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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孤注掷温柔》BY阿堵

_28 阿堵(现代)
“南边从来没有这么大的雪。彤城没有,蜀州也没有。”
听着少爷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在跟自己说话,李文随口“嗯”一声。
“已经立春好些天,这怕是最后一场雪了。”
这一句仿佛遗憾,又仿佛庆幸。李文想想,答道:“是啊。”
但闻一声轻叹:“白雪却嫌春色晚,故穿庭树作飞花。”
这句不难懂,可又似乎有点别的什么意思在里头。李文不敢瞎答,再“嗯”一声。
又一声轻叹:“万里盈天春归晏,六出凝华情未央。”
这一句已经不知道在说啥了。李文傻站着,心想:二少爷不在,三小姐不在,太子殿下也不在,怎么就没个人来接少爷的茬儿呢……也听不出心情好还是不好……
正为难,门开处,李章端着药进来,小曲跟在他身后,抱个点金粉彩玉壶春瓶,瓶子里插着几枝白梅。
子释凑过来:“果然北方梅花谢得晚,都这时候了还开得这么好!"
李文大松一口气,赶紧把屏风后边雕花酸枝高几挪出来供那春瓶白梅。
这时院子里传来一阵女人孩子的笑闹声。
小曲道:“方小姐和小姐刚在后花园折梅花,两位小殿下要过来玩儿,方小姐怕他们吵着少爷……”
子释接口:“无妨无妨。”
“小姐也这么说呢,领着上这边堆雪娃娃来了。天晴了,也没风,正好。”
李章放下托盘,递件外衣给少爷,转身启开窗扇,这才送上药盅。
子释坐在窗前,子归望见大哥,笑盈盈的挥挥手,忙着跟两个孩子滚雪球去了。方弄晴领着两个丫鬟,向这边微微敛衽,算是见礼。
子释笑着点点头,津津有味看院子里一大两小玩得不亦乐乎。
眼见雪人成形,回头指指墙上挂着的彩缎翻毛大皮风帽:“给他们拿去试试。”
子归看清李文手里捧的是什么,眼睛一亮,笑嘻嘻接过去,套在雪人头上。雪娃娃又白又胖,憨态可掬,顶着充满塞外风情的鲜艳帽子,煞是有趣。两个孩子拍着手蹦哒,去够那下垂的狐尾。
李文陪着笑了一阵,叫一声“小姐”,把少爷睡完午觉跟自己的几句对话说了,子归蹙起眉头。
弄晴在旁边听见,幽幽道:“闲愁最苦。”
子归摇摇手:“大哥连着几个月没出房门,这是憋坏了。”忽然笑笑,“试问闲愁都几许?有工夫酸不溜丢,看来心情不错。”
弄晴被她逗笑了。过得片刻,忽道:“后花园‘可心亭’,其实是个暖阁,据说原先六面窗格均为透明琉璃镜心,专用来赏雪。殿下回来前,内务府派人修缮,毁坏的四面没法补齐,换成了木板,却也还剩了两面……”
不等她说完,子归惊喜道:“那太好了!方姐姐,咱们这就张罗去!"
子释练了一会儿字,歌曲二人传讯,道是小姐请少爷后花园可心亭赏雪观梅。
咦?
愣了愣,喜上眉梢:“阿文阿章,快,换衣裳!”
待他披上斗篷蹬着木屐随李文李章走到所谓“可心亭”才发现是个小小的六角形全封闭式阁楼,坐落于假山半腰。门口挂着厚厚的大毛毡,还没跨进去,一股暖意已经扑面而来。
帘子掀开,竟是妹妹亲自相迎。
“子归,今天什么日子……”
阁子里只有一张六角梨木大桌,底下是个地炉,炭火烧得正旺。弄晴领着丫鬟们在另一边铺碟摆盘,安放各色干果小食。
靠墙单立着个带了提手的红泥小灶,方便温酒烧茶一一灶上铜壶冒着白汽,水已经开了。
子归放下帘子,回转身,巧笑倩兮:“大哥,今天是下雪的日子。”说罢,引他在里侧坐下。
子释坐定抬眼,正对自己的一面窗格中间嵌着透明琉璃片,恰好看得见外边玉树琼花,冰清雪素。
一一此处分明是宅子原主人专为赏雪而建的风雅场所。
端起茶杯,不由得吐出一声心满意足的叹息:“想不到这后花园居然还有此等佳处,枉我白住了几个月……”
他十月住进来,正是由秋人冬最易引发风寒的季节。当时连病带伤,被身边人牢牢看严,等于禁足,是以这后花园至今未曾来过。
仿佛有人扯自己衣袖,低头一看,符霖不知什么时候摸到椅子边,手里举着一枝梅花,鼓起腮帮子使劲踮脚。
“茯苓饼,你这是要送给我么?"
“嗯!"
“为什么呀?"
小孩儿眨眨眼睛,忽然不好意思了,一颠一颠跑开,躲到弄晴身后。
子释想想,大概是雪人头上那顶帽子起了作用,昨天吓哭鼻子的旧账一笔勾销。瞅瞅手中梅枝,没地儿搁,把桌上一个冰纹青釉茶托拿过来,示意李文注满凉水。摘下枝头梅花,一朵朵小心放上去。白梅绿萼浮于水面,衬着水光青瓷,顿生诗情画意。两个孩子由丫鬟抱着站在凳子上,看得入了迷。
子释低头,轻轻吹口气。水波微漾,花朵旋转漂浮。孩子们咯咯欢笑,学他的样子趴在桌边呼呼乱吹一气,乐不可支。
弄晴忍不住把他看了又看,终于自己省觉,掉头去看两个孩子。
这时李章拎着食盒进来,盒子里头装的是鲁长庚特地为大少爷赶制的两样应景点心:一样雪花糕,一样青梅酪,刚出锅,端上来还是热的。
子释道:“不如把鲁师傅、袁先生都请来,你们几个也不用拘礼,一块儿坐下吧。人多热闹,有意思。”
没多大工夫,围了满满一桌,陪他赏雪观梅。虽无佳酿,幸有香茗。子归贴心合意,弄晴知情识趣,鲁袁二位亦是妙人,文章歌曲皆善应对,符霖符霜童真可爱,一大帮子不觉陶陶然醺醺然坐到将近黄昏。
正聊得兴起,有人笑道:“嗬,趁我不在家,你们偷吃什么好东西呢!”却见长生掀开门帘跨进来,身后还跟着三个人。
太子殿下不打招呼出现,除了子释,满屋子人都站起来。鲁长庚和袁尚古拱手告罪,立刻退了出去。文章歌曲齐齐行礼,退到一旁。室内陡然寂静,符霖符霜显见吓一跳,瞪着眼睛看住来人。虽然认得,也知道该怎么称呼,总共没照过几次面,到底生疏,两个孩子有点怯怯的。
子释微笑:“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长生不答话,盯着他看。
阁子里很是暖和,子释脱了厚外罩,着一件浅杏色长衫。十二分素雅的颜色,因了衣领袖口处金丝银线堆绣云纹牡丹,带出满身清贵气象。他手上捏着青瓷茶盅,神情自在随意,烛光炎火辉映下,一张笑脸直叫人想起春花与秋月,春山共秋水。门口几人刚踩着满院白雪打梅花树下经过,眼前景象对比鲜明,于是格外惊艳,印象深刻。
长生再一抬眼,但见子归站在他左边,弄晴立在他右面,一个明丽,一个柔媚,陪侍两侧,衬得恰到好处。桌上水晶碗自玉盘琳琅堆叠,朵朵梅花镶嵌,缕缕茶香萦绕,坐在中间那人端的是说不尽的闲雅雍容,风流倜傥。
他看自己的时候,子释很高兴,还有点小得意。
等到他左边看看,右边看看,前面看看,后面看看,就是不说话,没由来一阵心虚。
一一设想一下,上班的人忙碌一天回来,看见全职闲待的那个在家聚众吃喝玩乐,该是什么心情呢?
