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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6 阿堵(现代)
  子释心中哀叹:“笨蛋……这种时候,要默默耕耘效果才会好……”
  果然,傅楚卿浑身一紧,顿时察觉不对。
  话说强盗头子傅楚卿本是落魄的世家子弟,十来岁就在外浪荡,悟性和运气都不差,学得一身好功夫。成年以后,纠集一帮江湖混混,地痞流氓,干着开山种树收买路钱的营生。也曾遇上过几个狠角儿,最终他都凭着坚忍的性情和毒辣的手段,反把对方给收拾了。
  彤城之战后,东边大批富户逃进楚州。傅楚卿审时度势,领着手下弟兄们迅速转行,专做劫杀难民这一无本万利,丧尽天良的勾当。原本他的根据地设在越楚交界处,后来见西戎兵攻克的范围越来越大,傅老大高瞻远瞩,转移到楚州南部腹地。仙梳岭紧挨着麻叶镇,山外是通衢要道,山里是重峦叠嶂,易守难攻,十分适合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想当初他也曾历经几番浴血拼抢,才独霸了这块宝地。
  所以,傅老大年纪虽然不过二十七八,却实实在在不折不扣是条常年在刀口上打滚的江湖好汉。听得耳后刀风之声,惊觉手边空荡荡,身上赤条条,以他多年搏命的经验,第一反应就是带着怀里的人一齐翻身,替自己挡住这一刀,然后再往前抛送,又是件现成的兵器。谁知临到转身那一霎,入眼青丝如瀑容颜胜雪,鬼使神差的就顿了顿,莫名其妙松了手。
  这一迟疑,背上剧痛,来袭之人的刀锋已经入肉。当机立断,纵身前跃。尽管如此,后背还是划出了尺余长的口子,转瞬间血渍淋漓。傅楚卿一声大喝,猛地伸手抓住床上被褥,一抽一送,如藤蔓长蛇缠上了对方刀刃。
  长生自习武以来,还是头一回真正在近距离实战中遇到厉害对手。本能的冷静下来,豪气陡然而生。弯刀被缠住,运足全力未能挣脱,马上弃刀出拳,不退反进,贴上去近身相搏。你来我往几十招,傅楚卿这才看清,偷袭自己的不过是个半大小子。尽管渐落下风,却是一招一式从容不迫,灵动巧妙而又法度谨严,俨然大家风范。他后背的伤虽然不深,但失血极快,不可久拖。当下不留余地,打定主意要结束战斗。
  长生见对方来势,无法硬挡,立即抽身后退。
  傅楚卿正待乘胜追击,忽闻后头“叮当”声响。直觉危险,霍然转身。
  子释之前因他抽走被褥,带得跌落地上,恰好倒在两人的衣服堆里。一眼瞥见他的佩刀就扔在上边,顺手拿过来当拐杖,撑着站起身。鲜血顺着双腿往下淌,很快染红了立足之地。瞧着顾长生连连后退,即使不懂武功,也明白形势不妙。想起弟弟妹妹还不知怎样,眼下已是你死我活的时刻,忽然气血上涌,也不管行不行得通,拔刀出鞘,双手握住刀柄,朝着敌人笔直刺过去。
  傅楚卿这一转身,恰好正对着李子释明晃晃的刀尖。
  当场愣住。
  ——只见他一身孤绝清冷,满面冰寒肃杀;背后烈焰狂舞,手中刀光闪动;走下千手观音的莲花宝座,一步一个血色足印,款款而来。
  万籁俱寂,天地失色。
  时间仿佛停滞。
  唯有他,如天神下凡修罗出世,穿越时空冉冉降临。
  傅楚卿就像被摄了魂一般,直愣愣的站着。眼看着他一步步接近,绝不停留,毫不犹豫,手起刀落,轻轻巧巧随随便便,如同切豆腐块儿似的,一把刀无声无息,捅进了自己胸膛。
  身体缓缓仰面倒地。倒下去前一刻,似乎听到他微微叹息:“现在——,你不需要知道我的名字,我也不需要知道你的名字了……”心中却想:“奇怪,我在这里住了这么久,怎么从来没注意,那千手观音额头上还有一只眼睛呢……”
  直到傅楚卿横在血泊中再无动响,子释弯腰拾起衣裳套在身上,长生仍旧只是呆呆望着他,神色茫然而痛楚。
  子释披着衣衫,双手不停打颤,几次都没能把衣带系好。干脆作罢,胡乱裹一把。看顾长生还在发傻,低喝道:“走!”一边问,“子归和子周呢?”
  长生慢慢从空白状态中清醒过来,脑子顿时被一种极端复杂的悲愤情绪占据,恨得不知如何是好。应了一声:“在外面。”抬腿猛踹,“哐当”一声巨响,大铜香炉倒在地上。炉中熊熊燃烧的木头火屑四散飞撒,立刻点着了好几处地方。他抄起刀冲出去,铁青了脸,见一个杀一个,见两个杀一双。
  子释走出大殿,才发现西边柴房也着了起来。卫家诸人正往外跑,子周和子归在后头挡着几个强盗。两个孩子都拿了兵器,初次上阵,倒也有模有样。二人配合默契,联手对敌,越打越顺。几个强盗不过仗着人高马大,并没有什么真功夫,很快只剩下招架之力。
  卫枢跑出几步,突然停下,寻了一截木棍,回身加入战阵。仿佛发疯着魔一般,劈头盖脸猛扑猛打,嘴里嗷嗷吼叫:“我打死你们!我打死你们!打死你们这些王八蛋……王八蛋……”
  他这一搅和,几个强盗更加慌乱,“噗噗”两声,被捅中要害,横尸当场。两个孩子初次杀人,连退几步,望着手上血淋淋的刀子发木。卫枢却似浑然不觉,挥舞着手中棍棒,继续恶狠狠鞭尸。
  东边僧舍是强盗们的住处。听到响动,纷纷抄家伙跑出来。
  长生心中一股冲天恨意,正无处发泄,等着拿人开刀。见他们送上门,径直迎了上去。刹那间刀光如水银泻地,身形若飞猱豹螭,每一步进退,都有人惨叫身亡。他一日不停奔波,紧接着连番苦战,加上情绪激荡,全神贯注,不知不觉间,竟把功力逼入了更高一层。
  一时杀得眼红性起。几年出入战场练就的无情狠戾之气,这么多日子以来刻意掩饰,加上环境熏染,本已消磨不少,此刻却尽数显露。强盗们多数并无功夫,有也不过几式粗浅拳脚,被他一通挑刺砍削,很快死的死伤的伤,躺得满地都是。
  傅楚卿的两个结拜兄弟武功都不算差,本该反应最快。无奈变故发生时正忙着办事,反而落在了其他手下的后面。等他俩出来,殿前空地上已经横七竖八躺满了同伙的尸体。两人怒吼一声,扑向长生。还没近身,就觉眼前一亮,脖颈微冷,头颅已经离了身子,直飞出一丈开外。
  旁边的人都看得呆了。
  “没想到这小子杀起人来这么专业……”子释暗忖,“他们家到底做的是什么生意啊……”见众人都被他吓住了,扬声道,“各位,把女眷们救出来要紧。”卫家三人恍然惊醒,冲到僧房门口,却只有卫梁一人进去。
  子归这时才望见子释,泪水一下就涌了出来。之前长生哥哥杀了看守,潜进大殿,斩断绳索,她明明应该和他一起去救大哥。可是,抬脚的那一刹,心中惶恐惧怕到极点,不知上天还会不会还给自己一个活生生好端端的大哥,竟无论如何不敢面对。给长生哥哥指了方位,转身奔出来接应子周。
  夜风忽起,大殿和西边柴房火势迅速蔓延,浓烟呛得众人直咳嗽。
  子释对妹妹道:“子归,你是女孩子,快进去帮忙把人带出来。”
  子归忍住泪水,点点头,冲进另一间僧房。
  子释暗叹:“里头的场面只怕会吓着她……没办法,形势逼人,也只好拔苗助长……”
  长生料理了所有敌人,站在当地,环顾四周,心头一阵空虚。就在衣襟上擦擦血迹,慢慢回刀入鞘。
  子释看着他朝自己迎面走来,火光映得脸庞忽明忽暗。几滴溅上额头的鲜血,正顺着眉梢从眼角淌下来,居然不让人感到恐怖,只觉其中似乎隐藏了无尽的悲伤。心想:“他为什么……看起来……这样难过……”忽然就泄了气,一头向前栽倒。
  长生手脚远比心思来得快,惊呼一声“李子释!”飞掠过去接住。怀里的人双目紧闭,脸色惨白,浑身冰凉,奄奄一息。
  霎时间血液凝固,心脏几乎停止跳动。胳膊抖个不停,终于搂紧了,才惊觉衣裳已经浸润得通红一片。努力定住心神,封了几处穴位,侧头贴上去听他的心跳。还好,虽然微弱,却十分平稳。人也跟着稳下来,冲子周和子归摇摇头:“应当没有大碍,我们马上走。”忽闻寺庙后传来马匹嘶鸣之声,大喜。问两个孩子:“会骑马么?”
