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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7 阿堵(现代)
  “拗口。”
  ““三省斋”?”
  “老古董。”
  …… ……
  最后子释不耐烦了,甩甩袖子道:“你这书斋一本书也无,不如就叫“无书斋”好了。”
  子周无奈:“大哥——”
  长生哭笑不得:“哪有你这样偷懒的……”
  子释一扬头:“圣人曰:“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前人又说:“于无声处听雷,于无字处读书”。“无书”二字,极见韬略胆色,道尽读书真谛,又深刻又贴切又别致,怎么不行?”
  一席话说得男孩儿高兴起来:“这个好这个好,就是它了。”
  长生郁闷:“李子释,你可真能扯……”
  总而言之,当那三人在“无书斋”里勤奋学习的时候,子释正拿了个小竹筒趴在崖边草根石缝处抓虫子。几只类似油蛉蚱蜢的东西时飞时跃,他蹑手蹑脚跟在后边。每捉住一只,就从竹筒一端的小孔塞进去。听着里头嗡嗡作响,颇有成就感。
  长生写了两篇字出来,先是悄悄站在下头看。心想:“抓虫子做什么?这种毛茸茸脏兮兮的东西,他倒不嫌恶心了……”见他不知不觉越爬越高,一会儿多半下不来,欲出声提醒,又怕反而吓着,索性一跺脚一纵身,直接搂住腰身把人带了下来。
  子释一阵头晕目眩腾云驾雾,睁开眼时,已经站在了地上。专心工作的时候被无故打扰,十分恼火,怒吼:“顾长生!……”猛地发觉二人姿势暧昧至极,万万不能惊动两个小的,后边的话一眨眼全吞回肚子里,只皱着眉头去推他。
  长生前些天被所谓“美人计”大忽悠了一把,以他的智力水平,相当不应该。他不过因为间接经验虽多,实践经验太少(话说某些事情,间接经验是不管用滴,更别说还是些负面经验……),所以有点儿青涩。一旦得了机会,启了蒙开了窍,进步的速度自是一日千里。这会儿见子释忽地收声,立刻意识到报仇的时机到了。胳膊暗中越锁越紧,脸上一派严肃认真:“爬那么高,你打算怎么下来?”
  “下不来我自然会喊,你不是有耳朵的活物嘛。笨!……”答话的人因有所顾虑,刻意压低了嗓子,却发现不小心把气氛搞得愈发暧昧,随即静音。
  “嗯,我倒忘了,你原来是长嘴的活物……”长生的头随着声音一齐低下去。
  “啪!”一声脆响,竹筒掉在地上。
  “不行……这里……不行……”
  “是“不行”……还是……“这里不行”?”
  耶?他居然问得出如此富于情趣的问题,刮目相看啊。子释不由精神一振,劣根性发作,来了兴致。仰起脖子,伸出一根手指在他唇上若有若无描了个扇形,眼神儿跟着飞了飞。然后垂下眼帘,仿佛自言自语:“你说呢?……”
  这一招化骨绵掌,拍得长生不但骨头软了,连魂儿都不知道哪里去了,半天找不着东南西北。子释挣脱他,捡起地上竹筒,捏住企图逃跑的两只蚱蜢塞进去,狠狠堵住小孔,语带双关:“哼,这点道行,跟我斗……”
  手持竹筒在那呆瓜头上敲敲:“走了,叫上你的两个徒弟,咱们钓鱼去!”
  第〇二二章 春心不死
  钓鱼这回事,用李子释的话说:“只有下得不对的饵,没有钓不上来的鱼。”
  所以他准备了一素一荤两种鱼食,素的是菜汁饭团,荤的是烧烤昆虫。缺乏工具,就用水乡孩子们捉鱼的原始办法:盆里放好饵食,上边蒙一块布,一侧开个洞,叫鱼儿进得去出不来。没有盆,正好两口锅替代,置于水底,等着就好。
  子归道:“大哥,这办法真好。你从前怎么没教过我们?”
  子释想:“从前?从前你们的大哥自己也不知道。”嘴里却应着:“教会你们这招,不定给我生出什么事来。还嫌我罚抄书抄得不够啊?”
  试验结果证明:这不是一群吃素的鱼。
  半个时辰过去,端上来有大有小。大的留下,小的放生,谨遵圣人教诲:“不焚林而猎,不涸泽而渔。”洞本就开得不大,钻进来白吃的多数是小鱼苗,如此一来,没剩下两条。
  长生说了句“麻烦”,抓起一把虫子捏碎,往水面上撒去。银鱼闻香而动,争先恐后浮上来抢食。他拉开弓搭上箭,瞄准又肥又大的下手。之前这办法也试过,却因为不能把鱼诱上来,而竹箭力道不够,无法深入水底,以失败告终。
  弓弦轻响,水中散开几团红晕。忽然暗道一声“糟糕!”——弄得这般血淋淋的,他瞧见了铁定吃不下。急道:“别看。”飞快的跳下去把几条插着箭的鱼捞上来。
  “唉,没关系的。这一路上什么场面没见过?哪里至于……”子释嘴里说着,脸上已经白了两分,放弃自我折磨,转身去生火。
  有些人,经历越残酷神经越粗,有些人则恰恰相反。很不幸李子释就属于后者。好在他足够聪明智慧,不断用理智强化自己敏感神经的韧性,用直觉屏蔽那些纤细敏锐感知中无法承受的部分。时间长了,这种精神的凌迟早已成为生活的常态。不觉得痛,只是在鄙视自己之余有点儿无奈郁闷。
  冷水鱼细鳞少刺,肉质鲜美,四人的伙食水平自此得以大大提高。这绝谷至少几十年没有人闯入,鱼儿们养精蓄锐多少代,每逢饵食撒下去,真正前仆后继视死如归般往上涌。
  射鱼的工作,长生干了几天,就被子归接过去了。原来考虑到女孩子天生力弱,拳脚功夫终究有限,长生决定重点教她射箭。没想到这丫头激出了无上潜力,一张弓端在手里又平又稳,箭枝射出去又快又准,尤其对移动目标的瞬间把握极准确,竟是个持弓发矢的天才。不过几天工夫,除了力量差点,几乎可以做到例无虚发。
  子周甚是嫉妒,可惜怎么练也赶不上妹妹,不是偏了就是歪了。只好拿烤鱼出气,啃了一条又一条,把肚皮撑得圆鼓鼓。
  子释安慰弟弟:“你跟她比这个做什么?她那是好些年描绣样逼出来的功夫,手上要稳,眼光要准,挪到箭术上,异曲同工。人和人禀赋不同,各有所长,我看你拳打得就比她好嘛……”
  其实开始的时候,长生在到底要不要教两个孩子射箭的问题上已经犹豫了一番。等见到子归如此进境,又为应该教多少而为难。箭术,是西戎男儿安身立命的本事。而二王子符生的箭术,即使人前有所保留,也是族中众所周知的一流高手。内行如他,当李子归第一次拉开弓,就看出这女孩子天生适于骑射,若长在西戎,只怕多少男人都未必比得上。教会了教深了,究竟是福是祸……心里相当没底。
  然而一边犹豫着为难着,一边却越教越投入。潜意识里总有一个声音萦绕心间:自己终有离开的一天,未知何日重逢,只求他身边的人能有力量保护他……不知不觉,渐渐把压箱底的本领拿了出来。
  有一天,子释在旁边看他给两个孩子示范:姿势端正平和,动作从容流畅,瞅着无比轻松自在。可是,弓满欲发的瞬间,那种含而不吐的压迫感,竟如洪流将泻泰岳立崩,能把周遭的空气都凝固。子释目不转睛的看着,浑然不觉已被完全带入对方气场之中,心弦跟着绷得紧紧的,单等箭射出去石破天惊的一刻。
  哪知长生忽然收弓,把箭放回袋子里。子释心弦骤断,只觉心口空荡荡没着没落的,当即一阵胸闷气短,眼花耳鸣。遥遥听到说话声:“开弓靠弦,虽有一定之规,同样因人而异。最要紧是根据自己的身体和使力习惯,找到最恰当的推弓勾弦之点……”听着声音越来越远,知道自己看得过于投入,魇着了。努力分心想别的事情,一个念头不可抑制的往上冒:“顾长生开弓射箭的样子,还有……拔刀杀人的样子,真是帅得一塌糊涂无与伦比啊……”
  长生把弓箭交给两个徒弟,叫他们自己练习,这才看见子释闭着眼睛捂住胸口靠在石头上。慌忙过来探看:“怎么了?”