“呃……咳,”跳过他,清清嗓子,跟后头的人打招呼,“庄兄、秦兄。”还有一个不认识,先点点头,“几位请坐。”太子殿下没挪步,后面三人当然不敢坐,也就是先冲他点个头表示回礼。不认识的那个神情庄重,举动从容,相当有气质。子释很自然的多看了一眼,正好对方也在看他,于是特意有目标的再笑一笑。那人十分礼貌的微微躬身,表情却没有变,依旧严肃。子释暗赞一声“好定力”,差点又看人家一眼,忍住了。
这时李文李章十分乖觉的过来伺候殿下及几位大人,接过外衣,延引座位。子归看见庄令辰跟秦夕,知道是要谈正事,和弄晴对个眼色,示意小歌小曲把两个孩子抱回去。接下来,公主殿下与管家娘子亲自动手,收拣杯盘,沏茶倒水,恰应着子释那句“清坐”,活脱脱好似李公子身边美姬侍妾。
长生见他眼珠子乱转,冲下属笑得比对自己还灿烂,知道指啦这人自觉自省是不可能了。板起脸哼道:“嫌我回来太早?我要再不回来,你预备花天酒地寻欢作乐到什么时候?嗯?"
嘴里故意凶巴巴的,却等室外带进来的寒气散尽,才坐到他身边,探探脸颊,再摸摸手掌,心中很为他生气盎然的模样开心,脸上忍得十分辛苦。
子释正色道:“寻欢作乐是有的,花天酒地可没有。一个乃舍下贤妹,一位是秦氏贤嫂,说几句家常体己话而已。”
听见“秦氏贤嫂”四个字,秦夕咧嘴偷乐。弄晴面上微赧,低声唤道:“子释!
秦夕自从当年长生落水事故后看上了弄晴,几年不屈不挠,坚持长距离遥控追踪。头年回京主持地下工作,公私两便,终一于大有进展。
两位女士告退,李文李章站到门外避风廊下听候差遣,阁子里的氛围顿时凝重,再无先前的风雅闲适可言。
秦夕送弄晴出去,庄令辰也跟着送子归。
子释正觉得哪儿有点不对劲,长生指着另外一人道:“我介绍一下,这是岳铮。”注意力一下被拉过去了。
初次见面的两人同时道了一声:“久仰。”
没有更多客套,五个人围坐桌边,直奔主题。
长生冲秦夕点点头。
“今天刚得到的消息,年前新任娄溪知府,进人楚州境内不久,便死在路上了。”
子释神色一敛,望向长生。回到顺京之后,朝中的事,基本他不说,自己便不问。一旦他说了,必是心中为难,要听自己意见(至于那些郁闷了回来诉苦得意了回来卖弄的零碎,不算正事,自动屏蔽)。除却最开始认识熟悉留守京城的几个亲信,这还是第一次正式带手下人回来,也是第一次正式提及楚州情形。
看看另外两人表情,显然提前已经知道消息,这是特地再说给自己听。转头问秦夕:“怎么死的?"
“说是遇上了流寇盗匪。等过些天,应该能得到更细致的情报。”
子释点头,知道秦夕另有非官方渠道。
追杀傅楚卿的人曾经在蜀楚交界山区找到一具腐尸,大致判定很可能属于遇人不淑的锦夏末代皇帝。进入楚州境内,线索越来越模糊,长生把大部分人手撤出来,仅挑几个稳重可靠的,与秦夕留下的暗子一起监视楚州动静。以此为标志,针对傅某人的个别复仇行动,转化为针对整个楚州的长期综合治理项目。
秦夕接着道:“根据刑部记录,类似的事这几年一直在发生,只是多数官员职务不高,出了意外,就地选拔补充,朝廷睁只眼闭只眼,就那么算了。去年白沙帮在峡北关受到重创,自此潜伏,刺杀官员的事少了很多。这一回突然发动,还是个五品知府,吏部刑部都惊动了。”
秦夕现在的职务,是刑部郎中。品级不算太高,然而手掌督捕提拿,相当有实权。
子释听罢这番话,问:“过去一直在发生一一也就是说,常有朝廷派往楚州的地方官死在赴任路上。那么秦兄所谓‘就地选拔补充’,是什么意思?"
庄令辰解释:“是这样,当初景烈太子攻打楚州……”
子释皱皱眉。景烈太子?啊,想起来了,是符定。这名号真够隆重的。
“这些年,楚州一直是景烈太子留下的人在守着。虽说始终不安定,却也没有别人愿意蹚这趟浑水就让留守楚州的千户领单佢兼了楚州宣抚,军政大事任其裁处。地方县令丞尉空缺,朝廷派去的人没法到任,单佢便自己找人补上。这种状况,在皇上默许下 ,已经持续了两三年。”
一一正因为如此,太子欲拿楚州开刀,满朝上下没有人提意见。 手打
子释缓缓道:“如此看来,这些意外,既可能是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力的刺杀行动,也可能是宣抚大人……”
庄令辰在对面点点头。靖北王册封太子后,王府詹事调入中枢,给秘书令莫思予大人当副手,出任秘书郎。
“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说话的却是岳铮。他刚刚从督粮军中卸任,预备到户部去做侍郎。
一一太子殿下往朝里安插自己的人,比起之前靖北王统一疆域的军事行动,要温和含蓄得多。
见大家都望自己,岳铮沉声道:“流寇盗匪,也有可能既不是白沙帮残余势力,也不是宣抚大人另有图谋,就是纯粹流寇盗匪。”略停一停,“我看了这几年楚州报给户部的丁口数目。永乾三年开始造册入籍,当年总计十九万四千七百余户,七十二万五千余口。到上一年,也就是永乾六年,户数减少一万三千有余,人口减少五万左右。其余各州,不论多寡,均有增长,唯独楚州,不增反减。”
眼神陡然锐利:“这些人一一到哪里去了?"
庄令辰敲着桌子:“第一,是没入官员将领府中,被迫成为奴隶。第二,是因为违抗命令,遭到屠杀戕害。第三,便是逃进深山野林,做了流寇盗匪。”
子释仿佛出神,目光茫远,轻轻道:“楚州自锦夏收归朝廷直辖,空前繁盛。七十来万……当初咱们路过的时候,哪怕娄溪一地,也超过这个数。”
长生忽然看向他:“这个单佢,我查过了,原来在花家墓园挖坟的,就是他。”
子释收回目光:“长生,此人该死。”
这句判决出口,那边三人顿觉先前印象中的春花秋月立时消散,春山秋水顷刻冻结,只余满目冰雪寒梅,肃杀冷冽。
第〇九四章 如苍生何
子释伸出食指,在浮着梅花的茶托里蘸了蘸,往桌面点画。我听着,楚州目前大概是这么个样子:“良田水塘千万顷,大小郡县百余个,而民众不足七十万,另有白吃白喝的朝廷官兵几万人,劫杀抢掠的流寇盗匪上万人,躲起来的白沙帮等义军残余上万人。”
庄令辰笑道:“我们三张嘴说了?个多时辰,到你这怎么就剩下三句话?"