  “从前骑过一次。”
  “不会也没关系,以你俩现在的身手,怎么着也掉不下来。”身后卫家诸人一阵忙乱叫嚷,似乎出了什么事。不再管他们,领着双胞胎快步冲到后头,解开缰绳,牵马下山。到了稍微平坦路段,催马疾行。
  麻叶镇位于楚州西南门户洪安县北面。因为紧挨着南北要道,一向人烟稠密,市面繁荣,虽然名曰“镇”,规模完全比得上一般郡县。最近几个月,难民大量涌入,自然带来很多麻烦,但是,同样也带来不少发财的机会。镇上一些胆子小的,早早跟着大队伍往南撤了。多数生意人却留了下来,一边暗地里打包收拾,转移财产,一边联手哄抬物价,大发国难财。
  这么多人离家在外,衣食住行,哪一样不花钱?尤其是御寒衣被、食物药材这些必需品,逼急了,哪怕砸锅卖铁典当妻儿,也不能不买啊。因此,尽管难民一天比一天慌张,西戎兵一天比一天接近,商贩们仍然以非凡的胆略坚守着,决心要赚到力所能及的最后一文钱。以致整个麻叶镇呈现出一种畸形的繁华,热闹极了,比太平时期更甚。
  长生在凌晨时分领着两个孩子闯入镇上,一些店铺正在卸板子准备开张。路两旁屋檐下,难民们三五成群,或倚或躺,手脚勤快的已经收拾铺盖起身打算上路。马蹄声踏破清晨的寂静,搅动初冬冷冽的空气,引得一干人等纷纷抬首注目。
  “镇上最好的客栈在哪儿?”长生嘴里问着,马不停蹄。
  一个伙计对上他的目光,吓得一哆嗦。木板滑落砸在脚背上,蹦起三尺高。恍然大悟,叫道:“前方十字路口右拐,“同福居”!”
  “同福居”当早班的伙计正忙着擦桌洗地揩揩抹抹。长生“咣”一声撞开大门,扫一眼大堂:“叫你们掌柜出来。”
  这少年身形高大挺拔,背负长弓腰悬弯刀,从头到脚都是血迹,手里还抱着一个受伤的人。普普通通一句话,配上他的形象和表情,听在众伙计耳朵里,说不尽的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半天没人敢动弹。正在他准备拔刀子的时候,终于有人应道:“掌……掌柜的还没起来,大……大侠有何贵干?”
  “我们刚从卸妆台下来,烧了山顶寺庙那贼窝。可惜走得匆忙,忘了拿银子。”
  几个伙计吓得腿都软了。
  “门外三匹马,看见没有?暂且押给你们。给我三间上房,立刻烧水,做饭,去成衣铺买几身衣裳,还有——”想说请最好的大夫,话到嘴边改了口,“替我买最好的金疮药来。”看看答话的伙计,样子十分精明,“你去!水热了药必须到,回头重重打赏。”
  那伙计鞠一躬:“小的先替大侠把马牵到后院去。”
  其时南边马匹稀罕,价格高昂,三匹马至少也值二百两银子。若是卖给急着逃命的富人,说不定能翻好几倍。
  长生眼一瞪:“水热了药没来,赏钱分文没有。”
  那伙计一听,抬腿就往后堂跑,边跑边道:“小的这就去找掌柜支银子!”
  “你,带路!”长生点了一个抖得不那么厉害的伙计。走到楼梯口,回头:“还愣着干什么?烧水,做饭,买衣裳!谁先来赏谁——最后来的,半个子儿也休想!”
  一众伙计如鸟兽散,飞脚奔忙。不到半个时辰,热水饭菜金疮药新衣裳,齐齐送了上来。
  长生对双胞胎道:“你们两个,现在去吃饭,洗澡,睡觉。”
  “可是……”
  “没有可是。”
  “我要守着大哥……”子归忍了一路的眼泪,这会儿举起袖子,怎么擦也擦不干。
  长生只好放软声调:“去吧。我保证,等你睡醒,大哥也就醒了。别让他看见你们这副狼狈样子。”
  总算把两个孩子打发走了。长生关上门,走到床边,低头望着床上的人。深吸一口气,收敛心神,开始动手解他衣带。
  第〇一九章 怨天尤人
  子释梦中听到女孩嘤嘤啜泣之声,往身边一看,不见了子归,大急。哭声忽高忽低,时远时近,刚清楚一点又变得模糊。四下里张望,黑沉沉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焦虑万分,放声呼喊妹妹的名字,胸口却仿佛压着一座山,张了张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霎时惊出一身冷汗。醒了。
  “子归……大哥要被你的眼泪淹死了啊。”胸前趴着一个小脑袋,双肩耸动不停。想抬手摸摸她的头,浑身又酸又疼又软,一时动弹不得。
  女孩儿倏的直起身子,顶着两只桃子似的眼睛,惊喜交加:“大哥!我以为……我以为……”缩两下鼻子,放开嗓门哇哇大哭。
  子释看着妹妹哭花了的小脸,心中痛惜。子归直率明敏,天真可爱,这一回的事情,只怕要留下终身阴影了。
  慢慢转头,顾长生坐在后边,没什么表情。
  且任凭子归在那儿哭,问:“什么时候了?”
  “未时末。”看他有点困惑,加一句,“十月十五。”
  原来已经过了两天,怪不得子归吓成这样。没看到弟弟,又问:“子周呢?”
  “隔壁。过来待了大半天,我跟他说不用担心,就回屋去了。”长生自己留在居中的房间照顾子释,把两个孩子安顿在左右两旁,有什么动静都能及时察觉。
  子释思量片刻,忽道:“顾长生,看你杀人的样子,不是第一回?”声音微弱,语气平淡。
  “关外杀过响马,彤城杀过西戎兵。”早料到有此一问,长生直视着他,答了两句有选择的真话。
  “我想……拜托你去看看子周。”
  嗯?话题的继续出乎意料,长生拿眼神询问他。
  “这小子,”扯扯嘴角,笑一笑,“外强中干,嘴硬手软。严于待人,更苛于律己。头一次杀人,心里只怕过不了自己那一关。所以……拜托你帮我开解开解他。”
  长生转身出去。
  “等等!”子释叫住他,“别的事情……不要跟他说。”
  长生身形一滞,应道:“好。”
  子归听到两个哥哥的对话,慢慢收声。原来自己和子周,就是这样叫大哥不停操心。真不应该。一直堵在心里的那些沉甸甸的愧疚、委屈、惊悚,终于不再无法控制。站起来走到外边隔间,洗了一把脸。回来时,模样已十分振作。
  “大哥,你饿不饿?长生哥哥叫他们熬了粥,在厨房温着呢。”
  子释摇摇头:“你呢?吃饭没有?”
  “嗯。”忽然坐正了,学着子释平日讲故事的神气,给大哥叙说下山以后的经历:如何摸黑骑马,山路颠簸,几次差点掉下去;又如何在长生哥哥的指点下,与子周练习控马之术。说到险处,连声惊叹。接着说怎样进了镇子,找到客栈;长生哥哥怎样威风,怎样吓唬支使伙计……不一会儿,自己先咯咯笑起来。
  听闻顾长生的英雄事迹,子释也忍不住一笑。然而整件事却不能就此揭过,务必割疮拔脓,放血清毒,否则定会成为跟随她一生的内伤。敛了笑容,轻声道:“子归,后来的事我不清楚。卫家几个女眷,救出来没有?”
