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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29 阿堵(现代)
人冬以来,只要天气好,他就躲到这后花园暖阁里干活。之前弄晴特地亲自传信,说是庄大人和倪将军抱着活雁活鱼上门来了,便叫把人直接请到此处。平素这几位找自己,都是妹妹接待,今天情况特殊,子归也不知躲去了哪里。
双方见礼问候毕,庄倪二人坐下,李文端上茶水。一时都没话了起来。这两人与子释本已熟捻不拘,这会儿却明显局促起来。
子释倒转笔管支着脑袋,盯住对面的秘书郎大人看。
一一多少英雄俊杰,潇洒儿郎,怎么偏偏就相中了这一个呢?
莫非因为过早没了爹娘,跟着哥哥缺乏安全感归属感,希望找个年纪大些的丈夫满足恋父情结?又或者一家子都堪称外貌协会代言人,审美疲劳了,长相普通的反而更加顺眼?还是说因为本人才貌双全文武兼修,实在太过完美,于是找个有残缺的以体现某种补偿效应?也没准特地要嫁个纯粹文人书生,万一发生矛盾冲突,单方面武斗,有利于实现家庭和睦和谐?……
想到最后一条,子释“呵呵”笑出声来。
这边秘书郎大人正被他看得七上八下,忽见那对黑珍珠般的眸子一转,笑容灿若春花,霎时间莫名其妙老脸通红。
“咳!”倪俭清清嗓子,“那个……子释,在下,咳!在下正二品殿前司副指挥使、太子亲卫军统领倪俭,受人之托,今儿上你这来,咳,做个媒……”
一边说一边搓手,冷不丁照旁边庄令辰肩上猛拍一记:
“咳!这么说吧,就是这家伙,看上了你妹妹,想讨回去做老婆。”
子释忍俊不禁。庄令辰抗议:“喂!倪大头,你……”
倪俭一摆手叫他住嘴,继续向子释道:“此人姓庄名令辰,字嘉时,越州望城人氏,现年三十整。据我所知,从未娶亲。眼下乃从一品秘书郎,说不定很快要做到宰相,配你家公主殿下,勉强说得过去。虽然没什么家底,好在光棍一条,倒也轻省,令妹若嫁进门,既不用伺候公公婆婆,也不用招呼小姑小叔……”
庄令辰听到这,开始翻白眼。子释已经笑喷。
倪俭兀自滔滔不绝:“这一年多来,我们庄大人为了你妹妹,吃不香睡不好,相思病害了一箩筐……”
等倪将军终于长篇大论推销完毕,子释冲庄令辰道:“庄兄有心,找的好媒人。”
秘书郎站起来,神态语气异常郑重:“庄令辰若得谢子归为妻,幸何如之!”
子释看着他,慢慢道:“庄兄想必明白,于我们兄妹而言,财势权位,早已看淡。我这当兄长的,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不管子归嫁给谁,但求妹妹一生不受委屈,一世平顺安康。”
庄令辰缓缓举手起誓:“我必将竭尽全力,使子归一生不受委屈,一世平顺安康。
子释挑起一边眉毛。
秘书郎懂他的意思,光有空口白话不行。
顿了顿,看一眼倪俭:“就请倪兄做个证人吧。”拿出最有诚意最显决心的姿态,“我庄令辰向李子释保证,若得谢子归为妻,终生不娶小,不纳妾。”
子释点头。果然聪明,知道什么是根本问题。
“此外,若得谢子归为妻,庄令辰将离开京师,携妻赴京州出任凉州宣抚。”
两个听众大出意料,都呆住了。
倪俭磕磕巴巴道:“你、你不跟殿下干了?……”
庄令辰瞥他一眼:“这叫什么话?太子经营天下,我不过换个地方干而已。”
重新面向子释:“这件事,我考虑了很久,顺京虽有亲人朋友,但是……子归待得并不十分开心。我想,西北广袤无垠,或许更加适合她。至于我自己,朝廷欲拓展陆上边贸,凉州已成西域各国与中土交通要地,日见繁荣,却也事务棘手,人事复杂。出任凉州宣抚,比起留在台阁中枢,似乎另有一番乐趣。”
子释思量片刻,问:“你这个打算,子归知不知道?”
“我曾经跟她提过,她没有反对。”——不反对,那就是同意了。
“你家殿下怎么说?”
“殿下说,若真能娶到谢子归,就放我出京,把整个西北交给我。”
退一步海阔天空。没想到,秘书郎大人肯以放弃相位来成全爱情。这份诚意和决心是够了,这份智慧和魄力也令人服气。
黄昏时候,子归亲自捧着药盅给子释送过来。进得暖阁,就在门边站住,唤一声:“大哥。”
子释放下书和笔,微微一笑:“子归。”
李文李章悄无声息退出去。
兄妹两个对视片刻,子释轻声道:“今天……”转口,“子归,你……当真想好了?”
妹妹微不可察的点点头:“嗯。”有些脸红,声音小小的,“大哥,每次跟他在一起,我总是……很容易哭,也很容易笑。只要是他说帮我做的事,就什么也不用管。”略带羞涩的笑笑,“大哥,我好像……变懒了……”
过一会儿,却又红了眼眶:“他说……带我去爹爹当年戍守的地方,我……”
“你心里其实很想去是不是?”