长生道:“这里边还有一些麻烦人物——”
子释随手拈起一朵白梅:“你是说本地豪强?这些人既可能做官府爪牙,也可能是盗匪耳目,专在里边搅浑水捞好处,确实最讨厌不过。”扯下一片花瓣在指尖挼搓,“无妨,有奶便是娘么,只要你派了更厉害的人去,他们就会认新主子做娘。别着急断奶,还得先用着他们。问题是,谁替你去当这个棘手先锋……”
“打算让虞芒以钦差身份临时督抚楚州军政,带他的嫡系人马去。再叫符敖派一支熟悉楚州地界的队伍过去帮忙。争取动作快点,先拿单佢开刀,就地正法,以平民愤。原先留守的官兵往别处调容易出事,干脆也一并交给虞芒操练,打散之后重新编制。
子释“嗯”一声。虞芒手下嫡系乃昔日督粮军中精选出来的戎夏混编队伍,久经考验。轻笑:“专欺负老实人,又叫虞将军干这费力不讨好的活儿。”想想:“还是有些单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何况还要防备……”抬眼望长生。
这边这个知道他指什么:“我明白,专门筛了几千精锐给虞芒当亲兵,其中包括一批真正的高手,随他调用。另外考虑叫黄云岫跟过去,把秦夕留下的暗子接管起来。”
子释将手中的花放回水里:“先把官兵真正变成官兵,接下来,便须把盗匪慢慢变成百姓。坚定不移要做贼的,毕竟是极少数,最后再设法对付。
岳铮道:“户部正在商议,自今春始,凡楚州新垦荒地,出借粮种,不起科敛,免征赋税。新户复业归田,每口分地十亩,只等朝会议定,奏请圣旨下诏。”
庄令辰补充:“预计虞芒将军三月抵达,花几个月整顿地方官僚军队,宣传朝廷诏令。入秋开始,全面剿匪——留出近半年时间,劝喻流寇盗匪复业归田,应该够宽大了。”
子释忽问:“从前定远将军颜臻的部队,现下在哪里?“一部分自愿跟了殿下,其余还留在蜀北,暂时没动。”庄令辰侧头思索,“子释的意思……”
“楚州十室九空,移民已成必然。定远军中本乡子弟,正好可做先导。若是愿意协助官府稳定地方,不妨招徕拔擢,倚重扶持……”
秦夕把话接过去:“定远军?这主意听着不错。我可知道,原先那些地方上管事的胥吏,都跟着单佢手下烂透了,非换血不可。当过兵的,无论如何比普通老百姓胆子大,又是本地人,游子归乡,肯定有感情,不会随便乱来。嗯,让他们先回去最好。”想想,又道,“也须防着白沙帮的人拉他们下水。”
庄令辰似乎想起什么,笑:“秦兄放心,定远军运气不好,投降时正赶上殿下心情欠佳,估计没几个返乡后还有胆子跟反贼勾勾搭搭。”
长生装作没听见。子释轻咳一声:“这几件事,完全可以同时着手。虞将军自上而下整顿,解甲归田的定远军将士自下而上安置,一面诏告乡里远近,催民归田。等到来年局面好转,便可招抚百越及蜀州等地楚乡流民回归故里一一免征赋税的时间,尽量拉得长一点,至少三到五年。必要的时候,新户复业,除了分给田地,还应按人头发放安家费……”
几个听众同时苦笑。
长生道:“子释,我不是聚宝盆。”
子释正要往下讲,李文李章在外边敲门:“殿下,晚膳送来了。”
于是笑笑:“先吃饭。吃饭最大。”
饭菜摆好,光瞅样子,庄令辰便不由自主赞叹起来:“早知子释有个好厨子,今日方得机会品尝。”
子释拿出主人架势,请对面三人动箸。斜瞟着长生:“庄兄,我跟你一样,算是虾米乘在鲤鱼背上,吃点儿甑边饭。平常哪有这么丰盛?太子殿下等闲不在家吃,鲁师博这是使出浑身解数要讨好他呢。”
长生侧头看一眼,淡淡道:“吃个饭也这么多废话。”顺手接过李文手里两个素菜盘子摆到他面前。
五个人吃饭,不过六个菜,三素三荤,品相却精美异常。就连盛饭的碗,也是坊间难觅的珠明青花瓷。那水晶蹄膀、红烧滑水、响油糊鳝,平日子释自己单独吃饭,从来没上过,这是特地招待客人。
庄令辰和岳铮对着满桌地道家乡风味,虽然一向不讲究,情绪自然上来,吃得甚是陶醉。秦夕却是头回品尝江南菜式,边吃边道:“子释,过年宫里招待百官,我吃着那御膳也没你这个滋味好啊。
子释笑眯眯的:“秦兄也喜欢就好。”
他面前没有盛饭,单放了一碗粥,颜色发黑,飘着药香。喝完粥,吃一筷子蘑菇,两片豆腐,再喝几口汤,这一顿就算结束。
长生望着他:“再来点儿。”
摇摇头:“下午吃了一块雪花糕,喝了些青梅酪。”笑,“你看,还有呢。”原来李章又送上一大盅子药汁来。
岳铮抬起头,看对面那人捧着药盅好似品茗,温文优雅同桌相陪。
这时候庄令辰也抬起头,关切问道:“子释身体怎么样了?“谢谢庄兄,好多了。”
秘书郎转脸面向太子:“殿下,年前琢州贡上来的老山参一一”
“都送进宫里去了。
庄令辰拍大腿:“咳,早知道我扣下一盒子。"
子释插话:“庄兄,你家殿下刚说他不是聚宝盆,我且替他省着点儿,也算为天下百姓尽尽心。
那边两个嘴里正嚼着,闻言差点噗出来。
岳铮把满桌美味佳肴扫视一遍,又把对面那人上下打量一番,也照庄令辰和秦夕的样子,直呼他名字:“子释。”
“未知岳兄有何见教?”
岳铮半开玩笑半认真,神色正经:“人说富贵看平常。我瞧你这吃穿用度,岂止几根老山参而已?"
