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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5 阿堵(现代)
  “回将军话,小人不敢剽掠,只是照搬了书里看到的前人记载而已。”子释见了这位巡检郎大人的派头和架势,心想此番只怕难以善了。本以为楚州等于无政府地区,谁知会冒出这么一个来头不小的官方人士。故此措辞拿得小心,姿态放得谦卑。
  “那也不简单了,一般读书人几时肯读这些。你能凭一己所学,造福百姓,不容易。”冯将军带出嘉勉之意。
  子释躬身作揖,唯唯诺诺。
  巡检郎大人又横移一步,正对着长生。看他两眼,忽然左手疾出,中途化拳为爪,攻向面门。
  只听得“呼呼”风声作响,两人瞬时交换了好几招,身移影动,兔起鹘落。
  忽闻“当啷”一声清吟,长生刀已出鞘。
  等子释看清楚,两人已经分开。长生横刀在前,面无表情。
  冯祚衍哈哈一笑:“小伙子功夫果然不错。”坐回椅子上,目光从这个移到那个身上,最后缓缓扫过厅中诸人,一字一顿道:“我冯祚衍,娄溪人士。凤栖五年武举状元,现为兵部理方司正三品巡检郎身份。凤栖十三年春,我奉天子诏令,出京联络四方勤王义师。此后在威武军中任护军参领。今年四月彤城之战,范易将军以身殉国。冯某人苟且逃生,历尽千辛万苦,赶到燕台关投奔定武军。”
  说到这,勃然做色,声音越发激昂:“谁知那定武将军黄永参,竟然杀尽手下忠义之士,封关易帜,背负皇恩,叛国自立!如今朝廷暂寓西京,虽然阻隔重重,凭我身手,何愁不能入蜀,谋取一席之地?然而值此国难当头之际,想我堂堂七尺男儿,受天子重托,却无功而返,有何颜面重见君父?”
  略停一停,恳切道:“故此我回转家乡,与白沙帮许帮主一道,联合楚州各路豪杰,共举义旗。近则保卫乡土,远可勤王护国。吴越荆楚,自古慷慨之地,英雄义士辈出。二位小兄弟自越州来,一路艰辛,前途遥遥,何不就地留下,加入义军?你二人年轻有为,文成武就,正当建功立业,报效国家。来日驱除胡虏,恢复山河,金銮殿上,得见天颜,前途不可限量啊……”
  这番话极富鼓动性,许泠若和花有时听得直点头。花有信神色激动。花家和白沙帮几个立在后头的年轻人更是热血沸腾。只可惜他针对的听众偏偏是李子释和顾长生,当真好比对牛弹琴,鸡同鸭讲。
  长生听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这个滑天下之大稽的玩笑,叫人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可怎么回应才好。子释听得心中连呼糟糕,顾长生也许还说得通,弟弟妹妹那里可难办至极。“驱除胡虏,恢复山河”,诚然诱人。但是,那得拿多少英雄义士有为青年的尸骨往里填哪!填不填得平还是另一码事……
  真不该发善心在这儿待得太久。楚州永怀县是什么地方?花照白故里,天下一等一精忠义勇之乡。果然犯冲。
  这时,就听许泠若补充道:“我们十三家帮会结盟,奉冯将军为元帅,谋划大半月,于昨日诛杀常宁、涣城、娄溪三城太守及守备,正式起事。城中兵士凡愿抗击西戎的,都编入义军。即日起在难民中招募勇士入伍。大业方兴,百事待举,正需要像二位小兄弟这样的人才。”
  怪不得花大侠欲言又止,原来自己等人提出要走,正赶上楚州豪侠动手的日子。无视子周激动热切的目光和子归跃跃欲试的神态,子释与长生互相看看,发现彼此眼神平静,双方都感到欣慰,为各自南辕北辙的内容而心照不宣。
  子释露出略带憧憬而又有所顾虑的表情,再次施礼:“冯将军、许帮主,身为锦夏子民,能加入义军,为国效力,是我兄弟的荣幸。不过,此事干系重大,仓促决定未免随意。况且弟妹尚幼,无所依托,父母临终曾再三叮嘱要顾惜周全,可否容我们四人商量商量?”
  “这个自无不可。”冯祚衍见面前两位少年老成稳重,和厅中其他热血冲头的年轻人大不相同,心里更加觉得难能可贵。
  说了这么长时间话,后厨报晚饭备好了,于是设桌摆饭。老太爷在自己院里单吃,女眷不上桌。子周和子归是客,一向跟着哥哥们一起和花家年轻子弟共桌。花夫人体恤子释,每天都会叫厨房安排两样不辣的菜。
  子释一边埋头吃饭,一边侧耳倾听上桌几人的对话。
  原来冯祚衍三人固然是被地图引来的,同时也是为了拜望花老英雄。他们一心想得到花照夜的亲口允诺,全面动员花家子弟参加义军。当然,最好能借用花家的威望,对地方民众施以影响。让冯将军感到意外和失望的是,老爷子对他们虽然不反感,却也并不十分热切。
  花有时叹道:“请将军海涵。爷爷他老人家执着于往事,年纪越大,反而越是耿耿于怀,对朝政时局不怎么关心。前次结盟,就只许花家弟子赈济难民,不许参与诛杀行动。不过,话虽如此,现今外敌当前,义不容辞。将军放心,我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他老人家不会反对的。”
  “说到外敌当前,花大侠,从明儿开始,那地图不要再向难民公开了。已经流出去的,只要没出楚州地界,我们会通知各地盟友尽量收回。”冯祚衍长叹一声,“眼下三城投身义军的士兵加起来也不过四五千人,难民中肯留下的壮丁更少。升斗之民,鼠目寸光,只求眼前一时安稳,祸到临头才肯搏命——须知到那时做什么都晚了!”
  子释默默地听着。这位冯将军颇有见识手段。虽然他所提出的地图问题,在自己看来基本没有意义,可是其他人无疑都被说服了。至于他现在担心的兵源问题,等入冬饥荒一起,更多百姓沦为流民,参加义军就会变成一条不错的出路。子释脑海里现出一幅楚州南部游击战争如火如荼的场景,失笑。
  别说几位义军领导人未必有那份本事。即使有,他们的所作所为,也很可能只不过延长了痛苦的过程,却无法改变最终的结果。想到这儿,心中竟然隐隐作痛,再也吃不下去。
  饭后,冯将军和许帮主因事务繁忙,连夜赶回娄溪。屈大侠须往更远的地方联络盟友,在花家暂住一宿。冯祚衍临走,又勉励两个年轻人一番,叮嘱他们无论有什么打算,后日都先随花家弟子赴娄溪会合再说。
  子周和子归辈份最小,在堂上一直没有说话的机会。好容易捱到人都散了,跟着哥哥们回到客房,忙不迭的开始议论今日见到的三位大人物。说了一会儿令人敬佩的冯将军,又对白沙帮的女帮主赞叹倾慕不已。
  子释冲长生使个眼色。
  后者站到廊子里听了听,进来关上门:“花大侠和花二侠都在偏厅陪那位屈大侠说话,附近没别人。”
  子释拍拍手,叫两个小的安静下来。
  “子周、子归,大哥问你们两个问题。觉得对,就点点头,觉得不对,就摇摇头。记住了,不许出声。”
  不明白大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可是似乎很好玩。两个孩子一边嘀咕一边笑嘻嘻的答应。
  子释咳一声,正色道:“长兄如父,对不对?”
  两颗小脑袋一齐点下去。
  “父命不可违,是不是?”
  再次点头。
  “如此听好了:现在我们马上收拾东西,不要惊动任何人,从后门悄悄出去。”
  两人张嘴就要嚷,被长生“嗖嗖”几下,一指封住一个。
  子释看着弟弟妹妹,一脸威严:“不要问为什么。我只问你们,听不听大哥的话?”先拿眼神罩住子归,不一会儿,女孩儿便屈服了,乖乖点头。又望向子周,男孩儿满脸不愤,想说话穴道却被封住,急得几乎要哭。
  让子归恢复了自由,任子周在那里干着急。两个大的开始打点行装。好在本来就没多少东西,又一直准备随时动身,很快收拾停当。长生扫一眼屋内,伸手把被子褥子扯过来,预备打个铺盖卷。原先天不冷,还能随便对付,此番再上路,可不能图轻省了。
  “别拿了。太扎眼,不方便。”子释拦住他。
  “这个带着又不沉。路上到哪儿张罗去?”