“大哥……”
子释露出温和的笑容:“等正月里,你生辰的日子,叫他来吃饭吧。”
结果,当天一整晚,都在跟长生叨叨:“哼,就知道没好事,这只老狐狸……竟敢把我如花似玉的妹妹拐到天边去……”
长生心道:“我平白丢了一个操练纯熟的预备宰相,这笔账,又找谁去算?……”
永乾八年,新春。
尽管朝廷府衙要出正月才正式开工,太子府却几乎朝朝车马塞道,日日宾客盈门。长生的交际应酬在这个新年呈几何级数增长。皇帝病情拖了年半有余,丧子之痛加上心情抑郁,早年长期征战留下的旧伤隐疾纷纷跟着显形,渐渐有了苟延残喘之相。
太医院尚医监蒋青池大人已经明着向太子殿下表示过了。蒋太医主理皇帝医药,甚是忠心敬业。虽不敢妄自揣测皇家事务,天天守着病中的皇帝,这病源病根多少心中有数。自从靖北王归来,日夜提心吊胆,生怕千岁爷在万岁爷的饮食药物里动点手脚,自己身为尚医监,就是等着陪葬的命。这么一年多拖下来,竟然相安无事,原本对太子殿下颇有点腹诽,慢慢也心平气和了。何况皇帝一发脾气就给太子扣帽子,连带把太医也打翻,难免叫人心寒。到得后来,蒋太医反而人前人后宣扬太子仁孝之德,堪称不遗余力。
知道父亲的日子不多了,应酬再忙,长生每天不论早晚,总要进宫问安探望。他这份孝心,自己或者并不以为有假,承受者却未必肯拿它当真。周围诸人,有的瞅着真的觉着是假的,有的瞅着假的觉着是真的,端到台面上,一律亦真亦假无假无真。每一次见完父亲,再拜望过皇后皇妃,长生总有一种不知是在看戏还是在演戏的荒诞感。脚下踩着的天阶御道又冷又硬,置身其中的宫殿楼台又大又空。他明白,再如何充实的人生,也终有其虚妄的一面。
这一日从宫中回来,吏部尚书副手早在前厅侯了半天。
朝廷欲选拔一批官员开春派往楚州,太子提出跟以往大不相同的操作方式:欢迎举荐,更欢迎自荐。考核通过后,赴任的职务可能是五品知府,也可能只是七品县令。若所任职务品级低于现有职务,按现有标准发放俸禄。任满三年,考绩迁赏,另有优抚。总之一句话,这是场风险投资。危险大,难度高,但是回报也比在京兆或中央部门消磨工夫要大得多。
吏部头一回接手这么富有创意和挑战性的任务,过完年就要出台具体方案,借着拜年之机上门跟太子做深入沟通。眼看说到晚饭时分,自然边谈工作边吃饭。等到清静下来,再处理几件别的事,长生走出书房,听着更声遥遥,已是子夜。
穿过中院,跨入内院,一进,又一进,才到内宅正房。长生想,幸亏宅子够大,前边再怎么喧嚣吵闹,后边合门闭户,恍如另一个天地。
李文李章在卧室外间打磕睡,长生脚步轻悄,启门进去,溜到床边。借着屏风外透过来的幽幽一点烛光,探头看一会儿,才重新出去,更衣洗漱。
第二天早晨,子释是被热醒的。
最近某人总是回得极晚,独自入睡,没人给暖被窝,夹壁地炉便烧得很旺。早上某人又起得绝早,独自赖床,室内当然要保持温度。没料到今天某人陪着赖床,平白多个大烘箱,导致出现室温异常现象。
先是做梦,仿佛梦见烤鱼,烤着烤着,嘻哈打闹起来,结果火势失控,赶紧去救火,热得汗如雨下。
长生靠着枕头坐在床上看书,感觉旁边有个东西拱来拱去。低头看时,原本紧贴着的脑袋已经扭开,一只胳膊却从被子里爬出来,“啪”搭在自己肚皮上。
心知是热的,伸手打算把裹得太紧的被子拉开些。哪知见他满脸红扑扑,两手扯啊扯,双脚蹬啊蹬,却因作茧自缚出不来,实在娱乐。坏心眼一起,不但不帮忙,反把被子压得更严实些,嘴直咧到耳根,等着瞧他怎么乌龟出壳。
这头继续做梦。
烤鱼烤糊了,救火的人被火烧着了,慌忙逃窜。火越烧越大,猛然间发现自己不在外头在里头,惊恐至极。四顾望去,燃烧的建筑好像宫殿,好像庙宇,又好像城市。视线到哪里,火苗便跟到哪里,天地间霎时只余无边无际滚滚烈馅。似乎有人隔着火海大声呼喊自己的名字,于是向着声音发出的地方,不顾一切冲过去……
“子释!”长生一把掀开被子,捉住胡乱舞动的胳膊,在胸口轻轻拍打。
等到眼睛完全睁开,才慢慢抱起来。额上一层冷汗,背心己然湿透。顿时恨不得抽自己两下。早知他最易睡梦中受惊,时间一长,竟给忘了。
搂在怀里,低声问:“梦见什么了?"
子释抬头看他,神情茫然。半晌才道:“不记得了……刚才明明还记得的……”
“是么,那就不要想了。不记得才好。”给他解开衣裳,“都湿了,擦一擦。”
“嗯。”
换好衣裳,子释想起来问,“你今天怎么还没走?"
“今天歇工。”
长生等着他往下追问,却只等来随口一句“哦……”, 心里有点庆幸,又有点失望。
子释转脸看见搁在枕头上的书,正是自己笺注完毕的那本《正雅》 ,不禁伸手拿起来。
长生道:“誊抄的本子好了没有?应该让他们几个也都看看。”
“倒是快抄完了,不过……”
忽然笑起来,神情甚是奇特,慧黠中带点儿诡异,末了似乎还有些说不出的谄媚心虚,看得长生心头一跳,张口就问:“不过什么?"
“我想,能不能……”欲言又止,胳膊支在膝盖上,双手托住腮帮子,冲对面的人直眨眼睛。
长生咽口唾沫:“你想要我做什么?说吧。”
“我想……悄悄拿个抄本给尹富文,叫他包装一下,假托某位先贤之名,就说哪哪墙缝壁脚找出来的,寻个合适的时机献给朝廷,然后……”
“然后钦定官修,内府刻印,告示天下……”
子释眼睛连眨几下,使劲儿点头,大有孺子可教之意。长生终于憋不住哈哈大笑,扑上去压倒,左边盖个戳儿,右边盖个戳儿:“你就这么无法无天吧你!糊弄完前辈先贤,再糊弄普天士子,还要糊弄子孙后代……”
子释正陶醉在自己的完美计划里:“就是有两位翰林,当初参与了补校修订,得提前打个招呼……”
黏黏糊糊一番,长生收拾收拾,说是歇工,依旧前院书房干活去了。
留在卧室里这个信手翻弄着手中的书,半天也没看进去。
上一回春宫图册事件之后,好些天抬不动腿。身边几个家人仿佛嗅出什么暖昧气息,统统装作没看见。唯独袁先生无法违背职业道德,只要见到太子殿下,总不免毕恭毕敬旁敲侧击明谏暗讽一番。自此他愈发温存,却也愈发小心,分寸把握得相当有水平。
今天说要歇工,还以为……却原来……
有点庆幸,又有点失望。
午后,长生计算着正是他预备午觉的点儿,回到子院。卧室里看看,没有。书斋里看看,也没有。拐到花园里,还是没有。廊下碰见小曲,道是大少爷跟小姐正在北面抱夏,给两位小殿下讲功课。
长生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掐掐算算,符霖三岁有余符霜两岁半多,哪怕照最严格的大户人家标准,这个年纪启蒙也未免太早了些。忽又想起他曾偶尔夸奖茯苓饼聪明,心个念头浮出来:莫非……
揉揉额角,感觉十分遥远,还有点儿荒诞。
走到兰宅背面,忽闻一阵小孩号啕之声,底气十足,如弓角洪钟,连栖息在树上的鸟都被惊起。失笑。这么有劲的哭叫,只可能是茯苓霜。
掀开帘子走进里间,家具全搬空了,地上铺着大厚毛毡,四角炭盆上架着竹笼。各种木马人偶沙包泥哨皮鼓响球,还有许多名字甚至根本没见过的稀奇古怪玩意儿,扔得到处都是。大人小孩一律脱了外衣鞋子在地上趴着……
长生环视一圈。什么时候,这地方成了娃娃窝?