子释听罢,一只手撑着下巴,挑起一边眉毛:“岳兄好眼力。”长叹一声,“想当初在蜀州,还要充盈百倍不止。可惜让赵据抄了家,好些个合身趁手的衣物用品,都寻不着了。即便如此,现今身上穿的锦缎绫罗,手边用的日常器具,也还是打蜀州带出来的。至于眼前桌上青瓷盘碗,是这府里地窖中翻找出来的怀安王旧物。说起来,都算前朝余荫,没揩着你家太子殿下一滴油水,哈哈……”
一边笑一边拍桌:“就说今晚这顿饭,真要算钱,能值几文?没有驼峰熊掌猩猩唇鲤鱼须,一个蹄膀,几条鱼尾,半盆黄鳝,外加蘑菇豆腐。岳兄,切勿以为吃的是钱,阁下吃的,乃是功夫。东西不值多少,关键是费心思,花功夫。不过呢,厨子也好,丫鬟书僮也好,都是我李子释的人。虽说领着太子府的月钱,你信不信,哪怕分文没有,他们也照样这般伺候我,断然不会打折扣。”
岳铮听得“费心思,花功夫”六个字,忽然吃出了这顿饭的心意。诚心致歉:“子释误会了。舒适并非奢侈,岳铮怎会不明白。”
这时长生放下筷子,随口道:“我又不养后宫三千,只养你一个,总是养得起的。”
不光子释,在座秘书郎大人、户部侍郎大人、刑部郎中大人,统统被太子殿下这句不期而至的生猛告白狂电了一把。
子释脸上不受控制一阵发热,等他回神镇静下来,发现另外三人还在电击状态,于是决定把刚才那句台词直接剪辑掉。
看大家都吃得差不多,重提正事:“要说省钱,节俭当然必不可少,皇室朝廷正该以身作则。然而节流终究有限,务须开淤-以增收益。士农工商,唯从商一本万利。东南舶务,不但要赶紧恢复,还要大力拓展;至于西北边贸,如今西域各国商旅往来畅通无阻,更是挣钱的大好时机……”
几位听众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子释嘻嘻笑道:“蜀州皇宫,还有在东北划拉的大堆奇异珍玩,除了饱个眼福,没什么用,不如卖给番邦商人,多换些金银,顺便让外夷瞻仰瞻仰我华荣风物,大夏精工……”
回到之前的话题:“至于楚州移民的安家费,想想办法,不可能筹措不出。除此之外,口粮种子理应无息借贷,农具耕牛可以廉价公租,以求予民便利,施民实惠。宫中朝里,捉襟见肘,拣紧要处遮遮就是了;官仓国库,亏损空虚,顶多偶尔拖欠百官薪俸,又饿不着他们……”
那句“拣紧要处遮遮”,惹来一阵闷笑。
庄令辰使劲憋住:“也不至于到这地步……”
长生道:“别理他,专爱消遣寒碜我。”
子释神色肃然:“所谓‘农夫藏于庚,商贾藏于箧,帝王藏于天下’(注:“农夫藏于庚,商贾藏于簇,帝王藏于天下”:参见唐崔融《请不税关市疏》。原文为“帝下藏于天下,诸侯藏于百姓,农夫藏于庆,商贾藏于箧”。)。一国之君,根本不必担心自己口袋里没钱,更不要吝啬于往老百姓身上花钱。百姓丰足,则国库丰足;四海富裕,则朝廷富裕。眼下拮据几年有什么关系?将来回馈给你的,就是繁华似锦欣欣向荣太平盛世……”
长生之外的三个听众齐齐动容。岳铮更是露出掩不住的震惊神色。
子释说完这一段,停下来歇息。李文李章收拾干净桌子,重新送了茶点上来。听众们谁也没有打断的意思,演讲者叹口气,绕回到最开始,深人阐释。
“这一场戎夏之战,楚州情形特殊,受创最重,恢复最晚,也势必最慢。多投人些钱尚在其次,更重要的,是做好思想准备,多投人些耐心和时间。三年五年不为短,百年甲子不为长。”
拈起三朵梅花,依次落指,这在面前摆成一个三角形:“假设这是‘官’。这是‘民’。这是‘寇’
轻叹:“白沙帮等义军残余,以及剩下不肯从良的盗贼们,姑且混为一谈,都算作是‘寇’罢。”
指尖轻点中间一朵:“‘官’与‘寇’,什么时候都是对立的。关键在于,‘民’站在哪里。一开始,华荣的‘官’未能在楚州取得合法地位,后来又做得太糟糕,以致‘民’与‘寇’站在一起,‘官’失败之至。如今咱们所做的一切,出发点和归结点,都是力图使‘民’重新与‘官’联合起来。只有这样,才能让‘寇’, ”停一停,加重语气,“特别是原本代表仁义赢得民心的白沙帮等义军残余势力,失去其正义性,进而从根子上彻底动摇崩溃。”
几个听众侧耳凝神,一边听一边思考。
“楚州剿匪,在初期的集中肃清之后,务以安民为要,变主动为被动,严加防范,慎用武力。”
看庄令辰等人略显困惑,子释放慢语速:“因为此时‘官一民一寇’三者之中,‘官’是正道,也是强势。久经战乱,人心思定。既是正道,则应据理而守;既属强势,切忌恃强逞威。官兵骑马提刀到处跑,真正的寇吓不怕,把良民都吓坏了,还说什么稳民情,得民心?
“这个时候剩下的,都是寇中的顽固分子。‘据理衍守’是不扰民,而非示弱。一旦遇上侵扰骚乱,务必追究到底,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抓到这些捣乱的人,不要提前朝余孽,也不要讲白沙逆党,太多套话,只会越扯越糊涂,反被对方利用。最好依律审判,公开告示,以戕害百姓,贻误民生定罪,跟大逆不道没什么关系,把基本是非深入人心。”
淡淡一笑:“咱们华荣,没有叛乱逆贼,只有为非作歹的恶人。”
庄令辰瞧见这一笑,心底冷不丁打个哆嗦,但觉比起之前判单佢死罪时的无形杀意来得更加令人生寒,却又似乎不能立刻把握到其中缘故,只无端端感到一种较以往鲜明许多的敬畏之情油然而生。
“穷寇逼急了,就可能使出极端手段。对于官来说,得时时刻刻记着,追寇的最终目的,决不单是为了消灭寇本身。所以,在这个过程中,朝廷及楚州地方官府,要拿出相当的胆识和肚量来一一”
子释说到一半,问长生:“什么人去做楚州宣抚?”岳铮应道:“区区在下。”
子释吃一惊:“这本钱下得可大……也好,岳兄去,后边的废话我就不用哆嗦了。”
“不过今年走不了,先累虞将军和黄将军多费心,我得明年才能赴任。”
“明年就明年吧,本来就急不得。”
岳铮望望他,再看看长生,带出允诺意味:“我会跟二位将军仔细商量,慎重考虑,再向殿下禀报。”
把楚州形势谈得差不多,又说了几件别的事情。直到月上中天,三人才行礼告辞。子释自然而然起身相送,刚站起来,便觉头昏目眩睁不开眼,靠在长生怀里,还不忘打招呼:“有空再来吃饭。”
长生抱起他:“我可再不敢领他们回来吃饭了,这几个是话痨,你倒好,话更多,我都插不上嘴……”
子释知道,楚州的事是两人心病。他如此深思熟虑,开诚布公实属最佳方式。闭着眼睛笑笑:“放心,就算插不上嘴,也无损于你太子殿下光辉形象……声音越来越低,准备就此入睡。
忽听他在耳边悄声道:“人参的事,符仲另外差人单独送了一些,你天天喝,也没喝出来么?"
子释昏头昏脑的想:“果然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啊…… 难不成以后要光脚……?”