  银铃般的笑声戛然而止,小脸一点点垮下来,两只清澈的大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伤痛。
  子释努力伸出胳膊,把妹妹的手握在掌心。
  “那个卫小姐……是我扶出来的。她……伤得很重。还有……卫夫人,我们走的时候,突然自己撞到柱子上,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女孩儿垂下头,身子直打颤:“大哥,我不喜欢她们,甚至……恨她们。可是她们真的……好可怜,好可怜……”
  “子归,再过几个月,你和子周就满十三岁了。有些女孩子必须知道的事情,迟早要知道。只是,大哥没有想到,会是这么残酷的情形,这样痛苦的方式,让你知道。咱们运气不好,没办法,只能要求你更加坚强一些。”
  “我明白。如果不是……不是大哥挡着,我也会……和她们一样……”眼圈肿肿还没消下去,又红了,“大哥,我害你受伤,我害你……害你……”哀伤凄楚,泫然泣下。
  子释抬手帮妹妹擦眼泪。心想,在这个世界里,这件事还真是没道理可讲,且受着吧。命运如此残忍,血淋淋逼人直面真相,再赐予你绝望的智慧,于缝隙中挣扎求生。这原本也没什么。然而,对眼前纯真无邪的女孩儿来说,来得未免太早了。一时无限悲凉。
  “子归,你听我说。”打迭精神开口。无论如何,思想工作总不能不做。
  “天地生人,一旦成年,男欢女爱,阴阳交合,自然之理。既是□,亦属人伦。只不过,普天下都遵循圣人主张,定了男尊女卑,在这件事上,女人便十分吃亏。赶上不讲理的时候,总被暴力欲望所害;赶上讲理的时候,又被人伦节操所害。往往生不如死,死路一条。你想想西戎屠城时被抓走的那些女子,还有卫家的几个女眷……在这不讲理的乱世,多少女人逃得了被□的命运?……”
  听到这里,子归神色怆然。
  “我既身为大哥,但凡有一丝机会,就不能让自己妹妹遭受这样的折磨。换了你是我,定然也一样,对不对?子归,你不必难过。此番实在是凶险万分,若非老天照应,只怕大哥想替你挡着也挡不住。既然挡住了,就是我们的福气。”
  “何况——”子释轻哼一声,“此事本也不算什么。遇上无法抵挡的暴力侵袭,乃是天作孽。难道还要拿人伦操守来自我惩罚?那可就是自作孽了。你记着,卫夫人的做法,便是为人伦节操所迫。虽令人同情,然决不可取。”
  停了停,又挑起嘴角一笑。子归呆呆瞧着大哥,只觉这一笑充满气势,硬朗无比。
  “一路走来,看到的,听到的,能想到的……死了多少人?但是我们挺过来了。须知天道无常,人更要自强不息。纵使沧桑历尽,终能成过眼烟云。如此丧乱之下,活着,已经是最大的胜利。”合上眼睛,悠悠道,“这件事,让我们一起忘记它吧。子周那里,也不要细说,省得他自寻烦恼。”
  子归看着大哥平静安详的面容,低头默默思索。
  “大哥,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不明白,那个卫小姐,为什么……要那样做……我总想找机会救她,可是她……为什么要害咱们……”
  “她也不过是个少女,当时惊惧失措,绝望之中拉人陪葬,亦属人之常情。”
  忽然一个声音冷冷道:“子归,你刚才说,那卫家小姐做了什么?”原来兄妹二人谈得深入,没注意顾长生已经进来。
  “她……”对上长生哥哥质询一般的锐利目光,子归脱口而出:“大坏蛋抓了她,她跟大坏蛋说我也是女孩儿,大坏蛋就来抓我,然后,然后……大哥就……”
  原来如此!
  长生眼中腾地窜起两团火焰,一言不发,转身就往外走。
  “顾长生,你站住!”子释猛一使劲,撑着双手侧身坐起,“你要干什么?”
  “这一家人,现在想必已经到了镇上。”长生背对着他,压低嗓音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迸,屋子里顿时冰寒刺骨。
  “子归,你先回房去,我和长生哥哥有话要说。”
  子归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点点头,慢慢退出去,带上了门。
  “你要去杀人,是不是?”
  “该杀。”
  “光天化日之下,大庭广众之中?”
  “我会做得很干净。”
  “就算把他们杀光了,又怎样?”
  “不杀不甘心。”
  子释动气:“不准去!”
  长生抬腿前行。
  子释仿佛乞求:“不要去。”
  长生恍若未闻,伸手就去拉门。
  对方如此顽固不化冥顽不灵,子释大怒。原本打定主意不说的几句话冲口而出:“顾长生,你既如此不甘心,去杀他们几个没有还手之力的路人做什么?我问你,你前天到哪里去了?你为什么回来晚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儿来?”说到最后一个字,心中苦涩凄凉,再无分毫力气,手一软,倒在床上,眼前金星乱舞。
  这一问正中死穴,如醍醐灌顶,当头棒喝,把顾长生定格在当场。
  ——原来,即使杀再多的人,也抵消不了心中的自责、悔恨、愤怒、怨怼……这样失控的情绪,不为别的,只因为心痛难当,不知如何承受。
  “他们已经……受到惩罚,你又何必再造杀孽?顾长生,放过他们吧,好不好?我本可以不在乎,但是,如果你非要为此赔上几条无辜性命,岂不是逼我铭刻于心?我……累得很,只想忘了它……请你……也忘了它吧……”子释闭着眼睛,喃喃自语。只觉身处暗黑深渊,无边沼泽,任由自己慢慢陷下去,直至没顶。
  依稀听得一声“好……”,饱含槌心之痛与刻骨温柔,渐渐低沉。
  忽然额上一暖,一只手轻轻抚上来,感觉他满头冷汗,冰凉濡湿,又拿开了。
  过一会儿,隐约有开门关门声,屋里窸窸窣窣。迷糊中就要睡过去,身子一轻,靠上了一个温暖至极的怀抱。
  长生抱着他,冲后头的伙计点点头。那伙计麻利的换了床单被褥,把热水毛巾送到床边,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哈着腰出去了。
  拿热毛巾将额头仔细擦干,看他仿佛昏沉入睡,长生放下心来。依旧深吸一口气,动手替他脱了衣裳。那些深浅斑驳的痕迹刚刚消退几分,衬得整个身子像一块雨花玛瑙、血丝白玉,叫人视之不忍,偏又不忍不视。
  发了一会儿呆,靠坐床头,把人抱起来,让他伏在自己腿上。拧干毛巾擦去身上冷汗,开始再次上药。手下的人昏迷中仍然疼得一颤一颤,长生的心跟着一紧一紧。坚持不过半炷香工夫,额角已经见汗。相比之下,杀一窝强盗要轻松得多了。
  拉过被子盖好,入手还是一片冰凉。干脆往下躺,将人搂到怀里,暖着丹田气海。双掌贴在他后腰,默运内息,在肾俞、命门间缓缓游走。没多久,就感到怀里的人一点点放松,终于舒展了眉头,恬然入梦。
  门刚响了一声,长生就醒了。屋里一片昏黑,竟不知睡了多久。把子释小心挪开,起身走到外间,点亮灯,理理衣裳,开了门。
  还是那个精明的伙计:“小的冒昧打搅。有一位姓卫的公子,正在找人。小的听着,似乎是在找几位大侠……”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见!”
  伙计应了声“是”,正要走,长生又把他叫住,“让卫公子进来吧。”
  依自己的脾气,这几个人定要杀了泄愤灭口,偏偏李子释死活不让。权且再认认面孔,好好敲打一番。
  卫枢态度恭谨,抱拳作揖:“在下卫枢,代表家人谢过少侠救命之恩。不知少侠怎么称呼?”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常态,彬彬有礼,镇定自若,浑然不知自己下午在鬼门关打了一个转。
  长生看他两眼,冷着脸转了头:“不必了。我救的是自己弟妹,你们不过是顺便。”
  卫枢低了头:“是我们连累了他们……不知道……不知道……”硬起头皮,“小兄弟他……怎么样了?”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哼!”
  “这件事……实在对不住之至。只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少侠大概也知道,我的老父亲和嫂嫂都搭上了性命,可说家破人亡……如此遭际,我们……”
  长生霍然起身。寒光闪动,拔刀削下一个桌角:“你们一家人,永远不要叫我再看见!”
