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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30 阿堵(现代)
“你若想借此立个榜样表个态,写两个字啊赏块牌匾啊给个空头虚衔啊哪怕口头夸一句,也足够富文堂消受了。他尹大老板有的是钱,你别浪费。”
长生依然不知道如何表情才好,心里更甜了,也更算了,泡泡冒得更欢实了。然而样子却不能不做,憋出一脸平和:“嗯,他那个‘特士’不是赵琚给的?我便给他一个‘贡士’罢,更风光些……”
子释忽然踮起脚,用自己的唇,结结实实堵住他的嘴。
长生刹那间省悟:他不愿意听见某些名字,更不喜欢听到这样的话语。想跟他说点什么,却完全没机会腾出空当——渐渐沦陷在越来越深入的辗转纠缠中。
眼角余光瞥见那本伪托前代圣贤所著的《正雅笺注》——他用智慧和时间一寸寸打磨,用心血和生命一滴滴浇灌,最终却只能署上别人的名字。搂着怀中的人,如此钟灵毓秀,美质天成,曾经那样迫切期待收藏在只属于自己的地方,不再暴露于凡尘俗世。然而,当这一天真正来临,看他默默隐身重霄之后,将光华赠予满天星云,心中的歉疚伤痛惶恐难安竟至不堪承受。
他知道他不在乎。可是他失去的太多,而自己能给的太少。过去那些惊险危急严酷惨烈生死相逼时刻所激发出的无限信心与勇气,在终于迎来的平淡宁静甜蜜温馨中日益消磨。
他以为可以补偿他,至少,在某些方面补偿他。却不料,越欠越多,到如今,欠到日夜担忧害怕老天要收账的地步。
子释冷不丁挣扎后退。
长生两只胳膊将他扣住,悄悄打商量:“择日不如撞日——就是今天好不好?最近凉得又厉害了……”
“不……”
长生心情正糟,脸色一沉:“你再说一个不字试试。”
那一个顶风而上:“你休想……”
“哼。”
“通”一声,某人像沙包一样被丢到床上。偏偏劲道巧得很,又高又飘挨着床柱过去,带得纱帐哗哗乱抖,落到被褥中间还十分有弹性的震了三震。子释吓得一颗心跟着身体凭空飞越好几丈,再与床板共振不息,好半天没能回过神。直待长生也把自己像个大沙包般扔过来,才想起恼羞成怒,连撕扯带啃咬,坚决不从。
“哧啦——”衣服破了。
“每次都……弄得那么……难受,我宁肯……宁肯不要做!放开我!什么变态的……双修,老子……老子……不如当和尚去!”
上头那个把他牢牢圈住。衣服反正破了,索性几下扒光,神情严肃到近乎凶狠,语调缓慢没有起伏:“你刚刚说什么?再说一次给我听听。”
“我……”子释已经薄汗透肤,咻咻喘气,对上他异常认真的眼眸,心头一怯,神经却莫名其妙倍加兴奋起来。
长生紧贴着关键部位往下压压,很正经的反驳:“就你这样,八辈子也别想当和尚。”
子释被他压得极其销魂的“嗯”一声,仿佛对这个结论表示深刻同意。不由自主闭了眼睛微张双唇,一颗圆溜溜的药丸当即毫无征兆跌进肚子里。
“你!”他这样罔顾自己态度一意孤行,心里说不上是生气还是委屈,只觉得郁闷到极致。没有别的办法发泄,下意识越挣扎越激烈。也不知是药力生效,还是克制太久,任何激动的情绪都转化为实质存在的兴奋点,整个人迅速燃烧起来。
“嗯……哼……”躺在他身下拼命摇头。
“子释,我什么都可以听你的,唯独这件事,只能你听我的。”长生伸出手指,轻轻揩去他眼角不知不觉淌下来的泪水。
——逆水回流这门功夫,要的就是至情至性。不能高兴,生气也是好的。不肯笑,哭也是好的。总之设法把身体与精神的力量全部调动起来,投入进来就好。至于分寸的把握,火候的控制,他做不到,那就自己替他做。长生毫不犹豫,加紧动作,一面将欲望一波波向高处提升,一面把内息一分分往深处逼进。
如果子释这时候睁眼,看见他的表情,定会嗤之以鼻:靠!你个超级闷骚男——这天底下最淫荡的事,愣叫他做出一脸神圣来。
为了双修这档子事,两个人不声不响在床上闹了大半年的别扭。倘若追问缘由,不外乎一个不愿意,而另一个非要如此。
单就理论而言,子释可算半个专家。在真正接触这个领域之前,虽然也曾有所耳闻,但从骨子里讲,上辈子的他是现代俗人,这辈子的他是圣门弟子,理性观念根深蒂固。对于此类带有神秘主义甚至魔幻色彩的东西,潜意识里便不怎么认同,向来当作歪理邪说听过便算。
然而李子释变成李免之后,种种亲身经历让他对人生的的神秘性有了很不一样的理解。可惜知识分子最大的毛病在于,自我意识与批判思想几乎已成直觉,无法允许自己迷茫,即使神秘本身也要设法给出一个合乎神秘逻辑的解释。经过对密宗双修的一番深入研究,他认定这一修持方式需要极高的慧根与极艰苦的自我砥砺,一般人根本无法实现,不过假借佛祖慈悲为一己私心秽欲大开方便之门罢了。好比孜孜不倦如赵琚,说白了无非指望既可以随心纵欲又可以长寿养生——世上哪有这等好事?
子释做出厚厚一大本阴阳双修宝典,银货两讫便置诸脑后,从没想过要拿来试一试,因为他知道自己做不到。他一向把自己归在凡夫俗子行列,对现世享乐情有独钟,理直气壮。但凡于人无损,力所能及,实在没必要委屈自己。何况无论玄门密宗,都是为了以此世修持换取彼岸幸福,于他根本没什么吸引力可言。所以长生开始说明的时候,他将信将疑,觉得很有趣,很好奇,半开玩笑半演戏答应跟他练。等到某人制定出严格到几乎苛酷的计划,决不妥协,毫不动摇,一步步贯彻落实,简直郁闷得恨不能一头撞死。
毕竟,归根结底,双修是个技术含量很高的实践活动。不幸李子释同学最大的长处,乃是敏于思而慎于行。
控欲锁精——控不了,锁不住,还能怎么办?
他体质素来虚弱,兼之不停进补,气血极易浮动。又是天生遂行不拘的脾气,控制本能冲动这一套根本与他八字不合。相比之下,不做问题还不太大,做了不给个痛快,或者说非要数日子按规定给个痛快,才真正恼火,比起先前纯粹的疼痛反而更加难熬。无奈长生对此深信不疑,甚至不惜强迫,动用各种身体的精神的物理的化学的明来的暗示的办法,坚定不移按照自己的日程表往前走。
子释同他一起,从来在这件事上恣意惯了。哪有说想要的时候得不到,得到的时候打折扣,指望进的时候偏不肯进,等着出的时候定不让出……撒娇耍赖装可怜发脾气包括蛊惑引诱期待对方破功种种招数全部失效后,他宣布拒绝合作。长生劝他吃第二颗血莲仙丹,从立冬哄过东至,终于彻底失去耐性。子释当然明白他如此煞费苦心是为自己好,他当然明白他一样饱受煎熬。正因为相当明白,那过程愈发难以忍受,内心深处不由自主十分抵触。
奈何再怎么抵触,真正短兵相接,照例只剩下求饶的份——
仿佛成千上万只小蚂蚁顺着经脉穿梭爬行,一队队一群群汇集到身体正中的蜂巢聚餐。
“长生……求……啊……求你……”
“不着急……今天咱们走大周天,把药性尽量散到所有经络去……然后,争取借着药力冲开元关气海……”
这两句等于威胁,渐趋白热的身体顿时降温。
“你打算……折磨我……多久?”
“一个……最多两个时辰。”
“哼……”
当子释再一次濒临失控,指节捏得发白而嘴唇咬出血痕的时候,长生狠心忍住不去看他,只贴到耳边:“我跟你说,楚州的事,恐怕……要做个了结了。”
子释心神一凛,刹那间灵魂归位。
“嗯……怎……么讲?”