符霜正哭到酣处,看见他,吓得陡然襟声。愣一愣,更委屈了,撇撇嘴,“哇”的重新开始,腔调无比高亢,简直惊天动地。
子释哈哈笑。几个大人在他的无良示范下,完全不体谅小公主的悲惨心情,跟着哈哈笑。
长生不知缘由,光看场景已经足够有趣,一面笑,一面冲里边那个道:“你,还不去睡午觉?"
子释从地上爬起来:“这就去。”边走边回头:“茯苓霜,虽然你比哥哥小,虽然你比哥哥会哭,但是也不能不讲道理。下回还这么不讲理,可没人带你玩儿啰。”
着长生胳膊穿鞋,笑道:“这小丫头,比赛输了就赖账,还打人;挨了批评便放泼,哭鼻子,”摇头叹气,“人才啊人才。”
长生听见最后这句独特评语,差点翻白眼。这才注意到两个孩子面前一堆纸片,又有字又有画,看起来还真像某种功课。懒得过问这些,把李章手里的外衣披风接过来给他穿上。
李文在边上插报:“小公主晌午来的。吃了饭少爷说要消食……”
长生点点头,留下一句“你们照旧”,拉着子释的手便往外走。符霖坐在地上,眼巴巴瞅着替自己主持公道的人被拖走了。
子释跟着长生走出几步,发现方向不对:“喂,你要去哪儿?"
“等会儿就知道。”没什么表情,眼神中却泄漏出一丝兴奋。
“故弄玄虚……”子释嘟浓着,被他吊起了好奇心。两个人合伙搭档偷偷摸摸干坏事的久违感觉十分令人欣喜,脚步不由得越走越轻快。沿途遇见仆役卫兵,下意识就往柱子后边躲。
长生索性将他打横抱起,腾挪躲闪,故意弄得险象环生。这一个笑嘻嘻的勾住他脖子,就差惊呼拍手。终于避过所有明桩暗哨,来到一座类似仓房的建筑中。
长生揭开一处地砖,燃起火把,站在台阶上伸手,子释兴高采烈抓着他跟下去。真没想到,这太子府竟然大到完全可以在自己家里玩探险。又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看那副莫测高深的样子,干脆拼命忍着不问。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点燃墙上壁灯,是间空荡荡的储藏室。三面均设置木门,可见里头别有洞天。
“这地方比你的地下书库差点儿,也算十分精巧了。毕竟,藏酒比藏书省事得多。”长生说着,一扇门应声而开,地上整整齐齐码着十几个青花陶瓷酒坛。
子释“哇”一声,眉花眼笑,缩着鼻子就往前蹭:“封得挺严实,若有若无,像是……”
长生捧起一坛,含笑侧头。就在他手掌将要拍下去的刹那,子释跳起来:“西凤白!是西凤白!”
“啪!”蜡皮泥封开裂剥落。子释眯着眼睛,长吸一口气,身子夸张的随之往后仰。许久,才近乎呻吟的喃喃道:“天……这得藏了多少年……”
“至少三四十年吧。”长生揭开封盖,把凑上来恨不得扎进去的那颗脑袋扒开,“看一看嗅一嗅就行了啊。”
“哦……”可怜兮兮的,“让我再看看,再嗅嗅。”
“不行。”
子释恼了:“那你干什么特地馋我,不看我抓狂你心难受是吧?你就是……唔!”
长生提起酒坛猛灌一口咽下,另一只手将他脑袋扣过来,把唇齿间萦绕不散的甘醇滋味馥郁芬芳深深送过去。
“唔……嗯……”子释不知不觉越来越软,长生只得搁下坛子捞住他腰身。好在嘴唇被陈年老酒勾引,自动粘住不放,等到松开喘气的时候,从脸颊到眼角,一片霞光辉映。
这酒窖设计极为专业,通风透气,冬暖夏凉,现在正是最干爽暖和的季节。子释从外边进来,衣裳穿得厚,一缕酒香直人肺腑,顿时浑身燥热。披风外套都卸下,丝袄罗衫松了领子,那红霞直染到脖颈上。
长生搂着他轻啄几下:“就这样尝一尝算了,好不好?"
“那……再来一口……”
长生笑着带他坐下,子释的注意力终于从酒坛挪到别的东西上。身下铺着的地毯比抱厦里头更软更厚,另有一张类似炕桌的矮几,几上摆着一把玉壶,两只玉杯一一分明早有准备。
长生见他拿起杯子细看,道:“这套东西,是我刚住进来不久,在这酒窖夹壁暗格里翻出来的,样子相当别致,想着你会介喜欢。”
子释抬头看他一眼。
长生一手握住他手腕,一手拎着酒坛。极细极匀的银线注人杯中,将将盖住杯底便停下。端起另一边的玉壶:“兑淡之后,喝一点点,没关系的。”
“壶里是水么?"
“不是,是药。宫里蒋太医开的专门和酒的方子,袁先生看过也说行。”兑满一杯,低头抿一口,“嗯,比想象的好喝。”
那一个已经迫不及待:“我尝尝。”
长生再抿一口,把酒杯挪开,左手抓着他腕子往自己身前一带,右手箍住上半身紧贴在怀里。
良久,轻笑:“是吧?酒香掺着药香,不难喝吧?"
放开他,陈年西凤白,没有?"
拿过另外一只玉杯,给自己斟满未经勾兑的端起来,眯眼望着身边的人:“咱俩碰过杯没有?”