这一晚错过了平常睡觉的时辰,又接连说话动脑筋,兴奋过度,半夜便颇不安稳。
长生放心不下,第二天中午赶回府,看见他明显才起来,整个人蔫蔫的。问吃饭没有,当事人呆愣愣,李文李章一齐皱眉摇头。
这天并非运功疗伤的日子,长生心里犹豫一番,还是吩咐下去,备水备药。
直到身体由于熟悉的姿势引发条件反射,子释才恍惚意识到他要干什么,慢慢抬起头。
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畏怯恐惧,甚至含着不易察觉的哀求意味,叫长生五脏六肺揪成一团,换个姿势搂住:“昨天太累了,晚上也没睡好,运行一个周天,然后好好补一觉……”
子释轻轻推开他:“开始吧。”
两个人的掌心紧贴在一起,长生感觉他全身立刻紧张起来:“不要想。”轻轻吻着额头安抚,一缕内息坚定不移送进去。
“嗯……”子释声音随着身体一同颤抖,“你说……为什么,日子越舒坦……心情越好,人反而……越来越……怕疼呢……”
不到一半,已经昏迷过去。
长生让他靠住自己,看见豆大的汗珠顺着脖颈源源不断汇入领口,衣衫渐渐湿透,勾出肩脚脊背流利深刻的线条,勒切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闭了眼睛。
自此之后,子释重新开始了禁足的日子。好在他宅惯了,也不以为苦。天气逐日转暖,关在太子府的囚犯们又都有了新去处,整个中宅后院被弄晴和子归收拾得清清爽灾。子释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每日吃吃睡睡,看看走走,弄弄花草,逗逗小孩。等春天快过去,才获得批准,接着捣鼓他的《正雅》 笺注。
小公主早已获准归家,却时不常闹着要来看哥哥,来了便不肯走,前景烈太子妃于是成为府中常客。
这位已故持国上将军的独生女儿闺名叫做盘珠。西戎部落女子地位向来比较高,除去极少数贵族,均为一夫一妻制。女人上马放牧牛羊,下马操持家务,风气较之夏人社会开放得多。盘珠出身高贵,自幼跟男孩儿没什么两样,虽不曾随同父亲上战场,却也练得一身好骑射功夫。
她成亲不到两月,丈夫便出征打仗。女儿才过一岁,迎来的竟是丈夫尸首。她所知道的,当然是那个“太子中流矢阵亡”的公开版本。与符定谈不上什么感情,但女儿无疑是最大的安慰。
当初秦夕跟黄云岫得到弄晴提供的线索,上门偷孩子。孰知太子妃剽悍程度远超预料,暗偷变成明抢,只好连小公主一块儿劫持。担心对方不知分寸,闹得满城风雨,二人又悄悄回头,做后续安抚工作。一来二去,不打不相识,打成了老熟人。
前景烈太子妃正式登门,认识了前锦夏宜宁公主。两位女中豪杰一见如故,惺惺相惜,竟成知交。子归也常常去看望韩侯老两口和姨妈韩绾,从他们那里得到一些锦夏旧人的消息。于是子释隔三差五便可以自妹妹嘴里听到几则顺京城中奇闻轶事,娱乐八卦。此地两朝为都,如今又是八方辐辏,中外汇聚,新鲜事儿层出不穷,听得子释大觉有趣。
长生手下的人照样时不时上门蹭饭,一般都由太子殿下亲自陪吃,但总免不了真正有事要商量的时候。午饭耽误午觉,晚饭耽误晚觉,子释背着手歪着头,对长生道:“他们实在想来,那就散衙之后来喝下午茶吧。”
四月初的一天,入夜,秘书郎庄令辰求见太子。
长生以为有什么紧急奏章要看,进了书房才发现,秘书郎大人双手捧个黑不溜秋大长方盒子,不知道装的是啥,显然不是奏折。
看见他,庄令辰迎上一步,神色古怪,居然隐约透着两分忸怩不安:“殿下,我……这个……”
长生瞄他一眼,挑起眉毛:“庄大人要提亲,似乎找错人了啊。”
“不是,我……”反应过来,更忸怩了,“殿下!那个,那个,我自然知道,现在还早点儿……”
难得看见这第一谋臣也有挂不住脸色的时候,长生不禁好奇。一边欣赏,一边背起手:“敢问庄大人何事求见?”
他全然一副调侃口吻,未料庄令辰竟当起真来:“我……臣,这个……”,捧着盒子就要行礼。
除开朝堂正式场合,长生平素跟他们几个向来你你我我惯了。被他搞得耐性全无,一把将盒子提过去:“我没空陪你磨菇,有话快说,说完走人。”
庄令辰看他伸手去解盒子上的红丝绳,不顾礼仪形象,径直扑上去摁住。
长生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
“殿下!”庄令辰迟疑片刻,一咬牙,拿出准备就义的姿态,“殿下,殿下打开之前,能不能……先答应我一件事。”
“哦?你说说看。”
庄大人后退站住,清清嗓子:“这样东西,是在赵据行宫寝殿里抢出来的。盒子做得精致,个头又大,都以为是什么特别的宝贝。当时没空检视,带回来后跟其他物品一起堆在府中库房里,一直没顾上清点。”
长生听他这么说,不由低头细看。果然边角没熏黑的地方能吞出本来面貌,描金绘彩嵌百宝,雕龙刻风缠花枝。光这么一个盒子本身,就不知价值几何。
“上回殿下让找起居注,顺便想起收拾这堆东西,这个,我……咳,臣斗胆,打开来看了看。”
长生问:“里头是什么?”
庄令辰避而不答:“我曾经想过销毁,终究不敢,也……不忍。想来想去,还是请殿下亲自定夺为上。此物既已到殿下手中,便只有一个请求:无论殿下如何处置,都请当我庄令辰从来未曾经手过目。”
长生狐疑的看着他。那眼神怎么瞅怎么别有用心,这要求怎么听怎么蹊跷古怪。心说我还拿不住你?口里淡淡应道:“没问题。”
庄令辰两手作揖:“臣遵旨,臣告退。”脚步倒得飞快,眨眼没影了。
捆绑盒子的红丝绳打着如意双飞蝴蝶结,只是为了提拎方便。解散之后,盒上另有随心七窍鸳鸯锁,不过锁头已经启开,钥匙就插在上面。
长生心里没由来泛上些微莫名的慌张与期待。稳住双手,揭开盒盖,陡然松口气,原来不过是本书。还没看清封页上写了几个什么字,熟悉的笔迹入眼,已经不由自主有些激动。
嗯,《四时锦绣花丛艳历》 ?
小心拿出来,比一般书籍大得多,装订精美,纸张厚重,不知是山水册?还是花卉谱?(由此可见,长生是CJ的好孩子,从来没看过黄书)
略带雀跃的翻开第一页。画面入眼,心脏“咚咚”狂跳两下,又“啪啪”漏跳两下。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还是不敢相信,赶紧翻下一页。谁知看了下一页,更加不敢相信,接着翻再下一页。
下一页,下一页……
如此翻啊翻啊,直到翻完最后一页,开始发呆。
呆站一会儿,又从最后一页往前翻。这回有了思想准备,不再惊诧,看得很慢,也很仔细。看了三页,嘈地直起身,把画册装回盒子里,挟在腋下,一甩袖子出了书房,往卧室而去。
第〇九五章 欲说还休
四月已经相当暖和,不用再烧着夹壁地炉,但是夜里依然寒气袭人。子释床脚边放着炭笼,顶端架了白檀栅栏搁板,铺好厚毛毡子彩缎垫布,再摆上杯盘笔砚随一手取用。此划预备就寝安歇,只穿件贴身单衫,一边等长生,一边平倚在被子里翻书。
听见门响,抬起头。看他绕过屏风,走近几步,在书案那头站定,把手里一个方盒子放在桌上。
子释先是被那个盒子勾起了好奇,烛火下黑乎乎的,看不出花纹材质。接着被他的表情神态吓一跳,说生气不像生气,说郁闷不像郁闷,说懊丧不像懊丧。多看两眼,又似乎兼而有之,拧着心毛抿着嘴,僵硬得很。
之前出去的时候好端端的啊……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放下书:“长生,怎么了?”