  “浑水摸鱼顺手牵羊……总会有办法的。”挑挑眉毛,“万一没招了,还有这个做后盾。”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两锭银子来。
  另三人被白花花的银子晃直了眼,连子周都停止了挣扎。要知道,他们的所有钱财,早在一个月前上山躲避娄溪屠杀的时候,就已经全部告罄。
  “哪儿来的?”长生问。
  子释瞅瞅他,一副“笨蛋,这还用问”的表情。子归“啊”一声,立刻捂住嘴。放下手,小声道:“大哥,你……你……偷了……”
  “嘘——劳动所得,不必大惊小怪。”子释心想,知识产权就当白送了,好歹拿点劳务费以壮行色。原来每日收工回来,所有东西,包括装钱的笸箩,都放在偏厅里,等晚上再慢慢清点。他最先吃完饭,借口拿笔,进去顺了两锭银子出来。
  子周一想明白,差点气晕过去。义愤填膺,使劲瞪着大哥。
  他的大哥一声令下:“走。”
  子归拎起小包袱,长生把子周背在背上。子释跳起来敲了弟弟一个爆栗:“要不是你这小子拖后腿,不肯配合,至于这么狼狈吗?”一咬牙,把大包袱扛上肩头。
  在花府住了这么多天,环境熟得很。借着夜色花木的掩护,四人摸到后院,顺利溜出了门。往西是娄溪,当然不能去。往南要经过墓园,一路难民多数认得他们四个,也不能去,只好向东绕个圈子再说。
  疾行两个时辰,长生把子周放下来:“如果你同意不叫嚷,我就解开你的哑穴。”
  男孩儿点点头,重获说话的自由,硬梆梆道:“长生哥哥,把“足三里”也松了吧,我自己走,保证不乱跑。”
  活动活动麻木的筋骨,冷着脸拿过子归手上的包袱,转身抬腿,始终不看他大哥一眼。
  子释无奈的笑笑,把自己的包袱塞给长生。
  四人寂然前行。
  秋天的后半夜,空气清寒逼人。天上一钩残月细细弯弯,望去让人觉得又尖又冷。连夜开溜,错过了宿头,不管心情如何,几个人精神都有点亢奋,倒也不困,只顾加快脚步往前走。
  长生打头,子释押后。两个人都是越走越清醒,越走越悲凉,各想各的心事。
  平明时分,挤在路边一座小小土地庙里歇息。
  子周长身跪坐到子释对面,双目直视:“大哥,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子归也挪过来,眼里满含期待:“大哥,你有道理要跟我们讲的,是不是?”
  子释嘴里发苦。道理?舍身抗敌自焚殉节彤城李阁老,他的儿子,拒绝参加义军,做缩头乌龟溜之大吉,哪里来的道理?不管说什么,全都是借口啊。
  望着弟妹,老老实实道:“这一次,是大哥没道理。”
  这答案太意外,两个孩子愣了一下,傻傻追问:“为什么?”
  “不为什么。我不想去,也不准你们去。”
  “为什么?!”双胞胎大惊。大哥此举,已经违背大义,不能理解,更无法接受。他们深深爱戴信任的大哥,断不是这样事到临头贪生怕死弃道义于不顾的人。
  子释没有办法为自己辩护,也完全不想为自己辩护。把头靠在身后神龛底座上,看见庙门两侧泥墙上拿朱砂写着“土发黄金宝,地生白玉珍”,心思恍惚:原来楚州的土地庙也是这两句词……回过神来,发现弟弟妹妹还瞪着自己。坐直身子,淡淡道:“子周、子归,这件事,我已决定。我们的目的地始终是蜀州,从未变过。”
  不再看他俩,声音飘飘忽忽:“将来,等你二人满了十六岁,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吧。大哥一定不勉强。现在么,愿意不愿意,都得听我的……”子释的表情和语调里带着一种浑不在意的凄凉,一缕漫不经心的悲伤,柔柔的冷冷的。两个孩子吓住了。这样的大哥,仿佛正在承担着某种沉重而无法言说的痛苦,忍受着某种深远而不可名状的悲哀,咫尺天涯。
  “呜呜……”子归忽然放声哭泣,扑到子释怀中,“大哥,大哥……你不要难过,不要这样……难过……我们听话,我们听话……”
  子周垂下头,眼泪“啪嗒啪嗒”,再也说不出违逆之言。
  长生看得目瞪口呆:这样也行啊?!枉费自己替他操了半天心,一路上边纠结自个儿的心事,边琢磨要怎么帮他说服两个孩子打消参加义军的念头,谁知人家自有四两拨千斤的高招,连消带打,全不费力。
  第〇一五章 人各有志
  虽然兄妹三人友爱如初,到底心里横着疙瘩,都不再作声。长生忽道:“子周、子归,依你二人看,那冯将军领导义军抗击西戎,能有几成胜算?”
  子周正沮丧,脱口而出:“捐躯国难,视死如归。性命尚且置之脑后,又何必问胜负?”
  “照你这么说,难道打仗是为了送命,而不是为了最终的胜利?”长生一笑,“没有胜算的捐躯国难,只能是大伙一块儿轰轰烈烈给国家陪葬,这就是你要的结果?”
  子周梗着脖子:“自有浩气长存天地,死而无憾!”
  长生记起刚认识他们兄妹的时候,就曾有过一次关于“浩然正气”的争论,没想到风水轮流转,居然轮到自己扮演李子释的角色。
  又笑一笑:“俗话说,成王败寇。改朝换代之后,那点浩气能长存多久,可真难讲。你看看历代史书对前朝的记载,敢说自己当真能死而无憾?”
  子周最近几个月勤学不辍,经史大有长进。想想前四史后通鉴,无不是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上一家的乱臣贼子,下一家的忠臣义士。历几朝而官运亨通者,大有人在,一样垂范天下美名传。所谓浩然正气,一时一个样。
  皱起眉头苦思。对方的话怎么听怎么别扭,偏偏不知如何反驳。
  子归开口帮忙:“可是,长生哥哥,内乱外侮,岂能相提并论?如今西戎乃是侵我国土,夺我家园,杀我百姓……难道要大家乖乖束手就擒伸长了脖子等砍头么?”
  子释暗赞一声:脑子清楚,说的正是地方。却听顾长生毫不犹豫道:“西戎自内迁以来,早已归附锦夏。所以,今日还是内乱,并非外侮。何况,夷狄之族而一统中土大地,史上也不是没有……”说到这,拿眼神向子释求助。
  子释听他跟两个孩子诡辩,知他在设法缓和气氛。既如此,便无法袖手旁观。想一想,道:“太远的不讲了,最近五百年里,北方柔然一族曾在四百年前攻入当时的都城阳晋,入主中土,但是治不得法,四世而亡。前朝景平年间,六皇子宋霈夺嫡登位,他的母亲乃室韦族进贡的美女。此后历任帝王,可以说都有蛮夷血统。即使在本朝,据说昭烈帝的生母就出自西蜀羌族……”
  长生听得佩服不已。本来指望他给一个例子就好,居然如数家珍。有了论据,正好下结论:“因此,所谓内外之别,其实不算什么。”
  “西戎兵残暴嗜杀,毫无人性,连老人婴孩也不放过,令人发指……”说话的是子周。
  长生心知肚明,这些话基本属实,没法辩驳。一时词穷,又望望子释。
  子释瞪他一眼。这人,开了头收不了尾,非要自己出马救场,继续这影响兄弟感情的尴尬话题。
  只好对子周道:“《九死南行记》听说过吧?前朝末年青州士子吴宗桥,将自己战乱中二十余年辗转流亡的遭遇一一详述,写了这部书。从他的记叙来看,当时天下争雄的各路兵马,手段丝毫不比如今西戎兵逊色啊。即使是素以仁义著称的队伍,为了安抚士兵,也曾放任他们攻城之后大肆烧杀掳掠……”
  这时子归脆声打断:“大哥,你讲的这个和我们说的事情没关系。不管是谁,抢劫掠夺,胡乱杀人就是不对。凡是有血性的人,只要遇上了,肯定要反抗到底。”
  子释再瞪长生一眼:我早认了没道理,你非要逼我跟他们讲道理。现在怎么办?讲不过了吧?
  长生不屈不挠,上场再战:“子归,你说得对。可是,你该知道,你们大哥不准你俩去参加义军,不是因为对不对的问题,而是希望保全你二人性命,不愿你们去冒险。”看子周要说话,挥挥手,让他等自己说完。
  “还回到我最开始提的问题:你们觉得,楚州义军能有几分胜算?”
  想起冯祚衍说范易以身殉国,黄永参叛国自立。西京明摆着只图苟安。如此一来,西戎三方皆定,攻打楚州南部等于瓮中捉鳖。两个孩子颓然摇头。
  子周极不甘心,凛然道:“胜负存亡,自有天命,但求问心无愧而已。”
  长生怒了,这头倔驴!喝问:“李子周,你才多大?就这么着急去送死?刀枪迎面而来,退无可退,明知死路一条,不得已拿命相搏,这没什么好说。如果还有一线生机,退不退?逃不逃?我们之前在花家墓园所做的一切,都是想方设法为难民谋生,而冯将军等人却要收回地图,要求难民随他们赴死。你们真的觉得,这样很好么?”