  卫枢吓得连连后退。想起卸妆台上所见,眼前少年实在是个煞星,不禁两腿直抖,几乎站不稳。好半天,才想起自己此行目的,把手中包袱送到桌上,打着哆嗦道:“少侠请……请息怒。这个……我们下山的时候,在几个强盗屋里发现了一些金银。无主之物,也就取了做盘缠。特地送点儿来,几位或许用得上。也算是……算是我们一点心意。”
  看对方没反应,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讪讪拉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长生突然冲门外叫一声:“伙计!”吓得他又一哆嗦。
  那伙计来得飞快:“大侠有何吩咐?”
  “我们的三匹马,卖给这位卫公子了。银子我已经收了,你这就带卫公子去牵马吧。”说着拿过包袱捏捏,摸出一小块碎银扔给他,“赏你的。送走卫公子,把粥端上来,再另外送三个人的饭菜。”
  卫枢一头雾水,看着长生结了霜的脸,想问又不敢问。
  “听着,就当我们兄弟从来没有见过你们。从现在起,有多远给我滚多远。”一拍桌子,“还不滚!”
  门口两个都吓得一激灵,慌忙跌跌撞撞出去了。
  长生一手拎着包袱,一手端着油灯,走进里屋。恰见子释侧过身子,拿胳膊支了脑袋,似笑非笑瞅着自己。
  “顾少侠做什么这么冲的火气?嗓门大得震天,桌子拍得山响。收了人家的钱,又不肯承情,非要塞给他几匹马……嘻嘻……”
  子释早已被他们吵醒。然而这一觉却睡得安适舒畅,轻松惬意。于是趴在被子里津津有味的听外边说话。听到顾长生拔刀子,心想:“他这一回……当真气得不轻……”入睡前的种种一时都记了起来。身边的被褥还是温的,证明那个怀抱的存在。
  人算不如天算啊……本以为可以相安无事到不了了之,谁知老天爷来这么一下子。此番彻底坦诚相对,那条若有若无的线猝然寸断,再也无从回避了。心中不知是悲是喜,微微的无奈酸楚,淡淡的欣然安慰。
  ——此情无计可消除。既如此,且打起精神消受罢。
  这一想通,神气举止自然放松,不再有丝毫矜持。看在长生眼里,面前这人经此一劫,容色居然更胜从前:如风沙过后向着阳光直起腰身的冬青草,如冰雪初临迎着寒霜吐露芬芳的百岁兰。
  看得胸口一阵阵闷闷的发痛。
  放下手里的东西,走过去把被子往上拉一拉:“再捂一会儿,准备穿衣裳吃饭。”
  “嗯。”脖子缩进去。听了后半句,却皱皱眉,“还不想吃。”
  “不行。”板脸,“不吃硬灌。”
  挨训的那个装没听见。又探出头,兴致勃勃:“包袱打开我看看。”
  “财迷。”长生表示不屑。打开一看,零零整整一堆银锭,中间还码着好几根金条,怕不止上千两银子。
  子释啧啧赞叹:“原来天上掉馅饼这种事也是有的……”心道这一家人真剽悍,那种情形下还没忘了顺手牵羊。出手这么大方,也不知他们落袋多少,那强盗窝里的贼赃必定很是可观。不禁笑道,“你说咱们怎么就没想到呢?我看那菩提寺只怕是个藏宝窟,佛座底下佛像肚里塞满了金银珠宝也说不定,当时真该撬开来瞧瞧……”
  这张眉舒目展的笑脸,来得太快太灿烂太不真实,让人不得不心生忧惧。长生再也无法陪着假装下去,忽然伸手抱紧了他:“李子释,不要这样……你……不要这样……”泪水悄然滚落,心中愧悔不已。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么长时间以来潜伏于心不明所以的徘徊犹豫进退两难,一瞬间全部有了答案。
  ——原来都是为了他。
  子释半天没说话。最后反过来安抚的拍拍他的背:“咳,这是做什么……真的没关系。不是说了嘛,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隔了一会儿,似乎低声笑了笑,带点儿自嘲的语气道:“假若当日去了娄溪,大概不会有这事。或者……因为我不肯参加义军,所以遭此报应?”
  长生身子一僵,如五雷轰顶。把他缓缓放倒,双腿一阵发软:“怎么会……瞎扯什么呢……”慢慢挨着床跪下去,强作镇定,“你就是……尽喜欢胡思乱想……”心中一个声音在呼喊:“不!这是老天给我的报应!这是符生的报应!”
  脑子里突然变得无比清明:我不该,不该故作糊涂,自欺欺人;不该拖泥带水,有始无终……最最不应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已知不可弃而弃之……
  双手猛地扣住床沿,似乎迫不及待要确认什么:“李子释,之前你问我,为什么来晚了,我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么,现在我问你,你为什么不再问一问?你为什么要装作忘记了?你为什么……为什么,心里明明想怪我,就是不肯怪我?”
  才开口,胸中便涌起一股莫名怨气,压也压不下去。一口气问完,冷不丁意识到这个坑挖了要自己跳,打住。
  子释看他一脸痴痴木木呆呆傻傻,定定的瞅了片刻。
  “我以为……”说了半句,又停下。半晌,握住他的手,“原来……”没往下说,望着他笑了。
  “好,顾长生,我问你,你到底因为什么耽搁了?”
  朝夕相处,两双手曾无数次交接,这一握却分外不同。长生心如擂鼓,差点被他璀璨的双眸照得原形毕露。总算抓住仅存的理智,鼓足勇气把那笑容一点点消化。最后慢慢低了头:“你说的那个地方,我怕没把握,就先去探了探。”
  “嗯。”
  “后来……”咬咬牙,抬头,“因为心里有件事……十分为难,所以……在山中多待了半日。”
  子释注视着他:“那么,想通了没有?”
  “本来没有。现在,终于想通了……一半……”把最后两个字硬生生咽回去,抓起他胳膊塞进被子里。俯下身,隔着被子轻轻搂住,在额上亲了亲。
  “我去看看子周和子归。”起身往外走。
  直到出了外间的门,才一把靠在墙上,双手掩住面孔:“符生啊符生,你该怎么办?”
  伙计端着饭菜上了楼,一步步蹭过来:“大侠……”
  “先放桌上吧。”长生站直了,收拾心情,暗暗对自己说:“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会有办法的……”
  又忍不住琢磨起李子释那一握一笑,只觉脑袋昏沉沉,心中软绵绵,脚下轻飘飘。就这么头重脚轻忽忽悠悠去敲两边隔壁的门。
  屋里,子释把手搭在额头上。
  顾长生。
  回思一路同行点点滴滴,细细掂量,竟是处处真心实意。只不过自己别有怀抱,加上这个人虽然明朗深刻,围绕他身边的,却是一团迷雾。所以后来才会明知他满怀心事,却始终视而不见,任其自生自灭。若非如此,大概他也不至于独自跑到山里去发呆——可见天下事,总抬不过一个“巧”字。
  苦笑:还是报应。
  抚上眉心,残留的温柔挥之不去。叹息:缘分来了,除了随缘,还能怎样?也没准……不是报应,而是……转机?
  第〇二〇章 祸兮福兮
  一大早,子周径直闯进子释房间探望大哥。
  外边门刚响,里屋默默相对的两个俱是一惊,诡异暧昧气氛顿时消散。
  长生略显慌张,金疮药迅速离手,放到几案上。
  子释脸不变色心不跳,半倚床头:“子周,来得正好,替我写个方子。”又补充道,“你长生哥哥不懂这个,还得一个字一个字解释,麻烦。”
  “哦。”子周坐下。长生立即替他铺了纸,笔墨伺候。
  “黄芪、杜仲、红花各一钱,川芎二钱,当归三钱……”
  子周一边写一边皱起眉头:“大哥,这个好像是生血的方子啊……”担忧的转过脸,“不是内伤么?你不会弄错了吧?”
  “没错,是生血的方子。”心道:臭小子,没事记性这么好做什么!偶尔教点旁门左道全记住了。脸上却是一派淡定:“吐了几口瘀血,补一补。”又道,“这方子补血兼补气,最近大家都受累了,要不多抓几副,咱们有福同享?”