“去年下半年到今年年初,他们活跃得很……中间有过几次反复,最近突然销声匿迹……”
永乾七年,虞芒受命督抚楚州军政,先整顿内部。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力趁官府无暇顾及,谋划多起刺杀行动。秋冬大规模剿匪开始后,很多扛不住的纷纷投降归顺,剩下的中坚分子借地利之便深入潜藏。永乾八年春,岳铮出任楚州宣抚,官员大批换血,地方处处劝耕助农,朝廷正式启动移民工程,整个氛围为之一变。在这种情况下,刺杀行动死灰复燃,方式更加极端。某些军方将领差点沉不住气,重新动用高压手段。岳铮和虞芒竭力稳住官兵,针对民众展开攻心政策,逐步扭转官方形象,成功压缩反对武装的生存空间。
“白沙帮帮主两年前已经变成冯祚衍。去年年底,冯祚衍重伤,傅楚卿顺理成章接管他手中势力,折腾几个月,突然没了动静……”
有点冷却过头了,内息出现凝滞迹象。长生停止说话,先把嘴腾出来做别的用处。
“唔……”子释知道他为什么早不说晚不说,非要这种时候拿出来说,其险恶用心不言而喻。血液却几乎没有间歇的再次沸腾起来。
“黄云岫这个月又回京一趟……他们也真厉害,竟然把手伸进了京城,纠集一帮所谓武林义士,要干大事呢……”
“干……大事?”眼前已经燃成一片亮银,某些念头在脑中若隐若现。
“哼……干大事,当然是来刺杀皇帝,还有……”
“还有……大夏奸……是不是?”
长生没有正面回答,似乎略带嘲讽的一笑:“你猜……最确切的消息,是谁告诉我的?”
子释在漫天银白色极光中恍恍惚惚的问:“谁……”
长生松开束缚他的那只手,改勒住后腰,猛地往身前紧扣。看见他脖颈瞬间拉成绷直的丝弦,刚出口又立刻吞咽回去的呻吟如同划断曲调的拨片。另一只手陡然增加两分力道,内息自元关气海破门而入,那声呻吟终于逼了出来。
“嗯!啊……”
就在那丝丝不绝袅袅余音中,长生满意的吐出三个字:“清平侯。”
仁和元年,春。
清明后两天,子释子归兄妹往西郊给谢昇夫妇扫墓,长生、庄令辰作陪。倪俭领着若干侍卫扮作家丁。
威远将军夫妇之墓就在韩氏陵园旁边。去年清明适逢国丧期间,私籍一律停止。今年清明锦夏旧人疑虑渐消,成群结队跑到西郊祭祀。为避人耳目,子释兄妹特地过了正日子才来。
午后到达,墓碑前插着燃尽的香梗,散落在烧残的纸锭。看样子不少人祭祀时顺便拜了拜威远将军。子归拾起地上一束半凋的白杜鹃,看了一会儿,又小心立在碑前。
望着子释:“大哥。”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我觉得……子周来过。”
“是么……也该来了。”
长生皱一皱眉:“怎么这么巧?”
“无妨。”子释弯腰,细看那束白杜鹃,“至少一两天了……这臭小子,真沉得住气。”向长生道,“你的徒弟,本事多大还不清楚?这两年,想必更长进了。”语调没什么变化,眼里明显含着笑。
长生点头:“也是。”想想,补充,“正好。”回头向倪俭交代几句。
简单的祭祀仪式结束,又到韩纾墓前拜了拜,一行人启程返回。子归陪大哥坐车,其余人或骑马或步行,不疾不徐往回走。而庄令辰则提前进城去了。
自清光门入城,天色已经有些昏暗,却还不到上灯时候。春日昼短,行人无不匆匆往家赶,两边商铺摊贩正努力招徕生意,恰是一日中街市最喧嚣热闹时分。
子释听着外面人声鼎沸,竖起耳朵分辨各种吆喝叫卖声。想子归笑道:“果然西北粗犷,卖货听着像打锣唱戏。”
子归把车窗帘子拉开,推开半边窗扇:“大哥想瞧,便瞧瞧罢。”
窗扇推开,露出来的窗格竟然不是木棍而是钢条,另有一张钢丝网覆在上边,虽然稍微影响视线,箭镞和普通暗器明显进不来。
子释指甲在车窗上轻轻一弹,长吟:“作茧自缚啊——”清脆的金属回声好似伴奏。为了安全,这辆马车几乎被改造成了装甲车,大半主意是他自己出的,然后成了自己的笼子
子归抿抿嘴,无奈的笑笑:“大哥……”脸色忽然黯淡,“大哥,你说,他们真的……”
子释依然望着窗外:“子归,这件事,我们只能尽力。”过得片刻,冷不丁哼道,“哪有这样的,未婚妻预备涉嫌跟人打架,他倒躲起来了……”
子归嗔道:“大哥!”换话题,“长生哥哥不许你来,你为什么定要来?万一……”
子释回过头:“子归,这件事,我不能躲——尽力,至少要尽力。”
“咚咚锵锵”一阵锣鼓声传来。
“真的有人唱戏?”
子归贴着车窗看一眼,迅速合上窗扇:“到福市西口了,有戏班子在演牌楼戏。”将车壁上挂着的弓箭取下来提在手里,又摸一摸腰间佩刀。
褔市街乃顺京城西最繁华的一条街,因为离西南落虹桥码头不远,各地行商货物多往此处集散,故而格外热闹。东西街口各有一座大牌楼,与两侧酒肆商行屋顶檐角相连,十分宏伟。而褔市街西口,是自清光门入城进宫的必经之路。
所谓牌楼戏,指民间一些跑江湖的草台杂戏班子,没有资格被请进戏楼,便寻个街市牌坊做背景搭台演戏,方便又气派。围观者随意给几个铜板,类似卖艺。因其便宜好看,灵活多样,打锦夏中朝开始南北流行,逐渐成为风尚,甚至常有一座牌楼底下几个小戏班打擂台的盛况。
褔市西口,正是最有可能进行刺杀活动的地点之一。
从去年下半年开始,以楚州白沙帮为核心的反政府武装表面上收敛不少,对于地方官府招安的试探反应暧昧,实际上却在暗中加紧联络立场坚定的武林人士,秘密谋划入京行刺皇帝及大夏奸李免的重大行动。与此同时,他们跟前锦夏太子、现清平侯赵昶的接触取得突破性进展,并设法成功策反极个别投降荣华的昔日锦夏理方司成员,获得来自华荣高层的内部信息。
所以,这一趟清明之后的微服家祭,实属长生送给他们的诱饵。
如果仅仅只要求行刺失败,实在谈不上什么难度。但长生知道子释的标准:做最麻烦的事,求最有益的结果,尽力,且尽心。上一次自己尽了力,却不够尽心,导致肠子都悔青。这一次,忍了差不多快三年,终于把形势逼到最有利的局面,当然一条鱼都不能让它漏网。
子归面向车门全神戒备。
子释低头,听着车轴轱辘转动,默默在心里数数。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早已推演过无数次,真正身临其境,那种紧张与焦灼,任何模拟都无法消除。
一、二、三……当他数到二十,车停了。
“当!”