  最后一问直指本心,两个孩子天性善良,实在无法点头。子释听得暗中喝一声彩。
  长生越说越痛快,纠结自己心头已久的一些问题似乎都随着这番阐发想通了:“是非与生死之间,如何选择,每个人有自己的决定。记得当日积翠山上你们大哥说过:“圣人求仁得仁,死而无怨。但是,这世上,多的是芸芸众生。”你要做英雄义士,当然好。可是,应不应该强迫别人陪葬?难民们不过是要逃命,无可厚非。咱们,也就是几个难民罢了……”
  轻轻叹口气,直视着两双清澈的眼睛:“子周、子归,虽说人固有一死,毕竟死而不可复生。只为个浩气长存而死,多少有点虚妄。就连圣人也说:“邦有道则智;邦无道则愚。邦有道则仕;邦无道,则可卷而怀之。”你们大哥今日的决定,没有什么不妥。何况他已经说了,等到十六岁,随你们自己拿主意。眼下可太早了,就是想做英雄人家也不要啊。”
  子释惊叹:顾长生这一大圈七拐八绕,怎么听着好像还真让他讲出点道理来了?仔细想想,大概因为自己一开始就自认理亏,所以才会是一边倒的局面。话又说回来,虽然心中早已拿定了主意,却始终说不出的憋闷难受。听他这么一讲,似乎舒服点了。
  看李子周仍旧愤愤,长生停下来忖度一会儿,又道:“岂不闻“庙算者胜”?如今的关键,在庙堂而不在江湖。真正有力量搏一搏的,还是蜀州。若蜀州行动得宜,与楚州义军呈呼应之势,局面运转,另有机会也说不定……你有什么想法,等到了蜀州,大可再做打算……”
  在一对双胞胎心目中,长生哥哥话不多,威信却是极高的。听了这番见解,子周顿觉前途别有天地,不郁闷了。
  子释捧住脑袋无言呻吟:老大,你这是帮我呢还是害我?竟敢跟这个呆瓜说什么“在庙堂而不在江湖”,天哪……
  忽然庙门外一个声音道:“几个娃娃说话有意思得很,歪理倒不少。”
  长生大惊。以自己的功力,一般人靠近,早知道了。什么人这样无声无息到了门口,竟完全没有察觉。拉住欲起身的子周和子归,伸手取下背上长弓,搭了三支箭在上头。示意子释三人往里挪挪,侧身站到门边,沉声问:“阁下何人?”
  外头那人却讶然道:“连珠三发?原来顾小侠不光拳脚功夫出色,还有这样一手好箭法。”叹气,“不加入义军当真太可惜了。”
  殊不知长生比他更惊讶。庙内光线昏暗,来人居然一眼看出是三支箭。这份目力,叫人胆寒。
  子释听对方话语中知道顾长生身份,略加思索,已经猜出是谁,朗声道:“原来是屈大侠驾临。晚辈等失礼了。”
  四人走出土地庙。一个人背着手悠悠闲闲的在朝阳里站着,正是屈不言。
  昨日在花府,屈不言极少出声,所以四人才会一时没听出来。不过他能和冯祚衍、许泠若平起平坐,足见身份不同一般。夜里花家二位大侠又专门陪同,礼数极为周到。子释猜着他在江湖上应当很有地位。这样一位大人物,不会是特地来追自己等人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扯扯长生,叫他放下弓箭。两人恭恭敬敬走上前,行了个礼。
  屈不言脸上带出一丝玩味的笑意:“你们几个,可把花家老大老二气死了。”
  子释低头认罪:“辜负了二位大侠的厚爱,当真对不住之至。”
  花有时和花有信都是爱憎分明的性子。尤其花有信,耿直又外向。这会儿,只怕已经跳起脚把顾长生和李子释骂了个狗血淋头。
  “你叫李子释?”
  “是。”
  “当真不愿参加义军?”
  “人各有志,但求苟全性命于乱世。”
  “嗯。”又转向旁边那个,“你叫顾长生?”
  “是。”
  “你也不愿参加义军?”
  长生沉默片刻,迎上对方的目光,肃然道:“留待良机,将以有为也。”
  子释心中一震。怪不得……他跟子周讲什么“庙堂江湖”……这人原先好像没什么追求啊,现在怎么变得如此上进……
  屈不言仰天大笑:“好一个“苟全性命于乱世”!好一个“将以有为也”!”笑完了,盯着他俩,目光灼灼,“罢了。今日义军处境,本是尽人事,听天意,不必强人所难。年轻人有年轻人的造化,且看你们如何“苟全”,如何“有为”吧。”
  子周一心指望屈大侠也问问自己,却始终没等到。果如长生哥哥所言,现在想做英雄人家也不要啊。心中大叹生不逢时,恨甚。
  屈不言又道:“你们放心,我只是顺路,凑巧碰上了而已。不过……倒确实有个问题想问问这位顾小侠。早上听说你们不辞而别,还以为没机会了。不成想竟能偶遇,可见咱们有缘……”话锋一转,望向长生,“听说你是京城人氏?”
  被问的人硬着头皮回了一声:“是。”
  “敢问顾小侠这身功夫跟谁学的?方不方便说给屈某人知道?”
  这问题出乎意料,长生微怔。随即躬身答道:“师傅他……不让我叫他师傅。我本庶出,小时候常挨兄弟欺负。八岁那年,被骗得掉进水里,差点淹死,凑巧师傅经过,出手救了我。从此每隔几天就来教我武功。他说只是些普通招数,健体防身,江湖上几乎人人都会,不许我拜师……”
  子释一听,怪不得他怕水怕成那样。这死旱鸭子,当时也不说。想起自己教游泳的方法,对于有心理阴影的人来说,可太冒险了。还好顾长生福大命大,没出什么事。
  那边屈不言冷笑道:““普通招数”?你捡大便宜了知道么?大智若愚,大巧若拙。普通招数,在真正的高手那里,能化腐朽为神奇,精当到极致。你以为随便什么人,都能凭着几式“太平长拳”挡住冯祚衍的“形意逍遥手”?看你拔刀的架势,是“伏虎刀法”罢?你可知道,这本是镖师中流行的一路单刀刀法,从来没有人敢用在弯刀上……”
  不独长生,另外三人也听得入了神。
  “花家“五行拳”,这永怀县方圆百里,连小孩都能比划两下。可是在花家嫡传弟子手中,一样动作,气象完全不同。武术精深之处,差之毫厘,谬以千里。顾长生,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传你功夫的那个人,乃是一代宗师……”
  说到这,屈不言脸上显出怅惘之意,出了一会儿神,然后问道:“他有没有告诉你,他姓什么?”
  “师傅平时从来没提过。只有一次……好像喝多了,说自己姓林,是“三生林下向来痴”之林……”
  听了这句,屈不言又开始出神。半天才问:“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他有没有说……要去哪里?”
  “师傅前后断断续续,大概教了我三年。后来说想去北方极寒之地抓“雪狐”,从此再无音讯……”长生想起当年幼小的自己曾思念了师傅很长时间。不过,自从母亲死了之后,这些童年往事都仿佛梦境一般,在记忆中变得美好而不真实。
  屈不言轻轻一笑:“抓“雪狐”?年纪老大,还这么莫名其妙。”
  把思绪拉回来,对面前几个小辈道:“我要走了。你们想去蜀州,过江是大问题。到时候,不妨往“回梦津”十八总找当地白沙帮弟子,带你们去见见乌老三。他是白沙帮退隐的元老,当年许横江心腹,能孤舟横渡“凤茨滩”。知道你们帮过许汀然,也许肯送你们过江也说不定。”
  “凤茨滩”是接近蜀州部分练江最险的一段水道。
  子释长揖到底:“多谢屈大侠指点。小子无状,多有得罪之处,恳请大侠海涵。”
  屈不言却叹了口气:“没什么。如你所说,人各有志。你们几个,见事也算明白。我们这些人,却无论如何不能抽身。大敌当前,必须迎头而上。是非也好,生死也好,都得先摆在一边。若非一堆江湖草莽,实在找不出率兵打仗的将才,我屈某人何苦跟理方司的人搅在一起……放心,我也不会跟他们提起见到你们的事。”
  说着,轻振衣摆,转身离去。身形微动,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远方青衫飘飞之处,有吟哦声遥遥传来:“我今落魄竟如斯,学剑不成学作诗。一曲花间从此醉,三生林下向来痴……”
  望着屈不言远去的背影,子释激动万分。这派头,这气质……阴森森的亮相,华丽丽的退场——高人,真正高人!
  拿胳膊肘撞撞顾长生:“他说凑巧遇上咱们,你信么?”
  长生听了屈不言对自己功夫的一番点评,心有所感,又兼顾着回忆往事,没来得及答话。
  子归悠然神往:“我觉得,他是为了问长生哥哥师傅的下落,特地追来的。”不得不承认,女孩天生对八卦比较敏感。
  子周却道:“大哥,屈大侠最后一句话什么意思?”