  “没什么……顾少侠这引而不发,收放自如的功夫实在厉害,足以摄人心魂……”
  “咳,你这也太……”见他呼吸急促,掌心在膻中穴上轻轻揉按,“亏得你不练武,练了也白练,遇上厉害敌人,岂非不战自败?”
  “只是没防备……”子释心想,“世上叫我这样忘了提防牵动心神的人可少得很……”这话却不说出来,只道,“我看你几样功夫里头,恐怕要数箭术第一。拳脚刀法大概也算厉害罢,可没觉出有这种境界……”
  长生心头大震。手中动作稍停了停,又不动声色继续。口里接了一句:“我还以为你会说书法第一。”
  子释笑:“好,书法第一。”
  面前的笑容温柔和煦。长生忽然很想抱着他痛哭一场。忍得骨节咯吱作响,却只有自己听得见。缓缓道:“身子刚好一点,该睡睡,该吃吃。有空不如陪我写写字,替子归浇浇花,其他劳神费力的事就别掺乎了……”
  这腔调,这语气,真有一家之主的派头。子释乖乖点头:“好好好,是是是。”
  自此之后,子归潜心习武,长生认真练字。
  子周因为射箭比不上妹妹,拳脚刀法也不过仗着力气大占点儿便宜,所以在经史方面更加刻苦钻研,每日里缠着子释问难不休。
  有时候当大哥的心情不错,上下几千年,纵横数万里,漫无边际陪着他扯。每当这时,长生也不写字了,加入进来帮子周抬杠。
  三个人争论的场面相当诡异:往往过程枪林弹雨硝烟弥漫,结果却云消雾散和乐融融。中间两个大的偶尔夹杂点儿眉来眼去暗渡陈仓,小的那个稀里糊涂歪打正着……谈经论史之余,平添几分香艳滑稽。
  有时候被缠的不耐烦,子释就瞪眼:“李子周你怎的恁般煞风景?你看看外头:“风烟俱净,天山共色。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正该“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反”……成天仁义道德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也不嫌累?去,就以谷中寒潭温泉为题,用“阳”字韵,鱼烤熟之前,作一首七绝来。”
  对于大哥这种间歇性刁难症,男孩儿习以为常,十分大度的不予计较。只嘟哝一句:“又是我一个人作诗,大哥真偏心……”
  子释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我是老大我说了算,作不出来没得鱼吃……”
  长生跟着他出了洞口,两人搭手生火烤鱼。
  子释吃得不多,花样不少。这一回的鱼是先拿杜蘅紫苏捣汁腌过的,架在火上异香扑鼻。
  长生随手抓起剩下的鱼饵塞进嘴里。虫子烤熟了黄澄澄香喷喷,子释将之作为上佳休闲零食隆重推荐给另外三人。那师徒三人起初疑惑排斥,后来却欲罢不能。唯独当初做广告的这个无论如何不肯亲身实践。
  手里翻着串鱼的竹签,长生道:“你既要他息了戾天之心,忘却经纶世务,又何必教他这许多?说到底,终究口是心非……”
  “你看出来也就罢了,非要说得这么明白叫我难受做什么……”子释往火里添了几根枯竹子——四人收集了折断的竹枝散落的竹叶晾干当柴烧。
  长生无语,“嘿”一声,没了下文。
  沉默。
  竹子烧得“噼啪”作响。每当鱼油滴下去,一缕火焰便带着黑烟高高窜起,随着一股焦香,又转眼消失。
  子释望着火苗出了会儿神,开口道:“就连花照白那样的人,也曾说“人生识字忧患始,姓名初记便可休”。但是,别说他言行不一,你可知道,即使像吴宗桥那般饱经忧患,也始终孜孜于著书立说。他颠沛流离二十年,留下经义注疏二十卷。《九死南行记》不过是苦心孤诣之余的遣怀之作罢了……”
  严肃起来,叹口气:“我虽然不在乎,却不忍断了前辈斯文道统。子周他……天生就是合格的圣门弟子。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他恐怕……有他的路要走。我自己不思进取,终归无权逼他自甘碌碌……”
  长生想:“原来他看得这样通透,如此用心良苦。”手里几条鱼烤得差不多,慢慢熄了火。
  又听他接着说道:“鸢飞戾天,未必有机会。最好,也不要有机会。然而,经纶世务,什么时候都免不了。我这一双弟妹天赋聪明,总不能叫他们浑浑噩噩做人。无论如何,至少得让他们懂道理,明是非,辨真伪,知进退……”
  长生本来听得沉重,这时终于忍不住笑出声:“嘿!你这大哥当的……”
  子释也笑:“你不知道,长兄如父,操心的命。”
  “我怎么不知道?我替你操心……”
  子释伸腿踹他:“顾公子操心自己就好,我几时用得着你操心……”起身去叫子归。边走边道,“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人活着,有本事不用没关系,却不能没本事。这是做人的底气问题,其中天壤之别,境界完全不同……”越说越得意,晃晃悠悠去远了。
  长生望着他的背影,心中生出浓重的无力感:“李子释,你不知道……是你不知道……”轻轻问自己,“我又怎么能……让你知道?”
  不久,子归汗涔涔来了。在水边洗了一把,看看缺了子周,就要去叫。
  “不用去。”
  女孩儿眨眨眼睛:“大哥,他又挨罚了?为什么?”
  长生把鱼递给她:“无他,触了你大哥的霉头而已。”
  子归咯咯直笑。
  三人正准备开吃,子周冲出来:“慢!”一挥手,“且听听我这首七绝:《赋得绝谷温泉寒潭》。”振振衣袖,站到高处,朗声诵道:“罹愁何必浴兰汤?此水人间断阴阳。热血难消凝赤胆,霜尘尽洗暖冰肠!”
  “好气魄!”子归击节赞叹。
  长生听了后两句,想起子释对子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八字评语,深觉有理。无比同情看过去,就见他一脸温和瞧着弟弟:““霜尘尽洗暖冰肠”。这句好,值一条鱼。”
  等子周过来坐下,四人正式开动。子释忽然又道:“不如借你佳句,给这温泉起个名字——就叫“暖肠池”,如何?”
  这三个字奇突险崛偏又温情脉脉。长生点点头:“好名字。”
  这天一对双胞胎决定取长补短,互相补课。
  子周拿起弓箭去射鱼,子归在旁边指导一番,回“无书斋”写抄经作业。
  子释长生笑着看了一阵,发现二人光荣失业,沦落到专职下厨。
  “正好,今天的鱼换个吃法。”子释说罢,沿着水边往温泉尽头走去。
  长生出手,除了第一次,鱼儿都是被竹箭对穿双眼,捞上来滴血不流。子归随着水平日益提高,也能做到只射头部,鱼身完好无损。至于子周,开始是射不着,后来准头好些,捞上来的鱼却常常活蹦乱跳鲜血淋漓,肚皮穿孔脊背数创,惨不忍睹,严重影响食欲。长生差点因此彻底剥夺他从事此项工作的权力。
  子释体谅弟弟,自觉撤离现场。心想今天还是别烤了,没法弄,炖着吃吧。走到接近寒潭的地方,探出身子望望,指着侧面贴水而生的一丛绿盈盈细长野草,道:“那个就是水芹。”
  长生看好落点,提纵跳跃,三晃两晃转了半圈回来,连根拔起一大把抓在手里。
  两人往回走。
  好为人师的这个习惯性的就开始细数水芹的好处:“这东西补血安神……”才开口,便想起后头半句乃是“养精益气”,说不下去了。
  长生等了一会儿,未见下文,十分不自在。只得追问:“还有呢?”