短促的兵刃交锋之声,几乎淹没在街市喧嚣里。子释却觉得那声音直击在心上,全身一震,立时紧绷。昔日勒马崖下突如其来的危机感倏忽重现,眼前仿佛看见有人自四面八方涌出,刀光剑影在朦胧街灯里如蛇妖幻化,闪着青幽冷光。
最初的零星几声之后,马上一片叮叮当当,又快又密,子释不禁想起那张缀满尖刀的“天罗地网”来。合上眼睛,把心缓缓放平。
过得一刻钟左右,街市陡然寂静。车里两人知道,沿途预先布置的禁戍营士兵已经完成清场戒严,附近行人居民都轰走了。
没有人说话,没有人惊呼,没有人叫嚷。只有叮当金属碰撞之声,嗖嗖暗器破空之声在耳边回荡。偶尔夹杂着沉闷的“噗噗”“啪啪”,那是兵器入肉之声,人体倒地之声。不必打开车窗车门,子释看见无数阴影在眼前穿梭跳跃,带得太阳穴阵阵抽痛,那些支离残缺的躯体,那些怨毒仇恨的灵魂……一个个排着队,向自己走来。
此行跟随的,均为精挑细选的内廷高手,奉命尽量留活口。
尽量,也就只能是尽量。
声音渐渐稀落。
子释睁开眼睛:“子归,开门吧,咱们出去。”
第〇九九章 比于赤子
子释第一眼认出来的人,是罗淼。
三水兄穿了一身猴戏装,倒也利落方便,正独力单挑几名侍卫,左支右挡,险象环生,却始终不见落败。尽管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没有心情笑的场合,子释还是忍不住在心里笑了一下。
昔日靖北王飞廉卫,多数入了禁戍营,但真正能与武林中人相抗的,毕竟是少数,因此后来者只井然有序列在外围,而靠里一圈士兵手上都端着弓箭。
子释第二个认出来的人是花自落。因为子归下车抬起弓箭那一霎,他明显乱了步伐招式,立刻被几个侍卫生擒。花少侠一边拼命挣扎一边死死盯住这边,脸上涂满油彩,只看得出极度悲愤的眼神。
子释下车站定,暗暗屏住呼吸。忽略四周血腥景象,环视一圈,没见着傅楚卿,有些诧异。不论从形势推测还是之前得到的情报,此次重大行动,傅帮主不可能不亲自上场。莫非时隔太久,对方形貌变化太大,抑或易容化装水平提高,以致没认出来?子释发现好几人看见子归和自己,动作有片刻迟缓。把三水兄之外的几位挨个辨认一番,勉强看出花有信及曾经打过交道的两个花家人物,还是没有傅楚卿。
长生拍拍手:“各位,投降吧。”地上已经放倒大半,剩下这些不过负隅顽抗。来的功夫都不弱,又抱着必死之心,交手便是搏命的架势,己方人员也伤了不少。好在健全的仍是对方两倍有余,只要不出突然集体咬舌自尽之类的招数,相信大部分都能活捉。他早就瞪起眼睛寻找傅帮主,奈何刺客们戏装在身,凭借昔日一点淡薄印象,实在无法确定。听见车门声响,侧头用眼神询问子释。
子释微微摇头。
就在此刻,说时迟那时快,几具躺在血泊中的尸体瞬间暴起,猛扑过来。
他们并没有穿戏装。
长生想起来了,刺杀最开始,几个围观看戏的路人似乎不及躲避,被台上跳下来的刺客顺手捅死,遭了池鱼之殃。
——原来,还有一场戏中戏。
“子释,上车。”长生说着,弯刀已然起势。上回那把被屈不言一剑震断,“冶石坊”蒲师傅听说之后,埋头苦干一整年,给他打了一把据说更好的。
子释双目微敛:“中间那个。”
他话刚出口,子归的箭已经飞奔过去。不必大哥指认,子归一眼就看出谁是老熟人。
傅楚卿闪身避让,羽箭从肋下擦过,带起一串血珠。身形一顿,便落在其他人后头,被两名侍卫拦住。手里不停招架,脑袋却好似断了线的木偶,呆呆朝着子释方向,扯过来拧不回去。
新登场的几个比先前大批刺客身手更好,可见第二场戏中戏上来的才是主力。倪俭跟一些侍卫飞身截住,有两个厉害的依然逼近长生面前,与他斗在一起。
子释上了车,并没有关门,盘腿静坐观赏。先看看长生那边,压根儿看不清,只听得刀来剑往一串串叮当脆响,好比敲盘子唱莲花落,不知怎的,心里便知道他打得很悠闲。又看看傅帮主,尽管经过了精心易容,但此人对子释来说,一眼就能看穿心肝肠肚肺。如此重逢,有点大白天太阳底下回想半夜噩梦的感觉,谈不上更多阴影,不再重现便好。
转眼去看其他人。大致数数,刺客集团成员不下二三十,还在打斗的有七八个,诸般兵器招数俱全,显见不属一门一派。心想,要纠集这许多肯不要命来刺杀皇帝的武林高手集体行动,可不是件容易事。当年屈大侠,许帮主,哪怕冯将军,要有这本事,没准历史真能改写……话又说回来,若非托他傅帮主的福,哪能如此省事,引来这许多危险人物,请君入瓮,一网罗尽?
又有几名刺客倒下,四周弥漫的鲜血气息愈发浓厚。
无数莫名其妙的前因后果在心间浮现,子释仰头眺望天空。
这次第,怎一个……了得?无语。
天还没有完全黑透,士兵们举起火把,里外都照得亮堂堂的。子释抬头走神,眼角余光瞥见一片灰色的云飘过,又像是某种大鸟的影子,电光石火间,远在他自己意识到之前,已经脱口叫道:“长生!上面!”
他看见那只大鸟前端有着尖利的金属长喙,朦胧暮色中雪亮的光芒格外耀眼,仿佛流星自天空坠向地面,直奔那人而去。
顷刻石化。
长生弯刀在身前炸出一团银色火花。
子释觉得自己也随同那银芒炸开,灼烈的火星灰烬如烟花腾空飞洒。
这时候,他听见一句厉声吒喝:“蛮子皇帝,拿命来——”
“当!”
刀剑相交。
出乎所有人意料,那刺客似乎专为暂时找个落脚点才冲向长生。兵器甫一撞上,立即借力转身,怒吼:“大夏奸,拿命来——”快如闪电,径直扑向马车。
子释看见属于那只大鸟的雪亮长喙从银芒中分离,冲自己而来,心头居然轻松到一片茫然。意识不受控制的溜号:“好年轻的声音,绝顶少年高手啊……”
他这里混混沌沌,便没听见与那句“大夏奸”同时响起的三个声音。
第一个声音:“哗啦!”是子归启动马车机关,放下了保护门帘。说是门帘,实际乃采用当代最先进的锁子甲工艺安装的一张半自动卷闸门。和车中其他机关一样,由子释提供创意,冶石坊负责设计制造。这一装置透光透气,功能强大。因为装在车上,没有铠甲对负重的严格要求,可以多层加厚,几乎能挡住所有种类的兵器。除非屈不言那样内力深厚的超级高手,否则兵刃都会被其独特的锁子结构卡住,无法完全穿透。
第二个声音:“许汀然!!!”是正在与人打斗的傅楚卿发出的如野兽咆哮般的吼声。那吼声既惊且怒,似乎见到了世上最最超出意料的恐怖场景。连同这句狂吼一起。是他飞扑而至的身躯,把自己当成武器般抛掷过来,恰好落在马车门前。刺客收势不及,剑尖上挑,在他胸前划出长长一道伤口。
第三个声音:“小然——!”却是自外围远远传来。声音响起好一会儿,才见一个人出现在褔市街东头,单身匹马向这边疾驰,口里高声叫嚷:“小然,住手!!”带着内劲激起重重回音。
长生始终没有说话。他的位置离子释有一点距离。因为确信自己是最显眼的目标,又要亲自下场,刻意忍着不离他太近。他相信紧贴马车站着的子归速度一定比刺客快。哪怕不够快,他也相信自己能够及时追上那把剑——说话是要分心泄气的。所以当刺客剑尖从傅楚卿胸前划过的时候,他的刀锋也已抵达其背心。
那刺客倏忽前倾,眨眼间冲天而起,长剑在马车顶上随手一搭,借力纵跃,身形轻盈优美。衣带被长生刀尖割断,长衫下摆散开,更增飘逸潇洒,丝毫不见狼狈。
但闻一声惊喜交加的呼喊:“子周哥哥!”手舞足蹈连滚带爬冲向骑马驰来的人,与之前美妙身姿恰成鲜明对比。
侍卫们要放箭,被倪俭以手势止住。
变故迭起,场中激战诸人都不由自主停下。
唯独长生,当刺客跃起之时,去势丝毫不减,手起刀落,直劈傅楚卿。
“长生!”