子释歪着头,非常努力的回忆。眼前朦朦胧胧,脑子里迷迷糊糊。太久没锻炼酒量,才沾了几滴,已有微醺之意。双手捧着杯子微微摇晃,水漾漾的眼睛眨了又眨,最后吃吃笑道:“好像……还真没有过……”
身子前倾,两只玉杯“当" 一声轻轻撞上。琥珀色的药酒洒出来,顺着纤秀的指节淌至手腕脉门处。哪一个凑过来:“别浪费……”
“嗯……”
如此这般不知碰到第几次,喝到第几口,就在子释觉得一阵又一阵潮热烦躁,伸手去抓衣裳的时候,才意识到衣裳已经没有了。
瞥见带着浅粉的身体,明明是自己的,居然一下子不好意思起来。瞪他:“你……唔!”一颗圆滚滚的药丸自舌尖滚入咽喉,落到腹中,奇异的芳香直沁心脾。
“唔……是什么……”,从缠绵而激烈的亲吻中竭力偷出空隙问话。
“春药。”
“哼……”这种时候讲冷笑话,当真可恨。也不管逮到什么部位,一口狠咬下去。
仿佛几声低沉闷笑:“这么有劲儿……我就是春药嘛……”
子释忽觉一股热力隐隐自丹田升起,渐有冲撞之意,却仿佛被什么束缚阻塞住,不得自由驰骋,持续膨胀撑突,连指尖都紧绷起来。明知道他不可能胡乱给自己吃东西,身体无法控制的反应还是叫人心慌,打着战栗惴惴呼唤:“长生……”
“我在这里。没事,交给我……”长生双手向下滑去,在耳边低语,“是你想了老长时间的冰川雪莲啊,你不告诉我是仙丹么……”口里这么说着,心中也颇有些打鼓。
为了这一刻,思量计划许久。
雪莲夏秋之际开放。去年春天派人回枚里,代表太子慰问家乡父老,特地遣亲信上灵忽山拜望乌霍大师,顺便求药,结果空着手回来。道是大师说此物炼制不易,存储已空,只能等夏天采摘新花。眼见新年都过了,长生正在考虑是否亲自回去,巧取豪夺一番,留守枚里的宗正大夫贲荧却派人顶风冒雪将仙丹直接送进了宫。
仙丹在内府宫中转个圈儿,最后交到尚医监蒋青池手里。蒋太医跟太子禀报此事:“贲大人希望陛下延年益寿,自是拳拳忠爱之心。却不知如此至阳大补之物,于年长体一衰者乃是大忌。
微臣略闻殿下谙习提纵技击之术,以之辅助,倒是相得益彰。”双手捧给太子,“内附乌大师说明一笺,这位乌大师,竟也深通药理……”
长生打开盒子,细读乌霍大师的说明书。原来夏天采摘雪莲后,又配齐另外几味高原独有的稀罕药材研磨捣制,费时数月,方得三丸。笺上罗列着各项相冲相犯服药注意事项,除此之外,再无其他言语。长生暗忖,乌霍大师知道东西必定落入自己手中,这是做足了样子假撇清。
东西到手,又花了好些天琢磨怎么用。袁先生的意思,药性刚烈,哪怕常人服用也须中和。然而,拿着乌霍大师的说明书看来看去,总觉如此珍稀之物,折损药力实在可惜。
想起蒋太医关于辅助练功的说法,忽然冒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内力疗伤的进程,头半年效果显著。之后进展越来越慢,不良反应愈加明显,每次都几乎痛到折腾去半条命。找不出症结所在,干脆暂时停下。幸亏人参鹿茸有的是,反而他爱吃的青菜鲜菇难办些。小心翼翼补了一年多,好歹长了几斤肉,脸上见着血色的次数依然屈指可数。
冷不得,热不得,撑不得,饿不得,惊不得,吓不得,急不得,气不得,愁不得,累不得……看着似乎慢慢开始活蹦乱跳,长生心里始终笼着一团阴影时不时飘出来敲敲警钟。
把自己的想法提出来,跟前任太医商量完,又去跟现任太医商量。最后的结论是:若能充分激发身体潜力,舒经活血,散结通络,设法将药力及时导入全身,循环渗透,未必不能一试。
一只手贴在脐下试探着往里输送内息,另一只手也没闲着,用他最喜欢的方式,温柔抚慰。
一一还有什么办法,比这个办法,更能激发潜力,舒经活血,散结通络?
叮嘱文章二人设法哄少爷高兴,多多活动,再拿勾兑好的西凤白当引子,然后才进入正题。
说不定,经过充分的热身准备,在这个灵肉急剧攀升的过程中,药力与内力相互作用,可以实现质的突破。
“逆水回流”末章心法自心头缓缓呈现……事已至此,务必坚信自己是对的。
“长生……痒……啊!疼……难受……不要……这样,好……难受,长生……”
狂涌而出的欲望与肆虐冲击的疼痛交汇在一起,子释伏在他肩上,不断呻吟摇头。
“子释,听我说,不要想别的,就想着我。想着我,想着……这里,来……跟我来……”
如同魔咒一般的语声在脑中回荡,子释恍惚觉得,身体已经不知去向,唯有浓烈的痛与快乐结成一片玫瑰丛林,尖锐而艳丽。
灵魂自怒放的花丛碾压过去,辗转清吟。
想着他,只想着他。就这样,和他在一起……
身体与内力同时推进,还要时时关注对方所有细微状况,长生以闪电般的速度走了一下神:真是平生最艰巨的挑战啊……两只手两条腿一张嘴,加上第六个部位,好像还是不够用呢……
怀中人蓦地没了声息,接着一阵激颤,软瘫在胸前,紧蹙的眉尖当全身松懈的瞬间跟着舒展开来。行进到紧要关头停滞不前的内息豁然疏通,仿佛一个混乱纠缠的死结,经过无数次尝试努力,于几近绝望之际出乎意料的解开。长生无限惊喜,之前竭尽全力坚持的自制与自控“砰”一击彻底消散,气息流转,欲望喷发,一时间竟完全分不出彼此……
绯色肌肤缀满了晶莹剔透的汗珠,酒香与花香在斗室中浮动。
长生一面用毛毯将他裹住,一面想,泡在西风白中的雪衣睡莲,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吧……
锦绣江山天地春色,美不过这朵从心中开出的花。
望着自己肩头深深浅浅的齿痕,一抹笑容无声的爬上眉梢。
第〇九七章 岂止双修
第二天,子释是被某人看醒的。
睁眼对上一张大脸,距离过近,两只眼睛花成四只,鼻息如同蒸发的气浪烫得燎人。正要说话,已经被他亲住。却只印在唇上,停留一会儿,转移到额头。握着手掌问:“冷不冷?”
原来是量体温。
摇头,看见露在被子外边的胳膊,微愣。
光……着的……
光着并不稀奇,但是他很快想起自己是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开始光着的,呆住。
难不成……还是说……
哎呀呀……
“你……”嗓子又干又涩,出口变成一声轻哼。
“壁炉熄了一面,屋里比平时凉,没发觉么?”
再摇摇头,被他这么一说,果然今早温暖的感觉跟往日有些不同。似乎不是从外面透进来,而是自身体内部散发出来的。丹田处暖烘烘,好像点了个小火炉。那种平生未曾体会过的内在的热力,正源源不断向四肢缓缓流动。
“渴……”
长生把他抱起来,端过案头的茶盅:“慢点儿。”
被子滑下去,子释喝完水,看见自己胸膛,顿时更热了。却顾不得温度的问题,转头找衣服穿。
“袁先生说,若是药力疏导不充分,弄不好就会出现七窍渗血的状况,害我担心一晚上,还好咱们运气不错……”
忘了找衣服的茬,抬头看他:“你一晚没睡?”
“怎么敢睡……”搂住,“本来想先找个人试试,但是体质不同,反应可能完全不同。何况这么珍贵的药,一共只有三颗,给谁吃都嫌浪费。再说了,我挖空心思想出来的好办法,也不可能跟别人去试啊……”
无比得意,咬着耳朵道:“嘿嘿……你说我是不是天才?”