  子周撇撇嘴:“行啦。敬谢不敏。”
  看他模样,心中已无纠结。子释大感欣慰。也不知顾长生怎么做的思想工作。
  片时工夫,药方写完,对长生道:“药铺里若有坐堂郎中,请人看看剂量轻重。若没有,就照着这个抓罢。”
  等他出去了,招呼子周坐到面前,问:“这几天,吓坏了吧?”
  变故发生以来,兄弟俩还是头一遭细诉衷肠。男孩儿本来一直表现得非常坚强,乍闻大哥这声软语安慰,鼻子马上就酸了。
  吸两下,又揉一揉,道:“大哥,以后我们一定一起走,好不好?不管有多麻烦,我们都一起走,好不好?”
  “好。”伸手在小脑袋上捋一把,问,“昨天,长生哥哥都跟你说什么了?”
  “其实也没说什么……”子周望着子释,“长生哥哥只是……让我自己把整件事情从头复述了一遍。”
  “然后?”
  “然后问我,还记不记得“君子以剑自卫”的故事。”
  “君子以剑自卫”是《圣人家语》中一个有名的典故:“弟子问圣人:“古之君子,以剑自卫乎?”圣人曰:“古之君子,忠以为质,仁以为卫,不出环堵之室,而知千里之外。有不善则以忠化之,侵暴则以仁固之,何持剑乎?””
  子释心想:这一招天马行空,剑走偏锋,又能有的放矢,对症下药,极见水平。
  “然后呢?”
  子周想起当时情景,有点不好意思的笑了:“然后,长生哥哥又让我把整件事情说了一遍。”
  子释莞尔。
  “大哥,那种情形下,我不杀他,他就要杀我。那些盗贼,满手都是鲜血,死有余辜。道理我都明白,就是……心里难受。跟长生哥哥说了说,好多了。”
  “嗯。”子释点头。顾长生让子周自己去发现道德规范和现实处境的相悖之处,从而叫他明白不要钻牛角尖,在道德上过于苛求自己,也部分安慰了受惊的幼小心灵,确实不负所托。不过,毕竟是杀人了,无论如何,阴影已经留下。
  子释垂下眼帘,看着自己洁白晶莹的双手。
  若非迫不得已,多么希望手上不要沾染任何人的血迹。哪怕是敌人的、坏人的……只要是鲜血,就必定浸污心灵。然而,赶上这样一个世道,上哪去保全一方净土?前路漫漫,不知还有多少艰难险阻,须狠心壮胆,提刀拔剑,杀开一条血路。
  也罢。
  血沃中原,堪肥劲草;寒凝大地,怒发春华。
  只求两个孩子都能挺过去,百战有完身。
  忽听子周道:“长生哥哥最后说:“能杀而不嗜杀,即为君子。”我觉得……很有道理。”
  子释一愣。缓缓放下双手,抬眼看去。子周若有所思,眼神坚定。
  原来……最脆弱的,还是自己。
  子周看大哥的样子,似乎十分疲累,道:“我找子归去。大哥,你放心,我们就在屋里做功课,一定不乱跑。”站起来,“咦,这是什么?”拿过案上的白瓷瓶儿,拔开塞子放到鼻子底下嗅嗅。
  “这个就是金疮药。”
  “怎么这一大瓶?子归不就胳膊上蹭破点儿皮?”盯着子释,“大哥你还受了外伤?”
  那一晚几个人身上都是血迹斑斑,也分不出别人的还是自己的。长生跟子周说大哥被坏蛋打了一掌,受了内伤,所以昏迷不醒,男孩儿自然不疑有他。
  “几块瘀青而已。反正已经买了,有备无患。你们俩天天嘿嘿哈哈的,磕着了碰着了不是常有的事?”子释随口应道,开始闭目养神。
  “哦。”子周放下瓶子,轻轻退了出去。
  子释躺下,思绪漫无边际。
  “能杀而不嗜杀,即为君子”。顾长生说得出这样透彻的话,还真有点出乎意料。那他干什么后来横鼻子竖眼的非要去杀卫家诸人?可见轮到自己头上,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话又说回来,这一路上,若非有他相伴,还谈什么杀人?兄妹三个只怕早在奈何桥边排队等投胎了……虽然所谓上辈子、这辈子、下辈子,来来去去多半一回事,到底心有不甘。如今事情变成这样……世事因果,当真叫人无从揣测。苦海浮沉,失意时能死守,便终有得意时。那么,若偶尔得意时,又如何?
  ——自己对自己笑了:得意须尽欢啊!
  正不知神游何方,忽然身上一凉。睁眼看时,被子已经掀到旁边。
  “闭上眼睛。”说话那人表情严肃。
  子释大乐。早上就是这样,结果对峙了半天,药也没上成。自己等着看他发窘之后会怎么办,可惜被子周打了岔。于是忍住笑,故作不解,冲他眨眨眼,一脸无辜:“回来得好快,都配齐了?”
  长生牙根痒痒。李子释这副装傻充愣的小模样真是叫人又爱又恨。本来在他昏迷的时候,该看的不该看的,上上下下全看过了;能碰的不能碰的,里里外外都碰遍了。昨夜二人互诉心曲,心情激荡之下,搂了抱了亲了,更是顺理成章,毫无滞碍。谁知到了今天早上,被他左一眼右一眼看啊看啊,自己居然无端端害起羞来。
  真是岂有此理!
  是可忍孰不可忍。长生轻轻一哼,弯腰伸手,揽住他的头,拿准力度,在风池、玉枕穴上按了按。子释只觉浑身酥软,一阵眩晕,眼皮不受控制的往下掉。恨不能破口大骂:“杀千刀的顾长生,有种你别玩儿阴的……”无奈心有余而力不足,到了长生耳朵里,就是几声哼哼,美妙又动听。
  行了,彻底晕迷,正好办事。还是深吸一口气,三下五除二剥光他衣裳,扯过被子裹住。自己脱了外衣,抓起案上的金疮药瓶子,也钻进去。一边把人往怀里扣一边恨恨的想:“我会拿你没办法?看我釜底抽薪一劳永逸……”
  十月二十五。
  重入仙梳岭,再见玉盘峰。
  镇上传播的最新消息是:十月初,西戎军队占领娄溪,义军转战涣城。随后西戎军乘胜追击,义军主动撤退,进入席水南岸离商山脉。因山势复杂,久攻不下,西戎军转而向西,一直打到鹤岭,如今距麻叶镇已经不到三百里。
  旦夕将至。
  新到一批难民中甚至有人能绘声绘色描述黑蛮子骑兵的样貌。
  镇上一片鸡飞狗跳,两天功夫,居民跑了十之八九。十月二十三,“同福居”老板宣布关门,请客官们两天内另寻宿处。物价几乎每隔一个时辰翻一倍,很快,冬衣药品食物已经有价无市。
  好在子释几人早有先见之明,提前买齐了必需品,打了几个一尺见方的小包,外边裹上双层防水油纸,装在竹篓里。物价高昂,不过是点非买不可的东西,卫枢送来的金银花掉大半。
  长生把剩下的钱交给子释,子释没有接,只道:“太沉,你拿着吧。”扬扬眉毛,感叹,“一念之仁,忽而飞来横祸,忽而天降财神。”背起竹篓,吟了一句,“祸兮福之所倚,古之人诚不欺余哉!”动身了。神清气爽,步履轻盈。
  望着跨出门槛的瘦削背影,长生忖道:“若非放过了卫家诸人,到哪里去弄这许多银子?世事难料,可见一斑……难道他还在怪我不该动念滥杀无辜么?不像啊……他几时会在这种事情上纠缠不休。”
  把一句“祸兮福之所倚”默念了两遍,忽然顿悟。心头一阵酸一阵甜,一阵甜又一阵酸。
  ——劫后余生,他竟然肯这样想。原来,他……是这样看待我和他的……(恋爱中的人有时候笨得出奇,有时候又聪明得离谱)
  顷刻间这边厢惊喜交加,那边厢苦涩难言。一颗心滴溜溜的转,轰隆隆的响,火辣辣的疼。长生只觉平生再没有受过这样的煎熬,之前的左右为难,痛惜愤懑,和此刻复杂情状比起来,实在不算什么。
  痴痴站着,整个人似乎变成了石头。只有他自己知道,里头早已化作一池沸腾的岩浆。
  子周回头高呼:“长生哥哥!就等你了。”
  一惊。背起竹篓,快步跟上去。
  子释停下来等着,递给他一顶风帽,笑:“委屈顾大侠,暂时掩掩行迹。”