  “嗯,叶子芳香除腥,拿来炖鱼最好不过。”
  煮了两条鱼,又用葛根加点儿大米熬了一锅粥,丰盛午餐就绪。
  子周最近作诗作上了瘾,看见什么都要琢磨一下格律对仗。端着碗喝口汤,没头没脑说了句:“冷水鱼。”
  两个大的埋头吃饭,不搭理他。
  子归想想,答道:“烈火鸟。”
  子周看一眼身边草丛,把对课进行下去:“狗尾草。”
  这个容易,子归应声而对:“鸡冠花。”不等对方开口,抢先出句:“莲花白。”
  子周略加琢磨,回道:“竹叶青。”说完得意的瞅一眼妹妹,“听着,下一个:石钟乳。”
  这三个字句法虽然普通,意思要对合适了还真不容易。女孩儿放下碗,开始冥思苦想。
  子释道:“我勉强接一个,权当抛砖引玉:山茶油。”
  忽见子归一拍手:“有了!”抿着嘴儿吊大家胃口。等那三个人都瞧着自己,这才摇头晃脑说出来:“雪花膏。”
  子释颔首:“确乎工稳,比我的好。”
  长生听他们兄妹三人说得有趣,忍不住道:“我也凑一个:玉米须。怎么样?”
  乍一听似乎对不上,再想想好像并无不可。推敲一番,石钟生乳,玉米长须,居然别有奇趣。
  子释笑着总结:“要说工整,当属“雪花膏”,要说有意思,却是“玉米须”。”心道:这人果然闷骚。端起碗,有滋有味的喝粥。
  子归得了鼓励,兴致高涨:“轮到我出了。”
  子周斗志昂扬:“尽管放马过来。”
  女孩儿一心想出个难的,眼珠滴溜溜不停的转,模样可爱至极。
  子释看她忘了动筷子,道:“不急在一时,先好好吃饭。”给妹妹夹鱼添汤。
  “哦。”子归不肯罢休,边吃边走神。瞥见汤面上几根青翠的水芹,正要往嘴里送,停住。喜形于色:“听好了!”挑起一段碧绿的嫩尖儿,神气十足,一字一顿:“春心不死。”
  这四个字暗扣物象,虚实相生,果然有深度。
  子周也不吃饭了。一会儿看天,一会儿看地,东张西望左顾右盼,企图找出点灵感。
  子释最后一口粥喝完,见弟弟还在那里抓耳挠腮,道:“这有何难?”左手托着竹碗,右手捏着竹筷,筷子在碗沿儿上轻敲两下,瞟一眼旁边的人,笑吟吟给出下联:“秋节长生。”
  春心不死,
  秋节长生。
  短短八个字,情韵悠长,回味无穷。
  听闻此语,长生乍喜乍惊。把两句话放在心里细细咀嚼,不觉黯然魂销,整个人都痴了。一颗心好似二月里的浮冰,底下春潮滚滚,上边旭日融融,从流漂荡,随水东西,渐渐化没了……一时幸福得浑身无力,隐隐作痛,甜蜜而又绝望。
  “呀!大哥这个对得真好!”子归鼓掌。
  “是长生哥哥名字好。”子周不服。又有些懊丧:“这么凑巧的句子,我怎么没想到……”
  子归撇嘴:“你以为凑巧很容易么?佳对天成,还须妙手得之。大哥就是厉害,你认输吧……”
  此话入耳,长生如遭棒喝,心头豁亮:“原来佳对天成,还须妙手得之……须妙手方能得之……”
  饭后,子周善始善终,给妹妹讲经义。
  长生跟着子释去挖笋。
  靠近温泉一边,竹笋多数已经露出地面,虽然也能吃,却不够鲜嫩。到了寒潭边上,子释弯着腰在较大的竹子附近细细察看。瞧见土块微微隆起的地方,便用脚轻踩。觉出土质松软,拿匕首扒开地上竹叶,刨去表层浅土,果然露出一点毛茸茸黄褐色的笋尖来。
  笑道:“这才是真正“春心不死”呢。”
  直起身准备指挥某人下刀子。忽然腰上一紧,被他从背后箍到怀里,死死勒住。
  仿佛一生一世那么久。
  终于,试探着唤道:“顾长生?”身子一下离了地,眼前是几枝绿幽幽的竹梢,半面峭楞楞的山崖,一片蓝汪汪的天空。须臾,身下暖和柔软,已经躺在了温泉边草地上,对上了一双如黑色火焰般灼灼燃烧的眸子。
  ——这一刻,等待已久,早在意料之中。然而真正来临,子释发现自己的心竟超乎想象的惊慌失措彷徨无依。
  本打算闲看镜花水月,没成想一步跨进去,成了真真切切春花秋月。这样温暖坚实的怀抱,如沼泽泥潭叫人越陷越深,如盘丝绞索将人越缠越紧。但是……为什么……明明触手可及,心底深处,突然觉得……一分一毫皆不可把握?
  事已至此,无路可退。李子释岂是畏首畏尾之人?心中不安,偏要迎头而上。扬眉轻笑:“顾长生,你……”
  压抑太久的吼声从灵魂深处迸出,暗哑低沉:“子释。叫我长生。”
  他一点一点贴上他,严丝合缝。十指牢牢扣住他的脊背,久久没有动静。
  子释感到面上炽热的气息几乎要把人烤化,压住自己的身体却像是冰封的岩石,微觉讶异。默默等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从他脸上读出刻骨铭心的隐忍怜惜,心忽地揪起来。抬手抚过他俊朗的眉眼:“长生……”
  这一声叹息般的呼唤,霎那间点着了上边的人,每一寸肌肤都变得滚烫。他抱着他轻轻打颤:“我怕……你疼……”
  唉,真是个傻瓜……勾住他的脖子,把那张眉峰紧蹙的脸带了下来:“长生,别忍着……”贴到耳边,“来,我教你……”
  金刚浴火,烈焰焚心。
  长生只觉置身宝鼎洪炉,仿佛共他历尽三昧真火,练就九转仙丹,从此天地齐寿日月争辉;又仿佛同他化为青烟灰烬,散入缥缈虚空,瞬时魂飞魄碎神形俱灭……
  ——终于,眼前再次看到了绿草青青,耳畔重新听到了碧水摇摇。
  我在这里。他也在这里。
  一切这样美好。
  ……水色山音同旖旎,天光云影共徘徊。
  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子释浑身绵软意识模糊靠在长生怀中,隐约听到他跟两个孩子说:“大哥扭伤了脚,疼得厉害,只好封了穴道。”心想:“以前怎么没发现呢?这小子撒起谎来,信口开河天衣无缝,脸不变色心不跳,简直就是个天才。”实在太累,就此打住。最后一个念头浮上来:“都是芹菜竹子惹的祸……”
  第〇二三章 到此尽欢
  山中不知岁月。子归画了一张“九九消寒点梅图”贴在自己房里,每天用淡墨给梅枝点一片花瓣,以此计日。
  腊月里的一天,终于下雨了。
  雨丝在洞前拉出一张水晶帘子,顺着长生挖的浅浅引水槽流入地势较低的地方。子释在水槽上架了几个小竹筒。雨滴敲上去,仿佛调皮的孩子拨弄琴弦,“叮咚叮咚”响个不停,一派天然之趣,自成韵律。
  四人坐在洞口剥笋。
  子周看看外边,白蒙蒙雨雾弥漫,和温泉上方飘荡的热气相连,完全没有冬日雨天的清寒寂寞。忽道:“也不知山外形势怎么样了。”
  这句话与其说是一个问题,不如说是一声感叹。因此没有人回答,都低着头继续手上的活儿。
  又过了半晌。
  子归幽幽叹道:“要过年了。”
  这句话更叫人伤感。
  子释猛地站起来:“走,我们捉迷藏去!”