刀刃停在脖子上。
子释这时候才找回意识,隔着门帘望见车前两人,努力定定神,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吐出来:“长生,别让他死了……别让他……这么死了。”
傅楚卿眼睛一眨不眨:“小免……”
锁子门帘漆成马车同样的黑褐色,与更高更远处夜幕北京遥相呼应。隐身其后的轮廓如此熟悉,明明看不清模样,眉眼神情却恍如就在眼前。他以为他看的是自己,好一阵才发现那目光无限苍茫空旷,好像在看所有人,又好像没有看任何人。
片刻的恍惚之后,傅楚卿觉得脖子上有点儿凉,立时反应过来。脑袋不敢动,只把眼珠子左右转一圈,明白大势已去,此番彻底失败。无论如何也想不通,明明说好刺杀皇帝的许汀然,为何临到最后一刻,会毫无征兆掉头去杀李免。若非如此,又怎可能功亏一篑?模模糊糊一个念头闪过:就算如此,我干什么要替他挡着?怔怔盯住马车里端坐不动的人,心口似乎开了个洞,越撑越大,直到自己整个掉进去……
子释想:很好,子周回来了,这死小子,真会掐点儿……那小家伙原来是人参娃,功夫居然变得这样好……傅楚卿,花家的人,白沙帮的人,该来的都来了。非常好……
忽然累到睁不开眼,扶着车壁一点点滑下去,睡觉。
仁和元年三月初七,殿前司指挥使兼禁戍营统领倪俭,率领手下共计捉拿刺客二十八名。当场击毙四人,重伤十六人,轻伤六人,毫发无损的是花自落和许汀然。当然后者其实不能算在捉拿之列,人家是友情坦白自首的。
这一趟皇帝微服出行遇刺,事前准备充分,事后首尾利落,前后加起来不过两个时辰,所有人马便撤得干干净净,街面很快恢复原状。长生吩咐给倪俭的指导方针是内紧外松,禁戍营与负责京城治安的钦察卫不敢稍有懈怠,暗中继续追查各种蛛丝马迹。
第二天黄昏,子释醒了。这一觉睡得并不好,似乎做了很多很多奇怪的噩梦,却因为极度疲倦而醒不过来。被长生弄醒的时候,那些噩梦的内容不记得了,恐惧到浑身麻木的感觉却还留在体内。靠在他胸前,听着“怦怦”强劲而有节奏的心跳声,好半天,贯穿里外的僵硬麻木才逐渐减轻,四肢缓缓回暖,抬手去碰他的脸。
昨日经过历历在目,无法不叫人心有余悸。
怎么办呢?
皇帝,以及皇帝的情人,注定是这世上一等一高危职业,终身不得改行。他实在没有自信,保证自己还能经得起几番这般惊吓。
长生握着他的手贴在自己脸侧,另一边脸颊贴在他头上。
“好了。没事了。我早说过,老天是站在咱们这边的——你看,说中了吧?”松开手,把被子仔细掖好,端过案上的碗:“无论怎样喝一点。再不吃东西,胃痛发作起来就糟了。”
子释“嗯”一声,坐直些。心里有点担忧,不知道胃肯不肯配合。
长生一边拿勺子搅动碗里的药粥,一边闲闲道:“子周等你醒来,等了一整天。这会儿子归正陪他在前头说话……”
“啊……是么……”勺子送到嘴边,一口下去了。
长生笑:“许汀然就像跟屁虫一样缠着他。白天嚷嚷着想参观皇宫,我叫倪俭领他看,非把子周也拖上——这只人参娃,嘿……”
子释侧头想象一下,也笑。第二口下去了。
长生不再说话,将他搂过来倚在怀里,放下勺子,腾出一只手于胸腹间摩挲运气,含着药粥一口一口接着喂。
等子释摇头,已经喝得只剩下半碗,并且完全没有浪费,堪称重大进步。长生很高兴。倘若放在从前,这样一场折腾,至少吐上好几顿,三五天没法正常吃饭。这只天底下最金贵最娇气最难养的猪,终于养出心得养出经验养出成就来,对于自己理论结合实践摸索出的独具特色的饲养模式信心大增。
“我叫他们进来,好不好?”
想起两年多不见的弟弟,子释情绪高涨许多:“好。”
“大哥。”子周跟在子归身后进了寝宫,直走到床前。冲旁边的长生点点头,算是打招呼,盯着子释看一阵,“大哥……这两年好不好?”
“挺好。”子释微笑。在外面闯荡许久,原本就显得成熟的小伙子添了几分沧桑气质,光韵外扬而锋芒内敛,与任何人站在一起都不会逊色。
子归却替大哥详细回答:“在西京大病一场,后来,又受了伤……”双胞胎见面,需要交流的实在太多,这些内容还没来得及提起。
“大哥怎么会受伤?!”子周问罢,瞪着长生。生病能够接受,受伤不可饶恕。
还是子归继续解释:“从蜀州回京,路上遇到屈不言屈大侠……子周,这事儿有点复杂,我回头跟你细讲。”
子释依然微笑:“发生一点意外,没什么大碍,早就好了。”
这时子周后头一个脑袋探出来,略带羞怯:“子释哥哥……”转脸看看长生,再看看子周,又重新看看长生,终于学着子周先前的样子点点头,算是打招呼。
子释满面笑容:“小然,你长这么大了,功夫也好厉害,我都认不出来了。”
“啊,那个……我不知道大夏奸就是子释哥哥,啊!对不起,我不知道子释哥哥就是大夏奸……”俊逸秀美的少年郎一脸无措,拿手捂住嘴,“啊,还是不对……”
“小然,我早告诉过你,根本没有什么大夏奸。”
许汀然望着子周:“可是,姐姐姐夫说……”
“那是他们误会了。”
“哦……”依然疑惑,却不再追问。
子释瞅着弟弟,心道只怕他说天是绿的,水是花的,许汀然也不会反对。
子周道:“屈大侠的事我知道。前年春天,江湖上突然传闻屈大侠……”子释见他看自己,笑嘻嘻问:“怎么样?江湖传言讲什么?精彩不?”
子周抽抽嘴角,一本正经:“反正说是金盆洗手,退隐出关去了。可是没多久,又有传闻说实际屈大侠是被靖北王府阴谋设计害死了。”
子释微皱眉头:“这个屈不言,他要退隐江湖,总不至于一声招呼都不打吧?”
“没有没有,屈大侠出关之前,特地跟师傅师娘告别来着。”说话的却是许汀然。
子周点点头:“我当时在北方,打听得消息从楚州传出,就准备往南探查真相,结果在路上碰到了小然。”
“是啊是啊,子周哥哥又不认得我了,可是我认得他。有人欺负我,子周哥哥把他们打跑了……”
子释支起下巴:“小然,不对啊。你现在功夫比子周好得多吧?”
“那个,师傅说,不到万不得已,不可与人动手,尤其不可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所以我一直忍着……”
子释目瞪口呆望着他。
“那些人蛮不讲理,我怎么说也不管用,也不能打他们,心想实在不行,就跑吧,反正谁也追不上我。这时候子周哥哥忽然过来帮我跟他们理论,他们说不过子周哥哥,就要打他,然后……”
“噗!哈哈……”子释终于憋不住喷笑,抓住长生的胳膊,乐得前仰后合。另外两个听众同样莞尔。
“大哥。”唯有子周依然严肃,“小然是奉了他师傅冷手山冷大侠之命,特地给白沙帮和几位武林前辈送信,澄清谣言,说明屈大侠归隐的事情。”瞥见许汀然被自己大哥笑得莫名窘迫,安慰他:“别理子释哥哥,你忘了,他从以前就这样。”
许汀然抓着脑袋想想,好像确实如此,不窘迫了,接着子周的话往下进;“师傅说如果姐姐那里没什么事,送完信可以迟些回去,自己历练历练,正好子周哥哥要去的,都是我没去过的地方……”
一番交谈得知,原来永乾七年下半年,许汀然跟着子周晃了一大圈,腊月才赶回玉屏峰与师傅师娘过年。他性格天生淳朴,自幼体弱多病,被身边人呵护周全,虽然聪明,却不怎么通世务。十岁上山学艺,于武学之道天赋异禀,悟性奇高,不但身体养好了,更修得一身绝顶轻功和剑术。其间机缘巧合,恰逢屈不言潘恒沉香精舍好几年,等于两大宗师倾囊相授,造就了一位可遇不可求的武学奇才。
许冷若熟知弟弟性情,又爱惜这许家唯一的血脉,一开始不曾让许汀然介入白沙帮帮内事务。等到后来形势日益紧张复杂,许多时候身不由己,越发有意随他自在,等闲不叫他回去。许汀然在山上待了大半年,记得与子周哥哥八月十八观潮之约,辞别师傅师娘,前往越州东宁海口。二人这一回在东南三州游荡几个月,到得年底,子周转道向北,许汀然掉头归乡,约定来年清明京城再会。
“过完年,师娘突然要我去接姐姐上山,我到了回梦津才知道,原来姐姐怀了宝宝,我要当舅舅啦!”
子释望着许汀然兴奋的神情,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感觉。勉强笑道:“是么,那可恭喜你。”
“师娘怕山下不太平,帮里事情又多,所以要我接姐姐上山去住。可是姐姐说什么也不肯跟我走,只叫我回去。我看她和姐夫都愁眉苦脸的,有一天晚上,忍不住偷听他们,还有那个傅帮主说话——我知道偷听人家说话是不对,但是姐姐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会担心她啊……”
“你遇见子周哥哥的事,姐姐姐夫知道不?”子释不经意问。
许汀然摇头:“子周哥哥不让说,我就没说。”
子释翻翻眼皮:真听话啊……
“那姓傅的怎么会做了你们白沙帮的帮主?”