子释回想昨日经过,竟是处处精心设计,环环安置周详。吃药治病,这么个治法,还真是……
哎呀呀……
“我说……天才阁下,你要是再不松手,七窍渗血虽然未必,两个鼻孔只怕快要保不住……”
长生闻言后撤,扶住他肩膀细看。但见一张脸艳粉艳粉,两片唇鲜红鲜红,眉眼间那化不开的笑意,直比那陈年西凤白还要浓稠。
细滑炙热的肌肤紧贴着掌心,简直立刻就能着起来,赶紧替他找衣裳。瞧见剩下的半杯水,先咕咚下去熄熄火。
强作正经:“照乌霍大师的说明,开始这段时间,会有些内热,且忍一忍。饮食起居都要调整,另外适当增加日常活动,让身体慢慢把药性都吸收进去。到冬天最冷的时候,再吃第二颗。”
那一个披着衣裳,眼神斜飞:“还这么吃?”
“只能这么吃。”
“那……”似笑非笑,“适当增加日常活动,什么意思?”
“你说什么意思?”
长生一把掀掉被子,三下五除二替他把衣裳从里到外套上,盘纽一颗颗扣稳,衣带一根根系牢,然后将捆扎得严严实实的大粽子仍在床上,长吁口气。
子释捶着床板笑。
长生低头坐在床沿。
看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子释不笑了,乖乖蹭到身边:“好了,我知道了,总之都听你的,你让我吃什么就吃什么,你让我什么时候……嗯,那个,就什么时候……嘻嘻……”到底忍不住,还是笑起来。
“子释。”长生认真叫一声,伸手把他拉到腿上仰面躺着。
“嗯?”
“我不跟你开玩笑,这件事你就得听我的,平时不许,不许……不许随便勾引我。”
嘎?
子释抬眼去看头上那人。长生轻轻抚摸他的脸:“这样子……多好看,再不会白得像墙皮……”
“哎,谁是墙皮……”
“我昨晚……想了一夜。那‘逆水回流’第十章后一半,恐怕……是篇双修的心法。”
嘎?!
这个爆炸性结论把子释轰蒙了,一时忘记反应。
“这段心法,以前我光从自己这面考虑,昨天那时候……当时没注意,晚上仔细回想,越想越觉得,那不是单纯疗伤的心法。前一半‘救’、‘治’、‘疗’,单方面施与受问题还不大,但是到后面‘修’、‘养’、‘生’三段,明显需要两个人互相配合。而且,行气走穴的路径与方式,只有这个办法才……最为相契……换个角度想,许多原先觉得勉强的地方豁然开朗。我就一直奇怪,当初屈大侠为什么暗示得那般含糊。如此看来,也难怪……”
“……”
子释张着嘴发了会儿愣,爆笑:“哈!我就说嘛……哈哈!果然……”肩头耸动,差点从长生腿上滚下去,被他及时捞住。
“前辈私事,不要瞎猜。”长生十分没有说服力的教育怀中人,自己也笑得暧昧又尴尬。
子释抱着他的腰,乐不可支:“哈!我现在可不同情你师傅了。他老人家铁定……哈!铁定曾经借疗伤之机,乘人之危,吃干抹尽,哈哈……”
长生揣测一下此种可能性,不得不承认,推翻这一设想的难度相当大。
好不容易待他安静下来,方慢慢道:“虽然另一人不必懂得‘逆水回流’,却最好修习过内家功夫,互相配合,事半功倍。像你这样一点底子没有,借助药力强化经络,当然也行得通,只是进境要慢得多。何况你不是没有底子,根本就是底子太差,这么猛的药,一年最多消受一颗。另外,所谓双修……”
子释接过去:“所谓双修,玄门讲炼精化气,炼气化神,密宗讲存精凝识,乐空双运。尽管具体方法与目的有所不同,基本原则都是一样的,即控欲锁精,施而不泄,逆流回中,神明自得……”
“你怎么知道?”
子释心想:我怎么知道,当然不能告诉你。得意洋洋回答:“我什么不知道?”
长生叹气:“可是你做不到。”
子释下意识的就要反驳,话还没出口,便发现这确实是一件他肯定做得到而自己无论如何做不到的难事。
悻悻:“这种事……怎么可能做到嘛……”
长生搂紧他:“我知道,我会想办法。”郑重叮嘱,“可是,子释,你一定要听话。眼下最要紧好好养,千万别由着性子胡来。开始这段时间,药性没完全化开,肯定有点难熬,就算……就算想要也得忍着,否则仙丹便白吃了。进展慢不怕,万万不能反复。至于……至于那双修的心法,我再好好想想。你只要答应我乖乖的……”
絮叨半天,没回应。拍拍他:“怎么不说话?”
子释冷不丁冲他一龇牙:“那什么劳什子仙丹,我现在吐出来行不行?”