  这一片温泉洞穴,连环相扣,很少有真正的死路。翻岩石,钻缝隙,潜水底,总有办法从这个洞到达另一个洞,乃是捉迷藏的上佳场所。只不过深处太黑,几个人向来只在靠外的区域活动。
  划定了躲藏范围,子释摸出一枚铜钱,往空中一弹,拍入掌心盖住,让大家猜正反面。两轮下来,长生输了。
  “先说好,不许用武功。”子释一脸严肃,把小拇指伸出来。上回因为忘了规定这条禁令,自己输得极惨。明知道人在哪里,就是逮不着,生生被那师徒三人欺负——其实人家长生根本不屑参与这种幼稚的游戏,基本上是在边上看他们兄妹三个玩。但是子释被弟弟妹妹整得那么狼狈,这个账是一定要算到他头上的。
  两个孩子和大哥郑重拉勾。长生差不多从十岁以后,再没有干过这样冒傻气的事儿。被面前六只眼睛盯着,也只好把小指搭上去,心里别扭得不行。
  子释竖起眉毛:“玩儿就好好玩儿,不得敷衍。”
  这副小题大做的模样,轻嗔薄怒,不自觉已经带出点撒娇的味道了。看在对面那个有心的眼里,勾上去的指尖“噌”的擦出一团火花来。
  四人果然玩得认真,一丝不苟,小心翼翼。那兄妹三个动作轻巧,藏得也隐秘。长生遵守约定,内力外功均弃之不用。找了一会儿没找着,正准备换个地方看看,不远处一颗脑袋突然冒出来,呼哧呼哧直喘气。
  “唉,长生哥哥,你怎么这半天也不挪地儿?憋死我了……”原来是子周。他躲在一块半露出水面的石头下边,想着对方找不见人很快就会转移阵地,自然有机会悄悄透气。结果不如所料,垂头丧气认栽。
  轮到子周,一转眼就把子归从石头缝里挖了出来。双胞胎捉迷藏,实在毫无悬念可言。两人叽叽咕咕几句,达成攻守同盟。没多大工夫,子释就被弟弟出卖给了妹妹。
  两个小的身手灵活,通力合作,也不知躲到了哪里。子释依稀记得之前看见长生往里去了,脱了鞋子,挽起裤脚,屏住呼吸,轻轻悄悄摸过去。
  钻过几个洞穴,没发现踪迹,正想是不是往回走,一只手斜刺里伸出来,拉得他向后便倒,本能的一声轻呼被结结实实堵了回去。暗骂这不分场合的白痴,害人不浅。欲挣脱魔爪,无奈身子悬空,压根使不上劲儿。再撕扯下去,弄出动静,只会适得其反,索性放弃抵抗,由得他去。
  长生动作极缓极轻,将他放倒在水中,不带一丝声响。这一片积石颇高,水位不过尺余,堪堪没过两人交叠的腰身。四周朦胧昏暗,身体反而变得敏感异常。又要刻意遮掩,彼此都觉得兴奋刺激。忍着熬着磨蹭着,恰是最温柔的碰触带来最浓烈的快乐,叫人沉溺迷醉,无法自拔。
  其实这些天,一到夜里,两个小的睡下不久,两个大的就缠在了一起。为保险起见,长生会顺手在他们促进睡眠质量的穴位上点一点。
  少年情热,血气方刚,那还不是变着法儿的折腾?这两人,一个循循善诱,言传身教,一个勤学好问,举一反三。真正教学相长,共同进步。
  当他们互相拥抱的时候,几乎看得见噼里啪啦火星四溅。青春的潮水流泻奔腾,汇成汹涌澎湃大海汪洋。只是谁也不曾开口表白什么,承诺什么。长生是不敢讲,子释是不愿问。因而从表面上看来,两个人的姿态惊人一致:竭尽全力投身当下,肆无忌惮纵情挥霍。
  双胞胎被彻底遗忘在精心躲藏的角落。一边等得不耐烦,一边又很有成就感。同时暗暗后悔,下次务必记得加一条规定:超过多长时间没被找到就算赢。
  等啊等啊……等啊等……
  终于听到大哥的声音:“子周、子归,快过来,好东西!”
  怀疑是诱敌深入之计,男孩女孩互相看看,不约而同摇摇头。
  半天不见人,子释啼笑皆非。只好大声道:“我输了。你们出来吧。”
  两个孩子欢呼一声,互相击掌。循声跑过去:“大哥,什么东西?在哪里?”
  “呀!好漂亮!”
  借着微弱的光线,能看出大哥手里捧着一大把色彩斑斓圆溜溜亮晶晶的小石头。
  子释撒手,石头哗啦落入水中:“这水底下全是。”
  长生捞起一颗:“大惊小怪……不过是普通的卵石,稍微好看点,有什么用?”
  “你猜。”转头看着弟弟,“子周,早上不是说下雨天无聊?”伸脚拨弄着水底石子,“这不,消遣来了。把锅拿来,多捞点出去,好挑颜色。”
  “啊!对,它们可以当棋子!太好了!”男孩儿连蹦带跳取家什去了。
  挑出两锅大小匀净的卵石,一锅偏黑,一锅偏白。数数,各有一百七八十粒。
  “差不多了。看看子归那边完工了没有。”
  子归的任务是画棋盘。就在子周洞里大石案上落墨,纵横十九路。没有尺子,居然也方方正正。
  “你们俩玩儿吧。”子释把棋子晾干,替弟弟妹妹端到桌上。又问一直旁观的长生:“你会不会?”见他摇头,道,“看两局就会了,复杂的地方让子周给你说说。”
  长生奇怪:“你不来?”
  “费脑子。太累。”伸个懒腰,睡回笼觉去了。
  子周道:“大哥从前很喜欢下棋的。可是那时候快要春试,爹爹说“玩物丧志”,逼着他戒了。害得我只好跟子归下,真没劲……”
  “才不是。”女孩儿反驳,“大哥喜欢的事情,哪一样爹爹不说“玩物丧志”?你几时看他戒过?我听小姨娘说,那年刺史大人借了丁家“佩园”开“仙机会”,请来好些国手名士对弈。大哥混进去看了两天,结果回来大病一场。从此之后,就不怎么下棋了。”
  忍不住笑起来:“后来,那什么“棋圣”还追到家里来打听。小姨娘拿笤帚把他轰了出去,说:下棋的没怎样,看棋的倒先看伤了。我们家孩子是要应科举中状元做丞相的,怎么能跟你这江湖骗子鬼混……”
  “这么好玩的事儿,我怎么不知道?”
  “你正巧跟爹爹出门做客去了。娘怕爹爹知道了又要罚大哥,不让说。”总结道,“所以,大哥不下棋,就是因为那回看得太狠,看伤了。”
  长生想起子释看自己射箭也差点看晕过去,十分认同子归的话。这人样子柔弱得很,接触时间长了,知道他远比大多数人都要坚强。可是,再多了解一些,就会发现,他的坚强,很可能全部都是假象,留下无数看不见的内伤,叫人拎着一颗心,怕他不定什么时候会承受不住。
  忽然难过得无以复加。
  ——也许,他天生就是最娇贵的金线火莲,只应养在四季如春白玉仙宫。也许,他生来就是最清澈的秋水明镜,只该映照花好月圆人间美景。现如今这样外柔内刚坚忍不拔的性子,是多少泥尘沙砾一点点磨出来的?又是多少暗箭明枪一招招逼出来的?什么时候……才算是个尽头?