进门的时候,长生以为自己会“啪”的将盒子猛拍在桌上,以威重壮声色,然后开始审讯。哪知绕过屏风,看见他手持书卷斜倚床头,烛光中满室安详宁谧、恬静温馨,顿时怯了。没由来想起庄令辰那句话:“不敢……也不忍”。放下盒子,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站了半晌,才道:“他们收拾从蜀州带回来的零碎,找出这样东西。说着,低头打开盒盖。
子释忽然觉得那盒子似曾相识。正凝神回想,已经瞧见他把里边那本熟悉的大册子拿了出来。
呃……心底呻吟一声,只恨视力太好。
还以为这玩意儿早在安宸自焚时一起烧了,毁尸灭迹。哪知祸害遗千年,竟然完好无损跟到这里。
“嘿……”干笑。
理论上,子释认为这实在不算什么了不起的事,完全没必要小题大做。他在西京言行举动,名声风评,比一本春宫图册的影响深远得多了,也压根儿没觉得需要愧对面前这位。可是为什么,这会儿见到这本东西,心里居然不由自主有点惴惴的呢?
冷不丁想起应该还有一本,不觉“咦”一声。
长生目光向他望过来。
子释记得了,后来那本阴阳双修宝典,赵据一直在皇宫里练,没拿到莺章苑去。自己当初本着强烈的责任心,取了个十分专业的名字,叫做《坦多罗毗那夜迪王般若欢喜禅心经》 ,装帧也参照佛典式样,封皮上貌似还装模作样提了几句梵文……该不会……咳,被当成佛经了吧……
扶额。也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看他还是一副刻板神气,小声解释:“我以为……已经烧了……”
“做得这么用心,烧了多可惜。”语调生硬。
子释坐直身子,侧头瞅着他:“我那时候因为欠了尹富的人情债,接下这差使替他消灾。”晒笑,“做本春宫图而已,比肉偿强得多。后来还用这个敲了赵琚大把银子修兰台司的地库。这笔生意,本利算下来,赚大发了……”
长生最怕他用这种语调跟自己说话。听见“肉偿”两个字,心里难过得要命,好似一把钝刀子在肋条上拉来拉去再戳几下。可是那些画面题诗的冲击实在太大,想到他一页页翻看,一字字书写,然后流转他人之手眼,评头论足……一股气就在胸口冲来撞去,总也无法平息。
没办法跟他生气,只好跟自己生气。闷闷站着,不再说话。
子释瞧瞧他,横眉竖眼又垂头丧气,那般独个纠结神伤的模样,好似闹别扭的小孩。
心头一痛。
有关这春宫图册的许多片段浮现脑海,室内温度急速下降,眼前距离倏忽拉开,曾经痛到灵魂深处的某种情绪在这个始料不及的时刻袭击过来。明明他就在对面,却仿佛飘浮天边一般遥远。他想叫他的名字,张张嘴,发不出声音。他想伸手拉住他,全身虚脱无力,连指尖也抬不起来。
他只能呆呆坐在床上,任凭那疼痛一丝丝抽走体内的力量,眼前身影渐渐虚化成泊个幻象,不也奢望得到任何温暖与支撑。
长生跟自己生了一会闷气,发现周围静得吓人,再看他时,居然在走神!真是岂有此理,提高声调:“子释!”
子释一下被他唤醒,眨眨眼睛,忽然有了力气,知道自己又想多了,早已过去的一切,毕竟已经过去,望着他的脸,已中依然又怜又痛,也不知是为他,还是为自己,抑或仅仅为这怜惜痛楚本身,赋予生以因由,以缘分,以意义,以价值。
“过来。”冲那个有点炸毛的别扭小孩道。
长生应声抬腿,又及时刹住。
子释推开被子,跪坐到床边:“过来呀。”
那个此同时,是挑逗,到床前。
那个“呀”字尾音稍微有些长,略带了点儿升调,与此同时,长生两条腿如同被看不见的绳子牵着,一步步扯到床前。
子释直起腰,恰与他视线相平。
两个人就这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看着看着,不提防一阵隐微而私密的快感从全身掠过,指尖都禁不住颤抖起来——长生闭上眼睛,咽喉漏出一缕无法抑制的呻吟,抬起胳膊捉住了从松开的领口钻进去的那只手。
耳边一声轻笑。又酥又软,又薄又脆,咯蹦碎在舌头上,好似入口即化,又好似粘住了牙齿。
被捉住的手不动了,另一只手爬过来。窸窸窣窣几下,长生感到腰间一松,腰带被他拿走了。
“子释……”喉头也仿佛黏住,两个字说得甚是费劲。
“嗯?”
这一声带着浓浓的鼻音,在鼻腔里拐了不知道几个弯儿才透出来,跟化骨水似的往身上浇,长生骨头一软,抓住他的那只胳膊便垂了下去。
“哗啦!”外衣卸在地上。
就在里衣最后一颗纽扣随着他手指动作散开那一瞬,长生陡然睁眼,一手箍住腰身,一手撑住头颈,猛地前扑,将他狠狠嵌进被褥里,同时把自己狠狠嵌在他身上。
“啊!长生!……”
千钧一发。
发丝终于断裂,巨石轰然落地,震起碎屑烟尘无数。子释就在这一片漫天烟尘之中,跟着成千上万的碎屑飞洒溅落。
“子释!你这样……我没办法……停下……”
“谁……要你……停下……不准……停下!”