“之前本来是姐姐和姐夫一起做帮主,后来姐夫受了伤,功夫只剩下六成,姐姐又怀了宝宝,就变成他了。我听帮里几位大哥说,他很厉害,办成了不少大事,许多人服气——啊,岔开了,我听到他们商量要进京,说,说……”许汀然看看子释,再看看长生,声音一下没了。
“他们商量要进京刺杀蛮子皇帝和大夏奸,对不对?”子释问得和蔼又可亲。
“嗯。”
“可是人手不够,所以你决定帮忙,是不是?”
“是啊……姐姐起先不肯答应,后来看我功夫比傅帮主都好,就答应了。我们分头悄悄进京,到京城之后,我先给子周哥哥留了暗记,然后才与其他人会合……”
子释明白了,白沙帮这一趟,是把临时客串的许汀然当做了绝密武器,却不料这武器不但会到处乱跑,还自己泄露了行踪。
这时子周道:“害我这一通好找,发现城里气氛不对,急得到处乱转,幸亏赶上了。”貌似平静,实则心中后怕无比。
“对不起,他们不许我出去……”许汀然再次向他道歉。
子释冷不丁问:“昨天刺杀的时候,你为什么突然转向?”
“啊,那个……子释哥哥,我真没认出你啊。如果天色没那么暗,情形不是那么着急,我肯定也能认出来的……”
子释摆手,笑:“不知者不罪,这个不怪你。我想知道为什么你明明来刺杀皇帝,怎么杀到一半改了主意?”
“这个,我动身来京城的时候,姐夫悄悄叮嘱我,说傅帮主定会要我只杀皇帝,但是姐姐的意思,一定要杀死大夏奸,因为大夏奸最坏,最该死——啊,子释哥哥,对不起,这个……是姐夫说的……我听了姐夫的话,本来想,最好两个都……”许汀然眨着眼睛,没声了。
子释点头:“谁知一交手,才发现皇帝功夫很好,干脆先把大夏奸杀掉,对不对?”
“嗯……”许汀然十分内疚。子释哥哥脸色那么差,昏睡了一整天,不用说是被自己吓的。虽然当时本着侠义道精神出声警告,但是刻意延迟了半分,跟偷袭没什么两样。幸亏自己内力还没练到家,否则全力施为之下,对毫无功夫的人来说,剑气合杀气都足以致命。
“小然。”子释露出极其真诚的表情,“子周哥哥不是告诉你,这是个误会么?你姐姐姐夫之所以产生误会,是因为上了坏人的当。你看,长生哥哥做了皇帝,可他不是坏人,对不对?我和子归姐姐都给他帮忙,我们也不是坏人,对不对?……”
他问一句“对不对”,许汀然就点一下头。
最后子释安慰道:“过些时候,长生哥哥和我会想办法跟你姐姐姐夫联络,向他们解释清楚。昨天受伤的人,都已经找大夫看过了。不幸死掉的几人,你看看认不认识。认识的话都给陪你逛皇宫的倪将军说说,我们争取找到他们的家人朋友,好好抚恤,让死者入土为安……”
许汀然一面听,一面嗯。子释顺着话头旁敲侧击,发现许少侠能倒出来的内幕实在少得可怜,开始关心睡得好不好,吃得惯不惯——许汀然和子周,临时住在原太子府。
子周道:“大哥,别的事,回头慢慢聊吧。说了这么久的话,你先歇息。”
子释微阖着眼,靠上床头:“好。”略略停顿,重又开口,“子周,你打算在京里待多久?——至少待到送子归出嫁吧?”
长生把耳朵竖起来。
“我答应子归给她送嫁,然后……”似乎有些犹豫,眼睛却望向长生。
“我去年在东南瞎转,回了一趟彤城。”
子释没睁眼:“嗯。”
“越州多数地方,看去已经颇为繁华,可惜彤城……那么一大片的废墟,竟然堆了差不多十年……很多想做的事,好像陆续有人在做。唯独重修彤城这一桩,大概还没人想过……”
长生直望着他:“子周,你若真有此想法,三月十一朝会日,来上朝吧。”
子周静立片刻,肃然下跪:“臣遵旨。”
第一〇〇章 斯人大任
弟弟妹妹都走了,子释懒洋洋歪在枕头上:“居然肯上朝一一我还真小看了他。嘿!见过这么嚣张给皇帝下跪的没有?他那是用君臣之道威胁你呢!这小子,搁乱世只能浪费,搁治世安邦定国。故意挑这么招摇的活儿入手,可见所图不小……”
长生知道他很开心,将剩下半碗粥在手里焐着,道:“再喝点儿。消消食,然后睡觉。”
子释眯眼躺一会儿,道:“我想趁热打铁,见一个人。
长生呆了呆,才低声说:“昨天你不让我杀他,我懂你的意思。可是我也不能让他太好过,废了武功关在地牢里……”
子释截住:“我不是说傅楚卿。”
见长生看自己,重复:“我不是说傅楚卿。对于此人,无所谓想见不想见。只是昨天那种情形,我不能让他死在眼前。至于接下来如何处置,你决定就好,也不必特地告诉我。”
“子释……”
“我说的人,是罗淼。”
咦?
“我曾经跟你提过,在西京的时候,见过他一面。我以为——三水兄若肯投降,堪当大任。”
“你觉得他肯投降?”
“花家的人肯定不会降,最多逼出个死心。罗家的人么……试试看吧。”
“怎么试?”
子释好一会儿没说话。长生觉得温度差不多了,舀起一勺送过去。看见他勾起嘴角抿着唇,一副要笑不笑的诡异表情,没由来替罗淼捏把汗。多看两眼,发现那表情分明冲自己来的,心脏“扑通”跌了一跤。
索性放下碗:“你想怎么样,说吧。”
“我只是有种感觉,花点心思和工夫,罗淼是肯投降的。问题在于……”坐直身子,“长生,这么说吧,你知道,老实人要靠讹。人参娃是纯洁的老实人,所以咱们用纯沽洁的办法讹;但是三水兄,属于,呃,不那么纯洁的老实人,所以咱们最好——”
长生眉毛一竖:“是不是上次见面他对你表示过什么?”
子释横他一眼:“如果我说他对我表示过希望向你表示点什么,你怎么说?”
长生被他绕晕了,半晌回过味来,惊悚:“你、你、你、瞎扯什么呢!”
子释笑趴在枕头上。
“哈……总之,我需要你配合,讹一讹厚道的三水兄。听好了,不许拒绝,不许捣乱,不许露马脚,不许找后账,不许……”
长生忽然抱起他:“又胡闹。”理一理额前散乱的发丝,“你要胡闹,我有什么办法?只好陪你胡闹呗。”
“睁眼说瞎话,我几时胡闹了?”