  自从四人在“同福居”住下,几位少年豪侠挑了“菩提寨”的消息不胫而走。加上后来从山上下来的卫家诸人入镇装殓死者,就地火化,还请过路的和尚诵了一回往生咒,这件事更是迅速传开,不断有人找到客栈来瞻仰大侠风采。长生一脸杀气,进进出出,看得众人心满意足,纷纷议论,倒也没人敢上来搭茬。
  山上没了强盗,安全系数大增。一些不愿意远走的居民,还有很多动身太晚的人,担心半路被西戎兵追上,干脆躲进了仙梳岭。如此一来,进山的道路热闹不少,和头一回走的时候不可同日而语,适当的掩饰就非常必要了。正好天气也冷,四人都带上了风帽,又换了一身略显斯文的装束,刀箭用布包好塞到竹篓底下。
  子周和子归经此一难,对世事无常人心险恶有了极其深刻的体会,一下子长大了很多。乖乖服从两个哥哥的指挥,打点行李,收拾穿着,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四人特地接近午时才出发,又是黄昏时分,到了上回过夜的山洞。这一番故地重游,前事依稀如梦。
  洞里已经有好些人安营扎寨,准备在此歇息一宿。也有些附近居民,仗着熟悉路途,不做停留,连夜往更高更深处进发。当日长生和子周焦虑着急,行李就扔在洞里,后来再也顾不上惦记此事。这时重新光顾,几个人也没打算找回来,不过下意识向里头望一眼。
  子归忽的“咦”一声,才出口,立时掩住。扯扯大哥衣袖,指着山洞一角,眼睛直放光。子释一看,竟是那口小铁锅。其他衣裳干粮钱财,早已不知去向,唯独它还在原地静静的等待主人归来。大概路过的人都带得有炊具,嫌它沉重累赘,弃之不取。
  子释进洞,和里头的人打声招呼,拎着锅出来,笑道:“不枉咱们替它作了一首铭文,有灵性了呢。再过五百年,只怕要成精。”屈起手指敲敲,“锅啊锅,念你如此有心,再送你一句:“勿离勿弃,莫失莫堕”。”
  长生接过去,反手一扣,放到自己竹篓上头。
  四人走了一段,不再往上,在一处岔口拐了弯,顺着蜿蜒山道小心翼翼前行。长生在前引领。子周自告奋勇,留在最后断路。等到天色完全黑下来,子释点燃了手里的自制长明灯。是一个精巧的铁丝笼子,笼子外边蒙着半透明的竹纸,底部绑着一团浸透了油脂的石棉。这盏灯技术难度不算大,找齐几样东西却费了好些功夫。
  道路渐渐往下深入山谷,两旁野草丛生,越走越窄。长生拿着一根竹竿,慢慢横扫试探,惊走草中爬虫。如此行了半夜,天色最黑的时候,终于抵达目的地。洞口不过三四尺见方,须低首弯腰才能进去。
  入洞大约半里,忽然到了一片黑沉沉空荡荡开阔之地。提灯一照,四面怪石嶙峋,犬牙交错,乍看去若猛兽奇鬼,恐怖阴森。一侧积水成潭,寒气袭人,水面延伸到洞壁,仿佛绝境。长生指着前方黑黢黢的位置:“一直往里走,那头还有个出口,所以这洞其实是两头相通的。不过那边出去,正好临着断崖。”
  此洞暗黑阴冷,又是条死路,本地人即使知道,也不怎么进来。时间一长,愈发人迹罕至。
  “水凉得很,别着急下去,先活动活动。”长生说着,把灯挂在洞壁突起的尖石上,目测一番远近位置,拿起行李一件件往水里扔。
  “我先把东西送过去。”不等三人答话,脱下外边衣裳缠在腰间,仗着内息日益深厚,走到水深处,直接潜了下去。
  子释蹲在水边,伸出一个手指探探温度,果然冰寒刺骨。打个冷战跳起,领着双胞胎一通压腿弯腰。半天没见顾长生上来,不禁开始着急:不会抽筋了吧?总是他一马当先,习以为常,竟忘了这人在游泳方面其实还是个半吊子。正准备下去看个究竟,“哗啦”几声水响,回来了。
  “底下太黑,一个一个下来,跟我过去。”长生抹一把脸上的水,连喘几下。
  “子周,你先过去。长生哥哥过来接我们的时候,你要一个人在那边乖乖等着。”
  “嗯。”
  等长生把子归也带走了,子释将几个空竹篓摞一块儿,搬到隐蔽处。爬上石头熄了灯,塞进洞壁罅隙里。然后摸下来在潭边候着。听得“哗哗”作响,轻声道:“这儿呢。”长生循声而至:“抓紧了,别松手。石壁底下也就一尺多高,钻过去的时候别着急抬头。”
  这人突然变得如此啰嗦,真不适应。同样的话跟子周说一遍,跟子归说一遍,现在又说一遍。子释在黑暗里无声的笑,任由他握紧自己的手。
  游到洞壁附近,浮上水面深吸一口气,二人猛地相携下潜,直至水底。伸手探到石壁下端和水底之间空隙较大的地方,贴着钻了过去。子释正要加速,左手突然一轻,顾长生居然松了手。在这漆黑水底,感官一片混沌,灵识却格外敏锐。子释大惊,顿觉不妙,赶忙去捞。一下没捞着,立即回身,借着石壁突起上的一撑之力飞速向下,终于抓住一只胳膊。
  抓是抓住了,可是对方身子发僵,直往下沉。心里霎时一空,跟着往暗黑深处沉下去。猛听得“咕咚”一声,顾长生竟然灌了一口水,恍然惊醒,镇定下来。知他在这寒潭中往来好几趟,时间太长,终于挺不住了。一闪念间,后悔不已:这么多日子,光教了游泳,却忘了教他水中抽筋如何自救。眼下须得尽量放松,还要防止呛水,当下不再犹豫,环住他脖子,双唇紧贴上去。
  这一下立竿见影,效果不同凡响。
  小腿突如其来的抽痛让长生大骇,身体不断下沉,脑子却清醒得很。偏偏越清醒越着急,越着急越僵硬,刹那间无边绝望。张嘴就想唤一声身边的人,冰冷的潭水立刻涌入胸腹,凝聚在丹田的气息骤然冲散。
  忽然,一个柔软的东西封住了自己的嘴,密密实实滴水不漏。长生只觉脑中“轰隆”一声,明明是沉寂暗黑的水底,蓦地电闪雷鸣金光万道,转瞬又化作碧海蓝天白云朵朵。上一刻如遭电击,窒息麻木;下一刻如驾祥云,乘风飘摇,浑然不知身处何方。
  当那柔软芬芳消失的时候,清冽凉爽的空气扑面而来,长生才发觉自己已经随着李子释浮到了水面。
  “子周——子归——”子释顾不上喘息,先确认方向。
  “大哥!这边这边!”两个孩子高兴得跳起来。将近凌晨,隐约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影子。
  拉着顾长生就往他们所在的地方游去。不出几丈,一股激流袭来,热的!大喜。抽筋最怕冷,到了温泉里头自然好转。游了两下,发现泉水浮力极大,哪怕不会游泳也沉不下去。这下危机彻底解除,顿时脱力。松了手,翻个身,仰面躺在水上,长吁一口气:“吓死我了!”
  话音未落,已经被堵在嗓子眼儿。那人仿佛水草游鱼一般缠了上来,又仿佛金箍铁环一般锁住了自己。紧接着放开手脚攻城掠地巧取豪夺,哪有半点刚从生死关头缓过来的样子?——又或者,恰恰是刚从生死关头缓过来应有的样子?
  “嗯……”子释伸手欲推,却又在似拒还迎中半途放弃。
  “他没事……太好了……”想起水底那一刹,心中后怕不已。不知什么时候,竟已回抱住他,唇舌间此起彼伏,深入浅出,辗转不休。纠缠到后来,两人几乎化作泉流的一部分,好像彼此都不存在了,又好像随波荡漾,无处不在……
  “大哥!长生哥哥!”两个孩子等急了,瞪大眼睛在水面上寻找。
  “咳!咳!”子释吓得一慌,喝了口水,酸酸涩涩,呛着了。
  长生搂着他不松手,扬声回应:“没事儿,就是太累,游不动了。”
  终于折腾上岸,借着微弱的晨光换了衣裳,找了块暖洋洋的大石头,四人倒头就睡。
  第〇二一章 桃源可避
  “大哥,大哥!快起来!快起来!”