  “大概是怀念故人的诗吧。”
  “不是这句,之前提到理方司那句。”
  “这个啊……那位冯将军不是理方司巡检郎么?看样子,屈大侠似乎不太喜欢他的身份。”
  “理方司是什么地方?”这回问话的是长生。
  “老实说,我也不是很清楚。只听到过一些零碎……”
  这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子释一边说一边就往庙门前的石墩子上坐下去。
  “全是露水,还没干呢。进去说吧。”长生拦住他。四个人重新进了土地庙,围坐一圈开始新的话题。
  锦夏朝理方司是个十分特别的衙门。最初成立的时候,属于内廷侍卫特种部队,主要由投效朝廷的江湖人士构成。平时辅助刑部取证查案,战时协助兵部搜集谍报。但是,自从当今圣上的曾祖——昭烈帝赵盛借用理方司人马,用行刺的手段杀兄弑父,登上大宝之后,这个部门一下子变得微妙起来。
  一方面,为了酬谢替自己夺位的功臣,昭烈帝给了理方司成员相当高的品级待遇。另一方面,因为害怕有人效仿自己故计重施,除了亲自掌控这个部门之外,他还一点点将之从朝政体系中剥离出来。没过多少年,理方司就沦为了专门替皇帝做些见不得人勾当的私人工具。比如挖掘臣子们的隐私了,掳几个或良家或娼家的女子进宫了……具体任务,完全取决于皇帝个人志趣爱好。
  很多武林正义之士自此不再投身朝廷。一些希图荣华富贵的江湖中人倒有了条终南捷径。
  解说至此,子释道:“屈大侠会那样说,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吧。”
  当年李彦成借丁忧之机彻底退出朝廷,和看不惯小皇帝利用理方司胡搞瞎搞也颇有些关系。子释对理方司的历史多少比较了解,不过挑点说得出口的事情讲讲。
  “其实,昭烈帝驾崩之后,继任的几位皇帝谁也没有他那样的气魄手段,能把理方司完全抓在自己手里。这个部门,也就成为了朝臣和外戚争夺的重要阵地。听冯将军话里的意思,似乎又归到兵部了。”
  凤栖十二年,右相联合兵部尚书,以战时需借重理方司为由,几番陈说,终于至少在名义上将之重归兵部麾下。这个结果,被朝臣一派看作是与外戚斗争的又一次重大胜利。凤栖十三年春,京师危急,双方总算联合起来,派出理方司高手奔赴各地联络勤王部队,其中之一就是冯祚衍。
  其他几个人,看看形势不对,有掉头回京的,有及时入蜀的,也有借此重归江湖的。冯祚衍有心要干一番事业,于是留在了威武军中。
  “那位冯将军,看起来不像是贪图荣华富贵之人啊。”子归疑惑。
  “他不是武举状元么?按照惯例,武举出身的人,多数进了军队。可能这位冯将军最初的志向,是从军报国吧。”
  子释的猜测是对的。冯祚衍自幼酷爱习武,辗转拜会名师,终有所成。报考武举,本来想的就是投身军旅。不料一身功夫被国舅爷相中,把他放在了理方司。虽然违背最初志向,但是能成为国舅爷和皇上亲信,毕竟也是件很风光的事,干脆痛痛快快应承了。
  “要说荣华富贵,谁不喜欢?这个和忠君爱国又没有必然冲突……”子释嘴里说着,心想:只怕在有些人看来,理方司一样替皇上办事。办好了,何尝不是忠君爱国?……按说当时的理方司,明面上替皇上拉拉皮条刮刮油水,暗地里,可是国舅爷手中利刃。这位冯将军,能做到正三品巡检郎,在为官方面,想必很有些门道。不过如今人家是堂堂义军领袖,这些事,没必要去揣测了……
  说着说着,眼皮开始打架。一夜奔波,早上又遭惊吓,四个人都累得很了。子周和子归趴在大哥腿上,眨眼工夫已经睡着。子释靠着长生肩头,不一会儿,滑到他怀里。长生怕他着凉,解开外衣裹住。心里迷迷糊糊的想:该走了,真的该走了……
  第〇一六章 行之维艰
  四人先向东,再折向南,绕着永怀县兜了个不大不小的圈子,最后在石板渡过了桥,顺着席水南岸西行。
  这些日子,娄溪重开城门,难民们无须绕道,因此一路相当清静。时值秋末冬临,碧空高远,山色清透。沿途花凋叶尽,水落石出。昔日温软柔媚的江南景色在这季节里居然抖落出一身磊落傲骨,看得人心神为之一凛。
  席水两岸良田村落不少。邻近河边的稻田得地利之便,原本正该是吐穗结实的时候,却因为无人打理,一茬茬伏倒在地。南面二百里之外,则是一大片丘陵,过了这片丘陵,就接近百越地界了。然而山峦起伏,连绵不断,虽然不算十分险峻,却又多又密;加上土壤赤红,不适宜种植粮食,人烟渐渐稀少。再往南,气候潮湿,时有毒虫雾瘴,几乎无人出没。
  东西蜿蜒百里之后,席水便向南进入山涧,不知所终。据说山林深处是它的源头,但是从来没有人去过。
  之前绕道的难民们在南岸行一段后,都必须过河,沿北岸往西,经鹤岭,折上南北官道,取道洪安县南下,才能进入百越。当然,这里指的主要是有地图或者经过花家墓园难民营培训的那部分人。其他人多数不明路途,一头扎进山中,能不能走出去,就只有天知道了。不过即使到了洪安县,官道也只向南修了五百里,接下去一样要翻山越岭。好在离百越较近,山中已有当地土著出没,危险大大低于中间的无人区。
  四人往前走了两日,河上却再没有桥梁。虽然多日无雨,水位降了,河面并没有变窄多少,只能寻找渡船。一路几个村庄早已空空荡荡,杳无人迹。子释道:“不怕。实在找不到船,咱们砍楠竹做筏子。要不然……游过去也不是做不到。”嘴里说着豪言壮语,想起这个季节的水温,禁不住先打了个哆嗦。
  这天傍晚,前方又出现一个小村庄。子归忽然惊呼:“大哥,你看!”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村子里一缕白烟正冉冉上升,分明是炊烟!四人激动不已,加快脚步朝着冒烟的地方奔去。
  走近了,入眼先是一间窄窄的祠堂。门上一块旧匾:“香馨百世”。两侧贴着褪色的红纸对子:“一等人忠臣孝子,二件事读书耕田。”炊烟从旁边搭着的茅屋顶上冒出来。院子也没有墙,只拿竹条围了一圈篱笆,应当是看守祠堂的人住在里边。
  “呵,忠孝本分,最佳良民。”子释瞅着祠堂大门窃笑。整整衣衫头巾,敛去笑意,依足礼数上前:“过路之人,打扰了。”一位老人应声而出。
  结果,这一夜,四人得到了这位齐姓老伯热情周到的款待。吃了热腾腾的晚饭,洗了个舒服的热水澡。晚上睡觉的时候,床上松软的新稻草散发着清香,又大又厚的布被盖上身,一会儿就暖洋洋的了。
  第二天一大早,齐老伯招呼几人把祠堂后晾着的小船抬到河边。
  “我这船,要留着渡人过河,可不能叫小贼偷去。所以没敢拴在岸边,每次送完了人,都把它拖回去。”
  过了河,老人提起船尾的小竹筐递给子释:“娃娃们拿着路上吃吧。”里头装的竟是一袋子大米。
  早上几人要给他钱,已经被严词拒绝,怎么能再收东西?子释再三推辞。老人却转身把竹筐递给长生:“小伙子,我看你挺爽快。不像他念书太多,迂得很。”
  子释哭笑不得,平生头一回听到这么高的评价。
  长生果然爽快,伸手接过去,弯腰行礼:“多谢齐老伯。”
  “老伯伯,你真的不和我们一起走吗?”子周拉着老人的衣角,问了又问。
  子归忧形于色:“西戎兵来了怎么办?你一个人,生病了怎么办?”