长生看他笑得眼角湿润润的,张着嘴喘气,胸膛起伏不息,捧住脑袋就吻下去。等到终于放开,只见眼睛更湿了,喘得更厉害了,嘴唇反射着烛光,鲜亮鲜亮的红。
子释喃喃道:“好吧,就算我胡闹。可是……你都好久不肯陪我胡闹了……”声音越说越低,本是句玩笑话,结果不小心带出幽幽的哀怨来。说到最后,自己也意外,垂眸不语。
“子释……”
长生拿不准他所谓“胡闹”究竟指哪方面。扪心自省,觉得恐怕哪方面都是。看他神情态度,又似乎单单专指某方面。心中又酸又软,箍着腰身上下揉搓,往唇上一下一下轻吻安抚。
“子释,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跟我胡闹,喜欢到……要疯掉……我只盼着你能一直胡闹下去,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所以我才不能……若照大夫的说法,就连现在这样,也过头了……”
“我知道……”子释鼻子堵了,声音瓮瓮的,“一百年,那还不成妖精……”
罗淼被带进寝官,眼睛上蒙着的黑布陡然解开,隔着山水屏风望见前方灯烛摇摇,人影幢幢,也不知几深,恍若身临仙境。适应片刻,重叠明灭的朦胧感觉慢慢消退,注意到各处要害均藏着护卫。他猜侧自己等人应该就关在皇宫里,但是被人黑暗中蒙着眼睛带过来,无法分辨到底身处什么位置。
倪俭停下脚步,一伸手:“陛下在里边等着呢,罗大侠,请吧。”
罗淼有点诧异。他伤势不重,不但妥善诊治包扎,还有人伺候沐浴更衣。身上兵器自然早就搜走了,却并没有捆绑。也没有封穴。心想,这侍卫头头怎的如此托大,任由自己随便往里进?他就这么相信皇帝的身手?还是说暗中另有布置?当然,经过昨天现场观察,罗淼已经知道自己与对方差距比当年更大,但是——哼,他不是皇帝么?不应该前呼后拥大堆人围着么?……
绕过屏风,几个内侍宫女静静站立。对面八扇朱漆挂纱雕花门,中间两扇虚掩着。为首的宫女恭谨有礼将他带到门边,示意他自己进去。推开门,是间空旷的大殿,错落有致的灯笼仅供引路,看不清摆设。但罗淼是常年下水的高手,随意扫去,只觉金碧灿烂,灼灼逼眼。
一个年轻人迎上来:“罗大侠,请眼我来。”
罗淼看他一眼,不是内侍。衣着仿佛大户人家书僮,形貌气度又仿佛大户人家公子。再看一眼,面熟:“你,你是……”
“罗大侠好记性,小人是李文。”
罗淼没来由心头一跳。
穿过侧门,绕过后廊,又跨过两个隔间,光线渐渐明亮。一股幽香暖意扑面而来,原来进了一间宽敞的内室。地上铺着织金簇绒羊毛毯,一张珍珠帘子自屋顶垂下。帘后一排珐琅嵌宝香沪,青烟若有若无。沿壁两溜立柱八角琉璃宫灯,烛光微微跃动。罗淼站在帘外,明明无处不奢华,入眼竟是一片柔和温馨。
正在犹豫之际,有人出来了。先前认出李文,这个就好认了,是李章。文章二人冲他默然行礼,随即消失。罗淼有点恍惚。捏一捏拳头,再次确认:这里是华荣皇帝的皇宫,不是西京城里忠毅伯府。
撩开珠帘,一步步走进去。
屏风、纱幔、锦幛、龙床。
“三水兄。”靠在床头的人朝他微笑,脸上满是故人重逢的喜悦欢欣。
罗淼不由自主跟他打招呼:“子释……”
一路走进来,到处充斥着斑斓辉煌的色彩格调。直到看见眼前这个人,那些斑斓与辉煌瞬间冲刷干净。室内暖和,子释半笼在被子里,雨过天青缎面衬着白罗里衫,再没有别的颜色。罗淼怔怔望了他一会儿,忽然意识到什么,挪开视线。
“罗淼。”长生开口,“好久不见。”
罗淼看向他,绷着脸点一下头。
子释瞅瞅对视的两人,自动在脑子里配上金色电光和噼僻啪啪的火花。如果不算昨天匆匆照面,这两人确确实实真的好久不见了。一时间浮上心头的,竟是某种类似悼念青春的惆怅。
轻轻咳几声:“三水兄,随便坐吧,恕我病中失礼。桌上有茶,三水兄不介意的话,请自便。”
长生挑起眉毛:“你若怕有毒,也不必勉强。”
“长生……”子释扯扯他衣袖,唤一声。低沉温柔,夹杂着嗔怪与劝解,两个听众都禁不住酥了一把。
长生心道:平常怎不见你这般唤我?这会儿在他跟前演得起劲……啊,不对,就该在他跟前演得起劲,当然,最好平常也这般唤我……
“哼!”罗淼拉过椅子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他看见顾长生,不,符生,穿着黑底嵌红绣金龙的袍子坐在床沿,气派得叫人除了皇帝两个字想不起别的。明明认得他就是当年打过交道的少年,却丝毫拼不出从前模样。倒是旁边白得月牙儿似的李子释,乍一看变了不少,再看看还是那样。昔日言笑举动自然从脑子里冒出来,越看越熟。
长生端起碗:“快凉了,喝完再说话。
罗淼这才注意到周围飘散着药香。
那两人一个坐在床边,一个靠在床头。坐在床边的端碗拿勺往前送,靠在床头的低首张嘴往下咽。没有更多声音,也没有额外眼神,安静、随意、从容。
罗淼无端端看得心慌脸热。多年以前悬崖边草丛中花树下撞见的那一幕,不停在脑中回旋,转得头晕目眩。攒了多少愤恨,积了多少怨怒,预备了多少质问与审判,统统憋在肚子里,不知如何发作。
“咳!咳……”
长生放下碗,一面轻轻拍着子释后背,一面拿起帕子擦拭。瞧见腮上咳出一抹殷红,哪里还记得是演戏?挪过去搂在怀里,赶紧揉胸口:“别着急……忍住,不许吐出来……”知道他咳得厉害必定头疼,把一只手贴到额上。
半晌子释才歇过来,睁开眼睛望着罗淼:“罗兄。我有很多事想问你。想必,你也有很多事要问我,所以特地请你来……”
长生忽然打断:“今天算了好不好?过两天再说。”
“没关系。”子释摇头,“长生,我不想拖着。何况,罗兄本不是外人。所有的事,没什么不能摊开来说的。
冲罗淼一笑:“三水兄,眼看咱们认识差不多九年了,真算得上老朋友。天南地北兵荒马乱的,中间有缘,加上这次,一共碰了四回面。”
罗淼想:居然有九年了么?难道只见过四回么?……
“说起来,四次里头有三次,都是你打我的主意,找我的麻烦,吓我一大跳。想当年头一回遇上,你偷了我干粮,害我受惊,病了一场。后来在西京城里,你借我的关系,顺走我家财,害我欠人情。这一回更彻底,直接伙同别人,来要我的命。”
罗淼本来假装镇定在喝茶,听到最后,手指一松,杯子落到桌上,茶水溅出一大片。
张张嘴:“子释……”
“我不过欠你一个过江的恩情,若说还,单凭西京城里保住你们几条性命,便已经连本带利还个干净。我李子释要做什么,向来无须跟谁交代。赔笑也好,卖身也好,投敌也好,叛国也好——世人无聊,我却没空。可是我觉着,罗兄是位值得一交的朋友,有些事,还想要问一问。或者你未见得拿我当朋友,这个我倒也无所谓……”
“不、不是……”
子释盯住罗淼:“罗兄这么讲,可见至少曾经也拿我当过朋友。这些年许多无可奈何身不由己的变故,一时也说不完。我只想请问罗兄,无论如何,长生和我,总算与你相识多年。花二叔西京求援,你从头到尾亲身经历。我李子释是什么样的人,跟顾长生是什么关系,西京朝廷是什么局面,那傅楚卿又是什么角色——白沙帮上下及花家众人,唯有你知晓最多隐情。他傅楚卿如何胡说八道,别人相信情有可原,你难道就能深信不疑?这里头的是非曲直,别人道听途说尚可,你难道丝毫不曾用心想过?”
罗淼望着他,缓缓摇头:“不是没想过,但是……”
子释直起腰:“我知道你有大是大非,有国仇家恨。就把这些都算,三水兄,我只问你一句——你明知道来杀的人是我,怎能如此不问青红皂白,不经考量求证,提了刀子就往我身上招呼?”
他语气恹恹的,神情沮沮的。唯独一双眼睛清伶中含?委屈与责备,?得罗某人如坐针毡。
“子释,不,不是……要杀的人……不是你……”
子释面容冷若冰霜:“哼!为什么要杀的人不是我?别人不知道,你当然知道,对不对?”
“……”
“莫非你很想看我沦落到求你一刀给个痛快的地步?”
罗淼沉默着。终于点头:“是。我会。
抬头看向对面两人:“我知道傅楚卿的心思是什么,但是我必须参与。”停一停。“假设没有傅楚卿,只要帮主决定刺杀你们,我就必定要参与。子释,我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但是我知道,并没有那样的机会。何况,就算有机会,就算问个清楚明白……结局也是一样的。如果……如果他抓到你,你说得没错,我会先把你杀掉。”
这态表得沉痛而透彻。子释郁闷又感动,心想:果然没有看错人。
上一次相见,正好也是清明节,距今整整四年。这四年,对身处白沙帮的罗淼来说,未见得最危险最残酷,却一定最窘迫最艰难。四年前稳重沉着而锋锐外显,如今稳重变了沉重,沉着变了沉郁,锋锐依然,却是刀背冲着外头。
长生忽然摇头:“罗淼,如果你们赢了,结局或者会一样。但是,既然我们赢了,结局就不一样。”嘴里说着,胳膊不知不觉扣紧些。哼!竟敢当着自己的面……
罗淼冷笑:“反正是你赢了,还不是你说什么是什么!”