  这种认知越清晰,心中越害怕。长生握紧拳头,下定决心:不能说。至少现在,什么都不能说……
  两个孩子一边下棋,一边很给面子的为长生讲解。围棋死规矩并不多,妙在活着无数,千变万化。两盘下来,大致都能看明白了,渐渐瞧得入迷。
  双胞胎下棋非常有意思。你来我往干脆利落,彼此过于熟悉默契,真正旗鼓相当。两人都觉得不胜不负的很是尴尬,于是轮流跟长生下。不下场的那个就站在长生后边当顾问。
  一开始,考虑到对方完全是新手,子周大剌剌的让了十三个子。还皮笑肉不笑的道:“长生哥哥,别介意啊。话说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
  长生敲他脑袋一下:“别跟你大哥学得这么假惺惺。”执黑先行。
  他落子很慢,有时候还会停下来向顾问请教一下规则。然而每落一子,皆有所图,极少浪费。半天过去,已经下得似模似样。
  子周很快吃不消,让子数目急剧下降。闷闷道:“长生哥哥,你是不是学过兵法啊?”
  正在琢磨下一步的人心中暗惊,面上神色不变:“为何有此一问?”
  “大哥教我下棋的时候说:棋盘如战场,博弈即杀伐。爱下棋的人多数喜读兵书,懂兵法的人往往易通棋路。我觉得……”似乎不知怎样表达,想一想才道,“你学得这么快,而且,许多手法还不怎么会用,却让人觉得……对,有杀气!”男孩儿点点头,“有杀气。”
  “你忘了,我是武林高手。学这种打打杀杀的游戏,自然容易入门。”
  “也是。你争我夺,短兵相接。一回事。”
  长生心中一动,问道:“你大哥也喜欢看兵书么?”记起很久以前曾经听他兄弟二人争论西戎弓马夏人战阵的话题,可惜当时深入讨论少,强词抬杠多。现在回想,李子释明显有避重就轻的意思。
  “大哥他什么书不喜欢看?连我描绣样的图册都要抢去翻两天。”答话的是子归。
  “也就常下棋的那段时间看得多,后来都是我在看,没见他动过。”子周有点儿郁郁,“那时候,我把大哥找回来的棋谱兵书使劲儿读,怎么也下不过他。就想等我长到跟他一般大,肯定能赢……幸亏他不爱下棋了,我现在……比起他十三岁,可差得远。”
  “子周,难得你这么有自知之明。”子归笑。
  长生对李子周由衷同情。身为男孩,生活在天才大哥阴影之下,压力可想而知。
  继续旁敲侧击:“坊间兵书少见得很,他居然弄得到?”
  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大夏国历代朝廷对兵书都有相应的管制政策。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太平盛世,兵书无用武之地,没有市场,几乎用不着管。到了动荡时期,朝廷又无力管制,禁令形同虚设。更何况,敌人打过来,跟手里有没有兵书通常没啥关系,最后往往变成守着一仓库兵法典籍被人抢掠烧杀。
  然而对另有图谋的西戎来说,这种管制却使得他们想要获取军事理论方面的书籍相当艰难。莫思予本身算是个活书库,但他更擅长的是政务谋划。而且,依老莫的观点,锦夏早已从内部腐烂,怯懦松散的夏军对上悍勇迅疾的西戎骑兵,什么阵法什么队形通通白扯。
  事实证明,他完全正确。不过符杨是有远见有水平的领导,一直在考虑军事体制改革的问题,因此很希望得到一些兵书以作参考。当年符亦拉回去几大车夏文典籍,负责管理“集贤阁”的翰林学士太尽责,经史诗赋甚至年历筮辞都随他挑,就是没有一本兵书。
  长生曾听莫先生提及夏人兵法。虽然只有片言只语,窥豹一斑,却深深震惊于其中变幻莫测的诡谲心机。在西戎男儿里头,自己已经算是罕见的表里不一胸有城府了。和莫先生提到的那些匪夷所思权谋计策比起来,简直就是小孩子。由是对老莫有点儿敬而远之。
  ——那时候的他,对自己智慧能力相当有信心,不觉得有朝一日会要用上如此高级的阴谋。
  子归听了长生的话,摇头叹气,痛心疾首:“说起来,大哥为了弄书,真是……”
  “坑蒙拐骗嘛!直说无妨。”子释从里头走出来,一边说一边打哈欠。两眼惺忪,姿态慵懒,睡得心满意足。走到洞口,雨早就停了。探头看看天色:“嗬!你们还真是废寝忘食啊,下棋不用吃饭的吗?”
  竟已是黄昏时分。三人这才感到肚子咕噜咕噜叫唤。一齐动手,这边煨笋,那边煮汤。
  “虽然官府对兵书有所管制,到底不是禁书,弄总是弄得到的——功夫不负有心人么。”子释回答长生之前的问题,开篇却扯得很远:“《集贤阁总目》上列有传世兵书八百种,民间刊印过的也不下百余种。每当战争频繁之际,也是名将辈出之时,兵法自然繁荣。上一次兵书大行其道,恰在太祖开国之初……”
  长生定睛瞅着,在心里笑。他只要一说这些话题,才子毛病就会发作,不由自主讲来历,谈出处,析源流……那样精灵通透一个人,偶尔沾点书呆子的迂气,实在可爱。
  “只是这些年来咱们大夏国自上而下奢靡成风,疏于武备,兵书不怎么受重视,多有散失。江南士林更是爱讲文采风雅,没人收集这些,所以比较难找。要不是为了下棋,谁会巴巴的去找来看?”