  老人哈哈一笑:“老汉今年七十又三,身板一向硬朗。忙时种两亩水田,闲时捞一点鱼虾。一人吃饱,全家不饿,逍遥了半辈子,怎的也不亏了。再说这穷乡僻壤,西戎兵来了又怎样?人都跑光了,一无金银财宝,二无美女壮丁,老汉倒踏实。”
  四人与老人依依惜别。这位齐老伯,无法不叫人肃然起敬。
  走在路上,子归忽道:“大哥,我们不如留下来,和老伯伯一起种田捞鱼,也没什么不好。”
  “恐怕不成。”子释一本正经,“我们这里,又是美女又是壮丁,兜里还有银子,会给齐老伯惹麻烦的。”
  “啊,大哥,你笑话人家……”子归跺脚。子周大笑。长生见女孩子跟她大哥撒娇,也咧咧嘴。笑了两声,回过味来:美女在眼前,那壮丁呢……这该死的李子释。
  子释看着妹妹,却发起愁来。子归很快就要十三岁了……模样越发水灵,可怎么办才好。如今漂泊无定,只求老天爷保佑,叫她慢点儿长大。
  后半夜,子释惊醒。睁开眼睛,茅棚顶上的缝隙里漏下几点星光。
  忽然就来了兴致,不睡了,起身准备看星星。四下里瞧瞧,弟弟妹妹睡得正熟,顾长生的铺位却是空的。自从屈不言放出话来,说他的师傅是一代宗师,子周和子归热情空前高涨,每日从黄昏练到深夜。至于顾长生自己,常常半夜三更不知躲在哪里用功,来无影去无踪的。这会儿不见人,子释也不以为意。
  走出茅棚,是一大片荒芜的瓜田。这棚子原本就是看瓜人过夜用的。站在垄间,抬头一看,碧海沉沉,满天星斗,不停摇曳闪烁,恍若要把灵魂都吸进去。也不知仰着头看了多久,忽觉身上一沉。收回目光,那灿烂星海却还在眼前荡漾,好不容易定下心神,发现多了件衣裳。抓住了,接着看星星。
  长生给他披上自己的外衣,到一边忙别的。暗自嘀咕:这有什么可看,你要见过枚里绿洲夜晚的星星……直到手上的事情忙完,一抬头,见他依旧恍恍惚惚站在那里摇摇欲坠,突然莫名紧张起来。这些天本就一直压着心事,现在看见他这副模样,顿时慌得不知所措。怔怔的瞧着他,心里有个声音说:我得走了……李子释,你知不知道,我要走了……
  从花府出来那一晚,长生一下子想明白了,必须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自己终究不属于这里,谁知道还会遇上什么更加尴尬的情形?既然当初没有死在彤城,那么,西戎二王子符生,迟早要回去面对必须承担的一切。李子释不是喜欢说“长痛不如短痛”么?真的不能再拖下去了。
  可是……心中这空落落的滋味,似乎不是为了即将到来的回归,而是……因为眼下正在面临的离别。果然长痛不如短痛。一拖半年,旧的问题没有解决,新的问题已经产生。长生觉得,整个前半生中好像从来不曾这样为难过。却又始终不太明白,到底是什么让自己如此为难。
  天色渐亮,星星黯淡下去了。子释终于转头,愣住:顾长生这是怎么了?好深沉的表情。低头看看身上的衣裳,再望望对面那人两只深不见底的眼睛,一股凉意慢慢从心底冒出来。
  “莫非……难道……不……但愿不是……”
  这件事必须确认清楚。咬咬牙,向他走过去。
  “别过来!”
  “为什么?”
  长生笑:“抓了点好东西,给子周和子归加餐。嘿嘿,你还是不要过来看了。”
  子释心头一阵轻松。很好,一切正常。
  “抓到什么了?”
  “你猜。”
  “无非是蛤蟆耗子长虫之类,有什么难猜的。”
  “李公子说得好轻松。我也不要你去抓,肯吃一口就谢天谢地了。”
  子释也不脸红,认真想一想,郑重承诺:“我尽力。”
  长生失笑。夏人都说爱吃肉的难养,谁知摊上一个不肯吃肉的,更难养。寻思着:下次得把子周带上,最近几天再好好教一教他,否则这仨不定什么时候就饿死了……
  把几只收拾好的田鼠剁碎了扔到锅里,端着去打水。瓜田旁就是水渠,但是太长时间不下雨,已经见底了。半里开外两条水渠交汇处比较深,没完全干透,留下了一个小水洼,勉强能用。
  子释进茅棚拿了一个看瓜人遗下的陶碗,跟上去。水太浅,只能用碗一点点舀了面上干净的部分倒进锅里。倒满了,长生把锅递给他,从怀里掏出几个有点抽巴的红薯来。
  “这可是为了你老鼠嘴里夺食啊。”长生一边洗一边说。
  “你半夜不睡觉就为了掏地洞逮耗子?当自己是野猫呢?这也太敬业了。”
  “真该饿死你个不知好歹的……”
  两人一边胡扯瞎掰一边干活,点着了干枯的瓜藤开始煮汤。子释又抓了一把米撒到汤里,红薯也扔进火堆烤着。过不多久,肉香米香阵阵,烤红薯的诱人味道四处飘荡,茅棚里熟睡的两个到底被勾出来了。
  四个人围着火堆喝粥吃肉啃红薯,心旷神怡。
  红薯太烫,子释两只手倒来倒去,边呼呼吹气。那边三人盛了肉粥,喝得滋滋有声,不亦乐乎。
  长生拿树枝敲着锅沿儿,道:“从积翠山下来它就跟着咱们,着实劳苦功高。”
  子归又盛了一碗粥,递给长生,脸却冲着子释:“大哥,从前王运辙作过《团扇赋》,陈淮松做过《木屐赋》,以感念物恩。不如咱们来作一篇《铁锅赋》罢。”
  《铁锅赋》?子释大乐,红薯差点掉地上。
  长生一口粥刚咽下去,呛得连连咳嗽:“咳!子归,说笑话前打声招呼啊……咳……”
  子释忍住笑,对妹妹道:“作赋太麻烦了,不如咱们四人联句,替它作首铭文,也不枉你一番心意。”
  子周一个烤红薯刚下肚,腾出嘴来,道:“有了,第一句是“熔铜铸鼎,化铁为锅。””
  长生坐在他左手。见轮到自己,正正脸色,缓缓长吟:“有耳曰釜,无足曰镬。”
  他这里话音没落,子释已经笑趴在地上。一边捶腿一边拿手指着他:“顾长生……哈哈……哎哟……”半天才吐出一口气,总算能好好说话:“该我了哈?嗯,我这句是:“宜铲宜勺,可煎可烙。””
  “哈哈哈……”这回两个小的加上长生,谁也没忍住,笑得前仰后合。
  子归终于嗔道:“大哥,你们真是……”跺跺脚,“听好了,我的结句是:“不惧水火,何须金错!””
  听了这句,其他三人都不笑了。子释颔首:“子周起得雍容大方,子归收得铿锵有力。可圈可点。”
  女孩儿摆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大哥,长生哥哥,你们两个,太不像话啦。”
  “赖他。他先说的,定了调子,我只好接上。”叨咕着那句“有耳曰釜,无足曰镬”,子释又呵呵两声,一边接过长生递来的碗。长生看他笑得诡异,瞪一眼。
  子释心想:“有个词叫“闷骚”,你一定不知道,可惜不能讲啊不能讲……”心情畅快,不知不觉把一碗耗子肉粥全喝了下去。
  过了鹤岭,接近南北官道,路上难民大量增加。四人汇入逃亡的滚滚人潮,跟着一块儿往前方麻叶镇涌去。
  在子释等人到来之前,人群中传播的消息是:因为天气变冷,黑蛮子不太适应南方的冬天,另外刚刚打完东南三州,官兵都有些疲怠,似乎有暂时收兵的迹象。很多难民于是放慢了速度,一些人觉得前途太苦,干脆停下来不走了,想办法就地谋求生计。
  谁知没过两天,后边的人疯狂向前奔逃,坏消息如瘟疫般疯狂扩散:黑蛮子的一个将领被义军刺杀,暴怒之下,不再有任何顾虑,大肆屠戮洗劫。打头的先锋部队,和在彤城屠城的是一批人,他们已经逼近娄溪,来得快极了……
  子释坐在路边,听着旁边的人议论纷纷。有人抱怨义军多此一举,也有人站出来说公道话,你来我往,声调便高了,终于吵起来。
  叹口气,招呼另外三人,动身上路。
  “哼,我看,要刺杀就该刺杀西戎王,杀了下面的将领有什么用,换一个就是了。”子周道。
  长生本来正在忖度领兵打先锋的可能是谁,忽闻子周此语,心头狂跳。
  “子周,假设现在真的杀死了西戎王,你觉得局面可能如何?”
  男孩儿本是激愤之语,被大哥一问,深思起来。
  子释不等他说话,道:“死了将领可以换一个,死了大王同样可以换一个。西戎能征善战者极多,听说西戎王不止一个儿子,都在军中……除非你能杀个干净,否则——”
  “否则就像眼下这样,反而激化了形势。义军刚刚起步,惹怒对方,等于断送了自己积蓄力量的时机。”子周接过大哥的话。
  “说得好。”子释点点头。又摇摇头,“按说那冯将军不是这样鲁莽之人啊,难道……有什么江湖豪杰不听号令,私自行动?”心想,匹夫之勇,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此之谓也。不过道听途说,也未必就是真的。
  “你说的还只是一种可能。如今西戎无数兵卒在中土大地横行,若是西戎王一朝暴毙,继位者无力约束,这些军队立刻会成为脱缰野马。到那时,整个大夏国,可真不知会祸害成什么样子。前朝“幽燕勤王之变”后,天下大乱了近百年啊……”
  想起今生剩余的日子弄不好都要在战乱中度过,想起吴宗桥《九死南行记》中记载的二十年颠沛流离,子释忽然觉得,活下去竟是一件过于艰难的事情。不由得喃喃道:“管他谁做皇帝呢……结束这乱世就好……”
  四人默默前行,经过麻叶镇也没有停留。出镇之后,却不像其他难民直奔南方,而是折向西去了。
  黄昏时分,在山脚一处石壁内凹形成的洞穴中歇下,子释给另外三人详细讲解目的地的位置。
  “我们现在已经身处“仙梳岭”中了。此山最高“玉盘峰”,峰顶有一个大石盆,传说它承接瑶台仙露,是百花仙子梳洗之处,故得此名。”
  子释一开口,就是讲故事的套路。弄得子归心里痒痒的:“大哥,你说的百花仙子,是不肯为王母娘娘违背时令叫百花齐放的那位仙子么?”