“说什么,从来作不得数,关键看做什么。”子释把话接过去,娓娓而谈。
“三水兄,朝廷这几年在楚州做了什么,你长居当地,自是看得清清楚楚。锦夏末年,白沙帮跟官府对着干,声势日益浩大,那时候朝廷在楚州做了什么?华荣初期,白沙帮也跟官府对着干,得到百姓拥戴,那时候朝廷在楚州又做了什么?但是看看现在,朝廷轻徭薄役,免租停税,劝耕助农,与民休息。这种时候,白沙帮都干了些什么?
“当日勒马崖下,长生与我曾许诺屈大侠,必竭尽所能,变死结为生机,令楚州百姓重享安乐。白沙帮刺杀朝廷命官,杀的若是贪官污吏,还有借口好说,可你们杀了什么人?你知不知道,为了选出这些人,为了劝说他们愿意提着脑袋去楚州做官,为了让他们到楚州能做一个替老百姓着想的好官,长生和我,花了多少工夫,费了多少心血?你知不知道,你们每杀掉一个,就要葬送多少,多少……”
说得动了真气,摁着胃部停下。
咳一咳还好装,不出声是真难受了。长生把自己掌心贴过去:“今天就这样,明天再说,好不好?”
子释充耳不闻,抓着他胳膊深呼吸,继续:“戎夏之争,你我无可奈何。眼前是非,至少有目共睹。朝廷对楚州如此优容宽待,我总以为,侠义中人,起码的善恶是非自当能够分辨。三水兄,你知不知道,楚州昔日民众近千万,罢兵之后,幸存不及十分之一。为了动员各地流民返乡归田,为了保证他们衣食饱暖,为了让他们能够安居乐业,长生和我,动了多少脑筋,下了多少力气?你知不知道,你们每行动一次,百姓就要动荡一番,我们,咳!我们,要用多少,咳!多少,咳……”
许多经过,平日不提,也就不去想。这会儿一桩桩说起来,越想越恼火,胸腹间一阵憋闷,转眼变作纹痛,脸色顿时煞白。
“子释!”长生察觉不对,化掌为指,一路点下去。
见没有往外吐,稍觉放心。小心的逐一松开穴位,握着手运功行气。自从经络打通之后,这种情形比从前要好控制得多。
罗淼被撇在一边,呆呆看着他迅速而又熟练的动作。李子释闭了眼睛半躺在他怀里,没有一点声息。不知不觉全神贯注,双手紧紧按在桌上。
良久,子释终于轻轻道:“长生,好了……没事了。”
身体疲累到极点,情绪却激昂亢奋。心里打定主意要一鼓作气把对方拿下——不仅为了要用他,更为了想拉住他。有些人不应该在绝路上越走越窄。
长生要说话,被他摁住。
轻言慢语,有若闲聊:“三水兄,这隆福宫原来叫做弘信宫,锦夏历代皇帝都曾住在这里。按照圣人规定的礼制,帝王妃嫔分五等,共计一百二十名,加上按例配备的宫女内侍,后宫总数近千人。不过锦夏朝除了开国几任皇帝,后来的都没守过规矩,后宫佳丽长期在三千以上。赵琚逃到蜀州,西京皇宫加上南山行宫,伺候他的林林总总大概上万。这么多吃白食的人,说到底,都要靠民脂民膏来养。
“长生接手之后,这宫里养着的闲人放出去十之八、九。你进来也看见了,冷清得很。宫中一应物件,都是从前留下的。新皇登基,不但没添过,还撤掉不少换钱补贴国库。历朝历代,我可真想不起来,有哪个皇帝当得这般寒酸可怜。”看一眼长生,冲罗淼笑,“三水兄。你说,且不论其余,单凭这一点,他算不算一个好皇帝?”
李子释冲自己笑,忍不住就要回答他。罗淼张张嘴,才发现这个问题还真难答,僵在当场。
“你们跑到京城来,刺杀皇帝和大夏奸是吧?还跟赵昶搭上了线,想怎么样呢?把赵昶拱上皇位?”嗤笑一声,“别说他傅楚卿一肚子龌龊私心,哪怕他真是孤忠义胆锦夏遗臣,那赵昶可是搂着姬妾上边关劳军的主儿。赵家叔侄俩,兵临銎阳就弃銎阳,兵临西京就弃西京——只有以天下为己任的人,才有资格争天下。真叫赵昶做了皇帝,那就是人间祸害!三水兄,白沙帮多少英雄好汉,许帮主何等仁义胸怀,如何要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罗淼缓缓开口:“子释,你说的这些……许帮主,还有我,也想到过。可是……”
望着那人苍白睑庞上墨晕样的眉眼,一双明眸里饱含痛心与责问,面子里子都无所谓了,干脆敞开来从头讲起。
“傅楚卿找到我们,白沙帮当然要收留。他顶着金吾将军的名,又拿着‘翡翠青天节’在江湖上亮了相,帮里帮外都十分敬重。后来他策划成功好几起刺杀,威望越来越高。冯帮主——许帮主成亲后,曾经小产休养,冯将军把手下义军纳入白沙帮,一手统管,名正言顺做了帮主。冯帮主原本很是信任傅楚卿,渐渐有些忌惮,前年年底一次行动中,冯帮主受了重伤,伤得……有点儿意外……”
子释和长生听到这,立刻明白是傅楚卿在阴谋夺权。
“很多事,许帮主并不十分赞同,却已经力不从心。帮里弟兄一些听冯将军的,一些听傅楚卿的,还有一些元老,以为许公子既己成年,理当子承父业。再加上外边形势逐日不同,各人尽有不同想法,以至于……唉……”
子释头一回听见罗淼叹气。几句话把白沙帮及许泠若处境揭示得淋滴尽致,日子过得如何压抑憋屈,不难想见。
“傅楚卿提出进京刺杀,照他的主意,不出岔子的话,很有几分把握。大伙儿非常激动,有什么隔阂不满也都先放下了。只是万没料到……”
想起昨日刺杀经过,到最后,竟演变成那般局面,罗淼讪笑一声,似乎觉得荒唐讽刺,又似乎满含苦涩悲怆。
子释道:“小然说是姐夫向他转达姐姐的命令,杀掉大夏奸最重要。”
罗膝愣了愣,仿佛想明白什么:“子释,我说出来,你也不用生气。傅楚卿说你贪图荣华富贵,跟皇帝……眼见情形不妙,又转身投降了西戎。他本不知道我们也认识他嘴里的那个……‘老相好’……偏偏因为这样,不由得我们不信……其他人不知道的一些事,我只告诉了许帮主。现在看来。怕是冯将军也知道了,才会叫小然……”
一报还一报。冯祚衍从妻子那里知道了傅楚卿的私心,不但要令他无法得逞,多半还埋伏了暗子想借机除掉这眼中钉。当然,傅帮主热血冲顶以身殉情的动人场面,是谁也没有料到的——就连当事人自己,事先也不曾料到。
罗淼说到这,眼前满是乌烟瘴气。
——曾经那样豪情侠义,叱咤风云的白沙帮,到哪里去了?……
回首往事,无尽的晦暗纠结,心头一片混乱。
长生搂着子释,只觉这场戏越演越真,越演越怕。回想昨日刺杀经过,如果不是他福至心灵及时发现;如果不是许汀然严守门规开口示警;如果不是冯傅二人各怀私心指令不一;如果不是子周快马加鞭赶到现场;如果不是傅楚卿冲动之下临阵倒戈……
幸亏,没有如果。
沉寂。
罗淼呆坐许久,想不出还能说什么。抬起头,不留神问出口:“子释,你怎么病成这样?”