  长生笑不出来了。
  李子释说话,喜用春秋笔法。总是漫不经心带出微言大义,常常叫听的人毫无防备肉颤心惊,他自己倒是浑然不觉满脸无辜。
  双胞胎心情也沉重起来。子周轻轻吟道:““一枰玉子敲云碎,几度午窗惊梦残。缓着应知心路远,急围不忘耳根闲。”咱们彤城,棋下得好的名人还真不少。光顾着“心路远”,“耳根闲”,西戎兵临城下之日,可没见他们有什么招儿。”
  “子周,你这又是苛求了。”子释开导弟弟,“是咱们锦夏整盘棋没下好。彤城不过收官一颗子,虽然努力拼杀,无奈大势已去,孤军无援,终成一步死棋。”
  “原来一切后果,皆有前因。”子归望着子释,神色茫然,“大哥,你说,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
  “你不是已经说了?”子释还是闲聊的语气,“一切后果,皆有前因。今日种种,由来已久。不过是有些远点,有些近点;有些明摆着,有些暗地里;有些从上边来,有些自下边起……最后汇聚到一块儿,就变成了挡不住的洪水,足以裂万钧之石,溃千里之堤。”
  “大哥,你是说——”子周心中沉痛,却不愿回避,“即使没有西戎入侵,咱们锦夏也……”
  子释默默点头。
  “可是,大哥,我还是不明白,怎么就……变成这样子了呢?”子归犹不甘心。
  “你还要往深了追究,我可真答不上来。”子释拨弄一下火堆,心想,总不能跟你讲“历史必然性及偶然性与历史事件的关系”,到底叹了口气,“或者,只能去问老天爷。”
  想起仍然没有回答顾长生的问题,转头道:“我当初找遍整个彤城,只有守备府里藏了几部兵书。林将军身边一个小厮看上了我们家翠翘姐姐,我替他送了两回东西,他就把书偷出来让我抄了三个月。”
  一笑:“这么长时间也没被发现,可见林将军是不读兵书的。后来林将军守城厉害得很,可见读不读兵书跟打仗也没太大关系……所以说,棋局如战场,它毕竟不是战场;世事如棋局,也终究不是棋局……”
  真不该问……长生心痛不已,后悔莫及。
  后悔归后悔,打定了主意的事,总要努力实行。
  从这天开始,师徒三人每天午后都要杀几盘。子周也染上了他大哥好为人师的毛病,非常享受指导长生哥哥下棋的感觉。遗憾的是,被指导者天赋既高,又勤于练习,棋力持续提升。一个月后,已经无需让子,偶尔还互有输赢。
  失去了为人师表的优越感,却换来一个不可小觑的对手。李子周大为振奋,使出浑身解数,施展诸般武艺,企图保持领先优势。双方都是较真的主儿,盘面上渐渐紧张起来,各种杀伐陷阱,阴谋阳谋,纷纷登场。子归看看没自己插手的份儿,掉头射箭去了。
  难为这两人一边杀得你死我活,一边说得肝胆相照。一局终了,总要复盘共同研究探讨一番,交流经验,检讨得失。李子周掌握着先进理论,又见多识广,各种布局招数讲起来头头是道;顾长生眼光敏锐,思路清晰,进退搏杀之际果断神勇。二人正好互通有无,取长补短。有时候聊得深入,复盘讨论的时间比下棋的时间还长。
  子释正好用这段时间补觉。
  在开发下棋项目之前,由于那三人过于好学上进,谷中闲适生活,日程排得颇紧。经史课业,游戏娱乐,日常饮食……无论哪个环节,只要子释加入,立即增色生辉。两个孩子不管干什么,总要拉上大哥才有意思。晚上还得应付某人索取无度。因此,没过几天,就觉得精力难济,渐渐萎靡不振。
  有一天讲了一段经义,叫弟弟妹妹抄写背默,自己趴在案上就睡着了。子归拿起笔替大哥画了个猫脸。子释喃喃道:“长生,别闹。”蹭一蹭,接着睡。女孩儿一愣,看看手里的笔:长生哥哥怎么会干这种无聊事?
  正好长生进来,皱皱眉:“就这么睡着了?回头又嚷肩膀疼……”看见左右脸颊各三撇胡子,闷声大笑,合不拢嘴。伸手拿过毛笔,蘸了蘸墨,往两边额角上分别添了一只尖尖的小耳朵。欣赏片刻,一把将人打横抱起,送了进去。
  子周忍笑忍得辛苦。待长生走远了,终于揉着肚子道:“哈哈……等大哥醒来,咱们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不要告诉他……”
  子归望着大哥住处的方向,若有所思:“你有没有觉得……”
  “觉得什么?”子周问妹妹。
  “没什么。”
  …… ……
  过了些天,长生开始教双胞胎连珠发射的技巧。子释大有兴趣,坐在水边石头上看。
  忽听“噗通”一声,正在上课的三人吓一大跳。转头看时,石头上竟没了人影。子周子归刚反应过来,长生已经跳下了水。
  “咳……咳!……”就算温泉浮力够大,这样突然掉下去,还是呛了好几口。子释咳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长生让他趴在自己肩头,一手搂紧了,一手拍着后背,又是内疚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困成这样,在这儿死撑个什么劲儿……磕着哪儿没有?要不是这水,还不直接砸成肉饼?”边教训边往洞里去了。
  子周还没笑够,忽听子归道:“长生哥哥那样子对你笑过没有?”
  男孩儿摸不着头脑:“那样子是哪样子?”
  “就是刚才那样子。”
  “刚才那样子……是什么样子?”
  “唉……”女孩儿叹口气,啥也不说了。
  子周瞪一眼妹妹:“莫名其妙。”
  第〇二四章 相对忘机
  一个长长的午觉过后,子释觉得脚趾头都是软的,怎么也爬不起来。光线晦暗,脑子混沌。一时想不明白是早上还是晚上,是他乡还是故园,是前世还是今生。
  于是浮在一片虚无当中。寂寞孤独,自由自在。无依无靠,无所畏惧。
  外边传来说话声。
  未及思量,已经魂归肉体脚踏实地。
  五色凡尘人间百味,七情暗入六欲明张,霎那间把身心都填满了,再无半点空隙。
  坐起来。不觉吟了半阙词:“水调数声持酒听,午醉醒来愁未醒。送春春去几时回?临晚镜,伤流景,往事后期空记省。”
  悠悠叹口气。
  ——至此,这个午觉睡得功德圆满。
  蹲在水边洗把脸,往外走。长生和子周恰好一局完毕。
  “今天这么慢?”平常子释睡完午觉,他俩差不多已经复盘讨论结束。
  “长生哥哥连输了七天,今天又输了,非要多加一局。”子周语气挫败。本来他中盘形势大好,谁知竟被对方一步一步扭转局面,最后心不甘情不愿的认输,郁闷无比。
  “胜负乃兵家常事,不过是消遣……”子释边说边往盘面上溜了一眼,失笑,“怎么下成这样?”棋盘上黑白纠缠,繁复芜杂,势力相当,胜负难分。数了数,怜悯的瞧着弟弟:“半目之差啊。怪不得你觉着冤。”看看隐含得意的那个:“如愿以偿?”
  长生好不容易扳回一局,扬眉吐气,笑道:“是得偿夙愿。”
  两人开始复盘。子释在旁边杵着。
  长生停下来,瞅他一眼:“子归说你看棋看伤过,听着这么玄乎呢。”
  “我那时候……年少气盛……”领悟过来,知道他担心什么,哂道:“就你俩目前这点水平,如小儿角力,根本不够看。”
  某人自尊心受了打击,不服气:“你倒说说,够看的水平什么样?”
  子周也缠上来:“大哥快说嘛!你居然去看了“仙机会”,都没跟我讲过,真过分……”
  这下没法善了。子释坐下,抓了两颗棋子在手里把玩,慢慢回忆:““仙机会”最后一天,“鬼才”杨冼与“棋圣”郭百祥同为二十七胜三负,于是又加了一局。当时天色已晚,若不限时,这两人不定要下多久。丁家二少拿来一个水晶沙漏,恰好半个时辰。刺史大人于是宣布,就以半个时辰决胜负。”
  “啊!”两个听众都是一声惊叹。半个时辰一局棋,几乎对方落子马上就要回应。双方都是绝顶高手,这一局下来,得多好的眼力,多快的算路,多准的直觉才能获胜?不必细说,已觉刀光剑影杀气腾腾。
  “陈侍郎家大少爷恰好站在我边上,要跟我打赌,看谁能把这局棋背下来。我早看他嚣张狂妄不顺眼,立定主意要杀其气焰,求之不得,一口就答应了。”子释摇摇头,批评自己,“唉,年少轻狂啊……”
  “不要扯别的。”长生阻止他的感叹。
  “大哥,等一下。”子周飞快冲出去,把子归拉进来一起听。
  子释接着往下说:“一上来,就听“啪啪”落子之声,越敲越快,如密雨穿林,冰敲竹叶……”忽然省觉讲故事的毛病又犯了,打住。
  “总之,因为他们下得实在太快,大家都看晕了。棋力差点的干脆出去喝茶,单等结果出来。沙漏流尽,一局终了,不管下棋的还是看棋的,无不汗流浃背。
  “我看得难受至极,陈大少也好不了多少。可是谁都不愿示弱,当场就替他们复盘。到四十手之后,他开始出错,变成我一个人摆子。”
  子释轻叹一声:“其实这时候我已经赢了。可是心里面好像受了什么蛊惑似的,一步步摆了下去,直到最后一手……郭杨二人本就杀得惊心动魄,惨烈无比,看一遍都受不了,何况来第二遍?那天晚上,我都不知道自己怎么回的家。”
  “小姨娘说,是丁家二少爷亲自送大哥回来的,原来大哥你不知道。”子归插话。
  子释装作没听见:“听说杨冼输了这盘棋,回去吐血不止,没几个月就死了。我本来很喜欢下棋时候那种运筹帷幄,胜负在手的感觉。经过这次事情之后,突然有些害怕,不愿意摸棋子了。”
  听到杨冼丧命,三个人齐齐“啊”了一声。长生想:“这姓杨的输了棋又输了命,只怕除了技不如人,气量和韧性都差了点儿。至于他……却是心太软……”
  这段往事传奇而残酷,说者听者都需要时间消化。沉默了好一会儿,子释才道:“现在想想,其实是我自己修为不够,生了心魔,才会被其中杀伐之气侵袭,受蛊惑而不自知。”笑了,“也不是什么坏事。从此机心淡了不少,学业反而突飞猛进。还是那句话,世事如棋局,它终究不是棋局,另有玄妙之处。”
  李子释已经是第二次说这话。长生望着他,想起从相遇到现在种种过程,忽然深刻体会了其中的意思。但是……眼前却有一盘非下不可的棋,正等着自己步步为营。
  他只能在心里无声的说:“子释,对不起……没有谁,能当局外人。你告诉我,怎样……才能把这盘死棋做活呢?”