  眼前景色奇丽壮观,平生未见。子周、子归在最初的震撼之后,兴奋至极,抓着子释一通猛晃。
  “轻点轻点……”子释捧住脑袋,挣扎起身。忽然皱起眉头,捂着胸口,“哎哟”一声,又躺了下去。
  “大哥!你怎么了?”两个孩子顿时紧张得要命。
  “二位小侠好功夫……摇得我内伤复发……咳,咳!五脏移位,气血倒流……”演不下去了,“哈哈”大笑着爬起来。
  “大哥!”子归反应最快,粉拳绣腿立马跟上,“竟敢骗我们,看我打得你五脏移位气血倒流……哼,为老不尊居上不正……”
  子释一边逃窜一边还不忘纠错:“妹妹啊,“为老不尊”不是这样用滴——”
  长生正忙着勘察地形物种,听见喧闹声,走过来一看,两个孩子一左一右,正在围堵他们的大哥,三个人都是摇摇摆摆嘻嘻哈哈。
  多么纯粹的快乐,在山谷中洋溢飘荡,叫人无法不被他们感染。自从离开未遂以来盘旋心头的深沉复杂情绪暂且抛在一边,长生呵呵轻笑,搓搓手:“围猎哈,要不算我一个?”
  子释急了:“顾长生!你不好好管教管教你这两个徒弟,还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说话间两个小的已经接近,仓惶之下嚷道:“看我水遁——”转身作势往温泉边冲去,刚冲了半步就猛地停住身形。子周子归卯足了力气前扑,结果扑了个空不说,因为二人配合过于默契,落点完全一致,“砰”一声撞在一起,连连惨叫,倒在地上互相埋怨。
  长生见子释得意洋洋往自己方向来,两只胳膊一伸,拦住他。口里招呼着:“子周、子归,快点儿,准备瓮中捉鳖。”心想:这下看你往哪儿跑。
  子释站在他对面,先递了一个哀怨的眼神过去。然后幽幽道:“你当真要跟他们合起伙来欺负我么?”
  长生哪里经得住这般阵仗,好比大晴天一个霹雳落到头上,当场就被劈懵了。等他清醒过来,李子释已经绕到身后。转身一瞧,就见他站在石头上,双手背在后面,得意忘形仰天大笑。忽地收起笑意,一脸傲然:“你们师徒三个,以多欺少,恃强凌弱,可惜只懂用蛮力,我不过一招“声东击西”,立刻叫你们全军覆灭……”
  “不是吧?”长生自觉窝囊失手,嘿嘿狞笑着逼近,“我怎么记着——还有一招上不了台面的“美人计”呢……”后边这句走到子释面前才低声说出来。
  “顾长生……呃……顾少侠,顾公子,您大人有大量……”子释面上微微一红,往后退了两步,眼看要掉进水里。长生放弃复仇,一把拉住他。
  “真的累了,不玩了。”这一通打闹,鬓角已经湿透,鼻尖上挂着亮晶晶的汗珠子。干脆靠着长生的胳膊,四下里张望。刚刚忙着玩闹,没顾上细看,此时定睛打量,立刻被眼前景色惊得说不出话来。
  前方一片不规则椭圆形水面。这边温泉热流,氤氲若霞,那边寒潭冷涧,明澄如镜。温泉水从地穴中源源不断喷涌而出,也不知有多少处,万斛珠玑千堆碎雪,连缀成大股激流回荡不息,使得另一面冰冷的潭水总也无法渗透过来。两边一热一冷,一动一静,界限分明,和谐共生。其时恰当正午时分,阳光直射下来,水面上方映出一层七彩虹光,蒸腾翻滚,如真如幻。
  往上看,四周峭壁直上云霄,把这一片奇异水域围在当中。对面寒潭之上,石壁拔地而起,如刀削斧劈。摩天千仞,色泽浅亮,寸草不生。子释心想:“这简直就是一面天然大反光镜嘛,怪不得吴宗桥说“崖高井深而洞然若野”。”这边本就靠近温泉,又能得到反射的阳光,小山坡上和暖湿润,春光常驻。低处芳草丛生,杂花吐艳;高处藤萝倒挂,结子连珠。粉白黛绿,绚丽斑驳,煞是好看。更让人惊异的是,在这四面封闭的绝谷之底,也不知哪里来的彩蝶翩翩,在花丛间流连起舞。
  而两侧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却另有奇景。
  由于下临寒潭,又缺乏光照,竟成就了一个白玉琉璃冰雪世界。子释想起吴宗桥文中的句子,不禁吟诵出声:“竹树蒙茸,萦雾成冰,玲珑满枝。步摇玉珮,声叶金石。偶振坠地,如玉山之颓,雪峰之崩。”刚说完,就听“叮咚”脆响,不知哪一处竹枝承不住冰冻的叶子,落到潭边岩石上,声音空灵清透,袅袅不绝;石上冰花玉屑,霎时耀成洁彩。
  望着那一片琼枝玉叶,几个人俱是心醉神迷。最后子释轻声道:“如此胜境,文字如何描绘得出来?吴氏所述,当真不足十一。”
  “我就说要你自己来看嘛。”长生咕噜一句。
  之前子释听他说来探过路,曾追问实地景观,被问的人却不肯讲。当日晨光中惊鸿一瞥,长生心中来来去去不过“好看”、“漂亮”几个词。总觉这样勉强形容,还不如等他亲眼来看。方才听他吟诵前人词句,配着眼前实景,暗赞生动贴切,相得益彰。及至听到“文字所述,不足十一”,忍不住疑惑:莫非在他眼里,景致格外不同么?
  “若能长居此地,哪怕折他十年阳寿也值啊……”身边的人叹息着。长生忽而心有所感,再看那冰雕玉砌,银阙瑶台,果然美到无法捉摸,远非文字可以表达。轻轻揽住他肩膀,默默站在旁边同他一块儿出神。
  ——眼前桃源仙境,山外血海凡尘,迥然两个世界。只是,这一个不过机缘偶遇,暂时停驻,那一个却须纵身投入,长相厮守。
  正午的阳光从头顶洒下来,两个人的呼吸在空气中融为一体。长生心里一下子通明透亮:若能共他徜徉于此,刹那即是永恒,折十年阳寿算什么?若能共他相守于彼,永恒也是刹那,凡俗的恩怨是非纷争羁绊又算什么?
  无论如何,总要尽我所能,放手博一搏。
  一时心潮澎湃,胳膊不由自主使上了劲儿。
  “疼啊……”子释轻哼一声,侧过头,“想什么呢?咬牙切齿的。”
  “没……”替他揉着,问,“饿不饿?”
  手中肩胛单薄如削。在花家那段时间,好不容易养出几斤肉,最近这些天,又全掉光了。
  子释不知道长生的跳跃性思维怎么来的,心想: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摸摸肚子:“好像是有点饿了。”
  “走,吃饭去。”
  由于常年水流浸泡冲刷,四面山崖下方洞穴群生,笋柱林立。多数潜藏于水底,少数半露在水上,或明或暗,有深有浅。洞与洞之间时而头顶断续,时而水下勾连,间错镂透,重叠交接。子释推测,这边应该是一大片地下温泉海和由泉水侵蚀形成的岩洞群。对面寒水却不知来自何处。
  几个人把窝安在小山坡一侧能照到阳光的干爽洞窟里。石柱石笋仿佛天然门窗,把整个洞窟隔成若干小空间。长生就住在洞口,子释挑了最里边接近泉水的一块平台。台下水气弥漫,如同云雾缭绕。在这深穴暗窟之中,竟让人飘飘然有凭虚御空之感。
  “小心晚上睡觉掉下去。”长生看看,替他搬了几块石头过来,做个护栏。
  “掉下去也无妨。”子释坐在平台边儿上,光着两只脚泡在水中。伸个懒腰,往后就倒,舒服得一声长吟。眯着眼睛道:“这水里也不知有什么,竟沉不下去。幸亏气味不难闻,可惜不好喝……这可是传说能治百病的玉盘仙露啊……莫非真是良药苦口?……”
  长生马上想起头天二人水中一番纠缠,顺便不小心尝了尝这泉水的味道,心头一阵麻酥□得难受。望着李子释,白茫茫水雾自他足下升起,倒不像躺在地上,却是横陈洞府仙宫,周身云霞萦绕,时隐时现,叫人心驰神往,遐思不尽。
  往前走了两步。对于自己接下来要做什么,心里明白得很。
  又逼近两步。一些封存多日不堪回首的画面突如其来闯入脑海。卸妆台上菩提寺里观音堂中那一幕不受控制的反复闪现,两条腿立即重逾千斤。
  叫嚣跳跃的欲望被漫无边际的痛楚遽然冷却……那深入骨髓的怜惜哀伤,似乎不单单是为了他,也是为自己——为这一场造化弄人的相遇,为他此刻的无知无觉,为自己孤独的决然清醒。
  蠢蠢欲动的身体安定下来:“再等一等……”
  就在如此这般身心煎熬中,长生听见自己灵魂撕裂成长的声音。
  伸手把他拉起来:“虽然不冷,到底潮湿,别在这儿久待。晚上往外侧躺,听到没?”