  “别打岔。”子周制止妹妹不分场合的浪漫。
  “我们今天不讲百花仙子的故事,讲另外一个故事。”子释微微一笑,悠悠往下说,“吴宗桥在《九死南行记》中提道,他曾经为了躲避几个散兵,逃进了仙梳岭。那几人穷追不舍,紧跟其后。慌不择路之下,他钻进了一个山洞,发现里头崎岖幽深,别有天地。谁知追兵也跟进了山洞,并且燃起了火把,越逼越近。吴宗桥惶急无奈,见洞中一侧积水颇深,于是潜入水中,希望能蒙混过去。”语调起落之间,情节已渐渐紧张。
  “然后呢?”两个孩子齐声追问。
  “下水之后,他察觉前方水底似乎隐隐传来光亮。潜过去一看,石壁和水底之间有二尺左右的空隙,恰好可容一人出入。好奇心起,立刻钻了过去。当他浮出水面爬上岸时,简直惊呆了。原来这里竟是个天然深井。四面山崖直立,恰好围成一圈,顶上阳光斜照到光滑的山壁,又被反射下来,映入水中。最神奇的是,水潭这面冰寒澄澈,那面却是汩汩而出的温泉,冷热两股水流泾渭分明,绝不混淆,令人叹为观止。当时已是初冬时节,温泉上方的小山坡,居然绿草如茵,野花点缀,一派春意盎然……”
  “啊?”只是一番描述,已经让几个听众神往不已。
  “大哥,我们是要去这个地方过冬么?”女孩儿眼里直冒星星。
  “可是,这座山看起来深得很,到哪里去找吴宗桥说的山洞啊?”男孩儿提出现实性的质疑。
  “其实——吴宗桥书里,并没有说这个山洞就在仙梳岭中,是我猜出来的。”
  “啊?!”子周和子归吓一跳。长生听子释说过一些考证过程,心中早有眉目。这会儿见他把两个孩子逗得一惊一乍,坐在旁边含笑静观。
  “当时读了吴宗桥对附近的描述,我就想起《越楚风物要览》里的记载,觉着像是仙梳岭。但是《要览》过于简略,不敢确定。所以……又查了查《名山胜水录》,发现吴氏所述景状,确实就是仙梳岭最高峰“玉盘峰”。”
  “我想起来了!”子归一拍手掌,“大哥你从丁家借了这本书,着急要还,叫子周和我替你抄了两天……”
  子周也想起这件往事:“大哥那时候干什么那么着急?人家丁二少不是特地到家里来说不用急着还么?他还另外送来好几本山水游记……”
  “咳……”子释清清嗓子,不动声色转移话题,“虽然确定了吴宗桥说的山洞就在玉盘峰下,到底是孤证。过了些日子,我读到戴雪临《幽窗绮梦》,里头说了一则奇闻……”
  听众们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过去了。
  “大家都说仙梳岭玉盘仙露能治百病。然而峰顶又陡又滑,石盆立在高达数丈的石柱之上,从来没有人爬上去过。延熙年间,有个猎户想取水给母亲治病,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攀上石盆,却不小心失足落入山崖。”
  明知道下文定能化险为夷,两个孩子依然紧张得吸了一口气。
  “这猎户以为必死无疑,却发觉自己掉入了水中。最不可思议的是,水竟然是热的,人浮在上面,怎么也沉不下去。而且水位正在不停上涨,一直涨到半山腰。他见头顶山壁上有一道裂缝,于是将随身的葫芦装满温泉,攀着草根藤蔓爬过去。顺着裂缝匍匐前行,也不知多少时辰才重见天日。下山打听路径,竟已到了百里之外的邻县。回家给母亲喝了那温泉水,病果然就好了。后来再去邻县寻找当时出来的地方,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啊……”这故事更传奇,叫人半信半疑。
  子释停下来歇口气,道:“士林中一向把《幽窗绮梦》看成茶余饭后的消遣读物,里头趣闻逸事真真假假,多数被当作无稽之谈。不过这事却是戴雪临从夏咏和那儿听来的。你们可知道,夏咏和外祖家就是本地人氏。他入京为官之前二十年,依傍舅父而居,就住在麻叶镇上。此人出了名的方正,从不随便说瞎话,这事儿十有八九是真的。那猎户掉入山崖,恰逢谷雨,涨水的迹象,和吴宗桥的描述也完全一致……”
  说着,捡起一截枯枝,在地上点点画画,开始论证吴氏和戴氏提及的是同一个地方,只不过因为时代和节令不同,造成了一些细节上的出入。
  子归忽问:“大哥,你那时候就知道我们有一天要躲到这里去么?”
  “呃?”子释一笑,“怎么可能?真是傻丫头。我那时候……那时候,咳,纯属精力过剩。”
  第〇一七章 迷途难指
  早上起来,子释拍醒弟妹:“快点儿,咱们准备寻幽探胜去。”一边收拾一边问:“子周,顾长生呢?今天怎么没带你?”最近一段日子,长生每天凌晨练功觅食,都带着李子周。
  “是啊,长生哥哥今天怎么没叫我?”被问的人挠挠头。
  “不管他,就爱故作神秘。”
  等到辰时将尽,依然不见踪影。三人担心起来。子释点点东西:“只带了弓箭、弯刀,没有拿钱,外衣也没穿,应该是练功去了……别说一般人,就是老虎豹子他都应付得来,又不会迷路……还能有什么事情?奇哉怪也……”
  这时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洞外出现了一群人。男女老少七八个,似乎是一大家子。见到他们,立刻停下来,个个显出欣喜的表情。
  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过来打招呼:“小兄弟,请问这条道是去往麻叶镇的么?”
  子释点点头:“是。”
  他们互相看看,露出笑意:“总算问着了。”
  “不过得绕过“玉簪峰”和“卸妆台”,才能看见大道。”
  “好像很远的样子……”年轻人转喜为忧,“听说穿过仙梳岭就是麻叶镇,谁知道竟是这么一大片山峰,我们绕了整整两天也没绕出去……”
  “没多远了,走得快的话,半天之内能出山。上大道往东不到五十里,就能看见麻叶镇。”
  年轻人回头看看家人,又望望子释,欲言又止。犹豫片刻,施礼道:“听小兄弟说话,对路途似乎十分熟悉。不知你们是不是也去往麻叶镇,可否让我们顺道同行?”
  子释沉吟:“我们还有一个人,找吃的去了,没准什么时候回来。不如我给你说得细致些……”
  “这……不瞒小兄弟,老父旧疾复发,实在耽搁不得了,着急进镇子找大夫。万一再迷路,可就……这个……能不能……”年轻人低着头搓手。对方素不相识,自己的要求确乎有点强人所难。
  子释走近几步。老人由家人搀着,又咳又喘,已经说不出话。
  子周子归跟过来,脸上满是怜悯之色。子归扯扯子释衣角:“大哥,我们送送他们吧。”
  抬头眺望,山路屈曲而尽。远方峰峦起伏,云烟弥漫。万籁有声,绝无人迹。顾长生这家伙,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死到哪里去了!
  耳边又传来老人“呼哧呼哧”的喘息声,似乎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断了气。
  “子周,你留在这儿,看好行李,等着顾长生。我和子归把他们送上大道,天黑之前肯定回来。”想一想,又道:“他回来后,你俩往卸妆台迎我们吧。”临走,再补一句:“他回来前,你千万不要乱走,就在这儿等着。”
  男孩儿重重点头:“大哥,你们小心些。”
  年轻人千恩万谢,一边走一边自我介绍:“我叫卫枢。宜城人氏。”指指背着老人的年长男子,“那是我大哥卫梁。”另外一个五十来岁的,是卫家长随。三名女子,乃是卫枢的嫂嫂、侄女和丫环。
  “宜城靠近江边,六月西戎兵就进城了罢?怎么几位现在才到这儿?”