永乾八年正月二十四,子归二十岁生辰这一天,与秘书郎庄令辰订婚。先订婚,因为她想多陪陪大哥。庄大人在朝里也还有很多事情没做完。最重要的,是想等到子周回来参加婚礼。长生有些怀疑,子归坚定的点点头:“他会回来的。”
如此一来,婚礼的日子变得遥遥无期。庄令辰被磨出了耐性,至少面上瞧不出什么意见。他的文定信物,是一对白玉同心玲珑佩,乃昔年平定涿州首次立下大功所得赏赐之一。喜其别致不张扬,一直随身携带。
东西交给子释,眼巴巴等着女方回赠。
大家熟得不能再熟,又向来不拘俗礼,本为庆贺生辰,都一桌子坐着。到了交换信物这一刻,子归到底羞涩起来。见大哥看自己,不好意思的扭转身子,从头上拔下两枚红木月牙插梳,拿丝帕仔细包了,递给子释。
通常下定的信物,多为金银珠宝,庄令辰不禁稍感意外。然而当他把那丝帕木梳捧在手中,犹带着女儿家独有的温暖芬芳,却又似乎比任何金玉之类都更加珍贵。
子释微叹着道:“这对梳子,还是当年子归及笄时候我替她定制的,这么些年未曾遗失,可见缘分。”
庄令辰这才明白,普普通通一样东西,竟是说不尽的用意深幽情韵绵长。想来想去,最后出口只有半句:“子释你放心……”
长生笑着插话:“也请秘书郎大人放心,真正婚礼的时候,定不会这般寒酸。你的彩礼,子归的嫁妆,都着落在我身上。”叹气,“可怜堂堂太子,替男方出一份,再替女方出一份,谢媒礼竟还归了别人……”
众人皆笑。倪俭尤其得意,拍着岳铮的肩膀挤眉弄眼。岳侍郎很快要动身去楚州赴任,庄令辰怕他没机会参加婚礼,特地拉上做个证人。
长生十分感慨:“庄令辰,当年你跟着我的时候,我可真没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变成妹夫。”
众人听了这话,都明白太子殿下这是表态,将按公主出阁的标准操办这场婚礼,秘书郎大人要预备兼任驸马了。
在座倪俭与岳铮,恰是当年跟跟庄令辰一块儿被二皇子拉下水的难友,不由得有了点儿抚今追昔的意思。
闲话往事,倪俭忽冲庄令辰道:“那首诗,就是你当时被刀子比着一刻钟作出来那个,给子释说说呗。”昔日光荣历史,早经他的大嘴巴讲给子释知晓。唯独庄令辰的诗,倪将军这方面才华有限,仅说出个皮毛,子释也不曾特意追究。
内兄大人一双眼睛仿佛期待般转过来,秘书郎大人莫名的有些紧张。当年急智捷才,一首诗救下十条性命,也彻底改变了三个人的人生。侥幸之余,不是不得意的。认识李子释之后,才彻悟何以偏偏是一首李花诗,效果如此非凡。不敢贸然开口,偷眼去瞟坐在上首的太子殿下。
长生道:“庄令辰那首李花诗,我记得。”略加回想,轻轻敲着桌子吟出来,“仙子偶伴走凡尘,颠倒生门入死门。猎猎明霞燃缟素,滔滔向日起纷纭。知君不重胭脂色,为我独留霜雪魂。幸得春风埋玉骨,何须铸铁损精神。”
太子殿下念诗,所有人自然安安静静聆听。等到念完了,一时也没人说话。
子释瞅瞅长生:“记性挺好。诗更好。”
抬头吩咐李文:“取纸笔来。”环顾一圈,微笑,“如此好诗,我且和一首送给庄兄。”
不一会儿笔墨纸砚铺定,子释一看,居然是张粉底压红的胭脂版桃花笺。大概李文听说要送未来姑爷,适逢良辰吉日,特地拿了应时应景。
忍不住又一笑:“呵,桃花笺写李花诗,有意思。”
等着磨墨的工夫,八句话已经成形。砚台挪到面前,提笔蘸墨,手腕微振,红笺上顿时一行行摇曳生姿。
长生在旁边扯着脑袋看,但见第一行先谢了题目:《和嘉时兄咏李花诗一首》。暗忖连称呼都换了,看样子心里不别扭了。待他整首诗写完,不由得念出声来:
“经风挹露洗红尘,
缟袂清妆动紫门。
阆苑偶然飞练素,
人间尽日看纷纭。
多姿何必多颜色,
入世须当入性魂。
一样冰霜凝玉骨,
独依春水显精神。”
庄令辰竖起耳朵听到末句,心情大好。这首诗,不光写李花,不仅有自喻,更是祝福妹妹。悄悄转头去看子归,恰见未婚妻露出一个欣慰的微笑,向自己这边瞧过来。眼神对上,姑娘脸一红,低下头去,无限娇羞。
双手接过,再次细细品味,这才注意到对方这首和诗非同一般。通常唱和之作,次韵即可,李子释却每句句末都用了原诗句相同的字,一路和到底。或者以为故意卖弄,庄令辰却愿意理解为亲近交好之意。八句话乍看清逸超拔,实则深情沉郁,斯须题就,果然才子。
晚上,长生搂着子释躺在被窝里,犹自叨叨:“尽给别人写诗,也不见你给我写一首……”
这个只当没听见,翻身蹭一蹭,睡觉。
永乾八年正月底,符杨病逝。
开国定疆,功勋巨伟,号太祖弘武至圣皇帝。三月,葬于西北皇陵。其时朝廷欲与民休息,上下同事节俭,皇帝葬仪端恭简肃,天下景仰。
四月初八,太子登基,赦天下。追封已故锦妃为庄懿顺天文圣皇太后。
次年,改元仁和。
永乾八年五月,诏令各地楚州流民归乡复业,遣使与百越诸部落沟通。
六月,诏令戎夏官员无论品级,严禁私没良民入府为奴。
凡违制役使奴婢者,限期放还。于此同时,宫中大规模裁撤内侍宫女。先帝妃嫔年少无子女者,一律外放,允许再嫁。
皇长孙符元,先帝在世时甚得宠爱,常居宫中,如今便随太后住。皇次孙符霖,跟着伯父进宫,安置在亲祖母皇太妃身边。长生对太后太妃及两个侄子照顾甚是周到,生活绝无短缺。找了永乾五年华荣首位状元大学士教侄儿们文化课,又派升任云骑将军的符粲教授骑射武术,偶尔还会亲自过问一下。只是宫里添了条不成文的新规矩:皇帝起居所在“兴福”、“隆福”、“延福”三宫,任何人无圣旨宣召不得接近。
七月,敕命三军广选精壮能水之士,填充水师。东南海盗自前朝末年开始横行,日渐猖獗。此患不除,最直接的后果,是严重影响舶务转运司的收入。裁减兵员及军制改革等事项也正式启动,由万户府、定国上将军单祁负责具体执行。
八月,诏令各州郡确保归田于民,严禁各级官员地方士绅借机私敛土地,抽纳租税。开常平仓赈济洪涝干旱,责成户部建立常平仓维持与出纳制度。
…………
之前一直暗中准备的许多事,终于等到名正言顺无所掣肘,须放开手脚操办。
之前已经开始动手的许多事,终于不必遮遮掩掩迁就妥协,能光明正大执行。
新皇早在做太子的时候,便已威重望尊。于今初登大宝,年轻有为,励精图治,满朝上下跟着忙得一塌糊涂。
子释直到八月才搬进宫里去,因为长生花了一段时间收拾整顿。子归弄晴等还住在原太子府,他身边只带了三个人:李文、李章、鲁长庚。至于袁尚古,出正月就到太医院上任去了。
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虽然搬家换地方需要时间适应,反正房子越换越大,越换越舒服,也没什么可不满意的。不能随便往外跑,但是仅仅围起来的安全领域就足有十几亩,溜一圈能累趴下。子释溜了一个月,每天都有新发现,兴致盎然,权当考古。
唯一美中不足,是太清静了些。有资格在中宫当班的内侍宫女卫兵,据说是审了再审挑了又挑,人数本来就不多,又极端守规矩,完全可以当成装饰。好在子释最不怕清静,虫鱼花草、笔墨纸砚,在他看来,都热闹的很。偶尔觉得妹妹不在,有些不方便,可是妹妹眼看要嫁人了。跟孩子们厮混许久,难免想念,无奈小孩子终归是别人家的。冷不丁想起弟弟,那小子天生的长脚硬翅膀,自己只有羡慕的份。
听说集贤阁盖了近两年,主体部分已经完工。也不知他打哪儿化缘募斋讨来的银子。似乎预备把蜀州的书都弄到京里来,千里运输也挺费劲。然而不弄过来吧,还真是不放心……
子释忽然发觉,所有这些,惦记归惦记,好像谈不上更多热情。身体自从春天以来,明显比过去好。然而最近几个月发生那么多大事,心情居然没什么起伏。究竟是从容呢,还是无所谓?是满足呢,还是……疲倦?