  “知道了,顾老太。”
  不搭他这茬,道:“咱们出去看看两个小家伙张罗得怎么样了。”
  子归子周毗邻而居,接近洞口。二人居所石壁上布满石钟乳,晶莹润泽,千姿百态,一室琳琅。长生惊讶的发现,子归房里居然养了一盆花!仔细一瞧,这丫头把吃饭的竹碗作了盆儿,移植了一株野花放在窗台上。
  “子归,你打算用什么吃饭呢?”长生问。尽管竹碗结实轻便,也并没有多带。
  “不是还有勺么?就着锅吃好了。”女孩儿正兴致盎然欣赏自己的劳动成果,对于用什么吃饭这个问题表示不屑一顾。
  子释笑:“真是傻丫头。”扯扯长生,两人出了洞。
  “你上那边,砍根大点的竹子来。”命令下达完毕,自己在花草丛里悠悠闲闲散步。不一会儿竹子到了,指挥长生挨着竹节下刀,截出若干一头空一头实的竹筒。挑了几个最大的,底部挖个小洞,里边架上细竹枝,开始往里头填土。
  本着“理解也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精神一头雾水听从指挥的某人恍然大悟:他这是要种花呢。
  两人一齐动手,不多会工夫,做出七八个袖珍花盆。子释低头瞅瞅,道:“洞里以白色为主,配红的最好看。”说着,捏了片尖石把深深浅浅的红色野花连根刨出好些。山坡底下全是石头,只有上边一层浮土,花草根基大多很浅,挖起来甚是容易。
  几个竹筒都种满了。拿起来看看,忽向旁边那人道:“你刀法应该挺不错,是吧?”
  “你要干嘛?”长生不跟他兜圈子。
  “喏,这样,这样……”
  都弄妥了,东西藏在身后,走到妹妹面前:“闭上眼睛。”
  “大哥,是什么?”女孩儿神情雀跃,连连追问。
  “闭上眼睛,马上就知道。”
  双手蒙着脸,不停问:“好了吗?好了吗?”
  “好了。抬头。”
  子归闻言往上看:“哇——”惊呼一声,抱着子释胳膊跳起来,“大哥!好漂亮好漂亮……”
  原来子释叫长生在竹筒沿儿上钻了眼,又片下极薄极细的竹篾,编了几根长绳,把它们错落有致的悬空挂在了洞顶。子周听见动静,过来瞧热闹。只见空中红花翠筒,四面白璧无瑕,端的雅艳非常。
  嘟嘟嘴:“大哥真偏心。”拿起窗台上那盆,“这个归我了。”转身回了隔壁。
  “李子周,把我的碗还来!”子归纵身追杀。
  长生道:“竹子有的是,我们做几个碗好了。”
  截出几个碗,最后剩了较细的一段竹竿,又截出几个杯子。
  “早知道这里边有竹林,碗筷什么的统统不用带。”子释一边说,一边拿过匕首,在废弃的竹竿上试了试,定定神,比划一下,握着竹杯刻起字画来。他以刀代笔,痕迹落得很浅,然而随手挥洒,神韵十足。不过片刻,四个杯子外壁分别浮现出“梅兰竹菊”的图案和诗句,风格写意,清雅脱俗。
  “借点意思,聊以点缀罢了。”说完,开始收拾散落地上的枝叶。
  长生拿起杯子逐个端详:“看不出你还有这一手。”
  “我是才子嘛……”说了半句,自己也忍不住失笑,“精不精无所谓,什么都得会一点儿。要不然才子们聚会的时候丢脸出丑,还怎么混啊?”笑意更浓,“我懒得下苦功,只会几笔写意,全凭投机取巧,蒙人效果一流,哈哈……”
  长生噎在当场。
  “你不是这种人,跟你倒也不必讲虚的……”
  看他乐得东倒西歪,得意非凡,泛上长生心头的,竟是又苦又涩满腔疼惜之情。
  四个杯子,子周抢走了“竹”,子归挑了“兰”,长生拿的是“梅”,剩下那个只好子释自己用。
  幸福快乐隐居生活正式开始。
  头些天,子释日子过得极其腐败。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就往温泉中一跳。泡到饥肠辘辘爬出来,恬不知耻吃现成的。吃吃睡睡之外,要么在山坡上晒太阳,要么袖手旁观那三人辛勤劳作。
  仿佛为了反衬他的懒怠、散漫、不思进取、自甘堕落……另外那师徒三人天天早起晨练,晌午温书,下午觅食,辛勤忙碌,劳作不息。
  子归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深恨自己无力自保,还连累大哥,练武练得极用心。长生知道她的心思,教得也倍加尽力。
  这天难得起个大早,子释坐在石头上看两个小的对练。一人手里一支竹竿,“噼噼啪啪”你来我往,很像那么回事。撸起袖子瞅瞅自己胳膊,叹口气,站起来。心想:“武术就算了,光会摆花架子反而惹人笑话,锻炼锻炼身体还是很有必要的。”歇了这么些日子,精气神也恢复得差不多了。活动活动手脚,脱得只剩下一条单裤,跳下水就往寒潭游去。
  除了第一天半夜从潭底钻出来,他还是首次光临这边。阳光下银鳞点点,仔细看去,原来是一群群银色的鱼。潭水清澈见底,鱼儿仿佛就在手边,却总也捞不着,这才发现它们其实藏得很深。刚潜下去,鱼群立即惊散,倏忽远遁。
  兴高采烈冒出头:“鱼!这里居然有鱼!”
  岸上三个看都不看他。子释悻悻:“你们早知道了?都不告诉我……”
  长生道:“上来吧,那边冷。”为了一雪水中抽筋之耻,和子释恰相反,他这些天倒是得空就在寒潭里泡着。
  “我们老早就发现了,可是怎么也抓不着……”子周挠头。
  “看得见吃不着……”子释一边回洞里换衣裳一边琢磨,“寒潭冷水鱼,好东西啊……”
  四人带了一些大米干粮,维持不了太长时间。这绝谷向阳一面崖上生了不少葛根蕨菜,背阴处地衣岩耳触手即是,竹林里估计还有竹笋可挖——倒不会挨饿,只可惜都是素食,不见荤腥。自己是求之不得,那三人恐怕不行,何况小的两个正长身体……峭壁上曾有猴群出没,不知什么缘故,仅止于半腰,从不往下来。子释猜测很可能温泉水中有什么它们不喜欢的成分。长生认真考虑过射几只猴子下来改善伙食,因子归强烈反对作罢。
  早饭后,那三人都在子周洞里努力学习。双胞胎背书,长生写字。
  子周住处有一块天然大石,上方平坦如案,正好做了书桌。当初他执意要选这个洞穴,就是为了这块石头。又搬了几块方石当凳子,笔墨纸砚罗列案上,俨然是间书房。
  刚布置好的时候,子释等人进去参观。子周大声宣布:“我要给我的书斋起个名字!”鼓着腮帮子憋了半天,没憋出来。泄气:“你们说叫什么好?”
  ““别有天”何如?”子归道。
  “小气。”子周不假思索否定妹妹。
  ““龙隐居”?”长生出主意。
  男孩儿窃喜:“这个好,有气势。”
  “太直白了。”子释摇头,“莫如“小琅寰福地”。”
  “俗。”长生报复。
  ““别开生面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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