事实上,经过了那么久艰辛的忍耐与克制,没有任何力量可以让这种情形中途停下。问题只在于,所谓不停下,周期定义为多长……
当最初的急切与激烈过去,长生总算能够控制体内疯狂爆炸的能量,渐渐把握住力度和节奏。又经过不知几轮,他才顾得上体会那些微妙而敏锐的瞬间,一分分沉下去,再二寸寸浮上来,徜徉陶醉……
蓦地想起不知多久没有听到他的声音,一惊而醒。之前过于迅猛的快乐竟造成了某种感官空白,恍若无端端被自己弄丢了一段时间。
有些莫名的发慌。
将身下人抱起来:“子释。”
“嗯……”
声音虽然低微,明显还醒着。轻蹙的眉尖被汗水浸得又湿又滑,手指抚上去,好似就要随之晕染化开。
长生知道自己失控了:“疼么?我……”
手指抹平眉心之后,下意识找到左边那颗小小墨珠,停下来反复摩挲。
怀里的人微微摇头,脑袋顺势逃开,搁到他肩上,暴露了颈侧一串串绮艳蛊惑的绊色桃红。
长生仿佛受到召唤般吻下去。
一声朦胧的,暗藏了某种满足而又空虚情绪的叹息,引着他的脖颈向后拉开一段距离。
正要追随过去的时候,长生看见他半睁开眼睛,略略垂下眸子,给了自己一绕上来个欲说还休的微笑,重又闭上。垂双臂环绕上来,头缓缓仰起,单在眼前留下一段美丽至极的线条。
颈上项圈被汗水浸透,有如镌刻在肌肤里。坠子不知何时反转过来,光洁如白玉的背面几乎与胸膛融为一体……
长生忽然就从那眼神和笑容中顿悟,懂得了那本春宫图册对于自己的独特意义。
他看见他。
在每一个漆黑的夜。
每一个孤枕难眠的夜。
每一个空床独守的夜。
每一个想着他,等着他的夜。
执了白云红叶笔,蘸了桐枝松烟墨,往金丝玉版笺上,写人间最缠绵最香艳的诗句。可是,那粉香脂腻背后,一笔一划,都浸透了寂寞与孤独。而那令人绝望的寂寞与孤独,分明是他顾长生,用了至温柔至残酷的方式,一刀一刀,亲手刻进骨头里去的。
他终于看见他。
在某一个漆黑的夜。
某一个缠绵香艳的夜。
某一个寂寞孤独的夜。
某一个温柔残酷的夜。
某一个想着他,等着他的夜。
等来了一场劫。
长生终于明白,那些寂寞与孤独与温柔与残酷,才是自己作为爱人,最最对不起他的地方。
一一今生今世,永远无法补偿。
怀中人有着平生未见的娈婉柔顺,神情凄迷而沉醉。泪珠挂在长睫上,仿佛有生命一般幽幽诉说,把他所有不曾出口的言语,一笔一划,烙在自己心上。
永乾七年,年轻的华荣帝国由于年轻的太子主持朝政,逐渐呈现出开国以来前所未有的刚健清新面貌。
就疆域来说,自从永乾六年西锦投降,华荣朝廷接管整个大夏九州;不仅如此,太子殿下之前收服了东北青丘自水,郁闾举族归顺;而西北大片高原沙漠本就属于西戎,一时华荣版图扩张到大夏国历史最高点。
天下一统。
西域诸国、北方夷狄、海外各岛、百越南疆,正在逐渐获得关于这个重新崛起的大帝国的新印象。
万方即将朝勤。
这一年,朝廷忙着安内。
蜀州在过渡,楚州在剿匪,东南沿海在闹海盗。
水师大都督白祺一直深得朝廷倚重,又在平定楚州及蜀州的过程中,发挥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却多年不曾与家人团聚。太子特请圣旨召其回京,嘉勉之后,授以东南海防重任,并许其二子随行。
水师编制相对独立,相比之下,陆战部队改革则迫在们睫。华荣立国短暂,头几年皇帝的主要精力都用在学习做皇帝和操控朝廷上,军事方面难免滞后。等到太子接手,朝廷?军和原靖北王嫡系部队的差别一下就显出来了,军事体制改革变成浮出水面的迫切任务。何况天下一统,可以预想短一段时间内不会有大规模武装行动,理当精简兵员以省人力:昔日作为特殊时期应急的各地军屯据点,也开始日渐逐步把土地还给老百姓了……
无论如何,符杨作为开国君主,勤勉有为。中央朝廷在他的带领下,总的来说进步迅速,积极有效。然而各州郡地方官员,主要由最先投降的锦夏旧人和驻宁马地的西戌戎军官组成,思想品质及能力水平都相当一般。绝大部分不误事已经很好,根本没法指望有所建树,因此,民生经济基本处于自然恢复状态。这些人如何改造换血,是个大难题。
……
总之,长生和他的手下干将们,很多很多事,非常非常忙。
除了公事国事天下事,还有家事与私事。
顺京七月半,秋高气爽。练江以北的秋天,明显来得比南方早。
几辆外形朴素的马车自清光门出城,直奔西郊璞山而去。
璞山乃前朝皇陵所在地,昔日锦夏王公贵族都喜欢把墓园设在附近。自从十年前锦夏末代皇帝南逃入蜀,这片风水宝地便几乎绝了人迹。就在不久前,依然古木寒鸦,荒林野草,座座颓败的陵园掩映其中,一派阴森凄凉。
尽管知道长生提前做了准备,子释下得车来,看见整伤的园林,洁净的雨道,还是大出意料之外。长生站在他身边,低声说明:“早在三年前,父皇便听从莫老建议,派人吞守锦夏皇陵。今年清明,朝廷出于矜悯人情考虑,准许锦夏旧人祭拜私陵。说是这么说,实际都怕招忌讳不敢来。这一趟,也算借姨妈身份,做个示范,对外只说来祭祖。”
子释斜他一眼:“我说你这么殷勤呢!”
一般人只假公济私,唯独太子殿下,要假私济公。
背起双手,小声嘟浓哝:“你打哪儿白捡的姨妈……”
长生跟他一样背起双手,扯扯嘴角,不再说话。
后边子归搀着韩绾下车,又双手从车中将韩纾的骨灰坛捧出来。
最后一辆车里坐的是庄令辰,这会儿一早爬下来赶到前头引路。倪俭领着换了装的太子亲兵在四周执行保卫工作。
子释看见庄令辰,皱起眉头。此行纯属家事,实在看不出秘书郎大人有出镜的必要。秘书郎大人当然没什么不好。作为臣子,忠心又能干;作为朋友,聪明又可靠;然而,若是作为妹夫……
子释自认从来不曾以貌取人,搞偏见成见。问题在于,每当把大献殷勤的秘书郎大人跟自个儿妹妹一比……眉头无论如何也松不下来。可惜这一趟,多半从头到尾都由人家一手安排,身边人又刚提供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家事于是不再纯粹是家事,秘书郎大人的存在,忽然变得十分正当且正常。
在心里哼一声,抬腿往前走。
子归直到将韩纾骨灰带回顺京,确知赵据已经死亡,才找机会偷偷告诉韩绾实情。此事隐秘,越少人知道越好,韩侯老两口那里,完全没有透露。
一行人走进韩氏陵园,中间一座最高大的,子释看看碑上文字,原来是昔日水师提督伏波将军韩朝之墓。韩朝活着的时代,恰逢锦夏落日余晖,有幸享受到最后一段繁华,却因忧心时事郁郁而终。
墓穴早已备好,子归以母女之礼安放韩纾骨灰。不大工夫,掩埋完毕。因为既不能修陵,更无法立碑,于是移梢了一株银杏在上面。也没有设供桌,各人执香一炷,祭拜祷告,便算结束。
子释四面望望,陵园中尽是参天松柏,清幽窈邃。然而,不远处道路旁和山坡上,镶着金边的银杏叶与染着红云的枫树枝斑驳绚烂。抬起头,天色碧蓝。
记不得到底有多久,没有像这样出门走动了,没有像这样,看见广阔高远的天空,缤纷美丽的大地。想不到,身在顺京头一回出门,竟是为了一场迟来的葬礼。心中有些感慨,却也不见得多难过。毕竟,那些惨烈往事,都已经过去了。这场葬礼,哀而不伤。
这时韩绾忽然走过来,向长生施了一礼:“殿下。”
长生弯腰回礼,不便称呼,干脆省去。