  “唉,老爷子不肯远离乡土,我们只好回乡下庄园躲躲。本来黑蛮子兵就在江边待着,一直没什么动静。谁知九月里突然往南打来……急急忙忙逃出来,半路车子坏了,家仆也都散了,最后就剩了这么几个人……”
  卫枢语声黯然。子释心想:“原来是大地主。”
  卫老爷子喘得厉害,时不时要停下来替他顺顺气。直到午后,才走到卸妆台下。子释看看天色,有点担忧:照这个速度,天黑前很难赶回去。但愿顾长生和子周能及时迎上来。
  一行人略加休息,起身准备继续前进。
  突然一声唿哨,几个人提着刀从山路转弯处绕出来,拦住了去路。
  众人大惊失色,后退几步,聚拢在一块儿。
  子释悄悄错步,挡在子归面前。女孩儿伸手在山石上蹭蹭,往脸上抹了两把。
  看对方手里好几把刀子,卫梁诚惶诚恐迎上去。双手捧着钱袋,连连打躬作揖:“些须酒水钱,不成敬意,请几位大王笑纳。逃难之人,借过贵乡宝地,还请大王高抬贵手,放一条生路。”
  子释暗地里数数人头。对方若收钱放行,自然最好。迫不得已时,未必不能一搏。
  “等会儿啊,看我们老大什么意思。”中间一人吊儿郎当应道。
  一阵马蹄脚步声响,过来了十几个。原来这几人只是开路的前哨,见大队伍到了,连忙让到两边。当先三人骑在马上,其余人等手持刀枪棍棒跟在后头,好几个还抬着箱笼包裹。子释心中叫苦,看样子,竟是遇上了大伙强盗打劫归来。
  “哈!家门口捡到肥肉。弟兄们,这一趟运气还真不赖。”中间那人勒住缰绳,高声笑道。子释偷眼瞧去:这强盗头子生了一双桃花眼,两道眉毛极长,几乎要连在一起,斜飞入鬓,看起来说不出的嚣张跋扈邪魅阴鸷。
  “老大,自从咱们名头越来越响,这仙梳岭中可有好些日子见不着人影了。害得弟兄们跑大老远去打猎……”旁边一个骑在马上的道。
  “行了,别抱怨了。这年头,生意哪那么好做。趁着黑蛮子还没来,捞一笔是一笔……”瞅瞅眼前的猎物,“你们几个,西边来的吧?一定没听到我“菩提寨”的威名,怪不得敢从卸妆台下走……正好寨子里缺人使唤,活该撞到我们兄弟手里。”挑挑眉毛,摸着下巴,“还有女人……真不错。弟兄们,统统抓回去!”
  “菩提寨”?子释暗道:这名字真特别,又有个性又有文化。一边使劲捏捏子归的手,叫她不要出声,不要挣扎。那边卫家几个女人哭喊起来,“啪啪”挨了两巴掌。卫枢冲上去护着嫂嫂和侄女,被踹倒在地,捆了个结实。
  “老大,还有个老头子,病得快不行了。”
  “废物,给他一刀不就结了。”
  那强盗得了指令,一脚踢开卫梁,拔刀在卫老爷子胸前捅两下。老人喉管里“嗬嗬”几声,仆倒在地,就此气绝。
  卫家男男女女声嘶力竭冲过去,却遭到一顿拳打脚踢。最后嘴里塞了破布,拴成一串,连滚带爬往前走。
  一个强盗过来绑子释和子归。
  那强盗头子见这边两个不吵不闹,表现良好,颇为诧异:“你二人倒乖觉。”
  子释低头答道:“回大王话,我兄弟二人和他们不是一家子,路上偶遇同行而已。”心想:今天怎么这么倒霉,助人为乐助出了飞来横祸。也怪自己等人没在麻叶镇停留,否则定能听到仙梳岭有劫匪出没的消息,不致如此大意。该死的顾长生,偏偏今天玩起了失踪,也不知子周等到他没有……
  “看你样子,好像不怕我。”
  子释忙躬身:“小人惶恐。只因适才听大王说要人使唤,小人想这兵荒马乱的,我兄弟二人能跟着大王,也不失为一条生路。大王既要使唤小人,少不了得赏小人一口饭吃。冲锋陷阵小人是不行的,为大王摇旗呐喊,掠阵助威,或者堪可胜任……”
  “哈哈……”强盗头子仰天大笑,“摇旗呐喊?掠阵助威?有趣!”
  一夹马腹,当先而行,对手下道:“把这俩小子绳子松了吧。跑不了的。”
  早上,长生从洞里钻出来,浑身都湿透了,滴滴嗒嗒往下淌水。衣服脱下来拧一把,依旧套在身上。望着东边站了一会儿,从腰间的兽皮袋子里抽出两枝箭,“噗噗”两声射入洞口地面。箭簇入土三寸,尾羽颤动不休。
  这些箭,是路过某处镇子时,买了尖锥、绳索、生胶,四个人围在一块儿削竹子,剪鸟羽做的。记得当时李子释说了好几个关于弓箭的典故,李子周为了西戎弓马是不是一定强过夏人战阵跟他哥抬了半天的杠,听得自己心里痒痒的。明明是最有发言权的话题,偏偏得忍着。
  真没想到,世上当真有这样奇妙的地方。若不是非走不可,在里头待几个月可舒服得紧……等不到自己,他应该会领着弟妹先找到这里落脚。以他们的脚程,一天功夫也差不多了。这两枝箭,他们一定认得。那么,他一定会明白我的意思……
  双者,重也;箭者,见也。双箭以示来日重逢之意——长生暗笑自己,跟李子释在一块儿混久了,居然也玩起了文字游戏。
  只是……这一走,到底何时才可能重逢相见呢?
  有了此处奇境,平安度过这个冬天想必无虞。至于以后的遭遇……他那么聪明,两个小的也大有长进,自保总该没问题……这样安慰了自己,长生又忍不住将目光投向遥远的未来:真到了天下太平之日,是不是……就有你我重逢之时?别说人海茫茫,踪迹渺渺,到时候,恐怕江山人事俱改,就算重逢……又能怎样?
  ——那是另一个问题了,再说吧。
  抬头看看,太阳已经出来。这仙梳岭山高谷深,起伏重叠,自成小气候,完全不受外间干旱影响。山风带着夜露晨雾吹来,只觉清爽,不觉寒冷。衣裳随风飘动,猎猎有声,一会儿工夫,干得差不多了。
  长生忽然意识到,令自己流连不去的并非这好风好景,而是如晨雾般缭绕不散的难舍情怀……甩甩头,命令自己:走!
  整整弓箭弯刀,纵身而起。竟不走山路,攀过巨石,越过密林,直取正北方向而去。
  没了拖累羁绊,一路跳纵飞掠,速度极快。午后时分,已经接近北边山口,眼看就要和仙梳岭说再见了。两侧树木山石“嗖嗖”抛在身后,心中畅快不已。这一番疾驰,把最近用心领悟勤奋练习的成果都体现出来了:气流运转自如,生生不息,奔了一百多里,一点儿也不觉得累。内息如江河澎湃,就想仰天长啸一声,又怕惊世骇俗,使劲儿忍着。
  忽然浑身巨震,猛地停下脚步。因为停得太急,差点一个趔趄撞到树上。刚刚念叨着怕惊世骇俗,才意识到这一百多里路程,竟然毫无人烟!仔细回想,自从进山以来,一个人影也没见过!仙梳岭并非野外荒山,从李子释之前的介绍看,很多年前山中就有猎户人家居住。自己一路行来,虽然走得极快,还隐约记得曾见到几处茅舍竹篱,然而全部沉寂无人……种种迹象,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最近山中有猛兽出没,要么就是……有强人匪徒啸聚其间。
  长生转身就往回跑。再没了适才的轻松随意,心急火燎,全力施为。越是着急两条腿却越是沉重,只恨速度不够快。眼前掠过的再不是清风雾岚,黄叶虬枝,而是鲜活生动笑语盈盈三张脸。仿佛又听见两个孩子亲亲热热脆生生的呼唤:“长生哥哥!长生哥哥!”听见他轻轻浅浅叫一声:“顾长生。”
  悔意一波又一波涌上心头:太不小心了,应该暗中护送他们到地方才对。万一……不,不!恐慌如疯涨的潮水,瞬间没顶而至。力气仿佛一下子都被这潮水带走了,双腿发软打颤。
  长生对自己的状态失望至极,愤而拔刀。银芒闪过,一棵杉树齐腰斩断,哗啦倒地。觉得气息正常了,收刀入鞘,清啸一声,飞身向南。
  回到早上探访过的山洞,两枝箭依然默默立在洞口。
  “他们还没有来……”立即拔出竹箭,顺着山路往下走。强压下心中不安,一边走一边留意周围动静。快走到昨天过夜的地方,远远看见一个小小身影站在暮色中,一动不动。
  “子周……”
  男孩儿几步奔上来:“长生哥哥!”顿住,揉揉眼睛,红着眼圈笑了,“你怎么才回来?我们等得急死了……”
  “有点事……耽误了。你大哥……和子归呢?”