  第二天午后,子释把子周叫到旁边。哥儿俩鬼鬼祟祟交头接耳片刻,一个去睡觉,一个来下棋。
  结果,这一局,长生中盘就被逼入绝境,大郁闷。
  “子周,你大哥跟你说什么了?”
  “嘿嘿……”男孩儿很久没有赢得如此痛快,边笑边摇头,“天机不可泄漏。”
  “少跟我来这套,老实交代!”开始武力逼供。
  “别,我招。”子周跳开几步,“长生哥哥,我说出来你别生气啊。”
  清清嗓子,拿出他大哥说话时那副煞有介事又满不在乎的神气,把子释的原话复述了一遍:“你只管下好自己的就行了,根本不用理他。记住,你的棋路天生就是他的克星。去吧。”末了,还意犹未尽般模仿子释的动作,往长生肩膀上虚拍两下,以示勉励。
  长生气结。
  惦记了一下午,终于等到他午睡起来,两人一块儿备晚饭。
  “你今天跟子周说的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天生就是我的克星?”问得有点哀怨。
  “那个啊……正所谓“不争而自保者多胜,务杀而不顾者多败”。从昨天那局棋看,子周追求坚实稳妥,而你立志锐意进取,就棋路来说,他确实是你的克星。只不过你气势太强,咄咄逼人;他信心不够,立场不稳。结果被你带得乱了阵脚,陷入局部缠斗拼杀,以己之短攻彼之长,终致溃败。所以我叫他稳住心神,鼓足信心,纵然你杀得再狠,他只要稳打稳扎,就肯定能赢。”
  说到这,看着长生:“因为全盘的胜利,不在于“杀”,而在于“围”……”
  过了几天,子周悄悄拉住子释,可怜兮兮:“大哥,我又输了。”
  “这么快?”
  男孩儿耷拉着脑袋:“你不知道,长生哥哥好厉害的,我一出新招,他马上就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此话怎讲?”
  子周捧出棋子摆上,给大哥演示一番。
  子释看罢,道:“你长生哥哥若是早几年学棋,如今只怕已经是国手了。你现在纵使赢了他,迟早还要输。”
  “以后输以后再说,现在赢了就行。”
  子释想想:“你不如这样,这样……试试看吧。”
  第二天,下到激烈处,长生借着子周一记昏招,穷追猛打,吃掉中腹棋筋。正准备乘胜收官,才发现对方不知什么时候暗中布下的几颗孤子互为犄角,遥相呼应,竟已成燎原之势。大惊之下,竭力弥补。苦苦挣扎,最终未能挽回,颓然长叹。
  这回不向小舅子逼供了,直接找情人算账。
  “你什么时候给他支了那般阴损的招儿?教坏小孩子。”
  子释闻言,把脸一板:“棋虽小道,实与兵合。兵者即是诡道,然变诈劫杀,暗合阴阳;胜负相争,以求正义。斗力用智,终落下乘;入境通幽,方为上品。真正的高手,神游局内,意在子先,图胜于无胜,灭行于未然……怎么叫“教坏小孩子”?!”
  长生屈服:“说不过你……”
  子释笑:“岂不闻“有益之而损者,有损之而益者。与其恋子而求生,不若弃子而取势”。依你俩的性子,都习惯求得,寸土必争。所以我叫他不惜失,弃子诱敌。你果然上当。”又安慰他,“凭子周的本事,这种伎俩也就用一回。除非做得更隐秘些……不过要算得那么深,谈何容易。”
  长生暗道:“你们夏人,可真狡猾……对,还非常虚伪……”
  正月二十四,是双胞胎十三岁生辰。
  新年那几天,男孩儿下棋下得高兴,女孩儿射箭射得投入。子释什么也没提,就这么平平淡淡普普通通过来了。
  后来又有些后悔。日子过得飞快,谷中快乐时光眼看就要结束。出去之后谁知道等待着几人的是什么。这里的每一天,都那么珍贵……
  上午,两个孩子像往常一样,乖乖在“无书斋”里写作业。子释走出几步,回头看一眼。正在琢磨棋谱的某人站起来:“头昏脑胀,得清醒清醒。”跟着往外走。
  刚拐出洞口,就拉住前面那个,错步旋身,把他摁在挂满白色杜蘅花蕾的山壁上。
  子释被长生亲得差点背过气去,一脸绯红。映在白花绿叶之间,艳色无畴。
  “要死啊——”欲骂两句,离弟弟妹妹实在太近,只得收声。想踹两脚,双腿发软,心有余而力不足。
  “你把我勾出来,不是要做这个?”某人问得诚恳。伸手拈去落在他肩头的花蕾,又把挂上枝蔓的青丝根根理顺。重新搂住了,准备再接再厉。
  “谁把你勾出来……我有事跟你讲……嗯……”
  唉,算了。只有一张嘴,没法同时两般用。这头告一段落再说。
  总算完成阶段性工作,一个气喘吁吁,一个神采奕奕。
  长生托起子释的腰,望着他眼底两泓春水,浑身都紧了紧。喉头发涩,悄声道:“不如……我们到竹林边上去?”
  被问的这个身子软得像晒化了的麦芽糖,意志却强韧得如同扯不断的牛皮筋。拍拍他脸颊,语气坚定:“今天是子周和子归的生辰,我叫你出来,是要你帮忙准备打牙祭。”
  这个理由出乎意料,然而足够充分正当。长生只好让步,老老实实打下手,充当忠仆杂役。心里面对于这个牙祭要如何打法,也相当好奇。要知道,谷中食物来来去去不过那几种,再怎么变着花样吃,这么多天下来,也觉着他早已搜肠刮肚绞尽脑汁黔驴技穷,不知还能弄出什么惊喜来。
  叹气:“这人花花肠子怎么就那么多……”
  子释先打发长生挖了不少葛根——自从想着要给弟弟妹妹过生日,就刻意留了几株肥大的没动。自己在这边清洗,叫他拿了锅到对面寒潭打水。
  长生看他把葛根切块放到锅里,捡了块圆石洗净,开始挤压研磨,直至果肉磨成一锅白浆。
  竹竿上晾着几件衣裳。子释站起身,顺手就把长生一件单衫扯下来,蒙在锅上。
  “哎,你干嘛?那是我的……”
  “知道是你的……你的最薄,正好合用,多荣幸啊。”
  将另一口空锅摆到旁边。双手端着那锅白浆,试试份量,又放下:“太沉。还是你来吧。注意扣住边儿,别让布滑下去,晃动要均匀,让粉浆慢慢滤出来……”一边解说一边比划,心想:“凭他手上功夫,干这技术活儿倒正好。”
  滤完一遍,添点儿水滤第二遍。最后渣滓倒掉不要,浆汁沉淀半天之后,撇去面上清水,得了小半锅湿粉。
  “把开水倒进来。记着,细水长流……”长生听从吩咐,滚开的沸水徐徐注入。子释拿勺顺着一个方向轻轻搅动,不一会儿,白色湿粉随着他的动作渐渐变得透明粘稠。
  “这个……不是浆糊么?”奇妙是很奇妙,不过,跟打牙祭有啥关系?