这一晚,莫名的就失了眠。文章二人当即紧张起来。子释把他们打发出去:“我想点事情。顺便等等他。”
长生进门,照例先要到床边看他一眼,再去更衣洗漱。寝宫内罗幕珠帘,锦屏纱帐,一重又一重,长生还不是十分习惯。每夜忙碌归来,身边金盘彩烛,光摇影动,总不免产生穿云过雾的错觉。每每瞅着躺在紫檀盘龙大床上酣然入梦的人,心中就想:他可比自己习惯多了,天生就该消受此等排场。
走得两步,发现里边烛光比平日亮堂,脚下自然加快。
“子释……怎么还不睡?”
“等着看看你。”
“……?”
“我觉得……好像很多天没看到你了。”
“……”
长生猛然间意识到,自己以为每晚陪着他,其实都是在他睡着的时候。
弯腰抱住:“对不起……过些日子就好了。过些日子,事情都上了轨道,肯定没有这么忙……等倪俭把宫中和京里的人手调动妥当,你想出宫也没问题……”
子释拍拍他的背。
长生以为他要安慰自己,却不料一个冷森森的声音在耳边道:“从明儿起,子时以前必须回来,卯时以后才准起床。”
“不行啊,卯时都过了上朝的点了……”
“大冷天的,卯时天还没亮呢。你不知道自古就有摸黑上朝淹死在御河里摔死在御阶下的么?以后都改卯时三刻开启宫门,辰时上朝。”
“呃……”
“谁有意见?叫钦天监的人给他们讲,辰时属龙,百官于此刻朝见天子,恰合天时。辰时位列地支之五,五乃正阳之数,百虫不出,邪崇避让,最吉利不过。”
长生笑。正要说话,就见他打着哈欠在怀里伸懒腰:“皇帝也无非是一份工,没人逼你拼命……”喃喃几句,没声了。
第二天,长生果然早早便回到寝宫,只不过跟着的内侍手里托了一沓奏折。他在这边批折子,那一个捧了本闲书翻看。
基本方针政策,重大长远举措,子释无一例外都是参与了的。至于日常政务,他懒得管,也管不了,更认为没必要管。
从长生的角度说,一切确信自己可以搞定的事,当然不拿去烦他。但是,批折子的时候,身边有这个人跟没这个人,氛围气场的差别是很大的。
先摇头。然后叹气。叹到第三声,子释把手里的书放下:“长生。”
“嗯?”
“什么事,说吧。”
“也没什么事……你说,起先觉得钱不够用,现在怎么老觉得人不够用?”皱皱眉,“时间也不够用。”
子释侧头。钱不够用,人不够用,时间不够用。嗯,很会抓本质问题。
“钱不够用,咱们讨论过……”
“这个已经不是问题——或者说,钱的问题已经变成后两个问题:缺人,缺时间。”
“人不够用,你跟你的秘书令尚书令商量过没有?”
华荣政治体制基本沿袭前朝,大体而言,秘书令相当于决策宰相,尚书令相当于执行宰相。
“朝上朝下谈过好几次,不外乎广辟道路,选拔贤能——但是你知道,问题并非真的人不够用,而是能用的,合用的,好用的人太少。更糟糕的是,哪怕身为皇帝,也很难有机会发现他们。上回派人去楚州,到最后竟让我有搜刮一空之感……”
“人的问题……”子释指尖在床沿上敲敲,“恐怕,要从科举入手,不过……”
长生望着他。
对面的人停下来,凝神远目。
等得实在太久,长生不由得小心唤道:“子释……”
“嗯……”
也不知听见没有,那目光神思,竟似远至千里万里千年万年。
长生起身走过去,握住他的手。子释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他。声音不大,语气却坚定:“无论如何,终究要从科举入手。”
想一想,又摇头:“这事更加急不得,连风声都不能随便放。或者……你先让秘书省的人做点政策研究,总结下历代选人用人之得失。别空口发议论,要事实和细节。同时叫尚书省的人会同吏部,拿个考核方案出来。朝里先不动,单把七品到五品的地方官筛一筛,如此这帮京官才会放心大胆替你审查。科举迟早要改,但那图的是长远,眼下还得靠这些现成的人……”
“吏部的考核选拔方案也有现成的,只不过……”
“那套东西漏洞百出,操作随意,落到稍微不那么耿直的人手里,立刻滋长上下沆瀣,徇情用私之风,长年在官场上混的人都懂。此中积弊,你的尚书令大人两朝为官,必定深谙其理。论熟悉朝政运作,莫老也好,你身边其他能人也好,再没有谁强得过他——端的看你能不能把他心里话掏出来。”
长生在床边坐下:“你这么讲,我好像是对皇甫崧倚重不够。”反省,“也许,所有锦夏降臣,都应该用得更加细致深入些。”想起一事,“皇甫崧最近上了个折子,绕着弯儿谈结党之害。我明白他的意思,去年科考莫老门下几个弟子中了举人进士,再加上从前父皇在位时经莫老推荐入朝的也不少——”
子释奇道:“怎不见西戎大臣有意见,倒是他这个夏臣看不过眼?”
“莫老门下出来的,没有一个夏人。”
子释微愣,随即笑了,感叹:“唉——莫老呀莫老……”
“其中一个叫支沌的,居然考到头榜,谁都没有想到。”——太子执政,皇帝从前给支族规定的限制无形中取消,故此支沌得以参加科考。
西戎贵族子弟,吃的是世袭爵禄。普通百姓,要么在军中,要么是军属,都由朝廷供养。入仕做官当然也不需要通过科举,即使身为家奴,主人肯举荐即可。好在一来立国时日尚短,加上人口数量有限,二代三代寄生问题尚不突出。莫思予门下几个西戎弟子跑去考科举,考得居然还不错,不论在西戎内部,还是夏臣当中,都引起不小的震动。
“既是西戎本族子弟,当然要放心大胆使用。皇甫崧那里,正好借考核的事多多倚重,顺便点拨点拨,敲打敲打。”
见长生不接茬,子释看他一眼,道:“莫老是什么人?他门下出来的,你用得越放心大胆,他一定越谨慎小心,严守本分。”
长生望着他笑:“你都从来没见过莫老,就敢替他打包票?