  “大哥送几个迷路的人上大道,叫我们去卸妆台迎他们。”
  子释、子归、卫家诸人跟着众强盗行了个多时辰,山路逐渐陡峭。为首三人下了马,交给手下牵着。那领头的笑道:“老二,老三,咱们还以这棵老槐树为记起步罢。”
  左边排行老二的那个道:“赢了老三不算什么。老大,今儿我若和你差不到一刻钟,那边俏点儿的小妞先让兄弟尝尝如何?”他说的,正是卫梁的女儿,十六七岁,模样颇为甜美。
  “自己兄弟,有何不可?看你本事吧。”领头之人打个哈哈,一声吆喝,三人同时发足腾身,开始比赛脚力。
  那强盗头子腾挪之间,眨眼工夫,已然消失。另两人落在后面,不多会儿,也去得远了。见了这一幕,子释兄妹和卫家诸人更觉胆寒。此三人显然有武术在身,那头领身手更是厉害,怪不得这一大伙匪徒如此伏贴。
  天色暗下来,才走到地头。原来他们把山顶一座荒废的古庙做了贼窝。子释抬头一看,牌匾歪挂在山门上,几个大字依稀可辨:“妙法菩提寺”。原来所谓“菩提寨”者,是因为安在菩提寺中。左边的对联已经脱落,右边勉强还能看清楚,曰:“执迷苦海,更待何生渡此身?”看了这句话,顿觉此情此景荒诞至极,忍不住就想大笑。
  强盗们把子释、子归和卫家诸人一块儿扔在偏殿里,留了两个人看着,其余的出去吃饭分赃。卫家三个女人嘤嘤哭个不停,三个男人被打得鼻青脸肿,咬牙切齿,悲愤难当,却又毫无办法。没多久,外边传话,把今天抓到的猎物带到大殿。
  殿中佛陀塑像早已不知去向,强盗头子坐在中间,对两个结拜兄弟笑道:“你们又输了。哥哥我就不客气了。男的先关到柴房去。女的么,右边那个留下,左边那俩带走,你们乐去吧。”边说边起身,邪笑着冲卫家小姐走去。
  “叫其他弟兄们先忍忍。你们也悠着点,别把人弄死了,这么好的货色,可遇不可求……”
  卫梁和卫枢拼命往前挣扎,想要护住家人,终究徒劳。两个女人披头散发,放声哭叫,被毫不留情的拖出去了。几个强盗又上来拉男人们。子释死死抠住妹妹肩膀。这丫头,手心都掐出血了。但是,这哪是见义勇为的时候啊……求你了,姑奶奶,跟着走吧,可千万别吱声……
  那卫小姐猛地尖叫着往外冲,强盗头子一把抓住她手腕,“哧”一声撕下半片衣裳。她吓得抖作一团,突然转过脸,冲着子归歇斯底里叫道:“她也是女孩儿!她也是女孩儿!你们为什么不抓她?为什么——……”
  子释只觉脑子里“嗡”的一声,眼前发黑: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子归没想到卫小姐会说出自己,瞪大了眼睛:“你……”这一声清脆娇嫩,入耳清清楚楚。
  “嗯?有意思……”强盗头子走过来,作势欲捏子归的脸。女孩儿后退半步,一扭腰一旋身,抬腿就踢了过去。
  对方一愣,随即闪身让过。阴恻恻笑道:“好烈性的小丫头。原来还是会家子。倒小瞧你们了,装得真像啊!”几招下来,已经拿住子归要害,“架子摆得不错,可惜功力太浅。正该好好□□……”说着,腾出一只手去扯她衣襟。
  “大王且慢!”子释高声道。子归一动手,这边的强盗就把刀架上了几个男人的脖子。他刚想往前挪步,刀锋已经凉飕飕的贴上了皮肤。
  “哦?莫非你才是深藏不露的高手?”那强盗头子转头打量他。
  “舍妹自小顽劣,喜作男装,家里无奈,才叫她学了几式花拳绣腿。至于小人,不过是一介书生罢了。”
  “你这个妹妹倒很合我胃口……”
  “大王青眼,是我兄妹的荣幸。只是……舍妹方仅十二,年幼未知人事,恐大王不能尽兴……”
  这几句话很是出人意料。强盗头子想起这小子一开始说话就叫人意外,貌似恭谦,实则花言巧语,不尽不实。于是斜乜着眼睛道:“你想说什么?”
  “不如……让小人伺候伺候大王吧。”子释微微抬头。
  对方彻底意外。干笑两声:“别告诉我你也是女扮男装。”
  子释轻轻一笑,拿出略带嘲讽的眼风扫过去:“人说断袖之欢,分桃之乐,大王难道从来没有尝过?”
  这一笑谦卑姿态尽去,眉横春色,眼底含情,顿生别样妩媚风流,看得人人心中俱是一荡。不仅那强盗头子,大殿中其他人都呆住了。这少年顷刻之间,竟似换了一个人。
  “还真是……嘿!没试过。”强盗头子居然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立时清醒了,有点老羞成怒,“那又如何?”
  “人间至乐无止境。大王何妨一试?”
  第〇一八章 菩提生劫
  菩提寺废弃多年,屋宇大多破败,大殿是整个寺庙保存最完好的部分。殿中佛座宝盖背面的观音堂,佛龛设得极深,当初也曾雕梁垂幡,香火长明。正中一尊檀木千手观音像,底下二三十条胳膊都断了,只余最上边几对,或结宝印,或持法器,朝天支楞着。
  当初进驻此庙,强盗头子傅楚卿立刻相中了这里。把破旧的香案幢幡清理干净,恰好一间屋子大小,舒适方便又气派,作了自己的起居室。只是那尊观音像有点碍眼,无奈它和佛座宝盖一体相连,竟挪不走。特地砸掉,又未免费事,也就随它去了。
  此刻,子释眼前正对着观音足下须弥底座千叶宝莲,心中反复默念:“……施无畏手,除一切众生怖惧;持日月手,救一切疾患病苦;盾戈钺斧,辟一切奸佞邪恶;骷髅宝杖,降一切神鬼妖魔;五色莲华,生十方净土;通天千眼,见万方诸佛……”
  啊……还是……疼……
  几次意识渐渐模糊,徘徊在昏迷的边缘,又被自己灵台深处持续不断的诵经之声唤醒。仗着再世为人,以为可以百战不殆,却忘了这个身体未经人事,折腾不起。
  “哼……”咬紧牙关,把剩下的半截呻吟咽回去,缓缓吐出一口气,“不……不能让子归听见……”
  那时候,强盗头子咽了口唾沫,问:“我若未能尽兴呢?”
  子释嘴角轻扬,一双眼睛从他脸上溜到腰间:“不是还有妹妹么?大王不放心,把妹妹留在这儿好了。”
  “原来不放心的是你。真是个好哥哥……”
  其他人都被拉出去了。大哥跟着那个坏蛋往后走。子归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却因为这不明白而愈发恐慌,甚至比自己被坏蛋抓住还要害怕。带着哭腔扑过去:“大哥——”只见大哥回转身,冲自己摇一摇头,柔声道:“子归听话,乖乖在这里等着,不要乱跑。”
  对上他满含乞求和命令的眼神,子归半步也迈不出去了。
  “好……”泪水扑簌而下,“我听话……”
  观音堂中没有点灯。大铜香炉里架着木柴,烧得正旺,照明兼取暖。火焰跳跃闪耀,身下伏着的少年仿佛熠熠生辉的琉璃。青丝掩映之间,背上殷红的伤痕有若胭脂流动,妖冶异常。把他翻过来,入手柔韧滑腻,叫人只想紧紧贴在上头,一刻也舍不得离开。
  傅楚卿心想:我白活了这许多年,今日才见识到,什么叫做尤物……
  看着他修眉下一双眸子忽远忽近,若深若浅,恍惚间就迷失了。听到自己傻傻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他咬咬嘴唇,微侧了头:“不告诉你。”
  这一下似嗔似怨,似撩拨,更似挑逗。无异于再次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烧得傅楚卿滋滋冒烟,恨不能把身下的人烘了烤了煎了炸了……
  子释刚侧过头,立马僵住。
  斜对着自己站在那儿神气木然一脸痴呆的,不正是顾长生么?
  真背……这厮迟不来早不来,偏赶上这样尴尬场面荒唐时刻来了。子释光顾着头疼,身上倒不觉得怎么疼了。等了一会儿,还没动静,大急:死小子,你倒是赶紧过来动手啊!平时反应挺机灵,这会儿怎么傻了?仔细一瞧,那家伙两只眼睛都是直的,敢情看活春宫看得不知今夕何夕呢!真想一巴掌扇过去……
  傅楚卿一只手扳过子释的脸:“看着我。”一只手紧扣住他的腰,狠狠往前一送:“记住了,我是——”
  “啊!”子释正在着急怎么拍醒顾长生,没提防这一下,不由自主惨呼出声。长生如梦初醒,提刀猛扑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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