“多谢殿下。”尽管心情复杂,但就这件事本身而言,对方确是一番好意。道过谢,韩绾稍微犹豫,道:“我想,请殿下允许,带小还拜一拜她的父母。”
几个人都吃了一惊。当年谢氏满门抄斩,西京认亲之后,谢昇夫妇葬于何处,韩府中人不提,子释兄妹自然也不敢问。只当重罪行刑,遗骸不知下落。万没料到,韩绾会这时候提出来。
走到陵园最偏僻的角落,有一个没有立碑的土堆。韩绾停了脚步,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这一片葬的,本是入籍的家仆奴脾。当年二妹与我费了许多力气,最后也只能委屈三妹和妹夫…… ”想起两个妹妹好歹魂归故土,自己的丈夫与儿子却只能草草埋骨他乡,愈发伤心断肠。
子归“扑通”跪倒,双手撑在地上,泪珠滚滚而下。那平生未曾当面呼唤的两个字,竟被堵在胸腔出不来。当她终于能够发出声音,好似连同肺腑一道离开了身体。
“爹…… 娘……”
也不知过了多久,发现子释居然陪在身边掉泪,赶紧拖他站起来:“大哥,我没事……都这么多年了,没什么好难过的……地上凉……”
“啊,没关系。我就是……看你和姨妈哭得痛快,忽然也想替咱们爹妈哭一把……”
长生在旁边握住他的手。早知这一趟必定害他伤神伤身,却非来不可,无从避免。
太子殿下站在坟前上了一炷香,庄大人和倪统领也过来祭拜昔日威远将军。
长生对子释道:“回头选个日子,将二位长辈迁址改葬,就以子归的名义,重新修陵立碑吧。”
后边庄令辰应一声:“我马上安排。”
长生看看情形,不能再待下去,立刻指示返城回府。
回到府中,长生再没有出门。子释眯了一个时辰,打起精神吃几口饭。到得夜里,两人说说这个,谈谈那个,神枯方慢慢开朗,不似白日那般悍悒怏不快。
长生特地要哄他开心,尽拣百官群臣的各色笑话讲。平日太子殿下身在其中,哪怕再如何滑稽可乐,也得把着分寸忍耐;而两人独处时候,又往往有其他更要紧的内容可说,如此这般为博心上人一笑,开单口相声专场,还真是头一遭。
子释被他逗乐几次,支着下巴走神:比烽火戏诸侯可英明多了……
“……你上回不是说我那身衣裳好看?我跟你讲,觉得不好看的人有的是。信勇侯,也就是四皇叔,叫人把他所有朝服上的黼黻刺绣全拆了。我头天回来看见就奇怪,等到册封大典上,见他还是那身穿戴,找人一问,才知道这两年都如此,父皇也拿他没招。上下全看习惯了,任凭他一个人满身大补丁站在朝上……”
子释哈哈道:“他一定是不满意皇帝老爹推行夏化,重用夏臣。”
“没错。好在不满归不满,他也不敢真跟父皇对着干,发泄发泄而已。如今天天在家逍遥享福,不到重大典礼不出现,大伙儿好些日子没瞧见他那身大补丁了……”言下似乎颇为遗憾想念。忽又摇头笑道:“听说四叔头一回这么亮相,第二天莫老就把自己朝服上镶缀的皮毛统统拆掉,跑去跟他站在一起……”
子释拍桌:“自古忠臣有生谏死谏,莫老这个叫什么?脱衣谏?啊,不对,脱毛谏……”
长生“噗”的笑喷,两人齐齐趴倒。
太子殿下笑到最后,心中哀叹:以后看见秘书令莫思予大人,难免就想起他这三个字,可怎么忍得住?——难,实在是难。
“……我最近把成敬侯,也就是八皇叔,从东安陵调回京畿。八叔上折子谢恩,给父皇写一封,又单给我写一封。也不知听了什么人的主意,给我那封折子,竟然是他亲笔写的。”
西戎语以夏文记录,许多西戎贵族写不来夏文,都是找人代笔。
子释道:“太子殿下偏好文武双全之士,成敬侯这是一心要得你赏识。
长生露出一个啼笑皆非的表情:“谁还不知道呢?定是幕僚替他写好了照抄。可惜照抄都抄错,所有的‘手’字,弯钩反转,统统成了‘毛’。难道边上人看不出来么?竟也不提醒提醒…… ”
子释以手掩口,片刻之后,爆笑。使劲拍着他胸膛:“边上人哪里是看不出来,不敢吱声啊!哈哈……一个脱毛宰相,一个长毛将军——可怜的皇帝老爹,可怜的太子殿下,哎哟……”
长生一面笑着摇头,一面把他抱住:“轻点儿,待会儿岔气了啊。
歇一歇,又道:“最可恨是庄令辰那厮。你猜他看见这封折子,说啥?”
子释不笑了,撩起眼皮:“说啥?”
“他说,《北朝本末》 中曾经记载,从前柔然族的官吏统治夏人,就常常把‘七’字弯钩反写,
由此不妨推测成敬侯或许拥有昔日柔然西迁之敕勒族人血统,此独特偏好实属祖上数百年流传不衰——你说这张嘴缺德不缺德?也不知道是真的还是瞎扯胡诌。”
子释到底忍不住笑起来:“听起来蛮像是真的.不过《北朝本末》 中到底有没有这个细节,我可拿不准。”话音没落,忽然把脸一板,“他庄大人身在中枢,此等轻浮孟浪言辞,传出去就是个祸端。亏得你太子殿下好度量,倒由得他放肆。”
长生知他故意借题发挥,装糊涂:“他哪会这么不知轻重,私下玩笑罢了。不过,庄令辰最近确实勤奋得出奇,天天晚上啃书,白天有事没事卖弄几句一一”
子释不咸不淡接道:“或者庄大人欲图重新备考科举,好挣个状元,填补人生空白吧。”
长生面向他,沉默一会儿,问:“你为什么不乐意子归喜欢他?”
子释愣了愣,偏过头:“我没有。”又补充,“我早跟子归说过,她愿意喜欢谁,我不干涉。”
长生把他脑袋扳正,朝着自己:“口是心非。”瞧见那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在心里叹口气,带着安抚劝慰往唇上轻轻吻一下,“你这样,会让子归为难。”
子释呆坐着。冷不丁悻悻道:“我这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妹妹,为什么要嫁给那个狐狸大叔?”
长生失笑。“狐狸大叔”——原来秘书郎大人作为妹夫候选人,在他心里是这么个定位。
“人家才刚三十岁,正当而立之年,怎么就成大叔了?子释不说话。男女之间,差个八岁十岁,以这个时代这个世界的标准,确乎正合适。
“你到底是哪一点不中意他?说给我听听。”
“他也不是不好。只不过我希望……子归的夫婿,能够再年轻一点,再英俊一点,还有……再憨厚一点。”停一停,“太子殿下,你的秘书郎大人,太聪明了。”
长生有些意外。琢磨琢磨,明白了。叹气。
子释望着他,慢慢道:“那时候……子周刚离开,我又病得厉害,子归正当孤独难过之际,虽说庄令辰雪中送炭,难免有趁虚而入之嫌。我怕子归回头后悔,也要看看秘书郎大人究竟能拿出多少诚意,所以建议她稍微等一等,多结交结交别的人物……”
过得几个月,新春前夕,秘书郎庄令辰委托殿前司副指挥使倪俭将军为媒,备妥雌雄雁双鲤鱼,正式向子释提亲,求娶其妹谢子归。
第〇九六章 精诚所至
子释坐拥锦裘,手持书卷,偶尔拿朱笔往书页上点点画画。李章侍立在旁,替他调砂蘸色。李文坐在另一边煮水煎茶。
庄令辰和倪俭不由自主放轻脚步,屏住呼吸,走进“可心亭”。暖阁里不过主仆三个,安详宁静。然而,中间那人一支朱笔捏在手里,竟叫人感觉比皇帝太子批奏折的派头还大。
《正雅》 笺注已基本完成。子释现在做的,是最后一遍终审校对。等这一遍走过,交给文章二人誊抄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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