子释嗤他:“有些人,本来就用不着见面。”换话题,“人才不可能没有。不说么,天上多少星星,地上多少人才。要发现,也要培养,更要用对地方……”
结果,两个人说说讲讲,又翻出相关奏折评点讨论,等李章再也忍不住冲进来打断,长生才看见漏壶显示已然子时多了三刻,赶紧张罗睡觉。
子释躺下,叹息:“时间不够——时间怎么可能会够?”埋怨道:“我本来打算今晚看五十页的,都赖你!”
“什么书这么好看?”长生说着,伸手拿过去。翻了翻,有些吃惊:“这《锦夏通鉴》竟让他们搞出第一卷了?”
“庄令辰拿来的,是个初稿——你用不着担心速度快,我管保叫他们心服口服,推翻重来。”
忽然一笑:“你说时间不够,我正好看到锦夏史上最勤政的一位皇帝。”
“哦?”长生一面换衣裳,一面等他下文。
“这位中兴之主惠文帝,立志追上前人功业。在位期间,自年初一到年三十,事必躬亲,一日不辍,真正宵衣旰食,每天批阅奏折上百件,终身不巡幸,不游猎……”
“他皇帝做得怎样?”
那一个在被子里撇撇嘴:“一般。在位五年就死了,我看多半是累死的。”
长生失笑。钻进去捉住:“又讽刺我是吧——咒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子释边躲边笑:“做皇帝的人,疑心病不要这么重……”
长生停手,轻轻带过来搂着:“太晚了,睡吧。”
“唉,人生有涯,功业无涯。再怎么说得神圣,皇帝也无非是一份工,尽责何须拼命?与其自己少睡,不如花点心思琢磨怎么叫底下人提高效率。”
“他们不敢偷懒。”
“不是偷不偷懒的问题——”子释想起什么,一下精神了,“长生,这么讲吧,皇帝老爹病重那会儿,如果没有你这么个太子,朝中会变成什么样?”
长生隐约领会到他的意图,想一想,摇摇头:“难说。”
“假设,我就是假设啊,你突然生病了,不能理政……”
“喂!”
“说的就是假设嘛!总之,你能不能设想,一个朝廷暂时独立于皇帝的可能性?”
“什么叫……一个朝廷暂时独立于皇帝的可能性?这句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这么说吧,就是当皇帝发生特殊意外状况的时候,这个朝廷仍然可以在短期内维持正常运转,完成基本职能,同时不会出现逼宫篡位之类的大变。”
长生陷入沉思。以他对史实的了解,非常明白这种必要性,也想当清楚其中的难度。而能够想到的极少数实现这一点的例子,又似乎掺杂了太多偶然因素,不足为范。
子释看他久久不说话,往胸膛拍一拍:“没事,至少你壮得像头牛,又身怀绝技,是前无古人的高手皇帝,这问题尽可以慢慢想,想个三五十年也无妨。”
长生却因为他这番话陡然勾起别的心思,无端端一阵心慌难受。
自己诚然如他所言,一眼向后望去,有足够的信心,三五十年也无妨,可是……
可是……
…………
——事到如今,长生已经懂得,再如何笃定的人生,也终有其莫测的一面。
什么皇帝啊朝廷啊统统抛却,将怀中温软的身躯紧紧搂住:“子释,你会一直陪我的,对不对?”
“我就在这里陪你啊。”
长生敏锐的听出他不假思索偷换了概念,愈发心酸,一时近乎悲苦,几欲不能自已。不敢重复先前的问题,把他的头贴在胸口:“子释,你记着,我只有你……”
子释沉默一会儿,缓缓道:“不,你还有江山。”
过了片刻,语调更加缓慢:“我才是只有你。”
长生认真想了想,摇头:“不对。你有我,我有江山。所以,你什么都有。”
感觉他仿佛笑了:“嗯,是,我什么都有。”
无比严肃的强调:“那么,子释,你记着,你什么都有。”
于是,这样一个江山属我,美人在怀的夜晚,这样一个玉漏更深,烛影摇红的夜晚,长生感受到了世间最幸福的苍凉——或者说,最苍凉的幸福。
因为怀中这个人,生命到达本不可能的高度,也承受了本不可能的重量。现在,他衷心的希望,自己能获得足够的福分与运气,去拥有本不可能的深度,以及,本不可能的容量。
第〇九八章 引而不发
永乾八年十月,蜀州将原锦夏西京兰台司藏书呈送顺京,预备填充宫中重修之集贤阁。典籍数量庞大,又多孤珍善本,蜀地文墨昌盛,士林强烈要求留下副册。符敖不得已,组织大批人手誊抄翻印。正好集贤阁也只修完主体,干脆分批上路。赶在新皇登基首个国朝诞日之前,送来了第一批书。
同时送来的,是蜀州书肆巨贾尹富文进献给朝廷的大批富文堂印刷出版的精品图书,以及额外上贡皇室的若干堪称尹府传家之宝的珍稀古籍,其中包括三百年前一代名儒吴宗桥所著《正雅笺注》。此书乃尹氏自流寓蜀州的移民手中偶然购得,因其全书未删节,故秘不敢宣。于今改朝换代,终于重见天日。
吴宗桥生于咸锡朝末年,适逢战乱,颠沛流离,仅士子出生,并没有机会博取更高的功名。此人活着的时候籍没无闻,死后陆续有著作现世。锦夏朝曾刊行他经义注疏二十卷,奠定了吴氏名儒宗师地位。如今这《正雅笺注》一出,又是毫无删改的全本,普天下圣门弟子无不欢欣鼓舞。朝中翰林们看过之后,断定此书必属吴宗桥晚年临终著述,比之前期著作,校勘考证更加详尽全面,作者阐发宏远深邃,自成体系,独树一帜,于圣人之学将有重大开拓。
永乾八年十二月,钦定吴氏《正雅笺注》列入科举官书名录,由内府刻印刊行,为童生士子学习应考必读参考书之一。
子释拿着尹富文贡上来的伪书直乐:“就知道这事找他干最合适,不用叮嘱,把集注中年代在吴氏之后的内容都抽掉了,真地道。”
长生接过去翻翻:“这点事,稍微有脑子就该想到——内府刻印不又统统替你补上了?”
子释抬眼,似笑非笑看着他。
长生也发觉自己这飞醋吃得毫无必要,微窘,转口:“这些个尹府传家宝,放哪里?”
“放集贤阁呗。”
“不留手边多看看?都是稀罕物,人家摆明了特地送你……”
子释心道:总不能说早看过了。走过去仰头亲一亲:“整座集贤阁,不都是你送我的么?”
长生舒坦了,顺势抱住。过一会儿,道:“你说我赏他点什么好?”
“你要我说实话?”子释勾着他脖子眯眼,“你肯要他贡上来的书,已经给足他面子。你信不信,他尹大老板这会儿铁定在家叩首烧香谢天谢地呢!”
长生把这几句话在心里称一称,竟不知如何表情才好。酸酸甜甜如同发酵的醪糟,噗噗往外冒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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