  “一会儿你就知道。”说着,让他把那锅浆糊端到凉快地儿晾着。顺口问:“你生辰什么时候?”
  “三月初三。”
  “上巳修禊日?这么好的日子,真难得。”
  三月初三上巳节,民间会男女,求子嗣,文人修禊事,祈吉祥。
  子释笑道:“怪不得你的名字是“长生”二字。真是应时应景有福气的好名字。”
  “是我娘起的。”若不是子释这样提起,长生自己差不多都忘了母亲赐予的小名还有那般悠远的来历。被他说得心里暖洋洋的,于是问:“你呢?”
  “四月初八。”
  四月初八……那不正是符定和自己带兵围攻彤城的时候?如此说来,城破之日,他过完十六岁生辰只有十天……
  子释看他楞着,面有得色:“耳熟吧?想不起来?告诉你,是佛诞日啊。”
  长生回过神:“原来是佛诞日……”
  多么荒唐多么刺痛人心的巧合。
  “唉,听说原本我该叫“子逸”,就因为生在这一天,硬改了叫“子释”。你说“子逸”多好,又好听又好看,透着说不尽的风流倜傥潇洒多情……“子释”,硬梆梆老气横秋……”
  李免的“免”字,兼有逃逸释放之意。因为生在佛诞日,李彦成给儿子取字,自然用了和佛家有关的“释”字,也是顺应天时的意思。
  瞧着他故作懊丧的模样,仿佛一下子小了好几岁。长生觉得一颗心熬得跟旁边那锅浆糊没什么两样。把他拉过来圈在怀里:““子释”有什么不好?你还嫌自己不够风流倜傥潇洒多情?嗯?正该用这个名字压一压……”顺便把人往怀里压了一压。
  子释随着他的动作往后靠,两人趁势滑坐到地上。
  安静片刻,子释忽道:“可惜了。今年谷雨是三月初二。出了这绝谷,恐怕没法给你过生辰。”
  “……那你怎么补偿我?”
  “嘿!我说,人不能无耻到这个地步罢?”
  “不如——你陪我下一盘棋?”
  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一个要求,子释呆了一下。心里还没什么成形的想法,直觉的对这个建议非常排斥,不由自主信口胡扯:“你还真上瘾了……我不过给自己弟弟支两招,何至于如此怀恨在心睚眦必报……”
  长生渐渐摸出他这毛病:每逢心虚胆怯便越发大张旗鼓的转移话题。见他这样,心里“咯噔”一下。
  不及细思,对方破绽一闪即逝,已经开始正面回应自己的问题:“下棋这个东西,有些人凭算计,有些人凭感觉。不管算计还是感觉,下得好的,无不既靠先天秉赋,亦须后天习得。总要勤学苦练,日日不辍才行。我已经丢开快三年,也就现在支使支使子周。真下了场,恐怕会叫你失望。你想增长棋力,等出谷以后,天下高手多的是……”
  “我又不是为了增长棋力……”嘟囔半句,怔住了。
  其实一发现子释顾左右而言他,长生下意识的就开始后悔。等听他多说几句,忽然无比痛恨自己这个提议。明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曾经十分过敏,怎么就忍不住说出了口呢?究竟是想碰触什么?得到什么?还是想试探什么,证明什么?……
  立即放弃,补充道:“又不靠它吃饭,玩玩而已。就是随便这么一说……”
  子释却不肯放过他,兀自继续:“棋之一道,不管如何宣言修身养性,到底胜负才是根本。所谓“图胜于无胜”,不过是各人心机手段不同。若无胜负之心,压根儿没资格下场。一旦下了场,就不能敷衍,定要聚精会神,老谋深算,竭尽心力,以图完胜。”
  “不是说了嘛,玩玩而已……”
  长生胳膊扣得更严实些,把头埋在他肩窝里,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他那么快就读懂了自己潜藏而后觉的念头,第一时间选择了拒绝这场胜负较量。这是什么样的心灵碰撞?彼此明白对方甚至超过明白自己,一触即退,互相体谅,断不肯赶尽杀绝。是因为不敢还是不愿?是出于害怕还是包容?是绝往后念想还是留来日生机?……长生禁止自己想下去。
  子释略停一停,坦然道:“长生,实话跟你讲,我胆子太小,既怕赢,更怕输,还怕累……”说到这,侧过头,拿眼角余光扫一眼身后的人,笑得狡黠,“这么损耗心神的事情,除非……你答应晚上别来闹我,或者,可以考虑考虑。”
  经过那般百转千回,长生如何还能答应?心中拿定主意,面上故意做出为难的样子:“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也罢,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衡择其重。我看我还是——”贴到他耳边低语。
  子释起先没什么表情,听到后来,忽地飞红了脸,回身一拳砸过去:“禽兽啊你……”
  洞里。子周默完一篇,站起来:“我去看看大哥和长生哥哥在干什么。”
  “别去。”女孩儿头也不抬。
  “为什么?”
  子归放下笔,支着下巴想一想:“没准……大哥看到你晃来晃去,就会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他会难过。”
  “也是。”男孩儿坐下。写不两个字,又道:“可是大哥每年都亲自给我们找礼物,他要是真的忘记了,过两天想起来,说不定更难过。”
  子归心说:“恐怕想不起来。”没作声。
  两人又默了一篇,就听子释在外边喊:“开饭了——”
  才出洞口,就见石头上四只竹碗里亮晶晶一团。大为惊奇,忙跑过去细看,竟是四碗晶莹剔透的淡褐色面条!
  子释把筷子递给他俩,微微笑:“亏得你们长生哥哥好刀工,削出名副其实长寿面——”自己端了一碗,拿筷子挑起来:“每碗都是一整根呢!沾二位小寿星的光,我也是头一回尝……”
  “大哥……”双胞胎眼睛里全是泪花。
  子归更是内疚,泪珠落到碗中,脸上却笑得灿烂:“我还以为……你忘记了……”望着两个哥哥,忽然觉得说什么都多余。只捧着碗问:“这个拿什么做的?好特别。”
  “葛根粉冲熟了,晾成水晶冻,再用刀削出长条——”子释一边说,一边把事先备好的水芹碎末和笋丝分别拨到四只碗里:“撒点儿盐,拌一拌。”
  “好吃……”
  “还有更好吃的。”说着,冲长生点点头。
  子周和子归这才发现另一边火堆上架了一块大圆石头,烤得直冒烟。
  长生左手抓了一条银鱼,右手拿着匕首,切出好些薄薄的生鱼片。把它们平摊在石头上,只听“滋啦”几声,转眼就烫熟了。两个孩子一阵欢呼,争先恐后过来品尝。吃到后来,更是自己动手,一边切一边烫,连说带笑,兴高采烈。
  长生夹了一片鱼肉放入口中,鲜嫩清新,美味异常。再看看面前那碗神奇的“水晶长寿面”,有点不敢相信出自自己之手。心想:“如此绝境,居然还能把日子过成这样……真不知从前那十六年,他都怎么过来的……”又想:“他说可惜不能给我过生辰,若是能够,会怎样?”光是这么毫无头绪的揣测一下,已经情难自禁神魂颠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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