“嗯,屈大侠不是曾经跑来刺杀靖北王么?最后虽然把道理讲通了,可他终究信不过我们。为了证明他老人家有本事随时取我二人性命,甩甩袖子就叫我在床上躺了几个月,差不多一整年没法出门,至今天天跟药罐子打交道,有点风吹草动就起不来……”晒笑,“是什么人造谣说屈不言被靖北王害死了?他差点害死我才是真”。心道:屈大侠,对不住了,你是偶像,再借来用用。
谣言就是冯祚衍听从傅楚卿主意,派人放出去的。罗淼无语。
子释叹气:“其实怪不上人家,是我自己身子不争气。荣华富贵啊……三水兄,这东西我李子释从出生到现在,缺它的时候还真不多。你看我为人做事,像是为了它么?真是为了它,我何必劳心费力,自讨苦吃?把自己折腾得五劳七伤,又能享受多少?享用几年?”
“子释!”长生捏住他肩膀,“胡说什么呢!”
——那般抑郁低沉,带着无限疲倦萧索,即便是演戏,也逼真得叫人害怕。
把他的头挪到腿上枕着,伸手在额角轻揉:“别胡说。这两天太累,不要再想了,睡吧……”
子释果然就此合上眼睛,沉沉入眠。
不知过了多久,长生放开他,站起来:“罗淼,子释执意要见你,我没法拦着。见了就要难过,实在不如不见。我没有多余的话可讲,你是江湖中人,咱们便说江湖规矩。为国为民。拯救苍生,侠之大者;除暴安良,惩恶扬善,侠之中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侠之小者。至于以武犯禁,恃强乱法,兴暴扰民,寻仇泄愤,不过一介莽夫,与侠无关。我不知道。如今你们所作所为,算是这上边哪一条?”
“大丈夫立身处世,当不枉此生。你若顾惜有为之身,放得下往昔恩怨、一己虚名,我给你两条路。第一条路,你的家乡榆平,故人虽已不在,水光山色尚好,我把河防船务交给你。第二条路,东南三州沿海,盗贼猖撅为患,水师惜无良将,你若愿意,不妨跟白祺去打海盗。
第一〇一章 仁远乎哉
仁和元年,四月初八。
这天本是佛诞节,因为皇帝于此日登基,遂成为天庆日,法定休假三天。但是今年满朝上下忙碌又热闹,因为有两对新人同在这一天举行婚礼。
前锦夏宜宁公主谢还,被皇帝认为义妹,封嘉宁公主,赐婚于诚武侯、秘书郎庄令辰。
前景烈太子妃盘珠,被皇太后认为义女,封永安公主,赐婚于恭武候、万户府兼镇北将军黄云岫。
西戎风俗,向来允许寡妇再嫁。即使按照夏制,盘珠为夫守丧已届三年,亦无可厚非。
在符霖符霜绑架事件中,盘珠与黄云岫不打不相识,一打成冤家,双方都留下了深刻印象。后来又在太子府碰过几回面,盘珠记仇,狭路相逢必不相让,一来几去渐渐带出了纠缠的意思。等到黄云岫被长生派往楚州出长差,子归看出盘珠的相思病,索性请长生出面做媒。
为了白沙帮进京刺杀的事,黄云岫住返好几趟,长生顺便向他试探。对于那个率真泼辣的西戌女子,黄云岫也并未忘怀。自己本是害死她丈夫的帮凶,起头就居心不良,仿佛欺负了孤儿寡母,想起来的时候,总好似欠下点什么。
又权衡一番,自己这个短命的延夏朝前太子,跟人家当朝前太子妃、军方大将独女可没得比。何况陛下许诺不嫁嫂嫂嫁姐妹,成亲之后夫妻俩驻守东北,这个老婆等于送给黄家的一柄尚方宝剑,一块免死金牌,一把遮风挡雨的大保护伞。记得盘珠脸上恰有眉里藏珠一颗痣,当下再不犹豫,满口应承。
子释早在去年子归订婚伊始,就开始给妹妹张罗嫁妆。一年多工夫。陆陆续续攒下几十大箱。决定两位公主同一天出嫁,子归非常大方的分出一半,又加紧添置若干。等到正式举行典礼,彩辇并行,仪仗升引,冠盖相属,布马连绵,堪称华荣开国以来场面最盛大最隆重的一场喜事。
两对新人,一对代表着锦夏前朝与华荣当朝的融合,一对代表着华荣当朝旧势力与新势力的融合,各方面都明白意义重大,影响深远。婚礼格外盛大豪华些,当然可以理解。
典礼就设在宫中专用于举行皇家仪式的广泰殿。礼成后新人返回驸马住宅,并没有另建公主府。因为婚后三日,两对新人都将启程离京。诚武侯出任西北督抚兼凉州宣抚,镇北将军负责东北边防。二位公主协助夫君驻守当地,手里都有皇帝钦赐的紧急节制兵马之权。这个任命宣布后,很多人觉得意料之外,又似乎在情理之中。长生对黄云岫说:”我把符仲调回来,你跟讫利好好相处吧。”
婚礼当日,获得殊荣受邀进宫观礼的客人中,有群非常特别非常醒目的面孔——他们是往来顺京的西域各国商人代表。这些人有的金发碧眼,有的虬髯蓝眸,操着叽里咕噜的番话,第一次进入大夏国皇官,兴奋得不知所以。华荣方面贵族官僚,西戎各族出来的对此等面孔并不陌生,司空见惯;夏臣们即使新鲜好奇,也端得住庄重的架子,在外番面前愈发矜持。
子释一早就决定把妹妹婚礼做成外贸展销会,所以正日子刚定下,内务府和礼部立刻放出消息,闻讯报名者蜂拥而至。不过,外国人虽然积极,还不至于过分狂热,倒是些本国巨贾大亨,哪怕远在千单之外,也日夜兼程进京,托门子找关系,但求一个出席公主婚礼的机会。
子释知道了,向长生脱口道:“那咱们卖门票好了,千两黄金一张,多开放两个大殿便是。”
长生笑着训斥:“成何体统!”
子释望天:唉……代沟啊……
根据华荣朝廷最新规定,秘书省及尚书省对皇帝任何决策都拥有封驳之权。若三方未能达成一致,则其他相关部门介入,并移交朝会公议。即使皇帝与宰相都通过,具体执行官员也仍然拥有驳奏质疑之权。所以子释如果当真要卖公主婚礼门票,首先必须说服长生,然后由长生出面,说服秘书令及尚书令——这当然不可能。假设二位宰相昏了头表示同意,内府令和礼部尚书那一关也过不去。何况还有中书省一大帮检察官,对如此有伤国体的荒唐行为必定要予以制止……
所以子释也就是望望天,想象一番自娱而已。
至干邀请番邦代表观礼,这个提议还是比较容易获得通过的。因为能够体现万邦来朝之盛况,令番邦使节亲眼观摩我天朝上国物华之美,文明之盛,向四方传播宣扬。再说诚武侯夫妇主持西北事务,很大一块工作就是与番邦商人打交道,提前让他们见识见识,震撼震撼,没有坏处。
子释心道:美丽公主外交……嘿,无往不胜。
婚礼一半西戎传统,一半夏人习俗。两位公主身穿蜀州进贡的十二彩锦缎刺绣嫁衣,头戴越州进献的东海碧玉攒珠金冠,如神妃出水,仙子下凡,看得所有观众目不转睛。几十大箱子嫁妆排开展览,东北的貂皮人参,江南的丝绸瓷器,中原的文房宇画,西北的翠玉美石……其余美酒茶叶、衣裳用具、金银饰品,不一而足。
子释听见前头隐隐传来钟磐鼓乐之声,知道公主彩辇进了宫门。在华荣皇室与朝廷中,自己基本属于隐身状况。这个状况当然没什么不好,但是……今天这样的日子,皇帝与太后才代表娘家。妹妹婚礼,无法出席。
正坐着发呆,身子忽然一歪一倒离开靠椅,被人抱了起来。
“你不是在前头……”
“还轮不到我上场。”长生穿着朝服正装,神态举动跟衣裳完全不搭调,“嘘,别出声,我带你去看子归出嫁。”
步辇停在广泰殿后门,长生抱着子释,也不从殿内隐梯攀登,直接施展轻功,在轿子顶上轻踏一脚,蹿向二层。大殿高得很,手里又抱着人,眼见力竭,离栏杆还有点距离,明显够不到。子释正在想:叫你显摆吧,这下怎么办?一根飘带飞过来,恰送到长生手边,于是眨眼间,二人站在了栏杆里头。
笑嘻嘻一张脸凑过来:“子释哥哥,长生哥哥叫我来陪你。”
“小然,你怎么把这个扯下来了?少一根倪将军会看出来的。”长生望着许汀然手里的明黄绸带,分明是屋顶悬至大堂中央的垂幡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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