下的黄菊,司徒大人的面孔上漾起萧瑟的秋意,叹得既怆然,又悲凉,「臣打从落地,便得家父教训,臣如草芥君为天。皇上,从两年前御书房那晚起,臣心中早把自己当成个死人,臣这颗脑袋是皇上的,皇上几时想砍便砍了吧。」
  苍凉的目光流转到皇上的脸上定住,恒爰的一口酒在舌头根下被一团气顶住,满脸通红大咳起来。
  对面的人起身,单膝在恒爰身边跪下,绢绸的布料轻轻拭去他嘴角的酒液,脸虽然板得恭谨,眉眼里却尽是笑意。「皇上,臣的话天地可鉴,臣的人头,永远只等皇上砍。」
  恒爰呛住酒的那口气塞在嗓子眼里,吞不下更吐不出。眼睁睁看那人施施然收回手起身回到对面坐下,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只好叹了一口气,苦笑着也看阶下的黄菊。
  恒爰起初知道司徒暮归,对这个人没什么印象,只晓得是太皇太后司徒家的长孙,做十五弟的伴读,长十五弟四岁,与十五弟同进同出形影不离。于是等亲政后第一件事便是下旨,封十五皇子参赞司徒暮归正五品中书舍人。
  司徒暮归入朝廷后十五弟还欢欢喜喜来找他道过一回谢,说司徒暮归这个人一定能帮皇兄大忙。
  天下人都当司徒大人青云直上是对了皇上的胃口,却没人晓得缘由在十五殿下睿王身上。
  十五殿下睿王恒商是皇上恒爰唯一的弟弟,也是叛乱后仅存的手足。
  恒商是先皇帝的遗腹子,老皇帝驾崩的时候他在亲娘贤妃的肚子里才三个月大,正在吃奶的恒爰登基后六个多月他才出世。先帝的遗腹子除了恒商外其实还有两个,都生在恒商前头,但都没活足月就薨了。恒爰的母后当时初做太后,地位未稳,因此分外谨慎小心。贤妃被封做个太妃,安排进一座偏宫。恒爰六岁前只听说过自己还有个弟弟,却从未见过。
  恒爰从吃奶时便做小皇帝,其实还不如一个街头的孩子活得有趣。打从他懂事,便有吕丞相领导的一帮文臣与程将军领导的一帮武将成天将他围得水泄不通,教授他文韬武略。朝中大权被皇祖母与母后争来夺去,每天晚上还要听皇祖母与母后每人一篇教导方能入睡。上面的王兄都比他大许多,同他说话语气中也常含着慈爱的教导。
  于是小恒爰每天都过得很憋屈。
  明明自己是皇帝,天底下最大的皇帝,为什么身边的人哪个都要教导自己?哪个都能教导自己?
  然而六岁那年,太皇太后薨了已满一年,母后过千岁寿诞。皇太后一个开心,恩准偏宫的宋太妃与十五皇子挪入内宫。恒爰这辈子都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十五弟时,那个跟雪堆出来一般的男童扯住他母妃的裙摆,吸着指头怯怯地瞧自己。恒爰在这十五弟面前,蓦然觉得自己高大强壮起来。
  再一天恒爰听完丞相跟将军的啰嗦,被太监陪着到御花园玩射箭,忽然发现昨天的男童半藏在一棵树后,偷偷地瞧他。恒爰挺起胸膛,招招手,第一次用皇帝的威严开口:「过来陪朕玩罢。」
  从那天后,小皇帝就整天与十五皇子一处玩耍。恒商比恒爰小了一岁多,论跑论跳,扔石头扳手腕射箭自然样样都比不上恒爰,念的书更远不如恒爰多。有这么个弟弟成天扯着自己衣角仰望自己,跟在身后跑来跑去,恒爰方才真觉得自己有了几分皇帝的威风,过得很有面子。
  恒爰最开心的时候,是与恒商玩到夜深,母后恩准恒商在乾清宫陪自己睡觉。恒爰还记得十五弟每次都矇眬着睡眼爬上他的龙床,钻进被窝把头蹭在他肩膀上呼呼睡着,软软的小身子靠着自己十分舒服。舒服到恒爰想去求母后,每天都让恒商天天陪着自己睡。
  但后来,忽然的就有乱党了,忽然的乱党就要打进皇宫了。程将军将小皇帝抱在怀里杀出皇宫的时候,恒爰左右没有看见恒商,终于不顾皇帝的脸面哭着要找。母后还有程将军跟吕丞相说,十五殿下另有安排。
  安排到哪里去了呢?恒爰跟着程将军和吕丞相到了一个又一个地方,每天都下一遍又一遍圣旨,把恒商找回来。吕丞相也一遍又一遍跟自己保证,就算砍掉他项上人头,也一定把十五殿下找回来。
  再后来程将军打退了乱党,他回到京城重新登基。京城满目疮痍,文武百官跪在龙椅前泪流满面,恒爰才第一次明白,自己这个皇帝,从以后到将来要如何做。那天跪拜的臣子里没有吕丞相,吕丞相没说空话,亲自去接恒商回来了。
  恒商回来,恒爰开心得几乎又要做一回脓包皇帝,但是回来的十五弟,却不再是先前的十五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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